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1章


    “今日是除夕, 一年最后一日,一年只有一回。过了今日,你就长了一岁,你就两岁了。”纪慕云蹲在儿子面前, 举着一本黄历, 细细告诉他:“娘已经带你贴了春联, 今日要放炮竹、吃年糕,还要守岁哦, 娘给你做好吃的。”


    说了一大串, 昱哥儿只对吃的感兴趣,清楚地说, “娘, 我要吃包子, 要吃葫芦。”


    他爱吃豆腐皮包子,还有吕妈妈擅长的西葫芦鸡蛋虾皮馅馅饼:小孩巴掌大, 和面拌馅现吃现做,厨房捏好了生馅饼送到双翠阁, 用油煎得两面金黄,极其鲜美。昱哥儿一口一个, 能吃满满一盘子。


    纪慕云忍俊不禁,“好, 今日给你做葫芦。”


    昱哥儿咧着嘴巴, 像个小狗似的,跟着强哥儿蓉妞儿在屋里蹦来蹦去。


    还是小孩子好哄,一个馅饼就满足了, 纪慕云笑着把黄历递给绿芳, “吕妈妈正拟菜单子, 你们有什么想吃的,一并说了吧。”


    今晚是除夕,家主不在,姨娘们应该聚一聚。左右媛姐儿日日过来,昱哥儿还小,她便请了媛姐儿和于姨娘,两人都答应过来。


    绿芳应了,等到了屋里,小声问“您看,要不要做几样老爷爱吃的菜?”


    自然是要的。


    “今日除夕,说不定老爷会回来的。”她也低声说,“告诉厨房,多做几个菜,再做个火锅。”


    双翠阁热闹起来,人人喜气洋洋,穿新做的衣裳,碍着昱哥儿还在孝里,没穿大红大绿,扎着红头绳、红绒花,戴了首饰。


    今年冬天比去年冷,倒也没下雪,花园冷飕飕的。


    梅枝早早移进屋里,黄玉般的腊梅插在水晶瓶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大红芙蓉花令人想起春日风光。窗户贴着大红窗花,门帘子绣着吉祥图案,临窗大炕、玫瑰椅和太师椅中铺着大红色半新不旧坐垫,青花缸里游动着红金鱼,水晶盘里摆着闻香的佛手、苹果和凤梨和一盆青翠挺拔的水仙花。


    今日除夕,要穿得漂亮一些,纪慕云给昱哥儿挑了宝蓝色刻丝仙鹤云纹小袄,同色刻丝鞋子,胸前挂了洗三时曹延华赏的赤金雕蟠桃锁片,“小猴子,这上面是桃子,知不知道?”


    昱哥儿看了一眼,懒得往嘴里放(知道不好吃),就使劲甩动起来,蓉妞儿忙告诉他“不能摔了。”


    纪慕云摸摸儿子头顶,自己穿了鹅黄色右衽小袄,草绿色撒花百褶裙,一时手痒,对着镜子梳了很久没梳过的双鬟髻,戴了红宝石石榴金簪。


    过了晌午,于姨娘母女到了。


    今日于姨娘穿了墨绿色对襟素缎褙子,姜黄色百褶裙,依然戴了那朵名贵的点翠红珊瑚珠花,见她就愣了愣,“妹妹今日可真漂亮。”


    媛姐儿还在孝里,穿了月白色对襟素缎褙子,珍珠白百褶裙,带了珍珠流苏钗子。一进门,她就高高兴兴地给纪慕云行礼,吩咐丫鬟“把我做的花给姨娘。”


    丫鬟捧来个匣子,里面放着适合冬天的绒花,有梅花有月季,有牡丹有水仙。媛姐儿喜欢做头花,自从学会了,每月都做几朵,越做越精细,纪慕云要给儿子和曹延轩做衣裳,反倒做的少了……


    纪慕云一瞧,于姨娘鬓间戴一朵墨绿色月季绒花,媛姐儿自己戴了一朵黄心白花瓣的水仙花,便笑着挑了一朵鹅黄色腊梅,让绿芳别在自己发间。


    媛姐儿还带了七、八朵头花,分给绿芳几个,又给了强哥儿蓉妞儿压岁钱。于姨娘有点惊讶地打量昱哥儿,“几日不见,十五少爷都这么大了。”


    自从媛姐儿常来双翠阁,于姨娘来的就少了。


    柿饼、豌豆黄、玫瑰果馅饼、椒盐牛舌饼、松瓤鹅油卷、桂花栗粉糕、糖蘸核桃,用黑漆红底食盒盛着的各色果脯、瓜子、花生、蜜饯,用蜜饯橙子泡了茶,还有牛乳蒸燕窝


    纪慕云依然不太打叶子牌,好在吕妈妈石妈妈打得好,和于姨娘一打一个下午。纪慕云陪着媛姐儿在东次间画画,一年过去,媛姐儿画的梅花比去年有神韵多了。


    纪慕云忽然想起来,从卧房取回一副画卷,媛姐儿打开一瞧,是一副红梅傲霜图,大大小小的梅花挂在堆着积雪的枝头,给人一种带着清香的寒意。


    说来也怪,梅花都是五瓣梅,却只勾勒了花瓣边缘,没有填充颜色。


    “姨娘,是您没画完吗?”媛姐儿好奇地看看画纸,又看看她。


    纪慕云笑道:“是让你练手的。”把那副梅花图挂在墙壁上,“这叫九九消寒图,你数一数,这画上一共多少花瓣?”


    九九?难不成,八十一片花瓣吗?


    媛姐儿真的一片片数过去,果不其然,大大小小各种姿态的梅花一共八十一枚花瓣。


    “从冬至开始,每天画一瓣,一九二九三九,一直画到九九,便是立春了。”纪慕云一边说,一边提起画笔,沾了沾大红色,涂了左下角一朵花的花瓣,把笔递给媛姐儿,“你也来。”


    还有这种事?媛姐儿叫人去了黄历来,从冬至数到今日除夕,一共三十五日,兴致勃勃地涂了七朵梅花三十五片花瓣。“姨娘,这个好有意思。”


    消寒图嘛,纪慕云当年也是喜爱过的,仰头回忆:“我师傅很擅长画这个,梅花桃花杏花,还有什么龙舟、宝瓶和棋盘。对了,还有一种玩法。”


    说着,她取了一张白纸,用小刀裁成长条,伏案书写起来,夕阳余晖从糊着高丽纸的窗户照进来,给全神贯注的女郎周身镶了一层金边。


    媛姐儿睁大眼睛,手指跟着她的笔锋转动,念到“庭~前~垂~柳~”


    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纪慕云喜欢这句诗,提着笔,看着面前端庄清丽的字迹,心里是满意的,“数数看,是不是每个字都是九划?每日写一划,和画画的感觉又不同。”


    耳边却传来媛姐儿惊喜的声音:“爹爹!”


    他回来了吗?


    纪慕云霍然抬头,见到远处门边一位披着玄色披风的成年男子。他脸庞消瘦,眉宇间带着凝重,身体与平时不同,绷得紧紧的,目光却很温柔,见到她的目光,嘴边泛起一丝笑容。


    “北方流行宫中规矩,我们这边,大多画消寒图。”曹延轩对女儿说,“虽是消遣,亦有趣味,你两样都可学学。”


    媛姐儿恭声答应,喊人“上热茶来”,问父亲“有几日没见十一弟了。”


    曹延轩还没答话,昱哥儿兴奋地“包,包哥”的声音已经顺着门帘传进来了。媛姐儿给父亲福了福,便去找两个弟弟了。


    下午绿芳问的时候,纪慕云便有种感觉,只要曹延轩没出金陵城,一定会回家来的。如今他本人就在面前,纪慕云早忘了自己的笃定,仿佛一辈子没见到他似的,握着笔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您回来了!”


    曹延轩默不作声地把她揽在怀里。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笼罩过来,纪慕云闭着眼睛,眼睛不知不觉湿了。


    随后他放开胳膊,原来是丫鬟低着头端上茶来。


    “今天过年,备了什么吃的?”他笑道,拍拍自己衣袋:“有好东西。”


    纪慕云低声欢呼,从他衣袋取了一个巴掌大、鼓鼓囊囊的藏蓝袋子出来,解开细绳,满满盛着拇指大的珍珠。


    有粉色,有白色,有红色,甚至还有黑色的,在夕阳中散发着朦胧的光。


    纪慕云拈起一颗惊叹:“真漂亮,给六小姐串一串项链吧,留着当嫁妆。”


    曹延轩笑道,“广州那边来的,一共四十七枚,你分一分,媛姐儿十颗,珍姐儿十颗,宝哥儿昱哥儿各五颗,剩下的你收着。”


    女孩子富养,男孩子不能娇惯,养成骄奢习气就不好了。


    以前听说,江南富豪收集明珠,给家中女眷做珍珠衫。纪慕云答应了,喜气洋洋地“妾身可发财了。今日过节,您瞧,晚饭摆在哪里?厨房备了火锅和饺子,您还想用点什么?”


    窗户上贴的大红窗花、不时传进屋子的欢笑声,零星鞭炮不断告诉曹延轩,今日是除夕。


    按照惯例,年夜饭应该摆在正院,可他疲倦不看,一想到“大冷的天,还得带着三个孩子往外走”就懒得动,再说,进来的时候他看见了于姨娘的丫鬟。


    “就在你这里摆吧。”曹延轩说,反正地方够大。“菜你看着办,给小的弄点橘子汁。”


    她眉眼弯弯,“现在哪里还有橘子?妾身叫人熬了福饼水,榨了甘蔗汁。”心疼地打量他脸庞:“妾身做了鱼,您尝尝。”


    说起来,每年冬天,西府都吃火锅:羊肉锅、野鸭子锅、山鸡崽子锅、鱼丸锅、酸菜白肉锅、山菌豆腐白菜之类的素火锅,今日的火锅却不多见:


    炭火炉子上架着个黄瓦火锅,里面煮着两条肥美桂鱼,汤里浸着五花肉片、四喜丸子、香菇、猪肚、冬笋、粉丝和鸽子蛋,汤咕嘟嘟沸腾,纪慕云把一小碗汤汁倾倒进去,顿时满屋子清香。


    有酒,还有香醋,还有姜丝、桂花瓣之类,曹延轩吸吸鼻子,笑道“好香!”昱哥儿跟着叫“好香!”媛姐儿也喜欢,心想,一会问问姨娘是什么作料。


    水晶肘子(发财)、香菇、素鸡、黄花菜、鹌鹑蛋做的五福临门;鲈鱼做的连年有余,另有口蘑煨牛肉、葱爆羊肉、八宝鸡丁、炸野鸡崽子、酒酿清蒸鸭子、琵琶大虾、香菇菜心、芦荟小炒肉、烧二冬、煎茄盒


    菜肴一道道端上来,平日的四仙桌就不够了,曹延轩看看,“换个大点的吧”,仆妇忙忙抬来一张黑漆八仙桌,把正屋摆得满满当当。


    旁人无所谓,于姨娘低下头去:这么一来,自己和纪姨娘便能和老爷少爷同桌而坐了——纪慕云心机果然深沉!


    纪慕云自己没想那么多,忙着指挥丫鬟,服侍众人净手、入座、帕子垫着手摆碗筷,媛姐儿也来帮忙。她又告诉儿子“乖乖的,要不然,便让你一个人去隔壁”


    如今昱哥儿最喜欢和大人在一起,尤其好几日没见父亲了,一听这话,立刻坐得像模像样,看上去能吃三碗饭,曹延轩看着便笑。


    最后一道孩子们都爱吃的豆腐皮包子上来,纪慕云正要入席,帘子掀起,夏姨娘喜气洋洋又略带局促的脸庞露出来:“给老爷请安。今日团年,妾身来迟了。”


    曹延轩并没在意,“坐吧。”纪慕云也笑脸相迎,吩咐“添碗筷来。”


    夏姨娘看看屋里,掩饰住惊讶——往年除夕,三人是单坐一席的,说着吉利的话坐在八仙桌边。


    既然过节,食不言寝不语就不应景了,曹延轩端起一杯果子酒,目光移过每人脸庞,笑道:“又是一年了,人人添一岁,嗯,一人说一句团年的话把。”


    他清清喉咙,缓缓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说罢把酒饮了。


    这半个月,宝哥儿住在东府,与堂兄们习文写字,简单的诗词已经难不倒他了,说了前朝的《除夜》:“扫除茅舍涤尘嚣,一炷清香拜九霄。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


    众人捧场,起身给他喝彩,曹延轩也点点头。


    接下来轮到媛姐儿,于姨娘担忧地看向女儿。整整一年,媛姐儿对梅花下功夫,想也不想就念道:“旧事悲欢灯影里,春风消息酒杯前。更阑人静鸡声起,却对梅花一灿然。”


    曹延轩笑道:“甚好”,媛姐儿今年一年收到父亲的赞誉比前十三年都多,兴高采烈地望向母亲,又看一看纪慕云。


    昱哥儿只知道吃,于姨娘倒也干脆,端起酒杯“妾身哪知道诗呀干的,直接喝酒罢了,各位莫见笑。”


    夏姨娘本来是会两首的,却察言观色,决定低调一些:“妾身也不太会,借着这杯酒,祝老爷少爷前程似锦,步步高升,祝家里的生意财源滚滚,日进斗金,祝我们家阖家团圆,万事如意。”


    也赢得一片赞誉。


    轮到纪慕云。


    除夕自然得说吉利话,可想起曹延轩眼角眉梢的担忧和凝重


    纪慕云想了想,念了“岁月翩翩人老矣,华颠。胆冷更长自不眠。节物映椒盘。柏酒香浮白玉船。”


    说到此处,她捧起酒杯“捧劝大家相祝愿,何言。但愿今年胜去年。”


    曹延轩轻轻叹息,端起酒杯,“好,盼如这句话,来年胜过今年。”


    ? 第82章


    当晚, 曹延轩带着宝哥儿歇在双翠阁。


    两人常在院里歇午觉,留宿还是破天荒头一回。纪慕云怕仆妇们服侍得不好,自去东厢房收拾。


    东次间亮堂堂的,平日写字的桌案撤掉, 两位姨娘和石妈妈、吕妈妈打叶子牌, 于姨娘输了钱, 叫自己的丫鬟回去“喊董妈妈来”,夏姨娘咯咯笑, 挽起衣袖“管你谁来, 今晚啊,我谁也不让着。”


    三个孩子在正屋玩耍, 先玩骰子再玩投壶, 晚饭吃得太饱, 坐是坐不住了。


    今日是除夕,按理该守岁。


    昱哥儿熬不住, 刚到亥时,便上下眼皮打架, 滚到孙氏怀里哈欠连天。曹延轩把小儿子安置到东捎间,在旁边守着。


    平日这时候, 宝哥儿媛姐儿也该歇下了,今日难得熬一回夜, 越玩越开心。


    投壶是常玩的, 玩不多久,宝哥儿想起在东府学到的新花样,叫到“每人出一样东西, 摆在地上, 用竹圈去套, 谁套中,就是谁的。”


    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一个银元宝,摆在正屋尽头,带着人退到屋子另一边。丫鬟已经捧来一叠竹子弯成的圆环,用红丝线缠着,看上去很鲜亮。


    媛姐儿给弟弟捧场,也摸出两锭银元宝。强哥儿拿出过年纪慕云赏的海棠花银锞子,蓉妞儿摘下吕妈妈做的荷包,陪宝哥儿玩耍的小蝶小雀小河摘了头上的绒花,褪了腕上的镯子,拿出过年得的赏钱。


    双翠阁的丫鬟脱不开身,媛姐儿几人的丫鬟给主子捧场。


    直到昱哥儿睡得香甜,曹延轩才出了卧房。一到正屋,气氛正好着,宝哥儿喊父亲也玩,曹延轩接过圈子抛了出去,准确无误地套中一个荷包,赢得一片喝彩。


    他笑着把身上的零钱都给宝哥儿,游目四顾,也不多问,便去了东厢房。


    果然,纪慕云正带着丫鬟忙活,把卧房和次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开了箱笼取出崭新的被褥枕头,往炭盆里放了桂花瓣,把花觚里换上腊梅和木芙蓉,水晶盘摆上苹果和佛手。


    回身见他,笑道“您看看,冷不冷?”


    “不冷。”曹延轩坐到临床大炕,朝她伸出手,又道:“下去吧,在外面守着。”


    绿芳几个低着头,忙忙出了屋子,到外面才敢窃笑:老爷那架势,大概要


    纪慕云微微脸红,却本能地觉得,曹延轩没那么急色,何况,三个孩子都在,两位姨娘也在正屋。


    果然,她依偎过去,曹亚轩只是张臂搂住她,一时间没别的动作。


    “您~”她闭着眼睛,“足足走了七日。您定是没吃好,没穿暖,看看您瘦的。”


    曹延轩听着,吻吻她额头,“想爷没有?”


    纪慕云用力点头,满心委屈,不知怎么眼圈红了,“想有什么用,您也不回来。”


    这句话令曹延轩唏嘘,叹一口气,将她抱紧一些,哄小孩儿似的温柔地拍她背脊。


    大概,有话要对自己说?纪慕云脸颊在他胸膛蹭一蹭,安安静静等待,等了甚久,什么也没等来。


    曹延轩忽然起身,拉着她大步走出卧房,穿过数个房间,直到书房才停住脚步。此处没点烛火,房间黑洞洞的,只有大红灯笼的光芒透过窗子,映出桌案椅子的朦胧外表。


    他按着纪慕云肩膀,让她坐上一张太师椅,随后自己也坐在旁边。


    “今年十一月,太子在东宫之内薨逝,具体哪一日,谁也不知道。”第一个字出口,曹延轩反而放松下来:数日之间,这件事情流传于消息灵通的人之中,像冬季河流,表面风平浪静,冰面之下波涛汹涌。可这不能维持太久,曹延轩相信,元月之内,这件事便将传遍大江南北、亿万百姓口耳之间。“皇帝下令,秘不发丧,当晚招见太子世子。”


    纪慕云第一反应是“太子登基,大赦天下,姨夫说不定便能归来”,之后怀疑自己的耳朵:皇帝没有死,死的是太子?做了二十九年储君、祭过天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


    她听到自己迷惑的声音,带着些结巴,“皇上,皇上?”


    曹延轩安慰地摸摸她肩膀。


    她定定神,一团浆糊似的脑子能运转了,开始清晰:皇帝想让太子世子,也就是皇太孙登基!


    她低声问“皇上如今,身子可康健?”


    如今是永乾三十年,记得皇帝是壮年登基,足足六十岁了。


    黑暗之中,曹延轩声音低的像无奈的叹息:“皇上最后一次上朝,是腊月九日,之后称病,再也没有在人前露面。腊月十四日,宫中传出丧钟,皇帝薨逝。”


    冷静,冷静!纪慕云深深呼吸,一些旧事涌上心头。


    在姨母身边的时候,姨夫有一次喝醉了酒,和两位表哥点评诸位皇子。


    姨夫说,太子仁厚,性格温顺,善听人言,就此优柔寡断了些,还不如皇太孙;皇子之中,有三位得皇帝宠爱,得以封王,这其中,三王爷与六王爷聪明果敢,行事干脆,酷似皇帝,堪称一时瑜亮;五王爷不如两位王爷,比太子又强了些,耐心谨慎,可做一方贤臣。


    她凑到曹延轩耳边,“也不知,皇帝有没有来得及,下诏令太子世子”


    曹延轩第一反应便是欣慰:像往常一样,纪慕云总能抛开一般女人的短视琐碎,直奔重点。这也是他决定讲出事情的原因,反正瞒不住,不如,有自己亲自告诉她。


    他的声音干巴巴,不带自己的情绪:“太子世子手持传国玉玺和皇帝遗诏,于腊月十七日在紫禁城召集群臣,在灵前继位,改明年年号为嘉正,封太子世子妃米氏为皇后,太子世孙为太子,又下令,明年开恩科,下令藩王进京。 ”


    这么直截了当?不留一丝余地?太子世子还是太年轻了。


    纪慕云沉默:如果太子世子顺利当了皇上,朝野上下臣服,改朝换代,曹延轩便不用一连数日不露面,现在和她说话,还要找个没人的地方。


    再一想,太子世子今年不到二十岁,旁人也就罢了,割据一方的年长皇子,没那么容易对侄子俯首称臣。


    她便说:“七爷,京城那边是这样的,却不知,江西、四川和河南是什么动静?”


    婉转地问,三位藩王的举动。


    曹延轩没有做声,过半晌才摸摸她头顶:真是聪慧,比自家珍姐儿强百倍,也不知家里怎么教出来的。


    之后他轻声说:“川蜀偏僻,五王爷想做什么,还没有传过来;三王爷从江西在前,六王爷从河南居后,各自统帅数万人马,分两路直奔京城。”


    奉召进京是用不到这么多人的,纪慕云吐一口气:不用说,两位王爷先后反了,最起码,是不承认太子世子这位新皇帝。


    至于两家是私下约定,先联手把太子世子弄下去,再分胜负、定君臣;还是不约而同地作了统一抉择,直捣黄龙,就不得而知了、


    纷争四起,金戈铁马,人头落地,最苦的是黎明百姓,纪慕云心中沉重。


    “七爷,别的不知,三位王爷那边,可有我们家里的人?”曹延轩虽没出仕,曹家是有人做官的,不在家这几日,他必定去打听、传消息、处置这些事情,另外,她猜,也去处理家里的产业了。“事情这么大妾身记得,东府的四爷在巴蜀,四小姐的公公,像是在江西”


    数日以来,曹延轩和三爷五爷曹慎等人,把京城局势、朝堂兵力和曹家的将来讨论过无数次了,如今在她面前,心底说不出的柔软:她第一反应,便是惦记自己,惦记家里。


    “京城那边,只收到初期一些邸报,家里的消息没传过来:事情一出,京城便九门紧闭,内外隔绝了。”他低声说,“江西河南陆陆续续有消息传过来,我姐夫也写了信。事到如今,路途不通,谁也不知京城那边局势,到了何等地步。”


    这个时候,消息真假难辨,鱼龙混杂,一动不如一静,曹家家大业大,一步踏错,便是倾家大祸。


    纪慕云小声说:“爷,可有什么,我能帮您做的?”


    一种新奇感涌入曹延轩心头:她想保护自己,帮自己的忙。下一刻,他张臂揽住纪慕云,用力亲吻她额头、鼻尖和嘴唇,含糊道:“傻姑娘,有我呢”


    纪慕云意乱情迷地,看不清他的脸,双手紧紧抓着他衣襟。


    “不怕,不怕。”曹延轩说,含住她耳垂,把她抱得更紧些,很快又松开手,比平日粗鲁地扯开她衣裳。冬日天寒,卧室垫着炭盆,这屋凉飕飕的,纪慕云瑟缩起来,依偎到他身边,像火炉边取暖的猫。


    曹延轩把她抱到自己身上,话语急切而含糊“再给我生个儿子。”


    作者有话说:


    ? 第83章


    如曹延轩料想, 永乾三十一年元月,“太子、皇帝先后薨逝、太子世子登基,改号嘉正”的消息,像滚热的油浇进沸水, 在朝堂、官场、民间引起轩然大波。


    “说是太子一去, 几位年长的王爷就知道了。”东府三爷书房, 三爷眉头紧锁,伸手比了“三”, 又比了个“六”, “这两位,即刻便动了身。”


    年长皇子在京城、紫禁城乃至皇帝身边安排细作斥候, 早不是什么秘密。


    曹延轩脸色也不好看。几万人马不是三、五个丫鬟小厮, 仅路上粮草, 每日消耗就是很大的数字:“依我看,太子生病的事, 早就泄露出去。”


    曹慎长吁短叹地,往日戏谑不翼而飞, “前年十月,太子替皇帝到西疆劳军, 去年五月去了泰山,才四十岁的人, 太医日日保着, 怎么就~”


    忽然薨逝了?


    几位年长王爷,手上有没有沾着血?老皇帝有没有怀疑?太子世子有没有心怀仇恨?


    五爷放下茶盅,阴阳怪气地冒出一句:“就算有什么端倪, 我们也不知道——在座有一位算一位, 邸报还得借着看呢。”


    一时间, 书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曹慎喃喃“邸报有什么稀罕”,三爷盯着天花板,后悔“若再考两回,说不定能中”,曹延轩心情复杂:若是去年三月,自己赴京城赶考,事情说不定便不同。


    过了半晌,三爷问:“花家那边,可有消息?”曹延轩摇摇头,“锦明已经去了江西。”


    五爷也问曹慎:“二马可有动静?”


    二马是金陵知府的代号。


    金陵知府姓冯,永乾二十七年到的金陵,是寒门举子,除了一个在京城做御史的、年事已高的妻舅,在朝廷内没什么靠山。


    冯知府是聪明人,对地头蛇曹家颇为礼遇,逢年过节依仗曹家出钱出力,平日与曹家几位爷走动,女儿冯碧云是珍姐儿几个嫡小姐的闺中密友。


    这回京中变故,冯知府私下把不少消息告诉东西两府,弥补了京城曹家与金陵曹家消息不通的缺憾。


    这个人情,曹家是领下来了。


    曹慎摇头。“他也蒙着呢。”


    四人谁也没有吃饭的兴致,就此散了,第二日又来。


    之后传来的消息,一日比一日惊心动魄:


    六王爷封地在河南,抢在江西动身的三王爷之前,与腊月二十七日到达京城,却没能进城:首辅李阁老在城门传新皇旨,令六王爷退出五十里,只带一百人、素服进城,吊唁先皇,恭贺新皇。


    六王爷二话不说,带着人马围住了京城,喊道又说“你口口声声新皇,且拿出父皇传位的遗旨来!”


    李阁老自然是有圣旨的,派人用吊篮放下城门。


    六王爷拿到手里,看了一眼便撕得粉碎:“哪来的西贝货!太子薨逝,父皇召集我等进京,重立储君。尔等乱臣贼子联手造假,窃取江山社稷,当诛九族!”


    李阁老斥责六王爷“谋反”,双方不欢而散。


    这么一来,六王爷安营扎寨,把京城围得铁桶一般,山东、山西、陕西几路总兵都督意图勤王,却诡异地在远些的地方按兵不动。


    隔两日,三王爷也到了,与六王爷不知怎么谈的,居然没起冲突,联手陈兵城下,要求“打开城门,由我等吊唁父皇,否则,便是乱臣贼子的同谋。”


    新皇御驾亲临城楼,说“先皇御笔遗诏,传位于我”,举起传国玉玺,要求两位亲叔叔退兵。


    三王爷六王爷充耳不闻,与侄子唇枪舌剑,争吵一番,数落对方“丧心病狂”,局面就此僵持下来。


    之后发生的事情,在后世人眼中,堪与“烛影斧声”“玄武门之变”相提并论:


    除夕深夜,三王爷所居营帐突然起火,惨叫声划过夜幕,两个阵营就此大乱。


    火光直达天际,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杀声震耳欲聋,谁也没看到,京城西门是怎么开的。


    那一夜,六王爷身披银甲,手提长枪,腰悬龙泉宝剑,率领五百心腹人马踏进紫禁城,面庞、战袍与长发皆被鲜血染成黑红色。


    太阳升起的时候,原来的太子世子/新帝被乱箭射死,太子妃/皇后悬梁自尽,太子世孙/新太子被活捉。旧太子的嫡次子也就是新皇胞弟却不在城中,传国玉玺也不知所踪。


    另,三王爷在城外就被火烧成重伤,撑了七日七夜,痛苦地死去了。


    李阁老于家中自尽。


    永乾三十一年元月初一,六王爷一身白衣吊唁先帝,在灵前叩首叩得满面鲜血,嚎啕大哭乃至声音嘶哑,痛数侄儿“罪大恶极、篡改遗诏、颠覆江山社稷”,“本当凌迟,念在皇家血脉,留全尸”,又对着历代先祖灵位发誓,“必将光耀我大穆朝,爱护百姓,造福社稷。”


    元月初五,宗室、其余阁老、八位持有丹书铁券的开国公、侯齐聚宫中,商讨国事;


    元月初七,由先皇赏识的苏大学士写了一份万字奏折,引经据典地请六王爷登基,“早日稳定大局,畅通政令,慰先帝之心,安亿万百姓之心。”


    六王爷推辞一番,执意不肯。宗室、开国公侯、大学士和阁老们跪地相请,再三苦求,六王爷掩面大哭“父皇”。


    元月初十,六王爷手捧开国皇帝“永乐大帝”用过的盔甲,腰悬先帝赐予的龙泉宝剑,于紫禁城继位,定国号为“康庆”,永乾三十一年便是康庆元年了。


    康庆皇帝第一道旨意,尊母亲许氏为皇太后,封发妻刘氏为皇后,封嫡长子为东宫太子。


    第二道旨意,贬斥原太子一系为废人,念在皇家血脉,留其性命,在郊外造庄居住;


    第三道是开恩科,选拔人才,安抚民心:于四个月后,也就是今年五月,于京城增开会试,八月增开乡试。


    另有密旨,召其余的皇子进京,吊唁先皇。


    消息传到金陵,已是元月月底。


    曹延轩有一种茫然之感,拿起一支笔,在白纸上一笔一划端楷写出“康庆”两个字,凝视片刻,顺手把笔递给三爷。三爷草书写了“康庆”二字,大大咧咧地塞给五爷,五爷一瞧,用隶书写了一遍,轮到曹慎,就用了行书。


    如今是康庆元年,可不能弄错了。


    原太子世子的国号“嘉正”,在这世间仅仅存在一个月,就消失在尘埃中了。


    曹慎依然是消息灵通的,“听说,如今这位,在灵前当着众位阁老、王爷的面,以先皇之名发誓,除了~除了废了的那位,一律不予追究。李阁老的家眷也保存下来,送回家乡,其余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动地方。”


    也就是说,康庆皇帝自知杀孽太重,登基的手段也不光彩,已在史书留下重重一笔,免不了被后人指指点点;日后要循规蹈矩,做个“仁君”了。


    三人觉得这话可笑,嘿嘿笑个不停,曹延轩啪地打开折扇,挥了挥,“哦?京城守备呢?九门提督呢?三大营呢?大同总兵呢?宣府总兵呢?”


    曹慎瞪他一眼,“我说完了吗?要你讨人嫌!”悻悻地嘟囔“换成新国舅了。”


    新皇后刘氏,嫡亲弟弟是赫赫有名的武将刘璋,曾打退,先皇龙颜大悦,封了刘璋做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局面”三爷压低声音,“定下来了吗?”五爷迟疑着,身处一个巴掌,“这位”


    当今天下,有能力有人望反对新皇的,只有五王爷了。


    曹延轩低声说:“这位,和当今渊源甚深。”


    曹慎也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在桌上画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


    旧太子的嫡次子,被废嘉正帝的胞弟,失踪的时候带走了传国玉玺!


    夜深人静,他和纪慕云说起白天这句话,纪慕云也是赞同的:


    “妾身听说,当今和五王爷好得很。”皇子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纪慕云在姨母身边,也曾听说过,“每逢先皇寿辰,当今和五王爷总是一起给先皇贺寿,听说有一年练了剑舞呢。”


    五王爷和昔日的六王爷、如今的康庆皇帝母家并不显赫,都是寻常宫人,一个年头出生,一个年尾出生,先皇一高兴,给两人穿一样的衣裳,人人以为是孪生兄弟。


    五王爷三岁,生母就去世了,六王爷生母许美人对五王爷颇为关照,皇帝便把五王爷交给许美人抚养。


    五、六王爷就此手足情深,先皇四十寿辰,两人一人一句,背万寿词贺寿;先皇四十五寿辰,两人练了剑舞,在宫中御宴时当众翩翩起舞,君臣妃子齐声喝彩;先皇五十寿辰,两人悄悄去边疆,把来犯匈奴的人头当成寿礼,带到寿宴上,场面血腥了些。先皇当众面色不喜,过几日,却把河南和四川分别封给两人。


    此举引起太子嫉恨,于是先皇五十五岁寿辰,五、六王爷非常低调,并肩献上手抄的经文,但求“父皇长命百岁”。先皇没说什么,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今年是先皇六十岁寿辰,众人都想看看,两位王爷有什么新鲜寿礼。


    想不到,先皇永远留在五十九岁,六王爷登基,永乾三十一年改做康庆元年。


    此事天下皆知,纪慕云提起来,曹延轩并不奇怪。“皇权富贵,天下人谁不想得?五王爷”


    六王爷,不,新帝抢夺皇位,决不是心血来潮之举,没有数年、十数年的筹谋、布局,是不敢动手的。旁的不提,新帝和三王爷围城三日,九边几位总兵、督抚就不会按兵不动。


    五王爷有没有插手,退一步,是否知道六王爷的图谋,谁也不知道。


    一君一臣,一天一地,云泥之别,骨肉亲情在皇位面前,轻飘飘地不值一提。


    纪慕云是明白的,因晚上吃了煎茄盒和炸鹌鹑,端来消食的普洱茶和山楂糕,“七爷,横竖我们离得远,等着看便是。”


    曹延轩点点头,眉宇间依然舒展不开。


    大概是为了恩科的事?纪慕云轻声叹。声音落到他耳朵里,曹延轩便也叹一口气。


    他今年三十三岁,自幼读书不辍,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先后遇到父丧、母丧和妻丧,三年三年添一年,好不容易遇到恩科,开恩科的皇帝却不是顺理成章继位的——江山能不能坐稳,谁也不知道。


    这突如其来的恩科,就有点令人为难了。


    ? 第84章


    永乾三十一年, 不,应该是康庆元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远在四川成都的五王爷府邸。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读旨意的是个高瘦太监, 白净面皮, 公鸭嗓子, 念了一长段话,“着, 五王爷速速进京, 吊唁先皇。”


    五王爷躬身听完,恭敬地双手过顶, 接过黄陵圣旨, “有劳段公公。小王偏居一隅, 蜀路艰难,往来一趟得一、两个月, 刚刚知道,六~英禛到京城的消息, 耽误了事,还请恕罪则个。”


    英禛是六王爷的名字, 五王爷名叫英琪。


    编得像真的似的。段公公偏偏做出相信的样子,满脸堆笑地恭维:“王爷哪里的话。皇上知道五王爷忠心, 最是看重五王爷, 叮嘱老奴,还有封信是给王爷的。”


    说着,段公公从衣袖里取出一份不起眼的、封着火漆的旧信封, 用身体遮掩着塞到五王爷手里。


    薄薄一张纸, 似乎千斤重。五王爷立刻捏住, 塞进衣襟。


    之后段公公做出关心的样子,凑近一些提醒:“不过,五王爷,圣上的名讳,可不能再提了。”


    五王爷做出醒悟、追悔莫及的神情,右手重重击打左腕,“是小王错了。”又是深深一揖:“请公公在圣上面前周全一二,千万莫要提起。”


    段公公脸庞笑得像菊花:“哪里的话,以后劳烦王爷关照呢!不光圣山,太后也想念王爷的紧。”


    六王爷的母亲许妃,曾经抚养过五王爷,五王爷年幼的时候是把许妃当成亲生母亲的,与六王爷感情极深。


    五王爷露出伤感的神色,用袖子拭泪,“有四年没见到她老人家了。”


    黄昏时分,金陵城中,花锦明敲开了西府大门。


    “岳父!”见到熟悉的身影,年轻人忍不住落泪,用衣袖胡乱擦拭,哽咽道“岳父大人!”


    曹延轩忙扶起女婿,还没说话,便微微发愣,有些认不出对方了:


    当年王丽蓉选中花锦明做女婿,相当大的原因是花锦明容貌英俊,肌肤白皙,身材颀长,举止之间有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和书卷气。


    曹延轩看中的褚举人儿子,抡起外貌,就比花锦明差远了。


    王丽蓉张口闭口“只有花家哥儿才配得上我们珍姐儿。以后生了外孙,个顶个的出挑。褚家小哥若娶了珍姐儿,生了女儿随爹,就得把人愁死。”曹延轩没话说了。


    时至今日,花锦明容颜憔悴,头发干枯,肌肤被阳光晒得黝黑干裂,嘴唇长满口子,背脊有些佝偻,远远一看,像一根能走路的旧竹竿,便是王丽蓉见了,也会瞧不上的。


    周围站着仆人,曹延轩轻轻“嘘”一声,拉着女婿,大步进了外院书房,说声“都下去”,才反手关上了门。


    “江西那边怎么样?”桌上的茶有些温了,曹延轩顾不上,给女婿斟了一杯。


    花锦明两口喝完,知道如今不是难过的时候,匆匆道:“小婿快马加鞭,今年元月六日到的南昌。大堂兄跟我一道去的,路上,路上”


    风餐露宿,岂是辛苦两个字可以说得尽。


    曹延轩安慰地拍拍女婿肩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他镇定的举止抚慰了花锦明纷乱惊惶的心,定定神,说话有了逻辑:“去年腊月二十二日,小婿听说,三王爷,三王爷带着人马,直奔京城去了,放不下心,和家里一商量,由大堂兄陪着,快马直奔江西。”


    “路上便听说,先太子世子登基。等到了南昌,见了父亲,父亲说,三王爷已经去了京城,如果,如果成事,自然大不相同,如果不行,恐怕,恐怕不仅是父亲,全江西的官员,都要换个人来做。”


    成王败寇是自古不变的道理。若三王爷登基,心腹和江西官场的人有了从龙之功,自此平步青云;若是败了,这批人被扣上“三王爷党羽”的帽子,前途大大打个折扣,能保住性命就是万幸。


    曹延轩微微点头。


    “元月十六日,邸报过来,新皇登基,三王爷,已经没了。”花锦明艰难地说,数年前,他随母亲去过江西,见过三王爷一面,好好一位天潢贵胄,就这么没了。“那边,立刻闹了起来,互相辱骂的,互相揭发的,有人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翻了出来,还有人大义灭亲,闹得不成样子。”


    “父亲便让我,不要留在江西,说,留下也没什么用,回家照看母亲和珍姐儿。我走的那天,朝廷派了钦差到南昌。”


    新帝登基之后,给旧太子一系定下“谋逆”罪名,对于与自己同时围城的三王爷,不知是不是碍于先帝灵前发的誓言,仅仅免去三王爷世子的头衔,招三王爷全家入京,其余的人,并未提及。


    话虽如此,明眼人一看便知,三王爷经营江西十余年,官员都是三王爷的心腹,新帝自然不会容忍,早晚会通盘换成自己的人。


    喏,刚出元月,新帝便对江西下手了。


    曹延轩直截了当地说:“你父亲,可有参与?”


    花锦明心脏一跳:往日岳父提起父亲,总是说“亲家。”


    “哪里的事?”他急急说,“您是知道的,父亲年纪大了,万事谨慎小心,从不得罪人,为官二十余年并无差错,另外,家中做着生意,年年给父亲送钱过去,父亲在当地没有买卖,除了三节两寿,从未收过下属的礼物,更别说索贿了。母亲日日在父亲身边,从未有女色上的事情”


    曹延轩当日把女儿嫁给花家,是查过花锦明父亲花希圣的,对这一点还算放心。


    他点点头,又问“胡大人那边,可有消息?”


    提到姐姐的公公,花锦明身体僵硬,肩膀不由自主垮了,不敢看岳父的脸“胡,胡大人,胡大人有个女儿,被三王爷心腹江林看中,娶了做续弦。”


    也就是说,胡家实打实和三王爷有瓜葛。


    曹延轩半晌没吭声,在女婿殷切的目光中站起身,踱到书架前,抽出一本陈旧《庄子》,拿回桌案上打开,原来是个书本样子的匣子。


    他从中取出一叠银票,有两千两的有五千两的,也不数,塞在女婿手里:“拿着,该走动走动,该保全保全,不要舍不得花钱。”


    说起来,花锦明今日就是来求援的:花家不如曹家豪富,每年进项是有数的,不少送到花锦明父亲任上——大穆朝官员俸禄之薄,堪称历代之最,一个六品通判每年俸禄才几十两(米换成银子),如果家中不做生意,如何住大宅,人情走动,呼奴使婢?


    事情一出,花锦明带着家中现钱去了江西,已经花出不少。虽不至于就此伤筋动骨,非常时期,手里还是多些现银好。


    花锦明感动得眼眶发红,哽咽道“岳父!”


    曹延轩拍拍他肩膀,起身出了书房,叫远处的小厮“把二管家叫过来。”


    片刻之后,曹世雄细细听着曹延轩的叮嘱,自去召集人手。曹延轩回到书房,对女婿说:“二管家是经过事的,这一阵,跟着你吧。我今晚便给京城、珍姐儿姑父写信,其余的,一时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这个时候,曹家明哲保身,才是正理:曹家好端端的,花家还有一些指望,若是曹家也落马,花家再无翻身之日。


    花锦明深深一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岳父大恩,没齿难忘。’曹延轩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你我之间,不说生分的话”,又说了些“你还年轻,遇到的事情多着”,见花锦明情绪平复一些,才问起女儿。


    花锦明看看自己沾满泥水的鞋子,赧然道:“还没赶回去,怕吓到她。”


    实际上,他有些怕,不知怎么对珍姐儿说:刚刚成亲,自己家就出了事,珍姐儿定会失望。


    曹延轩关切地问:“亲家母如今在府里,还是?”花锦明答道:“母亲不放心父亲,跟在小婿后面去了江西,一路车马劳顿,发了热,徐徐而返,还没到家。”


    珍姐儿如今怀满三个月了,又是第一回 怀孕,身边没个长辈照料。


    曹延轩怎么想,怎么不放心,便说“左右你在外面,不如,让珍姐儿回家住一阵,陪一陪我,陪一陪她弟弟,也免得她担忧。”


    这正是花锦明期待的,当下松了口气,“如此最好,小婿实是怕惊到了她。”


    当天晚上,花锦明见到珍姐儿,自然换了一种说法,“三王爷进京去了,南昌变动很大,父亲那边缺人手,我和大堂兄过去,帮父亲一帮。”


    说起来,去年腊月,花锦明兄弟和花太太出了金陵,花大太太便下了封口令,府里谁也不许提起“新帝”“旧太子”“三王爷”的事。


    外面改朝换代、惊涛骇浪地,珍姐儿日日不出府门,什么也不知道。


    于是她完全没意识到丈夫所说事情的严重性,把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那你还说,去了外祖父家!”


    花锦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好言好语地解释:“当时,当时不是怕你着急,才”


    “你这人,公公叫你办事,你便去吧,我又没拦着。”珍姐儿委屈地扁着嘴,伤自尊了,“你可倒好,说假话骗我!”


    花锦明无奈之下,朝她长长做了个揖,“是我错了,娘子莫怪。”


    换成以前,珍姐儿是告诉过自己“有对不住丈夫的地方,要对相公加倍的好”。如今她怀了孕,被父亲、伯母舅母和花家众人凤凰似的哄着,习惯了被人捧在手里,不知不觉恢复了往日的性子。


    “旁的倒也罢了。”她拧着眉,气鼓鼓的,“人家还惦记着外祖父的身体,生怕他老人家有什么闪失,告诉爹爹寻医问药,连东西都预备下了,日日算着日子,盼着你回来。你可倒好,连同婆婆、大伯母大堂兄大堂嫂,骗我一个。”


    花锦明心浮气躁地,强忍着满心不快,“怎么叫骗?”指指她尚未隆起的肚子,“这不是,这不是怕你着急吗?”


    一堆堆的借口!珍姐儿更委屈了,“你拿你外祖父说事,就不怕我着急了?”


