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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短信提示


    那晚云畔做了一个很混乱的梦。


    刚开始是高中教室, 天花板上的电风扇晃晃悠悠转个不停,明媚灿烂的夏日午后,数不清的绿意一路疯长, 缠绕窗沿, 遮住阳光。


    教室里闹哄哄的,坐满了穿着校服看不清脸的同学, 黑板上密密麻麻写着物理公式, 讲台前站着一个模糊的虚影,手里抱着保温杯,正在讲课。


    周唯璨也穿着校服,单手支着下巴, 懒散地坐在她旁边看书。


    整间教室里, 只有他是真实的。


    云畔忍不住凑过去, 想确认一下封皮上的文字,却迎面撞上他视线。


    空气的流动变得缓慢, 每一秒钟都被无限延长。


    那一瞬云畔从他的眼里看见山川,看见湖泊, 看见成群飞掠的鸥鸟, 看见往日旧梦,也看见自己。


    周唯璨的眼神向来是很难形容的, 只要他看过来一眼,就会引人反复猜测:他为什么要看我?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是不是在意我?


    最后把自己折磨到疯掉, 而他浑然不知。


    画面一转——


    闷热潮湿的雨夜, 吱呀作响的单人床, 云畔闭着眼睛, 靠在他胸口, 听他的心跳, 喃喃自语道,好想长出翅膀啊。


    温柔的橘色灯光里,周唯璨笑了,把她抱起来,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支铅笔,沿着她肩胛骨的方向,在她后背画出一对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黑色翅膀。


    画完之后,他放下笔,轻声说,飞吧。


    ……


    如同之前无数次梦到周唯璨那样,醒来之后的第一秒,是最失落的。


    因为房间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云畔把自己包裹在柔软的被子里,不知道是不是酒还没醒透,头脑发昏,盯着虚无空气中的某一点,在心里描摹出他的模样。


    她眼中的周唯璨,好像可以看着一切发生,也可以接受一切发生,无论结局是好是坏,不会怨天尤人,不会一蹶不振,更加不会回头。


    所以他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今晚的记忆实在太新鲜,每一个细枝末节她都记得很清楚,正因如此,才倍感茫然。


    周唯璨说会打耳骨钉是因为她,临走前还对她说了晚安。


    他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暧昧,很容易引起误会吗?


    他明明是最有分寸感,连半个字都不会逾越的人。


    云畔睡不着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条旧项链,又拿过手机,在短信界面输入他的手机号码,开始打字——


    「你睡了吗?」


    删掉。


    「你还住在绿廊巷吗?」


    又删掉。


    「你真的回来了吗?」


    还是删掉。


    生怕自己一时冲动之下会说出什么蠢话,云畔下床,把手机放进衣柜里,又把衣柜门锁上,这才勉强松了口气,躺回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隔了一周左右,云畔接到方妙瑜的电话,约她出来吃饭。


    这几年她跟方妙瑜联系得还算频繁,年少时的芥蒂也早已放下。


    最初是因为她休学去澳洲治疗,宜安传得满城风雨,版本众多,甚至还有人说她得了绝症,没多久能活了。


    几个月之后,方妙瑜给她打来电话,有点生硬地向她表达了关心。


    而关于周唯璨被剑桥录取的事情,云畔也是从这通电话里得知的。


    大学毕业之后,方妙瑜去了外省工作,很少回江城,听说这一次回来,是因为妈妈身体不太好,要做个小手术。


    这么久过去了,云畔还是对医院很抵触,除了定期复诊之外,能不去就不去,平时生病发烧,哪怕再难受,也都是在家里吃药硬抗。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算云怀忠把家庭医生找过来,她也不会开门。


    她们约在大学城附近的一家港式火锅店。


    云畔到了地方,下了车,才发现原先那条美食街已经被拆除,盖起了冷冰冰的高楼大厦。


    绿廊巷还在吗?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她微微出神,转身朝火锅店的方向走。


    今天是周末,又是饭点,店里几乎座无虚席,方妙瑜已经到了,坐在方桌后面,正低头看手机。


    六年不见,她仍然很美,不过没有以前那么心高气傲,锋芒毕露了,反而被岁月沉淀出几分妩媚知性的成熟气质。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被时间改变了。


    云畔走过去,坐到她对面。


    方妙瑜立刻抬头,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而后才羡慕地叹了口气:“你怎么一点儿都没老啊,看着还跟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样,柔柔弱弱的,又清纯又漂亮。”


    云畔笑笑:“你也没老啊。”


    猪肚鸡锅底很快就端上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胡椒味很香,她们吃着聊着,或许是这几年一直在保持联系,所以彼此之间并不觉陌生。


    方妙瑜一边涮肉一边问:“东非好玩吗?”


    “还行。”云畔说完,特地关心了一句,“阿姨身体还好吗?”


    “不碍事,股骨头坏死,傅时煦找了认识的朋友,做的是微创,现在都能下地走路了。”


    方妙瑜说到这里,想到什么似的,观察着她的表情道,“对了,你现在跟谢川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感情怎么样了,有进入下一阶段的打算吗?”


    云畔没在意,喝了口可乐,“做做样子而已。”


    “这都好几年了,真就连一丁点儿感情都培养不出来啊?”


    方妙瑜显然有些惊讶,“谢川不是挺好的吗,你俩又是发小,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你对他到底哪里不满意?”


    “为什么知根知底门当户对,我就非得喜欢他?”云畔问得很真诚,“况且感情的深浅也不是时间能衡量的。”


    方妙瑜沉默几秒,试探地询问:“畔畔,你是不是还放不下——”


    话没说完,云畔放在桌边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她随手拿起来。


    竟然是周唯璨发来的短信。


    一张图片,一行文字。


    云畔点开图片,放大,发现是一张就诊卡,应该是在中医门诊楼拍的。


    配字也很简单:「去医院了。」


    手机瞬间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云畔不知道怎么回复才合适,更加不知道为什么周唯璨去医院要告诉自己,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半天,看到方妙瑜都开始催她,才用类似朋友的口吻关心了一句:「医生怎么说?」


    直到吃完火锅,周唯璨也没有回复。


    云畔不想承认,可是她的确因为这条短信变得心神不宁,这种感觉跟十八岁和他谈恋爱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总是忍不住想看手机,来来回回地调试音量,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去做任何事。她甚至想要不管不顾地发过去一句:如果不能立刻回复的话,就不要给我发消息了。


    可是毫无立场。


    走出火锅店正门,时间还早,方妙瑜于是提议在附近找个清吧坐坐,喝几杯。


    毕竟很久没见了,云畔没有扫兴,路上收到了周唯璨的回复:「不严重。」


    过了几分钟,又发来一条:「刚刚在开车。」


    旁边方妙瑜还在滔滔不绝地聊着盛棠前段时间碰见的奇葩相亲对象,而云畔只觉得手机里的这几条短信不真实极了,简直想问他,你真的是周唯璨吗?是不是被外星人附体了?变成AI了?还是跟谁互换灵魂了?


    努力克制住了回复的欲望,云畔把手机放回外套口袋里,没有再拿出来。


    /


    从医院做完理疗出来,天色已经黑透。


    周唯璨刚上车就接到陈屹的电话,语气简直十万火急:“怎么还没到啊?你不来都没人愿意动筷子,抓紧过来。”


    “你们先吃吧,”他看了眼导航,“我过去至少也得四十分钟。”


    “这么久?你从哪过来的?”


    周唯璨戴上耳机,打着方向盘出了地下车库:“仁德中医。”


    陈屹扑哧一声乐了:“好好的看什么中医啊,你该不会这个年纪就开始肾虚了吧?”


    刚做完针灸理疗,整个右手现在还是麻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不过周唯璨单手开车已经很熟练,丝毫不受影响,没理会陈屹的调侃,“先挂了。”


    说完,不等对面回应,径自摁灭了手机屏幕。


    周末堵车很严重,等他抵达餐厅包厢,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一打开门,陈屹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过来搂他的脖子:“这么久没见,想死我了。”


    周唯璨失笑:“少来这套。”


    包厢里清一色的熟面孔,都是以前读书时关系很好的朋友,傅时煦和宋晗也都在。


    大学毕业之后,周唯璨几乎没有主动联系过谁,也没有参加过同学聚会,因此,从他落座开始,就不断有各种各样的问题砸过来,他甚至连动筷子的时间都没有。


    “听说你前一阵子在东非当志愿者,真的假的啊?”


    “真的。”


    “什么时候回江城的?要不是陈屹提起来,我们都还不知道呢。”


    “刚回来半个月,还没来得及说。”


    “接下来什么打算?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公司做软件研发?我记得你之前做过一个类似的项目,很牛。”


    陈屹闻言摆摆手,替他否决了,“拉倒吧,我找他当合伙人他都不来,年薪百万的offer也是说拒就拒,眼都不眨,非得去物理研究所当苦行僧,研究什么引力波建模。”


    周唯璨闻言,只是无所谓地笑笑,语气神态和六年前并无不同,“钱够花不就行了,做点有意思的。”


    吃完饭,走出包厢,一群人商量去哪续摊,陈屹搭着他的肩站在路边,忽然提起一个人:“孟瑶你还记得吗?”


    周唯璨从裤兜里摸出半包烟:“记得,怎么了?”


    “听说你回来了,前几天联系我来着,托我帮忙牵线,打听打听你是什么想法。”


    陈屹拍拍他的肩膀,口吻几分嫉妒,“别说,你还真就是有这个命,不提上学那会儿多少小姑娘追你,还舔得要死要活的,就说现在,都六年没见过了,人家还眼巴巴地等着你呢。”


    低头给自己点了支烟,周唯璨随口道,“帮我回绝了吧。”


    “干嘛回绝啊,孟瑶不是挺好的?当年可是咱们物理系系花,家庭条件也不错,你别太挑,难不成还真要一直打光棍啊。”


    陈屹说完,从他手里抢过烟和打火机,意有所指道,“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你不向来是最洒脱的吗?真没必要这样,日子还得过,说不定下一个就看对眼了。”


    淡青色的烟雾从指间飘远,黑色树影剪碎月光,周唯璨心不在焉地听他说话,转了转右手手腕,“行了,你别给我添乱了。”


    “关心你你还不领情,”陈屹被他气得摁了摁太阳穴,抽完半根烟才冷静下来,“算了,你要是实在不喜欢孟瑶,我回头帮你去把这事儿推了,但是以后我再给你介绍其他的女孩,你不许拒绝啊。至少也先处处再说,感情都是处出来的。”


    被他念叨得头疼,周唯璨叹了口气,“我处着呢。”


    陈屹瞬间刹车,没忍住爆了句粗口,“我操,什么时候处的?谁啊,这么大能耐?”


    话音未落,余光无意间扫过某处,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又倒吸一口凉气,“哎不是,你先看一眼前面的路口,穿白色针织裙等红绿灯的那个,是云畔吗?还是我眼花了?”


    周唯璨随手捻灭烟头,丢进一旁的垃圾桶,调转视线,跟着看过去。


    作者有话说:


    最近比较忙,尽量保持更2休1,更不了会挂请假条~


    PS:本章也发点小红包^^


    第71章 闪烁的眼泪


    这六年多的时间里, 除了澳洲的心理医生之外,云畔从未主动跟任何人提及过周唯璨的名字,包括阮希。


    所以很多人都以为她早就忘了, 早就放下了。


    心理医生劝过她很多次, 面对痛苦不能一味逃避,要勇敢直面, 要狠心把腐肉剜掉, 才能彻底痊愈。


    可云畔其实也没打算痊愈。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把周唯璨放下了,那么她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只是想想就觉得很可怕。


    所以,当此时此刻,云畔坐在环境幽暗的清吧里, 看着方妙瑜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听着方妙瑜掏心掏肺地说醉话时, 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在火锅店等你的时候还在想,万一聊到周唯璨的话, 会不会不自在。”方妙瑜叹了口气,“不过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这个名字啊, 虽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云畔一口口抿着酒, 没吭声。


    她看起来也不在意,自顾自道, “说实话,虽然不肯承认, 但是上大学的时候我挺羡慕你的, 因为你天生就什么都有, 什么都不用自己争取, 跟我们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刚开始跟你做朋友, 也是我虚荣心作祟, 觉得跟你玩很有面子,但是我也知道,你其实对人际关系根本不在乎。”


    说到这里,她有点自嘲地笑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唯一的优势大概就是这张脸,至少在感情方面,我没输过。所以后来连喜欢的人都被你抢走,我才会那么挫败,那么不甘心。”


    云畔心想,也不算是抢走吧。


    不过无论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她都懒得解释,所以只是随口转移了话题:“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之前听盛棠说,你现在跟傅时煦在一起了?”


    “嗯,没办法,这几年挑来挑去都不如他啊。”方妙瑜眼底已经有了醉意,歪了点头看她,“你也别那么固执,别钻牛角尖,还是得找个爱你的人,才好过日子。”


    云畔说:“我一个人也挺好的。”


    方妙瑜闻言,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眼神该说是同情吗?


    半晌,又喝了口伏特加,“我是不是没有跟你说过,我当初是怎么跟周唯璨在一起的?”


    的确没说过。云畔也没问过。


    “我追他的那段时间,他其实一直对我爱答不理的,后来我喝多了,怎么想怎么不甘心,大半夜跑去颂南找他,骗他说我要跳楼。”


    说到这里,方妙瑜忍不住开始笑,笑得连肩膀都在颤,“好笑吧?那会儿确实挺蠢的。他可能是被我烦得没办法,也可能是怕我真想不开,就答应跟我试试。”


    “可是在一起之后,我还是不开心,总是和他吵架,发脾气。因为周唯璨太冷了,跟他在一起很累,也很折磨……就像他明知道傅时煦喜欢我,却根本不在意,不避嫌,平时该怎么玩还怎么玩,一点都不在乎我……”


    不知道是不是酒劲儿上来了,她越说越慢,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干脆直接趴在吧台上睡着了。


    玻璃杯里的鸡尾酒不知不觉就见了底,方妙瑜仍然没有要醒的意思,云畔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于是拿出手机,给家里的司机打电话。


    就在她拨号的时候——方妙瑜搁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傅时煦的名字。


    云畔替她接起来,报了清吧的地址。


    电话里,傅时煦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语调:“麻烦你先看着她,我就在附近,十分钟左右过来。”


    挂断电话,云畔百无聊赖,又点了一杯鸡尾酒。


    或许是因为很久没有人跟她聊起从前,聊起周唯璨,漫长的十分钟里,她的脑袋被各种各样的片段塞满,是破碎而不连贯的。


    云畔觉得有点头疼,因此想起自己晚上还没吃药,于是从包里翻出两粒药片,混着酒精吞了下去。


    当喧嚣沸腾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脑海中最后闪过的,是她第一次回国,跟阮希钱嘉乐坐在那家烤肉店吃饭的场景。


    气氛原本是融洽的,直到钱嘉乐不顾阮希明里暗里的阻拦,执意要提周唯璨。


    “大概去年三四月份吧,我不是签了经纪公司嘛,喊璨哥出去喝酒庆祝。当时我还不知道阿姨的事儿,也不知道你俩已经分了,老是跟他聊你,他也不搭腔,就在那低着头喝闷酒。后来说着说着我也察觉到不对劲,就没再提了。”


    “不过那晚他喝得实在太多,我以为是你俩吵架了,刚劝了没几句,结果他莫名其妙站起来,转身踹了隔壁桌的椅子,把一个男的直接摁到地上了。”


    阮希似乎对此也不知情,忍不住发问:“什么情况啊?”


    “那桌坐的是对情侣,吵架来着,声音贼大,好像是男的嫌他对象太粘人,爱查岗,疑神疑鬼之类的吧,说她脑子有问题,不正常,让她抽空去精神科挂个号查查,把女孩都说哭了。”


    钱嘉乐啧了一声,“当时那场面别提有多吓人,幸好璨哥手里没东西,要是碰巧拎个酒瓶的话,我都怕他把人打死。旁边女孩都看傻了,哭到一半跟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


    阮希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后来呢?没事吧?”


    钱嘉乐摆摆手,又开始吹嘘,“哎呀,我们一群人都在呢,能有什么事儿,那男的就是个怂包,我们随便吓唬他几句,他连屁都没敢放一个,捂着满脸血就跑了。女孩倒是对着璨哥连连道谢,又是递纸巾又是嘘寒问暖的,但是璨哥什么都没说,转身也走了。”


    “明明刚把人揍得半死不活,但是当时他的背影看起来……怎么说呢,挺颓废的,我没见过他那副样子,好像打输的、被揍的那个人都是他自己。我不放心,在后头跟了他一路,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整整四十分钟,一次都没回过头。”


    清吧里氛围很安静,说笑声也都是低低的,云畔盯着眼前的空酒杯,透过色彩斑斓的玻璃,看到了某一时期的自己。


    那时她刚得知周婉如的死讯,吃不好睡不好,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周婉如的尸体,是死不瞑目的惨状。


    她有责任吗?她是间接的杀人凶手吗?


