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会塞牙缝。
拿田洛洛来说吧,她刚在谢爱莲的小院子里摔了个七荤八素,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就听见了那些混杂在夜风里、从远处传来的悠悠歌声。
她忍痛摸黑爬起来之后,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要被摔裂了,被寒凉的夜风一吹,和正厅那边灯火通明得堂皇富丽景象一对比,便让人油然而生出一种寂寥的痛苦:
世界上的热闹那么多,可没有一点是我的。
我虽然身为白水,是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可此时此刻,我竟羡慕起这些朝生暮死、不过百年的凡人来了。
然而这种孤独感并没能包裹田洛洛太久,因为在她彻底消沉下去之前,就有另一种东西捷足先登地把她给抓住了。
——而且是字面意义上的“抓住”。
眼下是冬末春初的时节。虽然白日里有阳光的时候,衣服穿多了还会觉得有些热;但如果在晚上,尚未退却的寒意便会卷土重来,让人只想躺在被窝里暖暖和和地蜷缩着。
在这样的环境下,如果外界有什么温度更低的东西缠上来,那么不仅能立刻就被人察觉,甚至还会有一种格外诡异的恐惧感油然而生。
就好比现在,田洛洛还没来得及伸出手,拍一拍身上因为摔跤而沾上的尘土,就感觉到了一抹彻骨的凉意拂过她的脚边,就好像有一只冰凉的小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田洛洛对天发誓这绝对不是什么神经紧张之下产生的错觉,是真的有什么东西从她脚上爬过去了,那种潮湿的、冰凉的感觉百分百做不得假!
于是一瞬间,这姑娘就像是看见了有一条黄瓜放在面前的猫一样,当场就一蹦三尺高——是字面意义上的三尺,同时发出了一声惨叫:
“救命啊,有鬼!!!”
在替身术的障眼法持续发动的期间,一直没什么人能感受得到田洛洛的存在,因此她一开始还记得要掩藏自己的行踪的,可时间一久,在习惯了这个替身术的障眼法带来的隐匿行踪的便利之后,田洛洛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去动用法力隐藏自己了。
别问,问就是生活在福寿螺的巢穴里太掉san了,田洛洛不得不一直动用法力才能保证自己是个干干净净的正常模样。
因此这一声惨叫,按理来说,不会传到任何人的耳边。
按照田洛洛的原计划,她只要摸黑进到房间里,然后动用点法力留下个小法术,让这位名叫“谢爱莲”的人类小心新上任的户部侍郎谢端就行:
如果可以的话,千万不要看在身为远房表亲的份上就对他多加照顾,最好离这人越远越好,因为抛去这人其实是个表里不一的沽名钓誉之辈这点不谈,你要是和他离得太近了,没准还会被传染上什么不好的东西!
只可惜有秦姝在的地方,就从来没有“原计划”这一说。
因为田洛洛的法力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了,所以她并没能察觉,在那只灌愁海海水凝聚成的小手拂过她的脚踝的同时,原本把她里里外外给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障眼法,突然松动了那么一瞬。
但凡谢端真的是个顾家的好丈夫,对名利没什么渴求、一心只想着为民办事的清官,今晚他就不会受邀前去和谢家主家派来的人见面,也就能看见自己的家里到底是什么惨况了:
墙壁上、地板上、桌椅上,甚至连厨房的灶台里,密密麻麻覆盖着的全都是粉红色的卵块和黏液,其规模之壮观恐怕只有后世某部名为《沙耶之歌》的同样掉san的作品才能模拟一一。
可惜谢端不在家,因此他错过了这辈子最后一次得知真相的机会;而这一声没在音量上做任何控制的惨叫,也在障眼法短暂地失效那么一瞬间的空当,传入了院中现在唯一醒着的人耳中。
