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位于金陵城金鱼胡同的曹府分成东府西府,由一道墙隔开,大门一个巷子头,一个巷子尾,相距非常远。
东府两位太太从西府角门出来,上了自家马车,一路朝东府大门驶去。
马蹄声响,车身缓缓移动,三太太带着倦色靠在宝蓝绣芙蓉花软垫上,长吁短叹地,“王丽蓉真是好手段,还没怎么着呢,就给七叔找了这么一房出挑的妾室。”
忙忙碌碌一天,五太太也疲了,用手帕按按额头,“横竖七叔和她是面子情,换成我,也可着劲儿挑。不过,那个纪云娘的爹既然是秀才,又生的一副好容貌,怎么不好好找个人家,给七叔做了小妾?”
“那谁知道。”三太太在脑海搜索,四月曹延轩纳妾,到西府来时的情景,“记得王丽蓉说,是笔墨铺子一个掌柜太太做的媒?”
五太太笑:“媒不媒的放一边,我猜,她没少给聘金,横竖她手里不缺银子。”
这话是有原因的:曹府本是一个老祖宗,三代前分了东府西府,产业一家一半。东府六位爷,每年收益进到公家账上,一部分存起来,一部分维持府里的开销,剩下一小部分年底分到东府大老爷手里一半,其余一半分到各个房头,各房的日子紧巴巴。这且不说,遇到婚丧嫁娶红白事都是有定例的,娶媳妇三千两,嫁女儿两千两两,实际开销、嫁妆聘礼是要各个房头自己贴钱的。
三房两个嫡子一个庶子,一位嫡女两位庶女,五房一位嫡子两位庶子,一个嫡女一位庶女,光办喜事,就令两个房头花费甚大,两位太太头疼不已。
不像西府,每年收入进了曹延轩一个人的口袋,只有一个儿子两位女儿。
三太太转动着手上的镶红宝石戒指,“王丽蓉你还不知道,不做无本的买卖,花再多钱,弄回这个纪云娘也值了。”
这句话,五太太是赞同的:新姨娘花容月貌,出身良家,有功名的爹爹,有前途的弟弟,任何男人都会放在心上。
“换成我,是不干这种事的。”五太太嘟囔着,自家两房小妾,一个得丈夫宠爱,一个生了庶子女,还有两个通房丫头,够她心烦的了。“一个两个乌眼鸡似的,还不够家里乱的。”
三太太这次没笑,长长叹一口气,话语中第一次露出些许怜悯:“我有时候想,若我和她一样,年轻轻的,就得把宝哥儿珍姐儿抛在世上,叫旁的女人做母亲,别说一个姨娘,就算”
五太太用帕子甩她手腕,呸了一声“你这人,没轻没重的什么话都往外说,也不怕菩萨怪罪。”
三太太便把话题转回到新姨娘身上,“我本来还打算,等过两年,把我娘家的妹妹给七叔说合说合,这回啊,依我看,算了吧。”
这句话,五太太是赞同的“无论谁当了七叔的填房,就冲这个纪云娘,都够她喝一壶的,你瞧着吧,日后西府的日子消停不了。”说到这里,她想起什么,唉声叹气地:“我那个远方亲戚,本来我还想,给七叔做个妾室。”
三太太八卦起来,脑子转的很快,“怎么好端端的,宋兰姐难不成,她见过七叔?”
闺中女儿是不应该见男子的,传出去家风不严。五太太掠过一丝懊恼,遮遮掩掩地说“还不是她日日跟着珍姐儿,八成见了七叔一面。今年她到了年纪,我给找了两个人家,她挑三拣四的不肯,你说,她没什么嫁妆,我给她掏钱置办,还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就说,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了,她说什么,无依无靠的,不愿离开我身边”
这个时候,纪慕云已经见到曹延轩了,却没什么机会说话:到双翠阁的时候,寿星公已经醉倒了。
紫娟指挥着,小厮和书童把人扶进西捎间,纪慕云忙拉着紫娟问“喝了多少酒?可吐过没有?”
紫娟直叹气:“几位和爷要好的朋友灌爷的酒,爷喝了一气,送走客人,爷吐了一回,说回姨娘这里,姨娘可要好好服侍,夜里热着茶。”
纪慕云便叫人沏了浓浓的茶,备了醒酒石,熬了热汤放在棉屉里,又拿了干净衣服,用热水给曹延轩擦洗一番,换上干净寝衣,才给他盖上夹被,曹延轩已经鼾声如雷。
夜间曹延轩醒来一次,去了净房,也不说话,回床上倒头又睡。纪慕云喂他喝了温水,不敢睡实了,在他身边半睡半醒地歪着,直到外面天光渐亮,才睡着一会。
到了平时请安的时辰,纪慕云略一犹豫,对冬梅说:“你去趟正屋,若是太太没起来,便对程妈妈说,爷在院子里,我脱不开身,下午再去给太太请安。若是太太起来了,也是这番话,问太太有什么吩咐,回来告诉我。”
冬梅便去了,一会儿儿回来说,“太太还没起来,程妈妈说,今日歇一日,姨娘明早再去请安吧。”
看起来,七太太也累了。
她松口气,问“两位姨娘和六小姐呢?”冬梅说,“也都到了。夏姨娘听说爷在我们院子,没好声气,于姨娘什么都没说。”
回到卧房,纪慕云却没听到鼾声,走到床边一瞧,曹延轩不知什么时候靠在杏黄色绣葱绿花枝大迎枕上,正打哈欠呢。
纪慕云欢喜地走过去,又回到炕桌端茶壶,“爷,您觉得怎样?想吃些什么?”
一杯暖洋洋的热茶下肚,曹延轩双眸炯炯,纪慕云拍一拍蓬松柔软的迎枕,令他靠的更舒服一些,“紫娟姑娘昨晚来说,您喝了不少酒。妾身想让您多睡一会儿。”
曹延轩笑着摇摇头。这个小小的举动让他有些不舒服,慵懒地躺回原处,伸开四肢。“早就到了起床的时辰”,又问“什么时辰了?”
纪慕云便答“申时一刻。”
他自幼“闻鸡起舞”,雷打不动黎明即起,没有赖在床上的习惯,用胳膊撑起身体,一时间,头脑中有些昏沉。
纪慕云忙说“您等一等”,端来清水,服侍他洗了脸,用青盐刷牙,拧了湿帕子,替他擦洗脖颈。曹延轩敞开衣裳,舒舒服服躺着,待她擦到腰间,直接擦到大腿,伸手摸摸她下巴,笑道“下面不管了?”
纪慕云红着脸,端起铜盆走了,回来的时候端着红漆托盘,摘了窗户上的布,把插着两朵粉红木芙蓉的天青色瓷瓶从炕桌放到床头,替他轻轻按摩太阳穴。
半碗牛乳蛋羹、几枚蜜汁樱桃下肚,曹延轩舒坦多了。他素来不喜欢熏香,淡淡花香混合着茶香令他非常舒服,不知不觉闭上眼睛,再次醒来已近晌午。
阳光透过窗纱,把世间渲染成温暖的金黄色,纪慕云坐在床头,专心致志地缝着一个靛蓝色的香囊。
他默默看了半晌,轻轻握住她手腕,后者指尖一颤,把针扎在布料上,“您想吃点什么?”
他答“做上回的汤。”
纪慕云答应了,到外面去安排午饭,不多时回到屋里,已经扆崋换了一件海棠红右衽夏衫,豆绿色百褶裙,青丝梳成堕马髻,攒了一朵盛开的芙蓉花。
只见她端端正正福了福,“爷的生辰,妾身还没来得及恭贺,祝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曹延轩哈哈一笑,心情甚好,伸手去扶她,“借你吉言,盼如你所说,来。”
“妾身给爷做了身衣裳。”纪慕云灵巧地避开,回身从黑漆衣柜取出个弹墨包袱,打开是一件崭新的宝蓝色长袍,“您试试看,合不合身。”
曹延轩笑着起身,穿上衣裳到铜镜前一照:衣料是时新的水草团花纹,领口、衣袖锁着一寸宽的湖蓝绣翠竹襕边,针脚细密,式样大方,颜色雅致光鲜,穿出去十分体面。
“甚好。”曹延轩抻一抻衣袖,满意地揽住她,“什么时候做的?爷都不知道。”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看着心悦的男子穿着自己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衣裳,无疑是件愉悦的事情。纪慕云伏在他肩膀,心中又欢喜,又酸涩——不知道其他女人,有没有给他做衣裳?
她仰起头,“不告诉您。”又说“若是您喜欢,妾身再给您做。”
曹延轩抚一抚她黑发,柔声说“别坏了眼睛。”抬手间,右手衣袖落了下去,袖底绣了一丛酒盅大的翠竹,仔细一瞧,共有七片竹叶,正合了他的排行“七”,象征浩然正气、君子风度,也搭配他的日常戴在身上的竹节玉佩。
他心中喜欢,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看,搂着她坐到床边,“媛姐儿昨日送了我一双鞋。”
他穿的家常布鞋,媛姐儿送的鞋自然收起来了。
纪慕云笑起来,“妾身知道,玄色底子,青色花纹的,六小姐做了很多日子。”他神色温熙地嗯一声,“那孩子是个用心的。珍姐儿送了我一个珊瑚笔洗,一个自己绣的扇套,不枉上了那么久的针线课。”
幸好,他没说“其他人送了什么礼物。”
纪慕云笑着问“宝少爷一定也有心意”,曹延轩笑道,“给我画了一副画,有长进。”
说到这里,他灵机一动,拉起她的右手衣袖,发现相同的位置绣着一朵小小的海棠花。
“你是,四月还是五月生辰?”曹延轩问,打量着她挂在腰间的海棠红荷包,“给我说说。”
纪慕云低声说“明年春天。”,想起自己在家中最后一个生辰,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听他问“是哪一天”忽然有些害羞,“到时候再告诉您。”
曹延轩便笑了,温柔地抚摸她乌黑柔亮的发丝,指尖拂过缀着米珠的流苏钗子,便问“你喜欢什么?跟爷说说,爷给你带回来”
说到这里,纪慕云想了想,拉住他衣袖:“爷,昨日府宴,奴婢得了东府两位太太的赏赐。”
困惑和莫名其妙从曹延轩眉宇间浮起。两位嫂子循规蹈矩,年纪又大,不是不懂事的新媳妇,怎么会突然赏赐小叔子的妾室?按照常理,根本见不到纪慕云才对。“三太太和五太太?”
她点点头,到梳妆台前拿起一个首饰盒,把两位太太的首饰捧给他,把经过仔仔细细说了:“妾身没经过事,不敢收,两位太太赏的诚,太太发了话,妾身只好”
曹延轩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收了回去。“既是给你的,你就收着吧。”
纪慕云把首饰盒推到一边,“那,妾身戴不戴?”
“你喜欢就戴,不喜欢就放着。”曹延轩恢复了平日的平静,柔声答“过两天,爷给你打好的。”
? 第24章
六月最后一日, 纪慕云在放针线的藤筐里发现一个红漆雕海棠花盒子,打开一瞧:
枣红漳绒盛着一支赤金海棠花簪,花心是一枚拇指大的红宝石,赤金打成五瓣花瓣, 底部嵌两片小巧玲珑的翠玉;一枚巴掌大的赤金累丝凤钗, 凤嘴衔着四根长长的珍珠流苏和红宝石宝结;一对装饰着粉色碧玺的翠玉银杏叶耳环, 玲珑剔透的,把七太太给的那对耳环一下子比下去了。
这么贵重她吓了一跳, 又欢喜不已, 假装不知道,待第二天傍晚, 装扮一新迎接曹延轩。后者一看便笑了, 颇有赏心悦目之感, 揉一揉她雪白饱满的耳垂。“可还喜欢?”她用力点头。
有了新首饰,纪慕云和冬梅菊香商量着, 写好式样、图样,把曹延轩赏的一部分料子送到针线房, 剩下的留着慢慢做。
到了七月,杜娘子向七太太辞行。
这是早就说好了的, 说起来,比计划中早了个把月:杜娘子收到老家的信, 卧病在床父亲身子不好, 想再见女儿一面。
这位针线娘子入曹府三年,兢兢业业地教导几位小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七太太送了五十两银子做程仪。
杜娘子老家在山??东, 这一去千里迢迢地, 想再见面就难了,几位学生商量着,送些礼物做念想。
杜娘子自己擅长针线,再送绣品便不稀罕了,东府的素姐儿、秀姐儿说做些点心,送两个手镯戒指,宋兰姐打算画一幅画。
珍姐儿财大气粗,大手一挥“我从首饰盒挑两根簪子。”
她是嫡长女,不光曹延轩七太太平日送的,七太太的首饰随便挑。既然说了,最少也是两根金簪。
媛姐儿已经准备好了,是一根细细的金钗和一个亲手做的古琴穗子,玫红色,挂在室内非常漂亮。
出门在外的,手里有钱才踏实,纪慕云想送些簪钗,既能做个念想,遇到用钱的地方,用剪子剪开便能花出去,可仔细想想,七太太赏的不能送,曹延轩给她的,舍不得,剩下的就是离家之前,父亲给她打的银头面了,依然不能给。
纪慕云便说:“我是个俗人,送个香袋,装两个银锞子吧。”
几位小姐都会算账,一个银锞子一两重,至少也是几两银子,她入府才两、三个月,无论如何不算失礼了。
到了送行那日,杜娘子向几位学生告别,神色颇为伤感:她年纪渐长,眼睛大不如前,回老家耽搁两年,很难再找到曹府这样厚道显赫的人家了。
见到杜娘子,纪慕云总会想起自己的针线师傅丁娘子,私下又送了杜娘子一大包新上市的苏线,做上等的针线离不开。
杜娘子十分感激,眼眶都湿了:她带着珍姐儿做针线,才能用这等好东西,以后去外面铺子买,是要花银子的。
傍晚见到曹延轩,闲聊之际,她把事情说了。曹延轩端着温茶,把脸一板,“爷给的东西,拿去给外人做人情?”
苏线是针线房送来的,说“紫娟姑娘打了招呼,纪姨娘要用什么,直接去取便是”。
纪慕云半点不慌,笑眯眯地:“爷给了妾身的,便是妾身的了,妾身自用也好,送人也好,没什么区别;再说,妾身在外面大方一些,也是给爷做面子。”
曹延轩哈哈一笑,点点她鼻尖,“好像也有些道理。既不做针线了,平日做些什么?”
就知道他不是小气的人,她又不是吓大的。纪慕云细细道来:“听太太和四小姐说,杜娘子教了几年,几位小姐的针线有了底子,在家里练习便是”
就像她说的,第二天起,东府三位小姐不再过府里来;珍姐儿跟着七太太料理家务;媛姐儿年纪还小,回自己的院子练字做针线,每旬学两日琴。
像所有即将嫁出独生女儿的母亲一样,七太太恨不得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塞进珍姐儿脑袋。
管家管家,离不开账务。曹延轩的生辰宴是现成的,七太太把这一日的账单拿过来,“你说说,哪里合得上?哪里合不上?”
珍姐儿捧着账本看半日,叫人拿来算盘,略带笨拙地打起来,结论是“没什么差错。”
七太太扶额,指着第一项酒席开销“这是采买的钱,你且说说,怎么核?拿什么核?跟谁核?”
珍姐儿是学过的,“跟往年的单子核。”
七太太点头,侍立在一边的丫鬟忙把另一个厚厚的账本抱过来。
“去年你爹爹的生辰宴也请了东府两位伯父伯母,请了你五叔祖,请了一众族里的亲戚。”七太太翻开账本,指着一行“你给我说说,去年花了三百两银子,今年怎么花了三百四十两?”
珍姐儿看了又看,找来采买的账本一项项指着核对:“多买了十五只鸡,八只鸭子,佛跳墙的材料,还买了运来的鲥鱼和莲藕。”
七太太耐着性子,“那你说说看,采买可算尽心?可拿了回扣?去年比今年多出几位客人?收了多少礼金?可能持平?”
这一连串问题把珍姐儿弄烦了,嘟囔着“让账房拿单子来,没单子怎么看?”
七太太戳她脑门,满脸恨铁不成钢:“礼单在在回事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跟着你外祖母,你可倒好,没学到我半分本事。”
侍立在屋角噫哗的纪慕云低下头,有些困惑:珍姐儿满十三岁了,又和门当户对的人家定了亲,应该跟着母亲长见识,打理家务,怎么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算一算,曹延轩今年年初才出母孝,一家人守在家里,七太太身体不好,又得照顾儿子,大概也没时间教导女儿?
到了午间,七太太带着珍姐儿和宝哥儿吃过饭便歇下了,三位姨娘到西厢房小歇。
夏姨娘一见纪慕云,阴阳怪气地,“妹妹晚上辛苦,白日也辛苦,快吃点好的补一补。”
这话是有原因的:今天天热,七太太身子骨弱,只放一座冰山,嫌屋里人多,把姨娘和小丫鬟们打发出去,唯独把纪慕云留住“你心细,帮四小姐听一听。”
她是妾室,又不是将来跟着珍姐儿出嫁的贴身丫鬟当时纪慕云愣了愣,刚想推辞,七太太板着脸,直接叫两位管事的妈妈进来,她只好退两步,在屋角不吭声了。
现在么,她做出不在意的样子,答一句“姐姐说笑了”便端端正正坐着,等小丫鬟捧来食盒。
食不言寝不语是有规矩的,夏姨娘只好扭着帕子不说话了。
至于于姨娘,看上去愁眉苦脸的,根本没理会两人。
过几日是七月十五,一年一度的中元节。
提前两日,七太太便拿出账本给珍姐儿,“虽说每年去你三伯母那里吃饭,我们府里也是要祭祖、采买和置办酒席的,你以后遇到了,莫被下人蒙了去。”。
后者是坐不住的性子,平日做针线,可以和小姐们在花园玩耍,这几日被母亲拘在身边,都快闷出病了。
“娘,娘。”珍姐儿对着账本垂头丧气,忽然灵机一动,“年年都是这些事情,有什么意思,我们去街上玩吧。”
七太太一愣,她兴致勃勃地,越想越有趣“娘,我记得还是祖母在的时候出去过,你要看弟弟,爹带着我和媛姐儿出的门。娘,我们叫着三伯母五伯母,叫着素姐儿秀姐儿,好不好?人家很想去放河灯,还想去盂兰节会,娘~冯碧云就去放河灯呢~”
七太太盯着茶碗中碧绿的浮叶,瞥一眼安安静静侍立在一边的纪慕云,慢条斯理地说“你三伯母五伯母是爱玩的人吗?光我们几个有什么意思?你六妹要去,索性把于姨娘也带上,让夏姨娘纪姨娘也松快半日,显一显我们家的好处——你去和你爹爹说吧。”
姨娘什么的,珍姐儿半点都不在意,只听到母亲答应了,二话不说便跳了起来,一阵风似的奔出屋子,屋中服侍的两个大丫鬟、屋檐下的两个小丫鬟忙不迭跟上去。
能出去吗?纪慕云心中迷惑:姨母对姨夫的两个妾室再宽容,也没有到“一起过节”的地步。正想着,忽然听到七太太叫她“往年过节,在家里做些什么?”
她恭恭敬敬地,“回太太的话,妾身在家中做些点心,跟着父亲弟弟出门,放一放河灯。”
七太太和颜悦色地,“甚好,日后在府里,也不必拘束。”
又说几句,珍姐儿喜气洋洋地回来了,“娘,娘,爹爹答应了,爹爹告诉了二掌柜,又说,既是要去,就早点安排下去,省得到时候慌手慌脚。”
七太太微微笑,“你爹爹还说什么?”
珍姐儿激动得脸都红了,一五一十地,“爹爹还说,六叔祖也去,到时候爹爹带弟弟,我跟着娘,媛姐儿跟着于姨娘、夏姨娘和纪姨娘,伯母和素姐儿她们若去,也一一跟着妥当人,带齐护院和随从。若是没办好,以后就不带我们出去了。”
七太太便叫程妈妈:“听见了吧?就这么办吧。”程妈妈恭声答应。
? 第25章
中元节前一日, 纪慕云还在为穿什么衣裳苦恼:
湖蓝色褙子?藕荷色褙子?
她平日素净,回到自己院子才穿得鲜艳些,这次是出游,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应该穿新衣裳。
冬梅把石榴红、杏红和桃红衣裳摆在床铺, 搭配各种颜色的裙子, “可惜七爷赏您的大红百蝶穿花和石榴红十样锦都没拿回来,针线房那些人, 手脚越来越慢了。”
纪慕云安慰, “眼看就是秋天了,她们要做府里的衣裳, 怕是做不过来。”
冬梅抱怨:“您还给了她们红包呢。”
她笑一笑, 没当回事, 在衣柜挑挑拣拣,想着有七太太和珍姐儿在, 决定穿一件鹅黄色右衽素面杭绸小袄,宝石绿镶海棠花襕边百褶裙——襕边一掌宽, 是用好料子自己缝的。
冬梅嘟囔“太素净了些”。她笑道,“不怕。明日你穿什么?”
昨日程妈妈说, 因要出门,姨娘不必一早请安, 吃过午饭, 申时再到正房来;每人可以带一个丫鬟,想来太太小姐带的人更多。
冬梅兴冲冲地,把官绿色比甲和蓝裙子拿出来:“系您赏我的汗巾子”。
汗巾子是茜红色杭绸的, 她裁了一匹料子做衣裳, 零头做成帕子、襕边和荷包, 也给了菊香和胡富贵家的。
至于首饰,她想戴曹延轩送自己的,又不想太扎眼,便没戴凤钗,把海棠花金簪拿出来,加上珠花和翠玉耳坠。
之后她按照在姨母身边的习惯,整理一些防止中暑、头晕、驱蚊虫的药丸,以及上好的茶叶,放在荷包里;自从曹延轩搬进院子,厨房巴结的很,要什么给什么。
第二日申时,纪慕云准时到了正屋,冬梅佩服极了:七太太穿一件耀目的真红底子金色兰花纹对襟褙子,珍姐儿穿了鲜艳的石榴红刻丝小袄,媛姐儿穿了绯红色杭绸小袄,夏姨娘穿月季红衣裳,就连向来低调的于姨娘,也穿了鲜亮的翠蓝色卷草纹褙子。【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红红紫紫的,倒显得她明亮柔美,鹤立鸡群。
曹延轩刚刚到正屋,目光温柔地扫过她,坐到左首太师椅,“宝哥儿呢?”
她悄悄看一眼,只见他穿那件自己做的宝蓝色水草纹杭绸长袍,因为要出门,戴了一根碧玉簪,腰间挂着羊脂玉竹节玉佩和靛蓝绣翠竹荷包:七夕那日,自己送给他的。
正说着,宝哥儿穿着宝蓝色绣仙鹤祥云刻丝小袄,胸前挂着明晃晃的金锁,蹦蹦跳跳地奔过来,“爹爹,爹爹!”
曹延轩把儿子抱住,伸手摸一摸锁片,“怎么戴着这个?引来人怎么办?”
每逢年节,都有妇人儿童被拍花子拐了去,或者丢失了饰物,越是富贵人家越要小心。
奶娘知道疏忽了,涨红了脸说“正要摘了。”
曹延轩嗯一声,七太太侧过脸,对贴身丫鬟桂芬说“去,去我屋子开了箱笼,把上回从大相国寺请的手串拿来。”
珍姐儿扭一扭身子,“娘,那我戴什么?”
七太太笑道“你好东西多着,还用娘操心?”
正说着,桂芬捧了一串乌沉沉的檀木佛珠来,小心翼翼系在宝哥儿衣襟,叮嘱乳娘“千万看仔细”。
曹延轩神色平静,端起案几上的茶杯,七太太露出胜利的神色,张开胳膊,把宝哥儿抱了过来,“今天出去玩,记得乖乖的”
申时一刻,垂花门前停了数辆黑漆平顶马车,朗月掀开青绸帘子,曹延轩带着宝哥儿上了第一辆,七太太珍姐儿乘第二辆,媛姐儿于姨娘上了第三年,轮到纪慕云,和夏姨娘先后上了第四辆车,丫鬟婆子们挤在后面。
这还是纪慕云第一次乘坐府里的车驾,坐稳之后,便打量起来:车厢宽阔舒适,两边座位摆着杏黄色靠垫,中间是小巧玲珑的黑漆炕桌,下面有抽屉,她猜里面放着零嘴和茶水。
车身移动,车轮骨碌碌滚过青石路面,不多时出了府门,叫卖、交谈、呼喊和小孩子的声音很快顺着车窗传了进来。
有旁人在,她便没靠近车窗,在座位上坐得舒服一点。
对面夏姨娘看见了,用一方帕子按按嘴角,很像七太太。“妹妹可真有福气,一来就赶上好事。”
纪慕云笑着问:“姐姐这么说,以前过中元节,不常出来吗?”
“哪有什么以前。”夏姨娘翻个白眼,不搭理她了,打开抽屉捧出个黑漆梅花攒盒,挑着爱吃的糖放进嘴里。
马车停下的时候,纪慕云扶着冬梅的手,小心翼翼踩着小凳子下车,抬头一瞧,面前是一座檐角飞翘、古意盎然的酒楼,门边竖着有些年头的石狮子,头顶挂着绘着松树仙鹤的大红灯笼,牌匾写着“松鹤楼”三个字。
松鹤楼么,她是知道的,城中极有名声的酒楼,大概是珍姐儿要来的。
前面的人已经在管家和老板的招呼下踏进大门,她跟在于姨娘后面。一层是大厅,一色黑漆四仙桌被客人坐得七七八八,肩膀挂着毛巾的小二跑得满头是汗。顺着楼梯上去,头顶传来曹延轩和一个男子寒暄的声音和七太太的笑声。
说起来,东府今天没人来:前日三太太幼子中暑,三太太无心出游;五太太听说曹延轩这边妻妾都在,便也留在府里——纪慕云猜侧,她不愿两个妾室出头露面。
曹延轩倒是说,约了一位和他交情甚好的族叔,“家里人也会来,你可以见一见。”
大概便是这位“六叔?”