    如果在白纸上列思维导图,无论绞尽脑汁罗列出多少种分支,最后指向的答案似乎也只有一个——是。


    如果不是因为云怀忠的威胁,周婉如的心脏不会丢;如果不是因为那通电话,周婉如不会失足摔死。


    就像周婉如和周唯璨之间血脉相连,无法分割那样,云怀忠做下的恶,她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这些全都与我无关。


    是她自以为是的爱情,毁了周唯璨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牵挂,是她让周唯璨多年以来的所有努力化作泡影。


    明明只差一步。


    所以她接受了“再也不见”。


    可是周唯璨为什么能够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她面前,没有半句指责,没有半句埋怨,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云畔想自己是真的喝醉了。


    因为清醒的时候她绝无可能放任自己去想这些,哪怕思绪只是冒出一点头来,她也会以最快的速度掐死。


    十分钟到了。


    傅时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一边去扶方妙瑜,一边对她道谢。


    云畔被迫清醒过来,朝他点点头,懒得寒暄。


    耳边听到傅时煦客气地问:“你住哪?我们先把你送回去吧。”


    不想跟他们一起走,云畔自然而然地扯谎:“不用了,司机已经在路上了。”


    不疑有他,傅时煦点点头,带着烂醉如泥的方妙瑜走了。


    那一刻云畔竟然有点羡慕。


    她也想有人来接。


    可是如果来的人不是周唯璨,似乎也没有意义。


    所以最终只能强撑着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走出酒吧大门。


    吹了吹冷风,整个人舒服不少,云畔把外套搭在手臂上,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


    今天是周末,路上人很多,也很吵,那些高的低的聒噪不堪的声音钻进她耳朵,像撞在灯罩上半死不活苟延残喘的飞虫。是她最最厌恶的。


    走完半条街,云畔站在人潮拥挤的十字路口,看着马路对面黑压压的人群,百无聊赖地等红绿灯。


    手机就在此时,短促地震动了一下。


    她原本懒得看,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


    是周唯璨发来的。


    内容只有两个字——


    「回头。」


    无需思考,云畔握着手机,条件反射性地回过头。


    隔着两米左右的距离,周唯璨踩着一地枯黄的银杏叶,穿着薄薄的蓝色外套,灰卫衣,牛仔裤,眸光专注地看着她。耳骨上那枚小小的银钉很亮,像一颗闪烁的眼泪。


    那一刻云畔原谅了周遭所有嗡嗡叫的飞虫。


    旁边站着的那个满脸惊讶的人,是陈屹吗?还有后面那群人,看起来都很眼熟。


    不过也无所谓,她没有心思去逐一辨认。


    一步、两步、三步……


    周唯璨正在朝她走来。


    与此同时,漫长的红灯倒计时结束,那些原本静止的影子开始慌慌张张地向前挤,穿透空气,填满斑马线。


    云畔不小心被谁推了一下,头晕得差点站不住。


    ——她没有摔倒。


    因为周唯璨走过来,接住了她。


    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杏色月光沿着树缝一路往下淌,渗透地面,他眼底有很淡的笑意,然而正在快速流失,等彻底蒸发之后,皱着眉问她:“又喝酒了?”


    云畔立刻意识到自己现在很像一个酒鬼。


    上次喝多了跑去吃菠萝蛋糕,这次喝多了在大马路上闲逛。


    她想解释,是因为和方妙瑜很久没见,所以喝了几杯,可是又不想提及方妙瑜的名字,所以最终什么都没说。


    而陈屹宋晗那一群人也走过来了,客气地和她打招呼,看她的眼神里有种熟悉的尴尬。仿佛时间倒流回了数年前的包厢,亲眼目睹她和周唯璨接吻的那一刻。


    云畔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尴尬,隔了几秒才发现周唯璨的手还扶在她腰上,似乎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于是自己站直了。


    “还真是你啊,”陈屹摸了摸后脑勺,讪讪道,“我还以为看错了呢,你不是去澳洲定居了吗?”


    “刚回来。”


    “哦,这几年过的挺好吧?”


    “挺好的。”云畔礼貌地答。


    寒暄至此结束,陷入僵局。


    不过陈屹很快就反应过来,和六年前一样,热情地发出邀请:“我们正想去KTV玩呢,你要是没事儿的话跟我们一起去呗,反正也都认识。”


    云畔闻言,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


    “不想去就不去。”周唯璨对她说。


    于是她立刻拒绝了。


    陈屹的眼神变得更加微妙,来来回回扫视过他们,最后定格在周唯璨身上,用不是很赞成的语气道:“别告诉我你也不去了啊。”


    “下次再约吧。”


    “不是下不下次的问题,”陈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声音压得很低,“……这么久了,还没长记性啊?我警告你,最好别再犯糊涂。”


    周唯璨安抚似的拍拍他肩膀,“不至于。”


    “又是不至于,”陈屹张张嘴,眼神很复杂,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顾及着云畔在场,没有说出口,“算了,今天先这样,回头再说吧。”


    事实上云畔并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因为酒精让她头重脚轻,意识混沌。


    直到一群人都走光,周唯璨才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发什么呆。”


    云畔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尽量清醒地回答:“没什么。”


    周唯璨垂着眼看她,须臾,丢下一句“在这等着”,就转身走了。背影很利落。


    耳骨上那滴晶莹的眼泪在她眼前一闪而逝。


    云畔怔忡片刻,又在路边半蹲下来,这个姿势让她感到安全,随手捡了颗石子,歪歪扭扭地写字。


    大概是喝多了,手指软绵绵的没力气,写出来的字也不好看,于是又胡乱擦掉。


    身边不断有人来了又走,轻的重的脚步声彼此交叠,杂乱无章。


    云畔丢了石子,盯着一眼看不到头的沥青路面出神。


    几分钟后,她从一众脚步声中清楚分辨出了属于周唯璨的,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她面前。


    头顶落下一片灰色的影子,似乎有温度。


    云畔抬起头,发现周唯璨竟然也半蹲下来了,就和她面对面。


    手里的白色纸杯冒着淡淡的热气,飘过他乌黑静谧的眉眼,以及眉骨边缘的小痣,最后融入流动的空气里。了无痕迹。


    把温热的纸杯往她脸颊上贴了一下,周唯璨开口:“蹲在这种蘑菇呢?”


    云畔却突然很想问,当时打完架,一个人回家的路上,那四十分钟里,你在想什么?后悔认识我吗?


    可是问不出口,万一答案是肯定的呢?于是只好逃避般接过纸杯,抱在手里,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是温热的牛奶。


    周唯璨静静看着她,等她喝完,才问:“心情不好?”


    云畔抿抿唇:“有一点。”


    “为什么?”


    ——因为发现我们好像不具备重温旧梦的资格。


    可是她不能这么说,也不敢把沉疴痼疾撕开,于是只好垂下眼睛,含糊地找了个借口,“……牛奶没加糖,不好喝。”


    周唯璨好像笑了,也好像没有,少顷,摸了摸她的脑袋,对她说,知道了。


    第72章 阴天里的一片云


    周唯璨的眼神为什么会这么温柔。


    云畔抱着已经空了的纸杯, 仰起头看他。


    他有用这种眼神看过别人吗?


    六年前好像没有。


    那么这六年里呢?


    云畔不知道。


    她再次意识到,他们空缺了一段彼此的人生,整整六年。


    而周唯璨已经站起来, 朝她伸出手:“蘑菇种完了吗?”


    云畔发现自己有点想哭, 没有缘由的,只好掩饰般匆匆移开眼, 同时握住了他的手。


    “不早了, ”周唯璨低头看了眼时间,“送你回去吧。”


    ——我不想回去。


    她在心里微弱地反驳,却只能点头,说“好的”。


    这一次没有带她去搭公交, 也没有打车, 他们走到附近的露天停车场, 周唯璨打开其中一辆车的副驾驶车门。


    云畔坐进副驾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的车, 不过想想也很合理。


    车内整洁到几乎一尘不染,找不出任何属于其他人的痕迹, 云畔看着他插上车钥匙, 发动引擎,忍不住问:“手是不是又疼了?”


    挂挡的时候, 好像停顿了一下。


    “不疼,”周唯璨看起来已经习惯了单手打方向盘, 右手伸到副驾驶这一侧来, 安抚般摸了摸她的头发, “有点麻而已。”


    “哦, ”云畔还是没有办法将视线从他的右手上移开, 忍住了想要亲自摸一下确认的冲动, 又问,“针灸有用吗?”


    “不知道,”他答得漫不经心,“现在还看不出来。”


    “要不再试试西药吧,见效快一点。”


    周唯璨失笑,“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周末路面拥堵,走一段停一段,前后方的车灯不停闪烁,闪出周唯璨的侧影,云畔扭过头看他,不知该如何反应,干脆假装听不见。


    车流像盘旋游荡的鱼群,路面则是黑色的海,云畔有种沉入海底的错觉,某个瞬间,甚至以为他们回到了东非,回到了触手可及的蓝天白云底下,回到了那条不限速的高速公路。


    吃过药之后会很困,云畔没能坚持多久,面朝着他的方向,把自己缩成一团,合上沉重的眼皮。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中途也短暂地清醒过片刻,周唯璨抱着她走进电梯,低头问她:“晚上吃药了吗?”


    电梯里光线很刺眼,液晶显示屏上标注着小区的名字,旁边还站着其他人,云畔身上披着那件蓝色外套,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靠:“吃了。”


    周唯璨点头,伸手捂住她的眼睛,语气很温柔,“接着睡吧。”


    不知道这句话里是不是含有什么催眠成分,云畔的确又睡着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睁开眼睛的那一秒,能够回到十八岁。


    然而醒来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落空。


    卧室里静悄悄的,留了一盏夜灯,床头柜上还放着一杯温水,云畔晕晕乎乎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周唯璨是把她带回家了吗?


    她觉得口渴,于是掀开被子,坐在床头,一口一口把水喝完。


    这次加了蜂蜜。


    打开天花板上的顶灯,云畔环顾四周,很显然,这里不是绿廊巷,是一间很新的公寓,各类家具一应俱全,卧室里带独立卫浴。


    可是周唯璨在哪里呢?


    从枕边摸过手机,她滑开锁屏,很快就在未读短信里找到了两个小时之前,他发过来的那一条:「我在隔壁。好好睡。」


    云畔愣了几秒,重新躺回床上,可是怎么都睡不着,干脆拿出手机,像往常那样开始玩连连看。


    直到游戏里的体力用尽,依然没有睡意。


    已经凌晨一点钟了。


    如果今晚就是属于他们的最后一晚。


    那么应该做点什么呢?


    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反正她喝醉了,醉鬼是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只要在酒醒后忘得一干二净就好。


    反正她本来就有病,病人无论做出再奇怪的事情,也可以被理解的,不是吗?


    自我说服的过程于她而言实在简单,于畔想自己应该抓住机会,于是退出连连看,打开外卖软件,在附近的便利店下了单,然后起床去浴室冲澡。


    安全套是必须要买的。


    因为周唯璨在这方面拥有绝对的原则,绝无可能在没有措施的情况下和她发生什么,哪怕她自己并不在意。每一次。


    云畔裹着浴巾走出浴室,站在水雾弥漫的半身镜前,少顷,还是忍不住,开始在墙壁和地板的夹缝里仔细寻觅。


    结论和六年前相同,找不出任何可疑的头发丝。


    稍微安心了一点,手机随之响起,是外卖员打来的电话,说已经把袋子放在7楼电梯口了。


    云畔不知道房门号是多少,只记得他们出来的时候,电梯停在7楼。


    匆匆披了件外套,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穿过客厅,将大门虚掩着,走到电梯口,做贼似的拎着纸袋回来。


    小心翼翼地把门合上,云畔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转身,就看到了站在后面的周唯璨。


    短发睡得有点乱,眼神却很清醒,穿着宽松的T恤和运动长裤,懒懒地靠在墙边,正抱着手臂看她。


    “出去干嘛了?”


    云畔心虚得几乎不敢和他对视:“口渴,买了点喝的。”


    “冰箱里有。”


    “……我不知道。”


    为了增加说服力,她特意把纸袋放在客厅餐桌上,从里面取出两罐凑单用的可乐,当着他的面,扯开易拉罐的拉环,喝了一口。


    周唯璨却走过来,将那罐可乐重新放回桌面,“太冰了,先放一放。”


    “哦,”没有反驳,云畔把那盒套偷偷塞进自己外套口袋里,若无其事地道,“我突然不想喝了,我想睡觉。”


    周唯璨也没说什么,直接把她领回主卧,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晚安。”


    ……就这样晚安了吗?


    来不及深思熟虑,来不及躲闪,更来不及犹豫,在他转身之前,云畔抓住他薄薄的T恤下摆。


    没用多少力气,但确实让他的脚步停下来了。


    寂静无声的房间,周唯璨低头看着她,平淡地问,怎么了。云畔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气,手心也沁出薄汗,好半天才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浴室的花洒,我不会开。”


    昏暗的光线里,周唯璨缓慢地俯身,勾了一缕她仍然湿润的发梢,说不上来是什么语气:“不是洗过了?”


    “……床头灯是不是坏了。”


    “给你留好了。”


    话已至此,似乎没必要再打哑谜,兜圈子了。


    云畔深呼吸,自暴自弃般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用气声叫他的名字,然后小声说:“我想……”


    最后一个字轻到微不可闻。


    周唯璨纵容她蹭过来,手指绕到她耳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她的后颈,不知道在想什么,很久才开口:“是想做,还是想和我做?”


    云畔在他面前向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从来不用拐弯抹角,然而六年后,她反而变得矜持起来,从脸颊到耳根都发烫,不理解这种事情为什么要问得这么清楚明白。


    她垂着头,含糊道:“……都想,不行吗?”


    “不行。”


    她只好说,“想和你做。”


    原本平静的水面瞬间被搅乱,暗潮涌动。


    云畔被压在墙壁上,仰起头,踮着脚尖,回应他的吻,尝到他唇齿间淡淡的薄荷味道,又被掠夺呼吸和爱。


    如同之前在机场的那个吻,周唯璨似乎没打算对她温柔,就连把她丢在床上的力度也没有控制。


    休眠已久的火山被唤醒,已经暌违六年,陌生又熟悉。


    周唯璨很自然地从她口袋里抽出那盒被她藏好的东西,语气像调情:“这次没买错。”


    果然早就发现她的小动作了……所以刚才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是故意的。


    云畔抗议似的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


    “第三个问题,”理智彻底丧失之前,云畔轻喘着气,抓住他的肩膀,“这六年里……你有过别人吗?”


    刚问出口就已经后悔。


    反正是最后一次了,为什么还要扫兴,为什么还要在乎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然而与此同时,脑海里另一个声音很清晰,告诉她这并非无关紧要。云畔确信,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她会立刻穿上衣服起身离开。


    周唯璨怎么可以是别人的?


    就算不是她的,也绝对不能是别人的。


    周唯璨垂眸,月光映在他眼底,缓慢地融化那层黑色冰川:“没有。”


    云畔的心跳因为这个答案漏拍了一秒:“为什么?”


    “需要原因吗?”


    “……需要。”


    他笑了笑,却不肯再回答,“这好像是第四个问题了吧?”


    喉咙仿佛被棉花堵住了,云畔已经发不出声音,也来不及再追问。


    习惯究竟有多可怕。


    六年了,仍然改不掉。


    曾经共度过的所有时光都像救命稻草,云畔脑海里走马观花般掠过很多画面,大部分都发生在绿廊巷的那间出租屋。


    无论在做怎样亲密的事,他的眼底也永远留着一块清醒的地方,仿佛随时都能抽身离开,曾经是最令她害怕不安的。


    无论性或者爱,全部清清楚楚摆在那里,供他挑选。


    正如他曾经说过的。


    ——你知道人和动物最本质的区别是什么吗?


    ——人能控制欲望,动物不能。


    所以现在控制了吗?