秦慕玉今晚其实一直没能睡好。
不仅是因为她不日即将启程,前去四川就职;也不光是因为她想等谢爱莲回来,抓紧时间和她的人类母亲多说几句话;更是因为秦姝今晚在睡前曾经拜访过她。
那时谢爱莲还在想要不要带着秦慕玉出去见见世面呢,连衣服都帮自己女儿挑好了,是一套鹅黄色满地莲纹样的襦裙,还搭了个缥碧的半臂与深绿色的披帛,一块温润的、刻有花团锦簇纹样的玉佩挂在腰间。
只不过和谢家传统的、彰显自己身为世家子身份的那块玉佩不同,这块玉佩上面没有任何字样,只是单纯的一件普通装饰而已。
虽说这个价格就已经很不普通了,但比起谢家人人都有的那块玉佩而言,这块玉佩失却了“身份”意义上的贵重,就好像谢爱莲提前窥见了谢家大厦将倾的未来,想要努力从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让自己的女儿和这个家族撇清干系一样:
我是生长在这个家族里的凡人,不管我再怎么想自保,可毕竟我受过父母的庇护,吃过这个家族带给我的各种便利,硬要计较起来的话,其实很难将我从这个家族里分割出去。
但我的女儿不一样。
她天生就不是应该生活在这个污浊的世间的普通人,如果我能再争气一点、如果我一开始没有那么傻……她也不用明明刚降生没多久,应该还是个普通小孩子的时候,就要为我劳心出力、忙这忙那。
可反过来想,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如果她是个普通的小姑娘,那我肯定要送她去上学,帮她打点人脉,叫她人情往来,再给她准备好丰厚的家产——不是作为嫁妆,是普通家产——等她将来成长到能自己拿主意的年龄后,不管她是打算和北魏的大部分女子一样选择嫁人,还是像茜香的女子一样打算去科举做官,我都能给她提供帮助。
——可惜秦慕玉生长得太快了,让谢爱莲的满腔责任心和提前做的无数准备都落了空,再三思量之下,也只能从这最后一个方面入手了:
将她以“谢爱莲的女儿”的身份,带去结识高门贵妇;但同时只要在这些细节上多加模糊,自己也矢口否认,等将来谢家出事了,只要谢爱莲奋力抗议,说“这是我收养的女儿”,再让人去於潜追查一番,“秦慕玉此人是一夕之间蹦出来的,不是谢爱莲在十几年前就生下的”这个事实,就能成为秦慕玉摆脱清算的最好证据。
简而言之,就是在谢家还站着的时候尽可能地从这个即将倒塌的庞然大物身上汲取好处,等谢家一倒,就立马切割干净,风紧扯呼。别多问,问就是生意人的精明!
正在谢爱莲思考着“初春的晚上会不会太冷,要不要给阿玉加一件白狐裘”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敲了三下门,不急不缓,稳重从容。
于是谢爱莲立刻就知道来者是谁了,惊喜地迎出门去,一把就握住了秦姝的手,半嗔道:
“都说了秦君实在不用这么客气,只管直接进来就好——哎呀,秦君的手好凉,这一路来的时候虽说路程短,可秦君也该多加件衣服才是。”
“正好我在给阿玉挑大衣裳,秦君来了,也带几件走罢,我看那件新作的大红云锦斗篷就挺不错的。”
秦姝:……确定了,没错了,这就是古代版的“你妈觉得你冷所以一定要你穿秋裤”。
问题是秦姝真不是来找秋裤——啊不,蹭漂亮衣服穿的。她往床上和衣柜里堆着的无数衣服看了一眼,就知道谢爱莲这是打算带秦慕玉去正厅里吃酒玩耍见见客人,帮秦慕玉疏通人脉,便笑道:
“倒是我来得不巧了,正好赶上谢君有要事。”
“可即便如此,我这边的请托,也还是要麻烦一下阿玉的。还请谢君偏一偏我,日后若谢君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也绝对没有半个‘不’字。”
谢爱莲闻言,立刻放下了手中正在挑选对比的两件外套,起身对秦姝施了一礼,郑重道:
“秦君客气了。这孩子本来就是秦君部下,理应听秦君差遣才是。秦君愿意吩咐她,便是抬举她,我听见这事后,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哪儿会需要秦君反过来帮忙?”