纪慕云踏上台阶,果然见曹延轩和一位不到四十岁的男子并肩站在雅间门口,亲热地说着什么。那人一张圆圆的脸,细缝眼,身材略胖,穿一件酱红色团花衣裳,笑模笑样的似乎是个好脾气。
她忙低下头,朝着曹延轩福一福身。后者虚扶一把,朝着身边敞开的门示意:“去吧。”
转过身去,纪慕云便听到身后男子揶揄,“延轩坐享齐人之福,令人羡慕啊!”曹延轩略带得意地笑,“今日我请客,六叔随意。”“六叔”笑道“既如此,定不能给你省钱。”
进了雅间,纪慕云发现此处颇为宽阔,中间用两架紫檀木镂空屏风和落地罩隔开,两位姨娘和一位娇小玲珑的女子坐在圆桌边。
“来来,这是杨姐姐。”夏姨娘一反对她的冷淡,招着手,声音不大:“杨姐姐比我们长一辈,不过,杨姐姐和我们说好,各论各的。”
大概是刚才那位六叔的妾室,纪慕云想。
她是新来的,朝对方欠身行礼,友好地笑了笑。杨姐姐忙迎上来,声音也很低,“是纪妹妹吧。”
杨姨娘看起来二十七、八岁,肌肤白皙,眉目清秀,下巴尖尖的,削肩细腰,穿一件草绿色柿蒂纹杭绸褙子,月白色马面裙,戴一朵茶杯大的点翠牡丹头花,望着别人的时候双目楚楚,令人不由自主地怜惜起来。
两人各自落座,寒暄两句,便不吭声了——屏风另一侧,七太太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个陌生女子高声赞道“你的气色不错,我们珍姐儿越来越漂亮了。”
七太太显然和对方很熟,嬉笑着“婶子这根钗子我没见过,咂咂,是京城的手艺吧?”六婶子矜持地答“翠羽堂的人说,是京城总店过来的,本城师傅差一筹,我才定下了。”
翠羽楼是大江南北有名的银楼,总铺在京城,金陵、苏杭、两广都有分号。
七太太笑道“嫂子特意戴出来馋我,不行,明天我也得去一趟翠羽楼。”六婶子笑得开心,“那就说好了,别忘了告诉掌柜的,是我告诉你的。这么一来,下回再有什么新东西,翠羽楼都得给你我留着。”
珍姐儿和另一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放灯”的话题,没听见媛姐儿的声音。
松鼠桂鱼、清炖鸡浮、龙井虾仁、麻油干丝、盐水鸭、美人肝、烧黄鱼、樱桃里脊盛在青花瓷碟里,中间是一道用山蘑、火腿煨的鹿筋,看着就很有胃口,每人一盅冰糖雪耳,或者老参炖官燕。
纪慕云低头吃东西,屋子里安安静静,只能听到调羹偶尔碰到碗璧的声音。
出了松鹤楼,暮色不知何时笼罩四周,天空迷迷茫茫地,酒楼门外被灯光照的亮晃晃。
依然由男子领头,由身高体壮的护院开路,沿着街道朝金陵城东的道观而去,女眷们跟在后面。左右是七、八位护院,后面是随从和仆妇还带着青竹滑竿。
上回逛街是四月给母亲扫墓的时候,纪慕云眼眶微湿,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周围人头攒动,张灯结彩,蜡烛、果饼和冥钱不时闯入视野。越靠近道观,行进的速度越慢,她留神打量,七太太和六婶子并肩而行,珍姐儿和一位穿金戴银的贵小姐手挽着手;媛姐儿拉着于姨娘,夏姨娘和杨姨娘牵着手,她紧走两步,走到媛姐儿另一侧。
进了道馆,上空悬着一张张金红色的灯笼,视野中满是兴奋的面孔和黑压压的头顶。小道士引着,一行人好不容易前行几步,就无论如何走不进去了。
纪慕云掂起脚尖,看到正中祭坛上大朵大朵的粉、白莲花和碧绿荷叶,一锭锭金闪闪的元宝钱,一叠叠印着红点的点心和五颜六色的果子,还有小孩胳膊似的白莲藕。
一位中年道士在高台上行祭礼,突然定下身形,张口朝右手木剑一喷。下一息,一串长长的火龙在夜幕间闪耀,引起一片叫好声。
祭祀、祈福、送钱,离开道观的时候,每人从木桌挑一只河灯,就连宝哥儿也兴致勃勃地拿了这个又看那个。
借着金红色的灯光,纪慕云打量着自己手中一只:层层叠叠的粉色硬纸花瓣,木头底座,有四片绿色叶子,中间插着半根手指般的蜡烛。
不如她以前放过的河灯精美,她也知足了。
深夜时分,纪慕云安安静静站着,等前面的人一一放过河灯,才蹲在岸边,小心翼翼松开手指。
小小的河灯在黝黑河面顿一顿,随即像迈开蹄子的小马,朝前方冲出去。
纪慕云松了口气,一时忘了起身,望着自己的河灯在水面划出长长的痕迹,乘着凉风,追逐前面的同伴。
宝哥儿本来累了,到了岸边才兴奋起来,拍着手叫“娘,娘”,珍姐儿也拍着手,对六婶子的女儿芳姐儿嬉笑“我的灯追上你了~”
十余只静静燃烧的河灯像一朵朵初夏粉莲,在水面悄然绽放,忽而聚集,忽而纷乱,陆续涌向河中心搭着高楼的彩船。
七太太拉住儿子的手,笑意忽然凝结在脸上——大多数河灯好端端的,只有一只河灯像被水里怪物拽了一把似的轰然倒在河面,一个水花翻过就沉下去了。
那只可怜的河灯,是她亲手放下去的。
? 第26章
水面涟漪尤在, 七太太的荷花灯已经不见踪影,纪慕云低下头,盯着岸边一朵在秋风中摇摆的野花。
男人们离得远,没看清发生什么事, 珍姐儿却沉了脸, 程妈妈低下头, 能说会道的夏姨娘成了哑巴,于姨娘更是不吭声, 杨姨娘把玩一柄湘妃团扇, 至于七太太纪慕云不愿去看她的脸。
一时间,空气中充满沉默和初秋凉意。
“可算完事了。”六婶子挥着帕子, 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这个时辰了, 我都有些饿了。”
六婶子的女儿芳姐儿和珍姐儿差不多年纪,穿着橘红撒花对襟小袄, 真红色凤尾纹马面裙,戴着珍珠头箍, 颗颗珍珠有小拇指大。“娘,要不然, 我们再回松鹤楼,吃些宵夜吧。”
六婶子扶着自己臃肿的腰身, 夸张地:“你娘再吃宵夜, 就成元宵了,你外婆见了,非得训你娘不可。”芳姐儿用帕子捂着嘴“娘是怕月初新裁的衣裳没法穿了吧?”
母女俩嘻嘻哈哈地, 场面没那么尴尬了, 女眷们捧场地笑。
六叔信步踱过来, 摇着一把泥金折扇,“什么事这么热闹?”六婶子便说“你姑娘撺掇,找地方吃宵夜呢。”六叔故作惊讶:女儿家怕胖,又快嫁人了,节食是常有的事。
芳姐儿忙拉着父亲衣袖“爹爹,哪有的事,人家是有点累了。”
珍姐儿脸色略好,关切地挽住母亲胳膊,“可不是,脚都疼了。”又板着脸训斥下人“还不把娘的披风拿来,干什么吃的?”
平时这个时候,小姐少爷们早就歇下了,曹延轩看看宝哥儿,再看看六叔几个年幼儿女,“时候不早,回吧。”
程妈妈把一件靛蓝绣白兰花披风裹在七太太肩膀,后者慢慢把带子在领口系成结,忽然笑道:“我倒不累。婶子,捡日不如撞日,不如去翠羽楼逛一逛。”
六婶子看看天色,迟疑道“这个时辰,怕是打烊了。”
六太太想也不想就答“翠羽楼打烊了,又不是只有翠羽楼一家,没了张屠户,便吃带毛猪?前日我派人去老凤祥,掌柜的说,今日只要有客人,就一直开着,子时也不关门。”
老凤祥是城里有名的绸缎铺子,绫罗绸缎绢纱棉布针线帕子应有尽有,很多从京城来的新鲜花样。
这个时辰七月半鬼门开,阴气重,五叔儿子是少年,宝哥儿还小,别说做父母的,纪慕云都觉得不妥当。
曹延轩理一理衣袖,温声说“改日吧,横竖老凤祥就在那里,又跑不了。来,宝哥儿给我。”
程妈妈忙把宝哥儿抱起来,还没交到曹延轩手里,七太太突然沉着脸一甩衣袖,大踏步沿着河岸疾行,桂芬几个忙忙跟着。宝哥儿“娘”,珍姐儿跺跺脚,不安地看一眼父亲,追赶母亲去了。
家主、主母有了分歧,姨娘、仆妇大眼瞪小眼,不知怎么办好。
纪慕云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
惊讶与恼怒涌上曹延轩眉宇间,看看儿子,又看看黑黝黝的河面,在秋风中化成一声克制的、无可奈何的叹息。
一只手搭上他肩膀,六叔笑道“妇道人家就是这样,想起一出是一出,走,今天想来要你破费了。”
六婶子也拉着女儿迈开脚步,念叨着“别说,老凤祥还真是有日子没去了,看看有什么新鲜东西。”
曹延轩弯腰抱起儿子,“困不困?”宝哥儿揉揉眼睛,撑着说“不困。”曹延轩露出笑容,拍着儿子背心,让孩子伏在自己肩膀,“困就跟爹爹说,啊?”
媛姐儿和于姨娘缓步前行,纪慕云默默相随。
就像王丽蓉说的,老凤祥真的没打烊,两层楼高的铺子非常体面,门口挂着两盏写着“凤”的大红灯笼,把附近街面映得红彤彤,不时有游客进来逛逛。
曹府是大户,女掌柜殷勤地把一行人请到二楼雅间,曹延轩和五叔在隔壁单间喝茶。
“您瞧瞧,您来的可真是时候,都是前日新到的。”掌柜的带着两个人,手脚不停地上了热茶,把一匹匹料子摆在两位太太、小姐面前,“都说宝剑赠英雄,也只有您几位,才配得上这么好的料子。”
杭绸,湖缎,焦布,锦缎如同雨后彩虹,令人眼花缭乱。
王丽蓉闲闲瞧着,看中合眼的,就用涂了大红蔻丹的手指点一点,程妈妈便把被挑中的料子搬到一边黑漆长条桌案上。
六婶子有些累了,坐在一张秋香色贵妃榻喝红枣茶,由贴身妈妈按摩肩颈。芳姐儿和珍姐儿细细挑选,不时说“这个好看”
正挑着,掌柜的又捧了一叠匣子,打开有绢花有堆纱花有绒花,有荷包有帕子有丝袜有汗巾子,“平时配衣裳。”
王丽蓉看都不看一眼,提高声音:“你们几个也来瞧瞧,今天算在我账上,别替我省钱。”
话是这么说,谁也不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占主母的便宜。
杨姨娘柔声说“下个月是太太的生辰,太太什么都不缺,妾身讨个巧儿,挑一条应景儿的帕子吧。”真的挑了一方细撮穗桃红色麻姑献寿手帕。
五婶子笑道“还是你贴心。”
夏姨娘连忙给主母捧场,“那感情好,奴婢也沾了太太的光”挑了一条鲜艳的玫瑰红销金点翠汗巾子。
轮到于姨娘,拿了一个镶嵌着金玉碎珠的葫芦形翠绿色织锦梅花纹荷包,媛姐儿却从匣子里拾起一朵酒盅大的豆沙粉玫瑰绢花。
六婶子被逗得呵呵笑,“傻孩子,你母亲说什么来着,别替她省钱,那个不值什么。”媛姐儿涨红了脸,拿着绢花不肯放,憋出一句“这个做的很真。”
珍姐儿不满地从鼻子发出“嗤”一声,觉得丢了自家的人。
绢花之类,纪慕云不稀罕:她跟着丁师傅,针线之外学了打络子、做绢花,比不上专做这个的手艺师傅,也相差不远了。
轮到她,上前看两眼,拿了一方湖蓝色绫销江牙海水嵌八宝帕子,“这个花样子不多见,等回了家,和两位小姐琢磨琢磨。”
王丽蓉满意地嗯一声,六婶子笑眯眯地瞧她一眼。
两位太太、两位小姐跳得过瘾,结账已经过了子时。程妈妈拿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掌柜的欢欢喜喜地接了,殷勤道“明日一早送到府上。”
踏出店门,几辆挂着“曹”字的黑顶平头马车停在门外,两位管事娘子在外面候着,小丫鬟提着灯笼。三管家在最前面一辆马车后面,探着身听里面的人说话。
下一次呼吸到新鲜空气,是什么时候?耳边两位太太说着告别的话,纪慕云心情复杂地抬起头,一轮淡黄色的月亮安安静静挂在空中,藏蓝绸缎般的夜幕点缀着几颗亮闪闪的星星。
不像在府里,天空被院墙隔成方方正正,只有云彩,一会像鲤鱼,一会儿像燕子。
回府的路上,夏姨娘说一些“今天料子真多”的话,纪慕云笑着敷衍两句。到了双翠阁,冬梅兴奋极了,对菊香说个没完,后者眼巴巴等到现在,不停发问“我没去过松鹤楼”“你放河灯了吗?”
往年放河灯,纪慕云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落魄之后跟着父亲弟弟出门,也是逛逛街就回家了,此时脱下鞋子,发现脚板都红了。
她打着哈欠,等热水端来,洗漱一番就歇下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响动,菊香的声音和院门响动传进来
纪慕云的睡意像疾驰的马车,跑的无影无踪。
进入曹府四个月,谁看不出曹延轩夫妻之间的僵局就是白痴了,可今天宝哥儿跟着曹延轩甚至不愿意在正院将就一晚?
她顾不得多想,披衣下床,弯腰提睡鞋的工夫,曹延轩已经带着微微凉意,大踏步进了西捎间。
“不用起来。”他满脸倦色,拉着腰带,“我这就歇了。”
纪慕云忙叫冬梅“上茶”,菊香“提热水来”,又问“您要不要添点点心?”
曹延轩摇头:“在铺子里吃过了。”
也对,女眷们用了很长的时间挑选衣料,男士们在隔壁闲坐,茶水点心鲜果是少不了的。
她服侍曹延轩脱下外衣,散开发髻,漱口的时候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坐进盛满热水的浴桶时,他发出舒服的叹息声,闭着眼睛,神色间的疲倦是看得见的。
纪慕云也不多说,用棉布帕子替他细细擦洗背脊。
以往天热,曹延轩不爱泡澡,洗一洗便出来了,今天却在热水中待了很久。他一度想说些什么,却没说出口,任由她按摩肩膀和颈窝。
片刻之后熄了灯,纪慕云半点睡意都没有,不愿吵他,侧身在枕头上挑着最舒服的姿势;他像是也睡不着,连着翻了两个身,过了许久,忽然在黑暗中开口“以前在家里,也放河灯吧?”
这话一说,紧张和尴尬的气氛散了许多,纪慕云无声松了口气。“也放的,怕人多走丢了,在家里吃过饭,就出来了。”
她讲了讲近几年的中元节,不提“走得脚疼”的话题,挑着高兴的事情:“去年做过河灯,结果在家里都浮不起来,只好去铺子里买。”
他嗯一声,没做声。
纪慕云的声音带着怀念,“回去的路上遇到豆腐涝和藕粉,还有糖糕,我吃了,结果肚子疼。”
曹延轩笑起来,摸摸她头顶,又去摸她肚子,“今天吃的好不好?”
“桂鱼比买回来的好吃。”她咂咂嘴巴,“虾仁没有我们府里做得好,黄鱼烧得很够火候。”
黑暗之中看不见他的脸色,声音听起来温柔多了,“若是喜欢,日后带你再去。”
难不成,六叔经常带杨姨娘出门?希望太大,失望起来会更难过,她笑着应了。
曹延轩伸展一下身体,又说“六叔是上一辈最小的叔叔,诙谐洒脱,和我们这一辈情分甚佳。”
之后他闲闲诉说,六叔曹瑾其实是近支堂叔,幼有慧名,得遇名师,一路顺风顺水,二十一岁便高中,被皇帝钦点为探花。之后曹瑾入了翰林院,外放做官,原本前程似锦,在太原任知府的时候遇到贪婪粗鄙的上峰。曹瑾是世家子弟,心气极高,不愿阿谀奉承,更不愿同流合污,奋而挂冠归乡,回到金陵,在曹家族学教书。
“以前六叔在任上,信中总说,如今这年月,外表花团锦簇,内里艰辛,判个证据确凿的官司还要顾忌护官符。”曹延轩语气带着无奈,“待他回来家里,今日扫雪烹茶,明日对月吟诗,后日登泰山观日出,日子要多逍遥便有多逍遥。”
姨丈也说过这样的话,有的地方尚好,有的地方根底坏了,官官相护,寸步难行,能保持读书人的本心便很难得了。
纪慕云低声说,“可见世事不能两全,风骨与逍遥乡不可兼得。我听人说~”曹延轩说“听人家说什么?”
她清清喉咙,“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曹延轩便呵呵笑起来,张开胳膊把她搂在怀里,“你呢,若是你,看中什么?”
这么宽泛的话题纪慕云决定奉承他一下,想说“每年陪着您放河灯”,再一想,今天的局面,曹延轩八成再也不想经历了,便换个说法:“妾身一个女子,没那么多想法,只想着,若每年中元节,都能和爷一起过,便知足了。”
他微微动容,抚摸着她柔腻温暖的脖颈,手指顺着衣襟滑进去,却又停住了——今天一天,他着实有些倦了。
“给你带了东西。”曹延轩忽然说,掀了一下低垂的帐子,“在我衣袋里面。”
大概是她们挑选料子,两位男子等得久了无聊,在铺子里买的零星物事?
她一下子开心起来,用胳膊撑起身体,“真的吗?”
曹延轩笑着把她按回原处,搂进怀里,“乖,明日再看。”
? 第27章
中元节清晨, 纪慕云收到几个鼓鼓囊囊的锦绣香囊。
打开一瞧,第一个香囊装着翠玉、珊瑚和碧玺纽扣,第二个装着光鲜灿烂的细碎羽毛,第三个则是各色珠子, 大的如指头, 小的如碎米, 有金珠有银珠有翠缕有珍珠,另有四卷金灿灿的丝线。
倒推五年前, 身为三品大员甥女, 纪慕云才能用这么好的材料刺绣。
纪慕云情不自禁地欢呼一声,拈起一粒梅花状翠玉饰扣, 映着日光细瞧:颜色翠绿, 表面有漩涡型花纹, 可以做纽扣,可以钉在扇套、香囊、斗篷上, 或者缝在领口,一定很出彩。
她平日沉稳谨慎, 话也不多说,这种闺中小女儿性情冬梅还是第一次见, 惊讶地走过来:“姨娘,七爷对您真好。”
他心里是看重自己的吧?纪慕云心中甜蜜, 他是喜欢自己的吧?
她, 把纽扣放回香囊,指尖在羽毛间流连,停在一根藕荷色的“缝在我那条新帕子上, 好不好?”
冬梅连连点头, “奴婢在外面问了, 随便一条帕子,就要一两银子呢!”
七太太真是大手笔,她想。
冬梅扬眉吐气地,“还什么帕子,您用珍珠穿一条珠链,中秋节戴出去,给他们瞧瞧,老爷心里谁是第一!”
所谓她们,大概就是两位姨娘了。
纪慕云没接茬,打定主意,要给曹延轩做一件出彩的东西——希望他能知道,自己对他礼物的喜爱。
衣裳已经做了,媛姐儿送鞋,珍姐儿做扇套,想一想,还是做荷包好了。
纪慕云在纸上画来画去,用两天时间定了样子,从箱笼挑出一匹靛蓝色素面锦缎,利用午歇时间做起绣活。
紧赶慢赶手脚不停,总算在八月十日做好,金红色的桂花早已开满枝头,纪慕云松一口气。
曹延轩拿到手里,顿时眼前一亮:荷包正面俨然深蓝夜幕,金黄色的明月挂在高空,一棵繁花似锦的桂花树树底坐着一只粉白色的月兔,用小小的臼杵捣着草药。
荷包才巴掌大,桂树月兔活灵活现,兔子眼睛是红色米珠,草药是绿的,令人看着就想摸一模。
“给爷做的?”他仔细端详,用手指一摸,便发现桂花树上的金银果实是米粒大的碎珠,月亮不是缝的,居然是一根头尾相连的羽毛,“怎么想出来的?”
纪慕云有一种小时候收到爹爹和姨母表扬的欢喜,伸出带着顶针的双手给他瞧:白白嫩嫩的指尖有两个小小的伤口。
曹延轩握住她双手,放到嘴边吻了吻,“想要什么?爷给你带回来。”
她想了想,兴致勃勃地拉住他衣袖“以后爷在外面,遇到这种稀罕玩意儿便带回来。”
曹延轩嗯一声,“这几日没空,等过了中秋,没那么热了,爷带你出去。”
可以吗?姨丈从没带妾室出过门不过,他和六叔曹瑾交情好,看那个杨姨娘,显然颇得五叔宠爱。
她不由自主欢喜起来,眼睛亮晶晶,“爷说过的,可不能说了不算。”
曹延轩笑着摸摸她下巴,张开胳膊,由着她摘下原来的翠竹荷包,把新荷包戴到腰带上。
中秋节临近,府里事务多如牛毛,曹延轩提前到内院商量过节的事,走进走出的,荷包被众人看在眼里。
珍姐儿直截了当地吩咐:“给我也做一个,要快些,年底我戴。”七太太喷地一笑,“年底戴什么?要戴也是明年这时候。”珍姐儿便说:“那,你给我想个新鲜花样子,做个应景的灯笼荷包吧。”
纪慕云答应了。
珍姐儿趁机向七太太说,还想上针线课。七太太笑女儿偷懒,耐不住女儿撒娇耍赖,答应“隔两日,做半日针线,账本不许耽搁了。”
于是纪慕云得以和两位小姐一起,时不时去绿波廊做绣活儿。
媛姐儿也看见新荷包了,回去比比划划,找纪慕云挑选颜色。纪慕云陪她先在纸上画好样子,把合适的打底料子找一个竹绷子绷好,把定下来的丝线依次钉在上面,照着慢慢绣便是了。
中秋节临近,空气中满是桂花香气,一篓篓螃蟹、一坛坛菊花酒、一尾尾鲜鱼、一缸缸活虾、一头头活蹦乱跳的鸡鸭羊猪、一篮蓝鲜藕菱角、甜瓜蜜枣、一盒盒点心零嘴陆陆续续搬进府里。
听菊香说,厨房里几大缸螃蟹,料想每个院子都有。
纪慕云怀念起旧时光:每年中秋节,姨母不许自己多吃螃蟹,“仔细肚子疼”,弟弟还小,无所谓,两位表哥比赛吃螃蟹,吃到最后醉倒了:吃螃蟹自然是要喝酒的。
离中秋节还有两天,厨房便搬来一只大缸,告诉她“老爷爱吃鲜的,姨娘安排人在院子里蒸吧,省得路上冷了。”
纪慕云让厨娘掀开盖子,低头看时,一只只青灰色的螃蟹在缸里乱爬,蟹钳腿脚齐动,个个有碟子大,一斤也就两个。
“送些姜醋、酱油来,再要写花椒、辣椒、白糖、柠檬、绿豆面,桂花我这里有,厨房有什么酒?蟹八件拿两套。”既吃螃蟹,零零碎碎不可少,她细细嘱咐,“柴火不可少了。我这里有炉灶,锅碗瓢盆可一样没有。”
厨房二管事姓吴,是个利索能干的妇人,“姨娘放心,一会儿就送过来。”
到了晚上,曹延轩到院子里来,纪慕云欢欢喜喜带他去院子角落的灶房“螃蟹送过来了。”
他打量着,也来了兴致,“蒸几只,我们尝个鲜。”
晚饭摆到桌上时,比平时多了盛着煎银鱼、胭脂鹅脯、芥末鸭掌、酱牛肉、海蜇丝、肘子肉、盐水鸭、口水鸡的黑漆莲花攒盒,两只红石榴、一碟切成块的甘蔗,□□插在花觚里。
四只红彤彤的螃蟹也出锅了,两公两母,摆在荷叶大的海棠式碟子里。
纪慕云端起一只梅花银酒壶,斟满两只小小的金莲蓬酒盅:“厨房送来的菊花酒,说是您喜欢的。”
曹延轩嗅了嗅滚热的酒,却不沾唇,起身出了屋子,围着那棵格外高大的桂花树转一圈,“可有铲子?”
铲子?纪慕云莫名其妙,外面伺候的胡富贵家的忙说“有笤帚有棍子”
曹延轩便对自己的小厮朗月说:“去,找把铲子来,铲土用的。”
只要他在内院,身边总是跟着一个十岁的小厮,今天是朗月。
朗月答应一声,飞也似的跑了,不多时不知从哪里扛来一把铲子,“老爷,我来。”
曹延轩便指着树底一米之外的地方,“轻些,别弄破了。”
树底埋了东西吧?纪慕云担忧地叮嘱“别挖到树根”,曹延轩笑着说“听见姨娘的话没有?”
朗月吭哧吭哧挖起来。别看他小,力气却不小,没几下便挖了半米,按照曹延轩指点的方向发力。
过不多时,挖到一个封着泥土的酒坛子,朗月喜道“有了!”
片刻之后,纪慕云把烫好的酒斟入杯中,吸吸鼻子,“桂花酒?”