    久别重逢的夫妻没有胜新婚,反而一来二去拌起嘴来。珍姐儿的丫鬟不敢劝,裴妈妈不在,有机灵的花府丫鬟去请了花大太太来。


    花大太太带了新鲜果子来,进门就笑道“哎呀呀,俗话说小别胜新婚,果然,说不完的话。”


    花锦明背转身体,走到窗边深深呼吸,不说话了。珍姐儿涨红了脸,喊道“大伯母!”——自从她怀孕,就不给长辈行礼了。


    花大太太把果子地给丫鬟,拉住她的手,对花锦明说:“好孩子,你媳妇怀着身子呢”,又哄珍姐儿:“可是锦明忘了带礼物?下回啊,给我们珍姐儿带双倍。”


    珍姐儿分辨“他不对我说实话”,花大太太便明白了,笑道“那是他的不对。不过,好孩子,这主意是伯母出的,你要怪,就怪伯母吧。”


    这段时日,花大太太日日陪着珍姐儿,带着两个孙女给珍姐儿玩耍解闷,珍姐儿哪里好意思生人家的气,忙说“大伯母,我不是生气,就是,就是”


    就是失望,丈夫不对自己说真话。


    “傻孩子,你如今怀着孩子呢。”花大太太笑呵呵地,拉着她往炕边走,“若是以前,锦明自然不瞒你,如今就得顾忌你身子。再说,男人在外面做事,若是一件事一件事告诉我们,就把正经事情耽搁了。这回也是,锦明和他大堂兄慌手慌脚走了,别说你了,就是你大伯母、你大堂嫂,也是被蒙在鼓里,只能商量着,用锦明外祖父摆出来。”


    这么一听,珍姐儿心里就舒服不少。


    花大太太巧舌如簧,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哄得高兴了,“锦明好不容易回来了,没歇一口气没喝一口水,就来了你这里,好孩子,快安排人烧水,告诉厨房一声。”


    珍姐儿觉得有理,高声叫茉莉秋雨,“去春熙楼,买姑爷爱吃的菜。”


    反正她嫁妆丰厚的很,不用府里的银子。


    “瞧瞧,还是珍姐儿心疼人。”花大太太欢天喜地地,催着侄儿回房去:“换件衣裳洗个澡,别把我们珍姐儿和孩儿熏着了。”


    花锦明看一样珍姐儿,后者当着长辈的面,拉不下脸服软,噘着嘴站在当地。他便什么也没说,出门去了。


    花大太太催丫鬟“让二少奶奶也喘口气,晚上还得吃饭呢——你别动,我们到你这屋里来。衣裳就别换了,我看你今天这身就不错。”


    片刻之后,花大太太捏着帕子出了珍姐儿的院子,在拐弯处遇到侄儿的时候,脸上已经没了笑意。


    花锦明朝伯母施了一礼,“劳烦伯母了。”


    花大太太眉宇露出疲倦,“委屈你了。”曹家这位四小姐,实在是愚蠢,骄纵、不懂事,根本配不上侄儿。


    花锦明不知说什么好,心里也在想,珍姐儿比大堂嫂,差得实在太远了。


    “如今是我们用得着曹家。”花大太太提醒侄儿,用不满的目光望一眼珍姐儿的院子,掸一掸衣袖,“你忍一忍,左右有了孩子。”


    珍姐儿不知道丈夫的心绪,晚间一家人团聚,,虽然花锦昭和丈夫没怎么说话,有花大太太婆媳活跃气氛,席间依然喜庆。


    散席之后回到卧房,她嗔怪着,“哪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孩儿都三个多月、四个月了,你都没有好好摸过他,抱过他。”


    花锦明便过来,抚摸着她的肚子,轻轻的,手势略带僵硬。“对了,岳父说~”


    珍姐儿有点奇怪,“你什么时候去见我爹爹了?”他敷衍“回来的时候,顺路去了一趟。岳父说,这一阵我到处走,隔两日又得出门,伯母和大堂嫂要照顾侄女侄子,怕照顾不了你,让你回家住一阵。”


    可以回娘家?还可以住一阵?从天而降的惊喜把珍姐儿笼罩了,情不自禁地绽开笑脸,“真的?爹爹让我回去?明天吗?”问一句“你又要出门啊”,就琢磨着“正好,我就多住几日好了,舅母和三伯母五伯母定会来家里看我。”


    花锦明看着,目光流露出如释重负;珍姐儿肚里是个男孩子就好了,他前所未有地期盼。


    这个时候,西府里的纪慕云也知道了“珍姐儿回家”的消息,笑道:“六小姐和宝少爷定会高兴,昱哥儿也会乐坏的。”


    倚在临床大炕的曹延轩伸个懒腰,“那小子懂什么。”


    “多个人陪他玩,他怎么会不懂。”纪慕云嗔怪,又说“妾身明日就告诉厨房,准备四小姐爱吃的菜,多炖些补品。”


    如今曹延轩和宝哥儿住在双翠阁,媛姐儿也时时过来,厨房管事娘子日日一早就派人进来,请纪慕云拟菜单子。


    曹延轩满意地嗯一声,“你看着办吧。”听纪慕云又问“您看,要不要把范大夫请进来?”他想了想,花家给女儿也是请了大夫的,便说“你们把脉的时候,请大夫看一看吧。”


    歇过片刻,他站起身,打算去东厢房写信,“你也来吧,帮我磨墨。”


    前路坎坷,朝廷风起云涌,光恩科一事,便令他左右为难,看不到尽头,有个人在身边陪着,冬夜似乎没那么漫长了。


    刚好纪慕云今晚也有事情,“好啊,您忙您的,我在边上干活。”


    曹延轩奇道:“你在做什么?”纪慕云便从柜子取出两本硬皮账册,往他面前一放。


    打开一瞧,原来是小厨房的账本,从设立当日起,柴火、大米白面、红枣桂圆等等,日日记得清楚,有发货人、收货人的画押,月底盘点,剩了多少,能推算双翠阁一个月的用度。


    这种账本亦称流水账,容易记得潦草,曹延轩手里这本字迹清晰,数字整洁,纸面干干净净,每月月底用朱砂勾出来,令人一目了然,一看就是理过家、算过账的人做出来的。


    曹延轩翻了翻,“在家里做过。”纪慕云理所当然地,“我爹爹是管过账的,家里我管钱。”


    说到这里,她想起一件事,“七爷,按说妾身不该多嘴,不过,日日见到六小姐,有时候便想,六小姐也到了学算数的时候。”


    算账、掌事、打理家务,要和事情、人对应起来才行,可不像画画,纪慕云在屋里就能教媛姐儿了。


    曹延轩是知道的:“她母亲(王丽蓉)活着的时候,是带着她和珍姐儿的,后来她母亲身子不好,就顾不上她了。左右她年纪还小。”


    毕竟是女儿,不能像儿子一样日日带在身边,纪慕云是明白曹延轩的。至于东府,三太太五太太连自家庶女都懒得教,哪里顾得上媛姐儿?


    “您给四小姐挑了个好人家,六小姐那边,可有了想法没有?”她关切。


    曹延轩摇摇头,“先前她年纪还小,赶上她母亲病着,如今,又遇到孝期。”


    王丽蓉去世之前,媛姐儿才十二、三岁,刚刚到了相看的时候。


    “再说,她不比珍姐儿。”曹延轩嘟囔,“有人找我透话,我看不上;有好的人家,也没看上我们家。高不成低不就的。”


    庶女多半嫁给门当户对人家的庶子,媛姐儿是婢生女,选择余地又小一些。还有不少人,看中曹府嫁妆来求亲,更不能答应了。


    纪慕云安慰,“六小姐还小,您慢慢看着便是。”又笑道“您若把六小姐早早嫁出去了,妾身和昱哥儿还舍不得呢。”


    曹延轩敲敲账本封面:“正好你记账,带一带她。也不用隔一日隔两日,让媛姐儿日日过来,勤快一点。”


    纪慕云愣了愣,“妾身这个账本,只有数目,没有银钱的。再说,妾身是为了和厨房对账,又不是~”


    小厨房有进项,有消耗,就有油水可捞,纪慕云指了专人管着,还不放心,日日记账,月底算出数字,和存的东西盘一盘


    “一法通,百法通。”曹延轩少有的坚持,直接做了决定。“让她知道怎么回事就行了,以后遇到,心里就不慌了。”


    作者有话说:


    ? 第85章


    “有件事情老爷吩咐了, 不过,我想先请六小姐答应,不要向别人说出去。”第二日,东次间里的纪慕云像平时一样打发了人, 告诉媛姐儿, “要不然, 我可不敢去办。”


    媛姐儿满口答应,好奇道:“爹爹什么事呀?”


    纪慕云把小厨房的账本搬到桌案上, 把昨日的事说了:“老爷说, 六小姐可以看一看,以后遇到了, 心里便有谱了。”


    媛姐儿睁大眼睛, 看看她又看看账本, 略带紧张地追问,“爹爹说的吗?”


    她点点头, 低声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说起来, 若不是~遇到太太的事,该慢慢的, 学起来了。”


    看起来,媛姐儿被这句话打动了, 耷拉着脑袋, 小小声说:“太太在的时候,说我年纪小,字都没练好, 什么都不带我, 只教四姐姐。姨娘(于姨娘)日日夜夜伺候太太, 只盼着太太能松松口,太太却”


    却依旧铁石心肠,什么都不管媛姐儿。


    纪慕云十五岁之前是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落魄以后成了普通人家的女儿,待进了曹府,成了半主半仆的小妾,很能体会到庶女的心酸。


    她打心底不喜欢王丽蓉这种做派,安慰媛姐儿:“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看,老爷是惦记你的。”


    媛姐儿侧过头,用袖子擦一擦脸,纪慕云盯着面前的粉彩茶盅。


    “我不会看账本。”过了半晌,媛姐儿用敬畏的目光盯着两本账册,“我也不会算数,董妈妈会一九得九,我背过两句,姨娘怕父亲听见,又不让我背了。太太派人教过四姐姐,连四姐姐身边的人也学过。”


    这就有点麻烦了。纪慕云想了想,“你会打算盘吗?”见媛姐儿摇摇头,便回卧房,从箱笼里把自己的算盘拿来。


    那是一把常见的木框算盘,并不大,黑色算盘珠,边角系着个装饰用的红色络子,是开立小厨房后,纪慕云朝紫娟要来的。


    媛姐儿一看就佩服起来,嘟囔“姨娘怎么什么都会。”


    纪慕云被逗笑了,“在家里不用操心,等以后嫁出去了,柴米油酱醋茶,都得你管着,不会打算盘还行?”


    听到“嫁出去”,媛姐儿没什么害羞的神情,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毕竟,东府西府三位嫡小姐已经出嫁,和她身份相同的素姐儿秀姐儿也陆续定亲。


    何况,她是庶女,八成不会嫁到花家那样的人家,未来夫婿不是大户人家的庶子,就是小门小户的子弟,多半会单独过日子。学会算帐,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那,姨娘教我可好?”小姑娘有点不好意思,握着自己脸庞,“我给姨娘做头花。”


    纪慕云也不客气,媛姐儿平时除了画画,就是孜孜不倦地做头花,如今做出来的头花已经很有水准了。“好啊,那我要一朵海棠,一朵月季。”


    整整一上午,媛姐儿在学习算盘指法中度过,噼里啪啦地,打得很过瘾。纪慕云在一旁,把口诀写在一张纸上,让她回去背,算盘也带回去。“还有啊,你从身边挑个人,过来学会了,以后遇到事情有个帮手。”


    是让她从陪嫁丫鬟里面挑。媛姐儿连连点头,“夏竹和红玉都好,再不然,兰心也行。”


    中午吃过饭,纪慕云便要带儿子午睡了,媛姐儿拿着算盘和口诀走了,说“明日再来。”爹爹说了,她可以日日过来。


    不过,次日媛姐儿没来成:一大早,珍姐儿就回家来了。


    花府马车垫了三层厚厚的棉褥子,花锦明在车里扶着,平日半个时辰的路,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曹延轩在西府门外等着,见女儿安然无恙,才放了心。


    说起来,王丽蓉去世,曹延轩和王丽华商量,把正院空了出来,屋子里的贵重东西放进库房,家具什么的留在原处。日后等宝哥儿大了,就在正院成亲,再把屋子用起来。


    今日来了,珍姐儿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怀孕之后,她的精神不如平时,加上昨晚激动得没有睡好,躺回自己的床上,翻个身就睡着了。


    醒来时,阳光照进心爱的屋子,珍姐儿满意地伸个懒腰,问了小丫鬟,才知道已到了中午。


    出屋一瞧,曹延轩正和女婿闲聊,宝哥儿一本正经地听着,媛姐儿坐得远一些,手里打着一个络子。


    正厅摆的不是四仙桌,而是一张长条桌案,珍姐儿便知道昱哥儿也要来了。


    好讨厌,上回那孩子在桌上闹起来了,珍姐儿不太高兴。


    午饭的时候,珍姐儿坐在父亲和弟弟中间,仿佛回到了没出嫁前的日子,心中又欢喜起来;再一瞧,花锦明被安排在曹延轩面前,媛姐儿与自己相对而坐,另一边果然是穿着宝蓝小袄的昱哥儿。


    她噘着嘴。


    午饭非常丰盛,厨房做了珍姐儿爱吃的菜,曹延轩又从春熙楼要了女儿女婿爱吃的几道菜。


    昱哥儿两岁了,平日跟着纪慕云,习惯了坐在桌边吃饭,现在虽然不见娘亲,父亲却在,哥哥也在对面,身边媛姐儿又哄着,便不哭也不闹,由着奶娘喂了一大碗饭,还吃了两个西葫芦鸡蛋馅的馅饼。


    曹延轩和宝哥儿已经习惯了,花锦明倒是没想到:家里侄子侄女在昱哥儿这个年纪还哭闹不休,没法安安静静吃一顿饭。


    他便夸赞:“十五弟真是,幼年老成。”


    什么跟什么,珍姐儿白了他一眼,曹延轩被女婿逗得直笑。


    媛姐儿也咯咯笑,告诉众人“十五弟呀,可会叫人了”,逗着昱哥儿“我是谁呀?”


    昱哥儿清清楚楚地叫“媛媛”(姐这个字,他还发不出音节),叫宝哥儿“宝儿”,叫曹延轩“爹爹”。曹延轩笑着应了,指着珍姐儿:“这是你四姐姐,珍,珍珠宝贝的珍。”


    昱哥儿跟着学“珍”,又跟着叫花锦明“明”,声音又大又脆,谁看了都喜欢。


    花锦明忍俊不禁,从兜里摸出个寸许大的珐琅盒子,深蓝色盒盖绘着白玉兰,打开里面是雪白的窝丝糖,“拿着玩吧,这个糖含着就化了,盒子可以放东西。”


    又对岳父解释:“我家里侄子侄女,都喜欢吃糖。”


    一看就是家里有孩子的,怕孩子噎到,只用窝丝糖。曹延轩点点头,对昱哥儿说“要向四姐夫说~谢~谢。”昱哥儿侧着头,用圆溜溜的小眼睛盯着花锦明,像是在说“为什么呀?”


    媛姐儿朝孙氏招招手,小声提醒“快,谢过四姐夫”。孙氏这段时间长了不少见识,抱着昱哥儿向花锦明福了福,道了谢。


    自己才离开家,媛姐儿就一门心思讨好父亲,真是长进了,珍姐儿移开目光。


    曹延轩摸摸昱哥儿头顶,目光满是宠爱,对女婿笑道:“等珍姐儿生了,你就知道了,养儿方知父母恩。”


    想起在江西的父亲,花锦明满心难过,掩饰地笑道:“我就盼着,孩儿和十五弟一样健康聪明,那就好了。”


    自己的孩子像小妾/犯官家眷生的庶子?珍姐儿瞪圆眼睛,大声嗔怪“那,万一我生个女孩子呢?”


    男孩子女孩子有什么关系?花锦明随口说:“都一样,大堂兄也生的女儿。”


    珍姐儿更不高兴了:花锦明堂兄花锦昭没有嫡子,妻子连生两个女儿就没了动静,纳妾才有了儿子——又是个庶子。


    “你这人,真不会讲话。”她用力一放筷子,把手边的粉彩双耳盖盅碰倒了,金丝红枣燕窝撒满桌面,把珍姐儿月白色裙褂也弄脏了。“哎~”


    丫鬟们忙忙清扫,蹲在珍姐儿身边用帕子擦拭裙摆。


    花锦明低下头,盯着面前一碟素炒山菌,曹延轩摆摆手,“扶四小姐回屋,换件衣裳再来。”


    珍姐儿撅着嘴,“爹爹,人家吃饱了。”曹延轩笑道:“你吃饱了,我们还没吃完,对不对?”


    宝哥儿捧场地摸摸肚子,“我还饿着呢。”昱哥儿不懂事,跟着哥哥摸肚子,把大家都逗笑了。


    等女儿离席,曹延轩温声对花锦明说:“珍姐儿和她娘一个脾气。”亲手给女婿盛了一碗炖野鸡崽子汤,又看看席面。宝哥儿媛姐儿还在孝期,桌面有荤有素,曹延轩便叫丫鬟,把自己这边的芝麻烤鱼脯和樱桃里脊肉放到花锦明面前:“家里做的,尝尝看。”


    花锦明道谢,也给岳父夹了几片水晶肘子,又给宝哥儿盛菜。


    等珍姐儿回来,宝哥儿讲着东府堂兄弟们的趣事,昱哥儿吃饱了饭,在屋里和媛姐儿玩一个花皮球,方才的事情早就没人提了。


    待吃过饭,曹延轩让女儿歇一歇,珍姐儿拉着宝哥儿:“弟弟就在我这边歇午觉,下午我考考他的功课。爹爹~您忙您的事,锦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让弟弟陪一陪我吧。”


    女孩子成了亲,怀了孕,在世人眼里就是大人了,可以照顾没成年的弟弟了。


    曹延轩应了,问花锦明:“下午可有事情?”花锦明如实回答:“这两日外面的事多,小婿得出一趟,珍姐儿就托付给您了。”


    曹延轩给女婿一个鼓励的目光,温声道:“年轻人忙一些好,我一会也要出门。”最后看向媛姐儿“你呢?下午做些什么?”


    按照他的想法,想让小女儿去服侍、陪伴怀孕的长姐。出嫁女子回娘家的机会很少,姐妹两个也能说说话,亲热一些。


    媛姐儿却牵着昱哥儿的小手,恭顺地答:“女儿想陪十五弟回屋,看看十五弟小时候的衣裳,给姐姐的宝宝做两件兜兜。”


    纪慕云针线好,给昱哥儿的衣裳花样、配色每每有独出心裁的地方,曹延轩是知道的。


    曹延轩便答应了,嘱咐几句,带着女婿去外院了。


    谁稀罕昱哥儿的衣裳!珍姐儿翻个白眼,拉着宝哥儿就走,走出老远,还能听到昱哥儿喊着“宝~”的声音,宝哥儿不放心地频频回头。


    留在原地的媛姐儿盯着孙氏几个给昱哥儿披上披风,戴上老虎帽子。回双翠阁的路上,贴身丫鬟夏竹拉拉她衣角,咬耳朵“您,您就这么,不去四小姐那里?”


    媛姐儿放慢脚步,和昱哥儿一群人拉开距离,才说:“四姐姐要歇着,我去了也只能在次间陪着,有什么用。”


    还不如去双翠阁,跟着纪姨娘学东西:昨晚见媛姐儿练了算盘,还要看账本(小厨房的),于姨娘欢喜得直念佛,“我的儿,老爷没忘了你。”


    夏竹惴惴不安,“可,四小姐~老爷”


    “四姐姐又不能”又不能在府里待一辈子。毕竟在外面,媛姐儿含糊不清地,改了后半句:“我带好十五弟,爹爹照样欢喜。”


    这个时候,珍姐儿也在盘问弟弟:“你六姐,平日做些什么?”


    宝哥儿实话实说:“六姐跟着纪姨娘学画,做针线。”


    也就是说,纪姨娘和于姨娘联合起来,把夏姨娘压下去了,珍姐儿抿紧嘴唇。之后她皱着眉,“纪氏能画什么?”


    宝哥儿却说:“纪姨娘在家中学过绘画,画出的画,爹爹也是赞赏的。”


    男子宠爱小妾,又是在家里,说的话如何当真?珍姐儿嗤之以鼻,“爹爹是爹爹,你六姐愿意干什么,就让她干去,你可别傻里傻气地,跟着自低身份。”


    说出去,别人都会笑话。


    宝哥儿没听明白,便停住脚步,“姐姐说什么?”


    珍姐儿还要解释,一旁程妈妈摆摆手,朝不远处的院门使个眼色,她才不说了。


    回到东次间,珍姐儿坐到临窗大炕,由着丫鬟往腰后垫了几个锦垫,膝盖搭了一条牡丹花锦被,“去,把宝少爷的铺盖和平常用的东西搬过来,放到西厢房去。”


    宝哥儿屋里的乔妈妈答应着,带个丫鬟出屋去了。程妈妈又给珍姐儿使眼色,后者有点奇怪,却不再提,和宝哥儿说着花家趣事:“这回我怀了身子,你姐夫两个侄女日日陪我玩耍,大侄女比你小一岁,小侄女比你小三岁。”


    宝哥儿是见过的,“姐夫的侄子比十五弟大两岁。”


    十五弟长十五弟短,珍姐儿扶额,听到这几个字就头疼,转而说起花锦明的堂弟。说了半日闲话,她有些倦了,乔妈妈才回来说“屋子收拾好了。”


    珍姐儿把弟弟安置在西厢房,留下乔妈妈连妈妈,回到正屋也换了衣裳歇下,打个哈欠,忍不住发牢骚“收拾个屋子,还要这么久。”


    程妈妈挥挥手,连同珍姐儿身边的丫鬟婆子一并打发下去,合上卧室门帘子,才凑到珍姐儿床头。


    “依着奴婢,刚才那事不怪乔家的。”程妈妈小声说,“如今宝少爷的铺盖,没放在外院”


    弟弟没歇在爹爹院子?母亲正院早早空出来了啊?昏昏欲睡的珍姐儿睁开眼睛,迷惑道“那,宝哥儿歇在哪里?”


    没听说去东府啊?


    程妈妈犹豫片刻,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指了指双翠阁方向:“本来没敢跟您说的,想不到,事赶事的,您一回来就遇到了,我的好小姐,您可别生气,身子骨要紧——打过了年,老爷带着宝少爷歇在双翠阁。”


    这句话令珍姐儿睁大眼睛,忽地坐起身,“爹爹?”


    爹爹倒也罢了,宝哥儿是嫡长子,西府继承人,歇在一个小妾的住处?别说外人,就是亲戚听了,也会嘲笑、看不起自家的。


    “爹爹怎么这样?”她越想越生气,张着嘴巴,鹦鹉一样重复着,“爹爹怎么这样子?”


    程妈妈弓着脊背,低声下气地解释:“那时候您已经怀了身子,老奴和乔家的连家的商量,怕您动气,便没敢和您提起。老奴也想不到,那纪氏,那纪氏也不知给老爷吃了什么迷魂药,去年年底就,哎!双翠阁统共那么大点地方,纪氏自己带着十五少爷,还有老爷和我们宝少爷,就差把六小姐也塞进去了。您说,这这这,这让人怎么住?”


    程妈妈住惯了正院角落的独屋,有小丫鬟伺候着,如今改住双翠阁后罩房,还是和乔妈妈合住一间(屋子不够了),被后者呼噜声打扰,没一晚睡得香,巴不得早早换地方。


    太过分了!母亲一不在,纪氏就嚣张跋扈,把爹爹捏在手心!再一想,程妈妈说“去年年底”,算算日子,父亲刚出母亲的丧期,就被纪氏勾引去了!


    她以前是没出阁的姑娘,圆房之后,经历了夫妻间的亲密,不由自主想到“父亲和纪氏如何如何”


    弟弟还小呢!


    珍姐儿使劲一锤翠绿绣腊梅大迎枕,“还有什么,一块说了吧。”


    程妈妈愣了愣,忙说“您消消气,还能有什么?家里就这几个人,就这点事,老奴盯着呢!那纪氏顶多捏着一个小厨房,沾不到钱沾不到账”


    “算了吧。”珍姐儿板着脸,端端正正坐在床边,一下下扯着家常衣裳的袖子,眼角眉梢和母亲越来越像。“难得我回来一次,下回还不知什么时候,你别藏着掖着,有什么说什么。”


    程妈妈略一迟疑,不由自主望向她的肚子。珍姐儿气哼哼地,倒也还冷静,“昨晚锦明找大夫给我把了脉,说我怀得甚稳,不用日日躺着——再躺,就躺出褥疮了。”


    “人家都骑到头上来了,你还藏着掖着!”珍姐儿竖着眉毛,指着外面作势就要叫人:“你若不想说,便换个人来说,我就不信了,那纪氏还能把府里的人都唬住了!”


    程妈妈左思右想,咬了咬牙,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才凑到珍姐儿耳边嘀嘀咕咕。


    珍姐儿越听,脸上的神色越可以用震惊来形容,到最后全身发抖,指尖颤个不停:“纪氏,纪氏居然”


    带着昱哥儿回娘家!


    妾室是服侍主子的,便是生了儿子,也改不了半个仆人的身份。纪氏能回娘家,已经是主子恩典,居然敢把府里的少爷带出去?就算昱哥儿是庶子,也是姓曹的!


    “她,她怎么敢?”珍姐儿找不到自己的舌头,结结巴巴的,“她哪里来的胆子?家里的规矩呢?还说是读书人家出来的,简直是丢人现眼!让别人看了,我们家要不要面子了?你,你就该带人拿住她,送到东府,让三伯母处置!”


    程妈妈心道,您都知道老爷是向着纪氏的,我哪敢出头?嘴上却说:“老奴平日跟着宝少爷,纪氏出门回来,鲁大力家的告诉老奴,老奴才知道十五少爷的事。”


    又满脸为难:“奴婢琢磨着,那纪氏小心谨慎,定是求了老爷的话,别说奴婢,三太太五太太也拿她没办法。”


    提起东府的两位太太,珍姐儿便想,连同六婶婶舅舅舅妈,不定怎么看自己家呢!日后见了旭哥儿敏姐儿,贵姐儿珠姐儿,还有素姐儿秀姐儿,自己如何抬得起头!


    珍姐儿胸口像风箱般不断起伏,脸都气红了,蹭地起身,迈步就走“我找爹爹去。”


    程妈妈二话不说,一下子抱住珍姐儿,嘴里连珠炮似的:“我的好小姐,奴婢迟迟不敢告诉您,还不是碍着您怀了身子。万一您有个闪失,别说老爷,四姑爷也会找老奴算账的。您现下去了,老爷定说奴婢胡说八道,挑拨您和老爷父女不合,发作了奴婢。奴婢年纪大了,撵出去就撵出去了,可宝少爷还小,老奴若是不在,谁护着宝少爷,谁盯着纪氏?奴婢又怎么对得起太太!”


    珍姐儿兀自生气,跺跺脚,“放手!”


    程妈妈抱得更紧了,急急道:“您想想,您是当姑娘的,连同三爷五爷家的贵姐儿珠姐儿,哪个管得到父亲房里的事?就算老爷理亏,有十五少爷在,老爷能把纪氏发落出去吗?”


    自然是不能的。珍姐儿越想越生气,“就这么任人取笑不成?”


    程妈妈苦口婆心的,“我的好小姐,太太在时还好,如今太太没了,老爷是您一辈子的靠山。您哄着老爷都来不及,哪能这么炮仗似的,到老爷面前跳脚?您别忘了,太太就是吃了这个亏,才和老爷生分的。”


    母亲和父亲相敬如冰,临死还不甘心,是珍姐儿这辈子最惨痛的教训,闻言不禁迟疑。


    程妈妈见状,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回床边,“我的好小姐,若是您今日发作了,老爷面子上过不去,万一待您就不如今日一般亲热,那纪氏反倒欢天喜地。您可不能顺了她的心。”


    珍姐儿哼一声,细细思索半晌。


    “四小姐,如今什么都比不过您的身子重要,您可不能打老鼠伤了玉瓶。等您生了小少爷,花家必定欢天喜地的,四姑爷再考个前程出来,老爷必定更看重您,谁也越不过您去。”程妈妈拍掌打膝地,“横竖纪氏不能天天回娘家,双翠阁左不过一亩三分地,让她折腾去吧,以后和他算账。”


    珍姐儿拂一拂凌乱的头发,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你给她记着,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一一记下来。”


    程妈妈拍着胸脯,“您放心,奴婢给她一五一十地记着呢,等日后对景的时候扔出来,够她喝一壶。”


    这句话本来是“待日后新太太进门”,程妈妈急急改了口,可珍姐儿已经听明白了。


    父亲心里,已经忘记母亲了吧?她黯然神伤。


    “我不舒服。”珍姐儿眼神冷冰冰地,“你去,请个好点的大夫来,就以前给娘看病的范大夫,叫来给我诊诊脉。”


    作者有话说:


    完了完了,这是明天的,发错了,我的全勤,完蛋了


    ? 第86章


    曹延轩不知道女儿的愤怒, 像平日一样到了东府外院书房,把花锦明的消息和两位兄长、曹慎说了。


    “如今这个架势,姓胡的八成陷在里面,花希圣能全身而退就算不错了。”末了, 他头疼地说道。


    五爷用折扇打着手心, 叹道:“老七, 你说说你,千挑万选, 哎~”


    找了花锦明这么个女婿, 找了花家这么个亲家,如今, 花家在风中飘摇, 前途未卜, 做亲家的看着也难受。


    曹慎接口:“我早劝过他,褚举人家不比花家实惠?现在后悔了吧?”三爷替曹延轩抱不平, “也不能怪老七。珍姐儿的事,他说了又不算。”


    在座的都知道曹延轩家事, 便不再提了。


    曹慎反过来提醒,“老七, 你可小心点,别珍姐儿跟你一哭一闹, 你就硬着头皮去拉扯花家——沾上这种事, 只能怪花家倒霉,谁也救不了他们。”


    五爷也是赞成的,“六叔说得对, 别的事还好说, 亲戚间能帮一把拉一把, 这种~如今江西那边,别说你我,就算阁老尚书,能躲多远躲多远。”


    曹延轩是明白的,默然半晌,拎过茶壶给自己倒茶,“我能干什么,我一介白丁,平民百姓,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待着,哪里也不去。”


    说到这里,三爷瞧瞧他,又唉声叹气起来:“老七这个命啊!上回还说,等着新帝恩科。如今新帝确实开了恩科,他可倒好,又不知道该不该下场了。”


    谁曾想,太子没能继位,六王爷抢占了皇位!


    自古以来,名不正言不顺是大忌,六王爷这位置能不能坐得稳,能坐多久,谁也不知道——别忘了,废帝(太子世子)死了,废帝的胞弟却流落在外,传国玉玺也不见踪影。


    古往今来,嫡支继位的正统性是大于旁支的,若废帝的胞弟登高一呼远在川蜀的五王爷还没有音讯。


    曹延轩想一想就头疼,依次问三人:“若换成你,你去不去京城?”


    三爷看热闹不怕事大,嬉笑着调侃:“去呀,为什么不去?历朝历代,新帝登基,无不倚重自己选出来的人,尤其是破天荒头一遭。死了的李阁老,就是先帝御笔钦点的永乾元年探花郎。”


    五爷哼一声,却说:“我不去。大不了再等三年,急什么?万一~”右手比了个“六”,表示当今皇帝,“万一出了岔子,再来一回~”


    手掌翻过来,意味着改朝换代,五爷沉声说“你若落榜还好,万一考中了——还不如考不中。”


    万一曹延轩金榜题名,宝座上的嘉正皇帝却被废帝的胞弟或者其他王爷推翻,后者登基,嘉正皇帝选出来的这一批进士、举人,仕途上就很尴尬了,十之八、玖会被冷遇——谁愿意和废帝看好的人共事?横竖三年一科,人才多得是。


    这些事情,曹延轩早就想过了,默然无语,目光移向曹慎。


    曹慎连连摇手,“老七,这事吧,问我也没用,我也做不了主,万一有个差错,别说你了,我心里也过不去。”


    谁愿意担这个责任?


    曹延轩叹口气,又想起一件事:“六姐儿十五岁,出了孝期该议亲了,想请两位嫂嫂和婶子,有合适的留意一下。”


    这事简单,三位爷都应了。


    今日珍姐儿在,曹延轩便没留下来吃饭,喝了会茶就回了西府。一进大门,朗月便过来禀报:“四小姐下午请了大夫。”


    曹延轩皱起眉,连问“可有不妥当?”


    朗月是打听过的,“范大夫等着您呢,四小姐一直在屋里,宝少爷陪着。”


    他忙忙去了珍姐儿的院子,一踏进去就微微松了口气:往来丫鬟脸上并无哀色。


    待进了正屋,珍姐儿歇在帐子里,屋里七、八个丫鬟仆妇服侍着,宝哥儿在床边绣墩读一本书,媛姐儿在临窗大炕边听边做针线。


    “今日怎么样?”曹延轩笑着说,坐在宝哥儿让出来的绣墩,“可还住得惯?”


    珍姐儿像平常一样撒娇,“还是家里的床舒服,爹爹~人家都不想走了。”曹延轩便道:“那便不走了,让锦明一个人回家。”


    珍姐儿抿嘴笑,气氛欢快起来。


    曹延轩接过丫鬟捧来的茶,朝着程妈妈招招手,缓步走到窗边。


    后者忙忙低声禀告,“四小姐歇过午觉,身子骨不太舒坦,奴婢便叫人请了范大夫来。范大夫把过脉,说四小姐今日起得早,劳累了些,没什么大碍,开了些安胎的汤药。奴婢不放心,请范大夫留一留,支使人去拿药,如今大夫正在厢房喝茶呢!”


    曹延轩点点头,到西厢房见了范大夫。


    范大夫知道他爱重女儿,见面便说:“七老爷请放心,四小姐安好。”


    曹延轩松了口气:是他提出让女儿回家养着,若女儿回家第一天就有了闪失,不好和花锦明、花家交代。


    他便把花家请的大夫让珍姐儿“躺足三个月”的事情说了,“依您看,是不是让她继续躺着?”


    范大夫擅长妇科,给不少贵妇人治过病,经验不可谓不丰富,给珍姐儿把一把脉,便知无有大碍。


    不过,范大夫能有今天的名声,自然是把谨慎稳妥放在第一位的,“老朽也这么想,四小姐年轻,性格活泼,躺一躺是最妥当的,不过,也不要日日躺在床上,要不然,腿脚没力气,生的时候就吃苦头了。”


    说着,范大夫把开好的方子递过来,“请四小姐连吃一个月,十天后,老朽再来。”


    曹延轩奉上酬金,亲自把大夫送出大门,回到珍姐儿的住处叮嘱:“不可大意,还是躺一躺吧。”


    珍姐儿平日不耐烦,今日却很听话,“那,爹爹,您给我找些事情做吧,要不然,人家可要烦死了。”


    “想看什么书,到爹爹书房里拿,想吃什么菜叫厨房做,再不然做些针线,也别做多了,把眼睛弄坏了。”曹延轩一边说,一边招招手,叫过宝哥儿来:“这段时日,你上午去东府读书,下午回来陪你姐姐。”


    珍姐儿笑道:“我早就和弟弟说了,晚上也让弟弟住我这里,人多热闹,也省得给您添麻烦。”


    这句话一说,程妈妈提心吊胆的,曹延轩却没听出来女儿的意思,满意地颔首,问媛姐儿:“你也陪陪你姐姐吧。”


    媛姐儿恭声答应。


    说话间,小丫鬟捧着红漆托盘进来,上面是一盅热气腾腾的汤药。


    曹延轩安慰女儿:“范大夫医术高明,纪氏怀着你十五弟的时候,不小心动了胎气,就是吃了范大夫的汤药,顺顺当当把你十五弟生下来,你看你十五弟,要多壮实有多壮实。”


    叮一声,正用白瓷调羹搅合汤药的珍姐儿把调羹一甩,甩甩手指,“太烫了。”


    小丫鬟忙把汤药捧到一边。


    闲话片刻,见时候不早,曹延轩派人到双翠阁传话,“晚饭在正院用,叫人把昱哥儿抱过来。”


    媛姐儿听见了,过来福了福,“父亲,外面天黑,女儿把十五弟接过来吧。”


    昱哥儿小小年纪就会看人,在仆妇面前可劲儿折腾,在家里人面前就老实多了。曹延轩便嘱咐:“去吧,路上当心些。”


    屋子另一边的珍姐儿小口小口呷着红枣羹,和程妈妈交换个不满的眼色。媛姐儿没瞧见,披上一件月白披风,一路到了双翠阁。


    正屋正热闹着,昱哥儿肚子饿了,纪慕云给他一块葡萄干桂花糕糕就不肯给了,“一会儿要跟着爹爹吃饭呢”,小家伙儿在地上乱蹦。


    见姐姐来了,他叫着“媛媛”,一头撞在媛姐儿膝盖上。媛姐儿“哎呦呦”做出站不稳的模样,满屋子人都笑。


    趁着仆妇给昱哥儿穿衣裳的空儿,媛姐儿悄悄告诉纪慕云“四姐姐到家好好的,下午不舒坦,请了范大夫来家里”。


    纪慕云听了,便说“老爷必定忧心,这段时日,你陪陪四小姐吧。”媛姐儿学的正上瘾,宁愿到这边来,嘟囔“四姐姐身边十来个人,又有程妈妈。”


    待姐弟俩走了,纪慕云晚饭也端上来了:醋溜豆芽、摊鸡蛋、虾皮粉丝、炒韭菜、肘子肉、松仁小肚,小碗盛着的葱丝黄豆酱,还有一小屉薄薄的面饼。


    前几日龙抬头,府里做了春饼(龙鳞)、饺子(龙耳),人人爱吃,今日纪慕云又要了春饼。


    待吃过饭,她在院子里散步,摘了些新开的夜来香,用水养在胭脂红小碗里,把人打发出去。


    吕妈妈元月月底出府,到金陵城两家最好的医馆问到风湿病的方子,带了回来。纪慕云挑灯磨磨,把方子附在信里,伏案细细写了三张信纸,嘱咐姨母“保重身体”,“终有春暖花开日。”


    写到这里,她盯着信纸沉思:京城天翻地覆,姨母远在湖南,知道了没有?这么大的事情,她不敢写在信里,附上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信写完了,她又读一遍,计算着时间:二月月底才能寄出去,姨母收到就得三四月份,实在太慢了。


    可是,再快也不能够了:吕妈妈如今借着去纪家探望、回侄子家的缘由,每月月出府一次,去商行寄信去纪家拿信,再带回府来,虽繁琐了些,已是以往不能想象的便利。


    自己只是妾室,奶娘出府已是曹延轩的偏宠,日后新太太进府,哪里还能做得到?


    想到这里,纪慕云望着静静燃烧的烛火,胸口钝钝得疼。


    三年来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似的出现在面前:自己给曹延轩做衣裳,曹延轩送自己首饰,两人并肩写诗、画画、赏花,一起养孩子,他平时再忙也回来吃饭,遇到事,像今日一样打发人回来说一声,夜间恩爱缠绵


    等他娶了新太太,这种甜蜜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吧?


    烛火幽幽摇曳,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动静,间杂着昱哥儿的哭声,嗷嗷的,在夜幕中传出很远。


    纪慕云心里一慌,放下笔站起就往外走,掀开门帘又奔回来,把没写完的信塞进床头暗格,才匆匆出屋。


    昱哥儿在曹延轩怀里,哭得脸都红了,见到她就伸着胳膊“娘”,纪慕云忙把儿子接到怀里。小家伙立刻搂紧她脖子,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狗。


    “不要紧的。”曹延轩没当回事,拉一拉昱哥儿头顶歪着的帽子,“这小子晚上吃的多了些,快到院里非要自己走,被石头绊了一跤。”


    纪慕云嗔怪:“大半夜黑灯瞎火的,磕到怎么办?”石妈妈和孙氏缩在一边不敢出声,昱哥儿知道母亲向着自己,越哭越大声。


    曹延轩笑着摇摇头,随母子俩回到院里。到了东次间,纪慕云哄得儿子不哭了,抱到小床上,脱了昱哥儿衣裳细瞧:右边膝盖红了一小块,没破皮,别的地方没什么异常。


    “傻瓜蛋!”石妈妈用毯子裹住昱哥儿,她放了心,亲亲他的小脸蛋,“是不是乱跑来着?”


    昱哥儿嘻嘻笑,说“没!”


    这孩子,喜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纪慕云怎么看,怎么觉得儿子可爱。


    菊香丁兰提了热水进来,趁着屋里暖和,几人给昱哥儿洗了澡,擦了香脂,穿了细布寝衣,纪慕云哄他睡觉。


    刚刚受了惊的缘故,昱哥儿兴奋得很,一会儿“喝水”一会儿“尿尿”一会儿又要“吃饼”,孙氏忙拦着“十五少爷吃了一碗饭两张春饼,还喝了半碗汤,可不敢再吃。”


    曹延轩在旁边看着,笑道“慈母多败儿”,回隔壁卧房去了。


    今日起得早,接女儿送女婿去东府忙忙碌碌一天,他有些倦了,看了看桌案上的笔墨,就脱了外裳和鞋子,躺到床上去了。


    往日宝哥儿在,父子俩睡在东厢房,今日宝哥儿不在,曹延轩懒得折腾,打算就在这里歇了。他翻个身,拉过湘被的时候,瞥到一角白色东西,在黑漆床板中分外突兀。


    是信纸,曹延轩看了看,忽然好奇起来,拉开雕着喜鹊登枝的暗格,看着里面的信纸信封。


    谁给云娘的信?他在脑海中搜索。


    纪家就在城里,云娘的乳娘每月出府,问候云娘父亲弟弟,用不着写信;云娘有一个远在湖南的姨母,写信很正常,那为什么不放在柜里,像秘密一样藏起来?云娘做事极有章法,账本、首饰和昱哥儿的零用钱,存放的妥妥当当。


    最上面一封信皱巴巴的,显然是匆匆塞进去的,曹延轩用手捋平信纸,坐在床边,就着昏黄光线随意看起来:


    云娘在这封没写完的信里写道:自己和昱哥儿一切都好,七爷也好,吕妈妈到医馆寻来风湿方子姨母吃些决明子、金银花、枸杞、熟地、石斛,对眼睛好嫂嫂可好?熙哥儿要紧,也别累到了邻居可曾启程往西宁卫?


    又写道,药材不易存放,路途又远,最好拿了银子,到当地再买药材。


    信里夹着一张同样皱巴巴的五百两银票,是过年他给云娘零花的。


    西宁卫?


    边疆青海卫所,距离京城数千里,路途艰辛条件恶劣,先帝在时,经常把犯了罪的官员贬斥过去。很多人根本撑不到地方,路上就死了。时间长了,“发到西宁卫”成了个别上峰吓唬属下的口头禅。


    曹延轩皱起眉,拿着所有的信踱到灯下细瞧。


    其余都是姨母写给云娘的信件,按照时间为序,大多是家常琐事,从一开始问云娘“怀相如何、“生的时候可还顺当”,夸赞昱哥儿“是个结实的孩子”,又提点她“曹七爷对你再好,也要小心谨慎,不要给新太太留下把柄。”


    靠后一封信里,姨母口吻担忧,说,“你姨丈在西宁卫染了风湿,腿脚不利索了,大表哥二表哥尚好”,最后一封信则是邻居千里迢迢去了西宁卫的事。


    云娘的姨丈,在西宁卫做什么?曹延轩捏紧信纸。


    囚犯?


    犯了事、被贬斥过去的犯官?


    他眉头紧皱,用最快的速度从头再读一遍,见到一行“待来年,春暖花开燕子北归,终有团圆之日”的时候,目光顿住了:上一封信,也有这行字。


    春暖花开,这四个字非常平常,结合语境也不突兀,换到平时,曹延轩不会在意。可近一两个月,朝廷风声鹤唳,金陵暗波涌动,曹延轩日日和三位兄长用委婉的语言谈论朝堂的事,不由自主看住了。


    是改朝换代的意思吗?