    云畔心想,好疼啊。


    然而这种疼痛也让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真的活着,没有死在这六年里任何一个漫长的昼夜。


    漆黑的夜缓缓沉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云畔靠在他怀里,不自觉地摸了摸周唯璨搂着她的那只手,没敢用力,像在摸一件易碎品,自言自语般问了一句,手会疼吗。


    说完,正欲放开,却被一把攥住。


    楼下有辆私家车驶过,刺眼的车前灯透过纱帘照亮房间,云畔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却把他的脸看得格外清楚。


    对这样的一张脸一见钟情,简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你是不是很怕我残废啊,”


    静谧的房间里,周唯璨把这句话说得很慢,要笑不笑的模样,反手将她的手腕举过头顶,扣在床头,右手依然有力。隔了几秒,又低头咬她的嘴唇,低低道,“放心,不影响干.你。”


    记忆里他很少说这种话,云畔吃痛的同时,潮意更甚,分不出半点心思去解释了。


    眼泪越流越多,怎么擦都擦不完,夜却越来越短,怎么留也留不住。


    周唯璨似乎在叹气,渐渐温柔下来:“别哭了。”


    云畔不说话,侧脸埋进他颈窝,把滚烫的泪水全都浇在他肩膀上,又仰起头,亲吻他的耳垂,以及那块突出的耳骨。


    至少这里是只属于她的。


    云畔想起之前某次复诊,心理医生让她在纸上写自己的愿望,当时她的思维很混乱,写的东西也毫无逻辑——想长出翅膀;想抱着鲨鱼午睡;想在下雪天看极光……最后一个是,想见他。


    原来完成一个就等于完成所有。


    不知不觉,天边泛出淡青色,厚厚的云层里悬着一颗模糊的太阳,透过干枯树梢和高楼大厦,还在缓慢爬升。


    天空不像天空,反而像湖泊,被云雾覆盖,倒悬于城市上方,扯地连天,苍茫一片。


    一年四季,她最喜欢冬天。


    因为人生中最珍贵的,全都发生在冬天。


    云畔闭着眼睛听他的心跳,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筋疲力尽。


    这是阴差阳错偷来的最后一晚。


    现在已经结束了。


    周唯璨也没有睡,正在用指尖若有似无地描摹她的眉眼,动作很温存。


    眼皮越来越沉重,云畔把自己严丝合缝地缩进他怀里,犹如倦鸟归林。


    而周唯璨抬起她的一侧手臂,良久,冷不防地出声:“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从没认识过我,你会不会比现在开心。”


    顿了顿,又说,“我也一直以为,你这几年过得很好。”


    云畔起初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发现他正在抚摸的地方,是她手臂内侧曾经自残留下的痕迹,潜意识里觉得这些伤疤很丑,条件反射性地试图挣脱。


    结果只是被他捞进怀里,更用力地摁住。


    周唯璨低下头,温柔地亲吻那些陈年旧伤,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责怪她不爱惜身体,平静道,“睡吧。”


    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云畔困到睁不开眼,听话地没有再乱动,身体很快就放松下来,开始胡乱地说梦话:“我以前总是觉得……你很像雾。”


    就算抓在手里,也是一团空。


    半梦半醒间,周唯璨把玩着她颈间那根细细的银链,半晌才道:“你像阴天里的一片云。”


    云畔几分困惑:“……嗯?”


    周唯璨亲吻了一下她哭肿的眼睛,尾音带笑,“爱下雨。”


    /


    上一次睡得这么沉,半个梦都没做,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天光大亮,云畔撑着床沿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客卧的床上,空调开着,纱帘半掩,房间里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干燥而温暖,还能闻到若有似无的洗衣液香气。


    身侧是空的。


    慢吞吞地挪下床,云畔小心地走出卧室,客厅里同样空空荡荡,周唯璨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心不在焉地站在浴室里洗漱,云畔盯着半身镜发呆,在心里告诉自己,该结束了。果断一点,别再牵扯不清。


    换好衣服,她抱着自己的外套,站在客厅里,没有心思去打量这间公寓的布局,双腿仿佛生了根,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昨晚的一幕幕不断涌入脑海,是时隔六年的,那么新鲜的缠绵,不断拉扯她的情绪,动摇她的决心。


    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停留,云畔匆匆转身。


    同一时间,耳边倏地响起门锁转动的声音,她猝不及防地抬起头。


    穿堂风从走廊尽头一路追过来,周唯璨就站在门口,穿着单薄的黑色毛衣和长裤,袖口随意地挽着,腕骨上的红色咬痕暧昧分明。


    对视的那一秒,云畔透过他的眼睛,看见万物生长。


    换了拖鞋走进来,他把手里冒着热气的纸袋放在餐桌上,很自然地问:“饿了吗?”


    离开的计划暂时搁浅,云畔迟疑再三,还是磨磨蹭蹭地坐过去,从纸袋里翻出饭团和芝麻豆浆。


    吃完早餐再走,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咬了一口,才发现真的是绿廊巷附近的那家,里面洒了很多芝麻白糖,和记忆里没有差别,很香,很有食欲。


    云畔一边吃,一边抬头看他:“你什么时候搬家的?”


    “前几天,”周唯璨坐在她对面,“这离研究所近,上班方便。”


    上班?


    回来不过短短半个月,他就已经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一切。


    这种执行力很可怕,然而出现在他身上,的确顺理成章。


    下意识看了眼手机,她发现今天已经是周一了,于是问:“你等会儿要去上班吗?”


    周唯璨“嗯”了一声,低头摁手机,像是在回复谁的消息:“今天有安排吗?”


    “……有。”


    其实没有。


    他点头,“去哪?我送你。”


    云畔立刻拒绝,“不用了。”


    气氛里流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明明昨晚还在一张床上纠缠到天亮。


    周唯璨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定格在她脸上。


    漫长的十几秒里,谁都没说话,直到他的手机开始急促震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没有及时回复的关系。


    周唯璨不着痕迹地皱眉,切断了这通来电,“昨晚——”


    “昨晚只是一个意外,我喝多了,脑子不清醒。”


    仿佛等待已久,云畔迫不及待地打断他,把早已准备好的腹稿一箩筐全部倒出来,“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情我愿的事,不用放在心上。而且,跟前任上床也没什么大不了,生理需求总是要解决的,毕竟相比陌生人或者来路不明的炮友,还是前任之间……更熟悉一点。”


    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她竟然能够将这一大段话毫无停滞地讲完,并且每一个字都像极了真心话。


    空凋打着暖风,他们之间仿佛凝着一块难融的冰。


    周唯璨面无表情地听她说完,手机又开始震动,嗡嗡叫个不停,而他理都没理,半晌,忽地起身,去拿挂在衣架上的外套。


    椅子摩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还是昨天穿的那件蓝色外套,轻薄的短款,材质很挺括,穿在他身上很好看,很利落,或许还有一点冷酷。


    昨夜的温存像场梦,被风吹散,只能摸到模糊的残影。


    云畔顿时意识到,他生气了。


    走到玄关的时候,他停下脚步。


    冬日清晨寒冷而明亮,周唯璨站在其中一块玻璃似的阳光里,摸出烟盒,在她面前点燃,从发梢到耳垂都被照得近乎透明,模样很年轻,也很晃眼,那么多年都没变过。


    等半支烟抽完,他看起来也已经恢复冷静,淡淡道:“我没有跟前任上床的癖好,也不打算找炮友。”


    云畔有些心神不宁,艰难地吞下嘴里的饭团,耳边又听到他的声音,“昨晚在床上抱我抱得那么紧,一睡醒就变成这样。”


    她分不清这是不是指责,只觉得自己就像好不容易搭好的多米诺骨牌,而周唯璨只是伸出手指,轻点了一下,就会引发连锁效应,让她节节溃败。


    忍住了想咬指甲的冲动,云畔不再看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墙壁上的挂钟:“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昨晚只是因为气氛正好,自然而然变成那样的,所以没什么好讨论——”


    周唯璨倚在门框上看她,任由剩下半支烟自顾自地燃,耐心终于用尽,“我是怎么想的你不知道吗?”


    云畔愣在原地。


    “我想和你重新开始。”他说。


    作者有话说:


    昨晚没写完,当做二合一啦


    本章也发点小红包^^


    第73章 没有保质期


    那晚回家之后, 云畔毫无疑问地失眠了,在心里把他们的对话复盘过无数次,包括周唯璨最后对她说的那一句, 你可以慢慢考虑。


    仍然得不出结论。


    他们真的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 重新开始吗?


    云畔盯着天花板发呆,想起曾经在一部电影中看到过的, 名叫“空白盒子”的记忆删除医院。如果这间医院真的存在, 她希望周唯璨可以陪她去,共同删掉过去所有不愉快的、以及与周婉如死因有关的记忆,然后毫无芥蒂地重新开始。


    可是这样未免也太自私。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没有见过面,但是每天都会联系。


    有时是短信, 有时是电话。


    当年分手之后, 云畔把他的微信删掉了, 因为如果留着的话,她会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去翻聊天记录, 然后逐帧回想当初发生了什么。


    所以他们现在只能短信联系。


    云畔偶尔也会想,六年了, 他朋友圈里的那片空白被填满了吗?


    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 是晚上八点左右,云畔记得很清楚, 当时她正在陪赵佩岚看一个很无聊的艺术展,接到周唯璨打来的电话时, 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她借口去洗手间, 一路跑到走廊尽头才把电话接起来。


    周唯璨大概是刚下班, 旁边有点吵, 云畔能听到男男女女闲聊的声音, 间或夹杂着几句专业术语。


    至于内容……好像也没聊什么特别的,但是云畔记得自己当时心跳很快,走廊里空无一人,寂静像潮水般涌过她的身体,随着他细微的语气变化起起落落,浮浮沉沉。


    很放松,很自在,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逗她。


    中间,他稍稍压低声音,问她还有没有哪里疼。


    云畔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条件反射性地说没有。


    他们聊了整整九分四十三秒,而且全部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放在别人身上可能很正常,但是放在周唯璨身上简直破天荒。因为他不喜欢煲电话粥,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聊。


    因此,挂电话之前,云畔忍不住问:“你现在是在追我吗?”


    “不然呢?”他有点无奈,“我昨天说的话你都忘了吗?”


    “……没忘。”


    云畔说到这里,又想起那个不断纠缠的夜晚,想起他沉沉的呼吸声,也想起天亮时他们在窗边接的吻,脑子一热,追问道,“这六年里,你是不是很想我啊?”


    时间在这一秒应该是凝固的。


    不过也无需收回,因为周唯璨对她说:“嗯,很想。”


    直到打完电话,穿过走廊,从展厅里找到赵佩岚,云畔仍然在晃神,心情怎么都平复不下来。


    半晌,还是拿出手机给他发短信:「你昨天说,我可以慢慢考虑,最慢的话,是多久?」


    这次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多久都可以。」


    /


    因为周唯璨,云畔打算离开江城的计划暂且搁置了。


    尽管如此,她仍然不愿意听云怀忠的安排进分公司,僵持了几天,刚巧盛棠联系她,说打算开一间画室,问她有没有兴趣。


    云畔立刻答应下来,她并不在意投资有没有风险,也不在意这间画室未来的收益,只是单纯地想跟云怀忠对着干。


    这几年里,说不怨他是不可能的,云畔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当初他没有插手,现在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


    转眼间便到了周末,云畔吃过晚饭,看书的时候,接到谢川的电话,说现在过来,接她去参加舞会。


    是之前就已经约好的,云畔答应下来,去衣帽间随便找了条裙子换上。


    照镜子的时候,发现锁骨和肩膀上的吻痕还没彻底消掉,与白皙的皮肤对比强烈,于是最后只能穿旗袍,把盘扣严严实实地扣完。


    上车的时候,谢川打量了她一眼,无奈道:“是去参加舞会,你穿这个腿都迈不开吧。”


    “我又不跳,”云畔把披肩搁在腿上,不以为意,“等会儿我打个招呼就走了。”


    谢川被噎了一下:“你就这么不想跟我呆在一起?”


    云畔没接话,反而问:“对了,我们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叔叔阿姨摊牌?”


    “急什么,”他看过来一眼,意味不明道,“反正我们都是单身,今天说明天说有区别吗?”


    云畔扭头看向窗外,隔了几秒,才用朋友的口吻劝了他一句:“你也该踏踏实实找个女朋友,好好过日子了。”


    谢川却很无所谓:“你不是也没找吗?耗着呗,看谁耗得过谁。”


    大部分情况下,话题聊到这里,云畔就会开始不耐烦,开始懒得理睬,可是今晚没有。她心平气和地继续说了下去,“有意义吗?在我心里,一直都只把你当成好朋友而已。”


    夜幕低垂,山路蜿蜒,谢川似乎有些烦躁,等驶出潮平山,干脆把车停到路边,固执地问,“为什么?我哪里不好?”


    云畔一时无言。


    哪里不好,她也说不上来,可爱是能够用这些来衡量的吗?


    如果真能做到清醒、克制、成熟,头也不回地从一段亲密关系中抽身,并且永远不会重蹈覆辙,那么爱这个字眼还有什么意义?


    时至今日,云畔仍然认为,爱应该是超越一切的本能,是甘心把自己烧成灰烬的决心。


    人没有爱真的能活下去吗?


    至少她不能。


    或许是她沉默了太久,谢川用力抓了抓头发,打开车窗,点了一支烟,没头没尾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周唯璨回来了。”


    少顷,又问,“你是不是跟他联系了?”


    掸了掸烟灰,他等得有点不耐烦,“问你话呢。”


    云畔脸色也冷下来,“你问我就要回吗?”


    谢川闻言,愣了几秒,才转过头来看她,神色有点受伤,半晌,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目光陡然变深,一言不发地凑近,伸手去扯她旗袍的领口。


    云畔往后躲了一下,然而脖子上的吻痕实在显眼,避无可避。


    车厢里的气氛瞬间凝重下来,谢川盯着那块淡红色的吻痕看了很久,掐灭手里的烟,蓦地冷笑了一声:“当年分手的时候,他不是说了再也不见吗?需不需要我再给你复述一遍?这几年里你总是说自己不想谈恋爱,想一个人呆着,我都能理解,可结果呢?他一回来你就好了伤疤忘了疼,眼巴巴地又爬到他床上去了。云畔,你是不是真把自己当成他养的宠物了,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能不能有点尊严啊?”


    云畔没有生气,没有不满,平静地听完,甚至想不出有什么可反驳的。


    分开几个六年都没用。她就是忘不了周唯璨。


    刚分手那段时间,云畔也强迫自己去恨过他,可是恨太轻了,甚至无法成型,找不到支点,天平永远向爱那一端倾斜。


    最后,她也只是略显疲倦地开口,“谢川,我们之间的事和他没有关系,就算没有他,我也不会喜欢你。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说完之后,没再犹豫,云畔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最近降温降得很快,外面天寒地冻,冷风呼啸而过,她不由打了个哆嗦,把披肩严严实实地围好,就这么原路折返。


    等上了潮平山,她突然又不想回家了,干脆找了家24小时便利店,进去避寒。


    晚上九点半,便利店里只有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在叽叽喳喳地选关东煮,云畔很想喝咖啡,但是医生说过她不适宜摄入太多咖啡.因,权衡再三,最后还是点了一杯热牛奶,穿过货架和那几个纠结的学生,坐在便利店最里侧,靠窗那一排的椅子上。


    等那几个学生终于推门离开,噪音总算消失,云畔舒服了一点,看着窗外黑漆漆的景色发呆。须臾,又把纸杯贴在脸颊上,感受着那点来之不易的温度。


    年轻的店员正坐在收银台后面玩手机,不知道是不是钱嘉乐的粉丝,音响里连着好几首都是他的歌,冷门的热门的都有,曲风也都不同。


    云畔支着下巴,一首又一首百无聊赖地听,恰在此时,宿命般接到了阮希打来的电话。


    第一句话是:“畔畔,我下周就回江城啦,到时候我们好好出来聚聚!”


    第二句话是:“这次估计会呆久一点,因为我准备跟男朋友订婚了,所以要见见家长,商量一下流程之类的。”


    云畔无法形容自己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


    遗憾?惋惜?或许更加复杂。


    她从来都是一个对周遭世界漠不关心的人,很难和谁共情,却不由自主地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阮希仍然是笑着的,情绪没有任何波动:“嗯,我们恋爱都谈一年多了,他很包容我,人品好,三观正,还没有不良嗜好,一下班就回家陪我。这么优质的对象我要是不好好把握,以后肯定会后悔的。”


    “跟他订婚,就不会后悔了吗?”


    不远处的沥青马路上正巧驶过一辆公交车,车身贴着钱嘉乐前段时间的新代言,海报上,他笑容灿烂,眼神清澈,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从前。


    云畔盯着那张海报看了几眼,再次试图劝说,“其实,如果你想回头的话——”


    来得及的。


    他一定在等你。


    “我不想。”


    阮希难得打断了她,沉默了将近半分钟,才涩声道,“畔畔,我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心,你别动摇我。”


    “你不是说过,想永远做他的头号粉丝吗?”