曹延轩神色惬意地端起杯子,嗅一嗅,端到她唇边“尝尝。”
纪慕云呷一口,上好的米酒,有些年头了。“您什么时候酿的?妾身都不知道。”
让她住双翠阁,是曹延轩还是七太太的主意?应该是七太太,毕竟她进府初几日,曹延轩没露过面七太太知道桂花树下有美酒么?
曹延轩不知道她的胡思乱想,略带得意地喝干了酒,满意地说:“每年我喝一点,再埋一坛,这坛是三年前的。”
纪慕云再尝一口,“妾身分不太出,只知道,这酒比菊花酒甘醇。”
未出阁的女子,自然没什么机会喝酒。曹延轩笑着递过杯子,“看你收了不少桂花,留好了,过几日爷教你酿酒。”
螃蟹趁热吃才香甜,纪慕云想服侍他,曹延轩摇摇手,“你吃你的。”
她便递给他一只大个儿母蟹,自己也拿了一只,用蟹八件中的小剪子斯斯文文剪开,开始剥着吃。
看得出来,曹延轩是个会吃的,灵巧而利索地把螃蟹拆解开来,沾了姜醋吃蟹黄,喝一口酒,吃一口蟹腿肉。
香甜是香甜,毕竟螃蟹性寒,她不敢多吃,剥了一只就盛了一碗酸笋鸡皮汤,慢慢喝着陪他。
曹延轩兴致极好,连吃两只螃蟹,把最后一只夹子肉卸下来,放到她碗里。“明日停一停,到了正日子,爷从东府回来,你再蒸几只,整些菜,陪爷喝两杯。”
真到了那天,您八成在东府就喝了酒,回来还能再喝才怪,纪慕云腹诽。
尽管这么想,中秋节当日,曹延轩七太太早早带着子女去了东府,纪慕云还是叮嘱冬梅:“跟厨房说,宵夜备些三鲜馅的小馄饨,用鸡汤煨着,再做些我上回的醒酒汤。”
冬梅应了,她又点了些菜肴,进西捎间打开抽屉,抓了两个银锞子一把铜钱出来:“吴娘子一个,齐家的一个,剩下的给婆子,莫得罪了人。”
齐家的是厨房总管事,七太太的陪房。
冬梅答应了,纪慕云又给她一个银锞子,“就当过节了。”
冬梅眯着眼,“姨娘心真好。”
纪慕云笑道“小油嘴的,我大方些,就成好人了,把菊香她们也叫来吧。”
说起来,纪慕云不缺钱:除了八月月例,前日府里送来过节的份例,有瓜果月饼,两匹料子,以及四只中等个头的螃蟹——前日那一大缸螃蟹,是曹延轩这个当家主子的。
今天一早,曹延轩说一声“我在篮子里放了东西”就走了,她去瞧针线篮子,里面有两张五十两银票。
细想一想,他是个很大方的人。
主子不在,节日还是照过,午餐比平日丰盛得多,有菊花酒有鲜果有栗子羹有桂花糕,还有一个热腾腾的羊肉锅子。
主子不在,“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便不必太在意,三位姨娘围桌而坐,边吃边说闲话。
夏姨娘挑拣羊肉“不如去年肥嫩”,于姨娘偶尔望着东边,大概在思念女儿:媛姐儿的性子,显然不太适合长辈都在的大场面。
纪慕云安安静静倾听,不时附和几句。
待吃过饭,夏姨娘提议:“这几天没那么热了,去姐姐那里打牌吧。”于姨娘自然称好,邀请她“妹妹也来吧。”
纪慕云很好说话:“我打的慢,怕扫了两位姐姐的兴。”于姨娘笑道“什么慢不慢,妹妹就是打牌打得少。”
到了于姨娘院子,三人叫了一个姓万的妈妈,打起叶子牌。
说起来,于姨娘住的不如纪慕云,有女儿的缘故,使唤人是三人中最多的,有一个管事的万妈妈、两个二等丫鬟,两个小丫鬟和两个粗使婆子,媛姐儿身边的也和珍姐儿一样。
秋风渐起,吹得院角一棵冬青树沙沙作响,丫鬟端来莲子羹,三人放下牌,说起闲话。
于姨娘说起,往年正月十五两个府的主子们团聚,到了正月十六,西府会单独开团圆宴,姨娘也能坐席。
夏姨娘想起“曹延轩回府八成会去纪姨娘院子”,悻悻地,不看纪慕云。纪慕云并不在意:当面甩脸子,总比当面笑嘻嘻,背后捅刀子好。
突然之间,急促的脚步穿过院子,奔向正屋:是于姨娘贴身丫鬟春兰,脸色不怎么好。
“姨娘。”见满屋子人,她欲言又止,万妈妈忙站到屋角。
于姨娘担心女儿,迎上去“怎么了?倒是说啊?”
春兰寻思,瞒不过另两位姨娘,便把于姨娘拉到一边,声音却不小:“菊花酒用完了,奴婢去厨房要,吴娘子说,太太身边的桂芬回来,取太太日常用的东西和煎药的家伙,让送太太常喝的燕窝——我们府里是血燕,比东府的好。”
于姨娘的语气一下子没那么急了,“太太?”
“太太病了。”春兰能做到姨娘身边得力丫鬟,自然打听的清楚,“说在东府吃午饭时还好好的,方才听戏,一声不吭倒下去了,把四小姐吓得直哭”
? 第28章
一夜之间, 中秋节“团圆喜庆”的气氛像被秋风吹落枝头的枯叶,打着旋儿飘向远方。
当天曹延轩和七太太留在东府,媛姐儿第二日回到府里,颤着声音告诉于姨娘, “飞雪堂正唱着戏, 太太不知什么时候软软地滑到座位底下。旁边两位太太没发觉, 我们,我们也看着戏, 还是台上的人看到了, 停下来,才, 才”
听着就很吓人, 一旁纪慕云想象着当时的情形, 心中唏嘘。
于姨娘见女儿没事,便万事大吉, “太太如今怎样?”媛姐儿显然受了惊吓,脸色发白地说:“平时给太太看病的范大夫去了, 说,太太是旧疾复发, 又遇到天气转寒,一下子重了。需得徐徐调理, 已经开了药。”
“四小姐呢?”于姨娘追问, “宝少爷呢?”
媛姐儿答:“四姐姐留在太太身边,爹爹怕宝哥儿受惊吓,亲自带在身边。”
于姨娘便埋怨:“怎么你独一个回来?”
母亲身体不好, 女儿需得侍疾, 否则会被骂“不孝”。
媛姐儿不满地辩解:“太太住在青岚院, 屋里丫鬟婆子一堆,又有大夫出出入入。爹爹怕我们过了病气,让我陪着宝哥儿,宝哥儿只要四姐,爹爹就说,在那边也没什么用,让我先回来,莫要累病了。”
也是让媛姐儿给家里报个信。
七太太不到三十岁,大过节的忽然倒下,两位姨娘一位小姐没有一个露出惊讶、震惊、无措的神色也就是说,这位主母身染重病,在府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纪慕云心事重重的,夜间没有睡好。
又过两日,曹延轩带着宝哥儿,七太太乘软轿回到西府,东府两位太太也过来了,大夫随行,把七太太安置回平日的屋子。
三位姨娘和媛姐儿侍立在外间,丫鬟婆子束手立在檐下,除了笼中鸟儿不时叫两声,什么动静都没有。
范大夫诊过脉像便出来了,背着药箱,跟着小厮去第三进客房,七太太痊愈之前,这位金陵城有名的医生便住在府中了。
东府三太太、五太太忙前忙后的,督着丫鬟煎药,亲眼看着七太太服下。毕竟不是年轻时候了,又接连折腾几日,待吃过午饭,两人面上难免露出疲倦。
卧在黑漆螺钿拔步床中的七太太便道:“时候不早,我这又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有的是劳烦两位嫂子的时候呢,两位嫂子不要跟我客气,回去歇一歇。”
三太太端着茶,安慰道:“着什么急?有日子没来你屋子了,就不许我们坐坐?”五太太手里摇着一把湘妃团扇,随意打量着床头插着芙蓉花的汝窑梅瓶,“这个可有年头了,我们家里原也有一对,被个笨手笨脚的丫头打坏了,把我气得,让人牙子领走了。”
一个汝窑梅瓶少说值几十两银子,足够买十几个丫头了。
七太太笑道:“嫂子若喜欢,便搬回家去吧。”五太太笑着对三太太说,“看看这个大方劲,你瞧中什么,赶紧说。”三太太却说:“我瞧着珍姐儿好,比我两个儿子都好,干脆,把珍姐儿给我带走吧。”
这话说到五太太心坎,“都说姑娘是娘的小棉袄,一点都不假,姑娘心疼人。”
七太太露出自豪的神色,呵呵笑着,“她懂什么呀,没脚蟹似的,比不上贵姐儿珠姐儿。”
贵姐儿珠姐儿是两位太太的女儿。
“珍姐儿还小呢。”三太太自然谦虚,“我们家贵姐儿出门子之前,和男孩子一样淘气,如今在夫家相夫教子,服侍婆婆,我看着都不敢信。”五太太挤兑妯娌,“可不是,你还拉着我去烧香呢!”
三人玩笑几句,七太太半真半假地,“以后珍姐儿还得两位嫂子照应,我就把她托付给两位嫂子了。”
这话说的有托孤的意思,两位太太见她病着,不好拒绝,也就应承下来“珍姐儿和我们家姐儿就像亲姐妹一样。”
又闲话片刻,七太太露出疲倦神色,两位太太也就告辞,“客走主人安,你好生歇着,有什么事派人来说一声,明日我们过来。”又叮嘱“不必送”,七太太道谢。
门帘一掀,珍姐儿和曹延轩安抚了宝哥儿,一前一后从西次间过来。
短短几日,珍姐儿脸颊瘦了许多,眼睛更大了,“弟弟已经睡了,乔妈妈和连妈妈陪着。娘,你好些没?”
乔妈妈是宝哥儿管事妈妈,连妈妈是奶娘。
客人走了,七太太松快不少,在枕上调整着舒服的姿势,握住女儿的手,“好孩子,有你在娘便放心了。”
母亲手背瘦骨嶙峋,露着青筋,比程妈妈的手还苍老。珍姐儿眼圈一红,趴在母亲盖着的宝蓝色夹被上。
“去吧,去瞧瞧你妹妹。”七太太做出慈母姿态,轻轻抚摸珍姐儿鬓发,“这两天,怕是把媛姐儿也吓到了。娘和你爹爹说说话,你弟弟就在娘这里。”
珍姐儿知道父母要商量正经事了,脸庞在被子蹭一蹭,依依不舍地站起身,叮嘱半日“好好歇着,有事使人告诉我”。离开正屋之后,她没去媛姐儿的院子,回到自己屋里,伏在拔步床里,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
如果如果母亲真的一病不起
不不不,不会的,娘只是身子弱,慢慢调理就会好起来。窗外秋风渐起,珍姐儿的泪水打湿了大红绣芙蓉花被面。
七太太却没有女儿这么乐观。
“爷,妾身想让珍姐儿早点嫁。”待丫鬟婆子退出去,她就直截了当地说。
坐在椅中的曹延轩微微一愣,立刻明白了妻子的意思:按律例,父母去世,子女需服斩衰,守孝三年(实际是二十七个月),期间是不能婚嫁的,便是女儿嫁出去,也得守孝一年。
珍姐儿夫婿是花家二房独子花锦明,今年十八岁,比珍姐儿大五岁,本来两家订好,珍姐儿后年及笄便办婚礼。
万一七太太有不测,珍姐儿就得守孝,到时候珍姐儿夫婿少则十九,多则二十几,房里有通房,万一在未来几年生下庶长子,或者纳了妾,做为女方家里是没办法反对的。这么一来,珍姐儿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理智是理智,做为十余年结发夫妻,他本能地不希望事情朝最坏方面发展,加上舍不得女儿,第一反应便是反对:“也不必那么急,珍姐儿还小。”
七太太一晒,“也不小了,穷苦人家,和她年纪一般的不少已经做了母亲。爷,我是想,读书、针线、音律、管教下人,珍姐儿该会的都会了,妾身本想带带她管家,身体不争气,也教不了她什么。待到她嫁过去,在婆婆身边学两年,也就什么都会了。”
曹延轩没做声,盯着地板上的洋红色五福捧寿地毯。
短短几句话,七太太已经不耐烦了,提高声音:“左右离得近,又有两位嫂子和舅母,真有什么事不明白,回家问一问便是,珍姐儿又是个聪明的。这件事我说了算,明日我给花家下帖子”
事已至此,曹延轩抬一抬手,用安抚的语气说“我知道了,这件事我来办。”
夫妻十余年,七太太知道丈夫是个重承诺之人,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办到。她放松下来,重新躺回枕上,胸膛起伏,一时说不出话。
曹延轩端了热汤给她,又喊丫鬟进来服侍。不多时七太太安稳下来,用帕子按按唇,“我歇一会,爷看看哥儿姐儿吧。”
曹延轩盯着珐琅熏香炉冉冉升起的香烟,往事涌上心头,事到如今,怜悯更多一些。他低声说,“我是想着,珍姐儿在家里,还能陪一陪你。”七太太眼圈一红,窸窸窣窣翻过身,面朝里床不动弹了。
出了卧房,曹延轩面色疲惫,见到侍立在次间的三位姨娘,便说“媛姐儿那边,你多看着点,莫要病了。”
这句话是对于姨娘说的,于姨娘连忙应了。夏姨娘眼泪汪汪地主动请缨:“爷,太太可歇下了?奴婢不放心,想留下来服侍太太。”
她以前是七太太的丫鬟,服侍惯了,这么做是应当应分的。
曹延轩点点头,见到最后面的纪慕云,想了想:“太太歇下了,今日散了吧。”
待回到双翠阁,曹延轩揉着眉心坐到窗边大炕上,“这几日我在外院,你陪陪珍姐儿媛姐儿,若有事,使人告诉我。”
大概想有个独处的空间吧?姨丈也一样,和姨母恩爱归恩爱,遇到公事和要紧的事,偶尔在外院书房歇息。
纪慕云恭声答应,不提七太太的病,也不提小姐少爷,只问“您平日的衣裳,给您带几件吧?天气凉了,妾身告诉厨房,给您做些热汤”又亲手端了热茶,拿了个大迎枕来塞在他腰后,给他按摩肩背。
有这朵解语花陪在身边,曹延轩眉头渐渐松开,闭着眼睛应一声。“给我磨墨,我要写张帖子。”
? 第29章
当天晚上, 曹延轩歇在外院,屋里冷清清,纪慕云有些不习惯。
冬梅几个来问,“姨娘姨娘, 老爷不在, 螃蟹怎么办?”
香喷喷的、膏满黄肥的螃蟹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纪慕云定定神,问声“怎么了”就明白过来:螃蟹是活物, 在缸里喂食喂水, 养几天就到头了,再往后死掉就该臭了。
还给厨房?厨房还养着几缸螃蟹呢。换成平时, 蒸一大锅请两位姨娘和有脸面的管事妈妈, 热热闹闹又有面子, 如今主母病重,再这么喜庆就是白痴了。
何况, 螃蟹不是萝卜白菜,只有主子、姨娘和得力仆妇才吃得到。
冬梅转动眼珠, “不如问问老爷?老爷爱吃螃蟹,说不定回来呢。”
一点吃食就要请示曹延轩?纪慕云笑一笑, 看一看两人:“还有几只?”
菊香是一一数过的,“还有二十六只, 个顶个的大, 十二只公的十四只母的。”
纪慕云便说,“给四只于姨娘,给两只夏姨娘, 到了给两位姨娘实话实说, 怕东西糟践了, 请姨娘们吃些;再给两只针线房徐娘子,给两只厨房齐管事,给两只紫鹃姑娘。记着,蒸好了立刻送过去,备上姜醋,路上别耽搁了,把话说清楚,怕白浪费东西,请娘子管事们莫要张扬。”
菊香用力点头。
纪慕云又说,“八只养着,勤快些换水;剩下四只今晚蒸了,你们也吃些。”
这就是说,不光纪慕云吃,冬梅三人也能分到一只。
冬梅还好,以前在正屋伺候,尝过螃蟹味道,菊香年纪小,没分到过螃蟹,顿时高兴起来,跑着烧火去了。
到了夜间,双翠阁飘满香喷喷的味道,纪慕云尝了尝螃蟹夹子里的肉就放在一边,喝了一碗鸡丝粥,两个丫鬟捧着醋碟剔黄啃钳子,吃得津津有味。
胡富贵家的最高兴,告诉纪慕云一声,回了府里下人住的群房,把凉了的一只螃蟹一分为二,和在府里喂马的男人分吃:后者上不得台面,没吃过这等精细东西。
很快,纪慕云就顾不上螃蟹了。
东府两位太太轮流过来,六婶子过来探望,族里亲戚三三两两来家里,再过两日,七太太娘家嫂子也过来了。
七太太嫂子姓严,三十四、五岁,一张圆脸,笑模笑样的,眼神却很精明。来探病的缘故,她穿着墨绿色柿蒂纹褙子,没戴什么首饰,装扮得非常朴素,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大。
“这话怎么说的。”严太太眼泪汪汪的,看起来是真伤心,“前阵还好好的,就这几日我不在,你就不舒坦。”
七太太娘家在金陵,父亲已经去世,兄长王丽华像曹延轩一样,已经考中举人,正在准备后年的考试。
严太太父亲在福建,今年七月五十大寿。严太太十余年没见过父亲了,带着丈夫孩子过去祝寿,本想回金陵过中秋,路上却耽搁了,前日才回到城里。
这段时日,七太太已经习惯了别人的关怀、唏嘘、同情乃至怜悯,似乎浑没当一回事,勒着秋香色镶宝石额帕,穿着石榴红小袄,墨绿色百褶裙,看起来,随时准备去别人家做客。“怎么没把旭哥儿敏姐儿带来?我备了中秋礼。”
王丽华有六名儿女,长子旭哥儿女儿敏姐儿是严太太生的,另有两个庶子和两个庶女。
严太太擦擦泪,叹道:“你哥哥的身体,你还不知道?去的路上就不舒坦,要不然,怎么在我家待了这么多时日。回来也是,要不是备了药丸子,就得停下来找大夫了。敏姐儿随你哥哥,这几日不舒坦,留在家里养一养,旭哥儿在家盯着呢。”
旭哥儿十六岁,已经娶妻,敏姐儿十四岁,明年初就出嫁了。
七太太便伸伸下巴:“把螃蟹、鲥鱼给舅太太带回去,连同石榴、菱角、菊花酒,再把三太太六婶子送来的燕窝和山参带上。”
桂芬答应着,严太太忙推辞:“你自己正是用得着的时候。”
王家早年家境尚好,父亲不擅经营,王丽华亦没入仕,又是个闲散心性,数十年下来,家里的买卖一日不如一日,比曹家更是差远了,有些坐吃山空的意思。七太太重情份,逢年过节的节礼、平日给侄子侄女的礼物厚之又厚。
七太太摆摆手,桂芬会意,出去传话了。外面夏姨娘见是个空儿,端了两个粉彩花鸟盖盅进来,先给七太太,又给客人捧上一碗,打开是秋梨川贝红枣羹。
严太太见是她,矜持地舀起一勺,“夏莲这丫头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夏姨娘满脸堆笑,熟练地把另一碗羹舀在杯盖里尝了,双手捧给七太太:“舅太太肯夸奖,就给奴婢体面了。”
严太太略吃两口,叮嘱了半车话:“你们太太身子骨弱,正是用得着你们的时候,好好伺候着,才不枉你们太太平日待你们的心。”
夏姨娘忙转到七太太身后,轻轻替后者捶背,动作十分熟练,“哪里用您吩咐,这几日,奴婢夜夜睡在太太脚踏板呢!”
“这就对了。” 严太太说,“等你们太太痊愈了,我重重有赏。”
七太太懒洋洋地听着,忽然对嫂嫂笑一笑:“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侧过脸吩咐秋实,“去,把纪姨娘叫进来”。
严太太目光一闪,放下盖盅,在临窗大炕中坐正身体,用帕子按一按唇角,不动声色地打量跟着秋实进屋的陌生女郎:约莫二十岁年纪,五官娇艳,肌肤白皙,身材高挑玲珑,青丝间戴着一根赤金花簪,湖绿对襟褙子配着月白色裙子,虽只化了淡妆,依然像一朵盛放的海棠花。
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严太太暗赞,觉得七太太这步棋是走对了,和颜悦色地问:“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纪慕云给两人行礼,恭恭敬敬答了。
七太太笑眯眯的,目光全是满意,仿佛夏姨娘是不相干的外人,纪慕云才是她的心腹。“进府就和珍姐儿混熟了,天天不是做这就是做那,手巧得很。”又说“把纪姨娘做的东西给舅太太瞧瞧。”
秋芬很快回来,捧着一个荷包一条帕子,“其余的在小姐那里。”
这两样是纪慕云敬茶次日给七太太的,严太太仔细看过,又看看垂着头的纪慕云,“果然不错。”伸手拔下头上一根烧蓝丁香花簪,“戴着玩吧。”
旁边夏姨娘眼里冒火,强忍着低下头:她服侍七太太这么多年,也不见严太太赏下什么东西。
甲之蜜糖,乙之□□,接了簪子的纪慕云同样高兴不起来:这位舅太太的目光十分犀利,落在她身上,就像盯着河鱼的鹭鸶。
不一会儿,珍姐儿带着宝哥儿、媛姐儿过来,与严太太好一番亲热。严太太夸奖珍姐儿“越来越漂亮了”,又问宝哥儿“读了什么书”,吃过晚饭才走。
七太太亲自送到院门,依依不舍地叮嘱“等哥哥好了,哥哥嫂嫂带着旭哥儿敏姐儿过来。”严太太满口答应,“这几日便来。”
三位姨娘侍立在旁,等到暮色低垂,七太太服了药歇下,卧房熄了灯,于、纪两人才告退,夏姨娘依旧留下。
回到院子,纪慕云腰酸背疼,双腿僵硬,直接躺在贵妃榻。菊香端来热水,心疼地服侍她泡脚:“这才三日,若日日如此,可怎么好?”
冬梅瞪小丫鬟一眼,哼一声:“服侍太太天经地义,听听,说的这是什么话!”菊香吐吐舌头,不敢吭声,听冬梅“还不给姨娘拿些吃的!”一溜烟跑了。
热气像藤蔓,从脚底攀爬到小腿肚,纪慕云闭着眼睛,疲惫是发自内心的。
不多时宵夜端来,一碗红枣桂圆甜羹,一碗鸡丝鱼丸汤面,一碟小鱼干花生米,一碟豆腐丝,一碟刚出锅的千层糕。自从收了螃蟹,厨房对双翠阁更好了,每顿都很丰盛。
晚饭是在正院吃的,拖到现在,纪慕云肚子早就空荡荡,见到食物立刻饿的胃疼,夹起一条小黄鱼。平日常吃的菜,今日不知怎么,一阵鱼腥味突兀地传入鼻端,令她胸口非常不舒服。
冬梅本来打算,今天的糕饼有红豆有葡萄干,姨娘吃不多少,剩下的自己也能吃两块,见她盯着碟子发呆,过去问“可是吃食不新鲜?”
纪慕云不再动小黄鱼,用调羹舀着红枣羹,一口气吃了大半碗才说,“明天早晨你去一趟外院,告诉老爷,我不舒服,请老爷叫大夫来一趟。”
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没吃过苦,不像夏姨娘于姨娘,一口气服侍太太几天几夜冬梅忽然反应过来,试探“您,您可是?”
“我也不晓得。”纪慕云语气和平日没什么不同,嗅嗅汤面,发现这个味道自己还受得住,开始吃鸡丝,“得大夫来过才知道。”
冬梅心里算了算,满脸笑容地应了:“奴婢明日一早就去。”
? 第30章
那晚纪慕云翻来覆去, 天蒙蒙亮就醒了,听着冬梅出门,菊香去提早饭,胡富贵家的用大扫帚打扫庭院。
她慢慢起身, 穿好衣服, 从攒盒拣两块点心就着温水吃了。
过不多时, 院门传来熟悉的脚步,曹延轩满脸喜色地进了卧房, “这么早就起来?”
他是做了父亲的人大概已经猜到了。纪慕云脸颊比朝霞还红, “平日也是这个时辰。”
他握住纪慕云胳膊,关切地低声说“哪里不舒服?”她垂着头, “妾身也不知道。”
曹延轩便放下心来, 小心翼翼把她扶到床边, 抚一抚她肩膀,冬梅忙从银勺子摘下大红色幔帐。之后曹延轩到门口咳一声, 带了一位须发皆白的大夫进来。
范大夫是新进住进府里给七太太看病的,在妇科很有名, 曹延轩直接请了过来,隔着帕子按住从帐子里伸出的雪白手腕, 略顿了顿,便说“恭喜, 恭喜, 如夫人是有喜了。”
尽管知道“纪慕云是谨慎稳重的性子,既告诉自己,就有了六七分把握”, 曹延轩依然满面喜色。
“好, 甚好。”他笑着在床前走两步, 看看低垂的帐子,“可知道,什么时候?”
范大夫摇头晃脑地,“从脉象看,不到两个月。恕老朽鲁莽,想问一问如夫人的起居。”
帐子里的纪慕云按捺住喜悦,细声细气地叫冬梅的名字,冬梅探身进去,不多时答:“姨娘小日子上月便没来,因偶尔有长短,没敢多想。这个月大夫月初把脉,没说什么,姨娘便没敢提,又赶上中秋,本想过了节,再”
有七太太这位缠绵病榻的主母,府中医生不断,主子们每月把平安脉,姨娘偶尔也能沾光。
范大夫面色和蔼,“如此便是了。月初时候尚短,诊不出是常事。”
曹延轩是有经验的,问清“饮食起居需要提点的”,便送了礼金,命小厮把大夫送出院子,回来扶住她胳膊,柔声问,“可有不舒服?