    片刻之后,曹延轩衣裳整齐地出了卧房,告诉哄儿子的纪慕云“东厢房等你”,昱哥儿一听他的声音又不睡了,坐起来叫“爹爹”,曹延轩摸摸儿子头顶,就出门去了。


    这小子,越来越难哄了。又过了好一会儿,纪慕云才把儿子哄睡,轻手轻脚离开小床,看仆妇守在床边便进了卧房。


    “宝少爷没回来吗?”她用帕子擦汗。


    绿芳是问过的,“宝少爷留在四小姐的院子,六小姐回了住处。”


    这么晚了,她本来想,今晚曹延轩就歇在卧房,可听他刚才的话大概,他想自己了,想恩爱一番?


    纪慕云脸颊不知不觉红了。


    出了王丽蓉丧期,他就搬到双翠阁,碍着宝哥儿,不时和她私下亲热亲热,却没有真正住在一起。


    “去,打点热水。”她坐在梳妆镜前,散了发髻,“拿我的首饰盒来。”


    绿芳几个嬉笑着,服侍她敷面梳洗,快手快脚地梳了个堕马髻,戴了生日时他送的红宝石蜜蜡珠花。


    纪慕云在柜子里挑一件粉红色素面锦缎小袄,杏黄色绣折枝花百褶裙,照照镜子颇为满意,笑道“等着,早晚把你们嫁出去。”


    到了东厢房,她把丫鬟们远远打发了,关上门,端着两盅甜汤进了尽头卧房,“七爷”


    前年她初入府,两人好得蜜里调油,曹延轩曾脱了衣裳,心急火燎地在屋子里踱步,待她进了卧房,直截了当把她按到四仙桌上


    此时此刻,曹延轩却在卧房临窗大炕正襟危坐,脸上平静无波,目光却透着严肃凝重,只有他告诉纪慕云“五王爷攻进京城”那天的表情能媲美。


    出了重要的事,而且,和自己有关!纪慕云立刻意识到,满脑子绮思顿时没了。


    下一瞬间,她的目光落到案几,看到数封熟悉的信,最上面是一张盖着红戳的银票。


    不满、伤自尊和伤心纠缠在一起,涌进纪慕云脑海。


    她想也不想就几步过去,把托盘放在案几,拿起自己的书信,一个盖碗的盖子发出清脆响声。“七爷,不告而取视为窃,妾身的东西,您为何,为何不告诉妾身一声,就如此这般,有失身份?”


    曹延轩同样惊讶地睁大眼睛:纪慕云入府将近四年,对他、王丽蓉恭敬顺从,对两位姨娘和气谦让,对宝哥儿几个斯文有礼,对待下人也是温言细语的,从未吵过架;幔帐之间,他有时,她也只是红着脸,默默忍受,从未抗拒过。


    面前的女郎却皱着柳眉,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胸膛不停起伏,像用爪子维护自己领地的小猫,凶巴巴的,一不悦意,就随时给他这个敌人一下。


    他看了半晌,却没说话,站起身踱到窗边,打开窗子张望:进了二月,过年红灯笼就摘下去了,大部分仆妇歇下了,值班的丫鬟打着哈欠守在小厨房,准备提热水来,附近并没人在。


    曹延轩关上窗户,回到原来的位置,招招手,纪慕云侧过头,固执地留在原地。


    “云娘,给你写信的,是你在湖南的姨母吗?”他压低声音。


    纪慕云沉默一息,点点头。


    他又说:“信里的表哥,和你自幼一同读书、学画、看《警世通言》?”


    纪慕云又点点头,心里忽然难过起来:他还记的。


    曹延轩顿了顿,轻声问:“那,云娘,你的姨夫,不是也在湖南吗,什么时候去了西宁卫?”


    作者有话说:


    昨天晚上11点发的那章,应该是今早发的,搞错了。哎,为了这个月全勤,只能从我紧巴巴的存稿里拎出来,把今天的更新补上。存稿快没了,再坚持坚持,仿佛药丸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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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状元夫人的和离之路》


    温菁菁幼年父母亡故,不得不推掉婚事,带着没长大的弟弟,经营家里的铺子。


    弟弟成家了,温菁菁成了老姑娘,婚事尴尬,被媒人说动,嫁给金陵大族家主嫡子、未婚却有妾有子的武状元丁柏。


    温菁菁想,只要自己过得好,有了子嗣,自然能过上好日子。没曾想,温菁菁遭妾室陷害,与丁柏反目成仇,心灰意冷地离开丁家,数年后身染重病,在丁柏怀抱离开人世。


    再一睁眼,温菁菁回到21岁,刚刚嫁进丁家一年。


    再看丁柏,就没那么顺眼了。


    之后温菁菁开铺子,挣大钱,呼奴使婢,心平气和地把一纸和离书递到丁柏面前,“我不愿再与你过日子,各走各路。”


    ? 第87章


    纪慕云没打算撒谎。


    曹延轩是个谨慎细心的人, 既然发现了信件,留了心,自家又在金陵城,知道真相便只是时间的问题;与其被别人查出来, 她宁愿亲口告诉他。


    有什么了不起?姨丈只是不肯向阉党折腰低眉, 被失去颜面的先帝迁怒, 读书人交口称赞的,又不是犯了谋逆、受贿、科举舞弊的大罪!


    她这么安慰自己, 心底没发现, 不知不觉间,自己早就不像初入曹府时, 那么惧怕、顾忌乃至防备面前这个男人了。


    “我”她咬咬嘴唇, “我姨母、大表嫂在湖南, 姨丈~姨丈~”


    曹延轩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事已至此,能怎么样?


    纪慕云把心一横, 单薄的脊背挺得直直的,“我姨丈, 很早就流放到西宁卫,连带两位表兄, 也数年没有归家了。”


    看得出,曹延轩并不意外, 平静地放轻声音:“你姨丈是哪一位?因为什么事?”


    她便答:“姨丈姓顾, 顾重晖,字石林,永乾十四年的进士, 得先帝看重, 亲笔点了探花。”


    难以抑制的惊讶浮现在曹延轩面庞:他以为, 云娘的姨丈犯了什么罪


    想不到是朝野知名的顾重晖!


    “是那个,哪年来着,在甘肃参奏先帝秉笔太监司马贺的顾重晖?”他站起身,惊讶地望着纪慕云,“惹怒了先帝,被贬斥边疆的顾重晖?”


    永乾十五年时,曹延轩在京城,听大伯父下朝说起此事,替顾重晖打抱不平:“皇上糊涂,这么忠心耿直的臣子,褒奖还来不及,反而扔进大牢!”


    三哥五哥六哥赞同他的话,伯父却把他疾言厉色地训斥一顿,“什么乱七八糟的!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出了这个门,莫要提起,小心招祸!”


    事后听说,先帝在苏大学士的劝解下,给了顾重晖台阶。那顾重晖骨头很硬,不肯写悔过书,先帝失了颜面,大发雷霆,把顾重晖发配到远疆。


    曹延轩心中惋惜,过两年回到金陵,向曹慎提起此事。顾重晖是探花,曹慎亦是探花,说起来比他更唏嘘,叹息“世道艰难,险恶无比”,大醉而归。


    时隔多年,曹延轩一时有些转不过弯,在屋里兜了个圈子,喃喃道“是他,想不到,居然是他。”


    纪慕云不喜欢别人议论自己的家人,就算是曹延轩也不例外。


    “姨夫有真才实学,入仕以来清廉自持,谦虚干练,所到之处,上峰、同僚、属下都是称赞的。”纪慕云与有荣焉,“两位表哥亦是光明磊落的性情中人,大表兄考中进士,二表兄已经过了乡试。姨母与姨丈琴瑟相合,从没拌过嘴。”


    她想让曹延轩对自己家的人印象好一点,一口气说了下去,脸上满是光彩,仿佛回到在姨母家中的时候。“还有件事,不光您觉得姨夫可惜了,我姨丈虽然落难,经手这件事的人,都对姨夫是佩服的。姨夫在信里说,去西宁卫的路上,押送的大人对姨夫三人颇多关照。姨母在湖南,日子虽苦了些,乡里的人时常关照。”


    说到这里,她把信件一封封理顺,放进衣袖。“七爷,您还有什么要问的?”


    听到这句话,曹延轩站在她面前,细细打量:平日低眉顺眼地,像一朵娇柔的海棠花;此刻眉目沉静,背脊挺直,周身带着骄傲和坦然,像一朵带刺的玫瑰。


    “这么说来,世上就没有李兆年这个人了。”他笑了笑,面上带着迷惑,“既是顾重晖的外甥女,你又是怎么入了我府,到了我身边?”


    纪慕云第一反应就是“不如问问您夫人”,再一想,王丽蓉已经去世,这么说未免对逝者不敬。


    千头万绪百感交集,她满心茫然,一时不知如何说起,曹延轩揽着她肩膀,把她按坐在临窗大炕,自己坐到另一边。摸摸盖盅,还是温的,他便递给她一盅,自己也喝一口。


    “我”纪慕云定定神,双手抱住粉彩蝶恋花盖盅,“我娘亲是姨母的堂妹,虽不是同胞姐妹,却如您和三爷五爷一般,自幼十分亲近。”


    随着她的叙述,仿佛一幅画卷在曹延轩面前徐徐展开:堂姐的丈夫金榜题名,得皇帝嘉善,眼看前途无量;堂妹的丈夫身子弱,仕途无望,一家三口带着奶娘,投奔了堂姐


    曹延轩一边听,一边想:也只有顾重晖这种少年得志的世家子弟,金榜题名中了探花,辗转数地到封疆大吏,得先帝看重,前途无量,顾夫人才有心去请、有钱去请、有能力请到有真才实学的夫子,精心培养家中子女:


    云娘的针线把西府的人都比下去了,每每写了单子叫厨房做的菜肴,十分合他胃口;不但如此,还写得一手好字,满腹诗词,画一幅桂花图,就连他也赞叹——幕僚的女儿怎么接触得到名家得意画作,简直是笑话。


    就连他两个女儿,东府几位侄女,也远远不如云娘。


    “后来,我们一家回到金陵,安分守己过起日子。”纪慕云把近几年的事情说了,平静得仿佛说着别人的事请:“永乾二十八年年初,铺子里的史太太说,东主太太认识的人多,听说我年纪大了,想看看身边有没有合适的。”


    曹延轩静静倾听,待她说完便问“太太可知道,你和顾家的渊源?”


    纪慕云摇摇头,“太太从未问起,妾身也未曾提过。”


    他没吭声,双手扶膝盯着面前茶盅,一时间,屋子里寂静如荒原,烛火顽皮地一跳一跳。


    不知过了多久,曹延轩才问:“日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纪慕云抿紧红唇,“那要问您才行:您拿了妾身的信,叫妾身到这屋里,问了妾身半晌的话——老爷,您有什么打算?”


    曹延轩望了她半晌,心里赞道“有胆识”,又微微得意:是自己平日宠出来的。说起来,若不是他爱重云娘,换个旁人,单从书画就疑心云娘的来历了。


    他笑了起来,“我打算,派人去湖南。”


    她心脏一跳,小心翼翼地望着他,曹延轩继续说“光弄到方子管什么用?你给你姨母说一声,府里派两个人去湖南,从你姨母家里拿了信,把药送到西宁卫去。风湿这个病,是个麻烦的,时候长了,人就垮了。”


    他,他纪慕云心脏怦怦跳。


    本朝律法,祸不及出嫁女,何况,她只是姨母的外甥女,不姓顾。可可曹家诗书传家,低调谨慎是不成文的铁律,家里有她这个犯官亲戚,传出去不是什么好事,何况,她不是夫人太太,只是个妾室。


    “七爷。”她热泪盈眶,“您不用这么做。”


    曹延轩轻声说:“顾重晖是个有骨气、有血性的人,朝廷人人皆知。我和家里人私下谈论过,都很佩服他,换成我,未必做得到。相逢便是有缘,既然知道了,就让我施个援手,结个善缘,再说,又是你的长辈。”


    事情比她所能想象的最好的还要好,她哽咽道:“妾身谢过七爷。”


    曹延轩伸出手,像平时一样摸她头顶,仿佛她像昱哥儿一样是个小婴儿。


    纪慕云侧头避开,起身福了福:“七爷,妾身回屋去了,您也早点歇着。”


    他也站起身,倒背双手踱了两步,忽然冒出一句“云娘,你怕吗?”


    怎么能不怕呢?纪慕云是很有点怕的,心慌意乱惴惴不安,怕他嫌弃自己是犯官亲眷,怕他自此冷落自己,怕他把昱哥儿抱走可他刚才说了“风湿”的话,她便不怕了。


    他是喜欢她、在意她、看重她的。就算日后娶了新太太,曹延轩心里也是有纪慕云的


    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纪慕云从未有过的安心。


    于是她破天荒头一遭扬着下巴,半是调侃半是气他,“妾身”也不提了,“我有什么好怕?七爷您是谦谦君子,是侠义之人,是一家之主,是我的男人,是我儿子的爹爹,自然会担待到底。再说,我~我也没做错什么。倒是您,偷偷拿我的信,不是个好人。”


    一抹无奈的笑意爬上曹延轩嘴角,拍两下巴掌,“说得好。还有呢?”


    纪慕云歪着头,大大的眼睛波光妩媚,“您若是,因为这件事就对我不好了,日日磋磨我欺负我,我自回家去。我弟弟才十五岁,就考中了禀生,连您也说,是个有前途的,是不是?”


    这句话打破了室内宁静平和的气氛。烛火晃动,曹延轩突然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喘息着咬住她雪白的脖颈,“回家去?你回哪里去?”


    好疼,纪慕云皱着眉,右手使劲儿推他脸庞,感到他下巴短而硬的胡须,嗔道“你,你走开!”


    他不但没走开,反而把她箍得更紧了,力气之大,令纪慕云喘不过气。纪慕云意乱情迷地,只记得他把自己挟到床帐里,居高临下地打量自己,仿佛第一次相见。之后曹延轩解开自己衣襟,一把掀起她杏黄色裙子。


    “七爷”她喃喃地,望着他流着汗的脸庞,曹延轩急不可待地,力道极大,像个刚刚开荤的毛头小伙子。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拢了黑发,披上皱巴巴的衣裳,叫来热水,把丫鬟打发歇了,自己回屋来,用湿帕子帮曹延轩打理。看看床单湿了,她又从箱笼取出新的,把皱巴巴的旧床单拎到屋角。


    “有吃的没有?”曹延轩双臂垫着头,神态慵懒中带着满足。


    她嗔怪:“深更半夜地,哪里找吃的去。”话是这么说,纪慕云拿来点心匣子,里面有牛舌饼和乌梅糕,又沏了两碗热茶。


    曹延轩吃了几块糕饼,用湿帕子擦擦手,去了趟净房,就回到床上去了。她漱漱口,换件浅绿色镶湖蓝边寝衣,吹了烛火。


    窸窸窣窣地,她钻进被子,舒服滴叹口气:初春世界,还是有些冷的。


    “方才我进了卧房,正要睡觉,见到床板露出一角信纸,有点奇怪,顺手看了一眼。”曹延轩打个哈欠,“不是有意为之。”


    这样吗?纪慕云仔细回忆,自己出去急了,没关好暗格?“那,您日后不可再如此。”


    “那,你也不可再说什么,回家去的话。”曹延轩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埋怨和不满,“你这人,就舍得我,舍得昱哥儿?”


    纪慕云心里甜蜜,“还不是您先欺负我的。”


    他掀开被子,从侧面钻到她被子里,“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你说,我对你还不好吗?”说着,他用力挠她腋下,纪慕云尖叫着算成一团,连声求饶。


    黑暗之中,曹延轩能嗅到她秀发间的香气,借着些许光线,右手伸进她的寝衣


    纪慕云低低说句什么,很快说不出话了。


    屋里再次安静的时候,她周身骨头都酥了,懒得再折腾,蜷缩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到他说话。


    “云娘。”曹延轩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她脊背,听起来并无睡意,“你姨丈,有能力有风骨,可~既被先帝贬斥,边没那么好翻身了。”


    这是很委婉的话。


    纪慕云的睡意像长了翅膀的鸟儿,飞到九霄云外,“妾身知道。”


    她低声说,“先太子一心效仿先帝,行事以先帝为章法,不会扫先帝的兴,即便,即便日后登了大宝,也不会赦免姨丈的。”


    曹延轩暗自点头。


    “如今,虽然换成六王爷,日后,更可能,,,,姨丈的事情,是没什么谱的,更没人打包票。”她望着黑黝黝的账顶,泪水不知不觉落到枕巾,“我,我在信里和姨母说春暖花开,其实什么把握都没有,姨母心里也明白,反过来安慰我。七爷,这世上有个盼头,总比没有好,要不然,日子这么长,可怎么过?”


    曹延轩没吭声,张开胳膊把伤心的她紧紧搂在怀里。“乖,有我呢。”


    她的泪水抹在对方肩膀,话语含糊不清:“七爷,其实其实妾身心里也是怕的。”


    曹延轩柔声说:“以后,就说你我便可。”又问“告诉我,怕什么?”


    答案有些出乎他意料,“七爷,您对我,向来是信得过的,家里的事,外面的事,连,连京城的事都告诉我了。可我~对您,一直有所隐瞒。我怕,怕您~怕您失望,就此和我生分了。”


    曹延轩屏住呼吸,之后轻轻亲吻她鼻尖,缠绵而温柔。


    她只来得及问一句“那,您会吗?”,就什么也说不出了。


    作者有话说:


    元宵节快乐~开心~这个年算是过完了没盼头了


    ? 第88章


    康庆元年, 三月初三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从蜀地成都到京城,足足两千公里,平时要走两个月, 五王爷只用了三十一天。


    太阳升到最高的时候, 五王爷风尘仆仆的在京城西门外下马, 把缰绳抛给随从,抬头看一看着这座屹立千年的四九城。


    一队全副盔甲的护卫早早等在这里, 远处尘土飞扬, 挡住了弓箭手的行踪。


    “传陛下旨意。”一位威风凛凛的武将双手托起一道黄绫,干巴巴地念“着, 五王爷即刻入京, 吊唁先皇, 可带一百人马。”


    五王爷一瞧,是熟人, 昔日六弟、今日新皇的小舅子,皇后弟弟, 京中新贵,刘璋。“臣, 领旨谢恩。”


    刘璋听到“臣”这个字,绷紧的脸庞就微微松块一丝, 像往常官面相遇一样, 给五王爷行礼:“刘璋见过王爷。”


    老六还是给自己面子的。这个想法从五王爷心底涌起,立刻提醒自己:世上再没有老六,有的是新皇, 康庆皇帝。


    他便不耽搁, “请带路吧。”又把马僵抛给随从, 大声说:“小路大飞跟着我就行,其余的人,原地歇息。”


    竟是只带两个人,就进了京城。


    再次见到阳光落在紫禁城红墙金瓦之上,映出晚霞似的颜色,瑰丽地令五王爷久久移不开目光。五王爷从未如此觉得,这座自己出生、成长的宫殿是如此陌生。


    片刻之后见到新皇,五王爷毫不迟疑地当众跪倒,泥首于地:“臣,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话一出,定了尊卑贵贱,高低,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大概是他的坦诚、乖顺和示弱打动了新皇,康庆皇帝扑下宝座,一把挽住五王爷,叫了声“五哥!”


    五王爷望着酷似自己和先皇的面孔,热泪在满脸灰尘间冲出两条小何,哽咽道“六弟!”


    兄弟君臣二人四手互握,都落了泪。


    一个心想,五哥如此乖觉,真是太好了,这样一来,自己就不必与五哥刀兵相见,就此和五哥兄弟情深,给其他兄弟立一个榜样——千百年后,人们也不会称自己为“暴君”了。


    另一个心想,自己如此恭顺,见了许太后再痛哭一场,主动提出“调回京城”,自此韬光养晦,对六弟,不,对新帝言听计从,运气好的话,大概可以保住一家人的性命了。


    并不是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如此和睦温馨。


    千里之外的珍姐儿就正对庶妹横挑鼻子竖挑眼。


    “母亲在的时候,平日再忙再累,身子骨再不济,也把教导你我的事情放在第一位。”提起母亲,珍姐儿板着脸,半点笑容都没有,“如今母亲不在,我也出了门子,你可倒好,反而一日不如一日,活得回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姐妹两个刚刚用过午饭。宝哥儿本该也在的,赶上今日东府禧哥儿生辰,兄弟姐妹们齐聚禧哥儿的院子,宝哥儿代表西府小一辈,给堂兄祝贺去了。曹延轩一早出了门,昱哥儿便留在双翠阁,只有媛姐儿,陪着姐姐在屋里养胎。


    端坐在绣墩上的媛姐儿露出迷惑的神情,“姐姐说的哪里话?妹妹不明白。”


    回娘家当天,珍姐儿说“不舒服”,令父亲忧心一场;到了晚间,不知怎么的,真的有些肚子疼,把珍姐儿和程妈妈吓坏了,只好真的养起胎来。


    好在她年轻,底子好,范大夫的汤药确实有效,安安稳稳怀满四个月。昨日范大夫来把脉,说她“脉象稳健”,曹延轩甚是欢喜,珍姐儿自己也放了心。


    今日媛姐儿和平时一样一大早就过来了,见珍姐儿依然不搭理自己,只和仆妇说话,便自顾自拿出带来的针线,埋头做起来。


    还敢辩解,眼里没有长幼尊卑!珍姐儿无名火起,冷笑道:“听说,妹妹如今出息了,还在孝期里头,不好好抄经书、供菩萨,日日跟个姨娘混在一处!也不嫌丢人现眼!”


    媛姐儿昂起头,大声道:“姐姐说哪里话?既是孝期,我自然不能东奔西走,在府里读读书,学些东西,有什么不对?”


    “好,好好!”往日看惯了母亲训斥于姨娘媛姐儿,在珍姐儿心底,庶妹自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今日见媛姐儿顶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学东西自然是好的,可你跟谁学来?你身份再低,也是府里的主子,区区一个姨娘,也值得你日日低眉顺眼赶过去,当正经夫子巴结!哼,亏我娘还给你请过夫子,说出去,丢了府里的脸!”


    媛姐儿忽地站起来,握紧拳头,“姨娘归姨娘,可纪姨娘的画,不比正经夫子差,爹爹也是称赞过的。我虽年幼,却读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的道理,别人画的好,我跟着学,有什么丢脸的!”


    说到这里,媛姐儿想起前两日纪慕云讲画时说过一句“朝闻道,夕可死矣”,涨红着脸复述出来,“孔子的话总没错吧!”


    满屋子丫鬟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劝。


    “好好好,孔夫子的话怎么会有错。”珍姐儿反过来笑了,“六妹好生和纪氏学,有机会给纪氏扬一扬名,找几个学生,说出去我府里的小妾都识文断字,多光彩。”


    话不投机半句多,媛姐儿气呼呼地转身就走,临到门口,又转回珍姐儿所在的黑漆螺钿填漆床前,浅浅福了福,斯斯文文地道:“四姐姐歇午觉,妹妹先回去了,若有什么事,使唤人来叫妹妹便是。”说完才带着自己两个丫鬟走了。


    珍姐儿沉默片刻,沉着脸喝口银耳汤,挥挥手“你们也下去吧。”秋雨几个才敢退下。


    一个墨绿褙子的仆妇从碧纱橱后面转出来,是程妈妈,方才熏香来着。“六小姐胆子大了,讨了老爷欢心,便目中无人了。”


    “何止胆子大了。”珍姐儿冷笑,“若她拿爹爹压我,我都不屑理她;她可倒好,东拉西扯振振有词,孔子的话都用上来了。”


    程妈妈也觉得刺耳,“一套一套的,可显得她认识字。”


    珍姐儿仰起头,望着头顶彩绘承尘喃喃,“于姨娘是个糊涂蛋,胆子比针尖儿还小,想不到”


    养出个媛姐儿来。


    母亲在的时候,当众发作于姨娘母女,于姨娘唯唯诺诺,屁也不敢放一个;媛姐儿幼时眼泪汪汪地,大一些沉默寡言,话都不爱说。想不到,如今当面顶撞自己了。


    “你发现没,媛姐儿现下,做事一套一套的。”先和自己拌嘴,之后要走,却不留把柄,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这么一来,即使自己告诉父亲,父亲也说不出媛姐儿什么。珍姐儿冷冷地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程妈妈忙道:“六小姐日日跟着纪氏,学了那纪氏的狡诈阴险。”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珍姐儿缓缓点头,忽然问“她在双翠阁,除了画画写字,就没干别的?”


    这个问题把程妈妈难倒了,“您也知道,冬梅生孩子去了,绿芳几个是紫娟挑去的,嘴严的很,奴婢打听不出。”


    珍姐儿皱眉,“菊香和胡富贵家的了?”


    不提还好,一提两人程妈妈就沮丧得不行:“这两个倒是奴婢挑的,如今一个比一个滑头,说什么不敢泄露十五少爷的事,怕被撵出去。您听听!”


    珍姐儿哼一声,“等等着吧,左右有人整治她。”程妈妈附和“有她好果子吃”


    这时的“她”,便不是媛姐儿,是纪氏了。


    一主一仆私语片刻,珍姐儿有些倦了,由着程妈妈服侍着躺到床上,打着哈欠“大伯母大堂嫂说的好听,也不来看我。”


    程妈妈也有些不满,“可不是,也不知整日忙些什么。”听珍姐儿问“可有锦明的消息?”便摇摇头。


    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人家怀着第一个孩子呢。珍姐儿心底埋怨,等程妈妈走了,在大红绣鸳鸯戏水枕头底下摸出一封牛皮纸封皮的信:


    十天前收到的,花锦明在信里说,还要一段时日才能回金陵,问珍姐儿“身子可好?孩子可好?”


    等丈夫回来,一定要他好好向自己赔罪。珍姐儿左手握着信,就像握着丈夫的手,右手抚摸自己隆起的腹部,甜蜜地睡着了。


    ? 第89章


    只用了三天, 五王爷臣服当今康庆皇帝的消息,就传到金陵。


    “说是五王爷与当今见面就叙起情谊,众目睽睽之下双双落了泪。”曹慎绘声绘色,就像他也在现场似的:“待见到许太后, 五王爷更是痛哭流涕, 抱住太后娘娘膝盖不放。太后娘娘说起当年事, 亦老泪纵横。不但如此,第二日上朝, 五王爷在殿内上奏, 想回京城来,孝敬许太后膝下。当今极为感动, 已经准了, 下令五王爷昔日的府邸太小, 把京城最好的府邸雍合宫拨给五王爷,内务府重修去了。”


    权衡利弊也好, 苦肉计也罢,割据一方的五王爷束手称臣, 把川蜀拱手让给康庆皇帝,这么一来, 只要康庆皇帝不是白痴,都会对五王爷以礼相待, 留下君臣兄弟相得的美名, 更不用说康庆皇帝、许太后与五王爷的多年情谊了。


    五爷竖起大拇指:“五王爷岁数还没我大,够果断,是个人才。”三爷嘲笑:“废话, 川蜀易守难攻, 却没几个精兵强将, 人口也少。当今若横下一条心,几年之内攻得下来,那时候,就没五王爷好果子吃了。”


    曹延轩半晌没说话,伸出两根手指:“那位可有消息?”


    指的是永乾皇帝嫡次孙,先太子嫡次子,废帝胞弟。


    曹慎摇摇头,“当今必是派了心腹四处寻找,这么多时日,半点影子也没有。”


    现在想起来,去年腊月三王爷五王爷直扑京城,废帝八成就把弟弟秘密送出城,派人保护着送到安全之地,远远观望;若是废帝安好,胞弟自回京城,若废帝死去,别人像当今一样抢占了皇位,废帝胞弟自是躲得要多远有多远,藏的要多深有多深。


    单他一个人,倒也罢了,偏偏手里握着传国玉玺!


    曹延轩叹了口气,双手笼着青花盖碗,着实有些为难。


    三爷说:“老七,你这琢磨来琢磨去的,看的我替你累。”五爷依然劝他“等一等”,“再观望几天,丁家十一、十三和顾家几个人这一科都不考了”,曹慎却说:“说起丁家,你婶子和丁家五太太交好,丁家族里有一位旁支家里的儿子,十七岁,考下了秀才,还没说亲,你要不要见一见?”


    自然是要的。曹延轩和曹慎说好,明日便有时间,四人各回自家。


    到了内院,他进了正院旁边一处雅致轩敞的三进院子,珍姐儿今日气色颇好,穿着石榴红家常小袄、翠蓝色百褶裙倚在临窗大炕,听宝哥儿读一本市面流行的杂书,也不知读到什么,姐弟俩咯咯笑个不停。


    见父亲来了,程妈妈指使着小丫鬟服侍热水,宝哥儿把位置让给父亲,自去坐在旁边的玫瑰椅中,珍姐儿接过丫鬟捧来的茶,双手端到父亲面前。


    曹延轩笑道:“今日还好?”珍姐儿笑道“爹爹,自打回到家里,有爹爹弟弟陪着,女儿每日都好。”


    他便把儿子手里的书拿来,是一本笑话集《笑林》,宝哥儿忙说:“是四堂兄的”。


    以宝哥儿的年纪,看这本书还是费力了些,曹延轩让儿子继续读。宝哥儿读完一篇《大人糊涂》,珍姐儿和丫鬟们都笑,他随口点评“若以后,你也遇到这样的官,如何是好?”,宝哥儿不知怎么办了,求助地望向姐姐,珍姐儿嗔怪“爹爹~人家和弟弟玩耍呢,又不是在书房里。”


    曹延轩笑了起来,便放手不管了,左右看看:“你六妹呢?”


    珍姐儿笑语嫣然:“也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回来,六妹陪女儿和弟弟吃过午饭,歇过午觉便没露面,女儿猜,是去看十五弟了。”


    今日还没看见昱哥儿呢!孩子长得快,一天一个样,曹延轩也有点想小儿子了,陪珍姐儿说一会话就站起身,“你俩玩吧,我把去把你六妹妹连同十五弟接过来,晚上想吃什么菜,告诉厨房一声。”


    珍姐儿露出欢快的神情,“爹爹,人家想吃松鹤楼的松鼠桂鱼了。”曹延轩便看向程妈妈:“去办。”后者连忙领命。


    到了双翠阁,还没进门,曹延轩便听到小儿子的叫喊,微笑着加快脚步:昱哥儿正和蓉妞儿在花圃里摘花,孙氏几个在旁边服侍。


    强哥儿今年八岁,个头高了,不好再在内院住着。过了年,纪慕云便拜托紫娟,给找个好些的地方,“学些东西。”


    紫娟看了看强哥儿,见他认识字(虽不多,以后还会继续学),人机灵,长得也齐整,便在禀报了曹延轩之后,把强哥儿安排在回事处跑腿:“跟着管事和三管家,不会吃亏的。”


    纪慕云很高兴,谢过紫娟,告诉强哥儿“看看人家怎么做事。”吕妈妈更是千叮万嘱“机灵着点,学些眉高眼低。”


    现在便只有蓉妞儿陪昱哥儿玩耍了。小姑娘头上插着几朵花,昱哥儿再摘一朵海棠,便放进她提着的篮子里。


    听到父亲的声音,昱哥儿花也不要了,迈开两条小短腿蹬蹬瞪奔过半个院子,像炮弹似的撞到父亲膝盖,大喊“爹爹!”


    “慢点,慢点。”曹延轩弯腰把小儿子抱起来,就手高高举起,笑道“摔倒了怎么办?看你哭不哭。”


    昱哥儿咯咯笑,口水都流出来了,搂着父亲脖颈不放。父子俩笑呵呵进了正屋,纪慕云和媛姐儿欢欢喜喜迎出来,一个叫老爷,一个叫“爹爹!”


    想到曹慎的话,坐到临床大炕的曹延轩不由打量起小女儿来:天气慢慢热了,媛姐儿穿一件月白素面锦缎小袄,湖蓝色百褶裙,戴着自己做的湖蓝色绢花,亭亭玉立地像一棵竹子。


    十四、五岁了,出了孝期就该嫁人了,曹延轩略有些伤感,养女孩子就是这点不好,早晚送到别人家里。


    “今日画了些什么?”他笑道,“院子里的芍药快开了。”


    除夕那天,媛姐儿局促地送给父亲一副水仙图,绿叶黄心白花,笔法稚嫩了些,却颇为清丽。说实话,这孩子绘画上的天赋不够,却肯下苦工,也有两分悟性,曹延轩十分得意,拿着画对曹慎炫耀,早把自己“不同意媛姐儿画画,倒让媛姐儿弹琴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


    媛姐儿往日畏惧父亲,如今早都忘了,高高兴兴地,“爹爹,今日女儿没画画,跟着姨娘打算盘。”


    曹延轩便跟着两人去了东次间,果然,桌案摊着几本账本和两个算盘,还有一张记着问题的纸。看起来,媛姐儿正计算库存数字,和账本核对。


    既然要嫁人,又是庶女,十之八九要分出去,单独过小日子。曹延轩觉得极好,叮嘱纪慕云:“缺什么少什么,告诉紫娟”,记得小厨房的账本简单,又说“能教的,多教她些。”


    纪慕云恭敬地应了,意有所指地看一眼媛姐儿,后者正在高兴“不用去陪四姐姐了”,见到她的眼色,立刻反应过来:昨晚姨娘(于姨娘)还为自己的婚事焦虑,难道,爹爹开始张罗自己的婚事?


    媛姐儿有点羞涩,到昱哥儿身边看看他的小篮子“才摘了这么几朵,不够插瓶啊”,对父亲福了福“外面暖和,女儿和弟弟活动活动,晚上好吃饭”,拉着昱哥儿的小手出屋去了。


    曹延轩觉得媛姐儿很会看眼色,把其余人也打发出去。


    大概,有什么要紧的事?纪慕云察言观色,也不多说,轻言细语地“点心是新做的,您尝尝”。


    浅绿色的酥饼,上面点着红,咬一口带着龙井茶香气,曹延轩吃了一块,在炕上闭目养神。纪慕云给他按摩太阳穴。


    初春温暖,阳光斜斜打进窗子,孩子的笑声和纤细温暖的手指令他慢慢放松下来。


    “京城来了消息。”他低声说,把曹慎说的事情一字不落讲了。


    这么快?纪慕云屏住呼吸。


    “妾身想,这么一来,当今反而会对五王爷百般礼遇,千般恩宠。”左思右想之后,她谨慎地说,回忆着在姨丈身边时,几位皇子的传闻。“也算激流勇退了。”


    曹延轩捏捏她手指,“说了不要生分。”


    纪慕云悄悄笑了,“您瞧,五王爷下半辈子少不了荣华富贵,若我是五王爷,或许也会这么选。”


    曹延轩点点头,却没再吭声。


    如今五王爷俯首称臣,康庆皇帝最大的威胁之一没了,皇位稳当多了,剩下的皇子没能力、也没胆量反对。剩下的麻烦,只在于逃走的废帝胞弟了。


    纪慕云思索着,算算时间,今日是三月初六,如果曹延轩想参与五月的恩科,时间已经不多了。


    “七爷,您”她小心地问,“可有打算去京城?”


    曹延轩睁开眼睛,“我还没想好。”


    无旨离开藩地、逼死(手刃)废帝、三王爷的死也与之有关,毫无疑问,当今康庆皇帝是个心思坚定、手段狠辣之人。


    曹延轩叹了口气,宁愿是仁厚懦弱的先太子登基。


    “我本来想,等一等。”他望着纪慕云,“今日六叔还说了件事,京城中的苏大学士放出风来,旧太子薨逝,先皇最后几日,下旨令当今进京。”


    下旨进京?改立当时的六王爷、如今的康庆皇帝为太子?纪慕云努力跟上他的思路。这件事如果是真的,就给康庆皇帝的继位披上了合乎礼法的外衣,如果是假的,就是康庆皇帝使出各种手段,洗白自己了。


    看起来,康庆皇帝除了手段能力之外,也有足够的幕僚谋臣,心底也有顾忌——没人喜欢青史留下臭名。


    某种意义上,这种人才能活得长久,才能在残酷皇室中立于不败之地。


    纪慕云不由柔声道:“您的想法再稳妥不过,可可若是两年之后,形势和现下一模一样”


    这两年就白瞎了。曹延轩已经三十二岁了,还能一辈子不进京,不走仕途?万一一次考不上,再考两、三次,就做祖父了,曹延轩父亲曹瑾中了进士做了知府,才活了四十六岁就亡故了。


    难不成,找不到废帝胞弟,康庆皇帝洗不掉自己的污名,曹延轩这辈子就原地踏步了?


    光想一想,曹延轩就头疼,右手搭在额头,随意道“若是你,你怎么办?”


    纪慕云连连摇手,掩袖笑道:“七爷,我可不敢给您出主意,万一说错了话,您得埋怨我一辈子。”


    也对,就连六叔,也让他自己拿主意,曹延轩哑然失笑,张开胳膊:“过来。”


    大白天的纪慕云掂起脚尖往外瞧,昱哥儿像个小尾巴,围着媛姐儿乱转,篮子里的花都洒了。


    她依偎到他身边,抚一抚他靛蓝色的领口襕边,“七爷,您若是做不了决断,要不,去庙里拜一拜吧。”


    曹延轩亲亲她额头,“庙里?”


    她点点头,“以往,我在家里遇到为难的事,就去庙里拜一拜。”见到他迷惑的目光,纪慕云只好补充:“嗯其实是姨母啦,有一年姨丈在公事上有为难的地方,姨母就替姨丈去庙里拜了拜,抽了签,果然就,一帆风顺了。”


    曹延轩若有所思。


    求神问卜,是妇人的习气,曹延轩这种读圣贤书的,向来是不屑去做的。


    可再一想,祖母、母亲和姐姐,都有烧香拜佛的习惯,他便也认真起来。


    金陵城多寺庙,是众所周知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王丽蓉常去灵谷寺,曹延轩是知道的,想都不想就略过了,转而想起鸡鸣寺。


    闻鸡起舞,符合读书人的习惯。


    次日三月初七,曹延轩孤身一人,去了位于鸡笼山东路的鸡鸣寺。


    这座寺庙七百多年就建成了,是江南最古老的梵刹之一,前朝一度毁于战火,本朝太宗皇帝下令重建,御笔题名为“鸡鸣寺”。


    鸡鸣寺坐落于山顶,年久失修的缘故,道路坎特不平,马车不易驶上去,轿子、骑马就不用想了。


    曹延轩攀到山顶的时候,游客寥寥无几,几乎看不见女眷的影子,接待的僧人客气而冷淡,并不想其他寺庙的知客僧伶俐热情。


    怪不得,不如其他寺庙红火,曹延轩心想。


    好在他不是来游览、散心的,捐了一百两香火钱。接待僧人双手合十,说了些“施主是有缘人”的话,带他踏入大雄宝殿。


    菩萨手持净瓶,脚踏万朵金莲,眼中露出悲悯。曹延轩垂首默默祷告,磕了三个头。


    片刻之后,一位行将就木的老僧听了他的要求,捧起一只斑驳脱漆的签筒摇了又摇,放在桌案,双手合十不动了。


    上签,去京城;中签,留守金陵,等待下一科


    ;若是下签就如现在一般,做个逍遥散人,教两个儿子读书。


    曹延轩拿定主意,深深呼吸一口,伸右手在签筒上方盘旋几下,闭着眼睛拎出一根。


    不要是下签,千万不要是下签,他心里嘀咕,睁开眼睛的时候心脏怦怦跳。很快,他长长松了口气,呵呵笑两声,送了五十两纹银给老僧,下山的时候心情极好,眺望远方的风景。


    回到家里,曹延轩把纪慕云拉进书房,用力亲一口:“明日,带你出去走走。”


    好端端的,突然纪慕云迷茫:“爷,去哪里?”见他眉宇之间有一种“往事落定”的轻松,反应过来:“您想好了?”


    曹延轩从衣袋里摸出一根轻飘飘的小木头,塞到她手里,大笑着“中午去松鹤楼,还是春熙楼?”。


    木签上面写着“上签,孔明点将,此卦皎月当空之象,凡事光明通气也。”纪慕云想了想就明白了,也欢喜起来,“就我和您吗?昱哥儿去不去?”


    昱哥儿没去成,被纪慕云托付给吕妈妈石妈妈,第二日一早,从新做的衣裳中挑一件海棠红右衽锦缎小袄,豆绿色绣梅兰竹八幅湘裙,梳了同心髻,搭配那朵红宝石蜜蜡珠花,跟着曹延轩出门去。


    马蹄声清脆,直奔鸡笼山方向,纪慕云还以为,他要带自己去鸡鸣寺,想不到,马车驶到山脚就停下了。


    纪慕云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立刻欢喜起来:前方绿草如茵,生着一片粉粉白白的花树,远远望去如烟似霞,令人想起《桃花源记》里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可真漂亮。”纪慕云欢喜地奔进树林,绕着一颗花树转一转,发现头顶盛放的花儿一团团一簇簇,在春风中摇摇摆摆,有一种圣洁的美丽。再细看,不是杏花,也不是桃花,倒像是樱花。“是樱花吗?”


    曹延轩有点意外,“你认得?”


    她大笑,轻轻抚摸一朵,“它和杏花桃花梨花梨花海棠花长得像,学刺绣的时候弄错过,被娘子笑话了,以后就记住了。”


    曹延轩也笑了起来,“樱花自古诗句最少,最吃亏。”指着不远处一座葱茏秀丽的山峰,“那是鸡笼山,昨日从上面望下来,就是这里。”


    所以,他今日就带着自己来了,纪慕云心里甜蜜,“那,我可要带几朵走。”


    之后的时间,她学着昱哥儿,摘了不少樱花,可她没带昱哥儿的小篮子,就包在帕子里,把香囊装得满满的。


    曹延轩望着她忙忙碌碌,有点煞风景地折断五、六枝开满鲜花的花枝,放进马车车厢,“回去让几个小的种一种。”


    有点像农夫。


    不远处便是玄武湖,俯瞰下去像一块绿汪汪的翡翠。湖边载着梅花、牡丹、柳树、杏花、桃花和,端午时有龙舟,一年四季花开不断。


    以前去过松鹤楼,今日便去了春熙楼。纪慕云嫌几道招牌菜吃絮了,点了桂花酒酿鸭和四鲜烤麸,又要了鸭血粉丝汤,曹延轩就着一碟美人肝喝了不少酒。


    出门一回不易,曹延轩带着她去了翠羽楼。


    金陵最有名的银楼么,纪慕云听说过,却没进来过:她幼年就离开金陵,十五岁回到这里,像大多数平头百姓一样买不起里面的东西。


    掌柜的殷勤地把两人迎到包间,奉上香茶,把一个个匣子摆在两人面前。


    “这个。”曹延轩从离自己最近的匣子里拈起一根镶红宝石的赤金蝴蝶簪子,“你戴鲜亮的颜色好看。”


    好看是好看,问题是他送给纪慕云四、五根簪钗,都是“镶宝石”“赤金”路数,一看就是同一个人选的,半点新意都没有。


    纪慕云委婉道“您先帮我拿着”,看向其他盛着珠花、簪子、耳环、项圈的匣子,曹延轩便喝起茶来。


    没用多久,她就挑中一朵酒盅大的珠花,粉色碧玺做成的杏花在翡翠叶片映衬下格外娇美;又看中一对珍珠耳环,米粒大的细珠挂着手指大的紫瑛石,试戴的时候光华流动,惹人怜爱。“回去配衣服。”


    曹延轩笑道:“还是你会挑。”心里却明白“云娘第一次跟自己出门,不敢花钱”,随意扫几眼,拿过远处一个匣子。


    里面是四把红漆绘四季花卉梳篦,做工精致繁复,花朵栩栩如生,梳背镶着拇指大的明珠,随着光线移动一动,给人一种“花朵不是画上去,而是开在上面的”错觉。


    “可真漂亮。”纪慕云细瞧,惊喜地发现有一把绘海棠花的,拿起来就舍不得放下了,“还是您眼光好。”


    再一瞧,还有一把大红底绣墨绿色梅花的梳篦,她也拿起来,“六小姐喜爱梅花,刚好带回去。”


    曹延轩就着她的手看了看,“你倒是惦记她。”


    “六小姐是个体贴人的。”纪慕云觉得今日大有收获,眼睛眯成月牙儿,“六小姐听说我今日和您出门,便说帮着带昱哥儿。”


    曹延轩点点头,从剩下的梳篦里面拿起一把绘着玉兰花的,“这个给珍姐儿吧。”


    回去的路上,纪慕云有些倦了,念叨着昱哥儿靠在他肩膀,曹延轩说:“一直说带你去桃陇庄,一直没去成。这回想去,怕是来不及了。”


    所以,看看樱花算是弥补。


    纪慕云搂住他胳膊:“七爷七爷,我要跟着您。”


    她不想和他分开。


    曹延轩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摸摸她头顶,“回去收拾箱笼,把要带的带上,最多三、五天就动身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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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90章


    要离开家乡, 前往阔别数年的京城吗?