    “可是他早就不需要了。”


    阮希竟然笑了,语调却依旧平直,是不易察觉的心灰意冷,“谁年轻的时候没说过几句傻话呀,承诺是不需要兑现的,因为保质期只有说出口的那一秒。”


    承诺是不需要兑现的。


    因为保质期只有说出口的那一秒。


    云畔把这两句话反复咀嚼,突然意识到,六年前周唯璨并没有给过她任何承诺,而他们之间的回忆也早就过了保质期,他其实不必回来,更不必和她“重新开始”。


    所以,为什么还是回来了呢?


    纷杂凌乱的思绪里,她总算揪出一根细线,如梦初醒般将其捋直。


    如果不是因为在东非的重逢,周唯璨或许不会回来。就算回来,也不一定是回江城。


    毕竟江城这个地方留给他的,细数起来,也是痛苦居多,他应该一辈子都不想回来才对吧。


    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周唯璨是为了她,才回到这里的。


    第三首歌也播完,接下来,又变成了那首代表作,《唯一》。


    耳朵里被熟悉的旋律塞满,纸杯里的牛奶已经放冷了,云畔不想喝,也不想走,脑袋埋进臂弯里,拿出手机乱七八糟地打字。


    「你说想和我重新开始,是真心的吗?还是出于同情心,或责任感?阿姨的事,你真的不怪我吗?那句都过去了,真的不是安慰吗?」


    打完之后,又把这些铺天盖地的问号逐一删掉。


    手机屏幕亮起、熄灭、又亮起,云畔有点困了,眼皮半阖着,强撑着没有让自己睡着。


    然而短信界面上,不知何时起多出一行绿色的对话框,是她无意间摁下的发送键。


    内容是:「你今天还没给我打电话。」


    云畔顿时清醒过来,不想让周唯璨觉得自己还像六年前那样,又粘人又没有分寸,手忙脚乱地想撤回。


    可惜这是短信,不是微信,发出去就是发出去了,没有反悔的可能。


    最多不过十分钟,他就打来了电话。


    云畔硬着头皮接起来。


    听筒里静悄悄的,周唯璨不知道站在哪里,语气里能听出一点笑意:“还没下班。”


    云畔不禁看了眼手机左上角的时间,已经夜里十点多了。


    耳边又听到他问,“睡不着?”


    “……嗯,”她有点心虚,于是为自己解释,“之前失眠比较厉害,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只有偶尔才会睡不着。”


    正说着,便利店大门倏地被人推开,是两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原本打瞌睡的店员也清醒过来,机械性地说了一句,欢迎光临。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周唯璨忽然问她:“你现在在哪?”


    顿了顿,又强调道,“说实话。”


    想要随便敷衍过去的念头还未开口就被识破,云畔悻悻报了自己的位置,语气或许有些任性,“我不想回家,所以随便出来转转。”


    “我过来接你。”


    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说完之后,周唯璨直接挂断了电话。


    第74章 唯一的意义


    江城的夜景云畔从小看到大, 早就已经看腻了,闭着眼睛都能够回忆起天空的颜色,涨潮的声音, 和风的味道。


    可今晚是不一样的。


    记忆在瞬间产生了错乱, 很久很久以前,也是一个和现在差不多的夜晚, 她心情雀跃地坐在小区门口的长椅上, 观察着路边来来去去的陌生人,等周唯璨辅导班下课。


    那个小区叫什么名字来着?


    好像是澜景家园。


    有点可怕,她竟然连这个都还记得。


    月光和海水一同涨潮,纸杯里的牛奶已经冷透, 云畔趴在桌上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对年轻的母女走进便利店。


    小女孩看起来最多三四岁,扎着细细的麻花辫, 粉色羽绒服里面套了件白色蓬蓬裙,抱着货架上印着皮卡丘图案的饼干盒, 死活不肯撒手。


    女人多次劝说无果, 无奈地领着她去收银台结账。


    女孩显然很开心,抱着饼干盒蹦蹦跳跳地走了, 云畔的目光追随过去,看着她出了便利店大门, 走下台阶。


    兴许是饼干盒太沉, 她抱不住, 没走几步, 便啪地一声掉到地上。


    圆形铝盖被摔开, 里面的饼干一袋袋滚落出来, 遍地都是。还好是单独包装的。


    女孩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在听到母亲的指责后,嚎啕大哭,声音隔着一道玻璃门都盖不住。


    强忍着想要捂住耳朵的冲动,云畔皱着眉收回视线,眼睛余光却瞥见一抹熟悉的影子。


    周唯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半蹲在台阶上,正在耐心地帮那个女孩捡七零八落的饼干。


    哭闹声立马止住,女孩呆呆地看着他。


    饼干很快就捡齐了,周唯璨把铝盒盖得严严实实,递回她手里,旁边的女人连连道谢,而他只是敷衍地点头,赶时间似的起身往前走。


    云畔隔着玻璃看那道黑色的影子,又找到了一个自己最爱冬天的理由。


    因为冬天储存了大量的黑夜,而黑夜会令她想起周唯璨。


    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云畔拉开椅子,刚走了没几步,他恰好推门进来。


    对视片刻,周唯璨脱掉黑色大衣,裹在她肩膀上,说:“走吧。”


    直到上了车,云畔也没问他们要去哪里。


    车上打着暖风,周唯璨摸了摸她的额头,像在探温度,一触即离。


    云畔裹紧那件大衣,朝着他的方向转过去,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半天,忍不住问:“周末还加班到现在,是不是很累?”


    “不累。”


    “这算是压榨员工吧,你们老板是不是有病。”


    这句对白有些耳熟,周唯璨被逗笑了,捏了捏她的手,又放开,“晚上吃了什么?饿吗?”


    “有一点。”


    话音刚落,车窗外头,熟悉的黄色M字招牌一闪而逝,云畔脱口而出,“我想吃麦当劳。”


    周唯璨看了眼后视镜,很利落地在路口拐弯,又开回去,停在麦当劳门口的临时车位。


    “外面冷,”他扣住了云畔想解安全带的手,“在车上等吧。”


    “哦。”


    车没熄火,暖风还在吹,云畔看着他下车、推开麦当劳的玻璃门、站在排队点单的队伍里,才想起来,那件黑色大衣还盖在自己身上。


    衣服上那股淡淡的,属于冬日雪水的味道很熟悉,也很好闻,云畔感到安全,于是把大衣又往上拢了拢,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透过车窗玻璃,观察周唯璨的背影。


    不只是她,队伍里有几个女孩也在频频回望。


    但也仅限于偷看,没人敢上前搭话。


    至于原因,云畔再清楚不过。


    不是因为周唯璨长了一张很会伤人心的脸,而是因为他看起来太捉摸不透了,很难被归类、被界定、被独占。


    靠近他其实需要很多勇气。


    “就像一块被水包围的冰,你无法预料,是水先融化冰,还是冰先冻住水。”


    云畔没来由地想起这句话,是许多年前,方妙瑜曾经打过的一个比方。


    六年过去,那块冰开始融化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车内太暖和,云畔止不住地犯困,把脑袋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总算清醒了一点。


    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周唯璨低头点餐,等了没几分钟,就拎着打包好的纸袋,转身离开。


    月光如影随形地追着他,高悬不落。


    周唯璨打开车门,把手里的纸袋递过来。


    云畔低头看了一眼,是她喜欢的儿童套餐,但是没有她喜欢的冰可乐,不由得小声抱怨:“为什么没有可乐?”


    周唯璨回答:“因为你感冒了。”


    “啊?是吗?”云畔有点反应不过来。


    “是,”他一边倒车,一边伸手过来,摸了摸她大腿边缘开叉的旗袍布料,淡淡道,“穿得太少了。”


    从动作到语气都没有任何暧昧成分,只是陈述事实。


    云畔抱着纸袋,无话可说,于是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拆儿童套餐里的玩具。她很久没买过,不知道现在送的是什么系列。


    拆开包装盒,才发现竟然是《猫和老鼠》里的汤姆。


    是弹簧玩具,底座能黏住,云畔撕开双面胶,小心翼翼地贴上,视线巡视一周,最后黏在了仪表盘正中央的位置。


    而周唯璨纵容着她的小动作,什么都没说。


    不知不觉间就下了高速,车子在分岔口拐入科技园的方向。


    路过一对牵手散步的母女时,云畔又想起刚刚在便利店碰见的那个小女孩,想起周唯璨帮她捡饼干的画面,一时冲动道:“你想要小孩吗?”


    十字路口遭遇红灯,周唯璨踩着刹车缓缓停下,向她投来略显诧异的一瞥。


    的确是诧异,仿佛从没考虑过,更不打算讨论。


    清了清嗓子,云畔接着往下说:“你之前说过小孩很烦,但如果是自己的,会不会不一样?”


    至于剩下的话……通通堵在喉咙里,半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精神类疾病是有概率遗传的。在我身上已经得到验证。


    ——所以我可能生不了。


    “不会。”


    周唯璨却这么回答,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红灯还剩十五秒,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又过了三秒,蓦地凑近,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来一枚镂空的蓝色蝴蝶发卡,别在她发间,语气像在哄她,“好了,别胡思乱想,自己都还是小孩呢。”


    “……我都快二十六了。”


    “是吗?”周唯璨捏了捏她的脸,“那也不大啊。”


    云畔看着那双流动不息的黑色眼睛,总觉得他好像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在这样的注视里,似乎无需烦恼,更无需忧愁,只要像以前那样,蒙上眼睛捂住耳朵跟他走就好了。


    那座孤岛也永远都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


    发卡又是什么时候买的呢?


    爱不释手地摸了几下,云畔又拿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来来回回地看。


    镂空的工艺很精致,小小一枚,薄如蝉翼,别在发间若隐若现,像一只真正的、展翅欲飞的蝶。


    透过手机摄像头,云畔恍惚想起他曾经送过自己的那些耳钉,就连去澳洲的时候也没舍得扔。


    但是出院之后,她回到家里,就怎么也找不到了,那些耳钉,记忆,包括他,全部在她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那根从未离身的旧项链,陪她在无数个漫长的夜里失眠。


    十五分钟左右,周唯璨把车开进公寓小区的地下车库,右拐到底,停进某个空车位。


    车库很新,面积也很大,按区域划分,一目了然。


    刚下车,他的手机就开始震动。


    云畔忍不住凑过去,在来电显示那一栏瞥见钱嘉乐的名字。


    不知道电话那头钱嘉乐具体都说了什么,周唯璨一直在听,偶尔回应几声,最后才叹了口气道:“不是说明天还要拍广告吗?少喝点吧。”


    一通电话打完,他们刚好走到电梯口。


    刷完门禁卡,电梯上行的间隙,云畔不禁出声:“阮希要订婚了,钱嘉乐知道这件事吗?”


    周唯璨点点头:“刚才电话里说了。”


    “那他是什么反应?”


    叮咚一声,电梯缓缓停在七楼,周唯璨帮她扶住电梯门,随口道:“还能什么反应,醉得连话都说不清。”


    云畔立刻接话:“如果现在挽回的话,说不定还来得及。”


    走廊里静极了,大理石瓷砖泛着冷光,能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周唯璨走到702门口,边输密码边问,“你觉得应该怎么挽回?”


    口吻是一贯的平静。


    应该怎么挽回……


    不知道是不是感冒让她大脑迟钝,云畔试着思考,却难以理出头绪。


    进了门,换了拖鞋,周唯璨去厨房烧水,她不由自主地跟过去,“可是就这么结束的话,你不觉得很可惜吗?他们明明都还很爱对方。”


    明明相识于微末,却要相忘于江湖。


    “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爱不爱,”


    烧水壶发出轻微的噪音,温度格正在快速跳升,而周唯璨侧身看向她,“就算钱嘉乐现在跑去找她,阻止她跟别人订婚,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说得没错。


    因为阮希想要的,钱嘉乐已经给不了了。


    难道要他在自己演艺生涯最巅峰的时候宣布退出娱乐圈吗?


    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对钱嘉乐不公平,阮希更加不会同意。


    所以分开是最好的结局。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云畔抬起头看他的眼睛,在心里默念,尽管如此,我最讨厌你这么理智的样子了。


    和分手时一模一样的理智。


    耳边隐约回荡起哗啦啦的雨声,铺天盖地,总也下不完似的,他的声音夹杂在雨里,沉沉听不分明:谢川对你不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周唯璨脸上是什么表情?云畔试图回顾,然而当时她满心沉浸在遗书被发现的惊惶失措里,怎么都想不起来。


    不过也没那么重要了。


    就在这一分一秒,某个清晰分明的念头跃出混沌脑海,宛如拨云见日。


    如果不是因为那封遗书,如果当时她给出肯定的答案,如果她跟谢川之间是真的,就不会有机场离别时的吻,不会有蛋糕店的重逢,更加不会有那晚的缠绵。


    理智或许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云畔满脑子都在想,周唯璨是不是真的相信,她这辈子还会爱上第二个人,因此头脑发热,问出了一个困扰自己多时的问题:“你说要跟我重新开始——是不是因为我的病?是不是因为同情心作祟?”


    不知为何,语气有点咄咄逼人,显得像极了质问。


    她明明没想这样的。


    水烧开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周唯璨停顿了几秒,从橱柜里取出一只玻璃杯,又拉开抽屉,翻出两包感冒冲剂,声音随之响起:“我同情心没那么泛滥,也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


    云畔看着他倒水,抿抿唇,又问,“那是不是因为我们曾经在一起过,所以,你觉得应该对我负责?”


    如果这么解读,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了。


    因为周唯璨千真万确是一个责任心过剩的人,无论是周婉如还是吴婆婆——甚至包括她,他其实都可以撒手不管的。他的人生原本不必如此艰难。


    将感冒冲剂撕开,倒进水杯里,周唯璨用勺子搅了几下,那些灰褐色的颗粒瞬间融化,变成液体。


    “我是想对你负责,”他把这句话说得很慢,“但不是因为曾经在一起过。”


    “……所以,是因为什么?”


    云畔总算鼓起勇气回头,嘴上依旧不依不饶,“你不是说过,既然分开了,就说明不合适吗?你还说过,不会浪费时间,和谁重蹈覆辙。”


    周唯璨挑了挑眉,“什么时候说的?”


    “就是大一的那个寒假,我跟阮希去绿廊巷,在吴婆婆的院子里撞见你包粽子的那次。”


    他配合地回忆了一下,然后说,“我不记得了。”


    语气听起来相当真诚。


    云畔只得选择相信。


    玻璃杯里的感冒冲剂已经变得温热,周唯璨递过来,她却不肯接。


    没有纠结这个相较之下无关紧要的问题,也找不出让谈话自然而然继续的方法,云畔干脆破罐破摔,固执而直白地再次询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想对我负责?”


    或许是因为话题转移得实在生硬,周唯璨竟然笑了,脸上没有她想象中疲于应对的不耐烦,只有一点若隐若现的无奈,或许还有一点温柔,像是在说:非要问得这么清楚不可吗?


    就连周唯璨也感到棘手、为难的话,会是什么呢?


    云畔盯着那枚闪闪发亮的耳骨钉,紧张到指尖微微蜷缩,甚至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先吃药,等情绪彻底稳定下来,再听他的回答。


    周唯璨却已经开口:“因为——”


    刚才被他随手搁在流理台上的手机倏地响起,震个不停,他似乎没打算理,但是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还是皱着眉接了起来。


    云畔一颗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应该是工作电话,周唯璨还算认真,手指无意识地轻敲台面,偶尔回应几句,什么质量比和黑洞自旋的参数、双黑洞并合系统、引力波理论模型……这些复杂的专业术语不停钻进她耳朵,听得她昏昏欲睡。


    而方才那股非要得到答案不可的决心也在缓慢地消磨、流失,最终变成空气里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还是算了吧。


    万一答案不是她想听的,简直得不偿失。


    那点儿突如其来的勇气瞬间烟消云散,云畔偷偷抬头看他,正打算不着痕迹地从他身边溜走,手腕却被一把攥住。


    退路也被一并切断。


    “不麻烦,我还有点事,剩下的明天再说吧。”


    厨房里静悄悄的,周唯璨口吻很客气,说话的时候,指腹就扣在她手腕内侧的脉搏处,感受着那里规律的跳动,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


    又闲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电话总算挂断,周唯璨俯身看她,似笑非笑的模样,“跑什么,又不想听了?”