说话间,谢爱莲的心腹侍女已经在帘外站定,低声向室内的几人禀报,已经有动作最快的客人的车马抵达大门了,是谢爱莲这个要坐主位的人登场的时候了。
谢爱莲闻言,便立刻动身,只不过在临走之前,她还好生嘱咐了一番秦慕玉,要“听秦君的话,好好做事,不得懈怠”,这才往正厅赶去,招待她那些十几年没见面了的闺中密友们。
她前脚刚走,后脚秦姝就对秦慕玉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如果可以的话,阿玉你今晚最好别睡得太沉,会有个顶顶重要的人来找你。”
秦慕玉闻言,细细在脑海里把太虚幻境的人际关系给过了一遍,也想不出有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痴梦仙姑现在应该还在弄红线册子,钟情大士作为她的绑定搭档肯定还在给她配图;引愁金女就更不可能了,太虚幻境不爱搞人情往来的那一套,因此购买下属们下凡出差时所需要的法器全都是用买的,真是赚得多花得更多,她现在绝对还在账本的海洋里遨游;度恨菩提身为三十三重天里唯一身居高位、有相当话语权的从动物修成的散仙,常常需要去到人间,协助还在走访式调查牵红线的红线童子们整理妖怪们的红线……
奇哉怪哉,这样算下来的话,能和我产生关系的,还有什么“重要的人”呢?
她这样疑惑着,便也问出来了。只可惜秦姝并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语焉不详道:
“……希望是我想多了,但如果你能认出她来,再好不过。”
秦慕玉被秦姝的这一眼看得心底直发毛,同时自她下界后,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那种隐隐约约的空虚感也愈发强烈了:
是的,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这个缺口,是直接出现在我的灵魂上的,就好像我的生命中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强行割舍掉、抹去了一样。
否则的话,我虽然身为阿母的女儿,阿母对我也是十成十的好……可我毕竟不是个真正的小孩子,能够自己打理衣服和行李,可我为什么还会如此依赖她呢?
损有余,补不足。就好像在那个缺口出现之后,为了让我不至于感受到难过和空虚,就连我自己都下意识地把对那个缺失的角色的怀念和依赖,全部投射到阿母的身上了。
被秦姝提醒了之后,秦慕玉当晚就没能睡好,因此她也清楚地听到了从外面传来的动静:
第一道动静是有人从院墙上翻了出去,嗯,听这个轻盈得落地都没啥脚步声的动作,绝对是秦君;第一部分的大动静是从远处依稀传来的年轻男子的歌声,应该是正厅那边的宴席进行到了部分,那正厅里现在肯定是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纸醉金迷好不热闹;第三道动静是有人从墙头上笨拙地跳下来还有一声惨叫——
等等?这个动静是谁的?外面是不是有什么不太对劲的东西翻进来了?!
于是秦慕玉立刻翻身坐起,提起倚在门边的长枪就冲出了门,打算把这个胆敢趁着夜色偷偷摸摸爬墙偷东西的小贼瞬间拿下:
好胆子啊,一顿几只老虎?偷东西都偷到我的头上来了!真是天界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
然而她出门口,预料中的鬼鬼祟祟的身影是半点都没有看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和她的面容有着七分相似的女子倚在院中树下,正在哭丧着脸不停揉自己的脚踝。
在看清这人面容之后,秦慕玉一时间怔住了,就连手里的长枪在不知不觉间落在了地上,砸在结实的青石地板上,发出好大一声响声都没能察觉:
因为在看清来者面容的那一瞬间,她心底的那种微妙的缺失感,终于被补上了,连带着她也终于回想了起来自己到底忘却了什么。
她忘却的,是她在天界同为白水的同胞姊妹。
然而这种忘却并不是任何外力搞的鬼,而是在两位代行者划分了阵营后,为了让她们这些“棋子”之间的比试能够更剧烈、更彻底、更不念旧情,因此哪怕秦姝没有对她的记忆做手脚,在按照对赌规则下界后,秦慕玉的记忆也丢失了一部分:
从此,秦慕玉的记忆里,没有自己的“姊妹”,只有“比试”。
如果说田洛洛的记忆被封印,是“”,是符元仙翁有意而为之的;那么秦慕玉的认知被改变,就是“天灾”,是不可违抗的命运。
——只不过此时此刻,“天灾”和“”撞到一起后,负负得正,把秦慕玉的认知给纠正回来了:
……不对,不对。这哪里是什么小贼,分明是我的姊妹,是另一位白水!