    夜间躺在床上,纪慕云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开始担忧“爹爹弟弟怎么办”“怎么和姨母通信”,辗转反复地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清晨坐到铜镜前, 纪慕云看着自己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只好叫菊香煮鸡蛋来敷。


    待曹延轩前往东府, 纪慕云派人告诉媛姐儿“早点过来”,吃过早饭, 把吕妈妈叫到屋里。


    进京赴考是每个读书人的归宿, 吕妈妈对曹延轩的决定并不意外,“这几日便走?那我下午便出府, 告诉纪掌柜。”


    纪慕云有些难过, 日后天南海北, 想见父亲弟弟一面便难了。“您告诉爹爹,家里有什么事和慕岚商量着办, 慕岚的婚事不要急,二十岁之后再说。”


    纪慕岚住在族学, 今日不是休息的日子,吕妈妈见不到的。


    “七爷这回去京城, 最迟六月便发榜,考中自然好, 若是没中, 最迟明年也就回家来了。到了那边,七爷定然给东府写信,若是方便, 我捎带着给写信给父亲。”说着, 她开了箱笼, 拿出几张银票,“这一千两给父亲傍身,再告诉父亲,姨母的信给我留着。若是来得及,您去趟铺子,和史掌柜史太太打个招呼。”


    吕妈妈一一记下,提醒她:“十五少爷自是跟着您的,院里这些人,哪个去哪个不去,今日最好便定下来。”


    纪慕云是明白的,和吕妈妈商量完“强哥儿走不走”,便请吕妈妈带一会儿昱哥儿,换石妈妈和孙氏过来。


    听说“去京城”,石妈妈男人胳膊腿儿结实,儿女都已成亲,当即做了决断:“老奴自是要随着十五少爷的。”


    孙氏却为难起来:她的孩子比昱哥儿大五个月,进了曹府当差之后,交给公婆带着,每月送钱出去,顺便看一看孩子。


    “若是去去就回还好。”孙氏心里舍不得,迟疑着“时候久了,奴婢那口子怕是不乐意。”


    纪慕云便说“放你半天假,和你家里商量商量”,又安慰几句。


    之后她把其余的人召集起来,把曹延轩定下的事情说了:“最早三月十日,最迟三月十二日,便往京城去了。”


    仆妇们机灵的有心理准备,愚笨一些的刚刚知道,面面相觑地,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


    “你们都是府里的人,有男人有孩子有爹娘。”纪慕云目光依次从众人脸上移过,“今日之内,轮换着回家商量商量,明天这时候便把“去不去京城”告诉我。跟着我的自然好,留下来的也不要紧,府里另给你们安排差事。”


    打发了仆妇,纪慕云陪儿子玩了半日,带着绿芳菊香打开箱笼,挑选要带走的衣裳。


    “你们去过京城没?”她拎起一件没穿过的草绿色裙子,随意问。


    两人摇头,绿芳说“奴婢这辈子没出过城”,菊香也说“别说奴婢,奴婢的爹娘也没出过。”


    出门要带路引,带干粮,风餐露宿,要花不少钱,很多人一辈子没开过家乡。有句老话,一辈子不出门,是享福的人。


    纪慕云笑道:“那正好,这回跟着我,去京城长长见识。”绿芳露出憧憬的目光,“姨娘,京城很大吧,比我们这里大吧?”


    她便用手指比划,“可不,京城四四方方的,像个放东西的匣子,每边都有两道门,什么崇文门,宣武门,东直门西直门城外有一条河,正好把京城围起来。”


    两个丫头听得津津有味。


    “还有啊,京城比我们这里冷多了,每年都下雪,雪有瓦片厚。”纪慕云说得口渴,呷了一口桂花酸梅汤,想起件事:“对了,你们坐没坐过船?若是晕船,就得多带些药。”


    坐船?


    两个丫鬟异口同声:“姨娘姨娘,去京城要坐船吗?”纪慕云才想起来,这两个是没出过门的,笑道:“自然要坐船。若是走官道,马车比骑马慢,一个月才到得了京城,坐船半个月就差不多了。怎么样,你们两个,跟不跟我去?”


    菊香用胳膊拐拐绿芳,“我是跟着姨娘的,绿芳姐姐嘛,要问姐夫商量。”绿芳啐一口,在她腋下抓痒,两个姑娘闹成一团。


    菊香没到年纪,绿芳已经和府里门房管事的儿子万大苏定了亲,去留不光得问老子娘,还得问过夫家的意见。


    绿芳是个能干的,纪慕云有点离不开,便想“晚上问问七爷。”


    衣裳、首饰、药物、日常用的物事,一上午功夫,纪慕云只收拾出两个箱笼,累得腰酸背疼。


    吃午饭的时候,丁兰端来一碗现做的红枣莲子羹,她便想起来,小厨房的吃食用不上了,得给厨房送回去,便吩咐“下午请紫鹃姑娘来一趟吧。”


    昱哥儿吃了一盘子鸡蛋西葫芦馅饼,打着饱嗝在堂屋蹦跶,见帘子掀起就扑过去“媛媛!”


    果然是媛姐儿,嬉笑着和他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等昱哥儿哈欠连天地由孙氏抱走,去了纪慕云屋里:“姨娘姨娘,可是有新花样?”


    说起来有意思,曹延轩担心大女儿孤单,吩咐小女儿陪伴大女儿。前几日姐妹两个拌嘴,话不投机半句多,只要父亲不在,珍姐儿再不搭理庶妹,媛姐儿便每日上午在珍姐儿处做针线,歇过午觉到双翠阁,该算账算账该画画画画,日子倒也忙碌。


    今日纪慕云来叫,媛姐儿吃过午饭便来了。


    纪慕云带她去到东次间,把昨日在翠羽楼买的红漆梳篦拿出来,“你父亲给你买的”。


    媛姐儿一见那把梳篦便爱不释手,叫丫鬟拿钯镜来,“需得梳垂髫分肖髻,再不然同心髻。”又仔细端详:“姨娘姨娘,这上面刻的,是姨娘说过的绿梅吗?”


    纪慕云顺手摘下一枚草虫儿短簪,指着梳子正面一簇低垂的梅花:“不是的,你瞧,这梅花是搭着红色,用墨绿颜色画的,真正的绿萼梅花瓣是白的或浅绿,花心是嫩绿的。”


    媛姐儿连连点头,正打算请纪慕云画一幅绿梅,后者把曹延轩决定进京的事情说了。待听到后面,绕是有心理准备,媛姐儿依然愣住了。


    “爹爹,要进京了吗?”小姑娘茫然,“什么时候回来?姨娘跟着吗?”


    纪慕云把自己的推断说了,“若老爷高中,或考庶吉士,留在京城三年,或得到吏部任命,到外地去。若老爷今科抱憾,依我看,老爷多年没去京城,必会和大老爷、六爷盘桓些时日,说不定,明年再回金陵也有可能。”


    这么一来,媛姐儿就十六、七岁了。


    媛姐儿定定神,像纪慕云平日教导的“遇事不要慌,一件件想清楚”,念叨起来:“十五弟还小,离不开姨娘,姨娘自是跟着父亲;四姐姐怀着身子,哪里也去不了;十一弟前年年底病过一场,父亲不会放心,我”


    “你的年纪不小了,明年元月出孝,就要考虑婚嫁的事了。”纪慕云委婉地说,指一指媛姐儿住处的方向,“你若跟着老爷,自然是好,万事有老爷做主;若留下来陪着四小姐,八成会住到东府去。我看,你晚些再过来,回去和于姐姐商量商量,看看怎么办。”


    像所有人生走到十字路口的年轻人一样,媛姐儿心事重重地走了。


    回到住处,媛姐儿把纪慕云的话说了,于姨娘顿时慌乱起来,在屋里团团乱转:“自然跟着老爷。老爷如今看重你,什么都有你一份,不比以前,只管饿不死,凡事比四小姐差得天上地下。”


    屋里的董妈妈和两个大丫鬟也赞同:“有纪姨娘帮衬,能帮六小姐说一门好的亲事,若去了东府,老爷八成请三太太五太太给六【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小姐掌眼,能有什么好的——瞧瞧东府的秀姐儿素姐儿!”


    三太太五太太是有亲生女儿的,挑女婿、备嫁妆、出门子十分重视,待庶出的女儿就淡了许多。秀姐儿许给了一个耕读秀才家的独子,素姐儿嫁给了一个举人家的庶子,嫁妆加在一起只有两千两,一下子从金陵望族的小姐成了小门小户的媳妇,落差不可谓不大:


    今年初二,秀姐儿回娘家,向身边的人抱怨“婆婆吝啬,一个钱掰两半花,使唤丫头都舍不得用,把我身边的人送给了药铺老板做填房。”


    不用问,秀姐儿夫家欠药铺的钱。


    消息弯弯绕绕传到西府,于姨娘更怕女儿嫁不到好人家了。


    媛姐儿道理是明白的,却不知怎么,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于姨娘恨铁不成钢地戳戳女儿脑袋,“你现下就去,告诉纪姨娘,想跟她和老爷去京城。你就说,那些账本啊算数啊你还不明白,请她教一教你,老爷一听就高兴了。”


    媛姐儿像固执的小孩子,戳在原地不动弹。


    于姨娘顾不上面子了,“得得得,小祖宗,我自己去。”喊着丫鬟“拿出门的衣裳来”。


    媛姐儿侧过头,望着母亲日益发福的背影:这个女人美貌不如纪姨娘,聪慧不如纪姨娘,管束下人不如纪姨娘,算账打算盘不如纪姨娘,写字绘画更是和纪姨娘差的十万八千里,连红梅和绿萼梅也分不出——一句话,上不得台面。


    媛姐儿甚至做过一个梦,梦到自己是纪姨娘生的,父亲和纪姨娘十分恩爱,对自己像对珍姐儿一样捧在手心醒来之后,媛姐儿十分羞愧。


    事到如今,媛姐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自己跟着父亲去了京城,在当地出嫁,这一世,再也见不到于姨娘了吧?


    大颗大颗的泪水滚出媛姐儿眼眶,在青石地板汇聚成不规则的一团。


    这个时候,曹延轩也在为媛姐儿的婚事操心。


    丁家是金陵城里的世家大族,比曹家略低一筹,比花家人口兴旺多了,曹慎太太牵线的是丁家三房嫡子丁六爷的庶次子。


    说是相看,自然用别的名目,曹延轩和丁六爷在曹慎家中“巧遇”“赏花”,寒暄起来,丁六爷引见跟来的两个儿子:“还不见过世伯。”


    两个年轻人一个二十余岁,穿件酱红色团花长袍,精神抖擞地,肤色白皙,称得上英俊;另一个十七、八岁,穿一件湖蓝色卷草纹长袍,略显矮胖,皮肤也黑了些,给曹延轩行礼的时候举止略见局促。


    曹延轩便说:“两位公子真是一表人才”,递了两个把玩的鼻烟壶过去,“拿着玩吧”。年纪略长的年轻人一并接了过去,道过谢便和兄弟双双退到屋子另一边。


    之后的时间,丁六爷闲闲说起两个儿子:年长的是他的嫡次子,已经考了秀才功名,成亲生子;年幼的是庶次子,也刚刚考下秀才,“运气不错,挂在最后一名,幸好幸好:考前我告诉他,再考不过便罚月例,什么时候考上,什么时候再领钱花。”


    曹延轩笑道:“我家里也有个亲戚,考了那一年的倒数第三名,和贤侄前后脚。”丁六爷笑道:“这倒巧了,改日叫他们两个见一见。”


    回家的路上,曹延轩琢磨着,反倒犹豫起来:论家境,刚刚见过的年轻人和媛姐儿算得上般配;论容貌,就不如自家小女儿了,个子矮,年纪也只比媛姐儿大一岁。论起学识,十八岁考下秀才在书香世家不值得骄傲,媛姐儿如今学画练字,在算账本了;丁六爷父亲祖父惧在,丁六爷自己都没拿到家产,膝下五个儿子,能分多少给庶次子就不用指望了。


    本来想,若丁家合适,就在自己动身之前把媛姐儿的婚事定下来,现在看,还是缓一缓吧。


    不过,见到长女的时候,他就把次女的事情抛到一边了。


    “今日暖和,可到外面走一走?”曹延轩坐在仆妇搬来的玫瑰椅中,关切地打量女儿,“气色看着还好。”


    珍姐儿娇嗔着摸摸自己的脸:“人家脸都成月饼了,衣裳没一件穿得下,您这还好呢。”惹得当父亲的直笑,吩咐程妈妈“四小姐要做新衣裳,跟针线房说去。”


    珍姐儿嘻嘻笑,“爹爹,您待我真好,待您外孙真好。”一句话说得曹延轩心里发虚,继而担忧起来:女儿怀着身子,就要和自己分开,偏偏女婿还不在。


    一时之间,他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开口,还是珍姐儿察言观色,连连追问“是不是有事情?”又喊丫鬟“还不给我都出去!”


    曹延轩只好把自己的决定说了,又说“爹爹上午去了东府,当面和你三伯五伯三伯母五伯母说了,待爹爹走后,你就搬到东府去,由你三伯母五伯母照顾。”


    尽管早就和程妈妈私下商量过,此时此刻,父亲当面说了出来,珍姐儿依然愕然,继而大惊失色,“爹爹,您不管我了?”


    一句话说的曹延轩心中黯然,“怎么会?好孩子,爹爹也没办法,爹爹也不想去,爹爹是”话声未落,珍姐儿已经反身扑在大迎枕里,肩膀耸动,悲悲切切地哭了起来:“娘亲不在了,锦明不知去了哪里,如今您也不管我了,呜呜。”


    曹延轩急得扳住女儿肩膀,连声说“不许哭,什么时候了!”


    父亲很少这么郑重,珍姐儿被吓住了,哭声不由自主小了,抽抽搭搭地只一句“爹爹不管我了。”


    曹延轩叹了口气,坐回椅中温声说:“珍儿,你缓一缓,听爹给你说:你祖父四十六岁便没了,家中的事、外面的生意靠你曾祖父、你伯祖父支撑,再后来,是你大伯父、二伯父和四伯父挑起担子。”


    珍姐儿不吭声,用枕巾擦鼻涕。


    “你姑姑嫁了你姑父,可我们家,不能一味靠三位伯父和你姑父:你大伯父没了,二伯父和四伯父年纪也不小了,漂泊外地多年,过几年,说不定便要急流勇退,回家里来,你姑父毕竟不是家里的人。”


    珍姐儿不服,嘟囔“两位伯父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官?”


    不懂事的孩子。曹延轩细细解释:“你二伯父今年四十五岁,四伯父四十岁,你姑父三十八岁。都是先帝年间考的科举,依靠先帝的提拔上峰的眷顾,一步步走到今日。如今新君上位,四处选拔自己的人手,一个坑十个人盯着,我们家的人未必便能留到最后。”


    这还是不要紧的地方,像三王爷的藩地江西,就在翻天覆地地折腾,五王爷的四川就好得多。


    说起来,曹延轩下了死命令,把花家出事的消息瞒了下来,可先帝薨逝、新帝登基这么大的事情,就不能也没必要不告诉女儿了。当然,当今新帝“逼死废帝”的经过,就一句话带过,珍姐儿以为“先帝把皇位太太平平地传给当今皇帝”。


    一朝君子一朝臣,珍姐儿是明白的,嘟着嘴巴:“我们家不受贿不枉法不夺人钱财,凭什么动我们?爹爹您也三十二岁了!”


    “你也知道爹爹三十二岁了啊!”曹延轩苦笑道,“珍儿,爹爹和你弟弟一样,五岁便启蒙了,读了这么多年书,才考到举人,在叔叔伯伯里垫底,又受了这么多年的孝。”


    提到守孝,珍姐儿不由同情起父亲来。“那,您也不能不管我啊?”


    “爹爹哪里不管你?爹爹只是想,再不到京城考一考,怕就真的考不出来了,像你舅父一样,找个地方做一做教渝混一混日子,这辈子就这样了,全力督促你弟弟和十五弟读书。”曹延轩认真地说,指一指自己鼻子:“爹爹答应过你祖父,要光耀门庭,担起西府的担子,他和你曾祖父在地下也欢喜了。”


    话说到这里,珍姐儿便知道父亲已经拿定主意去京城了;再说,考中进士便可作官,可比个无官无职的举人风光多了。到了那时,自己在曹家、花家的地位直线上升,两位伯母、珠姐儿贵姐儿、婆婆、大伯母婆媳都得对自己客客气气的。


    她便抹抹眼泪,恋恋不舍地拉住父亲衣袖:“女儿不是不懂事,女儿只是舍不得您,女儿,爹爹,锦明也不回来,女儿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


    提起岌岌可危的亲家、女婿,曹延轩头大如斗,此时却不能露出来,安慰道:“你看,新帝登基,不就考察起各个藩地来?锦明和他大堂兄是你公公招过去帮手的,路上又远,一时半刻来不及写信是很正常的。你沉住气,在家里生了孩子,等锦明回来,非得把你供起来不可。”


    等到时候,非得让他给自己赔罪、道谢不可,珍姐儿含着笑,撒娇道:“您看他,走了就没音讯,连书也不读了,乡试也不考了——他答应过婆婆的。”


    曹延轩笑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锦明才二十岁,读书的时候多着,爹爹也是二十几岁才过了会试。”又聊起上午见的丁家人:“那年轻人十八岁,也才考了个童生。”


    “您给六妹相看了?”珍姐儿转动眼珠,立刻反应过来“父亲想趁着在金陵,把媛姐儿婚事定下”,嗔道:“下回您告诉我,我帮六妹留意,您也轻省一些。”


    她成了亲,有了孩子,在父亲眼里便是大人了,曹延轩笑着应了,想起媛姐儿,从衣袋中取出个巴掌大的匣子:“戴着玩吧。”


    珍姐儿兴兴头头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把绘着雪白玉兰花的红漆梳篦,精美古朴,梳背镶着一颗拇指大的明珠。


    “配我那件大红绣玉兰花褙子一定好看,谢谢爹爹。”她戴在自己发髻间,甜甜笑道:“六妹可有没有?”


    曹延轩觉得长女友爱妹妹,十分欣慰,“你六妹那把是梅花的,你纪姨娘的是海棠花的。”


    纪氏也有!自己这把梳篦是纪氏和媛姐儿挑剩下的!珍姐儿立刻失了兴趣,碍着父亲在,没把梳篦摘下来撇在一边,掠了掠发丝,“爹爹,那,您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来?”


    “今日是三月八日,我打算,最多三、五日便动身。”他说着自己的打算,“你好好养着,爹爹走之前,把你送到你三伯母五伯母那里。”


    珍姐儿答应着,“跟舅舅舅母说了没有?弟弟跟着您?十五弟呢?”


    曹延轩柔声对女儿说“明日我亲自去你舅舅家里。爹爹本想让你弟弟留下,可又一想,你母亲走后,你弟弟病了大半年,若离开爹爹,再病了就不好了。”


    弟弟是爹爹、西府继承人,亦是自己的依靠,珍姐儿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不愿冒一点危险。“对啊,日后锦明回来,我得跟锦明回家去,也不能带着弟弟。十五弟还小呢。那,爹爹,不如您把六妹留下吧?”


    曹延轩想了想,媛姐儿与前些年大不相同,一日比一日懂事了,能帮家里的忙了,“也好,有你六妹陪着,遇到事情你们俩商量着办。”


    珍姐儿暗中撇嘴,笑容却十分欢快,“女儿帮着三伯母五伯母,给六妹找一门稳妥的婚事,六妹可不小了。”


    “甚好。”曹延轩谆谆叮嘱,“这几日你吩咐你的人,把你的东西理一理,别丢了。”


    珍姐儿问了些“府里怎么办”的话,曹延轩告诉女儿:“本想让你依旧住着,今日和你伯父伯母一商量,怕你一个人镇不住,到了生孩子的时候还得你伯母们过来,不如你现下便搬过去。府里的人跟着你一些,放到庄子一些,其余的我带走。”


    西府占地极广,男人们一走,余下女眷做什么都不方便,十有八九会发生偷盗、私会的事情。


    珍姐儿指一指正院侧面的方向,“爹爹,那三个也跟我去东府吗?”


    “于氏夏氏跟着你。”曹延轩随口答,“纪姨娘跟着我和你十五弟。”


    珍姐儿哦了一声,发现自己半点也不意外。“那,爹爹,您路上千万小心,我,不行,爹爹,我要去庙里拜一拜,祈祷您路上平安,到了京城大展宏图。”


    “还大展宏图呢。”曹延轩被长女逗笑了,摸摸她发髻,“你爹爹这么多年没考了,这回怎么样,还不知道呢。你好好地给爹爹生了外孙外孙女,爹爹有好东西给你。”


    珍姐儿高高兴兴答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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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状元夫人的和离之路》


    温菁菁14岁那年,父母意外亡故,不得不推掉婚事,带着没长大的弟弟,苦苦经营家里的铺子。


    温菁菁21岁那年,成了老姑娘,婚事尴尬,被媒人说动,与金陵大族家主嫡子、未婚、有妾有子的武状元丁柏峰相看。


    就此一眼万年。


    温菁菁心甘情愿地嫁了过去,只想好好过日子,没曾想,遭妾室陷害,与丁柏峰斗个不停,反目成仇,负气离开丁家,之后身染重病,在丁柏峰怀抱离开人世。


    再一睁眼,温菁菁回到21岁,刚刚嫁进丁家一年。


    再看丁柏峰,就没那么顺眼了。


    之后温菁菁开点心铺子,挣大钱,呼奴使婢,心平气和地把一纸和离书递到丁柏峰面前,“我不愿再与你过日子,各走各路。”


    ? 第91章


    傍晚回到双翠阁, 曹延轩有些乏了,逗了会儿昱哥儿,吃了一大碗酸汤面便在东厢房歇下了。


    时候还早,纪慕云一边告诉他白天的事, 一边在床头打一根柳绿配桃红的络子。


    曹延轩觉得她心太软了些, “觉得谁好, 就让谁跟着走,做什么问来问去的?”纪慕云却不赞成:“知道时日便罢了, 如今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拖家带口的,可不得和家里商量一声?若心慌意乱的, 便跟着走了, 也做不好差事。”又把绿芳的事情说了。


    女人就是瞻前顾后的, 曹延轩应了,把今日的事也讲了, “帮我算一算人,明日便去定船。”


    纪慕云停了手, 惊讶道:“要把六小姐留下吗?”曹延轩点点头,“她也不小了, 寻常人家早都嫁了,留下陪着她姐姐, 我也放心些。”


    今日媛姐儿走后, 过了晌午,又和于姨娘一起回来了。说起来,自从媛姐儿日日到双翠阁, 于姨娘反而不露面了。


    纪慕云安排媛姐儿和媛姐儿身边一个小丫鬟兰心在东次间算账本, 自己在堂屋请于姨娘喝茶, 打发了丫鬟,“姐姐有日子没过来了。”


    于姨娘含糊应了,也不拐弯抹角,上来就说“劳烦妹妹,帮六小姐在老爷面前说说,带六小姐一道走吧。”


    纪慕云轻声提醒“六小姐年纪不小,这一去,还不知道在京城待多久。”意思便是,说不定,媛姐儿在京城订下婚事,再回金陵便难了。


    于姨娘平日唯唯诺诺,今日却从未有过的果断,“跟着老爷,有什么不放心的?”又说“总比留在家里好。”


    想到这里,纪慕云便说:“六小姐年纪不小,毕竟是没出阁的姑娘,生孩子什么的,自己都没经历过,哪里比得上东府两位太太和舅太太?还有亲家家里人呢,再说,四小姐身边也不缺人手。”


    曹延轩却已经拿定主意:“哪用得着她做什么,陪她姐姐说说话就是了……”把今日珍姐儿的忧虑说了:“珍姐儿八月就要生了,锦明不在,正是用的着人的时候。程妈妈、连家的、乔家的也不在府里。”


    这三位管事妈妈,是王丽蓉留给宝哥儿的,这回跟着去京城。


    纪慕云想一想,柔声道:“就是您说的,四小姐八月生孩子,六小姐脱不开身,明年元月才出孝。到那时候,东府两位太太才能带着六小姐相看,您回不回来还说不准。就算有了人选,三爷五爷写信告诉您,您答应了,再商量婚期啊嫁妆啊婚礼啊,来来回回没几个月是定不下来的。”


    又嘟囔:“您眼光高,给四小姐挑了个好夫婿,到了六小姐,不亲自掌眼,怎么放得下心?今日丁家公子,没见到人时不也好好的?”


    做父母的为孩子考虑周全,换成伯父伯母,看着面子光鲜、门当户对就行了,堂弟的托付也就完成了。


    再说,三太太五太太对媛姐儿又没感情,话都没说过两句——这一点,两位太太的做派和王丽蓉很像。


    事关小女儿的终身,曹延轩不由犹豫起来,“她伯父伯母也是一样,再说,还有她姐姐帮着相看呢。”


    提到珍姐儿,纪慕云无语,忍不住腹诽:在男人眼里,自家总是妻妾和睦、兄友弟恭、姐妹情深的吧?


    她记得清楚,初入曹府之时,珍姐儿当众说“六妹喜欢看戏”,换成复杂一点的人家,只这一顶大帽子,媛姐儿就不好翻身了。再说王丽蓉,身子那个样子,硬是不给媛姐儿相看,要不然,媛姐儿也不会十六、七岁还没定下婆家。


    珍姐儿会给庶妹说一门好的亲事吗?纪慕云宁愿相信三太太五太太。


    “四小姐身子重,给您添外孙还来不及呢,三太太五太太忙着府里的事,还要打理家务,照顾三爷五爷和少爷小姐。”她笑道,使出杀手锏,“七爷,说实话,妾身一边舍不得六小姐,一边觉得可惜:妾身学画的时候,五年才得了夫子一句夸奖,六小姐学了一年多,刚刚入门罢了。”


    她指了指小厨房方向,“再说,六小姐正跟着妾身算账,妾身看,六小姐像您,记性好的很。您若把她留下,可就学不成了。”


    到了东府,媛姐儿沾得到账本才算怪了,日日端茶倒水服侍珍姐儿还来不及呢。


    她轻言细语地,曹延轩觉得有道理,也惋惜起来:他自己是爱学之人,这两年冷眼旁观,媛姐儿跟着纪慕云是下了苦功的,这点比珍姐儿强。


    可他是答应过珍姐儿的,也把媛姐儿托付给了东府堂嫂,不到一天便变了卦,也太折腾了些。“总不能把她姐姐一个人留在家里。”


    纪慕云便说:“要不然,您问问六小姐的意思?”


    征求小女儿意见?这是曹延轩从未做过的事。他不自在地伸个懒腰,“明日再说吧。”


    过犹不及。纪慕云便不再提,收了络子,拿了纸笔过来,陪他算着出行人手:他自己的人,宝哥儿服侍的人,加上双翠阁的人,足够的护卫


    三月初九清早,曹延轩抱了抱昱哥儿便出门去了,纪慕云派绿芳去媛姐儿院子把“老爷还没决定”告诉母女两个,召集了院子里的人“可想好了?”


    整整一日,足够仆妇们拿定主意。


    石妈妈已经决定去京城;


    孙氏昨日回家,男人说“好不容易跟着府里的少爷,又不是不回来。”催着孙氏回府“等少爷懂事了,把家里孩子送进去做个贴身小厮,不比什么都强?”


    这么一来,孙氏便也跟着。


    陈家的有三个孩子,放不下,便不去了。


    绿芳和菊香是要去的,丁兰也跟着;翠儿是家里的独女,老子娘舍不得,为难地说“姨娘和十五少爷回来,奴婢再来伺候”。莺歌兄弟姐妹多,想也不想便跟着纪慕云走。


    剩下的,胡富贵家的舍不得男人,不愿走;李婆子男人腿不好,四个孩子,也走不成。


    事情定下,纪慕云松了口气,就此赏了翠儿几个,“好好当差,日后有什么为难的,可来找我”,三人都很感激。


    不多时紫娟过来,她把结果说了,紫娟笑道“姨娘真是好心眼”,纪慕云笑道:“得,我便厚着脸皮应了。过两日便上路,我身边的人够使了,劳烦姑娘添个干粗活的人吧。又问“对了,姑娘去不去?”


    紫娟摇摇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奴婢这个年纪,早该成亲了,奴婢的男人家里有白事,才拖了这些年。老爷恩典,这会让奴婢看家,跟着四小姐去东府。”


    纪慕云嗔怪“姑娘也不早说”,回房开了箱笼,挑出一对雕花银镯子、一对流苏银钗,又把不知哪位太太赏的一根烧蓝花簪用个红漆匣子装了,给了紫娟“到时候不知道在不在,先送了姑娘吧。”


    紫娟推拒一番,无论如何推不掉,只好收了,隔一时带了个粗使婆子过来。


    那婆子姓张,四十多岁,高高的个子,头发花白,看着不爱说话,粗手大脚的。


    紫娟说,张婆子男人死的早,脾气孤拐,好不容易把唯一的儿子拉扯大了,又和儿媳妇打架,儿子左右为难。


    “是个古怪性子,不过,奴婢看了许久,没有坏心眼的,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紫娟告诉纪慕云,“干活是把好手。”


    纪慕云信得过她的眼光,叮嘱张婆子几句,就交给绿芳安置了。


    待紫娟走了,纪慕云哄走儿子,和吕妈妈喁喁细语:昨日吕妈妈出府,到了铺子里和史掌柜史太太说了,两人满口答应“照顾纪掌柜。”


    纪长林自己却不放心,告诉吕妈妈“让她小心谨慎,莫失了礼数,七爷再好,也要记得上下尊卑。”


    上下尊卑。


    短短四个字,像三伏天从头顶泼下一盆带冰碴的水,纪慕云浑身发寒。


    自从王丽蓉去世,曹延轩宠爱,儿子健壮,府里对她多有奉承,媛姐儿又是体贴人的,于是纪慕云飘飘然,有一种“琴瑟相合,岁月静好”的错觉。


    殊不知,待曹延轩续弦,她便像《三言两拍》遇到法海的白娘子,被打回原形——纪慕云只是一个妾室。


    纪慕云黯然神伤,脸色都白了,一时间心灰意冷。吕妈妈见了,忙安慰“七爷对你好,今日我还和纪掌柜说,府里派了人去湖南姨太太处”


    这个时候,曹延轩也在发愁。


    西府有三位管家,二管家曹世雄跟着花锦明去了江西,三管家周红坤跟着他去京城,家里的事就托付给大管家了。


    “程妈妈我带走,紫娟跟着四小姐,太太的陪嫁问过四小姐了,用不着的就到庄子里吧。”曹延轩把两张名单给大管家:“谢宝坤家的我用得着,夏姨娘于姨娘跟着四小姐去东府。我们一走,你就把院子封了,每日早晚查探,莫丢了东西,莫走了水。”


    大管家是办老了事的,举一反三说了半日,担保“老朽必定尽心尽力。”


    曹延轩又说:“到了京城,我每半个月写信回来,若有事,三爷自会告诉你。你听安排就是。”


    大管家认真应了。


    曹延轩嘱咐来嘱咐去,最不放心的还是珍姐儿,把江西的事情告诉大管家:“世雄那边没有音讯,我却等不得了。四小姐那边,你们好生照料,万一,万一遇到事,四小姐是重中之重。”


    意思是,万一遇到难产,珍姐儿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大管家连连点头。


    忙碌一上午,曹延轩到正院陪女儿们吃饭。


    席间珍姐儿对他撒娇,对妹妹柔声细语,说“也想写写字,画几幅画,六妹陪陪我吧”,媛姐儿微笑,气氛十分温馨。


    曹延轩便觉得“把媛姐儿留下来陪姐姐”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


    不过,既然答应了纪慕云,等珍姐儿歇午觉,他还是把媛姐儿叫过来。


    “过两日,我便要去京城了。”平日在双翠阁遇到,有纪慕云和昱哥儿陪着,父女俩有说有笑。如今单独对着小女儿,曹延轩有点不自在,做不到和珍姐儿相处时的轻松自如,倒像对待东府侄女们,客客气气地。“你十一弟和十五弟年纪小,离不开,你姐姐却快生了,我打算,让你留下陪你姐姐。”


    媛姐儿认真望着父亲,却没吭声。


    这孩子前几年也是,什么事都闷在心里,问也不说,曹延轩叹口气,两个女儿相差太远了。“纪姨娘跟我说,你练字画画的,不过入个门,换成平日,自然是学东西要紧,可你姐姐身边不能没人,便是有三伯母五伯母,真遇到事情得有个商量的人。你年纪不小了,懂事了,爹爹便想,你和你姐姐做个伴。”


    说到这里,他停一停,“你是怎么想的?”


    小女儿多半乖乖答应,纵然不乐意,也不过哭几声,最不济,像珍姐儿一样索要好东西,曹延轩是有心理准备的。


    媛姐儿却张张嘴巴,说出一句曹延轩做梦也想不到的话:“爹爹,您带姨娘去京城吧。”


    曹延轩就算是个白痴,也不会认为小女儿口里的姨娘是纪慕云。


    他张口结舌,半天才说“你姨娘?”又解释“路上遥远,船上地方小,带不了那么多人。”


    何况,自己的生母什么也不会,早就不得宠了,带着也没用媛姐儿心里替父亲补全,像小牛犊一样梗着脖子,大声道“姨娘没去过京城。爹爹,您带上姨娘吧,我留下陪四姐姐。”


    曹延轩瞪着小女儿,不知不觉想起十六年前,对方刚刚出生的模样:裹在大红襁褓里,不如珍姐儿白,比珍姐儿重,眼睛和脸庞像自己


    下一刻,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踏出屋子,大踏步走远了。


    曹延轩没去双翠阁,也没去东府,在自己的书房发呆,阳光灼热,往事纷至沓来:


    他和王丽蓉成亲之后,生了珍姐儿就没了动静。母亲着急,把一个年纪大的老实丫头开了脸,放到他房里,王丽蓉不高兴,把陪嫁的夏莲也抬了做姨娘。


    子嗣什么的,曹延轩不着急,却能理解母亲的心:他有个聪明伶俐的胞弟曹延顺,机灵又懂事,是幼子的缘故和母亲特别亲密,母亲常说“老大是顶门立户的,老二是贴心小棉袄。”


    没曾想,曹延顺九岁那年夭折,母亲大病一场,丢了半条命,自此病恹恹的,和父亲商量:不能让老二(曹延顺)做孤魂野鬼,得给老二续上香火;又说,祖业不动,曹延顺去世那年开始,西府除了给曹延华的嫁妆,挣的钱一分为二,曹延轩一份,曹延顺未来的嗣子一份。


    西府富庶,每年存下的现银不是小数,父亲不愿流落到外人手里,便说,老大(曹延轩)日后生了儿子,过继一个给老二。


    这么一来,生儿子就成了曹延轩的头等大事。


    纳了于姨娘和夏姨娘之后,前者第二年就生了媛姐儿,后者迟迟没动静。


    那时候,王丽蓉压力也很大,动辄发脾气,母亲又等了几年,实在耐不住,又把一个姓许的丫头给了曹延轩。


    如同母亲盼望地,许姨娘生了曹延轩的庶长子曹晏,生的时候难产,落红不止,熬了两个月死去了。曹延轩颇为歉疚,厚葬许姨娘,把许姨娘家人养在庄子,提拔做管事。王丽蓉给许姨娘做法事、抄经书、点了一盏长明灯,他心里是感动的。


    有了曹晏,母亲精神有了寄托,告诉曹延轩“日后过继给你弟弟”。


    曹延轩答应了,觉得对不住发妻,加上许姨娘的事,很少进两位姨娘的院子,过几年,宝哥儿也出生了。


    他长长松了一口气,觉得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


    其间父亲突然去世,他给父亲守丧,出孝之后打算到外面历练,去了姐姐姐夫的家。正和两位外甥亲近,三爷派人送信,说,曹晏死了,王丽蓉与母亲争吵,把母亲气病了。


    曹延轩骑着一匹黑马在官道驰骋,把乘车的姐姐远远抛在身后,尘土、阳光合着马蹄声,一下下敲在他的心头。


    回到金陵,却连母亲的头七都没赶上。曹延轩头顶的天塌了,残酷的消息接踵而来:二管家曹世雄告诉她,母亲怀疑曹晏的死和王丽蓉有关,下令彻查,连许姨娘的死也蒙上疑云:


    于姨娘有一回回娘家,和家人说“太太日日给许姐姐吃东西,许姐姐是活活撑死的,”被庄子上的人听见了,告诉了许姨娘家人。


    曹延轩心急火燎地去了于姨娘的院子,后者却摇着手,惊慌失措地喊“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事后查出来,王丽蓉确实派人给许姨娘送了大量的人参燕窝,肘子猪蹄乌骨鸡许姨娘的丫鬟哭着说,姨娘吃不下,太太还问“是不是不和胃口”。


    许姨娘只是个没见识、不识字、看上去好生养的使唤丫头。


    隔着数年时光,三十二岁的曹延轩仿佛看到当时暴怒而失望的自己。


    那件事后,他再也没去过后院,连带对媛姐儿,也远远不如待珍姐儿用心。


    书房门响了三下,把他的思绪拉回当下,朗月的声音响起:“老爷,于姨娘求见。”


    真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曹延轩面无表情地想。


    仔细想一想,她只是胆子小,没见过世面,惧怕正房太太,没说实话而已,曹延轩叹一口气,提高声音“让姨娘进来吧。”


    不多时,于姨娘低着头,给他福了福,“老爷。”


    曹延轩对比记忆中的面孔,发现面前的妇人比昔年胖了许多,脸都圆了,有点上了年纪的模样——没有男人的宠爱,没有事情做,一天天的除了吃吃喝喝,还能做什么呢?


    他温声问:“坐吧,可有什么事?”


    于姨娘不肯坐,也不像平日那样吞吞吐吐,高声道“老爷,六小姐说错了话,您别生六小姐的气,还有,老爷,您给六小姐挑个女婿吧!”


    曹延轩愣了愣,脱口而出“她还在孝里”,又解释“我已经给她看了人,还托了她两位伯母。”


    于姨娘急急地,目光散乱,话有点颠三倒四“老爷,您不能不管六小姐,您眼光好,嫁妆什么的,东府两位太太说了不算,还得您做主,六小姐画的梅花好着呢,会打算盘,还会做头花,老爷!老太太是养过六小姐的!”


    想到去世的母亲,曹延轩心中酸涩,再一抬眼,于姨娘发髻间别着一朵贵重的点翠珊瑚珠花,是她生了媛姐儿之后,曹延轩送给她的。


    十数年时光一晃而过,曹延轩忽然发觉自己老了。


    “我知道了。你放心。”他颓然坐倒,“我会给她挑个好人家的。”


    有生以来第一次,曹延轩违背了自己对长女的诺言。


    “你和你六妹的功课,原本是你母亲安排的,你母亲身体不好,就耽搁了。近两年,你六妹一直跟着纪氏学画练字,学算账。”傍晚时分,曹延轩给自己找着理由,语气略带歉疚,“也就这一两年,你六妹就该出门子了,我想了想,打算带着你六妹一道走。”


    珍姐儿张口结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爹爹,您不是说,让六妹陪着我么?”


    曹延轩把纪慕云的借口拎出来,“你六妹没嫁过人,没生过孩子,顶多陪你做做针线,其他的事还是你三伯母五伯母做主,还有你舅舅舅母。爹爹和范大夫说好了,你进了东府,范大夫十日给你诊一回脉,直到你平平安安生产为止。”


    哼,把自己一个人留下,让个犯官家眷带着庶子庶女去京城——京城物华天宝,万国来朝,珍姐儿自己也没去过呢!


    她委屈极了,哇一声哭了出来,“爹爹,您食言,您说话不算话。”


    曹延轩觉得对不住大女儿,柔声安慰“你六妹快嫁了,你做姐姐的,让着她一点。好好,是爹爹不对,啊?”


    珍姐儿越哭越伤心,他忙说“珍儿,当心身子!”珍姐儿胡搅蛮缠“那您陪我好了”,曹延轩唉声叹气,“爹爹今年三十三岁了,再不考,就老的拿不动笔了。”珍姐儿捂住耳朵,双脚直蹬床板。


    该哄得哄了,该劝的劝了,曹延轩想不出办法,坐在床前椅中把一把描金折扇合上打开,打开又合上,心里苦笑“把这孩子惯坏了。”


    过了半晌,珍姐儿实在累了,哭不动了,趴在大迎枕中用袖子擤鼻涕,他才温声说:“多大的人了,都当娘了,不可闹小孩子脾气。”


    珍姐儿侧过头“您不守诺言,您不疼我了。爹爹,我不和您好了。”曹延轩笑道:“好吧,等有了外孙,我疼外孙便是。”


    听这么一说,珍姐儿明白,“带不带六妹”父亲已经定下来,不会再改变了。


    “您走吧,剩我一个人。”她吸吸鼻子,可怜巴巴地“贵姐儿珠姐儿嫁了,秀姐儿素姐儿也嫁了,两个府里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这倒是实话。曹延轩好言好语地担保“爹爹时时写信回来。另外,爹爹给你三伯母五伯母说了,让贵姐儿几个多回来看看你,连带芳姐儿敏姐儿,还有亲家家里。”


    说着,他摸出一个装着三千两银票的荷包,放在珍姐儿枕边,“手里有钱,心里不慌,想吃什么就去买,啊?”


    什么跟什么啊!珍姐儿瞪了父亲一眼,满心怨怼地想,若是娘亲在就好了,家里的事由娘亲做主,自己就不用受这么大的委屈了。


    作者有话说:


    ? 第92章


    傍晚时分, 从紫娟嘴里听到“老爷请六小姐收拾行装,后日动身”,媛姐儿并没露出喜悦的神色,反而问“我姨娘呢?”


    紫娟小心翼翼地答:“奴婢不知道。”


    于姨娘已经从正院回来了, 欢天喜地地吩咐下人“快, 把六小姐的衣裳收拾出来, 鞋袜披风,冬天的帽子, 太太赏过我一件栗色灰鼠皮披风, 风毛出的好,给六小姐带上。京城可比这边冷十倍。”


    董妈妈凑趣“您比奴婢知道的多”于姨娘得意地笑:“以前听老夫人说过。”


    老夫人就是祖母。


    媛姐儿记得祖母慈爱的脸, 也记得祖母长满老人斑的手;祖母对珍姐儿又亲又抱, 也摸过媛姐儿头顶;祖母给珍姐儿梳过双螺髻, 也给媛姐儿系过红头绳。祖母屋里有桂花糕,祖母都是亲手喂了珍姐儿, 随手再递给她一块;祖母屋里有酸梅汤,珍姐儿嫌酸, 媛姐儿每次都喝得干干净净。


    祖母去世那天,珍姐儿在父亲怀里哭得昏天黑地, 几乎晕死过去,媛姐儿也哭, 却并不太难过, 心想“祖母不用再受罪了,不用再吐红了,不用再喝药了。”


    乱七八糟的声音把媛姐儿思绪带回现实, 夏竹美滋滋“我要带着六小姐赏我的镯子”, 红玉憧憬“京城有豌豆黄, 有驴打滚”,随她学算盘的丫鬟兰心得意洋洋,知道自己肯定能跟着,另一个小丫头嘟囔“能不能带我去啊?”