    迷雾渐渐散去了,他的眉眼、呼吸、温度,仍未消失。


    尽管这样形容有些矛盾,但是这一秒的他,是可以张开手臂去拥抱的,真实的海市蜃楼。


    不再逃避,云畔深吸一口气,对上他视线:“想听,你说吧。”


    没有绕圈子,没有逗她,更没有语焉不详,周唯璨看着她,神情专注,一如从前:“因为除了你,我谁都不喜欢。”


    有一滴水,顺着这句话,坠入冻结的湖泊。


    冰层霎时破裂,纹路凌乱,像血管,眼泪和大雨在那里同时生长,漫过心脏。


    心口莫名滚烫,云畔睁大了眼睛,听不太懂似的,谨慎追问,“你的意思是……在你心里,我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吗?”


    没有让她等,周唯璨揉了揉她的头发,坦然道,“在我心里,你是唯一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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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数流星


    她没有听错。


    周唯璨对她说了“唯一”。


    云畔很想问他, 你还记得吗,你妈妈给你取名的时候,说过你名字里的“唯”是“唯一”的意思。所以你甚至拿这两个字来当微信名。


    你忘了周婉如的心脏供体是怎么丢的了吗?忘了她是怎么死的了吗?


    她在你心里明明那么重要, 明明不可动摇。


    可是这些话如果真的问出口, 会不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至少这个夜晚,不该问吧。


    云畔踮起脚尖, 鸵鸟似的抱紧了他。


    和以前一样安全, 只要躲在这个怀抱里,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过了几分钟,周唯璨把她放开:“把感冒药喝了。”


    没再拒绝,云畔乖乖喝完了, 还是温热的。


    喝完药之后, 她坐在客厅里, 开始吃那份儿童套餐,而周唯璨打开笔记本电脑, 坐在她旁边工作,手指敲敲打打, 很投入, 等她吃完最后一根薯条,突然出声:“吃饱了吗?”


    “吃饱了。”


    云畔不知道周唯璨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自己的, 但是从很久以前他就是这样,无论在做什么, 总是会分出一点注意力给她。只给她。


    热水就在手边, 云畔吃药的时候, 犹豫了一下, 没吃阿普唑仑。在他这里, 应该不用担心失眠。


    旗袍很紧身, 穿在身上不舒服,她吃完药,开始提要求:“我想洗澡,有衣服换吗?”


    “去洗吧,我给你找。”


    周唯璨说完,又问了一句,“花洒现在会开了吗?”


    “……”


    云畔装作听不见,轻车熟路地走进主卧的浴室,把衣服随手丢在床上,又把那枚蝴蝶发卡小心翼翼放在盥洗台上方的置物架里,这才打开花洒。


    热水迎面浇下来,像灼热的触摸。


    水汽渐渐蒸腾,包裹住浴室,也包裹住她的身体,她不禁回想起不久前的夜晚,又强迫自己切断了思绪。


    洗完澡,吹干头发,她裹着浴巾走出来,发现周唯璨就站在衣柜前,手里拿着一套浅灰色的家居服,冲她招了招手。


    云畔走过去,看着他把那件棉质衬衫放在自己身前比划:“穿这件?”


    “好。”


    周唯璨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还难受吗?”


    “吃完药好多了。”


    云畔一边说话,一边观察衣柜里的衣服,她上次其实就很想看,只是没来得及。


    仍然是深色系为主,她巡视完,指着其中一件看起来格格不入的白毛衣问:“这件毛衣是你自己买的吗?”


    周唯璨看着她,没回答。


    云畔干脆直接把那件毛衣拿了出来,山羊绒材质,摸起来很柔软,左心房的位置纹了一只抱着月亮的兔子。当时她就是被这只兔子吸引的。


    “……这是不是我给你买的那件?”


    周唯璨笑了一下:“想起来了?”


    云畔抬起头看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好半天才说:“你不是不喜欢吗?为什么留到现在……我记得你总共也就穿过几次,而且还都是我软磨硬泡才肯穿的。”


    “是不喜欢,”他看了一眼那件毛衣,“不过是你买的,就留着了。”


    所以那本《最初三分钟》也留着了,甚至带去了东非,是吗?


    书页都翻皱了,看书的时候,你会想起过去吗?会想起我吗?


    你明明很在乎,明明没放下。


    眼眶变得酸涩,突如其来的委屈裹挟了她,云畔泄愤似的骗他:“可是分手之后我把你送给我的东西都扔了,微信也删了,因为当时我非常非常非常讨厌你。”


    周唯璨沉默几秒:“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说我是全世界最讨厌的人,还说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我。”


    周唯璨摸了摸她通红的眼角,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眼泪不受控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云畔开始哽咽:“可是封闭治疗的时候,我每天都在想你……后来有一次,我站在窗边,忽然很想往下跳,但窗户被封死了,我打不开……”


    “清醒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活着,所以我很积极地配合治疗,希望能够快点出院。可是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只想死,我觉得他们都很吵,很讨厌,我不想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周唯璨听到这里,一把抱紧了她。


    云畔被他抱得快要喘不过气来,骨头也被压得很疼,积攒了那么久的伤心终于找到流泻的出口,断断续续地往下说,“我试过一次,用钢笔自杀,差点就成功了,可是划破动脉的时候,我又开始想你,想再见你最后一面……”


    “对不起,”周唯璨抚摸她的头发,呼吸似乎有点乱,“我以为——”


    “以为我真的和谢川在一起了,治好病,开始新生活了,是吗?”


    云畔把脑袋埋进他颈窝里,眼泪掉得更凶了,“我是故意骗你的,谢川没有陪我出国,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什么反应,有没有一点点舍不得。”


    ——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那天还是周婉如的头七。


    ——所以我发现自己好像搞砸了。


    后来又浑浑噩噩地说了些什么,云畔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周唯璨给她擦了很久眼泪,对她说“我很舍不得”。


    或许是因为感冒,她靠在周唯璨怀里,紧贴着他的体温,越来越放松,也越来越困,彻底地做到了助眠药物的戒断。


    半梦半醒间,云畔记得自己抓着他的手,抓得很紧,让他不要走。


    周唯璨回应了她,说以后都不会走,她才安心地睡着。


    房间里落满黑暗,又渐渐浮起月光。


    周唯璨坐在床边,听见她轻声叫自己的名字,像梦呓。


    “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你没有变。”


    “跟我十八岁那年喜欢上你的时候一模一样。”


    的确没说过。


    周唯璨静静看着她的睡脸,心想,你也没变。躲过了时间。


    轻轻碰了一下她的眼皮,他忽然想抽烟。


    把脚步放得很轻,他走进阳台,合上门,手指已经摸出烟盒,又怕她被呛到,最终还是放了回去。


    夜空微垂,星月交辉,周唯璨从遥远的记忆里捕捉到那间旧旧的福利院,也捕捉到年少时偷偷爬上屋顶看星星的自己。


    其中有一次,他见到了流星,没有许愿,却想起周婉如的脸。


    后来还见过一次流星。


    跟吴婆婆有关。


    吴婆婆过世之前,无意间提起过,说如果自己死了,希望能够落叶归根。


    年轻的时候,她从宁夏南部一个很贫穷的山区嫁过来,算是背井离乡,当时的嫁妆只有两块红布,她用那两块布给自己做了嫁衣和盖头。


    来到江城之后,由于种种原因,丈夫和儿子相继离开,她也再没回去过。


    吴婆婆没有亲人,身后事是他一手操办的,取完骨灰后,他没有把人在江城下葬,而是草草整理了一套换洗衣物,连同骨灰盒一并塞进双肩包里,买了当晚最后一班飞银川的机票。


    飞机落地,已经是隔天清晨,他在机场随便解决了早餐,又片刻不停地转大巴去西吉县。


    手机地图显示全程四百公里,大巴差不多要开六个小时。


    到了西吉县之后,还要走一段陡峭险峻的盘山路,旁边标注了红色叹号,提示该地区最近地质灾害频发,注意出行安全。


    没有放在心上,周唯璨把手机塞回外套口袋里,双肩包放在腿边,靠在车窗上补觉。


    旁边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不知道在给谁打电话,吵吵嚷嚷了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又凑过来和他搭讪,问刚刚有没有吵到他。


    周唯璨笑笑,说没有,很自然地和他聊了下去,听他推心置腹地讲了几段年轻时的情史,顺便摸清楚了吴婆婆家附近的地形情况。


    开过一段又一段高速,大巴总算抵达终点站,西吉县。


    下车之前,男人还特地提醒了一句:“你要去的地方最近刚发过洪水,危险得紧,大哥劝劝你,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儿,你最好还是先等几天,看看情况再去。”


    周唯璨对他道了谢,心想,他总共也就剩下两天假期,学校里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儿等着处理,不可能耗在这里。


    正值日暮,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夕阳撕破云层,浩浩荡荡地坠落。


    他下了车,站在车站外头抽烟醒神,四处打听了一圈,果然没有司机愿意上山。


    没办法,他只好自己跑去租了辆车,除了底盘高和四轮驱动之外,没有任何要求。拉合同单子的时候,租赁中心的老板同样劝了他很久,让他晚几天再上山。


    事实上,除了路况太差,上山的路比周唯璨想象中顺利得多,不仅没遇上山洪,甚至连一滴雨也没下。


    这一次好运的确眷顾了他。


    天色逐渐黑透,透不出半点光亮,越往上开路就越陡,空气也越稀薄,沉沉的乌云迎面压下来,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无孔不入地往车里钻,笼罩住他的每一根神经。


    有那么一秒钟,死亡或许与他擦肩而过。


    等手机彻底没了信号,他也有惊无险地抵达目的地。


    错落的村庄像一排排黑影,他找了片空地停车,拿着地址挨家挨户地打听,最后终于找到吴婆婆家。


    开门的是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眉眼和吴婆婆很像,应该是她姐姐。


    果然,等他说明来意之后,老人眼里已经盈满泪花。


    他取出双肩包里的骨灰盒,不知道是不是嗅到了故土的味道,盒身竟然能摸出淡淡的温度。


    那一瞬周唯璨意识到,他又送走了一个重要的人。


    拒绝了吃饭留宿的邀请,他留下吴婆婆的骨灰盒和事先准备好的两万块钱,提起双肩包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天一夜的长途跋涉并不算疲惫,他也的确很赶时间,然而下山的时候,却临时拐了个弯,决定出来吹吹风。


    周唯璨记得自己当时坐在一块裸露的黑色岩石上,生平第二次看到了流星。


    流星划过的刹那,他依然没有许愿。


    这一次想起了云畔。


    他们曾经一起看过星星。


    具体是在哪个晚上周唯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们一起吃了晚饭、逛了街、压了马路,因为她不肯回家,所以他们把一条路来来回回走了三遍。


    后来时间实在太晚,他还是把她送回潮平山了。她很不开心,在摩托车后座埋怨了一路。


    因此,经过别墅区的时候他没有停,而是继续往上开,直至抵达山顶。


    他们在空无一人的山顶看星星,聊天,接吻,后来还做了更多。


    周唯璨记得当时她趴在自己怀里喘气,眼睛水汪汪的,声音很轻,像在分享一个秘密。她说,如果一不小心的话,我们会不会一起从悬崖上滚下去。


    他当时说不会,说别害怕,心里却想,如果真能滚下去,好像也不错。


    只是一晃而过的念头,但他的确那么想了。


    师兄说的没错,他把这段恋爱谈得越来越不清醒,越来越不理智。


    至于失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此时此刻,周唯璨靠在阳台栏杆上,隔着一道玻璃门看向床上熟睡的人,仍然能够把那个重要节点从凌乱的记忆段落里准确抓取出来。


    是他参加完竞赛从北京回来的那个夜晚。


    当时她失魂落魄地蹲在门口,穿着一条单薄的白色睡裙,浑身湿透。仿佛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那晚发生了很多,混乱到不堪细数。周唯璨现在还能想起她站在窗边摇摇欲坠的样子;想起她把烟头烫在自己手背上的瞬间;想起她言辞激烈的指责;想起她嘴里说着“别管我了行吗”,眼底却写满“不要走”。


    她的确很麻烦。比想象中还要麻烦。像一盆娇贵的花。


    如果当时一走了之,或许也算“长痛不如短痛”。


    可是他做不到。


    站在楼下抽了两支烟,淋了十分钟雨,然后去了药店,买了烫伤膏和冰袋,又折返。


    这些就是他当时能做到的全部了。


    那夜过后,周唯璨开始试着养一盆花,第一次,没经验,很怕养不活。


    所以付出了比之前十倍百倍的精力和时间,所以越来越难抽身。


    头脑发热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天长地久。


    不过最后,这盆花还是差点被他养死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根茎已然腐坏,奄奄一息。


    因为亲眼目睹了她的枯萎,所以彻底清醒,所以迷途知返。


    国外有先进的治疗方案,有一流的医疗团队,有她的家人,还有她的未来。


    周唯璨以为这盆花会起死回生。


    分开的这几年里,也不算是全无音讯。他听阮希提起过,她在澳洲生活得很好,病情稳定,身体健康,正在准备读研;也听陈屹提起过,她和谢川在一起,感情和睦,门当户对,据说好事将近。


    不可否认,他从这些只言片语中获得了些许安慰,觉得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也能接受。直到在东非重逢,那盆花告诉他——


    我活不下去了,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原来养分是他。


    第76章 湖蓝色


    次日清晨, 闹钟不知道响没响,总之云畔一直睡到自然醒,睁开眼睛的瞬间, 迷迷糊糊地去枕边摸手机, 结果手机没摸到,反而摸到谁的手臂。


    触感温热, 线条分明, 隐约能摸出青筋的轮廓。


    稍微清醒了一点,她转过头,发现周唯璨已经穿戴整齐,就坐在床边, 目光懒散地看着她。


    “几点了?”


    云畔揉了揉眼睛, 也跟着坐起来。


    “九点半。”


    她又问:“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有一会儿了。”


    周唯璨摸了摸她的额头, 确认温度正常,才说, “起床吧,出去吃早饭。”


    那应该就是醒了很久了。


    没再磨蹭, 云畔穿上拖鞋去浴室洗漱, 顺便戴上了那只蝴蝶发卡。


    照镜子的时候,才发现脖子上的吻痕又淡了, 已经快要看不清,她竟然感到惋惜。


    一走出浴室, 就看到周唯璨正在拉窗帘, 云畔从背后搂住他的腰, 不假思索地开口:“你想不想——”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不想。”


    “为什么?”她特地提醒, “你不是在追我吗?”


    周唯璨转过身来, 眉梢微挑, “追你就能跟你上床了?”


    “别人不行,你可以。”


    窗帘已经拉开了大半,房间里盛满阳光,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金色尘埃,周唯璨盯着她看了几秒,“不饿吗?”


    “不饿,”云畔仰起头,亲吻他凸起的喉结,“可以做完再吃。”


    放任着她的小动作,周唯璨把她拢在怀里,捏了捏她的耳垂:“你现在好像都不戴耳钉了。”


    云畔在他颈窝里蹭来蹭去,手指隔着衣服摸他的腹肌,“因为没人给我买。”


    他笑了一下,说“知道了”。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在云畔试图去解那块金属搭扣之前,周唯璨截住她的手,不动声色道,“好了,去换衣服吧。”


    勾引失败,她坐回床上,不怎么甘心地抱怨:“上次你不是特地买好早饭带回来吃的吗?”


    “嗯,回来后就听你说只是上个床而已,让我不要放在心上。”周唯璨逆着光站在窗边,淡淡道,“所以这次吸取教训了。”


    “……”云畔立刻转移话题,“我的衣服呢?”


    “衣柜里。”


    她起身打开衣柜,把昨晚那条旗袍和打底袜拿出来,穿的时候才意识到旗袍也是湖蓝色的,跟发卡很搭,于是扭头看他,露出发间若隐若现的蝴蝶,问了一句:“好看吗?”


    周唯璨走过来,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厚厚的黑色羽绒服,随口答:“好看。”


    回答得实在敷衍,云畔有点不满,“你认真看了吗?我问的是发卡。”


    “认真看了,”周唯璨抬起她的手臂套进羽绒服里,拉上拉链,“我说的是你。”


    云畔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出门才后知后觉地开始脸红。


    走出公寓单元楼,冷风迎面刮过来,周唯璨很自然地牵她的手,说话时呼出一口淡淡的白烟:“冷吗?”


    她摇摇头说不冷,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被裹在羽绒服里面,走起路来像一只摇摇晃晃的企鹅。


    科技园这边云畔平时没什么机会来,比想象中热闹,周唯璨带着她穿过马路,往早点街的方向走,不过因为时间的关系,大部分都已经打烊了,他们一直走完半条街,才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粥铺。


    周日人没那么多,店面收拾得也很干净,他们点完单,在角落里捡了两个位置坐下。


    云畔尝了尝碗里的山药粥,又撒了几勺白糖进去,问他:“你等会儿有事吗?”