一时间秦慕玉只被震得两手冰凉,面上的神情比起田洛洛来只怕也好不了多少:
如果不是秦君还记着这位白水,按照正常的“对赌”流程,只怕自己就要在人间忙着建功立业,转而把这位还在谢端家中受苦的白水给抛到脑后了!
虽说回到天界后,大家的记忆肯定都能恢复过来,也能明白这些都是出于必要的“对赌”流程而做出的记忆改变……可是明白归明白,造成的伤害,是真的容易那么轻易就抹去的吗?
幸好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现在改变还来得及。
于是秦慕玉深吸了一口气,清清嗓子,对神色懵懂、一看就是“并非因为对赌规则被改变了认知,而是实实在在被在记忆上做过手脚”因此没能第一时间恢复记忆的田洛洛问道:
“……你就是人牙子说好了会改日送过来的侍女么?可这也太晚了,而且为什么没人领着你进来?”
田洛洛闻言,心中立刻一惊,因为她实在没想到替身术的障眼法会在这时生效;但来都来了、看见都被看见了,在没能见到自己想要见的人之时,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接着秦慕玉的话往下说:
“……那人说他还有些急事需要处理,就先回去了,让我自己进来。”
秦慕玉遥遥望着她的面容,一时间只觉心头涌上万语千言,颇有种“纵使相逢应不识”的微妙感,最终这无数句言语只汇成一句话:
“既如此,那你先进来罢。”
——由此可见秦慕玉和田洛洛真的是双胞胎姊妹,因为这番话落定后,在两人的心中,同时涌现出了对对方的微妙担忧。
秦慕玉:不行,她不能再跟在那个凡人身边了,不管他是不是好人,总是在接了这个活后肯定都没什么好下场,我得想个办法把她捞出来,免得将来抄家入狱问斩一条龙的时候把她也给牵连进去。
田洛洛:不行,我觉得这姑娘太缺乏警惕心了,我就是随便找了个借口。竟然都能把她糊弄过去。而且这院子里怎么都没什么人守着?这防卫也太稀松了,那在我没能找到谢爱莲之前,就在这里待一会儿吧,顺便帮她加强一下治安。
于是心中抱着不同的想法,但却对对方有着同样的担忧的两人——只不过田洛洛的担忧明显方向跑偏得不太对就是了——在室内坐下之后,秦慕玉按照正常的“挑选侍女”的流程问道:
“你在府外可有什么亲人么?”
田洛洛犹豫着摇了摇头,心想,谢端这家伙可不算她的亲人。
秦慕玉见此,立刻拍案决定道:
“那好,入了我家的大门,从此就是我们这儿的人了。记住,你不是谢家的人,但是也不是秦家的人,只要跟在我身边就好。”
“我今天把话说在前头,这是一锤子的买卖,容不得反悔。如果将来有什么人再找上门来,说后悔了,不想把你卖出来,我只会叫人给他点银子,然后再乱棍打出去,是生是死,全看他自己造化。”
田洛洛细细一想,发现这条路竟然还真的走得通:
玉皇大帝陛下派她是来干什么的?还不是要帮助谢端致富发家!
可现在这家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户部侍郎了,前途不可限量,也用不到自己了;但自己也一时半会儿没什么地方能去,找不到容身之处,又不能提前回归天庭……
虽说这个障眼法不知道怎么回事失效了让人格外在意,但眼下误打误撞有这么个机会出现了,如果不能将错就错抓住,那就是真的脑子有洞!