喜悦像潮水一样把纪慕云湮没了,胸中既有尘埃落定的踏实,又十分庆幸:不用再服侍七太太了。
面前女郎腹中怀着自己的骨血,曹延轩的心亦比绸缎还柔软,在她耳边问“想吃什么?可想用什么?”
不知怎么,她颇难为情,伏在曹延轩肩膀不吭声,后者温柔地抚摸她背心,仰头盘算:“今天是八月二十一日,两个月孩儿大概明年四月出生。”
一个像他、也像自己的孩儿纪慕云脸颊发热,在他宝蓝色长袍蹭一蹭。
两人温存片刻,冬梅喜滋滋地在门口蹲了个福,“给老爷道喜,给姨娘道喜!早饭提回来了,姨娘是在外间用,还是端进来?”
她想了想,卧房吃饭会有味道,便说,“还是去次间吧,爷,您吃过没有?”曹延轩心情大好,随手摸出一锭银子抛给冬梅,“在你这里吃吧。”
冬梅欢欢喜喜地接了,服侍纪慕云穿鞋,搀住她胳膊。纪慕云不太习惯,看他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便任冬梅扶着,小心翼翼在西次间的四仙桌边坐定。
拌三丝、醋拌王瓜、切开的咸蛋,菊香见她出来了,把红枣粥和双色米糕端出食盒;过了片刻,朗月把曹延轩的饭也送了过来,一碗热腾腾的荠菜三鲜馄饨,一碗油汪汪的羊肉汤面,一碟酥炸油条,一碟椒盐鹌鹑蛋,一碟酱牛肉,一碟虾油王瓜,一碟豌豆黄,另有四色用银螺蛳盒盛着的酱菜。
纪慕云拿起乌木箸,却见曹延轩皱起眉头,把馄饨端到她面前,扬声叫朗月:“把紫娟叫来,还有谢宝生家的。”
她的饭菜不够丰盛?纪慕云看看他,曹延轩夹了牛肉,放进她面前的小碟里。“你现在是一人吃,两人补,多吃些。”
吃过饭撤了碗碟,立在屋檐下的紫娟两人进屋来,给曹延轩请安。
曹延轩端着热茶,直截了当地说“你吩咐下去,平时无论我在不在,双翠阁的饭食按照我在时的例,送的勤快些。纪姨娘有喜了。”
紫娟忙答应了,又给两人道喜。
曹延轩又说“按照于姨娘的例,把院子里使唤的人配齐了,找老成妥当的。”
这回答应的是谢宝生家的,机敏不失稳重地建议“算算日子,姨娘应是明年春天生,产婆、奶娘得提前请回来。老爷,针线房那边,得准备姨娘过冬的衣裳和少爷的小衣裳。”
曹延轩应了,“按府里规矩办,缺什么吃的用的,府里没有,从我的库里拿。”
紫娟答应了,不动声色地悄悄瞥纪慕云一眼,谢宝生家的也目露惊讶,纪慕云垂着头,假做没发现。
说了半晌,曹延轩觉得差不多,令两人自去忙碌,对纪慕云说:“你歇着吧,我去一趟正房。”
她习惯地想起身相送,被他笑着按住肩膀,叮嘱冬梅“好好服侍。”
相比双翠阁,正屋气氛就沉闷一些。
今天暖和,次间捎间窗子敞开着,新鲜空气随着秋风涌进室里,把熏香的味道一扫而空。七太太靠在窗下一张铺着软塌的贵妃榻,边晒太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女儿说闲话。
“敏姐儿明年三月嫁,你五月嫁。”七太太拉一拉搭在腿上的大红湘被,“她后年生了孩子,你也差不多怀上了。”
曹家和花家约定,珍姐儿先嫁过去,后年及笄再圆房。
正在母亲梳妆台挑拣首饰的珍姐儿娇嗔地放下东西,推推母亲手臂,“娘~”
七太太笑道:“哪家姑娘不嫁人?哪家姑娘不生孩子?娘也是你这时候过来的,你和你弟弟都这么大了。”程妈妈和几个大丫鬟都笑,两位姨娘也笑。
珍姐儿嘟着嘴巴,不说话了。
七太太又说:“到时候啊,你们前后脚怀上,孩子生下来一起长大,姑舅老表骨肉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就跟我和你舅舅似的。”
舅舅从小护着娘亲,娘亲也心疼舅舅。舅舅家生意不好,庶弟庶妹又多,日子过的紧巴巴,娘亲逢年过节、舅舅舅母生日送重礼过去,又给表哥表姐做面子,珍姐儿是看在眼里的。
珍姐儿连连点头,“娘,您放心,我会和敏姐姐亲亲热热的。”
七太太笑道,“还有旭哥儿。旭哥儿是个有出息的,你舅母说,夫子夸旭哥儿勤奋,成了亲也不分心,每日认真读书。你弟弟若是像旭哥儿一样就好了。”
珍姐儿吐吐舌头,想起自己的未婚夫,父亲评价“天资不错,不够勤奋”。舅舅家还有两名庶子两名庶女,珍姐儿随口问:“那,齐哥儿林哥儿呢?”
七天太一晒,“那两个才多大,且看不出来呢。你啊,就跟着旭哥儿敏姐儿好了。”
言下之意,庶女庶子就不用管了。有严太太做嫡母庶子想出头,并没那么容易珍姐儿是明白的。
七太太又说:“你舅母今早送信,你舅舅快痊愈了,过几日就过府来。到时候我得劝劝你舅舅,再考一科就算了,中了固然好,没中就别费那个劲了,回来把家里的生意管一管。你表哥都成亲了,总不能当了祖父,再一年两年的考个没完没了吧?”
却没提同样备考的曹延轩。
正说着,院里传来小孩子的欢叫声,母女俩从窗中张望,见到曹延轩踏进院门。正和两个小厮捉虫子的宝哥儿大声欢呼,扑到父亲怀里。
曹延轩笑呵呵地拎着宝哥儿,一路到了正屋,坐到临窗大炕上,拉一拉衣裳下摆,和蔼地问七太太“今日可好些?”
七太太笑模笑样的,“老爷这么一说,不好也好了。”曹延轩问女儿“练了字没有?”
珍姐儿给父亲行礼,接过丫鬟捧来的茶,放到父亲面前,“娘亲好多了,大夫说,病去如抽丝,需得时时调理。女儿这几日陪着娘亲,没顾得上练字,今日一定补上。去,吩咐厨房,中午做爹爹爱吃的菜。”
有条有理的,不像往日孩子气,有了大姑娘的模样。
曹延轩不由欣慰,把儿子放在地上,问了些“今日做了些什么?”的话。
说了片刻闲话,七太太指一指窗边雨过天青色花觚,对儿子说“给娘摘几朵开得好的花儿,要两朵黄色的,再要两朵红色的,带着你姐姐一起。”
宝哥儿大声答应,拉着姐姐的手高高兴兴出屋去了。
正屋一时间安静下来,小孩子的嬉笑不时传进屋子,曹延轩喝一口茶,平静地说“纪氏有喜了。”
七太太一副喜出望外的神色,“阿弥陀佛,可算有喜信儿了。老爷膝下只有宝哥儿一个,不光老爷着急,妾身也夜不能寐,大姑奶奶时时提点,东府几位嫂嫂也关切的很。这下好了,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大大的好事。”
下巴朝程妈妈扬一扬:“去,开我的箱笼,把我那套赤金芙蓉花头面赏了纪氏,待到生了少爷小姐,我另有重赏。”
程妈妈微微一惊:那套头面没镶宝石,算不上七太太最贵重的首饰,却是用旧首饰融了新打的,时新花样,金灿灿的夺人耳目,应付大场面也不失礼数。
她恭声答应,七太太又连声说:“派人给姑太太、舅太太送信儿,给东府两位太太送信儿,再给城西铺子纪掌柜送个信儿,顺便告诉史掌柜史太太一声。纪掌柜是心疼人的,当初看我们心意诚,才把女儿送到我们家。如今纪氏有了喜信儿,纪掌柜也能放心了。”
程妈妈笑着答应,又给两人道喜:按照规矩,妾室所出的所有子女,都要喊嫡母一声“母亲”。
七太太又体贴地说“爷,纪氏年纪轻,初来乍到的,没经过事。依妾身看,得找个老成的妈妈,有什么想不到的,也能提点一二。”
却不像头两件事,直接安排下去。
曹延轩嗯一声,“我已吩咐谢宝生家的,给纪氏院子里派使唤人。纪氏月份浅,免了她早晚请安,若有什么事,派人说一声就是了。”
也就是说,不用服侍病中的七太太,也不用到正院晨昏定省了。
七太太一点不悦意的意思都没有,笑眯眯地“还是老爷想得周到。”又问“大夫可把过脉了?怀相可好?”
曹延轩面露微笑,“还算稳当”,七太太大声吩咐秋芬“算算日子,明年春天生,叫针线房的人,把纪姨娘的秋冬衣裳”
几句话说得急了,七太太咳了几声,夏姨娘忙上去替她轻轻捶背,曹延轩便抬一抬手“不必这么费事,府里有定例,都是办老了事的。”又劝“你歇一歇。”
七太太喘了一会儿,喝一口热羹,便扶着程妈妈的胳膊,“走,去双翠阁瞧瞧。”
曹延轩一怔,劝道,“你身子骨这个样子,着什么急?过几日再去也不迟。”
七天太却出乎意料地固执,“既知道了,怎么也得过去一趟,要不然,府里人知道了,觉得我不看重纪氏,就不好了——当日于姨娘有了身子,娘是赏过的,我也是于姨娘院子里看过的。”
抬出曹延轩过世的母亲,他便不好劝了,略一犹豫,珍姐儿带着宝哥儿高高兴兴回来,身后丫鬟捧着盛满鲜花的葵花式水晶盘。
七太太张开胳膊“走,今个儿天气好,爹爹陪我们出去走一走”。
宝哥儿蹦蹦跳跳地,珍姐儿也高兴起来:“大夫说了,若是天气好,娘走动走动是最好的,日日躺在床上,好人也生病了。”回头吩咐程妈妈,“叫人抬滑竿来,小心些。”
程妈妈忙说“还不叫人来,快着些!”丫鬟仆妇乱哄哄答应了。
? 第31章
太阳慢慢升高, 桂花树在秋风中舞动枝条,纪慕云像一枚泡在蜂蜜罐子中的蜜饯,整个人沉浸在喜悦中。
她要当妈妈了。
一个活生生的、欢蹦乱跳的孩儿,不管是哥儿, 还是个姑娘, 都是她骨中的骨, 血中的血,生命的延续。如果是个哥儿, 他会从小启蒙, 读书习字,科考, 长大娶妻生子;如果是个女孩子, 会进闺学, 或者把夫子请回家里,会像她一样对音律没天赋, 乖乖做针线、写字
平日曹延轩对珍姐儿宝哥儿的宠爱,对媛姐儿无声的关爱一幕幕涌上心头, 笑容浮现在纪慕云脸上,他会是个好父亲, 会照顾好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等有了孩子,她这辈子就有了依靠, 就像于姨娘, 再被夏姨娘压在头上,该有的份例和使唤人一个不少。日后年纪大了,曹延轩有了新宠, 也会像对待于姨娘似的, 给她该有的体面
冬梅的声音打断她的思路, “姨娘,谢家的带人来了。”
纪慕云一时没反应过来,冬梅凑过来说,“刚才老爷说,给您安排使唤人,谢家的巴结,这就带来了。”
果然,谢宝生媳妇带来三个人,在西次间一字排开:“绿芳,今年十六岁,车马房谢大宝的女儿,以前伺候过老太太,如今在外院祠堂管器皿;丁兰,今年十二岁,打更李老五的小女儿,跟着紫鹃姑娘打下手;石家的,原来厨房石良才的媳妇,丈夫不在了,两个女儿嫁了人,儿子还没娶媳妇,我就调过来给姨娘使,汤汤水水服侍的。”
纪慕云一面听,一面细瞧:绿芳是个圆脸庞大眼睛的姑娘,看上去颇为稳重,官绿褙子蓝色汗巾子,戴一朵小小的珠花;丁兰个子不高,规规矩矩的,只在进门的时候好奇地看了一眼,石家的胖墩墩的,发髻梳得整齐,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个利索人。
库房,老太太,打更的,厨房也就是说,这三个人和七太太无关,是曹府家生子,听曹延轩差遣,纪慕云立刻明白了。
“辛苦谢妈妈了。”她道谢,依次问三个人两句,便说“我瞧着甚好,便是这三个吧。”
谢宝生家的松了口气:想不到,老爷这么看重纪姨娘。如今纪姨娘有了身孕,日后十年八年,内院当有纪姨娘一席之地。自己和纪姨娘交好,自然是没错的。
“姨娘看中了就好。”谢宝生家的道,又叮嘱三人:“以后你们就在双翠阁当差,听姨娘差遣,可明白了?”
三人齐声答应。
纪慕云便笑道:“谢妈妈是稀客,还是我进门那日见过一次,今日来得巧,请喝杯茶吧。说起来,叫妈妈年纪大了些,不知该叫嫂子还是?”
谢宝生家的忙道:“奴婢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可不敢当,姨娘叫谢家的便是。”
正说着,冬梅已端上茶来,菊香也把绿萼三个人请到外面。外面忽然传来响动,菊香急急来说“老爷太太来了!”
昨天这个时候,她还在正院,服侍养病的七太太
纪慕云愕然,扶着桌子小心翼翼站起来,冬梅和谢宝生家的左右扶着,慢慢到门口:
果然是七太太,坐在一副滑竿里面,摇摇晃晃来了,由于她消瘦得厉害,四个健妇并不费力气。前面走着珍姐儿,曹延轩牵着宝哥儿的手,两位姨娘跟在后头,加上丫鬟仆妇,少说二十来人。
这么大的阵仗纪慕云收敛心神,把一行人迎进正屋,分别落座。
七太太扶着程妈妈胳膊,略显吃力地坐在高脚椅中,吁了口气,对程妈妈笑道:“瞧瞧,是个心大的,这当口还敢乱走。”程妈妈拉着她按到下首椅子,训斥冬梅“不懂事!”
冬梅低着头,谢宝生家的略一迟疑,纪慕云便说:“一直是歇着的,赶上谢家的带人过来,才出了屋子,正要回去了。”
七太太的目光绕过她,在三个仆妇身上转了转,又侧头看了看丈夫,才笑道“听爷说,诊出有两个月了?妹妹觉得如何?”
这两个字一出,纪慕云惊讶地睁大眼睛:周朝不成文的惯例,正室是主,妾室是仆,并不是所有妾室都能与正室比肩的。只有出身尊贵、用轿子抬进门、生育子女的良妾,才有叫正室“姐姐”的资格,这其中,还要看妻妾关系是否和睦、子女是否有出息,以及丈夫是否给妾室撑腰等等。
曹延轩亦没想到,神色颇为惊讶:六叔曹瑾的宠妾杨姨娘,被曹瑾宠爱十多年,生了一子一女,与六婶子相处甚佳,才敢叫六婶子一声“姐姐”。
珍姐儿是第一次来双翠阁,正矜持地打量院子和屋里布置,听到这话,莫名其妙地盯着纪慕云,夏姨娘张大嘴巴,于姨娘也是一呆。
屋中大多数人的目光集中过来,纪慕云本能地望向曹延轩,后者一如平日的平和温熙,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她告诉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像平时一样恭敬回话:“回太太的话,今日早上大夫诊出来的,妾身觉得,和平日倒没什么不同。”
“想来日子还浅,我怀珍姐儿那会,吐得一塌糊涂,五个月了还吃不上一顿踏实饭,怀宝哥儿时候才好些。”七太太拉着家常,问于姨娘:“你怀媛姐儿那会儿,倒是没吃苦头。”
一个姨娘便是不舒服,也不敢说出来吧?纪慕云想。
于姨娘应道“是啊”,一句话也不多说。
七太太忽然起身,一步步走到正屋门口,小丫鬟忙掀开帘子。“使唤人是有了,光有人顶什么用?”她打量着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开阔的庭院,和沙沙作响的桂树。“爷,依着妾身,添些柴米,设个小厨房吧。”
小厨房?不光别人,纪慕云也惊讶地瞪大眼睛:普通官宦之家设一个厨房,统一采买、做饭,核账也方便。像曹府这么大的高门大户、富贵之家,各房群居的,才会按照主子们的住处,分设内、外院厨房和小厨房。
比如东府,就纪慕云所知,一个房头十几口人,加起来百十口主子,三百余下人,不算仆妇,内、外院各一个厨房。哪房嫌不合胃口,加设小厨房,是要拿出钱粮来的。
西府人口少,男丁就曹延轩父子,女眷才三位,加上三位姨娘,再分两个厨房就完全没必要了。
不等曹延轩开口,七太太已经款款讲下去:“妾身身子骨不争气,于姨娘夏姨娘也不能替老爷分忧。如今妹妹好不容易怀上了,生下哥儿是宝哥儿的膀臂,姐儿也是极好的事,妹妹又年轻,以后给老爷开枝散叶,才是正经事。”
“妹妹年轻,到家里时候短,身边人也没经过事,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还要跑到厨房去,路上远不说,什么饭菜都凉了。”七太太口若悬河般,“不像妾身,离厨房近,厨房那些人听说是正院用,个个都巴结。于姨娘住在妾身旁边,怀媛姐儿的时候,吃的喝的都赏下去了,又是妹妹比不了的。”
这番话说的有理,曹延轩微微点头。
七太太用帕子按按嘴角,语气情真意切,“还有件事,妾身如今用着药,又要补身子,汤汤水水不断,黑天白夜占着灶火。府里又有三个孩子。日后妹妹月份大了,吃的零碎,或是孩子生下来,想吃一口热乎的,万一赶上一日三餐,就耽搁了。老爷,家里又不是没有人、没有钱,何必小家子气,让旁人看笑话。”
说到这里,七太太像极了戏文里贤良淑德的正室夫人,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爷,这件事情,您得听我的。”又问夏姨娘:“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夏姨娘忙上前:“太太想的再周到不过了。”于姨娘附和“是啊,是啊。”
这样把她一个新来的姨娘架在火上烤纪慕云手心冒出冷汗,却没有拒绝的余地:两位主子商量,事关子嗣,轮不到她做决定。
七太太笑眯眯调侃“爷是个规矩的,什么事都不愿意破例,这样吧,钱从妾身这里出。”
她不由自主望向曹延轩。后者静静倾听,并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待见到纪慕云略带无措的眼神,便直截了当地说:“便这么办吧,钱从公中出。”
也就是说,答应了“小厨房”的事。
七太太露出“可算办成一件事”的轻松,“还是爷爽快。”又埋怨“还不拿茶来,口都说干了。”
丫鬟们忙端上茶点鲜果,七太太歇一气,对于夏两人笑道“莫要说我偏心,等你们有了喜讯,我照样给你们做主,别说小厨房,什么好东西都少不了你们。”
说着,朝程妈妈伸伸下巴,后者指挥丫鬟把一个敞着盖子的红漆绘花鸟盒子捧过来,金灿灿一片,“太太赏给纪姨娘的。”
冬梅接了,纪慕云只好低声道谢。于姨娘连说“不敢”,夏姨娘看曹延轩一眼,笑着说“妾身只想服侍太太,沾一沾太太的光,旁的可不敢想。”
珍姐儿看了半日,忽然冒出一句:“娘,人家也要小厨房。”
七太太笑着用帕子拂女儿一下,“这孩子,净说傻话!你就在娘边上,想吃什么都吩咐下去,还要什么小厨房!”
说起来,珍姐儿幼年住在七太太厢房,到了十岁,七太太把旁边一个四进小院收拾出来,把珍姐儿安置进去,指了十余个丫鬟婆子,给女儿管着,既能招待客人,又能管理衣物、库房、银钱和私房钱,打理的井井有条。
宝哥儿也吵着要“小厨房”,众人都笑,七太太让于姨娘说些怀孕的保养与忌讳,夏姨娘插科打趣,气氛倒也热烈。
不多时,七太太扶着丫鬟起身,对纪慕云和颜悦色“妹妹且歇着,缺什么差什么,使人告诉我。”又对程妈妈说“一会儿你留下,把家里的规矩给姨娘说一说”。
家里的规矩?纪慕云猜测。
待一行人走了,程妈妈张罗着,把纪慕云扶回卧房,问“脚肿不肿,可想吃酸的”曹延轩见了,叮嘱一句便回前院去了。
她靠在大迎枕上喊冬梅“请妈妈坐”,程妈妈笑呵呵地坐在绣墩,“姨娘需得静养,满三个月稳当了,就能起身了。至于什么时候走动,吃什么喝什么,都听大夫的。”
纪慕云连连点头。
程妈妈又说:“府里有规矩,姨娘怀了身子,就不能伺候老爷了。待得生了少爷小姐,再过个半年,身子骨复原了,再伺候老爷。”
原来是这个。纪慕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和孩子冒险,认真地应了。
菊香端来的粉彩蝶恋花双耳盅,程妈妈接过来,用调羹搅一搅冰糖银耳羹,笑道“姨娘是个有福气的,如今在府里,也是头一份了。饮水要思源,可不要忘记太太的抬举。”
纪慕云害羞地低下头,“妈妈说的什么话。”
待到屋里终于安静下来,纪慕云松了口气,周身说不出的疲倦,懒得起来,翻身睡着了,睁开眼睛已过了晌午。
午饭自然丰盛,六道热菜一个汤,睡醒午觉厨房送来茶点,是鸡汤细面、加了酥油白糖的牛奶,翡翠烧麦和奶油卷。晚饭八道热菜,一道山药鸡汤一道排骨冬瓜汤——曹延轩也过来了。
饭后怕积食,纪慕云在院子里散步,用小剪刀剪一些开得好的花,曹延轩颇有兴致,亲自帮她提着竹篮。
回到屋里,她细细摆弄花枝,用水泡进粉彩小碗,曹延轩在旁写字,是些“喜悦舒畅”的诗句。写过几页纸,他放下笔,摸摸纪慕云发髻,“可是累了?今天早点歇,嗯?”
纪慕云面上带着倦意,眼睛却亮如晨星,“爷,妾身不累,妾身是高兴。”
曹延轩嗯一声,搂住她肩膀,感慨着说“爷也高兴,前几日爷还想,带你出去走一走,今日你便怀上了。”
她仰起头,好奇地望着他,“真的吗?您什么时候想的?”
曹延轩刮一刮她鼻尖,“中秋节前,六叔约我赏月,结果杨姨娘不舒坦,耽搁了。”又解释“六叔经常带杨姨娘出游,到郊外庄子住几日,待明年生完孩儿,我也带你走一走。”
可以吗?没有太太,没有其他姨娘,没有小姐少爷,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纪慕云不敢憧憬
她忽然有些难过,闭上眼睛,慢慢靠在他怀里。“爷,妾身,妾身”他放柔声音,“可是有什么事?”
比起心思的七太太,纪慕云更愿意相信温和成熟的曹延轩,何况,他是家主,是她的男人,是她孩子的父亲。
“爷,妾身有些话,若是不对,您莫要生气:妾身听着,于姐姐怀媛姐儿的时候,没开小厨房,夏姐姐也没有过。”她细声细气地,“今天给妾身破了例,又当着两位姐姐的面,妾身有些怕,怕伤了两位姐姐的面子。”
曹延轩想也不想便拍拍她发髻,“不用怕,你和她们不一样。”
不一样?哪点不一样?出身?还是他的宠爱?纪慕云不晓得。
头顶声音传下来,“你啊,不用胡思乱想,以前没设小厨房,是家里人少,不值当的,如今你怀了身子,住的又远,自然不一样。”
又笑道“以后爱吃什么,吩咐人做。”
他既然这么说,纪慕云便把不安抛在一边,笑道“那,妾身给您做酸辣汤。”曹延轩笑着把她搂在怀里,“好。”
作者有话说:
? 第32章
有主子吩咐, 第二天双翠阁西南角的水房便被打扫出来,与隔壁屋子打通,砌了炉灶,灶眼成了两个, 水缸也添了一口。
紫娟带着厨房管事的过来, 问纪慕云“今日便把吃食搬过来, 正想问姨娘,柴米油盐, 鲜肉酱菜蔬菜酱料, 可都要一些?”
冬梅忙说:“自然是越全越好。马家的会做饭。”
紫娟一副好说话的模样,“姨娘平日爱吃什么菜”。纪慕云却没想真的再设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厨房。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她温和地笑, “老爷太太的意思, 是体恤我怀了身子, 天又冷了,吃热的方便些。依着我说, 生肉鸡鸭、虾蟹牛羊一律不要,送来了一没地方放, 二不会养,上回送来的螃蟹就险些没吃完, 白糟践了。劳驾紫娟姑娘,差人把成袋的米面送来些, 平日做些粥汤就够了。”
紫娟看她的目光多了些慎重, “会不会简慢了些?”