    媛姐儿像开在盛夏的腊梅,无论如何融入不了欢快的气氛,真实感却慢慢上来了:自己要去京城了,于姨娘却留在府里。


    不,不。她冒出来一句“我去找爹爹”,转身就往外跑,于姨娘忙忙拉住,“你干什么去?”


    媛姐儿固执得象头小牛犊,“你不去,我也不去。”于姨娘差点背过气,气急败坏地叫,“你跟着我干什么?好不容易老爷应了,你又在这较什么劲?你个不省心的,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媛姐儿侧着头,“我不去了,我根本就不想去。”话音未落,面颊就挨了于姨娘一巴掌。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不光媛姐儿、丫鬟仆妇,于姨娘自己也举着手呆住了。


    院里乱成一团,春兰红棉把于姨娘拉到一边,董妈妈朝媛姐儿弯着腰,拼命说好话“六小姐,姨娘是糊涂了,您别往心里去。”就连夏姨娘院子里的小丫鬟也探头探脑。


    “你打我干什么?你讲不讲道理?”媛姐儿捂着脸嚎啕大哭,泪水不停从指缝里流出来,有点像昱哥儿。“你这人怎么这样。”


    于姨娘哆嗦着嘴唇,身体像风中落叶,想说什么说不出,眼瞧着女儿被丫鬟们扶到屋里,才呜咽出声:“你跟着我有什么用我又不会画画,不会算账”


    你跟着老爷,跟着纪姨娘,才有好的前程,我这辈子就没白活。


    曹延轩也在感慨小女儿。


    “小时候不爱说话,大了也是闷葫芦,这一、两年,才慢慢地,像她姐姐了。”曹延轩目中流露出回忆,“人从书里乖,真是半点错也没有。”


    曹慎安慰:“媛姐儿翻过年十六、七了,换到别人家都当娘了,哪能总跟小孩子似的。你这人啊,不是操心大闺女,就是操心小姑娘,天生闺女命。”


    “我又不是没儿子”,曹延轩不肯赞同,又想起哭哭啼啼的珍姐儿。“一个比一个不省心。还是你家芳姐儿懂事。”


    老父亲曹慎得意洋洋地指指自己鼻子,“也不看看谁教出来的。”


    两人碰一杯,各自饮了。


    想起珍姐儿,曹延轩就便托付给了曹慎:“花家指望不上,烦劳婶子连带芳姐儿,常去陪她说说话吧。”


    曹慎自然满口答应,问起“南昌那边还没动静?”曹延轩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等到了京城,消息就灵通些。”


    曹慎嘟囔:“人家都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可倒好,嫁出去的姑娘接回来养胎,干脆,将来生出外孙跟着你姓。”


    千挑万选的女婿陷进改朝换代的风波,阖家前途茫茫,曹延轩不要说提,想一想就觉得憋屈。


    丫鬟捧来一大碗红烧狮子头,热腾腾摆在四仙桌正中。如今没有螃蟹,曹慎就叫厨房往狮子头里加了香菇和虾肉糜,和西府做法不一样。曹延轩也不多说,夹起一个就吃。


    曹慎是个嘴碎的,“吃吧,到了京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到这一口了。他们那边的四喜丸子,我横竖瞧不上。”


    曹延轩嗯一声,“有什么想带的,到了那边,让人给你捎回来。”


    “哎呦,你这话可说到我心坎里。”曹慎用扇子打手心,“京城澄心堂名声大,你去了看有好的纸、笔买回来;琉璃厂、潘家园只管去,天南海北飞禽走兽什么都有,我书房那方蟠桃砚台就是潘家园盘到的。”


    一路说到家里人:“你婶子日日离不开阿胶,都说山东的好,京城有两家铺子,卖的货也不赖;杨氏喜欢花儿粉儿,你带纪氏去珍宝阁的时候,让纪氏给她挑根钗子簪子,也就成了。”


    珍宝阁是京城老字号银楼,只此一家,不比翠玉楼名声大,铺子多,却最得京中贵妇人们喜爱。


    曹延轩在京城住过,自然是知道的。


    两人边吃边闲话,到了日头偏西,彩霞布满天空。曹慎已有五分酒意,端起酒杯,“来,老七,再见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祝你,额,鹏程万里,金榜题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五岁启蒙,鸡鸣即起,苦读不辍,足足二十八载,就中辛苦只有曹延轩自己才知道。


    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尽。


    送曹延轩出府的时候,曹慎身体摇晃,嘴里絮叨,“老七,还是你有魄力,说去京城就去京城,换成我,嘿嘿,我就再等一科。”


    缓一缓,看看京城局势,新皇帝施政手段,能不能坐得稳江山,不出“头一科进士”的风头。


    曹延轩停下脚步,略带无奈地拍拍对方肩膀,“我倒不是什么,魄力。我就是想,我已而立之年,日日这么耗着,没意思。”


    “再说,也不一定考的中。”他笑一笑,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到时候,在京城待个一年半载,少不了回来投奔你这位状元郎。”


    昔日状元郎、今日族学先生曹慎呵呵大笑,朝他双手一揖,“一言为定,到时候跟着我教书判考卷,逍遥得很。孔子曰有教无类,孟子曰,得天下英才而育之,吾之幸也”


    康庆元年三月十二日清晨,西府大门敞开,两辆宽敞坚固的马车当先驶出,四辆略小些的马车跟着,之后是运箱笼的车子,由十来位护卫前后围着,向金陵城东门驶去。


    车里没外人,纪慕云小心翼翼地掀起青布帘子一角,房屋和行人只一晃就朝后不见了,媛姐儿也从另一边车窗往回望。


    昱哥儿没坐过马车,东张西望地,上来就够案几上的茶盅,吕妈妈和媛姐儿身边的夏竹忙握住他的小手。


    车厢摇晃,做针线、看书是不行的,纪慕云搂着儿子,从案几抽屉拿出一叠牌,“我们打叶子牌吧?”


    夏竹笑道:“姨娘平日不打牌,想不到,也是惦记玩的。”纪慕云笑道:“我打牌那点道行,也就够对付对付你这样的小姑娘。”夏竹恭维:“姨娘也是小姑娘嘛。”


    吕妈妈张开胳膊,去接昱哥儿,“你们玩,我和十五少爷看牌,好不好?”


    媛姐儿却冒出一句“困了”,就挪一挪身子,靠在马车侧壁闭上眼睛。


    夏竹收回目光,对两人歉疚地笑一笑。


    和于姨娘分开,心里很不好受吧?昨晚媛姐儿必然没有睡好。纪慕云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一时间也有些黯然。


    叶子牌是玩不成了,三人打络子的打络子,哄孩子的哄孩子。有活力十足的昱哥儿,车厢里安静不下来,纪慕云看看一声不吭的媛姐儿,在另一旁低声讲些路上的事:“先到镇江,再坐船去京城。”


    夏竹把媛姐儿照顾的周全,却也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天真地问:“姨娘姨娘,为什么去镇江啊?”


    纪慕云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案几随手画一条曲线,在尽头标上“金”,另一端写个“京”字,“从金陵到京城,骑马过去久得很,路上颠簸风尘,一般人会生病的。前朝便修了一条运河,南到浙江宁波,北到京城,像我们这次,坐船就过去了。不过,金陵离这条河很远,我们得先去镇江。”


    夏竹听得津津有味,“姨娘,这条河叫什么河?”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听姨母说起,笑道,“京杭大运河。”


    金陵到镇江九十公里,一日便过去了。午间车队停下来,让马儿略微歇息,众人围着车子吃午饭。


    厨房做了夹肉烧饼、肉包子和葱油花卷,双翠阁冬天腌了酱菜,刚好现在吃,绿芳提了一把大肚子铜壶,挨个给人斟绿豆汤。


    昱哥儿大口大口吃肉包子,纪慕云斯斯文文地拿起一个平日很少吃的夹肉烧饼,对面啃糖糕的菊香忽然露出震惊的神情。


    她好奇地顺着后者视线望过去,见不远处,一个额头有胎记的护卫把大葱蘸酱和肥肉一股脑儿裹进烙饼,大嘴一张咔嚓一声,小孩腰那么粗的肉饼就少了半截。


    纪慕云噗嗤笑了,曹延轩端着茶盅望过来,她低声说“听说,地主家雇长工,也是要考试的,谁大饼馒头吃得多,谁就有力气。”


    曹延轩笑着点点她。


    傍晚时分,车队停在镇江码头,大管家已经等在这里。


    一艘平头方尾的沙船泊在岸边,桅杆高耸,船舱分两层,最上面建着一间小小的屋子,远远望去,像一只驮着房屋的巨龟。


    空气中夹杂着水汽,纪慕云深深呼吸,心里酸涩:九年前,她就是从这里回到家乡的。


    舢板很快架了起来,仆妇把一只只标着“曹府”的箱笼抬上沙船,周红坤扶着,把纪慕云、媛姐儿昱哥儿一一送上船去。


    等护卫也陆续上船,曹延轩和大管家说了片刻,便带着宝哥儿登上沙船。


    岸上看不出,上了船才发觉,这艘沙船大的出奇,夹板光滑,首尾宽阔,栏杆高及成年人胸口,看起来八成新,相比之下,岸上的马儿和车子又小了许多。


    “进屋吧。”曹延轩紧紧牵着宝哥儿的手,“马上开船了。”


    按照周红坤指的,纪慕云带着昱哥儿进了一间位于底层的舱房,旁边一间给她的丫鬟,再过去是媛姐儿。


    里面呈长方形,干干净净地,有一张四仙桌和两把椅子,一架小小的屏风,窗子开在门边,靠墙有黑漆柜子和一张挂着官绿幔帐的睡床。


    看得出,这船是专门接送往来客商的客船。


    纪慕云便吩咐:“我和昱哥儿一屋,绿芳跟着,妈妈带着孙氏在隔壁吧,其余人听周管家安排。将就几日就到了。”


    众人应了,把常用的茶具、靠垫、花瓶摆放起来,不多时,菊香从外面兴冲冲进来,“姨娘,我们三个在楼上”又朝另一边努努嘴,小小声说“程妈妈。”


    程妈妈是服侍宝哥儿的,这么说,另一边便是曹延轩了。


    正想着,忽悠一下,整间舱房摇了摇,就像巨龟抖一抖身体,缓缓动起来了。


    “坐船喽。”纪慕云兴奋地抱起儿子,使劲儿亲一口,“娘亲六岁坐船,你才不到三岁,就坐过大船、见到大河、又要去京城喽。”


    又过一时,曹延轩进来看看,皱眉道:“这么狭小。上游漕帮不知犯了什么病,平日十艘船,只放三艘出来,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船了。”


    漕帮在京杭大运河做生意,整条河除了官府之外,便是漕帮称王,势力不可谓不大。何况,如今必有不少像曹延轩一样的,急急赶去京城。


    能做到一定规模的生意,背后定有官府势力,纪慕云心想,漕帮所为大概和朝廷有关?


    “这就很好。”她给曹延轩端一杯新砌的茶,“行车走马,肯定没有家里舒服,以后说起来,还长见识了呢。”


    曹延轩这才有了点笑意,抱着昱哥儿掂了掂,“走,看你哥哥去。”


    曹延轩和宝哥儿的住处靠近船头,和纪慕云的住处隔一间舱房,不用说,是给仆妇的。一进舱房,纪慕云就发现此处宽敞豁亮,足足她的屋子一间半那么大,靠墙一张八仙桌,贵妃榻、多宝阁、书案一应俱全,落地罩和屏风另一边是卧房,自然是船上的正房了。


    宝哥儿也是第一回 乘船,正好奇地满屋转悠,过来就揉昱哥儿脑袋,兄弟俩去看椅子:“你看这个!”


    椅子是船上定制的,比太师椅椅背矮,比玫瑰椅扶手高,略有些别扭。昱哥儿上来就推,推不动,使出浑身力气继续推,那椅子依然不动地方,就有点急眼:“宝~”


    他已经能准确地喊出哥哥的名字了。


    宝哥儿捧着肚子“哈哈哈哈”,蹲下指着椅脚,告诉弟弟“这里的桌椅床榻都是钉在船板上的,要不然,船一开,满地跑怎么办?”


    昱哥儿咧着嘴哈哈笑。


    时候不早,另一边曹延轩笑了一会,把一天的疲惫解了大半,便吩咐下人“叫六小姐过来,开饭了。”


    不一会儿,媛姐儿进了门。她换了衣裳,也洗过脸、敷了粉,却依旧萎靡不振,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曹延轩便问:“起得太早?”媛姐儿低着头:“昨晚睡得迟了。”曹延轩没再吭声。


    饭菜一样样摆上来,除了一道软炸里脊和一碟蒜蓉青菜,芙蓉鱼片、油爆大虾、红烧鲤鱼、辣炒河鲜、鲜鱼豆腐汤,都是水上的东西,厨子就近取材,倒也省事。


    昱哥儿平日跟着大人吃饭,今日坐了一天马车,不能出去玩耍,在车厢里可劲儿折腾,纪慕云只好拿点心零嘴对付他,现下小肚子鼓鼓的。


    “什么也吃不下。”纪慕云笑道,“明早再吃吧。”


    曹延轩看看桌案,随口道“那你也吃吧,省得回去折腾。”


    纪慕云惊讶地望着他:平日归平日,今日宝哥儿媛姐儿在


    宝哥儿年纪小,却没了母亲,隐隐约约听舅母、姐姐唠叨,对这方面的事比较敏感,惊愕地望一眼父亲。


    媛姐儿也睁大眼睛,心里却没太惊讶:父亲连外院书房的东西都搬进双翠阁,对纪姨娘的宠爱、信任可想而知。可,父亲是重规矩的人,纪姨娘再好,也只是妾室,就算太太不在,同桌而食也不大妥当。


    侍立在屋角的程妈妈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


    众目睽睽之下,曹延轩略有些不自在,可他是一家之主,话已出口,便不想更改:“船上这么点地方。”


    说着,便坐到桌边。


    媛姐儿便哄了昱哥儿两句,坐到父亲侧面,宝哥儿毕竟是男孩子,心胸开阔,平日和纪慕云也相熟,也就不当回事。


    当着众人的面,纪慕云没吭声,轻轻福了福,小心地坐到媛姐儿身旁。


    除了和蓉妞儿玩耍的昱哥儿不时发出笑声,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


    喝茶的时候,曹延轩说:“明日若是顺利,便到了苏州。宝哥儿可知道,苏州有什么好东西?”


    宝哥儿便答:“上回姐夫带了荷花糕回来。”他笑一笑,“回来的时候若是有空,在苏杭停一停,见识见识。”又看看儿女,“可知道苏州的诗句?”


    媛姐儿像是一时想不出,宝哥儿脱口而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曹延轩失笑,夸赞儿子“学得不错。”


    曹延轩又考较儿女,“京城那边,有几位兄弟姐妹?”


    宝哥儿是背过家谱的,张口变答:“有大伯父家的涟大哥,六伯父家的博七哥,齐八哥。”媛姐儿也答:“有一位玉姐姐,排行第五,已经成了亲,另有一位琳妹妹,今年十二岁,排行第七。”


    曹延轩满意地点点头。


    闲话片刻,人人疲乏,也就各回各屋歇了。


    舱房虽小,熄了灯、熏了香、歇在帐子里,和平日也就没太大区别了。


    昱哥儿在身边睡得香甜,纪慕云提醒自己,明日清早吃过饭,再去曹延轩的舱房;算了,让孙氏带着昱哥儿过去,自己就在屋里收拾东西好了。


    第二日清早,沙船如期停泊在苏州码头,岸上人来人往,叫卖、喧闹、吆喝声不绝于耳,好一座繁华城市,船上的人却顾不上“上岸长见识”,更没人搭理“谁和谁吃饭”的问题了:


    媛姐儿病了,脸色蜡黄,脸庞浮肿,吐得昏天黑地,昨日吃进去的饭食一点没剩,站都站不起来。


    不用问,晕船了。


    谢宝坤家的忙忙送来清凉油、药丸子,用生姜熬了汤,又送了陈醋,媛姐儿勉强吃了,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又吐了。


    曹延轩关切道:“仰卧着,不要动,不要想这件事。”媛姐儿点点头,用帕子捂着嘴面朝里床:“爹爹,您带着弟弟出去吧,别,别在这里。”


    她怕过了病气,亦怕恶心到了父亲。


    小女儿是个懂事的孩子,曹延轩叹气,想起只大一、两岁的珍姐儿。


    纪慕云知道了,就把昱哥儿托给吕妈妈和孙氏,时时到隔壁陪着媛姐儿。她的经历可比府门都没出过的媛姐儿丰富多了,随便改一改,讲些故事,就把媛姐儿和屋里的人听得津津有味。


    谢宝坤家的和船上打过招呼,饭食少了些鱼,多了馒头肉干腌菜——日渐炎热的缘故,青菜不好存放,船上带的很少。


    媛姐儿还没好利索,当天傍晚,宝哥儿探望过姐姐,出门就对着江面呕吐起来,把鞋都沾脏了。


    这一下,曹延轩在正屋照顾病歪歪的儿子,纪慕云陪着头晕眼花的媛姐儿,仆妇们也病倒几个,只有小小的昱哥儿,依旧欢蹦乱跳的。


    作者有话说:


    ? 第93章


    苏州、淮安、徐州、济宁, 船行到聊城,发生一件纪慕云活到八十岁,依然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的事情:


    启程以来颇为顺利,算一算时间富裕。见一儿一女病歪歪的, 曹延轩不放心, 决定夜间在岸边停泊, 白日再行船,也安全些。


    往日码头拥挤, 一条条沙船像箱笼里的衣裳, 挤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今日不知怎么,傍晚时分, 聊城码头船只甚少。


    下了锚、系了小孩胳膊粗的绳索, 西府所乘的沙船就稳稳当当泊在岸边。船夫把一条五、六米长的跳板搭在码头和沙船船头的凹陷处, 站在沙船最高处(就是那间小屋子)的船老大四处打量一番,挥舞了一下黄色旗帜, 意思是“平安。”


    不多时,伙夫上岸补充吃食、挑淡水, 谢宝坤家的跟着,要“买些青菜面粉”, 大病初愈的程妈妈叮嘱“挑那干净的”,绿芳的未婚夫万大苏力气大, 去帮忙抬。几个护卫敏捷地跳下船, 买肉的买肉,挑水果的挑水果。


    曹延轩平日打拳练剑,在船上腾不开手脚, 看多了书也会头晕, 实在待腻了, 问瘦了一圈的宝哥儿“想吃什么,爹爹给你买。”


    码头不远处满是商贩,鲜果青菜糕饼衣服,没留头的小孩子拎着一篮子一篮子的花儿,红红白白的甚是鲜亮。


    宝哥儿比先前好多了,依旧没问口,吃絮了酸汤生姜,见了果脯腌菜也没胃口,扒着栏杆看了半日,指着远方一处“爹,我想吃烧鸡。”


    就算不天天吃鱼汤,河上飘了这么久,闻到河腥也恶心了,宝哥儿娇生惯养地,在府里何曾主动吃烧鸡,如今见了就流口水。


    曹延轩应了,到媛姐儿屋子来问。媛姐儿断断续续病着,一直没好利索,一听就摇头,纪慕云戴了帷帽跟出去,在栏杆边看两眼便说“您买些花儿回来。”


    “就知道花花草草。”曹延轩嘴里埋怨,面上带着笑,想起她平日剪了鲜花插瓶,账中亦暗香流动,不由惋惜起来:自从上了船,两人就再也没有亲热过了。“晓得了。”


    纪慕云目送他悠闲自得地走下船去,带着朗月步入市集,拿起一个梨子嗅嗅,又看看苹果。旁边摊主看曹延轩穿戴讲究,捧起一大袋不知是栗子还是榛子的吃食到他面前。


    左侧传来响动,一艘三桅沙船顺风从远处驶来。在水上漂了这些时日,纪慕云有了见识,见那条船甲板上只有一间矮矮的舱房,其余地方堆满结实的麻袋,是货船。


    转过一圈之后,曹延轩不光包了一炉烧鸡、两节甘蔗、一袋苹果、几块手帕,还给昱哥儿买了个呼呼作响的风车。


    朗月一双手拿不过来,不得不先回船上一趟,另一个小厮也去帮忙


    天色慢慢暗了,夕阳打在水面,河面闪耀着璀璨炫目的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水果摊主蹲在地上吃烧饼,下船的人陆陆续续回来,曹延轩三人也穿过拥挤的人群朝回走。


    到达码头的时候,他叫住两个提篮子的少年,看了看,摸出些铜板,少年千恩万谢地把手里的篮子挂在他手臂。


    一篮黄灿灿,是迎春花,一篮粉艳艳,是新开的海棠。纪慕云远远望去,十分喜欢:这个月是她的生日。


    眼瞧曹延轩上船来,她吩咐绿芳“把那个玉色花觚洗一洗”,欢欢喜喜过去迎接。忽然之间,耳边发出巨响,整条船向左侧急剧倾斜,一边船舷倾向水面,另一边高高翘起。


    纪慕云不得不拼命抓住栏杆,才保证自己没被甩出去,身畔程妈妈所住舱房发出乒乓的声音,有人在尖叫,她惊恐地面目扭曲,什么都顾不上了:


    踏在跳板中间的曹延轩张开双臂,想维持自己的平衡,可惜,他在强身健体方面比普通人好得多,毕竟不是什么飞檐走壁的侠客,像被丢进水里的麻袋一样,噗通一声落入沙船和码头中间的河里。


    那里只有两米!沙船稍一挪移,人就被挤成人干了!船身像跷跷板一样转而倾斜向右的过程中,纪慕云浑身僵硬,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拽着栏杆往船头方向爬。


    护卫们比她反应快得多。


    护卫首领姓方,像走江湖卖艺的艺人一般敏捷地穿过夹板,站到船头往下看:落水的不光是曹延轩,还有一个小厮。


    曹延轩会水,镇定地手脚划动,把头露出水面,小厮就狼狈不堪地咕嘟嘟喝水。


    船头数米高,码头也一样,方首领迅速判断“自己跳下去也没法把曹老爷拎上来”,回头喊:“大潘!”


    额头有胎记的护卫应了,一个箭步窜过来,从腰间卸下一个飞虎抓,右手旋转几下往水中扔出。准头不错,抓头缠住曹延轩右臂,打了几个转。


    两个护卫松了口气,一个左一个右扎稳马步,合力抓住绳索想把曹延轩拉起来。可惜,沙船不停地左□□斜、颠簸,水中又不比陆地,两人陆地功夫颇好,水中不好发力,始终没成功。


    朗月双手挥舞,扯着嗓子“老爷”,船老大吹着铜哨,两个身高臂长的船夫从船舷边提起一根七、八米长的竹竿,急急往这边跑。


    夕阳渐渐下沉,半爬半走的纪慕云看不到这么多,跌跌撞撞移到船头,看到水里的曹延轩绑了一根绳子,身边浮满粉红、嫩黄的花瓣,嘶哑地喊“七爷!”


    刚刚被提起两米高、又狼狈地落回水中的曹延轩听见了,朝她的方向望来,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容。


    泪水模糊了纪慕云的视线,哽咽着用袖子擦拭,“七爷”。下一秒钟,整条船不知怎么再次朝陆地倾斜,黑黝黝的水面迅速在眼前扩大,纪慕云连声惊叫都没发出来,就咕噜噜滚入水中——她在的地方,是没有栏杆的。


    纪慕云不会水——两位表哥学过游水,姨母嘟囔“姑娘家家游什么水”。她被冰冷腥腥的河水湮没时,下意识想吸气,灌入口鼻的全是冷水。


    一串串气泡浮向水面,她凭垂死之人的本能拨动手脚,却因为头在下,脚在上,在水中越坠越深。纪慕云睁大眼睛,只能看到黑黝黝的、深渊般的湖底,全身如堕冰窖。


    她要死了吗?


    不不不,昱哥儿还不到三岁,还没有启蒙、长大、娶妻生子,她不能死。


    有什么东西从身后靠近,她吐着水泡本能侧头,见到一条奇形怪状的大鱼,瘦瘦的,长着两条鱼鳍,身后坠着一条长长的水草。


    “大鱼”叼住她胳膊,摆动“尾巴”,拽着她一寸寸往上浮。纪慕云用力挣扎,一口一口地喝水,脑袋露出水面的时候已经神志模糊了。


    太阳彻底落入地面,码头点起一盏盏灯,船头也亮堂起来。望着近在咫尺、熟悉的、焦急万分的男人,她呆呆的,想叫“七爷”却吐出两口水,随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术业有专攻,船夫和码头帮忙的汉子合力,把紧紧缠在一起的男女湿淋淋捞上船头,又把声嘶力竭的小厮也拽了上去。


    曹延轩毕竟是练过武的,已经镇定下来,拍打软绵绵的纪慕云脸颊,后者半点反应也没有。


    船老大常常和官老爷、富贵人家打交道,知道忌讳,抓过身边船夫的外衣裹住右手,俯身在昏迷女客的腰背戳了两下。


    立竿见影的,可怜的女郎吐了一口透明的水,紧接着又是一口。待她把午饭都呕吐出来,船老大叫到“死不了了。”


    曹延轩松了口气,发现自己湿淋淋的背心满是冷汗,俯身叫“云娘,云娘?”周红坤抓着一件披风过来,曹延轩把人一裹,就站起身,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回船中。


    进了纪慕云的舱房,哄着昱哥儿玩的吕妈妈和石妈妈见到两人浑身滴水便吓地一哆嗦,蓉妞儿没经过事,“哎”一声叫起来


    曹延轩头也不抬,把纪慕云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中,把枕头垫在她头低下,拉上湘被“出去。”


    石妈妈拉拉吕妈妈,抱着叫“爹爹”的昱哥儿忙不迭出屋去了,蓉妞儿愣在当地,被绿芳拉出去,“宝少爷那屋。”


    等绿芳奔回舱房,门已经关了,两名护卫守着。她敲敲门“老爷,奴婢是绿芳”,听到声音才敢进门。


    “拿衣服来。”说这话的时候,曹延轩已经把纪慕云湿透的衣服尽数脱下来,扔在地板,用被子把她裹成一个茧,随手摘下她黑发间的一点海棠花瓣。“在弄点热乎的。”


    姜汤、酸辣汤、平日常喝的酸梅汤,家里带的鼻烟,船老大又派人送来一束艾草。


    辛辣的味道钻入纪慕云鼻子,她打个喷嚏,茫然睁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是阎罗殿吗?


    绿芳喜道“姨娘”,紧接着就被正用干手巾擦头发的曹延轩挤开了。


    “云娘。”他眼中满是喜色,咧开嘴,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云娘?”


    是七爷。


    纪慕云大脑恢复运转,下意识动一动,胳膊腿还在原来的地方。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男人,“曹延轩?”


    她第一次这么称呼他,他笑了起来,长长出了一口气,把她抱的更紧些。“你说说你,好端端地跑过去”


    她一把抱住曹延轩脖颈,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那声音,震得曹延轩耳朵都疼了。


    和昱哥儿一模一样。他想笑,又不顾上了,怀里的女人浑身颤抖,像受惊的孩子,又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被子也不盖了,拼命往他怀里扎。曹延轩又是感动,又是心酸,张开胳膊把她牢牢抱在怀里,哄孩子似的又亲又哄,“乖,好孩子,云娘,乖。”


    绿芳放了托盘,悄无声息地溜出去了。


    自己可以把昱哥儿养大,看着他读书识字,娶妻生子;可以陪面前的男人写诗、散步、做饭给他吃,每日盼着他来,夜里在他怀中入睡


    自己不在那个漆黑幽暗的湖底,自己没有死,自己不用死了。


    “曹延轩,曹延轩!”她喃喃地,嘴唇贴在对方脖颈,仿佛一团冰冷冷的火焰,“七爷!”


    她身上的衣裳是绿芳匆匆拿来的家常寝衣,一件镶着油绿边的浅绿色右衽细布衣裳,凌乱的黑发湿漉漉,脸色苍白娇美,眼眶红红的,嘴唇也红红的。


    曹延轩不是毛头小伙子了,心头却轰地一声窜起烈焰,整个人亢奋起来。


    “云娘。”他低声说,狠狠地吻住她嘴唇,吻了又吻,一把拉开她的寝衣,露出雪白的肩膀,再吻上去,留下海棠花般的印记。“慕云。”


    床铺摇晃起来,准确来说,整条船在水面平稳下来,偶尔晃一晃,涟漪便一圈圈荡开去。


    过了很久,纪慕云蹙着眉,逐渐适应急不可待的男人。滚烫的肌肤,粗重的呼吸,比平日重了许多的力道,她皱着眉,望着对方饥渴的、挂着汗珠的脸庞,


    他是爱着自己的吧?哪怕,未来有了新太太,也会眷恋自己的吧?


    满帐春色、魂飞天外的当口,她泪盈于睫。


    再有力气说话的时候,他意犹未尽地亲吻她细白均匀的小腿,张口却是埋怨:“好端端的,过去做什么?”不待她说话,又说“过去有什么用?你又不会游水。”


    仿佛她做了坏事。


    纪慕云委屈极了,用脚踢开他,拉过被子裹住自己,“你这个人,讲道理不讲?人家是去帮你。”


    “帮成了吗?”曹延轩顺势坐在床头,衣服也不穿,倒做出正襟危坐的模样,“告诉你,出门在外的,小心谨慎是第一位的。真遇到事,帮不了别人的忙,也不能添乱,知道吗?”


    纪慕云气呼呼地瞪他一眼,可惜,她云鬓纷乱,眼波水盈盈,没传达出愤怒,到令他心猿意马地,伸手来捏她下巴。


    “你这人,不知恩图报,反过来欺负人。”纪慕云娇嗔着,披上自己的衣服,“你走开,我不理你了。”


    曹延轩也不生气,望着她系好腰间汗巾子,用帕子擦干头发,开了匣子拿起梳篦-不是红漆绘海棠花的,是家常用的雕花梳篦。


    纪慕云自幼生了一头乌黑浓密的好头发,生完昱哥儿脱落一些,吃了调理的药,又吃着黑芝麻、茯苓之类,早早养了回来。她坐在梳妆镜前把水草般凌乱的黑发梳理通顺,正想挽起来,忽然伸来一只手,把梳篦接过去。


    从铜镜间,能见他面色平静而认真,一下下梳着,仿佛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之后纪慕云随意挽个髻儿,打开箱笼找外衣和鞋子。曹延轩却一把拉住她:“干什么去?”她仰起头,“昱哥儿还没睡。”


    他哎一声,“那么多人呢,是干什么吃的,非得你盯着?”她不肯,坚持道“他还没吃饭呢。”


    曹延轩却前所未有的固执:“什么时候还没吃饭?出去受了寒怎么办?”扶着她肩膀把她按回床边,“听话,明日再出门。”


    说来也怪,纪慕云平日便知道他性情温和,轻易不会发脾气,今日下了水,更是不可能责怪自己,被他这么一说,不由自主地发作不起来。


    “他没我不肯睡。”纪慕云嘟囔:“这里不是家里,他一点都不乖。”


    曹延轩想起她方才的哭声,忍俊不禁道“像你”,又站起身,“我出去看看,你就在这里。”


    这个人!她只好不吭声了,目送他穿戴整齐,出门去了。


    自己居然活下来了,真是不可思议,再一细想,码头不是深水,护卫、船夫和岸上一群靠水吃饭的人,想出意外也没那么容易。


    纪慕云放松下来,有一种大难不死的欣喜,肚子咕咕叫。


    就像听见她的心声似的,过了片刻,曹延轩回来的时候,端着个放满食物的托盘,纪慕云忙接过来。


    一碗红糖荷包蛋,一碗放着葱花的酸汤挂面,一碗红枣白米粥,半只浓油赤酱的烧鸡,两样酱菜,新蒸的米糕和肉包子。


    闻着好香,纪慕云两眼放光,一筷子就夹了鸡翅起来。曹延轩微微发笑,自己吃挂面和米粥,就着米糕吃肉。


    吃饱喝足之后,她兀自不放心,曹延轩便说:“跟着他哥哥睡呢。”


    宝哥儿也是个孩子,昱哥儿非闹着和哥哥玩不可。“您骗我。”纪慕云不满意,“他肯睡才怪。”


    曹延轩一本正经的,“骗你干什么,服侍的人都在呢。已经睡着了。”


    那,或许吕妈妈她们先把昱哥儿哄睡了?曹延轩父子所在的舱房是船上最好的,宝哥儿不会去别的地方。


    纪慕云怎么想,怎么不放心,可这个时候出去又迟了些,“六小姐呢?”


    “好些了。”他把吃剩的东西依旧用托盘盛着,开门送出去就回来,“已经歇下了。”


    纪慕云觉得自己有点傻:今日又不是没见到媛姐儿。正想着,她头疼起来:在家也就罢了,舱房墙壁并不厚,平日能隐约听到两边舱房的动静,这么一来,刚才自己和他恩爱,岂不是都被两边的人听了去?


    她脸颊一下子红了,见他用提进来的热水洗漱,嘟囔“都怪您。”


    正用湿帕子擦脖颈、耳后的曹延轩没听清,“什么?”她不肯说了,到一旁洗漱。


    再次回到床上,舱房黑暗下来,只有窗边偶尔透进一缕光——护卫和船夫往来巡夜。


    他像只老母鸡似的,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她还不满意,搂着他腰间,不停往他怀里钻,两个人仿佛融成一个。


    睡意朦胧时,黑黝黝地、深渊般的河底出现在面前,纪慕云睁开眼睛,依然是一片黑暗。“七爷?”


    他嗯一声,听上去很清醒,一下下抚摸她的头发,语气满是郑重,“以后,不可如此莽撞,知道吗?”


    “那您也要答应我,以后不可,不可以身犯险,出此差错。”纪慕云看不到对方的眼睛,便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是古人说的话。”


    曹延轩笑道:“我又不是什么重臣王爵,阁老宰相。”


    纪慕云前所未有的坚持,“您在我心里,除了父亲和弟弟,比这世上任何人都重要。就算为了我,为了昱哥儿,您也都答应我。”


    曹延轩失笑,“又不是上战场守边疆,买点吃食而已,谁想得到?”话虽如此,他还是被她的认真打动了,“知道了,管家婆。”


    这还差不多,纪慕云心满意足地,一时睡不着,在他怀里蹭来蹭去。


    一来二去地,他不免意动,把手伸进她的衣襟,“是不是还想?”她忙把那只手拍开,“也不怕人听见。”


    曹延轩脸皮很厚,是无所谓的,“傻姑娘”又改口“傻云娘。”


    很难听的称呼,她皱着眉,用手指戳他胸膛,“人家叫纪慕云,纪~慕~云。”


    也对,弟弟纪慕岚,她自然也有闺名,曹延轩清清喉咙,一本正经地请教:“不知哪个纪?哪个慕哪个云?”


    她便答:“纪纲人伦的纪,心存爱慕的慕,云彩的云。”他照学:“小生姓曹,曹操的曹,延年益寿的延,气宇轩昂的轩。”


    “曹丞相颠覆汉室,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位举世皆知的奸雄,阁下嘛,搞不好也不是个好人。”她调侃,他便逼过来,伸手挠她腋下:“真的吗?那姑娘你嫌不嫌弃?”


    纪慕云大笑着连连投降,话都说不利索了,“不嫌弃,我,我爱慕曹延轩,曹延轩是个大大的好人。”他嗯一声,这才满意地收手,“纪慕云也是个好姑娘。”


    他在心底把自己看做什么呢?忽然之间,纪慕云满心迷惑,又有些恐惧。


    帐子中沉寂下来,曹延轩一时间也没吭声,轻轻拍打她背脊,像在哄昱哥儿。她便翻个身,缩回他怀里,良久之后倦意上涌,闭上眼睛。这一回,深渊似的河底再次出现,纪慕云告诉自己“曹延轩在呢,曹延轩会来拉我起来”,慢慢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 第94章


    康庆元年三月二十七日是个晴天, 正午时分,一艘沙船顺顺利利停泊在通州码头。


    总算到了,站在船头的曹延轩松一口气,沉稳地走过跳板, 回身相候, 护卫首领把宝哥儿妥妥当当地抱下来。


    周红坤率先下船, 在码头张望一番,发现右侧数十米外有个写着“曹”的牌子, 过去和候在旁边的人说了半晌, 喜滋滋地回来,“老爷, 我们府里的人到了, 等了五日了。”


    果然, 一个人过来请安,“七爷好, 小的是府里的贾三,给七爷请安。”另一个行个礼便走, 走的要多快有多快。


    曹延轩问了两句“大老爷可在府里,六爷如何?”便回头吩咐自己人“下来吧, 小心些,最后再般东西。”


    通州距离京城数十公里, 紧靠京杭大运河, 历来是天南地北游客进京的第一落脚地,商铺林立,客栈遍地, 码头排满进出的船只, 繁华就不用说了。


    贾三提前包下的客栈不大不小, 空了三日,就待曹延轩一行来了。掌柜的经验十足,西府的人一进屋,热水和香喷喷的饭菜就送来了。


    可算脚踏实地了,纪慕云伸开胳膊,在厢房里走来走去,绿芳几个不像她以前坐过船,一时间适应不了平地,有的扶着墙,有的走路像鸭子,免不了互相嘲笑。


    短短二十日,媛姐儿连吐带没胃口,整个人瘦了一圈,宝哥儿也蔫头耷脑,只有什么也不懂的昱哥儿依旧活蹦乱跳。


    不多时,曹延轩进屋来了,纪慕云忙说:“您吃了没?饭菜还是热的。”


    木须肉、京酱肉丝、烧大黄鱼、炒合菜、溜豆腐,标准的京菜。曹延轩看一眼就笑了,“你带着昱哥儿吃吧,我等一等六哥。”


    曹延吉,堂兄弟间排行第六,东府大老爷第六个儿子,庶子,举人功名,今年三十三岁,和曹延轩是同一年生的。


    曹延吉是下午未时到达驿站,一进院子就高声喊道“七弟!”


    正在堂屋打拳脚的曹延轩带着宝哥儿迎出去,厢房里的纪慕云听见了,在窗边悄悄张望:一个陌生男子和曹延轩四手相握,神情激动,自然便是曹六爷,曹延吉了。


    曹延吉比曹延轩略矮,也胖了些,眉目间和曹延轩有七、八分相似,一看就是血亲兄弟;身边立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高高瘦瘦,好奇地打量着宝哥儿,应是曹延吉的嫡长子博哥儿。


    兄弟两人拍着肩膀,都很激动,看得出感情很好。之后两人互相招呼儿子:“还不快叫七叔/六伯!”又说:“宝哥儿都这么大了/博哥儿长个了”


    宝哥儿和博哥儿以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互相见礼,一个喊“八哥”,一个叫“十一弟。”


    说话间,媛姐儿带着由奶妈抱着的昱哥儿也上前见礼。


    曹延吉看看恭恭敬敬的媛姐儿,惊讶道:“这么高了?”又逗逗昱哥儿,指着自己鼻子“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六伯!”


    昱哥儿歪着小脑袋,用小眼睛瞧他,扭头去找自己父亲“爹爹!”把众人都逗笑了。


    “小样儿!”曹延吉话里带着京腔,摸摸昱哥儿脑袋,从衣袋拎出一个木匣子给孙氏,“给小十五戴着玩吧。”


    孙氏抱着昱哥儿道谢。


    曹延吉又给媛姐儿宝哥儿见面礼,曹延轩也赏了博哥儿一个玉扳指,之后指一指正房,问“吃过没?等着你呢。”


    这个时候,叙情谊其次,交换消息才是第一位的。


    曹延吉便答:“听到你的信儿,拔腿就赶来了,早就饿了。”边迈上台阶,边朝儿子挥手:“跟你姐姐弟弟玩吧。”


    待两位长辈进了正屋,院中媛姐儿几人互相看看,媛姐儿笑道:“请八弟到屋里喝杯茶吧”。博哥儿斯斯文文地道声“极好,有劳六姐姐。”


    目送媛姐儿一行进了对面的屋子,纪慕云收回目光。目前为止,曹家曹延轩一辈七位兄弟,她见过四位,性格有不同,都是热情、面善之人。


    一顿午饭吃到酉时,京城曹府的马车到了驿站,曹延轩兄弟才从屋里出来,也不多说,招呼“收拾东西,动身吧。”


    归途曹延轩兄弟骑马,博哥儿带着宝哥儿媛姐儿一辆马车,纪慕云带着昱哥儿一辆马车。官道平坦宽阔,两侧栽着树木,行人络绎不绝,给人一种“天子脚下”的感觉。


    沿途看见两批官眷,伏在窗边的纪慕云再一瞧,远处曹延轩骑着一匹黑马,和堂兄并肩而行。


    她第一次见他骑马,腰背挺直手握缰绳,不像个读书人,倒像个常在外面行走的游商了。对了,记得他说过,母亲去世之前,外出游历过两回。


    落日时分,一行人到达位于京城阜成门的一所府邸。


    前朝年间,曹家在京城另有住宅,今朝改朝换代的时候,□□登基,不少官员坏事,罢免的罢免抄家的抄家被贬的被贬,不得不把宅子卖掉。


    阜成门芝麻胡同的府邸是原来一位御史的祖宅,占地二十余亩,有花园有亭子,曹家家主只花了八千两便买了下来,不可谓不值。说来幸运,过了十余年,隔壁官员告老还乡,消息还没放出去,曹家就近水楼台,从邻居手里把房子买了过来。


    之后家主把两个宅院中间的墙壁打掉,请人画了图把宅子重新修缮一番,正院之外,单独砌了若干小院子,种树修园,挖了个小小的湖泊。这么一来,曹府颇为美丽,不少比曹家显赫的官员,在京城的宅子比曹府差得远了。


    也是因为这个,数十年前东府西府分家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想要京城曹宅。说来说去,两边都不让步,又不愿伤了和气,只好商定,金陵宅子隔着一道墙,各住各的;京城府邸为东府西府共有,谁在京城做官、备考,便住进去,一应开销有两个府邸均摊。


    如今京城曹府辈分最大的是曹延轩嫡亲伯父,东府大老爷曹慷,在京任工部侍郎。


    此刻曹府开了侧门,曹延轩一行由曹延吉带着,一路行到内院一个挂着“竹苑”的院子前。


    “七弟,老地方。”曹延吉兴致勃勃地,“你洗个澡,换身衣裳,到外面来,爹等着给你接风呢!”