于是田洛洛立刻道:“请问女郎的名姓是什么?我从此便跟定女郎了。”
秦慕玉从桌上的杯子里沾了点茶水,把自己的姓名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地写在了桌上,随即对田洛洛问道:
“你识字么?”
田洛洛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后,秦慕玉略一思忖,便给“知书达理的高级侍女”田洛洛安排了个相当合适的位置:
“你从此,虽以‘侍女’的名义跟在我身边,但我不会让你去做那些端茶倒水、叠被铺床的普通琐事,而是要将攸关我仕途前程的大事托付给你。”
田洛洛闻言,心中那种还带着点负罪感的“可算是从谢端这家伙身边解脱出来了”的微弱的欣喜尚未散去,在听到这番话后,顷刻间就被换成了“我怎能担此重任”的惶恐:
“可是我只是略识几个字而已,实在做不了大事……”
“没关系。”秦慕玉对着尚且不知道自己未来要经受怎样可怕的地狱填鸭式教学的田洛洛,露出一个特别有欺骗性的笑容:
“我会教你的。”
这个坑人的笑容,可谓是太虚幻境秦氏一脉代代相传的好东西。
就像当年秦慕玉还是个无名无姓的白水,在三十三重天上时,也是被秦姝用这样的架势给骗去读书的一样;引愁金女从一个“出门就能捡钱”的快乐欧皇,被骗得自愿变成了太虚幻境官方唯一指定会计;谢爱莲被这个笑容给骗得,从“随便考考就好,只要能应付过去就行”,变得“自愿接受高压模拟考试”……
总而言之,风水轮流转,今年坑人轮到我秦慕玉啦!
田洛洛看着这个笑容,心中突然惴惴不安了起来,疑惑道:
“……女郎要教我学什么?”
无独有偶,在田洛洛对着失而复得、却难以认出身份的姐妹,问出“你要教我学什么”这句话的同时;在远处的北魏皇宫里,摄政太后述律平也在梦中,对秦姝问出了十分相似的话:
“秦君下降至此,必然有所指教,不知秦君想指点我什么?”
她话音落定后,却并没有在梦中见到玄衣女子的身影,只有一道温和又冷静的声音从她面前的五彩斑斓中传出:
“真是奇怪啊,你为何会觉得,我是为了‘指点’你而来的呢?毕竟北魏诸家并不供奉我,甚至将我视作洪水猛兽,避若蛇蝎,生怕我和茜香国的女人带坏了你们这儿的风气……”
“以此来看,你如果将我视作是来降下神罚的,或许会更贴切一些。”
这番话虽然看似和气,但细细想来,却杀机四伏。然而述律平半点惊慌的神色也没有,只维持着那个行礼的姿势,对着面前闪烁不定的光晕道:
“秦君言重了。虽然秦君应该不知道我这么一号人物,但我对秦君神往已久……甚至单方面与秦君已经有过交集了。”
秦姝:不不不,其实我还是知道你的,断腕太后述律平,你是个相当有名的人物啊,所有对北魏的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会知道你的!你实在不用这么自谦,否则会搞得正在谋划怎么改变历史的我压力很大!
不过秦姝戴面具的本领倒是修炼得很到位,比起她卷王的本能来真可谓不相上下,伯仲之间。
哪怕她在心底说了一万声“对不起了,这位著名的历史偶像,我得装神弄鬼坑你一下”,表面上依然十分冷静地淡淡道:
“此话怎讲?”
述律平闻言,立刻将她在战场上见过林红、又在下令厚葬这位勇士的时候发现她的手腕断过这件事细细复述了一遍:
“……连对待一位尚且是平民的画师,都能如此细心地帮她续上断手,正因如此,我才会认为秦君是个心怀天下的人物。”
秦姝闻言,笑道:“说得好,真不愧是一等一的英杰人物,巾帼豪侠——那你不妨再猜猜,我今晚下降入你梦中,是为的什么呢?”