纪慕云摆摆手,“怎么会?我和冬梅她们的一日三餐,还像平日一样从厨房领回来, 添些汤水就好了。”
冬梅在边上嘟囔:“姨娘爱吃蔬菜果子, 添些鲜物吧。”
紫娟满口答应, 叮嘱娘子“每日送一篮鲜菜一篮鲜果”,纪慕云却说:“何必日日送,麻烦不说,我一个人也吃不了。不如和以前一样,若我想吃什么,告诉厨房,再送也不迟。”
商量来商量去,厨房下午便送来四色米面、糖油调料、红枣桂圆核桃之类,纪慕云派了新来的马家的管着小厨房。
这样一来,厨房好记账,月底方便核对,出了什么事找马家的便是。
紫娟又问“姨娘还缺些什么,告诉奴婢,正好一次备齐了。”纪慕云想了想,以前在姨母身边和在家里,都有药丸子,便说:“吃的不少了,倒是天气热了,想备些防暑降温的药,另外若有跌打扭伤的也来一些。”
晚餐时分,除了饭菜,桌上多了一道红枣糯米粥,慢火熬了两个时辰,上面洒了桂花瓣。
“妾身做的。”纪慕云亲手盛一碗,端到曹延轩面前,“您尝尝。”
曹延轩叹口气,“也不知道歇着”,她笑道“妾身只动了动嘴,活儿是菊香几个干的。”
曹延轩这才喝了一口粥,咬红枣的时候顿了一顿——枣核剔了出去,放了冰糖豆沙,香甜软糯,粥也带着香气。
晚间散步,两人逛到小厨房,曹延轩看时,靠墙四个酱菜坛子,木架摆着成袋米面,灶台擦得干干净净,摆几个瓶瓶罐罐,外墙墙边堆着木柴,便微微点头。
夜渐渐深了,曹延轩握握她胳膊,“早些歇着。”
大户人家的惯例,怀了孕的妻妾,要和男人分房。
她依依不舍地应了,拉住曹延轩衣袖:“那,明日您还过来?”曹延轩笑了起来,柔声说“自然。”
当晚纪慕云睡得很好,一点也没有因为影单影孤而担忧:腹中一个小小的孩儿正慢慢成长,是她的血脉,她的未来,她一辈子的依仗。
用不了几日,纪慕云就发现,新来的三位仆妇都很能干:
绿芳是个细心周到的姑娘,年纪轻轻的,做事很沉稳,一点也没有“服侍过老太太”而自觉高人一筹。喏,冬梅和她差不多大,因是先来的,纪慕云令冬梅做了院里揽总的,绿芳便听冬梅差遣,做一些外面的零碎活,什么话也没有。
丁兰则很聪明,一学就会,和菊香相处得很好,一道儿打水一道儿提饭,叽叽咯咯地令院子热闹不少。
石家的什么粥汤都会,也很勤快,不用纪慕云叮嘱,手洗得干干净净,灶台也令人挑不出毛病,把胡富贵家的比下去了。
纪慕云照着先前冬梅的例,给新来的打赏,三人道谢的时候很沉稳,显然是见过世面的。
因为这件事,她挑了些上好的石榴、蜜桔和柿子,满满装了一筐送给紫娟。紫娟送了些精致糕饼,做为外院管事的大丫鬟,身边也少不了人奉承。
添了三个人,小小的双翠阁热闹不少,活儿抢着干。
曹延轩虽不宿在双翠阁,日日过来用晚饭。隔几天,纪慕云在针线筐里发现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和一支镶宝石赤金累丝发簪,簪口足有茶盅大,薄薄的金箔打成十余片指头大的石榴,其间点缀着小小的红宝石。
石榴多子,取多子多福之意,饶是她见过好东西,也对簪子十分喜爱。
日子甚是舒心,其他地方却没有好消息:七太太并没因为到了一次双翠阁就痊愈起来,反而病情忽好忽坏,缠绵病榻,每日汤药不断。
两位姨娘没日没夜服侍,据菊香说,分别瘦了一圈,纪慕云庆幸不已。
两位小姐跟着侍疾,曹延轩怕过了病气,加上珍姐儿媛姐儿年纪都小,便把两个女儿打发回去,“若再病了,让你们娘亲忧心。”
珍姐儿便带着弟弟,在自己院子玩耍,或是招待来探病的亲戚,媛姐儿日日在屋里做针线、抄经书。
九九重阳节那日,纪慕云打扮的朴素干净,按照平日的时辰去了正院。
一见到她,七太太便咯咯笑了起来,对程妈妈说:“怎么样?我就说她必定过来。”程妈妈也笑“姨娘是个知礼数的。”
纪慕云扶着冬梅走过去,还没请安就被秋芬扶到一边,七太太说“我可不是那七老八十顽固不化的,就差这一拜不成,去,给你们姨娘排个座儿。”
秋芬便捧过一把铺着秋香色坐垫的玫瑰椅,扶着纪慕云落座,其余人也先后到了。
纪慕云道谢,假座不经意地打量四周:七太太更加憔悴,涂了脂粉的脸庞被身上的真红色绣松梅竹圆领锦袍一衬,显得白的突兀;两位姨娘眼窝深陷,精神也不好,服侍病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珍姐儿眉头紧皱,媛姐儿和宝哥儿也不如以往健康。
不多时,曹延轩亦到了,满意地望她一眼,便坐到上首,问起“可准备好了?”
珍姐儿代替母亲说“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爹爹呢。”
和往年一样,曹延轩并三个子女去东府,与曹氏亲眷登高、赏花、辞青,七太太就去不成了。
曹延轩便对七太太说“既如此,我们便去了,你好生歇息。”七太太挥挥手,“老爷去便是,不必急着回来,让珍姐儿几个也散散心——今日重阳佳节,妾身让三位姨娘也松散松散,早些回去歇着。这么一来,老爷可放心了吧?”
这么和蔼可亲的七太太,令纪慕云不太适应,两位姨娘也露出惊讶神色。
她并不是和好运气作对的人,待曹延轩一行走了,便和两位姨娘一起告退了。
回去的路上,夏姨娘打着哈欠,“今日可要好生睡一觉”,毕竟,大半个月以来她是睡在七太太的脚踏板的。于姨娘却和纪慕云聊着孩子的话题,在分岔口时提议“左右无事,去妹妹那里说说话吧。”
纪慕云自然称好:“请都请不来呢”,又礼貌地问“夏姐姐也来吗?”夏姨娘略一迟疑,还是拒绝了。
回到院里,待客的茶、六色攒盒连同府里送来的重阳糕上了桌,重阳花糕是今天新做的,一层糯米一层豆沙又是一层糯米,表面洒了葡萄干。没多会儿,两碗糖桂花芝麻糊也热腾腾端上来。
于姨娘捧着粉彩小碗面露羡慕,却没说什么,问些“胃口可好”之类的闲话。
纪慕云摸着自己没有变化的肚子:“我倒和从前没什么不同,怕是时候还短。就只一样,早上有些恶心,吃不下稀的,吃块点心就好了。”
吃食、衣裳、孩子,话题是没完没了的,入府以来,纪慕云难得聊闲话,时间过得飞快。媛姐儿不在,于姨娘也没什么事,在双翠阁吃过午饭画小孩儿衣裳花样子,晚饭之前才走。
纪姨娘顺手包起一把纽扣,“劳烦姐姐了,给姐儿做针线玩。”
她冷眼旁观,媛姐儿的针线是公中针线房发的,没什么贵重东西,于姨娘便没推辞。
傍晚曹延轩回来,带回一个蝴蝶纸鸢和两盆□□。
纸鸢个头很大,软竹骨架,红蓝黑三色的翅膀下面垂着四条长长的翠绿须子,活灵活现地。
以往过重阳节,自家纸鸢是父亲和她用笔画的,纪慕云很多年没收到过纸鸢了。
她情不自禁地低声欢呼,那模样,像没长大的孩子。
曹延轩笑着把她搂在怀里,“明天若有风,便在院子里放一放吧。”纪慕云用力摇头,捏紧风筝不放,“若风大,吹断了线飞跑了怎么办?”他没当回事,“不怕,飞跑了再给你买。”纪慕云一本正经地,“不行,爷送我的,需得挂在树上,给别人瞧瞧。”惹得他笑了一场。
她抱着风筝,“还买了什么样子?”曹延轩便一一说“珍姐儿挑了鸾凤样子,给她娘也带了鸾凤的,宝哥儿要了知了猴,媛姐儿要了燕子。”
却没说给没给两位姨娘。
像往日一样,纪慕云说起今日的消遣,“于姐姐今天过来了”。他嗯了一声,并没接话,端起茶喝了一口。
忽然之间,纪慕云有些奇怪:毫无疑问,曹延轩是关心媛姐儿的,却对生了媛姐儿的于姨娘非常冷淡。
他为什么以后,会不会对年老色衰的自己也纪慕云原本以为,自己平静接受了命运,可纸鸢和男人的笑脸近在眼前,令她不知所措。
“琢磨什么呢?”曹延轩问道,接过风筝递给冬梅“给你家姨娘放好了。”冬梅脆生生答应。
纪慕云小心翼翼地掩饰住心思,“正琢磨呢,您带回来的菊花,是不是金芍药?”
这句话把曹延轩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惊讶地问“你认得?”
并不是家家户户都养得起花的,尤其是菊花兰花,只有家底深厚、有底蕴的大户人家才建的起花房,愿意把子弟培养出这个费钱费功夫的爱好。
纪慕云自然是认得的,编个故事“爹爹跟随东主的时候,有富商送过几盆,名字好听,妾身就记住了。”
曹延轩呵呵笑着,把她拉到花盆边,“三哥擅长养菊花,每年都分我几盆,我养普通花木还行,娇贵的怎么也养不好。以前我父亲在,年年种兰花,有人从京城来向他求一株,我是学不会了。”
是触景伤情吧,她想。
当晚两人谈谈说说,话题围着花木。“等你生了孩子,再过重阳节,我带你去外面赏菊花。”曹延轩憧憬,纪慕云用力点头。
? 第33章
怀了孩子是件幸福而辛苦的事情, 不能动针线,不能随意走动,不能吃很多东西,纪慕云便在屋里看看书, 画画花样子。
第二日纪慕云正在西次间和冬梅绿芳商量做什么粥, 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登门了:
“姨娘(于姨娘)去了正屋。”天气渐渐凉了, 媛姐儿穿一件玫瑰粉夹袄,烟霞粉棉裙, 略带局促地解释自己的来意:“中秋那日, 姨娘选了一方帕子,想来看看花样。”
手里还提了一小篮茉莉:媛姐儿把几株茉莉移到屋里, 初秋还结着累累花苞。
昨天送给于姨娘的纽扣是曹延轩带回来的, 府里没有, 母女俩觉得贵重,今天过来走动走动吧?
纪慕云笑脸相迎, 上茶上点心上果子,绿芳把媛姐儿的两个丫鬟带到厢房招待。
一个是主子, 却是庶女,一个是半主半仆, 又差着辈分年纪,两人之间话题并不多, 除了那方冬梅把那方湖蓝色绫销江牙海水嵌八宝帕子:
“颜色真鲜亮。”媛姐儿鼻尖几乎凑到帕子上, 细细数着:“光这朵波浪,就用了四种颜色的丝线。”
桌上摆着数个包袱,纪慕云解开一个蓝色的, 里面盛着深深浅浅的蓝, 像一汪动荡不休的春水。
纪慕云灵巧地用手指挑出四个线轴,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若是我绣,或许会用这个替下那个。”
媛姐儿一点也没被“这个那个”搞晕,又点出两种蓝色,“都用上更好。丁娘子说,绣东西要看绣的是什么,海水和湖水一样,在阳光下变幻的颜色就是什么都有的。”
这位六小姐没出过家门,没见过江河湖海,最远的不过是放河灯时的城中河流。
纪慕云扶着冬梅小心翼翼起身,“六小姐跟我来”就出了房间,媛姐儿好奇地跟上去,丁香机灵地把剩余的包袱提在手里。
到了东捎间,纪慕云先选了一块和帕子颜色最接近的湖蓝布头,用钢针钉在墙上的青布上面,把帕子中四种颜色的蓝丝线用针挂在布头上,最后把娴姐儿选中的颜色钉在最下面。“您看。”
远些一看,蓝色繁复,在小小一方帕子显得有些多余。
媛姐儿不服气,“中秋节您给爹爹绣的荷包,桂花树那个,我看就用了很多种颜色的丝线。”
那个荷包在曹延轩身上,纪慕云便打开抽屉,拿出自己当初画的稿子,“您看,我在绣之前,就打好了底子。”
整整一上午,就在讨论绣法、丝线和颜色中度过。
纪慕云是向名师讨教过的,“过犹不及,就像海水、晚霞和彩霞,看在眼里漂亮,绣起来若用了太多的线,反而成了累赘。”媛姐儿嘴上没吭声,听的却很认真。
说的正热闹,媛姐儿的大丫鬟夏竹站在门口,小心地说“六小姐,时候不早了。”
拿着针线绷子的媛姐儿一愣,问到“什么时辰了”,听夏莲答“差两刻午时”忙站起身,“这么迟了。”
纪慕云猜,来之前,于姨娘叮嘱女儿“不用在双翠阁用午饭”。
她笑着挽留客人:“左右这个时候了,于姐姐也不在,六小姐用过饭再走吧?”
媛姐儿摇摇头,也不说“姨娘身子要紧”之类的客套话,直接说“说好回去用饭”,便告辞了。
纪慕云扶着桌案起身,见媛姐儿双螺髻间除了一根玲珑剔透的水晶发钗,还戴了那朵中元节王丽蓉给买的豆沙粉绢花,笑道:“六小姐这朵绢花颜色浅了些,前几日,针线房送来秋天的料子,有枣红、杏红和茜红色绒布,做头花最好。下回六小姐过来,我们做着玩。”
媛姐儿眼睛亮了亮,说句“姨娘好生歇着吧”,便带着丫鬟走了。
这位六小姐,和能说会道的珍姐儿真是天壤之别,纪慕云微微笑。
回西次间的路上,她笑道“六小姐脾气可真好,陪我这一上午。”彼时冬梅去小厨房督饭,只有绿芳在,附和道“刚才和两位姐姐说话,六小姐对身边人也好得很。”
指的是媛姐儿的两位丫鬟。
纪慕云嘟囔,“六小姐十一岁还是十二岁?个子可真高。”绿芳恭敬地答:“六小姐今年就满十二岁了。”
算一算,比珍姐儿小不到两岁。
纪慕云笑道“真是用功。”绿芳见左右无人,低声补充“六小姐是随着于姨娘长大的,从小就很认真。”
按照惯例,无论嫡女庶女,都应该养在太太面前,长大才容易嫁到好人家。纪慕云向绿芳点点头,没接话。
到了晚间,纪慕云说起白日的事,曹延轩面色和熙,对媛姐儿的事很关心,“这孩子是个急脾气。既和你合得来,不妨白日做个伴,说说话。”
一副慈父口吻。
他看人准,媛姐儿确实不太会说话,脾气又急躁。纪慕云笑着挑选材料,又说“爷,您帮妾身折几枝细竹子,柔韧些的,细些的”曹延轩答应了。
隔一日,媛姐儿又来了,带了玫瑰馅饼和鲜果。纪慕云打开箱笼,把厚些的布料、零头布拿出来,“做秋冬戴的花。”
见到尖嘴钳子,小剪刀,细木棍细竹枝,数卷粗细不同的铜丝,各种颜色的碎珠米珠、金银丝、琉璃珠,林林总总摆满一张四仙桌,媛姐儿张口结舌:“这么多?”
坐在桌边的纪慕云兴致勃勃地,“越精细越好,还要弄些鱼鳔胶和浆糊。”
媛姐儿把带来的绢花摆在桌上,认真看着她开始:先在纸上画好要做的花——因是初学,纪慕云决定做简单些的马蹄莲,正面侧面顶部,一张白纸画了四张花卉小图。
选布,锁边,穿铜丝,做花蕊,一个教的耐心,一个学的认真,两天做好一朵:雪雪白白的花瓣,嫩黄花蕊,翠绿叶梗,虽然尚粗糙,远远望去已经略有真花神韵了。
媛姐儿喜笑颜开,把自己做的那朵戴在夏莲鬓边,围着绕了两圈“可以做月季,玫瑰,还可以做荷花!”
纪慕云摇着一柄海棠花团扇,“这都好说,花瓣越多越难,像牡丹啊,山茶啊,海棠花啊。您猜,最难做的是什么?”
媛姐儿用力摇头,听她说“是菊花”愣了愣,一想就明白了:菊花瓣一丝一丝的,需要用细铁丝裹住绒布,弯成相称的弧形,非常考验制作者的手艺,稍不留意就生硬、扭曲,不好看了。
“那我们先做月季好了,要不就做玫瑰。”媛姐儿兴高采烈地拿起从铺子买回来那朵绢花,“说不定,等以后我们做的比这个还好呢!”
之后的时光,媛姐儿把全部精力放在做头花上,比做针线还认真,稍不满意就重新做,足足用了五日才做出一朵茶碗大的绒布玫瑰花,枣红色花瓣,佛手黄花蕊穿着碎珠,两片黛绿叶子,比第一朵花精致多了。
几个丫鬟凑趣,齐声称赞“像真的一样”“比买回来的还好”,纪慕云也说“学会了诀窍,以后什么都难不倒了。”
媛姐儿兴奋得脸都红了,次日回来,喜滋滋地对纪慕云说“送给了姨娘(于姨娘)。”
纪慕云也与有荣焉,心想,自己肚里的孩儿长大,也会惦记自己吧?
“姨娘说,让我多做几朵。”短短几日,媛姐儿和纪慕云已经熟了,熟稔地在青、绿两色的零头布里面翻找,“年底给爹爹做个竹节——爹爹书房外面种满竹子,给太太做一朵红牡丹,给四姐姐也做一朵牡丹,粉的黄的都行,再给夏姨娘做一朵随便什么。”
这就布置上作业了。纪慕云失笑,继续做自己手里的活儿:粉红的垂丝海棠,大红的西府海棠,猩红色的贴梗海棠,一朵朵比酒盅还小,醒目又精致。
媛姐儿盯了半天,认为自己的水准还做不了这么小的花,便挑好布头,用笔在白纸上画了一节竹子,侧头看了又看,不满意,“姨娘帮我画好不好?”
她便接过笔,画了四个方向的竹节图,添两笔竹叶,“这个好办,现在没有牡丹,我画的也不好。等明年春天,我们从花园里摘过来照着做好了。”
媛姐儿咋舌:“姨娘画的很好了。”又好奇“姨娘跟谁学的画画?”
是姨夫姨母给两位表哥重礼请回来的师傅,有举人功名,世家子弟,于书画颇有造诣。也不知四位亲人怎么样了?有没有给家里回信?姨母知道自己怀孕,一定有高兴,又难过
一时间,纪慕云心情复杂。
她定定神,编了一位师傅出来,画了媛姐儿要的牡丹,又叫冬梅帮忙,找出一匹猩红色凤穿牡丹衣料参考。
媛姐儿满意了,边做活边说闲话:“四姐姐出阁,姨娘送些什么?”
纪慕云已经想好了,“现下妾身做不了针线,到时绣四方帕子,做成炕屏,给四小姐摆着玩吧。”
这个主意是七太太出的:珍姐儿的嫁妆早早准备好了,什么都不缺;纪慕云针线好,绣出来的东西往往别出心裁,令人眼前一亮。七太太便叫她绣四季新鲜花样,给珍姐儿到夫家添面子。
媛姐儿兴致勃勃地,“姨娘(于姨娘)也让我给四姐姐绣东西,我想绣门帘子,或者做两双鞋。到时候我过来,和姨娘一起做好了。”
媛姐儿大丫鬟红玉在旁笑道“我们六小姐生辰快到了。”纪慕云咦一声,“我都不知道,险些便错过了,是哪一日?”红玉笑道“便是这个月二十二日。”
媛姐儿嗔怪“就你嘴快。”仰着头算日子“咦,姨娘要做炕屏?怕是来不及吧?”
绣帕子就费时间,送出去镶边打磨,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她笑道:“明年四月我生完,养一养,下半年开始做,后年四小姐才嫁,赶得上的。”
媛姐儿却说:“姨娘怕是不知道,爹爹和太太给四姐姐夫家商量了,明年四月四姐姐便出阁。”
又不是穷苦人家养不起女儿,早点嫁出去,少一张吃饭的嘴;曹家豪富,曹延轩又是疼爱子女的,让嫡长女不及笄便出嫁?
纪慕云茫然,媛姐儿低头把针穿过布面,嘟囔“说是嫁过去,再慢慢~”
及笄再圆房?
仿佛一盆冷水迎头浇落,纪慕云捏着一片零头布,明白七太太怕是活不长了。
? 第34章
媛姐儿走后, 东捎间安静得像午夜,数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情浮现在纪慕云脑海:
十二、三岁开始,姨母帮她留意人家,遇到一位少有才名、家底殷实的穆公子, 模样英俊, 性情温柔, 十四岁便考上秀才,父亲穆老爷是姨夫的同僚, 为官清廉, 名声甚佳。
纪慕云一度以为,自己会和穆公子定下婚事, 姨母拜访穆家两回、细细打听, 却婉言拒绝了。
姨母说, 穆公子什么都好,却不是现在的太太生的, 乃是原配嫡子。穆太太病逝之前,接连把身边两位美貌丫鬟抬成姨娘, 叮嘱丫鬟照顾好不到十岁的穆公子,又请老爷厚待自己的丫鬟。
两位丫鬟服侍穆老爷十分尽心, 运气也不错,一个生了女儿, 一个生了儿子。过两年穆老爷再娶, 续弦进门,拿两位站稳脚跟、抱成一团的姨娘毫无办法,只能抬举自己的陪嫁丫头, 又给穆老爷从外面纳了两房良妾。
“如今穆家除了穆公子, 还有现下这位太太生的一位公子一位小姐, 四位庶子四位庶女,穆老爷才三十六岁。就算穆公子是原配长子,穆家又不是公侯伯爵,有爵位要继承,照样得头悬梁锥刺股考功名。”
“穆公子媳妇的日子更不好过,上有续弦婆婆,中间有得宠姨娘,底下有一连串弟妹,个个不是一个妈生的,不是一条心。前日我去拜访,现在这位穆太太高兴的什么似的,说左盼右盼,就盼着新媳妇进门了,说要手把手带着媳妇。听听这话,她就一推六二五,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扔给新媳妇了,想想就一脑门子事。远的不说,日后庶弟庶妹娶妻嫁人,也让新媳妇操持不成?”
当时姨母神态果决,挥一挥手,有点像处理公务的姨丈:“人生在世,不过数十载,我们慕云可不受这份罪。谁爱嫁给穆公子,谁就嫁去吧。”
当时纪慕云想,姨母说的准没错。果然,隔一年穆公子娶亲,新婚妻子三个月就闹着回娘家,说“婆母什么都不管,家里十几张嘴,乱成一锅粥。”
此时此刻,纪慕云苦涩地想,自己恐怕就是穆大人原配给穆大人留下的“两位姨娘”:
七太太并不像她以为的“身子骨弱,纳房良妾给老爷开枝散叶”,也不是“曹延轩在外面有心上人,七太太找个美貌妾室,把曹延轩的心拉回来”,而是七太太生了重病,眼看撑不了几年,挑一房身家清白的美貌妾室,给后来的继室添堵。
现下曹延轩对她非常宠爱,她也有了身孕;日后七太太去世,继室进门,无论哪家的小姐,对她这个有孩子傍身的妾室,都不会轻易放过。
她为了自己,为了孩子的前途,必定会抓紧曹延轩不放,与继室对着干。更大的可能,是续弦与她这个宠妾日日夜夜斗个不休,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令曹延轩厌倦、烦心,移情到新的妾室身上。
这样一来,七太太留下的珍姐儿宝哥儿,就万无一失,立于不败之地了。
桌案上做到一半的头花模糊起来,是泪水涌到眼眶。
七太太赏赐她,厚待她,给她前所未有的体面,不光府里的下人姨娘,连曹延轩都诧异一切的一切,都有了解释七太太令她习惯了奢华,待继室进门,把她打回原形,才会令她不甘心不适应,不顾一切争宠,渴望昔日荣光
她还以为,能有几年好日子在年老色衰之前她已经二十岁了
还有多久?
纪慕云深深呼吸,命令自己冷静。
珍姐儿原本后年出嫁,如今改到明年,也就是说,七太太生怕自己这一、两年间有不妥,女儿得守三年孝。
明年四月及笄,五月出嫁么?自己的孩子,也是那个时候出生,纪慕云轻轻按住肚子。
如果爹爹知道,一定会担心自己,姨母则会又难过又伤心。
之后的时间她心事重重,喝了碗汤就躺在床上,呆呆望着账顶。下午曹延轩过来,见她迷迷糊糊的,便叫她不要起来,好好睡一觉。
夜深人静的时候,纪慕云梦到一个凤冠霞披的女子与曹延轩并肩而坐,命令自己磕头敬茶,细瞧面目,那女子不是七太太。
纪慕云腾地醒了,账里账外一片黑暗,心脏突突的跳,半晌才定下神。想去净房,小心翼翼撑起身体,双腿暖呼呼的,似乎不对劲。
萧瑟冷漠的秋夜,丹桂树在窗外沙沙作响,她低声叫“冬梅,冬梅!”
片刻之后,曹府西府,小厮提着一盏气死风灯匆匆奔进庭院,书房的灯亮了。
曹延轩的声音从账子中传出来,“可是太太不妥当?”
值夜的是朗月,在门外流利地答:“回老爷话,不是太太,双翠阁的丁兰过来说,纪姨娘不妥当。”
曹延轩掀开帐子的胳膊顿了顿,匆匆下地,拉起一件外衣,“派个人去请范大夫,再把内院牛四家的叫过去。紫娟呢?”