    “要去趟研究所,”周唯璨把鸡蛋剥好,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你呢?”


    “和盛棠约了一起吃晚饭。”


    他点头,“我送你过去。”


    云畔咬了一口鸡蛋,习惯性地把蛋黄挑出来,拨到旁边,很想问,那吃完晚饭之后你还过来接我吗?又觉得不太合适,于是转而道:“我能跟你一起去研究所吗?”


    周唯璨没有直接同意:“可能会很无聊。”


    云畔立刻说:“没事,你忙你的,我找个地方等你,就当是打发时间了。”


    最后周唯璨还是带她去了,的确离他现在住的公寓很近,开车过去不到十分钟,中途还下车给她买了一袋糖炒栗子。


    物理研究院占地很大,计算、通讯、科技测量等等研究楼分得很细,一目了然,道路两侧栽满冬青,叶片排列得整整齐齐,被阳光一照,绿得发亮。


    云畔隔着车窗往外看,恍惚间有种入夏的错觉。


    把车开进其中一栋砖红色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周唯璨直接带她刷卡进了电梯,云畔不由迟疑:“我跟你上去是不是不太好,旁边不是有星巴克吗?我去那等就行。”


    他好像有点无奈,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电梯已经抵达16楼。


    应该是因为非工作日的关系,办公楼里人不多,很安静,周唯璨带着她穿过走廊,右拐,最后在量子计算B组的办公区域前停下,刷了门禁卡。


    是极简的装修风格,每个工位之间都隔出了足够的距离,墙上挂着一块长长的黑板,上面被不同颜色的马克笔涂满,大部分都是公式,靠墙的位置有两扇透明的落地窗,木架上摆满了绿植,青翠欲滴。


    工位上稀稀落落坐着三个人,两男一女,正在闲聊,听到推门声,齐刷刷回过头来,看周唯璨的眼神简直像在看救星:“你可算来了!”


    他笑笑,随口打了声招呼,带着云畔走到最右侧,这里是一块被单独隔断的区域,工位也比其他区域的宽敞很多。


    走到靠窗的那个位置,周唯璨示意她坐下,自己拉开椅子坐在旁边,一边剥栗子一边问:“bug改完了吗?”


    “还没……实在改不动了。”


    说话的是其中看起来最年轻的男人,黑框眼镜,格子衬衫,神色萎靡,眼底还挂着两个黑眼圈,就差把研究员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另外一个模样干练的短发女人也叫苦不迭:“还有参数,怎么调都有误差。”


    明亮的光线漏进窗户,一块又一块平整地铺在地面上,办公室里应该开了空调,很暖和。


    周唯璨漫不经心地听他们抱怨,直到把那份糖炒栗子剥完,才抽出纸巾擦了擦手:“去实验室说吧。”


    那几个人连连点头,立刻开始收拾东西。


    从刚才聊天的时候开始,那几个人就一直在若有似无地打量她,云畔毫不在意,自顾自吃栗子。


    周唯璨临走前把门禁卡留下了,跟她说:“无聊的话就出去转转。”


    云畔点点头,他又叮嘱道:“别跑太远,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她说“好”,在他离开之前,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安抚般摸了摸她的脑袋,周唯璨回答:“很快。”


    其他人也跟着起身,如同突然有了主心骨般,有说有笑地走出办公区。


    云畔听见那个黑框眼镜在和他聊天,熟稔地叫他“璨哥”,嘴里打趣道:“里面那个是你女朋友啊?这么漂亮。”


    他好像笑了,没有回避话题:“还不是。”


    脚步声越来越远,声音也越来越模糊,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云畔听不清楚了。


    还不是……


    那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会接吻上床的普通朋友吗?


    她甚至还想搬过来跟他同居。


    心不在焉地趴在桌上,云畔伸手去摸电脑架上的那盆多肉,感受着指尖微微的刺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害怕把关系挑明。


    视线在他的工位上巡逻了一圈,很整洁,也很空旷,其他人的工位上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个人物品,而他的工位除了电脑和两排工具书之外,就只剩一个马克杯,一盆多肉,以及一盒疑似同事送的曲奇饼干。因为他不喜欢吃甜食。


    随手拉开左手边的抽屉,云畔在里面找到了纸笔,干脆撕下一张白纸,百无聊赖地涂鸦。


    周唯璨平时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的吗?


    云畔试着在脑海里想象他坐在这里看书或敲代码的场景,应该非常赏心悦目。


    他好像不会露出刚才那几个人脸上的,类似一筹莫展束手无策的表情,他总是有办法解决任何问题。


    如果不是在江城,而是在北京,或者国外,他应该会有更好的发展前途吧?


    这些云畔不得而知,唯一清楚的是,无论做出什么选择,周唯璨都很利落,“后悔”在他的人生字典里应该是被剔除掉的两个字。


    至于在无人处有没有过徘徊、挣扎、失意、困顿……全都无从窥见。


    思及此处,笔尖稍顿,云畔盯着纸面上那张熟悉的侧影,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那袋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很快就被她吃完了,唇齿间掺杂着淡淡的焦糖味儿,让她想起多年之前发生在黑黝黝的楼道里的吻。


    时间过得比想象中要快,云畔毫无心理负担地拆了那盒曲奇饼干,一边吃一边用他的办公电脑看综艺。


    下午一点半左右,收到了他的短信:「饿了吗?二楼是食堂。」


    云畔回复:「不饿。」


    紧接着,又很懂事地打字:「不用管我,你忙你的。」


    隔了十几分钟,周唯璨发来一个问号。


    这个问号实在令人心虚,云畔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装懂事,自暴自弃道:「你快点回来。」


    他说:「好。」


    曲奇的确又甜又腻,她看完了两期综艺,才勉强吃掉三分之一,又咕咚咕咚灌进一杯水。正想出去找个垃圾桶,把剩下的饼干毁尸灭迹,恰好听到走廊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门禁卡“滴”的一声响起,云畔侧过身,看到了推门进来的周唯璨。


    外套搭在手臂上,里面是一件深蓝色的卫衣,皮肤很白很晃眼,正在听谁说话,眼睑下方被阳光折出一块阴影,睫毛又密又长,不笑的时候,气质很冷,很游离。


    云畔迅速点掉了综艺的网页,把电脑关机,又去椅背上拿羽绒服。


    而周唯璨已经走过来,把笔记本塞进书架里,问她:“是不是很无聊。”


    “不无聊,”她说完,又指了指那盒饼干,“这个不好吃。”


    “那就不吃。”


    “但是我想全部吃完,”云畔郑重其事道,“这样你就不用吃了。”


    那几个人正在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黑框眼镜还在八卦地往他们的方向偷看,周唯璨低低笑了,把她从工位上拎起来,“不是你拆的?我没打算吃。”


    几分钟后,那三个人收拾好,表情显然比之前轻松了不少,如释重负般前前后后地离开,临走前,还很客气地跟她打招呼。


    云畔看着周唯璨收拾被自己弄乱的桌面,关心道:“你累吗?”


    这都好几个小时了。


    “不累。”


    “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这次没等来回答。


    通常他不回答只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不耐烦,懒得沟通;另一种是默认。


    眼下的情况显然是后者。


    云畔于是接着说下去:“我昨晚睡得迷迷糊糊的,中间感觉到你在看我,好几次。”


    紧接着,又追问,“为什么看我?”


    周唯璨没有遮掩,看着她的眼睛说,“因为太久没看过了。”


    她莫名忐忑,“……我应该没说什么梦话吧?”


    “说了。”


    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周唯璨和她挨得很近,呼吸声像一片晶莹的雪花,“需要复述给你吗?”


    肯定不会是多正常的话吧……


    云畔下意识地想拒绝,却见他已经启唇,仓促之间想不到其他阻止方式,于是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的确奏效,周唯璨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被打断,看起来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垂着眼睛看了她几秒,忽然伸手将她抱上桌面,手臂撑在她身侧,重新吻下来。


    长长的旗袍裙摆铺在桌面上,缎面似的向下坠,躺在日光里,水波潋滟,像一片永不枯竭的湖泊。


    气息很快就乱了,心跳也开始加速,云畔勾着他的脖子,仰起头回应,并不在乎这里有没有监控。


    唇齿交缠间,尝到他舌尖淡淡的美式味道,苦涩,绵长。


    世界无形中被填满,变成他瞳孔里自己小小的缩影,而这个吻很温存,呼吸交叠里,不见多少情.欲。


    云畔不记得他们到底接过多少个吻了,因为多到数不清,也没必要数清。


    雾蒙蒙的清晨、橙红色的黄昏、冬眠般的夜晚;女生宿舍楼下、KTV包厢、机场安检口……


    时间地点不同,前因后果不同,然而每一次发生得都很深刻,是类似灵魂出窍的深刻,一旦被这个人吻过,被这双眼睛注视过,就再也忘不掉了。


    那些被时间杀死的生命力在她身体里缓慢地复活,周唯璨摁着她的后脑勺,一再靠近,与她额头相抵,吻她的时候,眼底浮着薄薄的笑意。


    大概一两分钟后,云畔靠在他怀里喘气,目光被他微微湿润的嘴唇所吸引,差点就忘了控诉:“你是不是又喝别人买的咖啡了?”


    周唯璨捏了捏她的下巴,“我自己买的。”


    第77章 是初雪


    十二月下旬, 画室进入装修阶段,作为主要投资人,云畔也跟着盛棠去现场看过几次进度。


    地理位置在市中心的金茂大厦, 从19层到21层全都租了下来, 特地找知名设计师敲定了装修风格,很多家具都是从国外空运过来的, 成本很高, 不赶工期,力求每个细节都尽善尽美,应该是打算走高端路线。


    “你要是实在不想听你爸的安排,到时候就来画室代课呗, 像素描、油画之类的课你都能教, 又能打发时间, 又能堵家里人的嘴。”


    电梯缓慢下行中,盛棠低头喝了口咖啡, 正色道,“我有预感, 这个画室以后肯定能办好。”


    云畔却不怎么在意:“办不好也没关系, 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那你毕竟这么多钱都投进来了,肯定得有点水花。”


    “无所谓, 我平时也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


    盛棠闻言叹气:“少凡尔赛啊。”


    犹豫少顷,又隐晦地提醒, “不过畔畔, 你还是得小心一点你那个继母和弟弟, 现在那男孩年纪还小, 看不出来什么, 以后长大了万一要跟你争家产之类的怎么办?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云畔只是笑笑,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毕竟在她未来的规划里,根本就没有争家产这一项,她巴不得远离这个家,最好找一个离江城很远的地方,过属于自己的,无拘无束的新生活。


    不过……她暂时还没问过周唯璨的想法,还在等待恰当的时机。


    临近圣诞,大街小巷充满节日气息,几乎所有商场门前都摆着圣诞树,挂满彩灯和礼物盒,精品店的橱窗上也贴满了白色雪花。她们在街上逛了逛,天气实在太冷,没能坚持多久,就跑进附近的商场驱寒。


    “对了,我听妙瑜说,前几天傅时煦跟她求婚了,婚期定在明年年底。还有之前外语系那个系花,跟妙瑜关系很好的那个,马上都要二婚了。”


    盛棠不禁感慨,“现在还单着的估计也就剩下咱俩了。”


    对于这些八卦不感兴趣,云畔随口敷衍着,两人走进一家饰品店。


    “我堂妹特别喜欢这家店的代言人,天天买他的专辑和杂志,家里都快堆不下了也不肯扔。”盛棠边说边在柜台前挑手链,“正好她生日快到了,顺便给她挑个礼物。”


    云畔一扭头,在液晶屏幕上看到了钱嘉乐的脸。


    耳边盛棠还在碎碎念,“我是不明白这些年轻偶像有什么好喜欢的,不都是被经纪公司包装出来的流水线产品嘛,结果我堂妹非说Lane不一样,说他出道之前过得很辛苦很不容易,为了追逐音乐梦想,在地下酒吧当过好几年驻唱,嗓子差点唱坏,睡地下室、一包泡面分几顿、还被同行眼红排挤什么的。一堆不知真假的料,说得自己都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她都亲身经历过呢。”


    的确有人亲身经历过。云畔心想。


    有人陪他往返于不同的酒吧,一场不落地听他唱歌;有人陪他住过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住过绿廊巷不到十平方的出租屋;有人陪他一包泡面分几顿吃,甚至连鸡蛋都要专门留出来给他;有人为了保护他而跟别的乐队据理力争,毫不退让。


    “我当然是他的头号粉丝啦。”


    “就这么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陪着他从脏兮兮的地下小酒馆一直唱到幻昼。”


    “时间过得好快啊。”


    ……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阮希当时脸上天真又甜蜜的神情,仍然无法从云畔的记忆里褪色。


    或许是因为在她横冲直撞的十八岁,阮希是第一个让她产生共鸣的人,让她相信——为了爱,情愿上刀山下火海。


    时至今日,云畔仍然这么想,可是阮希却要和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订婚了。


    这就是成长的残酷之处吗?


    上个周末,她见到了阮希的未婚夫,和照片上差不多,是一个普通到见过面之后就想不起来长相的男人。不过性格很温和,也很有包容心,阮希在他身边的时候很放松,状态的确比之前总是半夜打电话和她哭诉的那段时间要好得多。


    她原本还打算再劝劝,见了面之后,反而觉得没什么必要。


    吃完饭,阮希拉着她去洗手间,偷偷问她对于这个男人的看法。


    云畔实话实说,看起来挺适合结婚过日子的,她就如释重负地说,这就足够了。


    最后盛棠给她堂妹挑了一条粉珍珠手链,店员还热情地赠送了几张钱嘉乐的明信片。


    等逛得差不多,她们找了家日料店吃晚饭,中途云畔给周唯璨发了条短信,问他今天的针灸理疗做得怎么样,没几分钟就收到回复,说挺好的。


    怎么看都觉得很敷衍。


    云畔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哪里好。


    大概是她盯着手机看了太久,盛棠冷不丁地问了一句:“畔畔,你最近谈恋爱了吗?”


    云畔立刻移开眼睛:“没有。”


    “真的?没骗我吧?”盛棠狐疑道,“你今天一直在看手机。”


    “……碰巧有点事而已。”


    “那就好,我还打算给你介绍一个男生呢。”


    盛棠低头翻了翻谁的朋友圈,将其中一张照片放大递过来,“你看看这个,身高一米八三,长得帅性格好,而且也是国外留学回来的,跟你应该比较有共同语言。”


    云畔匆匆瞥了一眼,客观道,“不算帅吧,眼间距太窄,下巴有点短,鼻子也不好看。”


    “……”


    盛棠沉默几秒,有些自我怀疑地把手机拿回来,认真端详了半天,“虽然你要求高是应该的,但是他鼻子很挺啊,下巴也不算短吧?硬要说的话,眼间距好像是有点窄……”


    紧接着,又很自然地劝了一句,“不过整体来说已经很帅了,否则我不可能介绍给你的。畔畔,要我说,你也别太挑剔,毕竟想长成周——”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声音戛然而止。


    云畔安抚性地冲她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收到了周唯璨的回复:「下次见面,你检查检查就知道了。」


    盛棠把嘴里的寿司咽下去,提心吊胆道:“你别这么笑,挺吓人的……你也知道我说话经常不过脑子,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要是非得按照那谁的标准去找男朋友,确实有难度。”


    “没事,我知道。”


    云畔低头回复短信,随口道,“不过不用给我介绍,我心里有数。”


    等吃完饭,开车回到家,已经是夜里九点半了。


    国内路况复杂,车也很多,所以必须要全神贯注才行,这也是云畔回国之后不想开车的原因。


    洗完澡,吹干头发,吃过药,她筋疲力尽地躺到床上,抱着手机给周唯璨发短信,虽然翻来覆去也都是一些“下班了吗”、“今天外面很冷”、“我想你了”之类的废话。


    只要周唯璨回来,她就会变成这幅没出息的样子,根本不可能像最初设想的那样,和他做普通朋友,至于做炮友的选项……也被他否决了。


    那么还剩下什么呢?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还没等来回复,她就已经开始犯困。


    眼皮越来越沉,云畔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手机在响,一声又一声,很执着。


    勉强睁开眼睛,她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在亮着光的屏幕上看到了周唯璨的名字。


    而时间已经接近零点。


    意识清醒了少许,云畔接通电话,迷迷糊糊地问:“怎么这么晚给我打电话……你想我了吗?”