这个问题看似比上一个简单,但却让述律平沉默了很久,这才缓缓开口道:
“……秦君是看透了我的谋划,想要我停手。”
“正是如此。”她话音落定后,便听见那位茜香国的女子们供奉的神灵的声音,从面前的五彩光华中缓缓传出,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劝诫:
“你造的那些首饰与衣服,还有妆粉与新鞋子,都是些很漂亮的东西啊,怪不得卖去茜香国,能卖个好价钱。”
“虽然我对衣饰外物不甚在意,可我还是有审美的,知道这些造价不菲的东西都十分好看,更何况连动物都会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呢?连乌鸦都知道要把亮晶晶的小石头叼回自己的窝里。”
“但是恕我直言,这种对‘美’的追求,不应该演变成一种负担。”
话音落定后,玄衣女子终于从那一片光华中凝聚出身形;然而此时此刻,她的面容已经不复那份非常人能有的风华绝代,而是一张能止小儿夜啼的、完全被毁坏了的面容:
“摄政太后述律平,你在无形地加重这种负担。”
“哪怕是我,也不得不称赞你一声好计谋。”
述律平闻言,仓皇拜下,有心解释,却又听秦姝继续缓缓道:
“我不仅为茜香而来,我为天下女子而来,为后世百代的太平而来。”
“我知道北魏和茜香隔江而治,眼下只能堪堪维持住这种动态的平衡,两个完全不同的信仰、继承、思想和政体所造就的国家,永远不可能达成真正的一致。”
“但人间的战火这才停息多少年呢?此时再起刀兵,苦的必然是天下百姓。”
“不如这般如何?我与你击掌盟约,百年内,北魏与茜香不动刀兵;百年后,大家各凭本事。”
“但这个盟约只会扰乱你的谋划,所以作为补偿,我刚刚才会陈列给你无数种可能,问你一声,你想要什么?”
述律平闻言,原本涌到嘴边的所有解释都停住了,沉默半晌后,才艰难开口:
“……秦君和所有的神仙都不一样。”
“我一直都以为,不管是草原上的天神还是中原的你,都是那种杀伐果断、翻云覆雨、操控生死无所不能的大人物,是不会在乎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意见的。”
“所以我刚刚是想和秦君解释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起刀兵;而隔壁茜香国的林妙玉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派来使臣,恢复外交。我们两边可以打,但是不能现在打!”
“既然我们所求的都是同一件事,有秦君作保,我愿暂时放下谋划,以求百年太平福祉,我也不求太多,请秦君治好我的右手就可以了。”
秦姝闻言,微微一颔首,温声道:“很该如此。”
她话音落定后,原本应该只在梦境中发生的事情,便实打实地发生在现实中了。
原本伏案而眠的述律平突然从梦中惊醒,因为那只自从被斩断后就再也没有了知觉的手,突然萌发出一种格外磅礴、旺盛而热烈的生命力,直接把她从梦中逼得醒来了!
也正是在她醒来的这一秒,述律平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的那只右手正在呈现着惊人的变化:
白骨正在重新抽出,肌肉和皮肤紧随其后飞速覆盖了上来,顷刻间,便将一只断手重塑成了完好无损的模样!
她惊讶地推案而起之后,这才发现宫殿里的太监和侍女们不知何时已经睡熟了,半点也没能察觉到这里的异况;与此同时,在她的右手彻底恢复如初的那一刻,一只修长的、清瘦有力的手从旁边伸来,那位玄衣女郎在她身后长身而立,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她多久:
“既如此,我与你约定百年太平。”
就在秦姝和述律平盟誓,定下这个让两国之间的明争暗斗不至于演化成真刀实枪的战争的合约的时候,田洛洛在院子里逃跑未果,被秦慕玉狞笑着像提溜猫猫后颈皮一样抓了回来,按在了桌椅面前,甚至还十分奢侈地支取了一堆蜡烛油灯,把一个书房照得白昼也似,那亮度都快赶得上后世现代社会一种名为“电灯”的东西了:
“多谢秦君给我的灵感,我觉得这种填鸭式教育和高压考试模拟十分合适。”
“从现在开始到我出发去四川还有两天,路上还有至少三个月的行程。哪怕是让个没什么本事的普通人按照这个强度来读书,只要他不猝死,那么每天六个时辰,坚持三个多月后,只要不是傻子,就都能在某个领域读出个理论成果来。”
田洛洛:???来人啊,救命啊!!!我只是来给一位叫谢爱莲的人类通风报信让她远离谢端这个缺德鬼的,为什么我连正主的面都还没有见到,就被抓壮丁来读书干活了?!有没有人为我发声啊?!