上月七太太病重,曹延轩便把范大夫请到府里,住在客房;牛四家的是家生子,自己带大三个年幼弟妹,生了五个孩子,全部活了,对生养孩子极有经验,又是个热心肠。府里的人遇到怀孕生产,常把牛四媳妇请去帮忙,抵得上半个产婆了。
朗月一溜烟传话去了,另一个小厮提着灯在门口候着。曹延轩披上衣服,顾不上系腰带,趿拉着鞋大步走出屋门。
到了双翠阁,屋檐下四盏灯笼已经亮起来,把院子照得亮堂堂。胡富贵家的守在门外,丁兰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往屋里走,面上带着紧张。
待进了西捎间,绿芳掀起帘子欢喜地“老爷来了”,纪慕云从大迎枕上仰起脖子张望,守在床边的冬梅忙说“姨娘~”
“别动。”曹延轩大步上前,轻轻压住她肩膀。眼前的纪慕云脸色苍白,黑发乱成一团,嘴唇毫无血色,眼神满是惊惶,早没有昔日光彩,他不禁皱紧眉头,握住她冰凉的手掌,低声说“没事的。”
纪慕云身体一僵,像忽然没了周身力气,轻轻躺回原处。
见这情形,他心头沉重,下意识屏住呼吸,想问,又不敢开口,不由看向周围人。
冬梅生怕被责怪,嗫嚅着嘴唇,“方才好端端的,姨娘忽然叫奴婢,奴婢掌灯一看,已经落了红”
落了红。
做为三个孩子的父亲,曹延轩是明白一些的,双手下意识握紧,力道令纪慕云心灰意冷,慢慢侧头向里,眼角滑下一滴晶莹的泪。
绿芳在旁说:“奴婢去看看大夫怎么还不来。”床尾石家的也小心翼翼帮腔:“奴婢说句心大的话,姨娘稳住了,等大夫来了瞧瞧。”
曹延轩把果绿色夹被往纪慕云脖颈拉一拉,镇定自若地说“屋子里怎么这么冷?再拿床被子来。”
绿芳立刻跑去隔壁,把贵妃榻上平日盖腿的毯子拿过来,石妈妈反应也快,不一会儿抱回个灌满热水的汤婆子,塞在纪慕云被角。曹延轩又要“热点的汤”,丫鬟们有事情做,屋里气氛便没那么沉重了。
他没伤心?也没责怪自己?纪慕云略微惊讶,小心翼翼睁开眼睛,见背着烛光的男人皱着眉,嘴角抿得紧紧的,见到她的目光,却露出安慰的笑容,“没事的。”
尽管心中冷得象冰,纪慕云胸口依然多了一丝暖意。
仿佛做一朵绢花那么久,菊香带着范大夫来了。事急从权,也顾不得避嫌,曹延轩把地方腾出来,范大夫细细问过冬梅和纪慕云,告了罪,认真查看被褥和衣裳,之后坐在床头,给纪慕云把了左脉把右脉。
曹延轩颇沉得住气,静静坐在临床大炕,其余人一声不吭。
过了许久,范大夫收回右手,起身朝曹延轩拱一拱手,到隔壁才开口:“七老爷,如夫人确是动了胎气,不过,有没有落胎,老朽一时不敢断言。”
一听这话,曹延轩眼睛顿时亮了,声音带着希翼:“您的意思是,保得住?”
范大夫略一迟疑,斟酌着语句缓缓道:“如夫人年纪轻,身子康健,前日老朽过来,从脉象看怀得甚稳。今晚落了红,却不多,亦不见胎胞下来,依老朽看,开几幅安胎药如夫人吃一吃,隔一日老朽再来诊脉。”
也就是说,事情还没到最坏的时候。曹延轩吁了口气,连声道谢,又问“以您看,怎么好端端的,就?”
范大夫能出入曹府,自然是金陵城有名的医生,尤其是妇科方面卓有经验,听他说“好端端的”,便知道这位姨娘没受到惊吓,也没吃喝不妥当,委婉地答“这个,老朽一时也说不好,七老爷,妇人孕子,人力不可及,就像种子落土,有的不发芽,有的长出地面便停滞了,有的却能长成参天大树。老朽托个大,七爷正当盛年,如夫人身子康健,子嗣方面,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意思自然是,保得住自然好,若保不住,以后再生便是,左右您七老爷已有嫡子。
曹延轩应了,大夫叮嘱“不可移动,不可着凉,不要猛补,不可用人参之类,平日吃什么,依旧吃什么”,写下方子。曹延轩送到门口,叮嘱朗月送回去,才匆匆回到屋里。
气氛已经与刚才不同,人人脸上带着轻松,曹延轩笑呵呵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已经煎药去了。”
只有这样吗?可,可她明明感到,衣裳热乎乎的纪慕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脸上的如释重负不是骗人的。
她仰起头“我”
曹延轩按住她肩膀,“不碍事,大夫说了不能动。”
褐色的、臭乎乎一大碗,散发着奇怪的味道,纪慕云想也不想便咕嘟嘟喝了。
一个姓牛的媳妇子笑模笑样地,给曹延轩请了安,便向绿芳打听“姨娘吃的可好?”待听绿芳担忧地说“晚上只喝了碗鸡汤”便嘟囔“奴婢怀孩子的时候,一天吃五顿都不够,夜里醒过来,还得两块饼下肚,奴婢婆婆做饭都做不过来。”
纪慕云微微抿起嘴角,恰好石家的捧进一个托盘,满满摆着热腾腾的红枣粥,鸡丝汤面,一口一个的烧饼和糖糕,四色酱菜,还有一大碗红糖荷包蛋。
“吃。”曹延轩说,“吃饱了才有力气。”
荷包蛋甜丝丝,她一口气吃了三个,喝了半碗汤,还吃了两筷子面,看的曹延轩也饿了:“再拿些来。”
待他也吃饱喝足,已经到了深夜,院外传来更鼓声。
“歇了吧,明早再说。”曹延轩示意丫鬟抬走炕桌,看一眼床角替换下来的被褥,“也别换衣裳了,将就一宿,嗯?”
纪慕云自然听了,小心翼翼侧身躺下,由着冬梅把新换的湖蓝被子提到脖颈。“爷,这么晚了,您也歇吧?”
曹延轩坐在她身边,笑道:“什么时候了,还瞎操心。”她嘟囔:“再迟了,怕您出去着凉。”他伸手理一理她凌乱的鬓发,“知道了。”
绿芳几个出去了,冬梅轻手轻脚把铺盖放在临床大炕,只留一盏灯,今晚便守在屋里了。
她闭上眼睛,满心担忧肚子里的孩子,又抱着“大夫说不碍事”的希翼,七太太的事情涌进脑海,一时间千头万绪,怎么睡得着?
睁开眼睛,曹延轩静静坐在床边,目光充满温柔。
他以后娶了新夫人,还会对她这么好么?纪慕云茫然。
“今天做了些什么?”曹延轩如同平日一样。
她定定神,露出一丝笑容,“上午六小姐来了,和妾身做头花,画画,说了半日话。下午妾身有些倦,就歇下了。晚上打打络子,和屋里人说了说明早喝什么粥。”
她本来以为,他会问“怎么动了胎气、落了红”之类,下意识掩饰媛姐儿的话,曹延轩却没有细究。
“我今日出了门。”曹延轩细细说,“前几日风大,郊外庄子有一处是家里留下来,被风吹倒了树,压坏了屋顶。庄头知道那处屋子是我父亲中意的,不敢随便修,进城报过来,我就过去看了看,”
又说“那庄子后面有一片桃林,桃子甜的很,每年腌了桃脯、桃子酒,明年你尝尝。”
她安安静静听着,脑海中出现一颗开满桃花的树,清风徐徐,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地面,像一张粉绒绒的地毯,桃子沉甸甸压弯枝头。不知不觉间,她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睡着了。
? 第35章
“这么说, 昨晚七爷留在双翠阁?”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把调羹扔进双耳粉彩盖盅里,抓起一方樱桃红帕子在嘴角按一按。
程妈妈恭声答:“是,听冬梅说,爷在正屋将就了一宿, 紫娟去厨房吩咐熬乌鸡汤, 又炖排骨。”
王丽蓉嘟囔一句“本事可真不小。她那胎, 到底落没落?”
这个“她”,指的自然就是纪慕云了。
程妈妈答得十分谨慎:“冬梅说, 昨晚明明白白落了红。等大夫去了, 看了半天,说, 用两天安胎药再说, 没说落胎的话。”
七太太是生养过的, 沉吟着:“听着是动了胎气,却没落胎, 那些大夫你还不知道,只要有口气就开方子, 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程妈妈忙说“奴婢告诉冬梅,不管是好是歹, 有了准信儿立刻报过来。”
七太太扑哧一声笑了:“听听,平日对我恭恭敬敬的, 见了七爷一眼都不多看;遇到事情半点都不含糊, 你看她可往正院来求救?”
程妈妈附和,“是个有心计的。”又细细补充:“冬梅说,昨晚纪云娘见动了红, 立刻叫她去找七爷, 又把旁人叫了起来。待七爷去了, 纪云娘眼泪汪汪的,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七爷自然不好责备,还叫人给她弄吃的——您瞧瞧!”
说来也怪,七太太并没动怒,更没生气,笑吟吟地摆弄帕子,“如此更好:若是纪云娘这一胎保住了,七爷更得稀罕;若是就此落了,七爷怜悯她,调养个半年一年,早晚还得怀上。”
程妈妈应道“您说的是”,七太太笑道“罢了,让他们折腾去吧,我是懒得管。夏莲前些日子,不还打算给七爷献献殷勤?”
前两日,夏姨娘服侍七太太起夜受了风,鼻塞流涕的,七太太怕过了病气,命她回自己院子了。
门外桂芬说道:“太太,六小姐于姨娘来了。”
到了平日请安的时辰。
王丽蓉收敛笑容,在贵妃榻上倚着几个绣花软垫坐正一些,程妈妈拉一拉她腿上的秋香色褥子,才答“叫进来吧。”
今日于姨娘脸色发黄,媛姐儿也耷拉着脑袋,低声说了句“给母亲请安”便不吭声了。
王丽蓉神色淡淡的,也不看两人,冷不丁问“听说,昨日媛姐儿去了双翠阁?”
于姨娘忙又插烛般拜下去,略带焦急地答“太太,正要给太太请罪,妾身今早听说,纪姨娘有些不妥当,妾身是怕,六小姐昨日和纪姨娘说了说话儿,妾身问过了,就是做了做针线,没去哪里,更没磕了碰了。”
她是个老实人,一边怕得宠的纪慕云记恨女儿,一边怕七爷责怪女儿,心里又埋怨女儿不懂事。
媛姐儿梗着脖子,“母亲,我昨日和纪姨娘做了两朵头花,画了画,说了会话,没吃午饭就走了。纪姨娘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屋里三、四个人,我身边的红玉夏竹也在。”
一边说,一边从衣袖里取出两朵新做的绢花。
王丽蓉一晒,不屑地说“媛姐儿也十二、三岁了,怎么像个孩子似的,说话没轻没重?于姨娘,你平日是怎么教的?”
这是很重的话了,于姨娘忙双膝跪倒,拉一拉女儿衣襟,媛姐儿跟着跪下。
“家里就宝哥儿一个,不光老爷,我也急得不行,现如今纪姨娘怀了身孕,给家里添丁进口,却出了这种事。”她瞥了于姨娘一眼,语气满是责备:“纪姨娘进门日子短,不懂家里的规矩,也就罢了;媛姐儿如今在家里,什么事儿都有老爷和我兜着,过几年嫁出去,上有公公婆婆祖父祖母,中间有大伯子小叔子大姑子小姑子,下面有儿有女,若再这么马马虎虎,没轻没重,慌手慌脚,出了事儿可没地方哭去。”
于姨娘连声说“不敢,不敢。”媛姐儿低头不吭声。
王丽蓉素来不喜这位庶女,哼了一声,“原本我还打算,过一阵,托东府两位太太带着媛姐儿相看相看。照这么瞧,我可不敢说这话了,姐儿在家里尚这么横冲直撞的,到了外面难免行差踏错,轻则相看不成,重则坏了家里的名声,连累了旁的哥儿姐儿,可怎么好?”
于姨娘额头满是汗水,哀求“太太!”
之后一盅茶时分,王丽蓉把两人狠狠责骂一顿,命令媛姐儿“在屋子里收一收心,抄抄佛经做做针线,再把那《女诫》抄一百遍。”待说的口干舌燥,才呷口参汤,也不让于姨娘母女起身,朝程妈妈伸伸下巴:“你去,拿二两燕窝到双翠阁走一趟,就说我的话,让纪姨娘好生养着,该请大夫请大夫,再去一趟厨房,让人好生伺候。有老爷在,我就不过去了。”
最后一句话,带着些忿忿的,程妈妈假装没听出来。王丽蓉又说“再跟纪姨娘说一声,媛姐儿不是存心的,这几日就不让媛姐儿过去了。”
难不成,女儿还要给纪姨娘赔不是?于姨娘心里暗恨,半句话也不敢说。
另一边程妈妈没取王丽蓉平日吃的血燕,拿了些普通燕窝,带着个小丫鬟出了正院,一路到了双翠阁。
出乎程妈妈意料,西捎间并不沉闷,大红帐子挂在银勺子上,纪慕云黑发随意挽着,穿着昨天的衣裳,半躺半卧着在床头,床边摆着堆满零食果子的黑漆炕桌,石家的和牛四媳妇一左一右坐在小机子。
牛四媳妇绘声绘色的,“我年轻那会儿,和冬梅这两个似的瘦瘦的,生一个孩子胖一圈,再生一个孩子有胖一圈,到了如今——”
只见她扭一扭肥胖腰身,插着两只粗胳膊,“如今成了茶壶,顶我那口子三个。”
屋里的人都笑,石家的故意拍她一下,“我怎么记得,你没成亲那会就和现在一模一样?”牛四媳妇瞪着眼睛,“那不能够,要不然,我那口子怎么看上我了?”
两个小丫鬟笑的茶都端不住,纪慕云也咯咯笑个不停,余光见到程妈妈,身子不动,笑吟吟招呼“妈妈来了。”
程妈妈心里赞道“沉得住气”,嘴上道“看姨娘气色倒好”,石家的和牛四媳妇忙忙把地方让出来,束手立在两边。
菊香搬了绣墩进来,程妈妈把提着的燕窝递给冬梅,“太太给姨娘的。”
纪慕云道谢,笑着把自己的事简单说了,“大夫给开了药,让按时喝着,明日再来。”
程妈妈也不多问,笑道:“既如此,听大夫的就是,缺什么差什么,派人告诉太太。”又叮嘱冬梅等人“好生伺候。”最后调侃牛四媳妇:“怎么哪里都有你这老货?”
抡年纪,牛四媳妇和程妈妈不差几岁,程妈妈儿媳生孩子的时候帮过忙,素来说得上话,接过菊香捧来的茶双手给程妈妈,“到姨娘这里讨杯茶喝,难得妈妈来了,快解解渴吧。”
程妈妈招招手,“坐吧坐吧,省得嘴上盼我来,心里轰我走。”牛四媳妇哎呦一声,“哪里的话,求都求不来呢,妈妈若不信,今日妈妈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
一时间,屋里颇为热闹。
又过片刻,脚步声响,进来一个穿竹叶青锦袍、戴竹簪的男子,神色温和,目光沉静,正是曹延轩。
满屋子人齐齐行礼,他抬抬手,坐在临床大炕上,问道:“太太那边,可有什么事?”
程妈妈恭恭敬敬把来意说了,“太太让姨娘好生歇着,怕惊动姨娘,先不过来了。太太还说,六小姐年纪小,在屋子里跟着四小姐做做针线,过一阵再来串门吧。”
曹延轩嗯一声,端起热茶,轻轻吹一口浮叶。
有他在,谁也乐不起来了,程妈妈略等一等便告退“还要往厨房去”,仆妇们规规矩矩立在门口。
“牛四家的是府里的老人了,略通医理,这段时日就在屋里陪着你吧。”曹延轩坐到她床边,温声说,“歇着吧,我出去一趟。”
纪慕云略略不舍,心底却也松了口气:有他这位正主子,屋里的人个个紧张。比方说今日,她不能动弹,他又想陪她用饭,炕桌放在床边,汤汤水水的,一顿早饭吃的辛苦。
她柔声说:“那,您回不回来用晚饭?”曹延轩答:“回来的,有什么想吃的?给你带银霜堂的糖果?”
她连连点头,握住曹延轩手指,“想吃乌梅糖,牛舌饼。爷,妾身日日躺着,做不了针线,您给妾身带本闲书过来吧?”
曹延轩微微一愣,便笑了起来,“想看什么书?”她一时想不出,老老实实地答“妾身也不知道,就是无聊的很。”
他便说“知道了”。纪慕云又问:“爷,若您今日还住下,您看用不用,把东厢房收拾出来?把您日常用的东西备一备?”
他昨晚留宿,将就着拿了两床被褥,睡在东捎间。纪慕云想了又想,东、西厢房都是五间屋子,宽敞舒朗,比正屋并不差,给他住勉强使得了。
曹延轩佯装生气,捏捏她脸颊,“真是个操心的,闲都闲不下来。爷吩咐紫娟便是,不许琢磨了。”
待他走了,两个小丫鬟露出羡慕的神色,“老爷对姨娘可真好。”
纪慕云小心翼翼翻个身,一颗心慢慢被酸酸涩涩的感动包裹了。
昨晚落了红,今日却好端端的,一点异常都没有,她抚着自己的肚子。事已至此,尽力便是,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肚子里的孩儿,也对得起曹延轩了。
之后的日子,纪慕云安下心来,好好吃喝,好好睡觉,不想乱七八糟的,曹延轩便住在双翠阁。范大夫隔两日诊一回脉,每次都说“甚好”,她更安心了。
到了十月初一,范大夫颇为得意,笑道,“恭喜七老爷,如夫人怀得稳了,照常保养便是,不必吃药了。”
? 第36章
曹延轩甚是喜悦, 拱了拱手道“全赖先生”,吩咐朗月“告诉厨房备些酒菜,中午我请先生喝一盅。”
范大夫微微一愣,捻着胡须微笑:他和曹府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 和七老爷同桌共饮也只有数年前初到府里、替老太太诊脉和给七太太治病两回。看来, 这位新入府的如夫人极得七老爷欢心。
冬梅掀起帘子, 朝两人福了福:“老爷,大夫, 姨娘请问:既是停了药, 可否能下床走动?吃食可如平日?有什么忌讳的?”
范大夫细细叮嘱一番,又说“七爷, 如夫人年轻, 不必日日躺在屋里, 依老朽看,外面天寒, 每日便在屋里走一走吧。”
曹延轩是做过父亲的,有经验, “正是如此。”大夫颔首:“若整日躺着,胎儿过大, 如夫人反而没力气,到了生的时候, 是要吃苦头的。”
一墙之隔的纪慕云听说了, 摸着肚子热泪盈眶,欢喜得说不出话。
牛四媳妇和石家的都赞“姨娘福气在后头呢”“能松快松快了”,她也长长松口气, 再这么躺下去, 怕是褥疮都要长出来了。
“烧些热水。”她抛下手里的《乐府诗集》, 笑着嗅嗅衣袖,“都有味道了。”菊香高高兴兴去了。
洗过头发,用热水擦洗一番,纪慕云换了干净衣裳,在屋里扶着人小心翼翼走了一圈,整个人都舒坦了。
午后暖洋洋的,院子被阳光映成温暖的金黄色。纪慕云待头发干了,戴着一顶针线房赶着做的卧兔儿,披上的湖蓝色绣月白色折枝花披风,小心翼翼出了屋子。
短短半个月,东厢房已经换了模样:中堂挂了一副水墨山水图,次间家具没换,多宝阁放着稀罕的珊瑚盆景和,天青色冰裂纹梅瓶插着两根青色细竹;捎间书架摆了数十册书,有四书五经,亦有诗集字帖,书案摆着笔墨砚台,景泰蓝大缸立着五、六卷画轴;卧室挂着宝蓝色幔帐,靛蓝色被褥,箱笼盛着满满的衣物。
是从曹延轩外院书房搬过来的。
他会住到什么时候?纪慕云不晓得。
晚间曹延轩回来,抚摸着她的肚子感慨:“是个有后福的。”纪慕云伏在他怀里,泪水打湿他的衣襟。
“爷。”她喃喃道,“您妾身,妾身,多亏有您在。”曹延轩轻轻拍着她背脊,“没事,没事。”
自此纪慕云静心休养,十余日过去,一切安然无恙。十月十二日吃过午饭,她和屋里的人商量“十五那天,想给太太请个安。”
从这里到正屋要走一大段路,平日无所谓,如今怀了身子就得慎重些。
昨晚问曹延轩,后者不以为意,“你身子重,不必管虚礼。”
她却觉得,七太太性子强,重礼数,是个要面子的,曹延轩不可能一辈子跟在自己身边,姿态放低一些没错的。
冬梅认为“应该的”,绿芳想了想“再缓一缓?”吕方泉牛四媳妇和石家的劝“等再稳当些,不在一时半刻。”
她想了想,决定稳妥一些,再过几日。
说话间菊香提来红漆食盒,打开盖子,是一大盅冰糖银耳,肉末烧饼、酥皮奶油卷和煎虾饺,另有一碟琥珀核桃仁:如今有小厨房,汤羹之类能自己做,外院厨房汤羹送的少了,换成各式点心甜品。这道核桃仁纪慕云吃着好,厨房日日送。
“这么多,晚上还怎么吃饭?”纪慕云嗔怪。
菊香一点不发愁:姨娘吃不完,晚上自然给大家分了。几个仆妇也露出笑容:姨娘是个大方的,坐稳了胎之后,给院子里服侍的挨个打赏,人人发了笔小财。
正热闹着,程妈妈的声音传进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赶上好吃的了。”
纪慕云露出笑容,“妈妈来得正好,快给妈妈——”
却见程妈妈身后跟着一位中年妇人,墨绿色夹袄,靛蓝色马面裙,头上戴一根金钗,圆胖脸笑模笑样的,不是城西铺子史太太是谁?
“您来了?”纪慕云又惊又喜,扶着桌边小心翼翼起身,“您,您还好?”
像往日一样,史太太能说会道,一大串话语屋子都装不下了:“好,好,你也好着呢?哎呀呀,瞧瞧我们云姐儿,体体面面的,我都认不出了——快坐快坐,你可是有身子的人!”
绿芳忙过来扶,冬梅指使“还不快搬椅子来”,把客人迎进西次间。丁兰手脚麻利,先是热茶,之后是盛着各色零嘴的六色攒盒,用水晶盘盛着的红石榴、青枣,最后捧来新上市的脆柿子,把四仙桌摆得满满的。
史太太用牙签扎起一片雪梨,左右瞧瞧屋里摆设,咂咂赞叹:“我们云姐儿从小就是好命的,在家里能干,出了门子进了福窝了。”程妈妈笑道:“云娘温柔乖巧,进门就怀了身子,我们太太十分喜爱,当成妹妹看待。”
姐姐妹妹的,在妻妾之间是个敏感字眼,史太太一下子来了精神:她私下猜测,以纪慕云的容貌,必定能得七老爷欢心,果然,进门就怀了身孕。若是一举得男,在曹家站稳脚跟,日后纪慕云在七老爷吹起枕头风,待如今的总掌柜升迁到京城,自己丈夫就大有希望了。
史太太想一想便眉开眼笑,“七太太大度,也离不开您的关照。”说着双手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敬您一杯,您可要多多照顾我们云姐儿,云姐儿年轻,有什么做得不到的,您多多提点。”程妈妈矜持地笑道“这怎么敢当?”
深宅大院的,乍见故人自是欢喜,再一想,若没有史太太,自己也成不了别人妾室,纪慕云心情复杂。
场面话说过,两位妇人寒暄起来,从七太太的身体到铺子生意到儿女孙辈,说了半日没有一句重复的。
过了片刻,程妈妈放下茶盅,“你也算是云娘家里人,难得来一趟,说说话儿吧。”起身到隔壁去了,牛四媳妇和石家的陪着出去。
待室里清静下来,纪慕云忙问:“婶子,我爹爹可好?慕岚可好?”
“好,好着呢!你爹爹啊,整日在铺子里干活,回家就闭门不出,你弟弟是个争气的,在族学读书读的好着呢。”史太太夸张地,“我听说,有人想给你弟弟做媒呢!”
有人说亲?纪慕云有一种“吾家有男初长成”的喜悦,又不放心,忙问“是哪一家?”
史太太仰着头思索,“是曹家一个旁支远亲,看你弟弟长的好,肯用功,托人来打听。你爹爹说,你弟弟算过命,过了二十才能成亲,把人给打发了。”
纪慕云松了口气,弟弟还没考中秀才,现在说亲,高不成低不就的。
史太太嗔怪起来,“你这孩子,什么时候了还惦记别人,怀得可稳当?想吃什么喝什么?”又看看安满当当的桌面,“看这模样,想吃什么府里都给你弄来。”
看样子,史太太不知道自己前一阵动了胎气的事。纪慕云怕家里担心,便略过不提,只说“大夫说,明年四月差不多该生了。七爷和太太宽厚,安排了大夫和懂生产的妈妈”
史太太听得仔细,不时问两句,又细细打量:面前的纪慕云穿一件佛手黄缎面夹袄,橘红色百褶裙,领口和袖口绣着橘红色芙蓉花,鬓边戴一朵橘红色绒布芙蓉花,还插着一根精致的海棠花赤金簪子,花心宝石足有拇指大,衬得她目如秋水,气色极好。
“听着是极妥当的。”史太太心里赞叹,“回去跟你父亲说,好让他放心。你那奶娘也挂念你,听说你怀了身子,赶着几天做了送来。”
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个大红色的孩童兜兜,绣着一尾肥壮鲤鱼。
吕妈妈年纪不小了,给孙子孙女做东西,眼睛不行了纪慕云鼻子一酸,掩饰地侧过头。“正好,我也给有些东西,烦劳您带回去吧”
换来丫鬟,开了箱笼,纪慕云挑着针线房新送来的料子。
“这些给婶子。”五匹颜色鲜艳的绸缎放一叠,“连带婶子家里人,做些衣裳吧。”
史太太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加上史掌柜,刚好一人一匹。史太太是识货的,随便一瞧就知道是上好料子,放在铺子里卖得颇贵,满脸是笑“哎呀,跟我还客气什么。”
靛蓝、藏蓝、竹叶青、湖蓝四匹素面锦缎给了父亲和弟弟做衣裳,又挑出一匹秋香色锦缎给吕妈妈,一匹玫瑰红一匹宝蓝的给吕妈妈两个孩子。
大半个月来,纪慕云窝在床上,没少打络子、做头花,想给史太太带些回去,细一思量,又改变了主意:如今她是曹府内宅妾室,做的东西还是别流出去了。
纪慕云便笑道,“昨日送来秋天的料子,正说给针线房送去,您就来了。给我爹爹和慕岚捎回去做两件衣裳吧。”
史太太看得明白,几匹深色料子是男子的。难不成是七老爷的?纪慕云只是个妾室
“放心。”她笑得满脸开花,“还是姑娘好,走到哪里都惦记家里。我家那姑娘,恨不得月月补贴姑爷”
晚间吃羊肉锅子,纪慕云亲手沏了一杯上好的普洱茶,端给曹延轩消食,又吩咐人熬梨水:“白日史掌柜太太来,妾身高兴的很,把您做衣裳的四匹料子给家里送去了。”
她针线好,现下做不得,在屋里摆弄摆弄料子、搭搭颜色也算消磨时光了,曹延轩是知道的。“送就送吧,不值什么。”
纪慕云美滋滋的,小妇人一样念念叨叨,“本想送些吃食,汤汤水水的,路上怕洒了,鲜果什么的,怕旁人觉得妾身没见过世面。给些料子,做了衣裳穿出去,旁人一瞧,也是府里的体面。”
更重要的,父亲知道她在府里过得好,就放心了。
曹延轩看得明白,手指摩挲着粉彩茶盅,不知怎么,有一种新奇的感觉:曹家豪富,又是官宦世家,他身具功名,前程远大,金陵城不知多少人家,想把女儿给他做妻子、妾室、通房丫头。远的不提,于姨娘家里是西府世仆,娘家人在庄子里当差,无不以“六小姐”为骄傲。
只有面前这个新来的女子,心心念念“生怕家里人觉得她在府里过得不好。”
他呷了口茶,“家里可好?”