    又把自己的小厮留下:“你,在这等着七老爷。”


    曹延轩爽快地答应,“那好,一会见”。


    竹苑是一处坐北朝南的三进小院,绕过刻着五福临门的影壁墙,迎面便是五间带耳房的正房,东西三间带耳房的厢房,再过去是后罩房。院中种着一棵香樟树,树下有石桌,花圃种着茉莉和月季,角落生着两棵翠竹,取“竹苑”之意。


    昔日曹延轩在京城住过,便是住在这里,看一看便说:“宝哥儿跟我,媛姐儿在东,昱哥儿在西,身边的留下,其余的,住到外面群房去吧。”


    众人齐声答应,搬箱笼的搬箱笼,点数的点数,分屋子的分屋子,乱哄哄一片。


    进了西厢房,纪慕云游目四顾:堂屋挂着一幅山水画,一水黑漆桌椅;南屋卧房有一张小小的填漆床,官绿幔帐,新糊的雪白窗纸;北屋临窗摆一张书案,书柜里有几本常见的书,另一边是一张罗汉床,两侧耳房略小些。


    “把咱们的东西摆上吧。”她吩咐,抱起儿子,“晚上要见人啦,娘给你打扮的漂漂亮亮。”


    话是这么说,毕竟在嫡母孝里,纪慕云把昱哥儿洗得干干净净,重新梳了头,挑一件湖蓝色兜衣穿上,搭配宝蓝色素面比甲和新做的鞋子。


    昱哥儿得的东西里面,曹延轩带回来的羊脂玉生肖玉佩是最好的,不过,太招摇了些,她挑了曹延华洗三宴给的雕猴子捧桃银锁片,给昱哥儿戴在脖颈。


    她想了想,对石妈妈说:“晚上妈妈跟着孙氏去吧。我们是新来的,昱哥儿又小,若有什么事情,让一让便是,不必斤斤计较。”


    石妈妈满口答应,“姨娘放心。”到一旁吃带来的点心,茶却不敢多喝: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吃晚饭。


    待曹延轩梳洗一番,到屋里来接儿子,纪慕云一瞧,便高兴起来:他穿着生辰时自己做的宝蓝色镶翠竹襕边长袍。


    “这身衣裳真鲜亮。”左右无人,她狡黠地眨眨眼,低声问“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把七老爷衬得玉树临风,风度翩翩?”


    曹延轩和她耍花枪,学着戏文里的口吻,“啊,小姐莫要声张,那绣娘乃我心爱之人,若人人来讨,我可如何是好?”纪慕云抿嘴笑,替他整理领口衣襟。


    玩笑几句,曹延轩说“八成回来的很晚,你自己吃吧”,带着昱哥儿,汇合了宝哥儿媛姐儿走了。


    一时间,院里清静下来,令纪慕云有点不习惯。


    西厢房只有三间,比双翠阁少了宴客和针线的地方,还得留一间给昱哥儿,要不然,让昱哥儿和孙氏住在卧房边的耳房?可那样一来,净房就没有了。


    纪慕云迟疑着,把堂屋里的四把高脚椅摆在一张矮几旁,放上果盘和一套豆绿茶具,便是小小的宴会处。之后她指挥丫鬟把被褥和坐垫铺好,挑选箱笼里的花觚、绣屏、香囊和自己的画卷,把三个房间装点起来。


    绿芳匆匆进来,把她拉到隔壁,左右看看:“姨娘,屋子不够,我们只能住倒座了。”


    竹苑和西府双翠阁一样,一排五间坐北朝南的正房后面,建着一排稍小的后罩房。双翠阁后罩房共有六间,丫鬟仆妇每人一间,后来人多了,小丫鬟便两人合住一间,始终舒舒服服。


    纪慕云明白了,“可是程妈妈?”


    绿芳点点头,小声说“后罩房共八间,左边是净房,右边是通道。程妈妈占了中间的,乔妈妈连妈妈各一间,宝少爷身边的桂芬秋实带两个小的各一件,小蝶小雀一间,剩下三间,程妈妈说给六小姐身边的人。”


    桂芬秋实是王丽蓉身边的一等丫鬟,已经嫁了人,由王丽蓉安排着,依然在宝哥儿身边服侍。小蝶小雀是陪宝哥儿玩耍的小丫头。


    这么一算,纪慕云身边的人只能住倒座了。


    倒座房依进门围墙而建,坐南朝北,夏天晒冬天冷不说,外面有人经过就吵得睡不着,关键和正屋隔着垂花门遥遥相对:出门就是主子眼皮底下,谁能自在的起来?


    不像后罩房,和院子围墙有一段距离,有花圃有空地,可以算个袖珍院子了,平日做什么,主子也看不见。


    换成简朴些的人家,统共就一个院子,公公婆婆住正房,儿子儿媳女儿住后罩房,东西厢房做书房和库房,下人住倒座房,照样过日子。


    纪慕云问:“六小姐身边的人住进去了吗?”


    动身之前,于姨娘知道媛姐儿可能会在京城挑选人家,把自己身边能干忠心的三等丫鬟红棉给了女儿。这么一来,媛姐儿光丫鬟就七个,还不算仆妇和管事妈妈。


    绿芳答:“方才六小姐沐浴更衣,奴婢不敢打扰,和六小姐身边的夏竹说了,夏竹姐姐说,和我们一边一间,倒座房分着住。”


    媛姐儿还是知情义的。


    纪慕云戳戳绿芳脑门,没好声气,“六小姐是娇客,哪能让六小姐身边的人受委屈?你现下就去,把倒座房占上,后罩房留给六小姐。”


    还好还好,姨娘没被老爷的宠爱冲昏头脑,绿芳松了口气,高高兴兴走了。


    过一时,陌生丫鬟端了晚饭来。莺歌接了食盒,挽着那丫鬟的胳膊送出去,“姐姐长姐姐短的”说起话来。


    纪慕云着实饿了,便坐在炕桌边,菊香打开食盒,愣了一下,嘀咕些什么,她有些奇怪,“怎么啦?”


    待饭菜端到面前,纪慕云便明白了:一碟酱瓜鸡脯肉,一碟香菇烧豆腐,小小一碟黄瓜丁拌花生米,一碗白米饭,一小碗蛋花汤。


    一句话,还不如纪慕云刚进西府的时候。


    以往纪慕云的菜肴又多又好,随便用些就给丫鬟分了,菊香吃香喝辣,嘴巴也高了,现下垂头丧气:纪慕云吃这些,仆妇的饭菜就不用指望了。“姨娘,包袱里还有酱菜和肉脯,给您切些?”


    纪慕云安慰地拍拍小丫鬟胳膊,“京城居,大不易,是书上的话,这么大一个府邸,开销可比家里高多了。入乡随俗,知道吗?”


    菊香扁着嘴,“姨娘,我明日去打听打听厨房在哪里。”


    纪慕云是个大方细心的主子,菊香负责提饭的时候,纪慕云私下给了500钱,让她和厨房的人混熟了,要菜要汤的时候不要小气,又教菊香记账“用完再来拿”。


    一来二去,菊香在西府厨房人人熟络,记账、算数也有了根底。后来程妈妈来问双翠阁的事,菊香咬死“什么也不知道”,把程妈妈气得半死。


    没想到,此时纪慕云却改了口风:“那怎么行?这里不是西府,上面有大老爷,有管事的六爷六奶奶,哪有我们要饭要菜的地方?真这么去了,岂不是丢了七爷的脸?”


    菊香明白过来,耷拉着脑袋应了。


    纪慕云还不放心,嘱咐“你去和丁兰、莺歌也说一声,我们初来乍到的,少出门少说话,程妈妈在呢!”


    提到程妈妈,菊香打个冷战,忙不迭应了。


    待菊香也去等饭,纪慕云拿起筷子,尝一口豆腐:素了点,味道过得去。


    怪不得,书里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吃着饭,想起曹延轩,今日必定喝酒,昱哥儿吃的饱不饱?


    这个时候,昱哥儿正坐在八仙桌边吃一个椒盐鹌鹑蛋,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大口吞下肚。


    曹慷今年五十九岁,头发花白,脸庞清癯,眼皮耷拉着,眼神依然清澈,一句话,是曹延轩年老时的样貌。


    曹慷一生没有女儿,嫡子庶子加起来六个,长子夭折,次子、四子远在千里之外,三子、五子在金陵守业,身边只有最小的儿子,难免寂寞。


    今日见了嫡亲侄子,见了侄孙、侄孙女,曹慷老怀甚慰,笑呵呵地,问昱哥儿“跟伯祖父说,爱吃什么呀?”


    若问别的,昱哥儿或许不会理这位今天才认识的伯祖父,提到吃的,小子就来了劲,“我我我吃包子!”


    昱哥儿有个毛病,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纪慕云和蓉妞儿日日逗他,最近会说句子了,就是有点结巴。


    曹慷笑得合不拢嘴,看看席面,干烧大黄鱼有刺,肘子只剩肥肉,又是荤菜,四喜丸子也是荤的,就把葱烧海参里的海参挑一根,又盛一勺焦熘鱼片、一只油焖大虾在小碗里,亲手放到昱哥儿面前。


    旁边石妈妈忙接过来,用调羹把菜和米饭拌匀。昱哥儿今日没吃零嘴,肚子空着,看大家都夸他,父亲也叮嘱“好好吃”,便一口口把一碗饭都吃光了。


    众人觉得这孩子有意思,用吃的逗他,曹延轩知道儿子的毛病,吃饱喝足就开始折腾,告诉孙氏“到外面玩吧。”


    孙氏和石妈妈福了福,把昱哥儿抱出正屋,到次间和蓉妞儿玩耍去了。


    众人注意力回到席间,曹慷问坐在身边的宝哥儿:“北边的菜,可还合胃口?”宝哥儿是头一回见伯祖父,放下筷子,恭恭敬敬地答:“伯祖父,孙儿爱吃的。”


    “不必见外。”曹慷慈祥地摸摸他头顶,看向曹延轩,“像你爹爹:你爹爹和你这么大的时候,日日抱着书读,你六伯还满地挖土呢。”


    满屋子人哈哈大笑,曹延吉两个儿子博哥儿齐哥儿笑得尤其大声,曹延吉女婿张铭憋得满脸通红,曹慷故去长子曹延英唯一的儿子、长孙涟哥儿微笑,曹延吉自己笑的前仰后合,大叫“爹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不要脸面啦?”


    这么一来,宝哥儿也不拘束了,捧着肚子大笑。


    堂屋另一边是女眷,席间新上了砂锅豆腐丸子,香喷喷地冒热气。一位穿松花绿绣彩蝶穿花褙子、浅蓝曳地裙的妇人亲手盛一碗,递给媛姐儿:“尝尝看,京城有名的砂锅居。”


    砂锅居招牌菜是砂锅白肉,今日西府三个孩子都在孝期,菜肴有荤有素。


    媛姐儿客客气气地,“谢过六伯母。”


    妇人姓范,曹慷同科的女儿,和曹延吉青梅竹马,感情甚好,成亲后生了一儿一女,如今掌着京城曹府的家务。


    六太太指一指男客席面,欢声道“伯祖父说的,你呀和你五姐姐、七妹妹一样,这里就是家里,不可和伯母外道。”


    席间还有曹慷长子曹延英的遗孀宋氏,长孙涟哥儿的媳妇郭氏,曹延吉两位女儿也在:玉姐儿是六太太生的,姐妹间排行第五,已经成了亲,今日回娘家陪伴远客;琳姐儿是曹延吉妾室生的,今年十三岁,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玉姐儿斯斯文文地,对媛姐儿很热情:“就是的,六妹妹旅途劳顿,休息两日,过阵我再来,和七妹陪六妹妹到处走走。”琳姐儿仰着头,“瓷器厂有豆汁儿焦圈,南来顺有涮羊肉,和平门有全聚德烤鸭,六姐姐爱吃什么?”


    媛姐儿实话实说,“谢过五姐姐。我头一回来京城,七妹说的,我都没去过。”


    琳姐儿拍手笑道:“那好办,五姐夫带路,我们三个跟着就行了,五姐夫哪里都认识。”玉姐儿佯怒,“你姐夫又不是赶大车的。”琳姐儿吐吐舌头。


    姐妹两人嘻嘻哈哈,一看感情就很好,媛姐儿很是羡慕,对六太太多了几分佩服:不是所有的主母都能对庶女一碗水端平的。


    六太太问了珍姐儿“什么时候生,怀相可好”,又问“你五姐姐和大嫂子忙不完的家事,你七妹妹跟着博哥儿齐哥儿写字,六姐儿呢,平日做些什么?”


    大概,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媛姐儿便答:“以前在家里,也是读读书做做针线,这两年在学丹青。”


    琳姐儿拍手笑道:“好啊好啊,五姐姐画的也好,改日我们一起玩。”


    媛姐儿嘴上答应,心里有点忐忑,自己学的日子短,别被人耻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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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95章


    散席之后, 女眷和孩子们跟着六太太走了,曹慷带着侄子和儿子直奔自己的书房。


    “七郎,说实话,我以为, 你不过来了。”曹慷在书案前落座, 皱着眉, 话语之间听得出,对侄儿是真关心:“上月我还和你六哥说, 等后年, 你和你六哥并肩下场。”


    曹延轩微微躬身,以晚辈的诚恳态度回答伯父的话:“伯父, 便是您说的, 侄儿本来, 也犹豫的很,和三哥五哥六叔商量几次, 都拿不定主意。”


    他细细把数个月来的时局变化和自己的想法说了,伸手比了个五, “等这位到了京城,侄儿便想, 当今,一时半刻算是安稳了, 才起了今年下场的念头。”


    曹慷身在京城, 对形势自然比侄儿更清楚,点点头,却又不太赞成, “话是没错, 可, 唉毕竟不是名正言顺,手段也狠毒了些——我听说,江西地界,上上下下都吃了挂落,没几个能脱身。”


    曹延轩眉头紧皱:照这个架势,花锦明父亲花希圣也难逃一劫。


    说完这句话,曹慷畏惧地看看紧闭的门窗,换了话题:“听说,丁家、顾家儿郎今年都不下场?”


    丁家顾家亦是金陵世家,与曹家向来并驾齐驱,家中年轻一辈人才济济。


    曹延轩点点头,面色郑重,“伯父,我想过了,我在家中闷了太多年,把少年时的意气消磨得七七八八,若再不下场试一试,怕是,就此颓废,不好拾起来了。”


    曹慷轻轻叹一口气:侄儿的命、科举之路确是坎坷了些。


    “今年我冒一冒险,没考上就罢了,认了;万一侥幸得中,我便不出风头不犯错,走一步看一步。六哥下科再考,正好和我错开,有什么事也能两手准备。”


    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一是避免风险,二能争取更多的利益,是世家延续、壮大的铁律之一。


    曹慷缓缓颔首,露出欣慰神色:“既然你想好了,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只一点,将来无论如何,莫要后悔才是。”


    曹延轩肃容应了。


    一旁倾听的曹延吉见是个空儿,亲手用托盘端了三只喜鹊登枝粉彩茶盅过来,先奉父亲,再给兄弟,“老七,有日子没尝我的手艺了吧?”


    闻着便是普洱。曹延轩呷一口,含在嘴里品了品,笑道“六哥烹茶的功夫大有长进。”


    曹延吉大有得色,向父亲炫耀:“听见没有,爹爹,老七承认比我差远了。”


    这位曹六爷虽是庶子,却是在曹慷太太屋里养大的,和嫡子毫无差别,又是堂兄弟间最小的,最得长辈宠爱,从小养成诙谐玩闹的性子。几位兄长或多或少惧怕父亲,他却恃宠而骄,天不怕地不怕,曹慷也睁一眼闭一眼。


    今天曹慷却没什么好心情,瞪他一眼,“人家七郎统共只考过一回,你自己说,你下过几次场了?”


    一句话,曹延吉二十四岁考中举人,之后曹延轩给父亲母亲发妻守孝的功夫,曹延吉没错过一回春闱,可惜,半回都没考中。


    曹延吉丝毫不羞愧,笑嘻嘻地“汉高祖四十七岁斩蛇起义,晋文公六十三岁继承大位,姜子牙八十拜相,我今年才三十三岁,着个什么急?”


    曹慷哼了一声,“再过两年,和你儿子一并下场,万一被你儿子比下去,我看你也不用回家了!”


    父子俩一来二去,把屋中凝重气氛缓和不少,曹延轩知道六哥的好意,笑道“我沉不住气,若有六哥的闲情雅致就好了。”


    说起来,东府六位男丁,三位考中进士,数十年兴旺是不用愁的,又有曹慷坐镇;西府只有曹延轩一个,父亲去世,纵有堂兄伯父提携,总是孤零零的。


    如今两府感情好,若是过了一、两代,两府没那么亲近了,甚至因为产业出了矛盾,西府不出一个进士,就要慢慢败落了。


    曹慷明白侄儿的心境,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你六哥若有你一半用功,我也能闭上眼了。”曹延吉嘟囔“总是瞧不上我,早晚我考个进士回来”,又关心起弟弟:“老七,明日我带你到外头走走,认识些人。”


    时至今日,除了云南边疆,大多参加恩科的举子已经到了京城。


    曹延轩自然说好,曹慷慢慢点头,想起件事:“七郎,你随你六哥消散两日,便在府里安心读书吧,把小十一送到你六哥处,让你六哥替你带着。”


    曹延吉伸个懒腰,“正好,和博哥儿齐哥儿亲近亲近,可怜见的,还不如我和你小时候呢。”


    这话一点错也没有,曹延轩堂兄弟七个是在金陵长大的,同桌而食同塌而眠,感情好得很,到了宝哥儿一辈,天南地北分开,彼此疏远多了。


    曹延轩自然称好,“让媛姐儿也跟着六嫂吧。”又把媛姐儿的婚事说了:“金陵那边,我托了三嫂五嫂,也劳烦六嫂,有合适的多多留意。”


    曹延吉拍胸脯担保,嬉笑道:“若事情成了,可得请我们一顿媒人酒,我挑地方。”


    就像他已经给媛姐儿找到了合适的夫婿。


    曹延轩失笑,点点堂兄“可着京城,随你挑。”曹延吉又道:“小十五也放我那里吧,那小子,怪好玩的。”曹延轩舍不得,“十五离不开人,依旧留在我处,不碍事的。”


    听到这里,端着茶盅的曹慷笑道:“你的婚事,可有打算?”


    曹延轩恭声道:“未曾有打算。”


    曹慷点点头,“这几年,你自己,可有合适的人选?”


    曹延轩摇摇头,正要答话,身体忽然顿在当地,心中被怪异的感觉充满了:早在几年前,他便知道“王丽蓉病入膏肓”,和姐姐商量着,日后娶一位贤惠温良的新夫人,从头过日子。待王丽蓉去世,守满一年,“续弦”的事情摆在面前,三哥五哥问过两回,他毫无兴致,一再推脱;如今伯父当面提起,如无意外,无论这一科他能否考中,最多一年半载,一位新夫人就会被娶回曹府,成为第二位“七太太”。


    可,可是事到临头,曹延轩茫然一片,真的要再娶一位新夫人吗?


    在曹慷眼里,便认为“侄儿没有合意的人选,把续弦的事情交给自己”了。


    “你不是初婚,年纪也不小了,膝下有珍姐儿宝哥儿,议亲的范围比不上少年人。王氏心性不佳,不堪为主妇,你这番再娶,定要挑个贤良淑德的。”曹慷心中,弟弟弟妹去世,侄儿只有自己一位长辈,娶亲的事要指望自己了。“我本来想,你在金陵若有看中的姑娘,哪怕门第低些、家境贫寒些,娶回来也是好的,既然没有,便罢了。”


    曹延轩默然,听伯父叮嘱“男子汉大丈夫先立业再成家,旁的放一放,这里有上两科的题目、三甲试卷,你拿去在肚子里滚一滚”便答应了。


    叔侄三人多年不在一处,此番相聚,说不完的话,二更时分方各自散去。


    回到竹苑,曹延轩在垂花门前停住脚步,见正屋和媛姐儿的住处熄了灯,只有西厢房尽头一间,依然亮着昏黄的灯火——小小的,朦胧一团,像夏夜里的萤火虫,寿命短短的,奋力照亮一小方天地。


    方才困扰曹延轩的问题,悄然回到心中:若自己娶了续弦,慕云还会像现在一样,再迟再累再换成陌生的地方,也要等自己回来吗?


    会的,慕云温柔恭顺,从没违背过自己的意思,又是聪明人,会始终恪守妾室本分,一如既往、尽心尽力地服侍自己和新夫人的。


    曹延轩安下心来,告诉自己:自己会对慕云加倍宠爱加倍赏赐,走到哪里都带着慕云,慕云又有昱哥儿。这样一来,新夫人若是聪明大度的,对慕云和颜悦色,自己自会善待新夫人,自此妻妾和谐,千好万好;新夫人若善妒、不容忍,自己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冷落在一边,和慕云过日子便是。


    一边想着,他一边径直进了西厢房。堂屋黑黝黝,左侧门帘忽然掀起,明亮温暖的灯光随之而出,把整间屋子照亮了。纪慕云欢欢喜喜迎出来,嗔道“这么晚才回来”,又吸吸鼻子“喝了多少酒?”


    这语气这声调,完全就是一位情丝困困的妻子,等了大半晚,好不容易等到夜归醉酒的丈夫。


    她仰着脸,脸庞雪白,红唇如花,如云黑发挽成堕马髻,没戴首饰,只别了一朵小小的茉莉花。曹延轩心里柔软,笑道“哪有,只喝了两杯酒。”


    又解释“多少年没见伯父了。”


    纪慕云服侍他进屋,接过菊香端来的热茶,“您带去的礼物,大老爷可还满意?”


    来京城之前,曹延轩到金陵古玩店,买回一方前朝砚台、一副字画、一尊紫水晶寿星、一把雕着灵芝仙鹤的紫砂壶,六套文房四宝送给伯父一家,还不算给博哥儿几人的见面礼;纪慕云帮他挑了五根镶宝石的簪钗、五瓶香露,送给大太太婆媳、六太太和两位小姐。


    “应该是满意的。”曹延轩笑道,故意道“左右钱花出去了,人家还能扔回来不成?”纪慕云嬉笑,“那可不一样。若是人家高兴,待我们如上宾;若人家嘴上不说,心里抱怨我们小气,可就麻烦了。”


    曹延轩摸摸她头顶,“傻姑娘,到了自己家里,哪来那么多想头?”话是这么说,他当初买东西的时候,可丝毫没心疼银子。“东西放好了?昱哥儿呢?”


    纪慕云拉着他去了对面:她下午看了又看,还是把靠近主屋的北捎间给了儿子,南捎间自己住。


    现在两人进屋一瞧,昱哥儿伸着手脚,在靠墙的罗汉床中睡得香甜,孙氏和轮值的石妈妈一个打地铺,一个睡在临窗大炕。


    待回到南屋,纪慕云低声解释:“下午您忙着,初来乍到的,我就把昱哥儿安置下了。如今想和您商量,叫人搬张大些的床来。”


    曹延轩想起晚间伯父的话,笑道:“不用,明日宝哥儿媛姐儿便搬出去,你把昱哥儿住到对面,那边现成的床。”


    也就是说,整个竹苑空出来,给自己昱哥儿和曹延轩住了。


    纪慕云一下子欢喜起来,“那敢情好,我本来还说,明日用屏风和落地罩,把南屋隔一隔,这回可省事了。”见屋里没别人,便握握他的手“我和昱哥儿可不走,要不然,您就没人陪了。”


    见她眉眼弯弯的,像一只睡饱了觉的小猫咪,曹延轩心中舒坦,张开胳膊把她抱在怀里。纪慕云柔柔软软地依偎过去,忽然退半步,红着脸推他胸膛——不知不觉间,她亲手做的长袍下摆,已经剑拔弩张。


    旁边便是昱哥儿的屋子对面是媛姐儿,正屋是宝哥儿她可没脸面陪他。


    曹延轩瞪她一眼,干咳一声,坐到炕桌喝了碗茶,一本正经地吩咐“明日早些起来,帮着搬东西。我回屋了,你也早些歇着”便扯一扯袍子,出屋走了,纪慕云伏案窃笑。


    第二日一早,竹苑便热闹起来,曹延吉夫妻带着儿女来接人了。


    “走,到六伯屋里吃早点。”曹延吉满口京腔,“豌豆黄炸油条糖油饼,面茶馄饨豆腐脑儿小笼包,还有豆汁——喝过豆汁没有?”


    宝哥儿没喝过,大声道“没有。”曹延吉拍拍侄儿脑袋,“那哪儿行啊?到京城没喝过豆汁儿,那不让人笑话?走,六伯带你开个斋。”


    今日一早,宝哥儿已经听父亲说了伯祖父的安排,回头望一眼,见曹延轩点点头,便高高兴兴跳到博哥儿齐哥儿中间。


    曹延吉笑道“行,你就跟着你七哥,晚上住你七哥院子,怎么样?”


    曹家惯例,哥儿姐儿年满十岁,便单独开个院子。博哥儿已经有了自己的院子,齐哥儿年纪小,还养在曹延吉夫妻的正院。


    博哥儿很有兄长的样子,向曹延轩大包大揽“七叔,我会把十一弟带好的”,说完挤眉弄眼地告诉宝哥儿“我那里好玩的多着呢”


    宝哥儿连连点头,齐哥儿羡慕地念叨“我也想去”。


    另一边,六太太拉着媛姐儿的手,亲亲热热地:“自从你五姐姐出了门子,你妹妹一个人孤单的很,如今你来了,正好给你妹妹做个伴。”


    琳姐儿是想好了的,欢声道“我已经吩咐人,把正屋收拾出来,我依旧住原来的卧房,西面两间屋子请六姐姐住。然后我的东西放在西厢房,六姐姐的东西放在东厢房,这样一来,日日和六姐姐相见,平日写字用功,也互不扰着。母亲,您觉得怎么样?”


    六太太满脸欣慰,“我的儿,想的确实周到,就这么着吧。过几日你五姐姐回来,你和你五姐姐给你六姐姐接个风。”


    玉姐儿嫁了人,原来的院子依旧留着,并没挪作他用。


    媛姐儿认认真真向琳姐儿道谢,又向六太太道谢。六太太笑道“罢了罢了”,叫搬箱笼的仆妇“轻点,别磕了碰了”。


    一时间,院里热闹起来。


    昱哥儿正在屋檐下玩耍,见到搬箱笼就知道“要搬家”,听蓉妞儿说“我们不走,宝少爷跟着走”,立刻不乐意了,扑上去抱住宝哥儿的腿,叫着“宝!”


    曹延吉喷地笑了,把小家伙儿拎起来,掂了掂“够沉的,能上秤了。”一夜时间,足够昱哥儿把这位六伯忘了,挥着小手使劲儿拍打曹延吉脸庞,后者忙忙侧头,旁边曹延轩把脸一沉,“嗯?”一声,他就不敢动了,博哥儿几个哄笑起来。


    昱哥儿伤自尊了,到了石妈妈怀里东张西望,扁着嘴张开胳膊。立在檐下的纪慕云忙忙过去,把儿子接到怀里,昱哥儿立刻搂着她脖颈哭起来。


    曹延轩笑道:“从小就倔”,见曹延轩夫妻都在打量纪慕云,便招招手介绍“纪氏”,又对纪慕云道“行个礼吧。”


    纪慕云抱着儿子上前两步,姿势优美地给两人行个福礼,垂首道“六爷安,六太太安”,


    曹延吉便知道,这女子是堂弟的妾室,昱哥儿的生母,看两眼,挥着折扇调侃“七弟好艳福”;六太太细心,见她二十余岁,肤色白腻,眉目娇艳,高挑窈窕,穿件湖蓝色绣折枝山茶花对襟窄袖褙子,玉色百褶裙,发髻间簪一朵软绢做的鹅黄山茶花,心想“真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人。”


    不多时,宝哥儿和媛姐儿的箱笼搬出竹苑,跟着六太太安排的人走了。


    尽管依旧在同一个院子,宝哥儿媛姐儿第一回 离开父亲,满心依依不舍,曹延轩安慰两人“中午我过来吃饭”,点了程妈妈和媛姐儿身边大丫鬟夏竹的名字,“好好服侍”,把堂兄一行人送走了。


    早饭已经送来了,纪慕云叫人把自己那份也摆去正屋,瞧着昱哥儿吃了三个小笼包子半碗糖粥,才摸摸他头顶“在院子里玩吧。”


    到了正屋,曹延轩已经坐在桌边,并未动筷,翻着一叠字纸,纪慕云便知道,大概是往年的题目了。


    看看桌上,热腾腾的小笼包糖油饼炸油条烧饼夹肉,一碗面茶一碗豆腐脑一碗馄饨一碗洒着蒜末的炒肝,还有一碗灰白色的豆汁,另有焦圈,用银螺蛳盒盛着的芥末堆、玫瑰大头菜,五香萝卜干、麻油金丝、虾油王瓜、八宝菜和黄豆炒咸菜,切开的咸蛋和两色酱豆腐,一水儿北方口味。


    纪慕云吸吸鼻子,顿时被勾起了馋虫,把面茶端到自己面前,“您要不要尝尝?”曹延轩只对炒肝感兴趣,用调羹搅一搅,“老六特意派人去会仙居买的,你来一点?”


    这回换成她摇头了。


    撒着白芝麻、椒盐和香油芝麻酱的小米糊糊,到嘴里别有一番风味。纪慕云吃的津津有味,也不吃别的,一大碗面茶下肚夹一筷子大头菜,“六必居的。”


    曹延轩笑一笑,“等五月份闲下来,带你去六必居逛一逛。”


    她高兴起来,“我和六小姐商量,给您缝考帘、笔袋和卷袋吧?”


    往年春闱在二三月间,北方天寒,一考三天,许多体弱之人穿着夹衣护膝进场,当今康庆皇帝把恩科订在五月,天气炎热,就用不上衣裳了。


    曹延轩想起自己考秀才、举人时母亲亲手做的物事,一时间心里温暖,给她盛一勺炒肝,纪慕云苦着脸吃了。


    吃完早饭,丫鬟撤了桌子,纪慕云回屋漱口,指挥仆妇,把自己两个箱笼搬到对面厢房。


    这回宽敞了,她到院子里摘了花,灵机一动,剪了两根青翠修长的竹叶,到正屋去:“您屋里的瓶子呢?用水养起来。”


    昨日才住进来,今早又送走宝哥儿,曹延轩的箱笼基本没动,自顾自挽着衣袖,出屋活动手脚。“那边屋里,自己拿吧。”


    纪慕云便去了正屋卧房,打开箱笼,把日常用的香炉花觚瓷器拿出来,一件件摆在多宝阁和


    次间书房。


    有个青色竹节香炉,小巧玲珑地,和宝哥儿给昱哥儿的手炉是一套,纪慕云很喜欢,打了个殷红色的络子挂上。此刻她踮起脚,把香炉摆在书柜高处,腰间忽然被人掐住,吓得身体一僵。


    是曹延轩,单手接住香炉。


    “你这人,总是欺负人。”她嗔怪着,拳头一下下锤他胸口,“早晚吓死我。”


    曹延轩伸长胳膊,把香炉放回原处,低头吻住她雪白脖颈。他鼻息灼热,嘴唇热的,纪慕云不由自主软下来,抓住他衣襟喃喃道“大白天的昱哥儿还在外面。”


    曹延轩倒不在意,“下人干什么吃的”,说着,就把她横抱起来,走几步放在书案,令她翻过身,伏在书案上面。


    只要这个姿势,曹延轩总是格外兴奋,一发不可收拾纪慕云捂着脸,想挣扎,却没力气,回身去推他,手掌触到的却是火热坚实的胸膛。曹延轩三两下,就把她玉色裙子掀起,推到腰肢上方,把亵衣拽下去,自己也解了衣带。


    外面昱哥儿和蓉妞儿玩得高兴,绿芳红着脸从正屋出来,和上门帘,朝菊香几个摆摆手,就去哄昱哥儿了。


    作者有话说:


    ? 第96章


    康庆元年四月二十四日, 花锦明回到金陵。


    “娘!”一路归心似箭,进了母亲屋子,花锦明却瑟缩起来,戳在门边迈不动脚步, 低着头小声叫“娘”。


    花太太一看便知事情不好, 到底是经过事的, 强自镇定着迎到门口,挤出笑容, “瞧瞧你, 大老远回来,累着了吧, 告诉你伯父伯母没有?你大哥呢?”


    见儿子不吭声, 便吩咐丫鬟“去, 告诉大老爷大太太一声,二少爷回来了”, 又喊着“叫厨房做二少爷爱吃的菜,哎呀, 先拿点心来!”


    满屋子的人忙碌起来,端热茶的端热茶, 捧点心的捧点心。


    花锦明整个人木木的,由着母亲拉到四仙桌边, 盯着茶盅深深呼吸, 又叫一声“娘。”


    花太太七上八下地,攥着佛珠的手拉住他胳膊,“到底怎么了, 你倒是说啊!”


    事到临头, 花锦明咬一咬牙, “江西那边——当今好狠的心肠,派了周童那个酷吏,比武后时的来俊臣还恶毒,把南昌上上下下的官员挨个问话,录了下来,彼此核对盘查,稍有对不上的,就双双拉到大堂用刑,娘,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也就是说,当今皇帝派去的亲信,已经把江西官场的人整得半死不活。


    “你爹爹呢?”花太太急急问,“你姐姐的公爹呢?”


    花锦明安慰道,“爹爹,爹爹平日谨慎,账面干净,身边人是府里的老人,暂时未被人抓住马脚,如今脱了官袍,和其他人一起住在府衙,一个多月不得回家了。”


    花太太明白过来,整个人松懈下来,站都站不稳,花锦明连忙扶住。照这个架势,花希圣的性命是保住了,花太太露出笑容,“不做官便不做官吧,回家来和你大伯父一样做个田舍翁,教导你读书,给你带孙子,你姐姐,胡大人呢?”


    “胡大人保不住了。”花锦明斟酌着道,“胡大人是个来者不拒的,管家都盖了房,胡大人七个儿子四个女儿,娶得娶嫁得嫁,别人不说,江林已经已经”


    江林是三王爷心腹,娶了胡兆林第三个女儿,花锦明胞姐嫁给了胡兆林第六个儿子胡忠旺,平日是做亲戚走动的。


    花太太已经有心理准备,咬牙道“江林是江林,关得到胡家的,再多也有限。就算胡兆林落马,胡忠旺连县衙的门都没进过,大不了,大不了回家种田便是。”


    花锦明一边怕母亲难过,一边不愿母亲依旧抱着希望,左右为难的模样令花太太狐疑起来,抓着他的手掐进胳膊肉里,“锦明,锦明,你姐姐到底如何了?”


    身后传来脚步,花大老爷的声音响起来,“锦明,事到如今该说便说,家里好有准备。”花大太太反身关上屋门,帮着花锦明把花太太扶到一把太师椅中。


    花锦明不敢看母亲的脸,低声道“胡兆林挨不过刑,已经招认串通叛逆,进了大牢,听说,挺不了几日了,家被抄,家里的人男丁收监,女眷,女眷也收进监牢”


    花太太双眼翻白,身体软绵绵地,滑到地板上去,花锦明忙去搀扶,哭着道“娘,娘!”花大太太用指甲掐妯娌人中,大喊“来人!”


    屋里乱哄哄的,大夫给花太太诊治,丫鬟婆子围着,花锦明被花大老爷拉到隔壁。


    对着伯父,他就没那么多顾忌,细细说了南昌当地的事,“周童二月就到了江西,里里外外恨不得连府衙地皮都挖过来,不过是今上想杀鸡儆猴,警示各地官员,再把位子腾出来,我和大堂兄商量,周童至多年中便要回京城,江西的事也该有个结果。”


    又告诉伯父“这一遭,我和大堂兄把能使的法子都使了,连带几家长辈的路子,我岳丈家里,大姑父同科好友的连襟,是周童家里岳母的侄子被,岳丈二管家跑了几百里,信是不敢写的,话是传了过去,果然,父亲公务就没查出毛病。”


    花大老爷欣慰地点点头,“做的甚好,这么一来,最多扣上\"为官不力、监管不严、渎职\"的帽子,你父亲的命是保住了。多判几年少判几年,大不了花些钱,赎回来便是。”


    花锦明仿佛周身力气耗尽了,身体摇摇欲坠,“伯父,胡兆林是完了,附和叛党,多半会判斩,阖家老小也”


    花大老爷也不好受,黯然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初你父母看胡家亲眷多,路子广,吃得开,那胡忠旺虽是庶子,人却老实,你姐姐也是点了头的。谁想得到,谁想得到今日?”


    就像证实这句话似的,隔壁花太太嚎啕大哭“我的香儿,香儿,是娘害了你啊”花大太太不停劝慰。


    被母亲的情绪感染,花锦明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伯父,我花了三千两银子,到狱中见了姐姐一面,姐姐,姐姐”


    花大老爷拍拍他肩膀,踱两步坐到椅中,盯着屋顶默默盘算,待花锦明哭过劲儿了,声音小下来,才道:“你和你堂兄做得甚好,换成别人,也只能如此了。”


    花锦明哽咽着,不由泪流满面。


    花大老爷又说:“这一回,你回家来,你堂兄留在当地,锦明,你说说看是为了什么?”


    花锦明用袖子擦擦脸,“母亲日日担心,还有,还有珍姐儿。”


    花大老爷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既知如此,男子汉大丈丽嘉夫,挺起来才是,如今,如今你母亲身边只有你一个,你若颓废,你母亲指望谁?”


    母亲的哭声断断续续,传进花锦明耳朵,他黯然点头,“可,伯父,父亲若是,若是获罪,日后,日后可怎么好?”


    隋唐开创科考,白丁、平民不能参与,从宋朝到大穆朝,科举不再是书香门第和权贵之子的特例,□□更是把“商贾”也列入准许参考的范围,然,依然是有铁门槛的:


    囚犯、僧人、道士、娼妓、优伶、隶、皂不可参与科考,祖上三代有罪名的,连保书也没人给写,第一关就过不去。


    花希圣获罪,花锦昭、花锦明这一生,再也不能踏入考场了。


    想起儿子的用功,花大老爷忍不住落泪,捶足顿胸道“你父亲,哎,你哥哥”


    一时间,屋里气氛十分凝重。又过一时,花大太太满面疲倦地过来,一边给花大老爷捶背,一边告诉侄儿“大夫开了安眠的药,你母亲歇下了。”


    两个男人谁也没说话。


    花大太太宽慰两句,便说:“依我说,锦明在家里待几日,便去曹家吧,锦明媳妇怀着身子呢!老爷,若是您同意,今日我便给曹家送帖子,找三太太说说话。”


    亲家之间,坦诚相待是第一位的,若是这个时候还遮遮掩掩,出了事情,非得受埋怨不可——这个时候,花家不能得罪曹家了。


    花大老爷勉强定定神,挥挥手“去吧”,又对侄儿说“给你岳父写封信,不要隐瞒,把该说的都说了。”


    又计算时日:“你信写过去,你岳父八成出了场才能看见。如此也好。”


    恩科定在五月,日子和正科相同,为初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


    花锦明黯然: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参与会试了。


    “伯父。”他抽泣着,身体不由自主颤抖,“岳父他,他,会不会,会不会嫌弃我了?”


    身为家主和长辈,花大老爷考虑的要比侄儿长远、周全得多。


    他缓缓摇头,“曹老七这个人,不是爱慕虚荣、攀附权贵之辈,再说,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父亲的错,亦不是我们家的错。曹家家大业大,他亦是有儿女的,就算为了名声,也不会薄待你。”


    花锦明长长松了口气。


    “不过,你媳妇还年轻。”花老爷皱着眉,又叹了口气:“齐大非偶。时日也不巧。”


    话虽含蓄,花锦明是伯父教导长大的,一下子明白了:若早几年成亲,他和珍姐儿生几个孩子,珍姐儿也就死心塌地过日子了;若两人只定了亲,并未成婚,哪怕像珍姐儿提出来“替王丽蓉守满三年”,过了门没圆房,如今形势大变,曹延轩是举人、进士,他的父亲是罪臣,这门亲事也就散了,过几年各自婚嫁,谁也不耽误谁。


    珍姐儿还怀着孩子呢!花锦明待在当地,不知怎么办。


    旁边听着的花大太太也在沉思:若换了花锦昭夫妻,旁的不说,媳妇聪明能干有手段,无论花家如何败落,也能把日子过下去,珍姐儿就差远了。


    去年出了石榴的事,花太太一则窝火,二则这种事是瞒不住的,三则和花大太太妯娌甚好,便告诉了花大太太。花大太太安慰花太太半日,赏了石榴家银钱,去庙里做了法事,交代府里的人“不许犯口舌”,事情也就过去了。


    现在想起来,珍姐儿实在是不懂事,愚蠢、没心计,婆婆丈夫一个都拢不住。


    若花家出事,珍姐儿能不能和侄儿安生过日子,谁也说不准。可,毕竟有了孩子


    花大太太便说:“老爷,若依着我,锦明就在家里吧,珍姐儿快生了。”


    花锦明嘟囔“珍姐儿七月才”就被伯父打断了。


    “这个时候,你在江西也没有用。”花大老爷断然道,“有你大堂兄支应。再说,就如你说的,周童不知什么时候就回京城,你去了说不定都碰不上。你还是等一等消息,等你媳妇生了,到时候再看。”


    这个时候,珍姐儿平平安安生下孩子,维系和曹家的关系,才是更重要的。


    见花锦明还要争辩,花大老爷挥挥手,“便是我和你父亲换个个儿,你父亲必然和我一个意思。”


    换成以往,花锦明必定和伯父争得脸红脖子粗,非回江西不可——再见姐姐一面也是好的。如今他奔波数月,见识人情冷暖,做事灵活许多,早已不是养尊处优的二少爷了。


    于是他闭上嘴巴,疲惫不堪地靠在椅背,听伯父伯母商量“一起去到曹家、告诉长辈实话,依旧瞒着珍姐儿”的事,心想:伯父不答应,自己陪珍姐儿几日,再走不就行了?


    次日清早,花锦明沐浴更衣,焕然一新地站在东府珍姐儿院子门口,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突然涌进脑海:岳父这一科,若是落榜就好了。


    不仅如此,若岳父不再科举,一辈子只是个不出仕的富家翁就好了。


    就像花大老爷计算的,花锦明的信经过驿站到达京城已是五月初十,曹延轩并没第一时间看到:一日之前,他已经去了贡院。


    那日不是休沐日,曹慷去了部里,曹延吉带着儿子侄儿给堂弟送行,看着曹延轩提着考蓝,随着人流进了贡院大门才走。


    会试要考九天,纪慕云清闲下来,把正屋和自己的住处收拾得妥妥当当,做做针线打打络子。


    昱哥儿久久见不到父亲,奇怪起来,不停地问“爹爹怎么不来”。她告诉儿子“爹爹去考试了,等你长大了,也要去考试的”,昱哥儿似懂非懂,她忍着笑,用一张白纸描一个空心的“春”字,挂在墙壁:“这个是春,春天的春,亦是春闱的春,爹爹如今去的就是春闱。你每天画一笔,等画满了,爹爹就回来了。”


    昱哥儿来了精神,用小毛笔像画画似的把春字的第一笔涂满了,要接着画,纪慕云把字挂的更高些,“明日才可以。”


    昱哥儿蹦了几下,很快把画字的事丢在一边,满院子乱跑,盼着宝哥儿的到来。


    宝哥儿白日上课,课下玩耍,很快和堂兄弟们亲亲热热的,四个小子跟着曹延吉去府外逛什刹海街、吃涮羊肉。他记着父亲的叮嘱,每日傍晚到双翠阁来和宝哥儿玩,有几回把昱哥儿带到博哥儿的院子,拍着昱哥儿脑袋“等你大点,就跟我们住下啦。”


    媛姐儿也差不多,每日吃过午饭到双翠阁来哄昱哥儿,告诉纪慕云“昨日是大伯母生辰,六伯母带着我们去大伯母院子,吃了一顿饭,我当时不知道,今日补送大伯母一方帕子。”


    关于曹家长房,纪慕云知道一些:曹慷长子曹延英是“延”字辈的长子,亦是第一个考中举人、金榜题名的,素来得祖父、曹慷兄弟爱重。可惜,这位大爷命数不好,三十一岁就英年早逝,留下遗孀宋氏和独子曹涟。


    曹慷十分悲痛,把精力放在曹涟身上,亲自带在身边管教,请回名师教曹涟读书,打算让曹涟继承长子一脉,日后继承东府。可惜,大概压力大了些,曹涟从小就不出挑,读书不行,唯唯诺诺地,动不动就生病。如今二十岁了,连个秀才都没考过,在普通人家无所谓,在曹家可谓头一份了。


    曹慷无奈,只好把读书的事放一边,给曹涟娶回媳妇,先传宗接代


    纪慕云关切地问:“是不是简薄了些?我把箱笼打开,六小姐挑一挑?”