    “嗯,”周唯璨的声音抵达她耳侧,很清晰,隐约带笑,“想见你。”


    她愣了一秒,瞬间从床上坐起来:“现在吗?我过去找你。”


    周唯璨却说:“我在你小区门口。”


    顿了顿,又叮嘱,“多穿点,外面冷。”


    飞快地挂断电话,云畔穿衣服的时候,脑袋仍然乱糟糟的,搞不清楚状况。


    因为周唯璨不是一个会大半夜特地打电话把她叫醒出去约会的人,况且今天也并不是什么节日或纪念日。


    从衣柜里挑了一件厚厚的羊羔绒外套,把自己裹严实,又戴好围巾,走出家门的那一刻,云畔总算找到了需要现在立刻见面的原因。


    ——下雪了。


    ——是今年的初雪。


    应该下了有一会儿了,远处的楼顶、近处的灯罩、以及脚下的路面都被覆上浅浅的雪色,世界变成一片纯粹而刺眼的白。


    云畔抬起头看着半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晃神了片刻,才快步往小区门口走去。


    与初雪有关的所有记忆,全部定格在六年前,分开之后,再也没有流动过。


    云畔记得分手那天,自己失魂落魄地走出绿廊巷,和陈屹在路口分别,然后上了陈叔的车,哭了一路,上气不接下气。


    泪眼朦胧里,她发现外面下雪了,因而想起,初雪来临的时候,他们原本应该在一起的。


    那个时候没想过,他们竟然还会重逢,还有以后。


    走着走着,又变成一路小跑,云畔气喘吁吁地停在小区门口,一眼就看见了马路对面那辆眼熟的黑色路虎,以及倚在车前低头抽烟的周唯璨。


    青灰色的烟雾尚未成形,便被寒风撕碎,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寂寞。


    等那支烟抽完,他又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烟盒,没有再抽,只是百无聊赖地在半空中抛了几下,是等待时的小动作。


    云畔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飞快地朝他跑过去,地面太滑,一时难以站稳,于是裹着满身风雪撞进他怀里。


    周唯璨伸手接住她,并不惊讶,很自然地拂去她肩头的雪花:“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没有,”她立刻否认,很多很多话堵在喉头,然而等真正出口,却只剩下一句,“下雪了,是初雪。”


    “嗯,是初雪。”周唯璨摸了摸她的脑袋,“之前没来得及一起看。”


    尽管已经是午夜时分,街头仍然热闹,最迷信初雪的应该就是情侣了,乌泱泱的人群里,大多都是十指紧扣,其中也有窜来窜去打雪仗的小孩子。


    他们走在人群里,也像一对最普通的,从未经历过分离的情侣。


    雪下得很安静,云畔摊开手,幼稚地去接雪花,看着它在自己掌心里融化,直到手背被冻得微微发青,才被周唯璨握住。


    等走到便利店门口,借着明亮刺眼的光线,周唯璨停下脚步,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副耳钉,放进她手里。


    是两片晶莹剔透的菱形雪花。


    和之前的很像,不过这副显然贵重很多,菱格里镶满了切工整齐的碎钻,被白炽灯照得熠熠生辉。


    云畔眨眨眼,有点惊喜,却嘴硬地说:“怎么和之前那副不太一样。”


    周唯璨俯身,动作很熟练地将银针穿进她耳洞里,边戴边说:“暂时没找到一模一样的,先凑合着戴。”


    “好吧。”她大度地点头。


    耳钉很快就戴好了,周唯璨摸了摸她的耳垂,须臾,不经意间提起:“过段时间,搬到我那住吧。”


    困扰了一个多月的问题终于从他嘴里说出来,云畔有点扭捏,又有点期待,于是装模作样地开口:“以什么身份?”


    他配合地思考片刻,“室友?”


    是和想象中截然相反的答案,云畔顿时无言,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看到周唯璨在笑,笑得很晃眼,一如从前,仿佛下一句就会说——逗你的。


    不过这次没有,他直接给出了另一个选择:“或者女朋友。”


    女朋友?


    好有诱惑力的选项。


    云畔就在这个瞬间回到了十八岁,轻声问:“如果选女朋友……跟室友有什么区别吗?”


    漫天卷地的雪夜,午夜时分的街道,四目相对的瞬息,薄薄的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寂静地消融。像极了在她梦里才会出现的画面。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周唯璨看着她,神情里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半晌才出声:“如果选女朋友——”


    说到这里,他伸出自己的手,放在她掌心里,“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了。”


    心跳声倏然间跟十八岁那年坐在医院大厅里的自己重叠了,急促热烈,震耳欲聋。


    她根本拒绝不了这个人,无论六年前,还是六年后。


    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云畔的生命力曾经被黑色情绪反复蚕食,像一片千疮百孔的叶子,或一颗腐烂不堪的苹果,看见海就想跳;看见树就想上吊;看见刀就想割腕。


    直到此时此刻,海水被填平了,树稍变得柔软,刀口开出花朵。


    云畔别无选择,对于阳光背面的阴霾视而不见,只想握紧他的手,再也不放开。


    第78章 溺水的夜


    云畔在家收拾行李的时候, 赵佩岚恰巧来了,刚走到她卧室门口,就看见扔了满床满地的衣服。


    视线瞥见地上那个摊开的行李箱, 她有点惊讶:“畔畔, 你要出去住吗?”


    “嗯。”


    自觉无需对她解释,云畔自顾自地拿起一身浅咖色的羊绒套裙, 站在全身镜前比了比, 又觉得不太好看,于是随手丢到一旁。


    赵佩岚很快便反应过来:“我帮你收拾吧。”


    云畔没有阻止,任由她细致地帮自己叠衣服。


    “好好的干嘛要搬出去呀?在家里更自在一些。”


    她随口道:“住腻了,想换个地方。”


    赵佩岚向来很有分寸, 没有询问原因, 也没问她新家的具体位置, 只是委婉地提醒:“你爸爸过年的时候会回来几天,到时候他要是知道了, 肯定会不高兴的。”


    云畔笑了一下,无所谓道:“不高兴就不高兴, 反正他现在也管不了我。”


    赵佩岚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好半天才试探性地问,“畔畔, 你跟阿姨聊聊,最近是不是跟谢川闹矛盾了?”


    停顿片刻, 又斟酌着补充, “我前几天跟他妈妈一起打牌, 听她提起, 说谢川最近天天跟一帮狐朋狗友出去厮混, 半夜才醉醺醺地回来, 状态很差,而且谁的话都不肯听。”


    云畔不想和她多聊,轻描淡写道:“没闹矛盾,就是发现我们不太合适。”


    这次是真的愣住了,赵佩岚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脸色,“不太合适……是什么意思?”


    “谢川没跟你说吗?”云畔把一双白色过膝靴塞进防尘袋,“我们分开了。”


    气氛陡然凝重,赵佩岚脸上的笑容快要挂不住:“都这么久了,你俩感情不一直都是很好的吗?是不是他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还是你受什么委屈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就是性格不合而已,你别操心了。”


    “……阿姨怎么能不操心,畔畔,不管你信不信,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你当成亲女儿看待,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至少也要跟我说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一时在气头上不想理他,还是真的想清楚了,打定主意要和他分开?”


    云畔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她,口吻很客气:“我想得很清楚,这件事麻烦你替我转告给我爸吧,至于他是什么反应,就不用告诉我了。”


    大概下午四点钟,云畔收拾好了两个行李箱,等不及周唯璨下班过来接她,直接在手机软件上叫了辆车。


    这场初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两三天才总算停歇,屋檐底下挂着一排透明冰棱,路面上仍然铺着厚厚的积雪,凌乱地印着车轮和脚印,露出底下的黑色沥青。


    尽管云畔出门的时候已经围巾帽子全副武装,眼下只是在路边站了短短几分钟,仍然被冻得手脚僵硬。


    好在出租车很快就来了,司机热情地帮她把那两个行李箱搬进后备箱,往科技园的方向驶去。


    刚过下午四点,阳光就已经很淡,太阳也怕冷似的,躲进厚厚的云层里。


    云畔坐在车里玩手机,不受天气影响,心情无比雀跃。


    四十分钟左右,出租车抵达公寓门口。


    云畔推着那两个行李箱,刷了周唯璨给她的门禁卡,走进电梯。


    电梯里空无一人,转眼便抵达7F,她推着行李箱出来,等走到702房间门口,才想起来自己忘记问周唯璨门锁密码了。


    云畔试着输入他的生日,立刻听到一声冷冰冰的“密码错误”,走廊里极静,声音因此更为清晰。


    思考片刻,她又试了试自己的生日,结果仍然显示“密码错误”。


    顿时气结,云畔坐在行李箱上,不假思索地给周唯璨打电话。


    电话刚一接通,她就开始兴师问罪:“哪有你这样谈恋爱的。”


    听筒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周唯璨的声音落在其中,模糊不分明:“怎么了?”


    “你连家门密码都不告诉自己女朋友。”


    他好像在笑:“不是说了晚上过去接你吗?自己跑过来了?”


    “……你别管了,密码是什么。”


    “986726。”


    云畔输完,门锁果然“滴滴”两声,应声开启。


    她还在思考这六个数字有什么含义,耳边听到周唯璨问:“开了吗?”


    “开了,但是为什么——”


    没等她问出后半句,就被他打断,“我先开会,回去再说吧,听话。”


    简直像是一个只针对她生效的咒语,拿这两个字没什么办法,云畔只能暂且放下疑惑,不情不愿地说好。


    进了家门,她熟门熟路地摸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把两个行李箱全部推进主卧,开始整理。


    或许是因为她一次性带来了太多行李,怎么收拾都收拾不完,最后卧室被她搞得乱七八糟,衣服包包鞋子也堆得到处都是。


    天色已经黑透了,楼下的路灯一盏盏亮得分明。云畔累得要命,决定先洗个澡再继续收拾,然而等她洗完澡,换好睡衣,舒舒服服地躺到沙发上,就更不想动了。


    随便找了部小众的悬疑电影,她刚看了十几分钟就开始犯困,正抱着靠枕昏昏入睡,就听到外面的密码锁响了几声。


    霎时清醒过来,云畔抬起头,恰巧看见周唯璨推门进来。


    把手里打包的餐盒放在桌上,他很自然地问:“吃饭吗?”


    忍住了想要立刻扑到他怀里的冲动,云畔假装自己在专心看电视:“不饿,不想吃。”


    “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


    想起一片狼藉的卧室,她有点心虚,没回应。


    把大衣挂在衣架上,周唯璨走过来,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然后笑着问:“怎么看着不太高兴。”


    手指很冰,像一片雪花,贴着她的皮肤融化。


    云畔眨了眨眼睛,愈发委屈:“你是不是拿别人的生日当门锁密码了?”


    周唯璨看着她:“除了你,我哪有别人。”


    “……那986726是什么意思?”


    他叹了口气,那眼神无端叫云畔想到多年以前,他教自己包粽子的时候,说的那句——这么笨。


    不由得把这几个数字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还是想不出来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云畔干脆抓过他的左手手臂,泄愤似的咬了一口。


    周唯璨任她咬,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摁了几下,递到她眼前:“在键盘上打出来试试。”


    不明就里地接过手机,云畔在九键键盘上按照数字顺序打字,总算得出答案。


    放下手机,云畔忍不住翘起嘴角,假如她有尾巴,现在应该已经翘到天上去了,过了会儿又去抱他的手臂,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右手,提议道:“我前几天在网上看了一个穴位按摩教程,说是能加速血液循环的,我帮你按按吧。”


    周唯璨顺着把她抱住,没有回应关于按摩的话题:“现在高兴了?”


    “嗯……”云畔把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又小声撒娇,“东西太多了,我收拾不完。”


    “先去吃饭,我帮你收拾。”


    云畔搂着他的脖子,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吃饭。”


    电视上自顾自播着那部悬疑电影,应该是解密部分,警方正在还原作案手法,音效铺垫得很吓人,却没人在意。周唯璨低下头看她,明知故问道:“那你想干嘛?”


    云畔不说话了,干脆闭上眼睛,摸索着亲吻他的眉骨、眼睛、鼻梁,最后才是嘴唇。


    看不见,触感变得更加清晰,他的嘴唇也很凉,接吻的时候,像在雕琢一块柔软的冰。


    分开之后,云畔凑在他耳边,轻声叫他的名字,然后说:“你*了。”


    周唯璨轻声笑了,把她抱起来,丢在沙发上,用那副很懒散的调子对她说:“那怎么办?你帮帮我。”


    最后电影孤孤单单播到了尾声,打包回来的饭菜也彻底冷透。云畔换了一套新睡衣,坐在沙发上还干净的地方,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唯璨在厨房里热菜。


    刚洗完澡,发梢上还挂着透明的水珠,缓慢地滑落,没入后颈那块凸起的骨节。


    他低着头在拆餐盒,T恤袖口宽大,手臂线条流畅又漂亮,和从前一样,单手就能把她稳稳地抱起来,隐约能瞧见几道暧昧的红色抓痕。


    心不在焉地摆弄着遥控器,云畔把电影往前倒,却也懒得重头开始看,那些就发生在十几分钟前的画面还是崭新的,不断往脑海里钻。


    因为时间太久,她实在受不了,抱着他翻来覆去地撒娇,结果也没换来半点温存,最后气得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直到嘴里尝出淡淡的血腥味,云畔才意识到自己咬得有点重,明亮的光线底下,那个深红色的牙印看起来也挺吓人。


    周唯璨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揉着她的耳垂问,你是兔子吗?生气了就咬人。


    云畔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嘴硬道,那你出去。


    他就笑了,把她的脑袋又摁回去,说,接着咬。


    坐在餐桌上吃饭的时候,周唯璨不经意间问起:“什么时候去医院复诊?”


    她微怔:“下个月三十号。”


    他点点头,用商量的语气说:“到时候我陪你去吧。”


    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件事,云畔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想着自己现在的情况很稳定,应该也没什么问题,所以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强撑着吃完晚饭,洗漱过后,云畔又累又困,腰酸腿疼,连手指都不想动,任由周唯璨把她抱到客卧那张干净的床上。


    房间里只留一盏微弱的夜灯,外面好像在刮风,夜空黑沉沉的,找不到半粒星,光秃秃的树枝被吹得东倒西歪,云畔缺乏安全感似的拉住他的手:“别走。”


    “不走。”


    周唯璨这么回答着,真的没走,掀开被子躺在她身旁,抱着她,从后颈往下,一寸寸捋过她的脊椎,动作很温柔,像极了安抚。


    被他的体温包围,云畔总算安心,把脑袋埋进他胸口,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味道,半梦半醒间,忽地提起:“绿廊巷还在吗?”


    “去年年底拆了。”周唯璨问她,“想回去看看?”


    云畔思考了一下:“不想。反正你现在就在我身边。”


    “嗯,”周唯璨摸了摸她的头发,回应道,“以后都在你身边。”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周唯璨陪着她的时候,她几乎不会失眠,更不会做噩梦,没有闹钟干扰的情况下,大部分时间都能舒舒服服地睡到自然醒。


    而等云畔睡醒,身边早就空了,连半点温度都摸不出来,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意识到周唯璨应该已经走了很久了。


    主卧里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包包已经被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挂进衣柜,和他的衣服放在一起。衣柜里空间很大,再多衣服也放得下,不像之前在绿廊巷,衣服只能皱巴巴地挤成一团。


    弄脏的沙发垫子也被拆洗完毕,就晾在阳台外面,等待晒干。


    云畔不知道这些事是他什么时候做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门上班的,因为她睡得很沉,又或许是他动作很轻,总之她完全没有被吵醒。


    阳光应该有温度,云畔站在阳台上,恍惚间有种被照亮的错觉。


    /


    一月上旬,画室的装修进入收尾阶段,预计二月底就能开课。


    盛棠给她发了一堆素描和油画课的备课材料,内容还算基础,云畔简单地翻阅一遍,做了做笔记,就丢到一边不管了。


    搬过来和周唯璨同居了两周左右,云畔觉得自己患上了“周一综合症”。


    因为只有周末的时候,周唯璨才会陪她赖床,抱她洗漱,给她做早餐。


    他们有时候出去吃饭逛街看电影,有时候呆在家里腻一整天,时间的流逝在云畔心里变得越来越珍贵,每次只要一到周日,她就会提前开始焦虑、烦躁,仿佛周一需要早起上班的那个人是她。


    偶尔头脑发热,她会坐在周唯璨怀里,盯着他看,控制不住地说:“好想把你绑在家里,哪里都去不了,每天只能陪着我。”


    周唯璨在看工作群里的消息,闻言眼皮都没掀一下,闲聊般问:“那我们每天呆在家里做什么?”