纪慕云便讲了史太太的消息:“父亲都好,弟弟读书也很勤奋。”忍不住把“有人打听弟弟”的事情也说了。
曹延轩嗯一声,并不担心:有她这位得宠的妾室姐姐,纪家想在曹家氏族结一门殷实亲事是不难的。“记得你弟弟十五岁,想找什么样的人家?”
她一下子认真起来,皱着眉,像和德高望重的夫子商量弟弟的学业和未来:“慕岚年纪还小,是读书的时候,得磨一磨性子,踏踏实实做学问。正好家里给慕岚算过命,要到二十岁以后才成亲,依妾身看,过几年再和家里商量也不迟。”
也就是说,对纪慕岚很有信心,待日后有了功名再找岳家——自然就不是白丁了。
曹延轩笑了笑,伸手摸摸她红润的脸颊,一时间,对那位没见过面的便宜小舅子略有些好奇。
? 第37章
十月十五日到的很快。
曹延轩吃过早饭, 练过拳脚,换了一件石青色素面锦袍,到了正屋见纪慕云穿一件湖绿色素面夹袄,月白色棉裙, 正接过绿芳捧来的湖蓝披风, 便笑道:“今天过去?”
纪慕云系好披风领口的绯红色绳结, “有一阵没见太太了,今天是正日子, 想给太太请个安。”
曹延轩看看她隆起的肚腹, “可走得了那么远?叫滑竿来吧?”
她对自己有信心,“日日在院子里溜达呢!”
曹延轩知道她谨慎守礼, 又见她今日只挽了个家常发髻, 戴一根普普通通的流苏钗子, 满意地笑道“一道走吧。”
去正屋的路,有一段时日没有走了。
正值深秋, 枯黄树叶挂在枝头,随着秋风摆动, 草叶不复往日的青翠,像凌乱的发丝, 花儿也枯萎了。
纪慕云左手扶住肚子,右手扶着冬梅胳膊, 小心翼翼走在青石小路中间。说起来, 牛四媳妇和石妈妈劝她“不用急”,她自己却有一种“我的孩子能闯过先前那一关,就是个福大命大的”的乐观, 并没太担忧, 果然, 一路走到假山旁边,什么异常也没有。
行在前方的曹延轩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用眼神询问“可好?”纪慕云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
他微微点头,倒背双手踱几步,望着浮着几片落叶的水池,纪慕云便走到亭中略加歇息。片刻之后,两人继续前行。
庭院中的花儿大部分谢了,屋檐下摆着一盆盆鲜艳的菊花,笼子里的鸟儿叫着,给正院添了几分生机。
一段时日不见,纪慕云惊讶地发现,王丽蓉消瘦许多,脸颊上的肉都不见了,令人看一眼就明白“这人生了重病”。
好在王丽蓉打了脂粉,涂了口脂,满头珠翠遍体罗衣,上来便笑吟吟的“给妹妹搬个座儿”,似乎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她行了礼,规规矩矩落座,对两位姨娘的憔悴消瘦并不意外;珍姐儿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许多,媛姐儿一如既往的沉默,见到她便把目光移开去,就连宝哥儿也没那么闹腾了。
几句寒暄过后,曹延轩照常问了问三个孩子,便慰问“这两日,可好一些?”
王丽蓉叹一口气,略带失落地答“妾身这身子骨,好不好的,也就这样了。爷,倒是过年的事,得托付给您了。”
大户人家的惯例,早一些的过了中秋,迟一些的过了重阳节,就得把过年的事情操办起来。
曹延轩点点头,“外院的事我已安排下去,今日起,叫内院管事的到外院花厅来,你就别费心了。”
王丽蓉并不意外,吩咐程妈妈去叫人,又说“七爷,珍姐儿日日跟着妾身,什么都学一些,这一回,也让珍姐儿跟着您长长见识吧。”
曹延轩自然答应,招招手,把珍姐儿叫到身边,“这段时日,便跟着爹爹吧?”
珍姐儿应了,叮嘱娘亲身边的四个大丫鬟“小心服侍,有事情来告诉我和爹爹”,又告诉弟弟“你跟着娘亲,晚上姐姐回来,知不知道?”
宝哥儿认真点头。
过年一年一回,整个府邸调动起来,人事、账房、库房、回事处、厨房,处处繁琐复杂,光给各家各房头送礼,添几分减几分去谁家拜访,就是一件复杂的事。无论是谁,在旁听着极长见识——于姨娘不安地看一眼媛姐儿,却不敢开口“让六小姐也学学”。
曹延轩看七太太病得不轻,纪慕云又有身孕,不想耽搁太久,便站起身:“你早些歇着,不可劳累了。”
父女俩一走,正屋气氛活跃起来,话题离不开纪慕云。
“妹妹胖了些。”王丽蓉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在院子里歇着便是,大冷天的,怎么过来了?”
纪慕云在绣墩上欠欠身,双手扶膝,“太太大度,妾身已经一个多月没过来了,心里不安。今日给太太请个安,也想和太太说说话。”
王丽蓉笑道,“罢了罢了,你给家里添丁进口,便是立了功,不在这些虚礼。”又像对待客人似的拉起家常:“你那小厨房,用着怎么样?哪里不顺手,跟我说,我来整治整治。”
也不知整治小厨房,还是整治下人。
纪慕云温顺地答:“厨房送的饭菜就很好,妾身胃口不如从前,吃着足够了,小厨房平日煮些粥汤热水。菊香和胡富贵家的勤快,石家的手巧,又有冬梅带着,妾身满意得很。”
王丽蓉笑道:“是个省事的。于姨娘怀六姐儿的时候,给什么吃什么,我不放心,日日鸡汤海参的送过去,平安落地才踏实。”
于姨娘忙道:“全靠太□□典。”夏姨娘满脸羡慕,扭着帕子道“只有奴婢命苦,没福气受太太的关照。”王丽蓉笑眯眯地:“你才多大?我把话放在这里,等你有了喜讯,有的是好东西。”
说说笑笑一番,王丽蓉体恤她身子重,少走动为妙,便说“今日人齐全,便在我院子里吃午饭吧”,三人齐齐道谢。
女人家的话题离不开针线。
王丽蓉目光在纪慕云新做的棉裙转了转,“今年的料子不错,采买是用了心的,我这边有几匹能入眼的。”
很快,桂芬带着小丫鬟捧来十数匹料子,有妆花有刻丝有织金,颜色极为鲜艳,真红、樱桃红、玫瑰红、杨妃红、茜红、银红、胭脂红、海棠红、绯红,屋子一时间如同
这么名贵的料子纪慕云本能认为,不光是王丽蓉的份例,便加上珍姐儿也不够;想起媛姐儿的话,她便猜,面前的是王丽蓉给女儿备的嫁妆。
果然,王丽蓉说道:“珍姐儿天天念叨你,说你做的东西颜色鲜亮,花样尤其新颖,今天你来,她又跟她爹爹走了。左右无事,不如捡些料子,你给她搭一搭。”
纪慕云自然应了,边陪七太太说话,边挑选合适的衣料。
待到五六日后,珍姐儿回到内院,见到一套套衣裙、内外衣裳的料子,领口、襕边、腰带、香囊和络子颜色一应俱全,心里十分满意。
另一边,曹延轩处理完了过年的事务,轻松下来,看看日子,出府上了马车,朝着曹氏族学去。
曹澜今日在族学。他是名声显赫的探花郎,却不是授课夫子,每旬有两、三日在学堂坐镇,点拨学生课业。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见到他,需得有天赋、刻苦的或者世交子弟,方能得他当面点评一二。
一见曹延轩,靠在太师椅中的曹澜,颇为惊讶,端着颇有年头的紫砂壶调侃道:“怎么,佳人安然无恙,举人老爷高兴坏了,到学里来发奋?”
按照惯例,没考中举人的学生住在学堂苦读,像曹延轩这种考中举人、成了亲、年纪又大的嫡系子弟,平日在家中修习课业即可。
曹延轩落座,笑道:“有些日子没去松鹤楼,找你去吃一顿,我请客。”曹澜抚掌称妙:“松鹤楼当还有些秋蟹,蟹粉狮子头最好不过。”
曹延轩便派了小厮去定位子,曹澜亲手给他斟了杯茶,“略坐一坐,我还得去趟甲字堂,回来就走。”曹延轩接过松石绿茶盅,“你忙你的,我去丁字堂。”
曹氏族学是一处四四方方的大宅,一排排加盖屋子,丁字堂是初入族学的学生,通过夫子的考较或者取得秀才功名,方可转入丙字堂,甲字堂则是考中举人的学生,离金榜题名只差一步。
曹澜奇道:“你去做什么?”略一寻思便明白过来“可是那个纪氏?”见他点头,哈哈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不错不错,若能考个童生出来,也不给你丢人。”
不多时,两人喝了茶,各走各的。
丁字堂并不远,出出进进的大多是十余岁的少年,颇多曹氏子弟,见到曹延轩热情地招呼“七叔”“七伯”,辈分小的叫“七叔祖”。
曹延轩含笑应答,踱进粉墙青瓦的学堂,一时间没见到授课夫子,学生们摇头晃脑地读书,见到屋角一位远房晚辈佑哥儿,招手问“哪个是纪慕岚?”
佑哥儿凑了过来,一听这话,自告奋勇“七伯跟我来”,到隔壁学堂望了望,走到一位青衣少年身边热情地拍打肩膀,“纪小哥!”
手里拿着一卷书的少年不回头便笑“曹九哥”,见有生人便站起身,礼貌地点点头。
佑哥儿排行第九,曹佑兄长曹兰排行第八。
曹延轩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容英俊,皮肤白皙,目光清澈明亮,黑发用一根木簪挽起,穿着朴素的青布衣裳。
不用说,是纪慕云的嫡亲弟弟:五官、身材太像了。除此之外,少年眉宇间超出年龄的镇定平静和从容不迫的举止,像姐姐一样给别人极好的印象,曹延轩不由暗自点头。
曹佑忙不迭介绍:“这是曹七爷,西府七爷。”
纪慕岚惊讶地睁大眼睛,望着曹延轩一息才回过神,离开课桌长长一揖:“见过七老爷。”
曹延轩抬抬手,“罢了”,见课堂里其余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便示意:“外面说话。”
原来,七老爷是这样的人,纪慕岚心情复杂,跟着出门。曹佑是个有眼色的,慢吞吞行在后面。
庭院里长着一颗四季常青的树,两人合抱,此时树叶在寒风中簌簌抖动。曹延轩在树下站定,温和地问:“何时入学的?”
纪慕岚从容不失恭敬地答:“劳七老爷过问,学生是今年五月初二入学,授业夫子姓陆。”
“课业还跟得上?”曹延轩说。
纪慕岚答得诚恳:“陆夫子对学生十分耐心,颇多指点,学生受益良多。”
语速不疾不徐,听着很舒服,曹延轩点点头,像拉家常一样,问些“课上到什么时候”、“可住得惯”之类。
纪慕岚一一答了,“上到腊月二十日,过年之后十六日回来上课”“同窗亦友爱”。
曹延轩嗯一声,倒背双手慢慢踱开两步,忽然开口“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何解?”
几息之后,纪慕岚答道:“语出《大学》,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少而又少。一个人,若不能修身养性、克己受礼,就不能约束家人,更不能端正心思,公正行事。”
开始时他略有些紧张,口吃两句,之后就答得很流利了。
曹延轩微微颔首:《大学》是四书五经第一课,读书人离不开,面前少年能答出并不奇怪。
之后曹延轩又从《中庸》《论语》中挑了两篇考较,纪慕岚答得敏捷而流畅,可以令任何夫子满意。
曹延轩抖抖衣袖,“你在何处启蒙?师从哪位夫子?”
纪慕岚的回答和纪慕云同出一辙:“学生幼年时,家父曾做文书,学生与东主公子玩得好,有幸跟着一位姓董的举人读过两年书,家父回乡时便分开了。”
听起来,学问、功底是扎实的。曹延轩点点头,“今年赶不及了,明年可打算下场?”
从前朝到今朝,院试每年一次,乡试、会试三年一回。
纪慕岚答得谦恭,“学生见识疏浅,不敢妄言,到了明年听陆夫子和父亲安排。”
曹延轩欣慰地点点头,叮嘱“用心读书”。少年整个人放松下来,想问什么却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曹延轩猜出来了,便说“纪氏甚好,你可放心。”
纪慕岚露出喜悦的神色,又是一揖:“谢过七老爷。”
并不以他曹七爷的亲眷自居。
曹延轩心底更满意了,这般有前途、进退有度的少年,难怪纪慕云骄傲“有人给弟弟提亲”。
闲谈几句,一位矮矮胖胖的夫子进课堂去了,曹延轩见了,说道“我还要拜访一位夫子,莫耽误了你的课业,去吧。”纪慕岚答应了。
曹佑见完事了了,过来亲热地搭住纪慕岚肩膀。曹佑虽是旁支,家中是有铺子有田地的,曹佑又少年气盛,穿着杭绸衣裳,腰间挂一块白玉,并肩而立的纪慕岚只在腰带挂一个颇有年头的祥云纹荷包,神态却磊落大方,并不以自己家境远远不如同伴羞愧。
像所有长辈一样,曹延轩每次见到曹佑兄弟,时时考较一二,对两人功课是有底的,此刻便想,若无意外,自己的族侄在功名上当及不上纪慕岚。
曹延轩笑道“佑哥儿,纪小哥初来乍到,闲时不妨关照一二。”曹佑拍着胸脯担保:“七叔放心,七婶发了话,让我和我哥带着纪小哥呢!看谁敢啰嗦!”
妻子安排族里亲眷,照顾一个妾室的弟弟?妻子什么时候这么大度、贤惠了?
他不动声色,目送两个少年进学堂去了。
? 第38章
十月十五那日, 吃罢午饭,王丽蓉面露疲惫:“若身子撑得住,隔两日陪我来说说话儿,自家人不必拘着。”又对两位姨娘道:“你们若闲了, 也可去双翠阁走走, 松快松快, 省得天天在我这里闻药味儿。”
夏姨娘忙道“奴婢喜欢还来不及呢”,于姨娘诺诺称是。
出了正院, 纪慕云轻松下来, 回住处好好歇了个午觉,次日下午便迎来了客人。
夏姨娘是打扮过的, 玫瑰紫对襟柿蒂纹褙子, 白绫袄, 淡紫色百褶裙,堕马髻攒了一朵贵重珠花, 比平时花枝招展的,带了个黄纸叠的平安符做礼物:“九月三十日去灵谷寺, 给太太求了平安符,捎带手给少爷小姐求了, 亦给于姐姐和妹妹带回来。妹妹留着,保个平安吧。”
九月三十是药师佛诞辰, 对于缠绵病榻的王丽蓉来说, 是必要去庙里烧香的,病重去不成,就派了夏姨娘。
纪慕云叫冬梅收了, “劳姐姐惦记着”, 又羡慕地问“那日庙里人很多吧?”
对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姨娘来说, 一年难得出一趟门,尤其主家不在,姨娘自己说了算,是放松、玩乐的好机会。
夏姨娘被搔到痒处,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人多的车走不动”、“东府三太太和五太太去了,三太太外孙女供痘疹娘娘,五太太儿子今年病歪歪的”、“城里不少高门大户都去了”,又说“我带着秋葵,吃过斋饭才往回走”。
纪慕云边打络子边听,不时搭两句话,夏姨娘说的兴起,足足说了大半个时辰,喝了两杯茶,眼珠一转“这丝线可真鲜亮,可是上好的苏线?”
纪慕云大大方方地把殷红色络子提起来,“昨日在太太那里,有一匹雨过天青色料子,是京里传过来的,太太喜欢,说给四小姐做件袍子,又说四小姐喜欢鲜艳的,怕是不爱穿。我就想,做个什么络子配它,今日才做上手。”
夏姨娘仔细一瞧,丝线结成一只拇指大的蝙蝠,“呀,可真灵巧,做完是什么样子?”
“要编五只,中间还有花样。”纪慕云喊绿芳去隔壁拿编好的络子,“还要两日才做的完。”
很快,夏姨娘捧着一个镶着坠子的杏红色五蝠祥云络子赞不绝口,“妹妹手真是巧,这个给了我吧。”纪慕云笑道:“多金贵的东西?姐姐喜欢,只管拿去,我再做便是。”
夏姨娘咯咯笑,“领你的情了,无功不受禄,不如~你教给我吧,我学会了,也好在太太面前献个宝。”
长日漫漫,内宅女眷只能依靠针线和佛经打发时光了。
纪慕云答应了,由着夏姨娘拣好丝线,从最简单也最不易出错的如意结开始,一个教一个学,丫鬟们凑趣,不知不觉窗外已是彩霞满天。
庭院脚步声响,小丫鬟掀开帘子,曹延轩踏入西次间,略微惊讶:“你也在。”
夏姨娘早行了福礼,脆生生地“给老爷请安。太太身子骨略好,怕纪妹妹闷得慌,吩咐妾身和于姐姐,时不时过来陪妹妹说说话儿。妹妹手艺好,正教妾身打络子呢。”
在任何男人心目中,妻妾和谐都是一件心情愉悦的事情,曹延轩坐到临床大炕,说“好”。
夏姨娘受到鼓励,立刻表功:“妾身前日奉太太的话去了庙里,给妹妹求了平安符,保佑妹妹平平安安给爷添个哥儿。”
曹延轩满意地点点头,问纪慕云“今日可好?”
面前的情形,纪慕云发现自己并不惊讶:别说她一个怀着孕的妾室,便是正房太太,能拦得住丈夫宠爱其他姨娘不成?
她微微笑,“妾身还好”。
窗外日影西斜,菊香丁兰去提饭,她这个做主人的,应该邀请夏姨娘“姐姐留下,一道用饭吧”。
道理是道理,不知是不是怀着孕、被身边人哄惯了的缘故,纪慕云胸口发闷,贤惠话语一时间说不出话。
夏姨娘等了又等,见曹延轩进屋以来目光只落在纪慕云身上,腰间挂着纪慕云绣的荷包,又见后者不说话,心里忿忿地,想着“来日方长”,不情愿地站起身“妹妹身子重,爷刚进门,妾身就不多待了,改日再过来陪妹妹。”
曹延轩嗯一声,问句“好生服侍太太”便端起茶盅,夏姨娘只好磨磨蹭蹭地走了。
他没留下其他女人——纪慕云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笼罩了,吃过晚饭、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依旧满心欢喜,紧紧牵住他的手。
曹延轩站在树下,打量着她笑道“这么高兴啊?”纪慕云摇摇头,不顾屋檐下和门口的丫鬟,做了一件自己也没想到的事情:轻轻扑进他怀里。
曹延轩惊讶地愣在当地,张开双臂,环抱住她尚且纤细的腰肢。仅仅一息,纪慕云面庞涨得通红,小心翼翼退开一步,低着头不敢瞧他。
“跟爷说说,今日是怎么了?”它柔声说。
她仰起头,眼睛亮晶晶,像夜空中的星星,“不告诉您。”他呵呵笑了,挽住她手臂,“好,不告诉便不告诉。”
当晚她睡得很好,有一种无可奈何之下的心安,告诉自己,就像姨母教导的既来之则安之吧。
护身符她叫牛四媳妇和石妈妈看过,摆在正屋角落了。
之后隔两、三日,夏姨娘便来院里,或带吃食或带针线,一坐便是一个下午,非得等到曹延轩不可。
曹延轩也有意思,每次只问“太太可好”,不提别的,纪慕云自然不会多事。夏姨娘倒也沉得住气,笑眯眯的一次不落。
相比之下,于姨娘却从不露面,请安的时候在正屋见到了,也是小心翼翼服侍王丽蓉,一句旁的话也不说。
纪慕云看在心里,有些奇怪,到了十月底,见屋檐下两笸箩桂花瓣晒干了,吩咐“拿一笸箩分成六份,用旧帕子包了,给太太、少爷小姐和两位姨娘送去;过几日,再给紫鹃姑娘、谢宝生家的、徐娘子送些,不必多了,意思到了就行。”
今年桂花开得好,丹桂红若晚霞,金桂灿如金箔,一簇簇一串串,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
冬梅答应了,挑了最好的桂花用一方半旧豆绿帕子包了,“奴婢一会就给太太”,又指使绿芳“妹妹把两位姨娘的送了吧。”
绿芳应了,送茶点的时候见纪慕云使个眼色,叮嘱“于姨娘那里,不妨多待一会”,忙也压低声音“奴婢领会的”。
当晚她摘下曹延轩腰间翠竹荷包,装进晾干的桂花,既清香又风雅,曹延轩甚是满意。
她把荷包挂回原处,笑道:“妾身也给太太、少爷两位小姐和两位姨娘送去了。还打算做个枕头,平日来睡。”
曹延轩笑道:“不给我做一个?”
纪慕云掩袖而笑,“哪有那么多,您的等明年吧。”曹延轩捏捏她脸庞,“我便不要了,给孩儿做个吧。”
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儿枕在沙沙作响的桂花枕上纪慕云沉醉在憧憬中。
到了次日,绿芳找个冬梅不在屋里的空儿,告诉纪慕云“夏姨娘收了,说过两日给姨娘带果子;于姨娘不肯收,说她用不着,谢过姨娘,请姨娘留着吧,给了一袋藕粉请姨娘尝尝;六小姐也不收,说,说不喜欢桂花的味道。”
她动胎气之前,媛姐儿欢欢喜喜来双翠阁,听她说“花瓣落下来晒干了,可以做香囊,可以做枕头”拍手欢喜,从没讨厌过两棵桂树,
纪慕云默然,“可是有什么事?”
绿芳是打听过的,迅速地答“昨日奴婢问六小姐身边的红玉,红玉说,姨娘动胎气那日,六小姐上午来过。待姨娘受了惊,太太便发了怒,说,说六小姐行事没轻没重,冲撞了姨娘,把于姨娘和六小姐当着众人的面狠狠责骂一顿。”
纪慕云愕然——她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又不关六小姐的事。”她皱起眉,“我坐稳胎之后,太太可安慰六小姐?”
绿芳摇摇头,“太太令六小姐在院子里抄《女诫》,除了初一十五,不许出院子半步。”
就是禁足了。
她喃喃道“老爷不知道吗?”
绿芳继续摇头“奴婢不知道老爷知不知道。红叶说,六小姐哭了几回,平日呆呆的,一句话都不说,生辰也错过去了。于姨娘担心得很,不敢告诉老爷——于姨娘一个月也见不到老爷一回。”
还有更重要的,于姨娘怕女儿得罪了自己,惹得曹延轩更生气吧?