    媛姐儿笑道:“我问过六伯母,六伯母说,我是晚辈,尽心就好。我打算再把平日做的络子送两个。”又说“大伯母平日很少出门,我们拜访那回,大伯母没怎么说话,大堂嫂话也不多,人倒很好。”


    这次曹延轩一家到京城,给长房带了丰厚礼物,宋氏亦给三个孩子见面礼。昱哥儿得到一个小小的白玉环,纪慕云打了个络子系上,收了起来。


    纪慕云笑道:“既然六太太说了,听六太太的就好。”


    媛姐儿又说起课程,“玉姐姐喜欢绘画,琳妹妹却不擅长,喜欢弹琴,日日上课,我也跟着。”


    媛姐儿那架琴,也从金陵带了过来。


    听起来,六太太是个不错的人,嫡女嫁出去依然教导庶女,纪慕云想。


    媛姐儿又道:“前日爹爹在,怕姨娘没空,这几日闲了,我还想,跟着姨娘画东西。”


    这回纪慕云却没答应。


    “以前在府里,我和于姐姐常来常往,没有外人,老爷也知道,我才带着六小姐做针线、画些东西,消磨时光罢了。”她委婉地说,“如今不一样,府里有正经的夫子。若六小姐依然随着我,会惹别人笑话。”


    媛姐儿虽是庶女,却是曹家小姐,跟着妾室做针线便罢,跟着妾室读书画画,未免令旁人觉得“府里舍不得请夫子”,媛姐儿总不能对每个人说“纪姨娘家里是秀才,我爹爹也觉得纪姨娘画的好”——曹延轩还娶不娶新太太?


    这些道理,不用别人说媛姐儿也明白,今日说一说,是告诉纪姨娘“自己没忘记她”。


    望着温柔恬静的纪姨娘,媛姐儿忽然打心底惋惜:若是纪姨娘没进曹府,嫁给个读书人,定能相夫教子,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不会埋没胸中丘壑了。


    想到这里,媛姐儿心情复杂:父亲冷落于姨娘,宠爱纪姨娘,曾令媛姐儿郁郁;可纪姨娘再受宠,父亲也要娶新夫人的。


    “我就是,想和姨娘学些东西。”媛姐儿真心实意地给她一个笑脸,“姨娘画的好。”


    纪慕云为对方善意感动,笑了起来,“是六小姐和我合得来。这样吧,六小姐平日画一画,若有什么想问的,过来的时候找我,这样可好?”


    等媛姐儿嫁了人,就没这样的机会了。


    真心喜欢画画的媛姐儿答应了,每日下午过来,晚间画个不停。


    如今她住在琳姐儿的院子,五间带耳房的正屋,中间堂屋是共用的,琳姐儿住西侧两间,媛姐儿住东边两间。


    琳姐儿爱弹琴,每晚都要弹两首曲子,如今怕扰了媛姐儿,便不弹了,到媛姐儿屋里玩耍。见媛姐儿画的认真,琳姐儿默默看了一会,问道:“姐姐临摹的样子,是七叔给姐姐画的吗?”


    媛姐儿摇头,“是父亲妾室纪氏的手笔,就是十五弟的生母。”


    这么一说,琳姐儿便知道,七叔这回来京城,身边服侍的就是六姐姐说的“纪氏”。


    琳姐儿是曹延吉妾室吴姨娘生的,跟着嫡母长大,偶尔见了生母,点点头叫声“吴姨娘”,并不亲近。


    吴姨娘是六太太陪嫁丫鬟,认识几个字罢了,六太太通诗书,懂音律,和曹延吉十分恩爱。琳姐儿常常想,若自己和玉姐姐一样,是嫡母生的就好了。


    “这样啊,那,这位纪姨娘,还挺厉害的。”琳姐儿侧着头,打量架在木架上的几幅画,有红梅有水仙,还有盛夏荷池、春日牡丹“玉姐姐也喜欢画画,我却没学好”


    次日琳姐儿去正院晨昏定省的时候,当闲话告诉六太太“六姐姐画梅花,摹的画不是凡品,女儿一问,是六伯父妾室画的。”


    六太太颇为惊讶:曹家诗书传家,曹延轩曹延吉是举人,眼光极高,寻常画师不放在眼里;能教导媛姐儿,表示“六伯父妾室”是有真本事的。


    “你可问清楚了?”六太太笑道,“说不定是你七叔画的,那妾室说成自己的。”


    琳姐儿用力摇头,“六姐姐不是撒谎的人。”


    上次在竹苑见的那个美人么?六太太回忆着,笑了起来,“怪有意思的。过两天你姐姐回来,你告诉你姐姐,她最喜欢画这画那了。”


    隔两日,玉姐儿果然带着夫婿回娘家。


    玉姐儿的夫婿张铭是六太太远房亲戚,青梅竹马的,感情极好,婆婆待玉姐儿如女儿,平日玉姐儿回娘家如家常便饭。


    今日玉姐儿带来了婆婆做的豌豆黄和芥末堆:“给十一弟、六妹妹、十五弟尝一尝,和外面卖的不一样。”


    上回曹延轩一行到达京城,给玉姐儿带了礼物,玉姐儿是会来事的,送了婆婆不少。


    因是上午,男孩子们正在学堂,只有女孩子在,六太太便让丫鬟把东西拿下去分了,“午饭时摆出来”,又告诉厨房:“做五小姐爱吃的菜。”


    丫鬟进屋来说,外面有客人拜访。玉姐儿便站起身,“六妹妹没去过我的院子吧?走,到我那里喝杯茶。”


    琳姐儿历来乖巧,今日却说:“五姐姐到我们的院子坐坐吧,六姐姐针线好,做的头花可好看了,画的也好。”说着,朝玉姐儿挤挤眼睛。


    玉姐儿愣了愣,笑道“好呀,小机灵鬼,把你那里的好茶好果子备好了,今日我便在你那里消遣了。”


    到了双翠阁,媛姐儿少不得给自己做的头花、络子拿出来,请两人赏玩。


    “跟真的似的,我就不客气了”,玉姐儿咂咂赞叹,自己挑了一朵月季娟花,又把一朵绒布菊花一朵玫瑰纱花放进丫鬟捧着的匣子,笑道“我娘一朵,我婆婆一朵,省的说我偏心。”


    说起做头花,媛姐儿介绍自己的经验,“画四、五张花样子,再动手。”


    玉姐儿一听,便道“妹妹画的想必不错,做姐姐的可要看一看,往后啊,我们姐俩切磋切磋。”


    媛姐儿忙说“妹妹学的时候短,姐姐不要笑话就好了。”


    说笑一番,待玉姐儿见到媛姐儿照着画的几幅花鸟,笑容消失了,越看面色越认真。


    难道,纪姨娘画错了?闹了笑话?可,父亲明明称赞过啊?媛姐儿嘀咕起来,琳姐儿一会看看她,一会看看自己的姐姐。


    “妹妹嘴上谦虚,实则深藏不露。”玉姐儿爽朗地笑起来,像大姐姐一样调侃,“七叔真是看重妹妹,请了名师回来给妹妹打底子,不知是哪位国手的弟子?”


    纪姨娘这么厉害吗?媛姐儿有点意外,也有点欢喜,把事情说了:“是父亲身边的纪姨娘。”


    姨娘?


    玉姐儿睁大眼睛,半天才说“真是,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心里打定主意:得告诉母亲才行。


    作者有话说:


    ? 第97章


    昱哥儿用小毛笔把“春”字第五笔涂满的时候, 纪慕云收到久违的邀请。


    说的详细些,是六房姨娘的邀请:


    当时昱哥儿在院子里挖土,她在檐下用翠绿色丝线打络子——媛姐儿送了个双鱼络子送给长房大太太,大太太的儿媳妇郭大少奶奶看见了, 觉得好, 来向媛姐儿学着做, 媛姐儿便打算再给郭大少奶奶打两个。那种络子打起来很费时间,纪慕云便帮忙做一个。


    菊香进来说“姨娘, 六房的郑姨娘来了。”


    郑姨娘?


    关于京城曹府, 曹延轩闲暇时,把明面上的事情告诉过她, 内宅八卦什么的, 媛姐儿说过一些, 莺歌也打听得一清二楚:


    曹慷夫人去世之后,曹慷年纪大了, 没再续弦,身边由两位老姨娘服侍, 其中一位姓周的姨娘是三爷和六爷的生母,在府里颇有体面。


    至于曹延吉自己, 纳了两位妾室,吴姨娘生了媛姐儿, 郑姨娘生了齐哥儿, 妻妾和睦。


    她停了手,把绷子放到炕桌,“快请进来。”


    郑姨娘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 鹅蛋脸柳叶眉, 白皙而丰腴, 穿件翠蓝色比甲,葱绿色百褶裙,圆鼓鼓的胳膊戴了一对成色甚好的翠玉镯,像个爱说笑的。


    “是纪妹妹吧?”郑姨娘站在庭院,握着一方葱绿帕子:“愚姐是六爷身边的,姓吴。”


    纪慕云福了福,叫声“吴姐姐”,带对方到庭院角落见昱哥儿。昱哥儿玩得正起劲,不爱理人,吴姨娘夸赞几句,跟着纪慕云到西厢房次间。


    两人一左一右,在临窗大炕落座,郑姨娘喝口茶,细细打量她一番,笑道:“早就听说过妹妹,今日一见,果然是好人品,可把我们比没了。”


    谁提过自己呢?是六太太还是两位小姐?纪慕云琢磨着,做出腼腆的样子:“姐姐过奖了。”


    郑姨娘颇为友好,拉起家常:“北方天寒,有干的很,可还住得惯?”纪慕云把盛着零嘴的食盒朝对面推一推,也说起闲话,“可不,以往这时候,在金陵得穿夹衣,这边都换单衣了。姐姐便是京城人吗?”


    一来二去的,她知道了郑姨娘是京城小户女子,六太太生了一儿一女之后,再没怀孕,给丈夫挑妾室时选中了郑姨娘。郑姨娘进门生了齐哥儿,还算受宠。纪慕云也把金陵和自家的事,挑一些告诉郑姨娘。


    郑姨娘是个活泼性子,说了半日话,熟稔起来,“妹妹初来乍到的,早就想过来见见面,又怕妹妹忙着。妹妹今日可有事?若有空,到我那里吃个饭,接接风。”


    入乡随俗。纪慕云想了想,“那当然好,是姐姐一个人吗?不能白吃姐姐的,想给姐姐带些吃食。”


    郑姨娘挥一挥帕子,“还有我们院子的吴姐姐,七小姐的娘。若是妹妹运气好,说不定啊,连我们六爷的老太太,也能见着呢。”


    曹延吉的母亲?


    客人走后,纪慕云在屋里踱了两圈,绿芳担忧起来,“姨娘,您说,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冒出人来?您要过去吗?”


    人家既然来了,还开了口,不去就是不合礼数了。太太有太太的交际圈,丫鬟由丫鬟的路子,姨娘们也是得罪不得的。


    纪慕云轻松地答,“去就去吧,左右在自己府里,又不去旁的地方。”派菊香“告诉六小姐一声,说我吃过饭就回来”。


    话是这么说,她依然本着不出错的原则,挑了湖绿色绣缠枝花对襟锦缎褙子,翠蓝色百褶裙,没戴金簪,只戴翠羽楼买回来的碧玺珠花和珍珠耳环。


    不多时,媛姐儿派夏竹过来,把昱哥儿接过去了。


    到了午间,有个小丫鬟来说“郑姨娘叫来接姨娘”,纪慕云便带着绿芳去了。


    一路花红柳绿,草木不如金陵娇柔,松、柏挺拔苍翠,有了北方风骨。


    郑姨娘住在曹府西北角落,一座小小的一进院子,离得不远便是一座粉墙黛瓦、月亮门的宽敞院落,大概是六太太的住处。


    进门一瞧,三间带耳房的正屋,左右厢房亦是三间,院中种着一棵开得正好的石榴树,令人一看就明白“端午刚刚过去”。


    郑姨娘正伸着脖子等着,也不进屋,拉着她朝外走,“妹妹面子可真大,我们老太太今日有空。”


    绕着方才大院半圈,另有一座坐北朝南的三进院子,纪慕云进去再瞧,五间带耳房的正屋,左右五间厢房,院里有秋千有葡萄架有荷花池,有小孩子玩的皮球,把郑姨娘的住处比下去了。


    正屋有个不到三十岁的妇人,见到她起身相迎;另有一位五十余岁的老妇人,墨绿底子绣粉白仙鹤褙子,松花色马面裙,乌黑头发显然是染过的,戴个镶绿宝石抹额,端坐座中不动,


    不用问,是三爷和六爷曹延吉的生母,周姨娘了。


    纪慕云恭恭敬敬地给老妇人行礼,请安。周老太太被她的态度取悦了,拉着她的手从眉眼到衣裳细细打量,“果然是个齐整的。”


    郑姨娘笑道:“纪妹妹是客,大老远走过来,您老人家让她坐下说话”又到“妹妹就坐在我们老太太身边吧。”


    纪慕云自然推辞,周老太太按着她手臂,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另一位吴姨娘,戴着赤金葫芦耳环,眉目间与琳姐儿有些像,和纪慕云互相见礼。


    “今个儿叫你来,是知道七爷下场去了,你一个人在家里孤零零的,来和我们说说话儿。”看得出,周姨娘像大多数上了岁数的老人一样喜欢热闹,“可怜见的,成天闷在屋里有什么意思,没事走动走动,找你郑姐姐吴姐姐说说话儿。”


    老爷太太忙不完的正经事,姨娘们平日在家寂寞的很,纪慕云感同身受。


    自己的未来,和面前三位姨娘是一样的吧,她黯然。


    毕竟在别人家里,她提起精神,“听您的,只要您和两位姐姐不嫌我话多,我就常常过来拜见您,和两位姐姐说。”


    周姨娘呵呵笑,“好好,我就等着了,把我做的糕拿来,给这孩子尝尝。”


    红底黑漆食盒里面盛着黄澄澄的绿豆糕和白底红字的福字饼,纪慕云一样尝了一块,甜腻得很,依然吃完了,周姨娘看得高兴。


    当下说起闲话。


    三位姨娘都是京城人,一辈子没出过城,纪慕云绘声绘色讲起金陵的山水、菜肴和景色,讲起来时乘船,千里运河,三人尤其是周姨娘听得津津有味。


    郑姨娘也把京城讲的天花乱坠:“妹妹这回来了,定要去什刹海、王府井和德胜门走一走,买些六必居的酱菜,去东来顺吃涮羊肉,再去瑞福祥买些时新料子,不是说金陵的东西不好,是京城流行的东西,别的地方没有”


    看得出,郑姨娘颇为受宠,时时跟着曹延吉出门,吴姨娘话就少多了。


    午饭便在这里用了,一张黑漆麻姑献寿四仙桌,什么八宝年糕、烧黄鱼、糖醋里脊、酱爆八宝鸡丁、家常豆腐、豆腐泡塞肉烧白菜、炸鹌鹑,一看就是照顾周老太太的口味。


    郑姨娘捧来一小坛金华酒,只给周老太太斟半盅,“您咂摸咂摸味儿就得了,喝多了,六爷和太太要骂我的。”


    周老太太气呼呼地叉着腰,“他敢!有我给你撑腰,让他过来试试!”说的显然是六爷。


    惹得三个人都笑。


    吃过午饭,周老太太露出倦色,纪慕云察言观色,便告辞了:“您歇会儿,昱哥儿也要歇午觉。”


    周老太太念叨“是个好的,比这两个强”,纪慕云垂着头,假装没听到,吴姨娘脸上发僵,郑姨娘滚到周老太太怀里,“您偏心,我们可没地方待了,早早走了吧!”周老太太搂住她,“我可舍不得。”


    笑闹一番,纪慕云临走之时,周老太太让丫鬟拿了个鼓囊囊的荷包来,“戴着玩吧。”


    纪慕云双手接了,恭声道谢,打定主意下回来的时候孝敬周老太太针线。


    年纪大了精神头跟不上,周老太太一觉睡到末时,醒了打个哈欠,歪在床上捻佛珠。


    不多时,一位穿石榴红锦缎褙子、桃红色马面裙的妇人轻手轻脚进来,见周老太太醒着,亲热地坐在床边,叫声“娘”。


    正是六太太。


    周老太太睁眼笑道“好孩子,累了吧?莲香,快拿绿豆汤来,少放些糖”。六太太倚着老太太撒娇,“您呀天天管着我,您自己也不许吃的太甜,要不然,大夫会说的。”


    周老太太缩缩脖子,“别告诉大夫,不就得了?”六太太噗嗤笑道:“瞧瞧您,跟博哥儿玉姐儿一样一样的。”


    是夸奖周老太太年轻。


    周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拨开她双手,不许她替自己捶腿,招手叫丫鬟服侍“给你们奶奶也按几下,忙来忙去怪可怜的。”


    两人闲话一回,六太太轻轻给周老太太打扇,“您看着怎样?”


    周老太太嗐一声,直摇手:“你告诉六郎,叫他省了那份力气,别把人家王家的姑娘拉进来填坑,伤了两家情分。”


    曹慎是把侄儿当成亲生儿子的,早在王丽蓉死时,就关心起侄儿的婚事,一边自己留意,一边让曹延吉也在京中寻摸合适的人家。


    曹延吉参加过四回春闱,虽没考中,却交了不少朋友。


    其中有个山西举子王池,家里是出过三品布政使的,如今族叔在京中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池有个二十二岁的堂姐,幼年病歪歪的,找不到合适的亲事,父母便许愿,一辈子养着姑娘。如今王姑娘身体渐好,父母年纪大了,便想着找一个年纪大些、心疼人的女婿,把女儿嫁过去,也算有了依靠。


    曹延吉便把自家堂弟告诉王池。王家觉得曹家家底丰厚,诗书传家,曹延轩虽有嫡子嫡女,有曹延吉担保,不会让王姑娘受了委屈,便动了心。


    依着曹延吉,等曹延轩考完出来,无论中不中,就与王家相看了。


    听周老太太这么一说,六太太扶额,叹道:“媳妇怕的就是这个。您也看见那纪氏了,不怪媳妇想得多吧?”


    “你想的再对没有了。”周老太太盘腿而坐,拍着膝盖道:“别说王家的,便是张家李家孙家,谁家闺女嫁给七郎都讨不着好,你和六郎少不了挨埋怨。”


    六太太由衷叹了口气,“王家是有意和我们家结这门亲的。若纪氏长得寻常些,或者愚笨些,再要不然,是个睁眼瞎,哪怕三样有一样,我就替王家姑娘争一争。可偏偏,那纪氏样样占全了,还得了七叔的欢心。”


    说到这里,她把玉姐儿的话告诉周老太太:“说那纪氏学过赵孟坚的水仙,陈老莲的荷花,徐熙的牡丹,如今摹了马麟的《层叠冰绡图》给六姐儿画梅花。您听听!”


    纪慕云若在这里,一定会汗颜:这四幅画是万金难买的传世之作,她在姨母身边时,跟着两位表哥见过临摹之作,用了五年才入门,十余年才画得有几分模样。现下媛姐儿在家里待不了多久了,她就把自己压箱底的几幅画拿出来,给媛姐儿照着学。


    周老太太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赵孟坚陈老莲是何人,却能体会六太太话里的重视之意,忽然说“我的儿,还是你贤惠——你瞧瞧那王丽蓉!老爷和六郎提起来就龇牙咧嘴,拖了那些年,临了临了还弄回个纪氏,让七郎不得安生!”


    六太太苦笑,把前年去金陵,给珍姐儿过生辰、出嫁时的事情讲了,“本来就是要强的,七叔这几年没给她好脸色,性子拧了。若是我,可做不出这种事,别说六郎这么多年待我,就是看在您和玉姐儿博哥儿的情分,我在地下也盼着六郎再娶个好人,好好服侍您。”


    “呸呸呸!”周老太太坐不住了,双腿一直就要下地,横眉立目地“嘴里没个把门的,快,快去跟菩萨拜一拜。”


    六太太真的起身去了暖阁,冲着供着的一尊观音念念有词地拜了拜,再回来,周老太太已经在丫鬟的搀扶下去了临床大炕,六太太便坐到另一边,给老太太端了茶,自己喝口绿豆汤。


    想到丈夫和曹延轩的多年情谊,六太太也替这位七叔头疼:“七叔和六郎情分深,媳妇旁边看着,性格也是像的,不是那三心二意的人。”说着便叹息。


    这话说到周老太太心坎里,“便是这个话,六郎是随了大老爷,大老爷就对太太情分深。”


    六太太怕自己说错了话,忙道:“娘~”


    周老太太摆摆手,笑道:“我这把年纪,哪天就入土了,太太又不在了。唉,这么多年了,大老爷心里最看重的,还是太太。”


    要不然,费九牛二虎之力,拉扯一个不成器的涟哥儿?还不是涟哥儿的父亲曹延英是曹慷和大太太的头生子,亦是最疼爱的儿子。曹延英英年早逝,大太太也跟着去了,曹慷伤心欲绝。


    六太太年纪小,嫁进来的迟,没见过大太太;话说回来,若大太太在,也不可能和周老太太相处得这么好。


    她便顺着说:“想来太太是个贤惠明理的。”


    “何止贤惠明理。”周老太太苍老的眼睛泛起泪花:“太太把家里打理的妥妥帖帖,生儿育女的,这么多年没让老爷操过心,老爷在外面遇到事,太太能帮得上忙,最不济,也能宽老爷的心。平日对我们和和气气,从没说过半个不,我连生老三老六,太太给我人参补身子,叫大夫给我调理。换成那个纪氏,你试试?”


    不等六太太接话,周老太太已经一迭声说下去:“太太样样比我强,对我是好是坏是打是骂,我心服口服,说不出半个不字。若王家姑娘进了门,可强的过纪氏?纪氏能服服帖帖?七郎能站在王姑娘一边?”


    六太太忙说,“媳妇听您的,这件事啊,让六郎别管了。”


    周老太太抹抹泪,斩钉截铁地道:“谁爱管谁谁管。让大老爷自己踅摸去吧,别管是谁家闺女,日后和那纪氏闹起来,不关你和六郎的事。”


    回到竹苑、接回昱哥儿的纪慕云不知道自己成了别人议论的中心,更不知道自己令别人头疼。


    周老太太赏她的是一枚珊瑚雕莲花纹手串,红艳艳的,看得出,在府里的日子过得很不错。


    隔一日,纪慕云把自己的针线和络子送给周老太太,和吴姨娘郑姨娘交换见面礼,慢慢走动起来。


    到了五月十五日,曹延吉带着仆人去贡院门口,接到堂弟。


    举子连考三场,中途休息两天,却不能出贡院,在贡院一个小小的格子间里,吃喝拉撒都在一处,为防夹带,除了笔墨纸砚,什么都不能带进去,要多难熬可想而知。


    曹延轩瘦了一圈,脸都尖了,精神还好,钻进马车就四仰八叉往大迎枕一靠,用帕子擦擦手,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煎银鱼便吃。


    曹延吉也不吵他,直接叫马车回府去。见了曹慷,曹延轩把今年考的题目和自己写的时文、诗词背了一遍,默写下来,曹慷翻了又翻,不置可否:“尚可。”


    曹延吉考过数次,每次父亲都是这句话,已经习惯了,摇头晃脑地添一句,“如无意外,能在二甲之列,哈哈。”


    曹延轩有一种“已经写完了,尽了力,做不到更好了,再说什么也没用”的释然和轻松,笑道:“不管了,先好好睡一觉再说。”


    曹延吉扳住他肩膀,嬉笑道“赶紧睡,晚上吃顿好的,我派人去北平楼要牡丹烤鸭和酥带鱼,弄了坛上好的梨花白,今晚不醉不归。”


    曹延轩心情很好,笑道“归什么归,与六哥联床夜话。”


    曹慷没有反对,咳一声,“歇一歇吧,却不可懈怠:若能得中,还得考庶吉士,不过下月初的事了。”


    曹延轩应了,和曹延吉并肩出了曹慷的书房,去正院的路上,男孩子们得到消息,一窝蜂似的涌过来,涟哥儿也赶过来“七叔,今年考些什么?”


    这是难得的机会,曹延轩用笔把题目写下来,让男孩子们去书里找题目,试着写篇文章出来,从涟哥儿到博哥儿宝哥儿都老实了,各自去翻书用功。


    媛姐儿琳姐儿也到了,“父亲连日辛苦,歇一歇吧。”有女儿关心,曹延吉颇为欣慰,问道“你十五弟呢?”


    媛姐儿笑道:“中午还去看过,十五弟跟着纪姨娘,问爹爹怎么还不回来。”


    到了竹苑,纪慕云早早等在屋檐下,缝一针就望一眼院门,曹延轩刚刚露面,她就惊喜地喊一声,像只归巢小鸟似的匆匆地穿过天井,碍着人多,没扑到他怀里,紧紧挽住曹延轩衣袖,“七爷!”


    没有什么比久久等候的如花美眷更令男人心中柔软了。


    曹延轩张开胳膊,按一按她肩膀便放了手,咳一声“这几日,可还好?”


    他瘦了些,脸色憔悴,像是没睡好——纪慕云目光离不开他脸庞,“好,就是,就是~”


    就是盼着他回来。


    腿边有人扒拉,是昱哥儿,拽着曹延轩裤子喊“爹爹!”生怕父亲忘记自己似的。


    曹延轩一把把儿子拎起来,夹在腋下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正屋,留下一串兴奋地叫声。


    黄杨木浴桶比不上家里的宽敞,也算马马虎虎了,曹延轩坐在里面,由着纪慕云帮自己洗头发。


    他舒服地叹口气,抹抹脸上的水,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小女人:瘦了些,脸庞尖尖的,腰肢细细,显得胸脯鼓鼓。


    换成平日,曹延轩多半会把她拉进浴桶,缠绵一番,此刻就不太行了:浴桶边缘升起两只小手,昱哥儿的小脑袋露了出来,“洗澡澡,爹爹,洗澡澡。”


    青盐刷牙、抹干长发,用竹簪子定住发髻,换一件深绿色镶宝蓝襕边的锦缎长袍,玄色腰带佩着金三事,再把自己绣的翠竹荷包挂上去。纪慕云退后两步,歪着头打量一番,才满意了“早些回来。”


    曹延轩意有所指地捏捏她手指,“等着我,嗯?”


    见她点点头,曹延轩又道:“今晚有好菜的,想吃什么?叫厨房给你送。”


    自己家里也就罢了,京城曹府的厨房嘛,纪慕云觉得很一般。“说好去外面的。”她笑道,“想吃东来顺的涮羊肉呢。”


    曹延轩呵呵笑起来,把儿子夹到腋下,“看看,还是你娘亲会吃。”


    作者有话说:


    ? 第98章


    东来顺的羊肉片切得薄薄的, 一片连一片摆在雪白瓷盘中,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


    羊上脑、羊瓜条、鲜百叶、羊腿肉、羊尾油,外带鱼肉丸子,鲜虾, 菘菜、茼蒿、粉丝、冻豆腐


    见锅里的水逐渐沸腾, 纪慕云把自己面前点着“福”字的酱料搅一搅, 尝了尝,和记忆中一样香甜, 韭菜花酱豆腐芝麻酱耗油就不用说了, 除了虾油和黄酒,还有别的独门配方。


    “我在家的时候试过。”她放下筷子, 用长木筷把羊肉放进锅里, “怎么也调不出这里的味道。”


    曹延轩剥着糖蒜吃, “你若做得出,人家几百年的生意也不用做了。”


    说来奇怪, 他出生金陵,喜欢清淡口味, 到京城小住,爱上吃羊肉, 什么葱爆羊肉,涮羊肉, 像地道的北京人。


    纪慕云喜欢火锅的氛围, 热乎乎一家人聚在一起,你爱吃丸子,我抢你放的羊腿肉, 他用烧焦的烧饼蘸调料


    仿佛一眨眼, 那些欢乐的时光就随着童年消失了。


    只剩眼前人, 还好有眼前人,可惜,眼前人从来不真正属于她。白雾遮住视线,纪慕云忽然伤感起来,探身向前,抓住曹延轩手掌摇一摇,便放开了。


    曹延轩有些奇怪,用筷子敲敲铜锅,“想吃什么,自己点。”


    她摇摇头,用自己的筷子夹浮在汤面的羊肉,大口大口吃起来。


    五月的京城已经热起来,太阳猛烈的时候动辄一身汗。运气不错,前日下雨,今早出门的时候空气清凉,天空中浮着云彩,绿芳还带上了一件薄披风。


    什刹海是非去不可的。


    说是“海子”,其实是一大片湖水,马车停在湖边,两人喁喁细语,沿着湖堤并肩而行。


    难得出游一回,今日纪慕云穿了鲜亮的颜色,杏子红右衽束身小袄,桃红色绣海棠花百褶裙,挽了弯月髻,戴了赤金海棠簪,虽被帷帽遮住面孔,依然亭亭玉立,吸引不少路人的目光;曹延轩穿一件深绿卷草纹锦缎长袍,玄色腰带翠竹荷包,年纪虽然稍大,风度翩翩地依稀有少年风采。


    “现在太早了,要六、七月份来,荷花才开了。”纪慕云踮起脚,惋惜地指着面前碧波上的田田荷叶:“上次我们来,荷花开的可漂亮了。大表哥看了半日,回去就画出来了,我和二表哥就不行,怎么画怎么少些韵味。”


    她从未提起昔日的事,更不用说主动讲述了,曹延轩用心听着。


    一阵带着雨气的春风吹过,荷叶像撑着伞的山精野怪,在河面左摇右摆。


    “到了冬天,河面冻成冰坨,可结实了,马车都能驶上去。”纪慕云伸长胳膊,像舞娘一样轻盈地在河岸转个圈,“二表哥会冰嬉,穿着这么长的冰鞋,花的可快了,我就不行,一踏上冰面就摔跟头,得戴护膝才行。大表哥滑的也不好,有一回摔了跟头,一瘸一拐地,我姨母怕他瘸了,找不到媳妇了”


    说着,她哈哈大笑,帷帽下面的面纱一摇一摇。


    曹延轩摸摸她从帷帽顶部露出来的黑发,笑道:“后来呢,你大表哥找到老婆了没有?”


    顾重晖的长公子,堂堂二甲进士,怎么可能打光棍?


    纪慕云得意洋洋地把大表嫂的家世说了,“我大嫂人很好的,家里也很好,我姨夫落难,大嫂二话不说侍奉姨母回乡,用嫁妆钱过日子,那时候熙哥儿还小呢。”


    不提顾重晖的铮铮铁骨,家眷亦是有情有义,曹延轩心想。“嗯,你二表哥成亲了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纪慕云耷拉着脑袋,“定了亲,还没成亲,对方家里怕女儿受苦,来找我家里,我二表哥二话不说就写了退婚书。”


    是个讲道理、不为难人的,曹延轩赞叹。


    不过,纪慕云也高兴不起来了,沿着河岸疾步前行,仿佛要把不开心的事远远丢在身后。


    她是天足,未曾裹脚,走起路来轻巧便利,曹延轩是成年男子,步伐大迈得快,她也能跟得上。


    走着走着,曹延轩忽然想起,成亲头几年出游,王丽蓉走几步就嫌累,出门就坐马车,他只好骑马,直奔铺子或者餐馆,少了出行的趣味。


    今日只是闲逛,不到回金陵的时候,两人便没逛京城特产,直接去了潘家园。和记忆中一样,这里乱哄哄的,有豪华店面有席地摊位,天南地北的游客都在淘换东西,大到水缸那么大的香炉,小到一枚戒指,老板或爱答不理或漫天要价,热闹得很。


    曹延轩挑了一方山水镇纸,一个旧蝈蝈笼子,给孩子们带回几个内画鼻烟壶;纪慕云东瞧西逛,不知买什么好,看中一个巴掌大、碧青碧青的葫芦。


    说起来这葫芦没什么稀奇,就是色泽鲜亮得如同初夏繁叶,系个猩猩红络子,摆在多宝阁就很醒目——昱哥儿一定喜欢。


    老板笑的满脸开花,打开葫芦盖子给她看:“能装半角酒,也能盛药丸。”


    往门口走的时候,有一家卖桃核微雕的,吸引了两人的目光:小小的桃核,雕的有十二生肖,有十八罗汉,有善财童子和龙女,有莲舟、有亭子、有弯弯的拱桥,活灵活现的颇为可爱。


    纪慕云便挑了莲舟,给他挑了亭台,给媛姐儿挑了灯笼,给儿子挑了个小小的帆船,宝哥儿是一方泰山,又带了些回去:昨晚纪慕云就告诉曹延轩,打算给吴姨娘郑姨娘带些东西。


    说起来,吴姨娘郑姨娘和远在金陵的于夏两人不同,纪慕云不会吃醋,便起了结交的心思。也不知什么时候返程,和六爷身边人熟络些,没有坏处。两位姨娘是生了子女的,看穿着打扮,平日颇为受宠,手里不缺好东西,年纪又比她大。


    珍宝阁是非去不可的。


    店铺开在宣武门半里路的巷子里,古香古色地,粉墙黛瓦,黑漆大门,两盏绘着“珍”“宝”篆字的大红灯笼,檐下挂着鸟笼——一句话,若不是台阶下停着两辆有品阶人家的马车,不像名满京城的百年老号,倒像是殷实人家的祖宅。


    纪慕云发现,十年未曾踏足,这家店的牌匾都没换过。


    进去一瞧,掌柜的像大多数上了年纪、见过世面的京城人一样,客气中带着矜持,并不殷勤,打过招呼就立在一旁——这是日常看店的,大掌柜、二掌柜只接待贵客,等闲客人是看不见的。


    店里没什么客人,听纪慕云说“想看看簪钗”,掌柜的不动声色地打量两人一眼,便把两人引到隔壁包间,明眸皓齿的丫鬟奉上热茶。


    红漆描金的匣子在案几上一字摆开,新进来的女掌柜一一打开来,有赤金凤簪,有垂着珍珠流苏的琉璃钗,有梅花头、荷花头红玛瑙簪子,有烧蓝蝶恋花簪子,有米珠镶的佛手簪


    和记忆中一样,此处的首饰用料贵重,做工尤其精致。


    纪慕云拈起一根纤巧精致的凤簪细瞧,赤金累丝工艺,外表没什么稀奇,只有风口里衔的灵芝是红宝石的,并不像翠羽楼的凤簪一般大张旗鼓地镶宝、点翠,九根凤尾顶端是青绿珐琅打造,在空中铺开得十分曼妙。


    “真漂亮。有点像古画里的凤凰。”纪慕云称赞,把凤簪放进侍女手中的空匣子里,表示自己要了,笑道:“掌柜的,这些好是好,平日戴一戴尚可,逢年过节的就简慢些了。”


    女掌柜见她不问价钱便买了下来,知道不是小气的;又因屋里服侍的都是女子,纪慕云便摘了帷帽,女掌柜笑道:“是我们马虎了。”


    再端上来的就贵重多了,有衔着红、蓝宝结的赤金拔丝丹凤,有镶着莲子米大明珠的金钗,有大西洋珠翠叶嵌的宝花,有镶红宝点翠金簪,令人眼花缭乱。


    纪慕云略带得意地望了他一眼,曹延轩正微微笑着,靠在椅中吹热茶呢。


    他带自己出来,是他的心意,不能太奢侈。纪慕云已经挑了一根金凤簪,便把注意力放在其他首饰,一边赞叹珠钗上的明珠浑圆温润,盈盈发光,一边又放不下珠翠宝花——按说,她已经有碧玺珠花了,珠钗还没有,可那朵翠花是用翡翠、红宝和细珠按西洋工艺打的,做成碗口大的牡丹,翠羽楼没有。


    正左右为难,身边男人便说:“既喜欢,便都带回去吧。”


    太贵重了,要花很多钱,纪慕云迟疑着。在曹延轩心里,她不是寻常女眷,是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精心培养的千金小姐,如今跟了自己,难得出门一回,下回来京城还不知什么时候,几百两银子算什么?


    女掌柜笑着恭维“您两位眼力真好,姑娘皮肤白,戴什么都出挑”,把两样首饰小心翼翼用绒布包好,放进匣子。


    纪慕云吁口气,告诉自己“今日可是丰收了”,欢欢喜喜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我自己的足够了,想给家里人带一样——那个珠簪正好。”


    那珠簪是米粒大的细珠穿成佛手形状,配着三片翡翠叶子和一朵粉色碧玺花,娇柔小巧,适合没出阁的年轻姑娘。


    曹延轩就着她的手看一眼,觉得她挑东西的眼光甚好,“既给了六姐儿,给五姐儿七姐儿也带点什么吧。”


    玉姐儿琳姐儿么?


    单一个佛手簪,是纪慕云与媛姐儿的情谊;再给玉姐儿琳姐儿,纪慕云的身份就尴尬了,得由媛姐儿来送。


    那就不能在姐妹间失了面子。纪慕云问女掌柜“还有没有和这个珠簪一个路数的?差不多就好。”


    自然是有的。


    很快,纪慕云从新送来的四根珠簪中选了一个梅花型,一个蝴蝶型的,交给掌柜包起来。


    回府的路上已经夕阳漫天,她脚疼起来,反正马车里没丫鬟,便把鞋子脱了,姿势优美地盘坐在座位里,用裙摆盖住穿着粉白袜子的双脚。


    曹延轩也有些疲乏,靠在车壁,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说着闲话。


    她念叨“六小姐定会留下梅花簪,不信,我和您打赌。”


    曹延轩笑道:“我为什么要赌?赌也行,赌什么?”纪慕云摇摇头,依偎到他身边:“我可不和您打赌,万一您输了,日后不带我吃涮羊肉了。”


    曹延轩哈哈一笑,温柔地摸摸她黑发,“那还不好说?想吃了,出来就是,嗯?”


    马车摇摇摆摆,车里包裹是新买的首饰点心,肚子装着涮羊肉,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纪慕云迷迷茫茫地,希望“永远这样就好了。”


    “我,我怕您以后忙了,没空了。”她把脸庞藏在曹延轩胸膛。后者安慰道:“就是再忙,什么时候空过你?”


    她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回到府里,曹延吉派来的小厮在竹苑里等着,“六老爷请七老爷到老爷处。”


    曹延轩便洗了把脸,换上家常衣裳,告诉她“若迟了,不用等我。”


    今日情投意合地,本来想,好好地“谢一谢”他的,纪慕云遗憾地答应。


    待他走了,带昱哥儿吃饭。


    东来顺除了涮锅子,还有点心烧麦,纪慕云中午买了些回来。往日必定送给媛姐儿,如今媛姐儿住在琳姐儿院子,她就不好送了,宝哥儿离得更远,便吩咐人把点心和淘换回来的小玩意儿给周老太太和两位姨娘送去,喂昱哥儿吃些,又分给丫鬟。


    绿芳几个用碟子把驴打滚豌豆黄和羊肉烧麦分了,送给吕妈妈三人,在檐下吃得津津有味。


    如今偌大的院子,后罩房随纪慕云身边的人住(曹延轩身边的小厮年纪大了,不便住在内院),日子舒舒服服;宝哥儿身边的妈妈们,博哥儿的院子挤不下,只好去住群房了。


    莺歌嘴甜的像蜜,“姨娘真好,若能一直跟着姨娘就好了。””绿芳笑话:“听听,为了好吃的,小妮子宁愿不嫁人了。”


    众人都笑,莺歌跺跺脚,吕妈妈安慰:“好孩子,日后好吃好喝的多着呢。”


    傍晚媛姐儿过来,陪着昱哥儿玩耍。昱哥儿今日午觉睡得短,跟在大孩子后面跑了一天,早早打起哈欠,孙氏抱回厢房了。


    纪慕云请媛姐儿到正屋吃点心,把三根珠簪拿出来:“老爷给买的,说让你先挑,剩下的送给五小姐和七小姐。”


    媛姐儿果然挑了梅花簪,对着铜镜戴在头上,满意地照了又照,看看剩下两根,“过节或出门时戴出去,别人一看,我们就是一家的。”


    又兴致勃勃地问:“姨娘买了什么?”


    首饰这东西,除非一辈子放在柜子里,戴出来别人就会看到。不过,纪慕云觉得今日实在奢华了些,有些不好意思,便只把金凤簪拿出来。


    媛姐儿拈起来,对着烛火照了照,叹道“果然是京城的东西,大气富贵,样子还好看,我们那边就没有。”


    纪慕云提醒自己,有机会叫曹延轩带媛姐儿去一趟珍宝阁,笑道:“你放心,过两年,自然也有人惦记着你。”


    就像曹延轩,和三爷五爷六爷曹慎一模似样,对儿女严厉、期望甚高,对自己的女人就是宠爱放在第一位了,从不吝啬。


    媛姐儿想到珍姐儿和花锦明的恩爱(每次回娘家,两人确是恩爱的),想到自己未来的夫婿,红着脸把凤簪放回匣子,换了话题,“这么晚了,爹爹还没回来吗?”


    听到这话,纪慕云收敛笑容,挥挥手,把服侍的人打发下去,小声说:“八成是和大老爷、六爷商量,四姑爷家的事。”


    五月十一日,西府二管家曹世雄从金陵赶来,带来了花锦明的信。彼时曹延轩下场,曹世雄便在府里住了下来,直到前日,曹延轩考完回府,才看到信里的内容。


    以往在西府,媛姐儿很少见到父亲,宝哥儿又小,接触不到外面的事,什么都不懂;近两年,她常来双翠阁,见曹延轩的机会多了,宝哥儿跟着东府堂兄弟上课,听到的东西回家说起来,加上纪慕云时时教导,媛姐儿耳濡目染地,知道的越来越多。


    这回来了京城,媛姐儿每日跟着琳姐儿写字,是和博哥儿兄弟隔着屏风在一间屋子的,听到不少朝堂的事——改朝换代的大事,即便是十余岁的孩童,也是关心的。


    媛姐儿紧张起来,压低声音“四姐夫的父亲,听说就在江西,还,还在南昌?”


    纪慕云使个眼色,“我听着,像是不太妥当。可不能告诉别人。”媛姐儿连连点头。


    正说着,门外丫鬟请安,曹延轩进门来了,见到媛姐儿微微一愣,笑道:“这么晚,还在啊?”


    两人给他行礼,媛姐儿摸摸头上的珠簪,向父亲道谢,“女儿明日便送给五姐姐和七妹妹。”


    曹延轩满意地嗯一声,略带疲惫地坐到临窗大炕,“是你纪姨娘挑的。”


    “女儿就说,父亲的眼光没有这么好。”媛姐儿大着胆子,和父亲开了一句玩笑,见父亲呵呵笑着,心里便踏实下来,捧着匣子告辞了。


    留下曹延轩,手里端着茶盅,脸上的笑容慢慢消退。


    大概,是花家事情不妙?纪慕云把丫鬟打发下去,关了门,用热水投了帕子,给他擦面、按摩脖颈,轻言细语地把媛姐儿来的事情说了:“实在不好意思。您若得空,给六小姐也添些东西。”


    曹延轩并没她那么纠结,“儿孙自有儿孙福,她日后有夫婿。”说着,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珍姐儿那边,才是真麻烦。”


    花锦明信里的内容,纪慕云是听他说了的,也觉得棘手,现下斟酌着,“您看看,能不能和老爷六爷商量着,想办法转圜?”