很可惜,没有。
等谢爱莲回来之后,田洛洛还没来得及像见到了救星一样扑上去,抓住她的袖子涕泪俱下地说明自己的情况——就像是一只路过正在排着长队洗澡的宠物店门口的流浪猫狗,突然被抓进了店里,淋水进盆打沐浴露好一通搓,最后洗得白白净净后这才发现洗错了猫猫狗狗一样——秦慕玉就“恶人先告状”地凑了过去,先发制人地拉着谢爱莲的袖子道:
“阿母,这是我找的侍女,等下你就不用帮我安排人手了,我要带着她去赴任。”
谢爱莲疑惑道:“怎么三更半夜地提起这件事?”
秦慕玉一想到当天下午西河突然发的那场水,就明白这是秦姝的安排了,立刻在心底把现在还在北魏皇宫里和摄政太后述律平极限拉扯的秦姝给感谢了一万遍,同时道:
“下午人牙子没能来成,因为他家门口突然发了水,船在冬天也被冻坏了,一时半会没法过来。这不,那边水一褪,他就立刻带着这个最机灵懂事的小姑娘来了,我觉得她很合眼缘,就把她留下来了。”
谢爱莲闻言,仔细回想了一下,点头道:“可以,那就让她跟着你吧。”
田洛洛闻言,也只能上前见礼,同时又听秦慕玉道:
“阿母日后入朝为官的时候,可千万离谢端远些,我总觉得这家伙不像是什么好人。”
谢爱莲闻言,也点头赞同道:“正是如此,我刚刚在前厅和姊妹们说话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这番话一出,田洛洛可算是彻底放下了心中悬着的那块大石头,行礼的时候也更结实了,误打误撞间把她的身份给遮掩了个十成十:
虽说田洛洛的化身和秦慕玉其实还是有那么点微妙的相似之处的,但因为田洛洛在见礼的时候一直都低着头,谢爱莲也就没能发现这点端倪。
而且如果用人类的眼光来衡量,让一母同胞的姊妹一个去给另一个当侍女,这简直太缺德太坑人了,正常人的脑子里没有十万个穿孔是干不出这种事来的。
但是很可惜,在场的两位都不是人类,是实打实的神仙,人间的这套道德准则对她们来说没什么用。
哪怕对丢失了部分记忆的田洛洛而言,“强者至尊”的本能,也是刻进了她的骨子里的;所以她才能在谢端提出“给我生孩子”的要求后立刻反应过来并看清他是个什么货色,因为这是弱者对强者的大冒犯。1
因此在她们看来,现在由修行有成、法力高强、还身负人间功名的秦慕玉,给刚刚从谢端那里抽身离开、法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简而言之就是刚刚从家庭回归职场的田洛洛来当上司,简直太合适不过了:
因为如果按照强弱排定次序,那的确就应该是这样的!
就这样,三月后,天府之国迎来了新上任的宣慰使。
跟在这位四川宣慰使身后的,还有一位一脸懵逼的、赶鸭子上架的田洛洛。
不过严格说来,也不算是真的赶鸭子上架,她只是和当时刚下界的秦慕玉站在了同一起点上而已:
理论知识已经充足,现在只缺实践证明。
就在人间的各项事务已经进入正轨的时候,三十三重天的离恨天中,也在悄然发生着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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