    云畔想了很久,还是找不出来必须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只能回答:“做.爱。”


    周唯璨失笑,放下手机,过来抱她:“现在不也是每天都做?”


    须臾,又说,“过年的时候有几天假,到时候带你出去玩。”


    那点儿忧虑立刻烟消云散,云畔追问,“去哪?”


    “还有一个月,”周唯璨摸了摸她的脸,“你可以慢慢想。”


    ——还有一个月。


    ——你可以慢慢想。


    周唯璨说这句话时的语气、神态、动作,云畔全部都记得清清楚楚,微微上扬的语调,闪着笑意的双眼,掌心贴在她皮肤上的温度……明明那么真实,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那么忽远忽近的,自欺欺人的,再害怕也无法言明的,又是什么呢?


    夜深了,窗外电闪雷鸣,层层乌云翻涌着,遮住月亮,世界被泡在无边无际的雨水里,暗无天日。


    云畔站在厨房里,看着烧水壶上的温度格快速爬升,目光却没什么焦距,直到热水烧好,发出咕噜咕噜的噪音,她也浑然不觉。


    片刻,又扭头去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已经晚上十点四十五分了,周唯璨还没回来。


    手机明明就在旁边搁着,电量明明是满的,云畔却没有勇气打给他,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为什么不敢呢?


    大概是因为,今天是周婉如的忌日。


    昨晚部门聚餐,周唯璨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应该是喝了点酒,走路回来的,不过眼神很清醒,一点都没醉。


    云畔当时正趴在床上跟阮希打电话,听她抱怨订婚流程有多繁琐,见家长的时候有多慌乱,耳边听到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心思已经飞到了天边。


    等周唯璨洗完澡出来,电话刚好打完。


    那点酒气已经散得干干净净,他们接吻、调情、抚摸,但是没有做到最后。


    当时云畔没在意,因为时间的确已经很晚,第二天还要上班。


    临睡前,周唯璨搂着她,在她耳边说,明天有点事,会回来得很晚,让她不要等,好好睡觉。


    神情自若,语气温和,没有半点不对劲。


    思绪缓慢地回神,云畔倒了半杯热水,心想,没有他抱着,自己睡不好。


    如果她能够忘记今天是周婉如的忌日就好了。


    她一点都不想记得。


    周唯璨是不是不想在今天看见自己?所以到现在都不肯回来。


    转念想想,根本无需怀疑,事实就是如此。


    尽管心存侥幸,尽管自欺欺人,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幸福就会变成最最虚幻的透明泡沫,以最快的速度破碎,然后露出可怕的、血淋淋的、千疮百孔的真实面目。


    无论她想不想,愿不愿意。


    摊开手里的白色药片,云畔告诉自己,她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乖乖吃药,然后上床睡觉,等今天结束,等他回来,等明天太阳升起,一切就会恢复原状。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一天他不属于自己,或者不喜欢自己,这也没什么,也是人之常情,她不能太自私,不能什么好处都想占。


    可是做不到。


    还是做不到。


    雨越下越大了,一股股地浇在透明玻璃上,像滚烫的岩浆。


    云畔第无数次回想,今天早上周唯璨出门时穿的衣服,的确是一身黑,看起来很像是要去祭奠谁。


    这种时候,她有点痛恨自己的好记性。


    他应该也会买那些纸元宝、纸衣服、纸房子之类的东西烧给周婉如吧,还会和她说很多很多的心里话。就像之前烧给吴婆婆那样。


    会找个无人的角落,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吗?


    不会的,云畔笃信。当然心情肯定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周婉如应该不会托梦给他吧?比如吓唬他,诅咒他,让他离自己远一点之类的。


    她被自己无聊的构想逗笑了。


    今天为什么还没结束呢。


    云畔觉得很累,视线盯着玻璃杯里的热水,忍住了想要浇到自己手背上的冲动,耐心地等它变得温热,才吞下手里的药片。


    可是她今晚真的能睡着吗?


    入睡再次变成一件困难的事了。


    不记得到底看了几次手机,十一点二十六分,云畔听到密码锁的动静。尽管被雨声吞没了大半,微弱到不值一提。


    她倏地开始紧张,头晕眼花,手脚冰凉,把自己死死裹在被子里,像一只破茧失败的蛹。


    门锁轻轻转动,又合上,有人进来了,动作很轻。


    脚步声越来越近,云畔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最后掀开被子,正欲下床,视线迎面和他撞了个满怀。


    似乎有些惊讶,周唯璨站在卧室门口,直直看向她:“怎么还没睡?”


    橘黄色的夜灯照出一个湿淋淋的人影,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黑色裤脚还在啪嗒啪嗒滴着水,云畔愣住,好半天才出声:“……没拿伞吗?”


    周唯璨裹着满身潮气,往浴室的方向走,看上去很累,不过还是冲她笑了一下,随口道:“忘了。”


    浴室里的灯光亮起,照出他比平时苍白的脸色,云畔再次告诫自己,什么都不要做,乖乖躺在床上,等他冲完澡,过来抱自己,再若无其事地说声晚安,这个漫长的、煎熬的夜晚就能结束,被封进落灰的盒子里。至少在未来的三百六十四天里,不必担心会被开启。


    可是没有用。理智的弦断在某一个节点,怎么接也接不起来。


    她好像又忘了自己是一个疯子,又忘了自己不正常。


    所以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上,三两步跟进浴室,瓷砖上已经积了一层浅浅的水,周唯璨低着头在拧毛衣上的水,眼底写满倦意。


    暴雨还在下,不断砸在窗户上,震得玻璃哗哗作响,像极了书页被用力撕碎的声音,云畔感到轻微的窒息,良久才出声:“你今天去哪了?”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改成隔日更啦,真的很抱歉,但是我码字速度实在太慢,一章也都要磨很久才写得完


    PS:这章也发点小红包^^


    第79章 重蹈覆辙


    自从周婉如死后, 周唯璨其实很少想起她。


    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他很少回顾从前。


    况且人死了就是死了,想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


    不过一年里总有那么一天, 是没办法不想起她的。


    就算他忘了, 也有人提醒。


    细数起来,温情的记忆当然不是没有, 毕竟周婉如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周唯璨记得自己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 当时有一款赛车玩具很受欢迎,班上很多男孩都有,他到现在还能想起那个玩具的样子,红色的车身, 黑色的轮胎, 零件很精细, 可以手动组装拼接。


    那天周婉如接他放学,回家的路上, 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于是他准确描述出了那款赛车玩具的品牌、名字、外观, 唯独没有价格。因为他不知道那款玩具很贵。


    或许是因为他从没主动开口要过什么, 当时周婉如虽然没答应,但也没拒绝。


    不久后的某个晚上,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隔着半掩的房门, 听到周婉如在跟谁打电话, 商量时间地点。


    因为感冒,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弱, 不过挂了电话, 还是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化妆打扮, 换了条缀满银色亮片的紧身连衣裙,又嘱咐他睡前检查好门窗,就摇摇晃晃地出门了。


    隔天一早,周婉如才回来,眼皮红肿,脸色苍白,裸露的皮肤上多出几道伤痕,裙子也变得皱巴巴。


    当时他已经穿好校服,整理完书包,准备去搭校车。出门之前,周婉如叫住他,往他怀里塞了一只沉甸甸的礼物袋,神情敷衍地对他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当时周唯璨还不知道那个玩具是她用什么换来的。


    后来他就再也不过生日了。


    那个赛车玩具让他第一次意识到,天底下的确没有免费的午餐,无论想要得到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什么都不想要。


    年幼无知的时候,他曾经对周婉如承诺过,等以后长大了,会挣很多钱给她,不会再让她那么辛苦。


    不过她不稀罕。因为在她心里,他只是一个没用的累赘,一个拖油瓶而已。


    在周婉如彻底死心,不再等待那个虚无缥缈的男人之后,他这个儿子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因此抛弃也很合理,他连恨都恨不起来。


    至于回来,就更合理了。


    当时也是夏天,也是烈日炎炎的午后,他翘了一节数学课,因为听不听都没影响,跟几个男生在操场上打篮球,听他们嘴里不干不净地聊荤段子,向他打听隔壁班的班花是不是真的跟他表白了。


    周婉如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隔着一道铁丝网,踮起脚尖往里张望。熟悉又陌生。


    几年不见,她憔悴了很多,鬓边甚至生出银丝。


    知了藏在树梢,叫得人心烦意乱。


    他抛着手里的打火机,倚在绿色树影里,心不在焉地听她说话,直到那些生硬虚伪的寒暄结束,周婉如总算切入正题,对他说,我生病了,很严重,没钱住院。


    周唯璨没忘记自己曾经对她的承诺,所以回答,知道了,钱的事,我帮你想办法。


    谈不上拖累,更不是迫不得已,对他而言,选择不是承受,是承担。


    随着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周婉如的生意做不下去,于是找了个没本事却疼她的男人,安安分分过日子。


    周唯璨平时住校,假期里偶尔回去,不过他那个后爸拿他当眼中钉,说话很难听,总是不欢而散。尤其是在那个男人抱着侥幸心理拿周婉如的住院费去赌博,想要赚笔大的,结果连本带息输个精光之后,他就再也没回去过。


    而他那个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感情的弟弟,倒是经常闯祸,等到没法收场了,就给他打电话,不情不愿地喊他哥,求他帮忙收拾烂摊子。


    周唯璨很不耐烦,但是最后都会去,一是怕他真的死在外面,二是他也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事实的确如此,家破人亡之后,他那个弟弟终于长大,收了心好好学习,最后考上了大学,把他爸照顾得很好,跟那个为他打过胎的女孩订了婚,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正午的阳光最刺眼,周唯璨起身拉上百叶窗,低头看了眼手机里的未读消息。


    「哥,我跟爸打算晚上去墓园看看妈,你什么时候过来?」


    他随手回复,说不一定,把手机放下,回去接着工作。


    结果加班到快九点才结束,等他到了墓园,穿过一片金字塔似的松柏,穿过亮着火光的祭堂,穿过高低错落的石碑,抵达周婉如的墓碑,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余零星灰烬,还未烧干净。


    把手里的花放在碑前,周唯璨俯身,拂去上面的落灰。


    说起来实在讽刺,他辛辛苦苦挣来的手术费,最后反而成了棺材钱。


    墓园里很安静,人不多,偶尔有哭声,也是低低的,压抑的,生怕惊扰了逝者。


    黑白照片里,周婉如还很年轻,长发微卷,妩媚动人,是他记忆里最熟悉的模样。


    周唯璨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烟盒,还没来得及点,莫名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晚上,他替吴婆婆去夜市摆摊,恰巧碰见几个之前放高利贷的混混。


    那时他已经还清了钱,所以面对他们的挑衅,原本懒得搭理,直到其中一个人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照片,不怀好意地问他认不认识上面的人。


    是周婉如的私密照,像素很糊,应该拍了很久了,眉眼垂着,衣服被撕烂了,双手反绑。


    他不清楚是怎么流到这几个人手上的,不过也不难猜测,毕竟那曾经算得上她的工作。


    他看了几眼,把那几个混混叫到旁边无人的巷子里。


    打架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把拿照片的那个人手腕拧骨折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虽然身上也挂了不少彩,不过那几个人显然比他严重得多。


    最后他们落荒而逃,世界总算清静,他蹲在角落里,捡起那些浸满血污的照片,也不在意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拿出打火机,慢悠悠地烧。


    尽管知道根本烧不完。


    总共五张照片,烧到最后一张时,他遇见一个女孩。


    那个时候周唯璨没在意,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看仔细,更不知道,他们还会再见很多很多面,纠缠很多很多年。


    不过命运就是这样,无法预见,只有走到那一步,才知道会发生什么。


    夜色渐深,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周唯璨呆够了,正欲离开,迎面却瞧见陈屹的身影,看样子是匆匆忙忙赶来的。他上午特地打电话问了墓园的具体位置,因而周唯璨也并不惊讶。


    同样关心周婉如忌日的,还有忙得没日没夜的钱嘉乐,包括傅时煦、宋晗,以及寥寥几个知情的好友。


    “毕竟是阿姨的忌日,总要来祭拜一下的。”


    陈屹穿得很正式,黑西装黑衬衫,怀里抱着一束白菊,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姨在那边肯定过得挺好,你也得好好过。”


    两人并排站着闲聊,片刻后,陈屹忽然问起:“对了,之前就想问,你跟云畔现在——”


    “复合了。”


    “……”陈屹哑口无言,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重蹈覆辙这种事儿发生在你身上,还是头一次吧?”


    周唯璨没反驳,“应该也没下一次了。”


    “你真想好了?你俩的事儿,虽然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作为你兄弟,我还是觉得散了比较合适。”


    陈屹看起来忧心忡忡,“怎么说呢,毕竟我知道这几年来,为了阿姨的病,你到底有多难。不提你为了赚钱从早到晚累成什么样,就说大一刚开学那阵子,当时咱俩还没那么铁,我老看见你带着一身伤回来,好几次我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你一不小心失血过多,人就没了。”


    说到这里,陈屹手臂搭在他肩膀上,长长叹了口气,“反正换作是我的话,心里肯定过不去,或多或少都会有个结,你真就一点儿都不介意啊?”


    “有什么好介意的,”周唯璨盯着墓碑上周婉如的照片看了几眼,平静道,“跟她没关系。”


    “……行,你觉得没关系就没关系吧,估计也就你一个人这么想,反正我也劝不动,废话不说了。”


    话已至此,陈屹也不再坚持,转而道,“听说她跟盛棠合伙投资了个画室,什么时候开业,到时候我找朋友过去捧捧场。”


    “下个月,她最近在家备课呢。”


    虽然课也备得不怎么安分,总是过来招惹他,缠着他做别的。


    陈屹瞬间反应过来:“你俩同居了?”


    周唯璨点点头:“她自己住我不放心。”


    似乎有点惊讶,陈屹看着他,好半天才说,“你不是那种喜欢被谁天天看在眼皮子底下的人。”


    “以前不是。”


    或许是谈话间勾起了往日回忆,陈屹低头给自己点了根烟,含混不清道:“说实话,以前上学那会儿,我觉得你跟云畔完全不搭,根本没想过你俩会搞到一起去。她看着就跟养在温室里似的,又娇气又难伺候,在她跟前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你应该也不喜欢那种。”


    周唯璨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兄弟也就看走眼那么一回。我还跟老宋打赌来着,赌你俩最多坚持三个月,没想到前前后后谈了一年,现在竟然还复合了。”


    陈屹吐出一口烟圈,不禁感慨,“要搁以前我肯定不相信,你会变成现在这样。”


    周唯璨挑了挑眉,“我以前什么样?”


    “你以前——”陈屹略略思索,而后下了结论,“随便身边的人是走是留,不会舍不得,不会挽留,更不会回头。”


    周唯璨没出声,心想,大概是因为没那么想要。


    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其实很少,小时候想要那辆赛车玩具;长大了想要钱;想要一颗配型成功的心脏;还想要还给周婉如一副健康的身体。


    有的得到了,有的没得到,不过代价全都照付不误。


    现在只想要她。


    至于代价——


    什么都可以,一生一世也可以。


    陈屹走后,他仍然站在原地出神。


    月亮像一张透明的薄纸,随时都会被云层撕碎,轰轰烈烈烧成灰烬,不知不觉,墓园里已经没有人了,也听不见声音,天与地同时安静,一瞬也像一生。


    而停留在他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是周婉如把他丢在福利院门口那天,对他说的最后那句——希望以后有人真心爱你。


    他找到了。


    烟盒还捏在手里没动,周唯璨决定留给自己一支烟的时间。


    低头点火的瞬间,很自然地想起云畔的脸,想起那双只在他面前才会水汪汪的眼睛;想起她偶尔说梦话叫的也是他的名字;想起她搂着自己的脖子问能不能不出门;想起她在床上一遍遍向他确认,“你是谁的”。


    原本风平浪静的夜晚,蓦地开始刮风,愈发猛烈,吹灭了那簇青蓝色的火焰,他也不在意,伸手拢住,反复试了几次,最后还是点着了。


    天空下起滂沱大雨,长长的闪电劈开夜空,墓地刹那间亮如白昼。


    周唯璨意识到自己真的该走了,她一个人在家睡眠很差,或许会被雨声吵醒。


    “你喜不喜欢也不重要,”视线最后回到周婉如的黑白照片上,他把那支烟抽完,看着细细的烟雾被风吹散,看着雨水打湿墓碑,又说,“我喜欢就行了。”


    雨下得又急又大,空中乌云密布,很快就把他从头到脚都浇透,周唯璨没拿伞,也不着急,慢吞吞地转身,在如丝雨幕里,踩着满地泥泞,离开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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