    新帝登基,为了稳住朝堂,震慑群臣,激励心腹,自然雷厉风行,要杀鸡给猴子看。五王爷俯首,又有多年情分,必须加恩;倒霉的三王爷,就是那只猴子了。


    “周童已然回了京城。”曹延轩话语沉甸甸的,指一指天花板,“意思是,把江西查的干干紧紧水落石出,一只耗子也不许混过去。伯父今日在朝堂,是亲耳听到的。”


    那就没希望了:说的直白些,当官的不和光同尘,不攀附上峰照顾下属,谁也不可能待的长久,花希圣在江西做了十余年官,便是再小心谨慎,也不可能没有一条小辫子,不可能旁人落马他幸存。


    先帝一句话,就把前途无量的姨夫打落尘埃,至今无法翻身,纪慕云是亲身体会过的,侧过头,声调发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慕云当年也是这样子吧?一声晴天霹雳,日子便拐个弯,再也回不到从前。曹延轩成年之后才丧父丧母,三十余年始终在家族庇护下,没受过什么罪,一时间,深刻地体会到纪慕云的苦楚——读书识字的千金小姐,为了弟弟前程,给别人做了妾。


    他张开胳膊,把纪慕云紧紧搂在怀里。“日后,你多和珍姐儿说说话。”


    咦?纪慕云惊讶地抬起头。


    话一出口,曹延轩便知道自己说错了:纪慕云和小女儿相处得好,大女儿已经嫁出去了。


    “我是怕,那孩子想不开。”他解释道,“珍姐儿和媛姐儿不一样,历来是要强的。珠姐儿贵姐儿玉姐儿嫁了如意郎君,连同敏姐儿几个,到了她这里,却出了岔子。”


    学会文武艺,卖给帝王家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有个获罪的公公,丈夫这辈子不能进仕途,读再多书、学问再好也不能科考,儿子、孙子亦是如此,对在诗书世家、世代官宦的珍姐儿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折磨。


    尤其,珍姐儿的性子那么像王丽蓉纪慕云觉得,别说自己,换成谁都没有办法。


    “有您在呢。”她委婉劝道,“只要四小姐和四姑爷一条心,日子怎么都是过。七爷?”


    曹延轩满脑子花家的事和怀着孕的珍姐儿,想写信,又不敢写——花锦明在信里说,瞒着珍姐儿呢。他随口应,“嗯?”


    她盯着他眼睛,深情而坚定地说“爷,若是您,若是能和您天天像今日一般厮守,哪怕您没有功名,哪怕不买首饰,哪怕是个不识字的马车夫,我,我也甘之如饴。”


    几息之后,曹延轩把她抱得更紧些,吻吻她额发,什么也没有说。


    作者有话说:


    ? 第99章


    纪慕云的“哪怕”没有成为现实:


    康庆元年六月初一, 曹延吉派了人去贡院外看榜,早早传回喜讯:曹延轩高中金榜,第二十九名。


    曹慷自己是进士,弟弟是进士, 有三个儿子考中进士, 科考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听到消息,并没露出喜色, 反而告诫侄儿:“切莫欢喜, 今时不同往日,百尺竿头, 需再往上走一步。月中便是殿试, 不可浮躁, 不可患得患失,缺什么, 直接来告诉我。”


    又传话府里,“一如既往, 不许胡乱恭贺,不得乱七爷的心, 尤其是你!”


    说的便是曹延吉。


    曹延吉只好把“拉堂弟去北平楼喝酒”的心思收回去,说着鼓励的话:“老七, 你接着来, 左右不差这几日。你儿子姑娘交给我,什么也不用惦记。”


    曹延轩笑着答应,之后足不出户, 用心准备, 于六月十五日赴文华殿, 掌灯时分方回。


    家里纪慕云悄悄问他“皇帝长得什么样子?”曹延轩捏捏她鼻尖:“头都不敢抬,能看得见什么?。”


    也对,换成自己,也老老实实写试卷了。


    她问了几句考题,听曹延轩答得头头是道,听起来甚有把握,本该高兴的,心里却沉甸甸的,无论如何欢喜不起来。


    当晚纪慕云没有睡好,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一个劲儿往曹延轩怀里钻,弄得他来了兴致,掌了灯,与她酣畅淋漓地欢爱一场,三更时分才歇下。


    三日之后,殿试结果出来,曹延轩二甲第七名。


    这回曹慷没有掩饰自己的喜悦,拈着胡须,十分欣慰:“好孩子,争气!你祖父、你父亲和你母亲地下有知,不定多欢喜呢!”又说“今晚便拜祭祖先。”


    名列二甲进士,前途是板上钉钉的,即便不参加庶吉士选拔,即刻外放,曹延轩自此也踏上仕途,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父母、列祖列宗了。


    曹延轩眼眶微湿,长长一揖到地,哽咽道:“伯父多年辛劳,小侄,小侄能有今日,全靠伯父!”


    曹慷也是老泪纵横,“你不容易。”


    闻讯赶来的曹延吉拍着堂弟肩膀,哈哈大笑:“可算熬出头了”又对父亲抱怨:“都是您,不让我下场,要不然,我和老七一道金榜题名,别人一看,我们家多气派!”


    曹慷一听,吹胡子瞪眼睛地,“你考了四回,也没见你哪次有出息!”


    曹延吉嘟嘟囔囔地,只翻白眼:今年参考的举子只有往年的一多半,换言之,竞争的人少了,录取的几率便大了许多。


    儿子就是不省心,曹慷又瞪了两眼,才叮嘱曹延轩,“今年主考苏大学士是陛下钦点的,题目乃是御笔亲提,殿试的时候,也是陛下亲自选拔,你能考得中,应是合了陛下的心意——你且留意,后面还有庶吉士呢!”


    每回数千人参与春闱,金榜提名者只有三百人,是为进士,从中再选庶吉士,只取五、六十人,不可谓不严格。从前朝起,就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庶吉士亦有“储相”之称。


    曹家这一辈,早逝的大爷曹延英中了庶吉士,二爷、四爷都没考中,早早外放去了。


    曹延轩应了,整个人气定神闲,脚底站的更稳了,轻松笑道“还有半个月呢,考得上固然好,不成也没什么。伯父,我想请您、六哥六嫂吃顿饭,算是我的心意。”


    侄儿一片孝心,曹慷自然允了,嘴上说“家里什么都有”,听到兄弟两人商量“北平楼还是东来顺,要不然,全聚德如何”,捻须微笑起来:侄儿得中金榜,自己对得起早逝的弟弟,家里多了一个进士,家族也更兴旺了。


    喜讯像鸟儿,打着旋飞遍整座府邸。


    宝哥儿满面欢喜地奔到伯祖父院子,喊“爹爹,爹爹你中了?”曹延轩摸摸儿子头顶,“那还有假的?以后爹爹有空,能指点你读书了。”


    还要读书呀,宝哥儿瞬间垮了脸,被六伯拍拍脑袋:“傻小子,你爹请客,出去玩一日,跟你爹说,找个远地方,住一宿多好。”


    那花样可就多了,京城这么大,宝哥儿已经看过什刹海的船,吃过北平楼的茶汤杏仁豆腐,听博哥儿齐哥儿吹嘘“香山红叶”“西山跑马”忽然道“爹爹,爹爹我想骑马!”


    八岁的孩子离开家乡大开眼界,在大运河乘过船,如今跃跃欲试,想骑马了。


    曹延轩痛快地答应了,告诉“你六伯负责马。”曹延吉笑道“包在我身上。”


    博哥儿是地头蛇,恨铁不成钢地扒拉堂弟,嘴里一套一套的,“七叔七叔,我们去西山吧,西山有温泉有花树,山下有住的地方,回来的路上还能去红螺寺拜佛。”齐哥儿点头如小鸡啄米帮腔:“没错!红螺寺管生小孩,最灵不过。”


    六月暑热,避暑都来不及,去泡温泉?满屋子人都笑了,曹延吉笑得肚子疼,指着小儿子,“哪里听到的?”齐哥儿理直气壮:“爹爹你不懂,人都这样说。”


    宝哥儿去过自家桃陇庄,有经验,喊堂哥“带上生肉,到了烤着吃”,博哥儿被提醒了,大喊“还有鱼,还有红薯花生生栗子”


    趁着三个男孩子叽叽喳喳,曹延吉把堂兄拉到一边,笑道“好不容易出门一会,六哥把姨娘她老人家也带上吧?人多热闹。”


    周老太太去了,曹延吉为了齐哥儿琳姐儿,也会带上吴姨娘郑姨娘,他便顺理成章地带着慕云了。


    曹延吉自然是愿意的,脑筋一转就明白,堂弟此举,是为了那位姓纪的爱妾。


    曹延吉有些惋惜,想起好友王池来:两人一见如故,是通家之好,王池叔叔如今在都察院任左佥都御史。有曹延吉居中担保,王家人听说“堂弟原配病逝,有嫡子嫡女,想再娶个知根知底的姑娘”,嘴上不说,拐弯抹角地打听起曹延轩的人品来,曹延吉便知道,亲事有谱。


    若没有纪氏,举家出游那天,曹延吉把王池一家叫上,让堂弟和王家姑娘找机会见一面,两人若有意,回来就能把亲事定下了。


    如今么曹延吉是有妻有妾的成年男子,不得不承认,妻子说得是对的:堂弟把纪氏放在心上,就算和王家结亲,也会偏心纪氏。王家姑娘是娇生惯养的好人家女儿,定是有性子的,日子长了,夫妻离心,妻妾生隙,家中不得安宁,自己会落王家埋怨。


    堂弟的婚事,还是交给父亲吧,他是没办法了。


    曹延吉想着,叫人去正院“去,把六奶奶请来。”


    说曹操,曹操到。


    六太太喜气洋洋地带着琳姐儿媛姐儿到了,上来就贺曹延轩“恭喜七叔”,又见屋里热闹着,听一耳朵便笑道“定下日子,告诉玉姐儿和姑爷。”


    两个女孩子和兄弟们聚在一起,琳姐儿是爱玩的,听到“去西山”便高兴起来,拉着媛姐儿道“到底哪一日,我和六姐姐要好好打扮打扮。”


    博哥儿朝她做个鬼脸,“光顾着打扮,不如换双好鞋,上回走到一半就走不动了,是哪个呀?”琳姐儿跺跺脚,不依,扑到六太太怀里“母亲,哥哥欺负我。”六太太笑着把她搂在怀里。


    七妹妹和六伯母可真亲热,媛姐儿心里黯然,自己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看见父亲又喜悦起来:方才她正和琳姐儿在六太太的院子吃点心,听到喜讯,六太太双手一拍,打量着她笑道“六姐儿啊,是个有福气的,我这几日正好,咳,以后我们六姐儿更有底气了。”


    媛姐儿立刻明白,六伯母在张罗自己的婚事。


    当时琳姐儿也挽着媛姐儿胳膊,起哄“六姐姐请客”,媛姐儿笑着答应,叫人拿赏钱来。出门的时候,丫鬟婆子待她更恭敬了。


    父亲中了进士,以后自己的人生、西府会更好。媛姐儿喜滋滋地,见曹延吉和六太太商量“从外面买菜回来”“开坛好酒”,到父亲身边“爹爹,女儿去把十五弟接过来吧?”


    曹延轩笑道“去吧”,没一刻又改变主意“算了,我回去一趟,正好换件衣服。”


    回竹苑的路上,曹延轩脚步轻快,整个人前所未有的轻松。庶吉士什么的,除了个人努力,有大半因素要靠运气,今年又特殊些,能不能入新帝的眼,谁也不知道。能中二甲,已经不辜负多年苦读,他心满意足。


    想到这里,他一边遗憾“父亲母亲没见到这一日”,一边提醒自己“晚上给金陵写信,安一安珍姐儿的心”,又想“慕云一定高兴极了。”


    进了院门,仆妇个个笑得见牙不见眼,一看便是知道了喜讯,曹延轩笑着把荷包里的零钱抛给丁兰,见院子里没有昱哥儿的身影,便进了西厢房。


    一进门臭哄哄的,他捏鼻子,西次间昱哥儿光着屁股,正坐在个红漆马桶,挥着小手喊“爹爹”了。


    吕妈妈忙迎上来,“给老爷请安,十五少爷正解大手”又低声解释:“今日吃的干了些。”


    一时半刻完不了。曹延轩笑道“臭死了,爹爹找你娘去。”说着便走,昱哥儿不满意地大叫,站起来屁股扣着马桶就要跟着,被仆妇按住。


    庭院绿荫匝地,正屋也静悄悄,菊香守在外面,神色略带紧张,见到他忙福了福,要说话却被曹延轩用眼神制止了。


    出了什么事么?他看一眼紧闭的屋门,压低声音:“姨娘呢?”


    菊香一千个后悔“自己怎么不喊姨娘一声”,低着头答“在里面。”


    曹延轩扬扬下巴,把菊香赶到屋檐下面,自己推开屋门。卧房的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他身体一顿,轻轻踏进屋内,反手关上屋门。


    是纪慕云,哭得十分伤心,像小时候的昱哥儿,受了委屈,哭起来就没完没了。


    屋里绿芳紧着劝,“姨娘,万一六小姐来接十五少爷,老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您再这样,可怎么好?”


    慕云哽咽着,用帕子捂住鼻子,却怎么也止不住抽泣,“你,你别管我。你去外面吧”


    听起来是真伤心。曹延轩用手指把门帘子掀起一道缝,凑过脸庞,能看到绿衫子淡黄百褶裙的纪慕云伏在床边,肩膀一耸一耸,乌发乱蓬蓬的。


    蹲在床踏板上的绿芳手足无措,“好姨娘,您跟奴婢说说,到底是怎么了?”


    见主子动也不动,这丫鬟只好胡乱猜测,细细回忆着今日的事,“老爷高中了,您反倒不高兴,这是哪里的道理?”


    纪慕云把脸埋在桃红湘被里,什么动静也没有,绿芳和她日日在一处,多少能猜出一些,低声道“姨娘,您是怕,老爷娶回一位新夫人?”


    曹延轩移开目光,望着自己衣袖:这次来京,箱笼里大多是深色衣衫,慕云说,京城贵人云集,老爷出出入入的,需得穿得精神一些,赶着做了件湖蓝色袍子,衣领、袖口镶了三指宽的秋香色绣海水纹襕边。人是衣裳马是鞍,他穿上新衣裳揽境而照,自觉年轻几岁。


    “他,他迟早要娶新夫人的。”纪慕云声音悲切,听着便令人难过起来,“以前没娶,是他还没考过,这回,别说考中了,就是没考中,也不会再拖下去。”


    绿芳话语发急,“好姨娘,您平日什么都懂,如今怎么糊涂起来?您往好处想,老爷总不能再娶个原来太太那样的太太。”


    新太太像二甲进士一样,再次摆到曹延轩面前:男子汉成家立业,既有了功名,再续一房妻子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上次伯父提起,他心里本能地抗拒,把娶妻当成“遥远的”“不必要”的事,会试在即,便放到一边;如今尘埃落定,伯父没提,堂兄没提,想不到,在慕云这里听到了。


    绿芳的话语把他的思绪拉回来:“这几年老爷对您有多好,奴婢们是看在眼里的,您啊,把心放肚子里,就算老爷娶了新夫人,也会待您和往日一样好,再说,还有十五少爷呢!”


    难道不是吗?曹延轩心想,这四年来,我待你如珍宝,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从未待其余女人这般好过。别说新夫人没有影子,即使娶了回来,我难道就会弃你于不顾?


    连这小丫鬟都看得出,你就信不过我吗?


    纪慕云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好有什么用?由奢入简易,由俭入奢难,我宁愿他对我,自始至终冷淡如冰,也不愿他以前待我好,日后不理不睬。”


    “姨娘!”绿芳直跺脚,“我的好姨娘,您说的是什么话!”


    纪慕云拼命摇头,脸色前所未有的惨白,比她裙摆上粉白花朵的颜色还白:“我不愿他心里有别的人。他一日不娶妻,我,我心里就有个念想。他娶了妻,待我再好,也不会平白无故冷落新太太——他是厚道人,不会委屈了别人家的姑娘。”


    绿芳张着嘴巴,仿佛看见什么怪物似的,半天才讷讷出生:“您,您难道还想老爷娶太太是天经地义,姨娘,奴婢伺候您,您也是伺候老爷太太的,您怎么这么糊涂?”


    这段时日,慕云患得患失,夜里睡不好,一日比一日憔悴,曹延轩以为“是怕自己考不好”,如今发现,原因自己比谁都清楚。


    纪慕云望着头顶绘着彩绘的承尘,喃喃道:“是我糊涂了,我,我就不该入府,他,他也不该这般对我。若,若是之前,我堂堂正正地嫁给他,如今只能卑躬屈漆我能把他看做夫婿,可我不愿在别的女人面前做小伏低我心里喜欢他,可有什么用?以前有七太太,以前是以前,以后”


    一墙之隔,曹延轩眼眸微红,侧过头去,轻轻放下门帘,大步走出屋去。


    京城的天空与金陵不同,湛蓝湛蓝地,透着北方特有的大气和爽朗,白云一会儿像奔马,一会儿像文华殿桌案上的砚台。屋角绿竹高了些许,花圃里是纪慕云从别处移来的,除此之外,与曹延轩数年前住在京城时没什么不同。


    西厢房门帘掀起,昱哥儿蹿出来,左右看看,像一匹小马似的朝正屋奔过来,一声比一声高:“爹爹,爹爹!”


    曹延轩一把把儿子拎在手里,凑过去嗅一嗅,立刻避开了:“哪来的小臭孩?”


    昱哥儿委委屈屈地嗅嗅自己,咧着嘴“爹爹我不臭,我一点都不臭。”


    他笑着问:“今天吃了什么好的?”昱哥儿扳着手指“早上吃了炸酱面,宝哥给我吃白菜包子,博哥给我吃虎皮蛋,齐哥给我吃芥末堆,爹爹好辣。”


    自从曹延轩一家到了京城,府里厨房备的饭食有荤有素,昱哥儿三个吃不得肉,大人怕身子骨跟不上,平日就让孩子们多吃些。


    曹延轩便笑道:“辣吧?傻小子,等你长大了就不怕辣了,爹爹像你这么大,也是怕辣的。”


    昱哥儿小脸满是迷茫,“爹爹,我什么时候长大?”


    “快了。”他指着院角那棵翠竹,“看见那棵竹子了吗?你跟它那么高的时候,就长大了。”昱哥儿高高兴兴奔过去,用手拔竹子,竹子细细长长,根却扎的甚深,哪里拔的动?小家伙儿赌气,开始揪竹叶,没两下就被曹延轩拍屁股两下,昱哥儿手舞足蹈地喊“娘~”


    回过头去,纪慕云不知何时悄然立在屋檐下。


    曹延轩一步步走过去,离得越近,把她看得越清楚:换了一件淡紫色对襟锦缎褙子,杏花粉百褶裙,黑发重新挽过,薄薄施了脂粉,脸庞干干净净的,笑靥如花地对父子两人张开胳膊。


    一句话,和方才那位在屋中伤心落泪的女子根本联系不起来。


    “娘亲好不好看?”他低头对儿子说,“你像爹爹还是像娘亲?”


    昱哥儿没留意,扑进母亲怀抱“娘,爹爹说我是竹子。”


    纪慕云便指着曹延轩腰间的翠竹荷包,轻声细语地“爹爹最喜欢竹子,才说你是竹子,你知不知道竹子什么意思?”


    昱哥儿自然不知道,她便笑着讲解:“竹子直直的,有不屈不挠的风骨,竹子还长得很快,表示长寿的意思。”


    又抱着儿子朝他福了福,嫣然道“恭喜老爷,今朝心愿得偿,日后便可大展宏图,家里人也可沾光了。”


    慕云总是这么会说话。曹延轩微微笑着,温声道“盼如你所说。方才,在屋里做什么?”


    纪慕云心中一跳,给他一个笑容:“嗯,妾身有些困了,就在房中睡了一会儿,听到您的声音,洗了把脸就出来了。”又问:“爷,府里定是要给您庆祝庆祝,妾身给昱哥儿换身衣裳好不好?”


    进来她很少自称妾身,多半“你啊我啊”,透着一股亲密。


    曹延轩点点头,“甚好,给这小子好好收拾收拾,我看,把那个猴子捧桃的玉佩戴出去吧。”


    那玉佩是羊脂玉的,衣裳颜色就不能太浅,纪慕云答应了,牵着昱哥儿回厢房去:“娘亲给你洗把脸,好不好?”


    昱哥儿扭着身子,又跟母亲说悄悄话:“娘,我今天大便了,大便这么粗,这么长,吕妈妈都被我熏晕过去啦。”


    说着,伸出小手比划。


    纪慕云忙忙用衣袖捂住鼻子:“真的啊?那娘亲也会晕过去的。”昱哥儿意犹未尽地,“我我我大便半天才拉出来,差点就拉不出来了,拉的屁屁都疼了,娘亲,若我真的拉不出来怎么办?”


    “那只好用肥皂水洗屁屁。”纪慕云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吓唬儿子,“会有些疼,不过也没办法。”


    昱哥儿耷拉着脑袋,只好答应母亲“喝水水”。


    目送母子两个进了厢房,曹延轩走到翠竹边,摘下两片竹叶,坐在檐下把玩。过一时,昱哥儿换了群青色镶天青色襕边锦缎小袄,挂了羊脂玉佩,头顶梳了个小辫子,系了粉蓝头绳,像观音座下善财童子。


    “去吧,乖乖的。”纪慕云摸摸儿子头顶,“早些回来,娘在家里等你。老爷,您莫喝太多酒——您也换件衣裳吗?”


    曹延轩站起身,说句“不用了,歇着吧”就领着儿子走了。拐弯的时候,他回头看,只见纪慕云站在原来的地方,目光痴痴地望着自己和儿子的方向。


    慕云,也很想跟着自己去吧?


    曹延轩脚步微顿,之后大步流星地走了,昱哥儿在后面追“爹爹,爹爹~”


    ? 第100章


    曹延轩名列二甲的消息, 于六月二十二日传回金陵。


    彼时花锦明在曹家东府,给珍姐儿读戏本子,《西厢记》。


    珍姐儿喜欢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没出阁之前跟着母亲看戏, 嫁了人之后没了顾忌, 便自在起来。花锦明读《史记》, 她不爱听,读他喜欢的《西游记》, 她打哈欠, 花锦明又不愿读《警世恒言》之类的市井杂书,只好念起戏本子。


    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 花锦明读起书, 声音悦耳, 神态专注,眼神不离书卷, 有一种青年男子特有的朝气,珍姐儿伏在大迎枕上, 眼睛离不开:这是自己的夫婿,腹中孩儿的父亲呢!


    可是, 锦明瘦了许多,脸颊凹进去, 胳膊细了, 身形单薄一圈,令她很不适应。


    正读到“望穿他盈盈秋水”,丫鬟秋雨兴冲冲奔进来, 捧了一封信, “小姐小姐, 老爷来信了!”


    爹爹的信!珍姐儿早把“要叫二少奶奶”扔到一边,捧着肚子在花锦明的搀扶下坐起来,茉莉拿来小银刀,合力把信封裁开。


    拿过信纸,她一目十行地看了,大喜道“爹爹中了,锦明,我爹爹中了!”


    秋雨从前院拿到信的时候,从三爷的脸色已经猜到“有好事”,忙福了福“恭喜小姐,贺喜小姐”,秋雨几个齐声道贺,隔壁检查婴儿衣裳的程妈妈几个听到了,也欢天喜地过来。


    父亲中了进士,超过三伯五伯,自己在家里的地位直线上升,把贵姐儿珠姐儿比下去了,素姐儿秀姐儿更不用提了。公爹是进士,如今父亲也是进士了,婆婆大堂嫂什么的,也要对自己加倍客气,珍姐儿眼角眉梢都是喜气,“赏,都赏!每人一个月月钱!”


    说起来,小姐身边服侍的丫鬟最高二等,每月八百钱;王丽蓉做主,自掏腰包补成一两银子,一等丫鬟的份例,连带王丽蓉身边的桂芬秋实,跟了珍姐儿之后也一样,程妈妈几个就不用说了。


    丫鬟们乱哄哄地道谢,珍姐儿欢天喜地地,一扭头,发现丈夫阴着脸,神色呆呆的,不知想些什么。“锦明?”


    连叫两声,花锦明才回过神,干巴巴道:“岳父真是,学识渊博,才高八斗,是我辈之榜样。”


    这句话没错,却不像家里人的语气,珍姐儿没主意,点着他嗔怪道:“日后你再欺负我,让爹爹教训你。”


    很快,她更顾不上花锦明了。


    三太太五太太联袂而来,嘴上说着恭贺的话,眉宇间带着怅然:三爷五爷这一辈子,也没有金榜题名的机会了。


    进士每科只取三百,不少人家考到举人就烧香拜佛了,到外地做个小官,说出去也是“举人老爷”。三爷五爷一则不缺钱,二则娇生惯养长大的,不愿伺候上峰,三则有出仕的父亲兄弟,就此在家守业、享清福了。


    “七叔还要考庶吉士,如果考中,要在京城留三年,若运气不好,就得走走路子,放出外地去做官了。”三太太告诉珍姐儿,话里带着羡慕,“无论去哪里,都比如今强百倍,我们珍姐儿啊,日后也是官小姐了。”


    珍姐儿矜持地用帕子按按嘴角,在床边坐的更稳些。


    五太太看看她的肚子,“珍姐儿肚子里这个,是个有运气的,生下来就沾了外公的喜气。”


    一句话提醒了珍姐儿,“我已想好了,无论男孩女孩儿,小名就叫喜儿。”说着想起丈夫来,问花锦明“好不好?”


    花锦明自然是“好”的。


    珍姐儿又道:“请贵姐姐珠姐姐回来聚聚,我请客。”


    这话一说,两位太太略微怪异,互相看一眼,三太太笑道:“好孩子,你身子重呢,可不能劳累。等你生完了,再叫你贵姐姐珠姐姐回来吧。”


    “那就是洗三、满月酒了,两位姐姐自然要回来的。”珍姐儿觉得天遂人愿,兴致极佳,执意要请客:“如今我闲得很,什么也不做,事事有下面人伺候,想两位姐姐了。两位伯母为我操劳,也能松快半日。”


    若不是她怀着孕,受不得惊扰,还想请个戏班子了。


    五太太喝口酸梅汤,“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大热的天,还是别折腾了,我这几日正吃着雪津丸。要不然,等你生完了,给孩子办完满月酒,百天的时候以你爹爹的名义请客,怎么样?”


    三太太第一个叫好,给裴妈妈使眼色,后者一瞧,也劝珍姐儿:“这么热的天,一折腾一身汗,有什么趣儿?两位太太说得好,九月份凉快了,螃蟹菊花下来了,您把家里人请过来热热闹闹的。”


    珍姐儿只好不吭声了。


    下午严太太带着旭哥儿媳妇过来,对珍姐儿更亲热了,又有些后悔:“你舅舅这一科没下场。听人说,往年十个举子,今年只去了六个,依然取三百名。”


    父亲的决定再正确没有了,新皇也会格外器重头一批选拔上来的人才,珍姐儿得意起来,安慰“下回也是一样的。”


    严太太叹息几声,又露出笑容:“你舅舅年纪大了,不行就找个地方做几年官,让他自己掂量去吧。你和你哥哥姐姐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今年三月,敏姐儿怀了身孕,丈夫欣喜自不必说,把严太太高兴坏了,比添了孙子还高兴。


    珍姐儿也被喜悦感染了,把自己准备请客的事情告诉舅母,“中秋节前后,到时候给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发帖子。”


    严太太满口答应,“那个时候,你姐姐也怀稳了。倒是你,如今是要紧的时候,可不能大意。”


    说了半日孩子经,严太太才走了。


    第二日,花大太太和大堂嫂来了,带了花锦昭两个女儿,好言好语地,把珍姐儿哄得十分开心,亲亲蜜蜜吃了一顿饭。


    临走时,珍姐儿才想起婆婆:“母亲还没回来吗?”


    花大太太看了侄儿一眼,笑道:“这世上的事啊,不外人走茶凉四个字。当今上位,江西那边派了新掌事的,你公公事情多着呢,你婆婆不放心,一直没回来。”


    婆婆不在才自在呢,珍姐儿心里高兴,嘴上道“就怕母亲操劳。”


    花大太太被感动得眼泪汪汪,“真是个有孝心的。我常和你大伯父说,外面的事我们管不了,只能把家里照顾好。他们男人在外面要顺着上峰,又要照顾下属,还不能怠慢公事,一日日早出晚归的,没意思得很。别看你公公婆婆风光,我和你大伯父,在家里的日子也优哉游哉。”


    珍姐儿对外面事情的敏感度比媛姐儿强多了,一听这话,就猜测“新皇登基,公公大概不被重用?”


    她看着丈夫,话语真心实意:“您说的是,我爹爹今年三十三岁,一直在金陵,和我母亲安安稳稳过了半辈子。我舅舅舅母也伉俪情深,连带我三伯母、五伯母。我不在乎外面的事,就盼着和锦明长相厮守。”


    听到这话,花大太太明显松懈一二,眉宇间满是欢喜,“锦明娶了你,是他的福气。”花锦明望着妻子的目光温柔许多,陪坐的五太太也微微放松。


    “我也这么和你婆婆说,你公公年纪不小了,家里又不缺钱,早点回家,抱孙子得好?”花大太太笑道,“人生在世,不过一日三餐,一年四季的衣裳,过世埋在地里,谁能比谁大多少?”


    看起来,公公的官做的确实不舒坦,八成会调到别处,难不成辞官不做?这么一来,花家岂不是要靠自家?珍姐儿心里不快,又被父亲高中的喜悦淹过去,脱口笑道:“您说的对,真到那时候,我不会嫌弃锦明的。”


    这是一句玩笑话,热闹的时候说出来,珍姐儿浑没当回事,却不知怎么,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花大太太和五太太对视一眼,大堂嫂低下头,花锦明脸色更是变了。


    花锦明两个侄女在院里和三太太、五太太的孙子玩耍,欢快的声音不时传进来,禧哥儿长子五岁,玩的一身泥,回屋“渴死了”,五太太忙叫人“洗洗手,来吃果子”,便把事情岔过去。


    花大太太看看天色,站起身“都这个时候了,珍姐儿也累了半日,客走主人安,您也歇一歇。”


    最后这句话是对五太太说的,五太太笑眯眯地应了,礼数周到地把客人送出去。


    又过一日,曹慎夫人带着芳姐儿、贵姐儿珠姐儿陆续上门,陪珍姐儿说了半日的话,敏姐儿夫婿也上门恭贺。珍姐儿的闺中密友冯碧云几个,或上门或走礼,都表示了情谊。


    珍姐儿心里得意,父亲高中,自己果然水涨船高,关心起庶吉士的事来,“哪一日考?”


    花锦明想也不想便答:“往年正科是殿试后十五日,亦有两旬的,今年应是六月底,七月初。”


    若是父亲中了庶吉士,新帝看重,便有入阁拜相的希望,平日在外行走倍有颜面,不过,三百进士只取五、六十位,谁也没把握能中。珍姐儿患得患失地,拉着丈夫问个不停,


    花锦明却不感兴趣,应付两句便催她歇息“日日有客,时时劳累,别把肚里孩儿累着了。”


    珍姐儿只好歇下,待花锦明走了,拉着秋雨几个商量“今时不同往日,洗三、满月酒和百日酒务必办的丰盛一些,才不失爹爹的面子。”


    丫鬟爱玩闹,撺掇着“小姐小姐,请个戏班子吧。”


    珍姐儿怀了孕便没听戏,听这么一说,立刻来了兴致,拍手笑道“就这么定了,去请飞雪堂。”


    飞雪堂在金陵有名的很,日日爆满,一票难求,第二日珍姐儿便派了人去预定三日的戏,筹划菜单子做新衣裳,日子忙忙碌碌。


    如此到了六月二十七日,中午花锦明忽然问,“晚上可有事?”珍姐儿没当回事,算了算,“没有啊!”花锦明出去一趟,带了松鹤楼的清炖鸡浮和松鼠桂鱼回来。


    珍姐儿欢喜起来,叫人“告诉厨房,做姑爷爱吃的菜”,又喊“开一坛好酒”,回屋换了大红色百蝶穿花小袄,桃红色裙子,重新梳了头,戴了鲜亮的首饰,喜滋滋回到次间,“今日是什么日子,相公好兴致?”


    “也不是什么日子,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花锦明亲自扶着妻子坐到四仙桌边,扶扶她肩膀,自己才在她侧面落座,看看席面,端起一杯酸梅汤“娘子辛苦了,眼看孩儿就要出生,娘子又要受罪,为夫,为夫敬娘子一杯。”


    自从出了石榴的事,花锦明对珍姐儿好是好,远远不如初成婚时的亲近,珍姐儿不是察觉不到。


    今日听了丈夫的话,珍姐儿大喜过望,觉得自己没白白做小伏低,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眼睛水汪汪地,嗔道“那,你告诉我,是不是看在孩儿份上,才~才对人家好起来?”


    花锦明顿了顿,伸手向天,诚挚地说“若,若我这么想,就教我,教我天打”


    一句话没说完,珍姐儿用力按住他膝盖,急急地打断“呸呸,你这人,嘴上一点把门的都没有,哪天我告诉爹爹,让爹爹说你。”


    花锦明默然,苦涩地笑笑,握住她胖了许多的右手。


    珍姐儿噘着嘴,“知道你对我好,还不行吗?好相公,我本来也想,和你说说话的,以后孩儿出来,多了一个人,你就不像现在一样对我这么好了。”


    “怎么会?”花锦明柔声道,“孩儿生出来,我只会对你更好,更心疼你。”珍姐儿仰着脸,“那,你告诉我,若是生了女孩子,你会不会失望?”


    花锦昭妻子生了两个女儿,庶子是妾室生的。


    花锦明再次举起右手,“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花锦明对天发誓,若为生了女儿,薄待珍娘,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珍姐儿气得握着拳头,使劲儿锤他,“你这人,你你你,你定要气死我是不是?”


    花锦明张开胳膊,把大腹便便的妻子搂在怀里,轻轻拍打她背脊,珍姐儿被深深感动,面庞缩在他怀里,一时间,室里安安静静,只有鱼缸里的金鱼吐着泡泡。


    过了良久,花锦明怕她饿到,摸摸碟子,吩咐人“去热一热”。


    裴妈妈见两人恩爱,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亲自带人服侍着,重新摆好饭菜便退了下去。


    两人喁喁细语,吃了不少菜肴。之后珍姐儿洗漱一番,躺到床上去,笨拙地朝里挪动“相公,你也歇一歇吧。”


    自从怀孕,两人就分房而居。


    坐在床边的花锦明嗯一声,站起身,轻轻蹲在床边,把珍姐儿双手笼在手中,“珍娘,我有话对你说。”


    这一瞬间,珍姐儿浑身僵硬,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有时她会梦到石榴,梦到花锦明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脸,“石榴她,怀了孕”,稍远一点,石榴浑身是血,凄惨地打着滚儿


    “相公。”她下意识握紧丈夫的手,勉强笑道“什么呀。”


    答案出乎她的意料,花锦明伸手进怀里,摸出一个细细的嵌珠金丝手镯,笑道:“娘给了你簪子,上回送了你耳环,这次就凑齐了。”


    又是珍珠!珍姐儿有点失望。她名字有珍字,从家里人到旁人,都爱送她珍珠,十二岁那年,父亲送了她一副珍珠米面,上好的南珠,颗颗一般大,十分难得。


    久而久之,她对珍珠习以为常,况且,面前这个镯子镶着的四颗珠子不算大,成色平平,令人提不起兴致。


    “多谢相公。”珍姐儿笑着接过来,对着烛光看了看,就往手上戴:“还是相公惦记我。”


    没曾想,她怀孕之后手腕粗了,镯子还是原来的尺寸,一来二去的戴不上。珍姐儿叫人取了丝帕,垫着镯子试了又试,依然不行。


    这个人,自己的尺寸都会弄错,珍姐儿满头大汗,悻悻地把丫鬟打发下去,把镯子放在枕边。


    花锦明亦是扫兴,坐到床边半天不吭声,忽然间又蹲了下去。“珍娘,我有件事给你说。”


    珍姐儿有一种“果然还是如此”的感觉,闷声道“什么事?”


    看得出,花锦明犹豫很久,想开口又停住了,重复两次,才握紧拳头,“珍娘,我要回南昌去。”


    又要去南昌?


    珍姐儿迷惑,心里不高兴极了。“你,不是刚回来吗?这这,刚回来几日,就又要走?”想起前几日花大太太的话,自觉猜中了真相,埋怨道,“你跟我说,是不是公公在外面出了事?”


    背对着她的花锦明缓缓点头,声音和平常不同:“我爹爹这次,怕是做不成官了。”


    果然是这样,珍姐儿沮丧的很,勉强安慰道:“不做便不做吧,家里又不是过不下去,公公快五十的人了,在家颐养天年,抱一抱孙子孙女也好,相公正好腾出手来,攻读学业。”


    花锦明的背影微微颤抖,“珍娘,我的举业,对你,对家里很重要吗?反正,家里不缺吃喝,若是我不再读书,做些生意,收收账什么的,闲下来带你和孩儿到处走一走,去东北看看雪,你觉得好不好?”


    “那怎么行?你这么多年岂不白折腾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若不读书科举,和大街上那些人有什么区别?”祖父、父亲、叔伯父幼年启蒙,弟弟开始用功,珍姐儿骨子里流着读书人的血液,想也不想便反对:“再说,公公婆婆不定多失望呢,我爹爹也不会答应。”


    就连纪氏的父亲、弟弟,也是秀才呢!


    说到这里,她奇怪起来,好端端的,丈夫怎么说起这个?“锦明,锦明?到底什么事,你说呀?”


    花锦明的声音干巴巴的,“珍娘,你歇着吧,我今晚便走。”


    不等她问,花锦明转过身,面对她一口气说下去:“江西那边,出了点事。我本来,早就想走,一是陪陪你,二在等那边的信,如今你怀得稳稳的,大夫说什么都好,伯母舅母都在,我也就放心了。珍娘,我这一去,最快一个月,最慢一个半月怎么也回来了,若顺当写,还能赶上你生产”


    珍姐儿气不打一处来:大夫说,她的产期在七月底,如今只有一个月了,他还“最快如何最慢如何!”


    “你你你,你敢!”她噌地一下,背脊离开靠着的大迎枕,眼睛瞪得像金鱼,“花锦明,我我我马上就要生了,你居然,你居然不管我,你居然要走!”


    说来也怪,花锦明既不失望,也没有愤怒,,脸上的神情可以用“果然如此”“还不如不告诉你”来形容。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疲惫不堪,“我说的,你听见了吗?”


    珍姐儿脱口而出:“你爹爹再如何,你也不能不管我啊!”


    花锦明望着她的眼睛流露出伤感,轻声说“我爹爹出了事,我姐姐,也出了事。”


    姐姐?珍姐儿愣住了。


    她毕竟是官宦世家出来的,大脑本能地运转:花锦明的姐姐,也就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大姑姐花锦香,已经嫁给公爹的同僚胡大人了。


    罪不及出嫁女,公爹犯了什么事,要连累到嫁了人的女儿?花锦明说,公爹想回金陵颐养天年,也就是说,是要辞官,可,那大姑姐也不用


    等一下,如果出事的是胡大人呢?出嫁女不碍事,娶进来的儿媳妇就逃不掉了。


    胡大人和公爹既是同僚又是亲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公爹到底是辞官,还是被免职?


    “你爹爹到底,到底怎么样?”珍姐儿抓紧丈夫衣襟,“还有你姐姐,你你你,到现在你还瞒着我?”


    花锦明嘴唇紧抿,被这两个生疏的称呼刺痛了。“家里人不让我告诉你,我也不想告诉你。我是想,我本来想等你睡着就走,给你留封信,可我又想,我怕你担心,珍娘,你怀着身子”


    珍姐儿胸口不停起伏,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他胸口,“你若是把我当成你妻子,你就别瞒着我!”


    看得出来,花锦明满心纠结,在“和盘托出”和“守口如瓶”之间迟疑,到最后,后者占了上风。


    他默然转身,朝着门口走去,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珍姐儿以孕妇不相称的敏捷死死抓住他衣裳。


    “锦明,花锦明!”她气急败坏地,用指甲抓他手臂,口沫横飞地“你不能这样对我!”


    花锦明怕她摔倒,不得不紧紧抱着她,脸颊、下巴被抓破了。挣扎撕扯间,两个人狼狈不堪地滚倒在地,幸好地上铺了地毡,花锦明抢着垫在下面,珍姐儿没有受伤。


    事情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花锦明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爹爹犯了事,我姐姐进了大牢。”他被逼得无路可退,紧紧抓住珍姐儿手腕,两眼血红:“你满意了吧?”


    出生以来,珍姐儿就以聪慧闻名,在父母精心培养,反应不可谓不快。


    犯事?那就不是辞官,是被免职,甚至是捉拿、查办!珍姐儿转念一想,片刻之前,丈夫还在问自己“不举业”行不行。


    大穆朝律例,犯官子孙三代,是不许科考的。


    仿佛一桶冷水泼在珍姐儿身上:公爹这辈子完了,丈夫这辈子完了。


    父亲再显赫,自己也是花家妇,这一生依靠花锦明,于是自己这辈子也完了。


    好事像阳光,令整个人明亮起来,噩耗则像绳索,一道道一圈圈把人紧紧缠绕:丈夫说,家里人说不许告诉自己,也就是说,除了自己,家里人都知道了。


    还有谁?花家不用说,是丈夫一边的,三伯五伯呢?帮着丈夫瞒着自己?舅舅舅母知不知道?往来的亲戚朋友呢?


    珍姐儿越想越生气,这几日自己喜滋滋地张罗请客,在别人眼里,岂不成了被蒙在鼓里的小丑!


    忽然之间,她愣住了:爹爹呢?爹爹知不知道?


    “我爹呢?”她胡乱喊道,双手撑着地,“我要找我爹爹!”


    爹爹会给她撑腰,会给她做主,有爹爹在,花家就不敢欺负她了。


    花锦明忙不迭扶住她,珍姐儿恨极了也气急了,狠狠一推他胸膛,自己反倒跌倒在洋红色地毯。


    一时间,她僵在原地,花锦明也愣住了,张着双手,“珍娘?”


    珍姐儿捂着自己的肚子,蜷缩在地板上,有气无力地□□,“锦明,我,我的肚子疼”


    片刻之后,三太太被惊慌失措地下人叫起来,听一听就抓起衣裳,“去宋姨娘的院子,叫三爷起来,派个人给五爷五太太送信。再有,花家那边,叫李家的去一趟,就说珍姐儿跌了一跤,落了大红,姑爷就在身边,姑爷叫的人,已经去喊大夫,产婆也是现成的,请花家大太太来一趟。”


    贴身的妈妈掀开幔帐挂在如意钩上,蹲下服侍三太太穿鞋,“太太,您瞧,是不是也给舅太太送个信?”


    三太太挽着头发的手停了停:这个责任,不能自家担着。“你说的是,就是你去吧,叫外面的人备车,告诉王家舅爷、舅太太,还是刚才的话,请舅太太来,越快越好。”


    那妈妈答应着,出门去了。


    七弟撒手走了,四姐儿的婆婆不管,舅太太也不在,好不容易珍姐儿怀满九个月,遇到这种事!


    千万莫要出事,三太太心烦意乱地,由丫鬟服侍着穿好衣服,匆匆出屋去了。


    就像三太太怕的,珍姐儿生产的并不顺利,一日两夜之后,才艰难地产下一个虚弱的男婴;


    又过了三天,花锦明离开金陵,前往江西南昌,快马加鞭连日带夜,依然没能见到姐姐最后一面:女眷被关押的地方潮湿肮脏,花锦香幼女夭折,悲痛之下不吃不喝,发起高烧,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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