纪慕云定定神,扶着桌面小心翼翼起身,绿芳忙双手扶住。
她走到梳妆台边,从一个红漆雕海棠花匣子里挑出一茜红一殷红两朵绒布玫瑰花,一包针线房新送来的时新纽扣,一个缀着翠玉水滴坠的大红色凤穿牡丹络子:“明日你再去,当面告诉六小姐,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今日方听你说。你再对六小姐说,我错过了六小姐的生日,请六小姐不要生气,如今我身子重,年底请六小姐和于姨娘来院子里玩。”
想了想,又拿出四枚小巧玲珑的足银虫草簪,“给红玉几个,连同于姨娘身边的。”
绿芳背了一遍,接过东西收好。
纪慕云塞给她两个银锞子,“给你的——若是推辞,我就生气了。”
绿芳只好收了。
要不要问一问曹延轩媛姐儿的事?纪慕云想了又想,决定暂时放一放:她一个新入门的姨娘,低调些,生下孩子再说吧。
? 第39章
第二日, 媛姐儿依旧把东西退回来,对绿芳说“太贵重了。回去谢过姨娘。”
是个有脾气的,有点像曹延轩。
纪慕云不以为意,告诉绿芳, “明日再去, 告诉六小姐, 就说我怪你办事不力,把你说了一顿, 六小姐若是再生我的气, 你就没法回来交差了。”
又给了几张新画的几张花样子:“也给六小姐把玩。”
到了第三日,媛姐儿大概被她的诚意打动了, 默不作声收下了, 把自己新做的头花让绿芳带回来, 又说“荷包样子怪有趣的,打算做两个年底戴, 问问姨娘用什么颜色的线。”
一来二去的,绿芳辗转两个院子之间, 不是传话就是传东西,免不了被众人知道了。
纪慕云把媛姐儿做的头花给曹延轩看, 有一种为人师表的得意,“六小姐一开始只会做马蹄莲, 如今能做芙蓉花了。”
曹延轩接在手里, 见那朵芙蓉花布料笔挺,花心坠了米珠,“是下了功夫的。”
纪慕云拉住他衣袖, “爷, 前几日是六小姐十二岁生辰, 妾身做不得针线,也没什么合适东西,把您月初带回来的坠子,挑了好的穿成络子送六小姐了。”
上回他带回来的纽扣羽毛什么的,纪慕云十分喜欢,日日把玩;本月曹澜宠妾生辰,曹澜从银楼打了一根凤头牡丹赤金簪子,同去的曹延轩买些小巧玲珑的玉坠、碧玺珠和珍珠,带回家给她。
听到这话,曹延轩想了起来:媛姐儿生辰之前,紫娟提醒过他,他便吩咐,依府里几个孩子生辰惯例,给媛姐儿打了一双赤金缠丝葫芦耳环。
生辰当日,他本想去看看媛姐儿,恰逢那几日有事,晚间回双翠阁,也就岔过去了。
曹延轩笑道:“送就送吧,改日爷再给你打。”纪慕云摆弄着绢花,“六小姐手可真巧,若是白日没事,妾身想请六小姐过来做头花,过年正好戴。”
妻妾子女一团和谐,男人最高兴不过,曹延轩应了,叮嘱“小心些,外面冷,就在屋里玩吧。”
有了他的话,第二日纪慕云便派人告诉媛姐儿。
媛姐儿日日在院子里抄经书做针线,难得有个换心情的地方,还能做珠花,自然是想来的,和于姨娘说了,后者却不愿意。
“去什么去,她还没生呢,万一有个好歹,再赖在你头上。”于姨娘气鼓鼓的,使劲儿戳女儿脑门,“你傻不傻!”
媛姐儿赌气,回屋子里把门一关,谁叫也不出来。
还是于姨娘身边的春兰红棉劝:“如今老爷日日去双翠阁呢。”
于姨娘一下子犹豫:女儿小时候还好,有曹老太太日日叫过去,不及珍姐儿,也不差了。如今七太太见面就是训斥,曹延轩不进内院,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媛姐儿两回。
身边婆子也劝:“六小姐再过两年便得嫁了,如今亲事连个眉目都没有,太太又那个样子。纪姨娘纵不能替六小姐做主,在老爷身边帮着六小姐说句话,总比没有强。”
这话说的有理,于姨娘想起七太太一副什么都不管的模样,东府两位太太也指望不上,再一想,纪慕云已经怀了身孕,咬牙道:“便是去了,把我身边的人也带上,身边不可无人。万一有什么事,做个见证。”
媛姐儿隔两日去了双翠阁。
看得出来,小姑娘是喜欢出门做客的,初时拘束,硬邦邦地只说针线话题,离纪慕云远远的,一刻不离服侍的;后面慢慢放松下来,用笔在纸上画来画去,惊叹“荷包还可以做成这样?”几个丫鬟也和纪慕云身边的人玩得甚好。
不过,于姨娘叮嘱过,媛姐儿依旧不肯在纪慕云处吃饭,到时便走了。之后也不是天天来,隔三、四日来双翠阁一回。
纪慕云很快发现,就像约好了似的,夏姨娘来的日子,媛姐儿不过来;媛姐儿来的半日,夏姨娘也不会出现。
倒也不寂寞了。
纪慕云也受了启发,每逢五、十日,去给七太太请安。
进了腊月,天气越发寒冷,正屋烧着几个炭盆。七太太颇为虚弱,不但没有好转,还添了咳嗽的毛病;于姨娘对她友好多了,服侍七太太的空儿,说“六小姐日日扰你”的话,她客气两句,于姨娘又说起养孩子的话题。夏姨娘也非常亲密,张口闭口“妹妹”。
今年天气寒冷,腊月中旬下了一场大雪,雪片纷纷扬扬,落在地上许久不化。
曹延轩早早叮嘱“哪里也别去,莫滑了脚”,又把屋里服侍的人叫齐了,“把庭院打扫干净,好生服侍着。”
屋脊白茫茫,檐下挂着细细的冰柱,纪慕云裹上厚披风悄立窗前,忽然想起京城:幼年时跟着姨母,有一年姨夫回京述职,恰逢冬季,大雪如棉絮,把天空和四九城没头没脑地染成银白色。
金陵毕竟在江南,雪景是不如北方的。她转而想到姨母,心里难过。
又过几日,夏姨娘来了,喜气洋洋地“今日可有大大的好事,妹妹猜猜看,是什么好事?”
没边没际的,怎么猜得出?她笑道:“我猜不出,姐姐告诉我吧。”
夏姨娘挥挥帕子,“好没意思。算了算了,我便告诉你吧:太太今日发话,你、我、于姐姐,年前能回家一趟呢!”
妾室回娘家,在大户人家来说不算稀罕,遇到父母病重、家中有事或是过年,厚道主子发话,妾室能回去一趟。
爹爹和弟弟的面孔出现在脑海。纪慕云满心欢喜,腾地站起身,冬梅嗔怪着“姨娘”连忙扶住。
她扶着案边定定神,很快沮丧下来:自己是不可能出门的。“是今日的事吗?姐姐和于姐姐什么时候走?姐姐往年回去,能待多久?可有什么规矩?”
夏姨娘故作神秘,嬉笑着道“我呀,我不告诉你。太太发了话,叫程妈妈告诉你家里去了,你就等着吧。”
看样子,是要把家里人接进来了。
她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满心“不知慕岚功课怎么样”、“爹爹办了什么年货”、“今年雪大,家里房子修了没有”,听绿芳打听来的“于姨娘坐车回郊外庄子,夏姨娘回了舅老爷府上”,忙忙碌碌准备东西。
待到腊月二十二日,见到程妈妈身后的少年,纪慕云却不敢认了:
时隔半年,纪慕岚蹿了大半头,像一根摇晃的竹竿,整个人瘦了许多,目光沉静,举止稳重,与她记忆中的弟弟换了个人——就像未出茅庐的少年,一夜之间有了“天凉好个秋”的烦恼。
“慕岚?”她挣开两个丫鬟,在仆妇的惊呼声中奔向青石台阶,抓住弟弟胳膊,“慕岚?”
纪慕岚同样认不出面前满头珠翠、遍体罗绮的女郎了,唯一眼熟的东西是女郎耳朵上的石榴石耳环——是他亲手做的。
他张着嘴巴,在对方隆起的肚腹盯了好一会,才说出“姐姐”两个字。
泪水模糊了纪慕云视野,弟弟仿佛还是个刚刚启蒙的幼童,仰头叫她“姐姐”。
“哎呦呦,瞧瞧我们云姐儿。”说话的是城西铺子史太太,过年的缘故,穿深红袄子,戴一朵深红玫瑰绒花,喜气洋洋地,“上回来还看不出,如今都显怀了,走的可真利索”
手臂被两只苍老手掌扶住,力道颇为熟悉,纪慕云茫然侧头,见到一张含着泪光的苍老脸庞。
是吕妈妈。
纪慕云有些结巴,有些吃惊,“您,您来了?”
数月不见,吕妈妈苍老不少,嘴唇颤抖,眼里满是泪。来府里的缘故,她穿一件过年才穿的秋香色棉袄,露出银丝的头发挽成发髻,插一根细银簪,朴素而规矩。
“瞧把姨娘高兴的。”说话的是程妈妈,穿件镶边酱红色团花褙子,鸦青色马面裙,左右带着两个小丫鬟,比正经主子还像主子。“冬梅这丫头,也不怕你主子冻着。”
冬梅忙挽住纪慕云胳膊,绿芳跑着捧来一件藕荷色素面披风,抖开裹住她肩膀。
“不碍事的。”纪慕云牢牢挽着奶娘,仿佛一松手,面前的人就像鸟儿一样飞走了。“我这是高兴的,快,进屋说话。”
一行人进了西次间,丫鬟沏茶的沏茶,端果子的端果子,捧热水手巾的捧热水手巾,一时间,双翠阁热闹得像过年。
程妈妈见姐弟两人十分伤感,调侃:“姨娘日日惦记,今日可算见着了,纪家公子回去得给纪掌柜说,姨娘在我们府里好端端的,一根头发都没少。”史太太附和,“不单如此,还要给府里添丁进口呢!”
纪慕岚向程妈妈微微欠身,答道“劳您惦记。”
他年纪轻轻,进屋之后目不斜视,正襟危坐,既不羡慕屋中珍玩摆设,也不看花枝招展的大、小丫鬟。程妈妈暗暗点头,用牙签扎起一个杏脯,对史太太笑道:“通一年就见一回,依我看,我们几个老货去那边坐一坐,让人家说些体己话。”
纪慕云自是感激,“谢过妈妈”。史太太殷勤地扶了程妈妈胳膊,由石家的和牛四媳妇陪着,出屋去了。
绿芳几个跟着出去,纪慕云对冬梅笑道“柿饼是福建来的,你安排着给程妈妈带些。”冬梅答应着走了。
一时间,西次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冷风呼啸,花香飘逸。
“爹爹可好?”纪慕云吸吸鼻子,不由自主伤感起来,“你可还好?”
出乎意料,纪慕岚耷拉着脑袋,没吭声。
这孩子怎么了?莫不是学堂受了委屈?纪慕云低叫弟弟名字,后者盯着面前放满零食的黑漆红底六角攒盒,一句话也不说。
吕妈妈轻轻叹气,低声安慰“好,都好,你自己可好?”
纪慕云转过目光,泪汪汪望着奶娘“我好好的,您也还好?强哥儿巧姐儿呢?”
“在家里呢。”吕妈妈捂着嘴把眼泪压回去,嗔怪道,“日日惦记别人。哥儿读书读的刻苦,我虽不懂,纪掌柜平日提起总是欣慰,说哥儿每旬回家一日,依然读书到夜里;纪掌柜日日去铺子,管事的看重,事情也比往日轻松,我瞧着,身子骨还算结实。”
纪慕云追问父亲“可还咳嗽,可按时吃药”,又嗔怪弟弟“过犹不及,书是读不完的,累病了可没有后悔药吃。”
吕妈妈擤擤鼻子,“纪掌柜也这么说。纪掌柜本来想来的,又怕来的人多,给你添麻烦,便叫我陪着哥儿过来。你怀得可还稳当?”
父亲毕竟是男子,当面问不出什么,不像吕妈妈,可以说些孕产的话儿。
她点点头,怕家里担心,便把动了胎气的事情瞒下来,小声说道:“过了中秋节诊出来的,说有两个月了。刚上身的时候没经验,吃了些苦头,医生开了安胎的方子,吃了一个多月,便坐稳了,到现在好好的。”
吕妈妈端详一番她鼓囊囊的肚子,左右看看,见屋里没人便用极低的声音说“依我看,像是个哥儿”,之后大声笑,“算一算,怀了六个月了,明年春天便要生了。纪掌柜高兴的很呢!”
爹爹一定很高兴,纪慕云心底喜悦。
吕妈妈从衣袖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子,打开是细细的银手镯、银脚镯,和一个雕着海棠花的银锁片,“纪掌柜给你打的,收着吧。”
明年孩子出生,纪家人不知能不能进来,便提前送了。
纪慕云欢欢喜喜接了,“我也给爹爹备了东西”,从怀里摸出个信封,“姨母可好?”
吕妈妈满脸是笑,从衣袋掏出一封信,“好,好着呢,姨太太说身子骨硬朗,哥儿好好的。”
也就是说,自己不在家的半年,远在湖南的姨母写了信来,说全家安好。纪慕云放了心,和吕妈妈交换了信件:给姨母的信中,她把自己入曹府、做了妾、怀了身孕的事情说了。
之后说起闲话。
吕妈妈说,租给隔壁的半个院子明年便到期了,按照和她商量好的,纪长林不打算继续租了。租客在附近找了又找,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贵的又租不起,低声下气地和纪长林商量,想再租一年。纪长林耳根软,和高家相处数年处的熟了,见他家拖儿带女的,只好答应了。
这么一来,修缮、粉刷房子的计划推迟,等高家搬走,纪长林再找人好好休整休整。
同一条街的邻居,两个相熟人家的女儿往日和纪慕云交好,今年她入了曹府,两家是看见的。如今消息传出去,两家托吕妈妈送了礼物,不外是自己做的帕子、香囊之类。纪慕云心里感动,也请吕妈妈从自己准备的东西中挑些给两人。
纪慕云又问起两个孩子。吕妈妈长吁短叹,半遮半掩地说,今年收成不好,侄媳生了第四个孩子,侄儿前一阵脚崴了,日子越发紧巴巴。吕妈妈日日做活,补充家用。
吕妈妈侄媳是个刻薄的,纪慕云暗自叹息,庆幸自己给吕妈妈祖孙备了丰厚的年礼。
吕妈妈怕她忧心,忙转开话题,想问“姑爷待你可好”,可纪慕云是妾室,就不好打听了。
不过,吕妈妈细细打量,见她目光明亮,肌肤红润,唇边不时挂着笑容,发髻间赤金累丝凤钗垂着长长流苏宝结,淡黄色右衽缎面薄袄镶着和橘黄色百褶裙相同颜色的襕边,周遭也是琳琅满目,十足十富贵中人,“你过得好,你爹爹就放心了。等你再生了孩儿,好日子就来了。”
纪慕云轻轻点头,声如蚊呐:“七爷人品端庄,忠厚守礼,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喜得吕妈妈合不拢嘴。
时间随着堂屋燃的熏香飞速消逝,不多时,程妈妈在隔壁堂屋问“什么时辰”的声音传进屋里,纪慕云擦擦泪,听到绿芳打发两个小丫鬟“一道去吧,记着,史太太也在这里用饭”。
看起来,七太太已经安排好纪家人的午饭了。
纪慕岚忽然抬头,冒出一句“姐姐,我们就先回去了。”不等她答话,便疾声说“陆夫子说,明年我可下场一试。”
明年便可考童生了?陆夫子自然是弟弟的授课夫子,有这么大把握?纪慕云又惊又喜,连声问“真的?”
棉布帘子掀起,程妈妈笑眯眯的脸庞出现了,“快午时了,姨娘歇一歇,纪家哥儿和这位妈妈陪着一道用饭吧。”
自己做了别人的妾室,弟弟心里很难过吧?纪慕云暗自伤心,看看窗外笑道:“都这个时辰了。程妈妈,弟弟和吕妈妈初来乍到的,陪我说说话已经够了,下回再用饭吧。”
程妈妈一怔,看看纪慕岚,“这是怎么话说的?太太发了话,厨房已经准备下了两位的饭,连带吕太太一道儿。怎么好端端的,说不吃就不吃了?”
纪慕云掠一掠鬓发,从容笑道:“弟弟和吕妈妈不知府里的规矩,今日来之前不知能不能留饭,没敢和家里说定。大年底的,弟弟家里有夫子留的功课,吕妈妈两个孩子还小,实在是不巧,事情赶在一处。劳烦妈妈谢过太太,还是下回吧。”
说到这里,纪慕岚向程妈妈微微躬身,吕妈妈忙也起身,束手站到纪慕岚身后。
程妈妈热情地大手一挥,劝道“姨娘怕是不知道,府里有规矩,姨娘每年回家省亲,是能待一日的,家里人过来了,府里也要接待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快别生分了,左不过一顿饭,若是太太知道了,会责怪我不会办事。”
话是这么说,姨娘亲戚不算正经亲戚,过来了即使得主子招待,男的也不过是在外院留饭,不会进垂花门,有事令丫鬟传话;今天把已经十五岁的弟弟领进内院虽然她怀着身孕,与往日不同想起七太太称呼她那声“妹妹”……
纪慕云笑道:“不为难妈妈,一会儿我去正院,请太太、七爷别见怪。妈妈若是心疼我,今日就依了我吧。”
见她搬出曹延轩,程妈妈心里嗤笑“如今你怀着身孕,七爷自然言听计从”,知道“七太太还有用的着纪氏的地方”,又想“是你自己不吃,怪不得我”,便双手一摊,做张做智地对史太太“瞧瞧,本来还说和你吃一顿,看来啊,没这个缘分。”
史太太却不太惊讶:相处几年,她对纪氏一家三口也有些了解,虽没有钱,骨子里却透着读书人的清高。她便顺着程妈妈的话,“来日方长,有您这句话,我就顺杆子爬了:年底之前,我和我们家那口子请妈妈喝酒,您务必赏脸。”
宰相门前七品官,西府当家太太身边的掌事妈妈,是铺子掌柜着意结交的。
程妈妈矜持地应了,扬着下巴“太太给纪掌柜备了礼,两位可不能不收。”纪慕云笑道:“那是自然,妾身谢过太太,妾身也给家里备了些吃食。”
不多时,纪慕云恋恋不舍地站在正屋屋檐下,目送弟弟和吕妈妈在院门停住脚,回头望来一眼,一前一后默默离开了。
不知何日能再相见。
待程妈妈走了,冬梅埋怨“何不留下纪小哥,陪陪您也是好的”,她意兴阑珊,随意吃两口便扶着绿芳回卧房去了。
冬梅指挥小丫鬟把好饭好菜端出去,丫鬟婆子们分了,最好的自然留给冬梅一份。
曹府之外,吕妈妈也在埋怨“你姐姐不容易。你还气你姐姐。”
送客的下人回到朱红色大门里面,纪慕岚收回目光,左手八色礼盒右手篮子走下高高的台阶。
上回给家里送回料子,今日姐姐便没备衣料,装了一篮子点心鲜果“给爹爹尝尝”,沉甸甸,坠的他右肩微微下垂。
连一个管事婆子,姐姐都要带着笑解释、应付,不得不把曹七爷搬出来,可想而知,平日过的什么日子。
“等我考上了”少年嘟囔着。
吕妈妈没听清,追上来“什么?”纪慕岚没吭声,憋着一股劲儿埋头前行,心里滚热,步子越迈越大,越迈越快。
? 第40章
永乾二十七年年关, 曹府与往年不同。
往年从腊月二十三小年起,两府人连带曹慎近支亲眷聚集在东府,连日扫尘、放炮、祭祖,除夕当日团圆宴, 欢聚一堂。若是迟了, 曹延轩一家便住下, 过完初五再回自己家——西府特意拨出个小小院子给他们。
今年却反过来,三爷、五爷、曹慎夫妻带着儿女到西府, 赏梅、贴春联, 包饺子,年夜饭摆在正房, 从松鹤楼买了清炖鸡浮和松鼠桂鱼, 到春熙楼买了佛跳墙、烧鹿筋、蟹粉狮子头, 开了金华酒,男三席女三席, 中间用大理石螺钿雕花屏风隔开,一席饭吃的热热闹闹体体面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丫鬟撤下吃残了的菜肴,端来热腾腾的饺子, 又有盛在水晶碗里的鲜果,一盅盅的燕窝、木瓜炖牛乳、冰糖雪耳, 热手巾和漱口水。
三夫人、五夫人交口称赞:“瞧我们珍姐儿, 帮得上弟妹忙了。”
外面的事有曹延轩把持,内院珍姐儿跟着七太太,舅太太严夫人过来帮忙, 大大小小里里外外一件件一桩桩办的漂漂亮亮。
短短数月, 珍姐儿眉宇间有了成年人的稳重, 稳稳谢过长辈,“伯母谬赞,是娘亲张罗的,侄女只是跑了跑腿。”
五夫人笑得不停,拉着珍姐儿的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成大姑娘了。”三夫人也夸个不停:“想起弟妹进门那会,小小年纪,什么都办的妥妥当当当,珍姐儿这孩子啊,像你。”
七太太高兴得满面放光,用骄傲的目光望着女儿,“她才多大,懂得了什么,全靠两位嫂子坐镇。”
三夫人点点她,调侃道:“这么好的闺女,你不稀罕,我可带回家去了。珍姐儿,今日便跟着三伯母走吧。”七太太笑得咳了几声,目光扫过三夫人的庶女素姐儿,高声叫“穆哥儿~”
一位七、八岁的少年应声过来,笑道“七婶婶”,正是五夫人的儿子穆哥儿。三夫人的儿子禧哥儿年纪大了,跟父亲在男客席上。
七太太笑道“你娘说,把你和你四姐姐换了,你今日便留下,不走了,好不好?”
穆哥儿已经懂事,知道长辈们开玩笑,笑着“听七婶婶的,正好,侄儿带着十一弟弟放炮竹。”
远处宝哥儿听到自己的名字,跳下椅子,蹬蹬瞪奔到母亲身边,“娘,娘,我要放炮竹。”七太太搂着儿子,哄道“知道了,明日穆哥哥便带你去。”宝哥儿扭着身子不依,跳着脚喊“今日就去,今日就去”,拉着穆哥儿的手就往外冲。
三伯母嗔怪,“大冷天的,就这么往外跑,也不怕吹着。”丫鬟们忙捧来出门的大衣裳。五太太也把穆哥儿叫过来“不许下去,不许伤了手,大年下的,小心你爹爹罚你抄书。”
穆哥儿撒娇“娘~”,见母亲板着脸,悻悻地撅着嘴巴。
不多时,两人裹得严严实实,脸庞藏在皮毛里,由丫鬟婆子簇拥着站在屋檐下,两个小厮搬来烟花。先是个二踢脚,丁当一声,因离得近,震得窗户上贴的高丽纸簌簌抖动,曹慎最小的儿子琪哥儿才两岁,冷不丁地被吓到,“哇”一声哭了,大人们哈哈大笑。
响动惊动了西厢房里的杨姨娘,顾不得放下手里一盅燕窝,就匆匆走到屋门里,掀开棉布帘子往正屋方向张望;杨姨娘的贴身丫鬟芬儿忙不迭出去了。
四仙桌一边的纪慕云放下调羹。
说起来,今日杨姨娘能来西府做客,不光纪慕云,于姨娘、夏姨娘也没想到:往日曹延轩一家去东府,从不带着妾室,三爷五爷亦有小妾,今日也没带过来。
杨姨娘是刻意打扮过的,梳了堕马髻,戴一根贵重的凤头牡丹赤金簪子,鹅黄色出风毛裙褂,清丽得如同一株迎春花。一早来时,杨姨娘便说,自己央了曹慎,“家里待着没意思,想三位姐妹了,大节下的,又是自家里。爷就答应了。”
平日从曹延轩口中,纪慕云常常听到,曹慎对杨姨娘的宠爱;今日一见,实在令人羡慕。
不多时,芬儿贴着墙边溜回厢房,“琪少爷吓了一跳,李妈妈(奶妈)已经哄住了,奴婢去的时候,正吃果子呢。”
杨姨娘松了口气,嗔怪“这小子,就知道吃。”杨姨娘给曹慎生了一儿一女,女儿十岁,儿子还小呢。
于姨娘和纪慕云笑起来,夏姨娘悻悻地挥着帕子“你们三个便气我吧。”夏姨娘怏怏的,生气自己没孩子。
西厢房一团和气,正房更是热闹,爷们呷着香茶,说着城里之事,隔壁夫人们聊着八卦,又怕孩子们冻着,一叠声叫回屋里。
窗外一声鞭炮接一声鞭炮,再热闹一时,三爷看看五爷,“时候不早,今日便散了吧,明日各自歇了,初五到我们那边再聚。”
按照金陵惯例,初二走岳父,初三走舅舅,破五又是团聚的日子。
五爷是个胖子,摸摸挺着的肚子,“我是吃不下了,呃。”
众人哈哈大笑。
当下宾客们穿上厚衣裳,拖儿带女地辞行,杨姨娘向三人告别,低眉顺眼穿过庭院,站到曹慎夫人身后。曹延轩夫妻带着珍姐儿,把客人送到内院垂花门,一辆辆马车早已等在这里。
院子里清静得令人不适应,月明星稀,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的烟火气,有一种“曲终人散”的寂寥。
纪慕云一大早便过来了,尽管不累,全身也绷紧了,此时才放松下来,摸摸隆起的肚子。
于姨娘、夏姨娘是有经验的,招招手,依次出了厢房,纪慕云跟在后面。正屋热腾腾的,娴姐儿陪着宝哥儿,宝哥儿却倦了,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
脚步声响,小厮提着写着“曹”字的红灯笼引路,曹延轩三人鱼贯而归。
“时候不早。”折腾数日,曹彦轩喝了酒,脸上带着倦意,看看纪慕云便道“散了吧。”
七太太却说“着什么急?过年的东西还没发下去呢。”
换成往年,腊月二十三便把年节银钱发到各个院子,今年接待客人,正院忙得不可开交,便耽搁下来。
曹延轩摸摸儿子头顶,“明日再说吧,不差这一时半刻。”七太太话语温柔,却固执得很:“爷说笑了,上到天王老子,下到乡下种地的,哪个不指望一年到头这点子东西?您不说,别人不敢张嘴罢了。”
说着,扶着程妈妈便朝外走,丫鬟和抱着宝哥儿的奶妈呼啦啦跟上去。曹延轩轻轻一叹,脸上浮出无奈,珍姐儿怕父亲不快,拉着他衣袖撒娇“爹~”
曹延轩拍拍女儿的手,回头见纪慕云扶着两个丫鬟,露出一个“不碍事”的笑容,便微微点头,牵着女儿缓步前行。
到了七太太的屋子,只见程妈妈指挥小丫鬟给纪慕云让座,又叫把宝哥儿抱到铺着褥子的椅中,笑着解释“太太换身衣裳”,曹延轩像往日一样,坐在中堂前的太师椅中。
再出现的时候,七太太换下待客的大红四季团花刻丝袍子,卸下凤钗,只穿一件家常柿子红袄裙,重新擦的粉堪堪遮住脸上疲惫。
丫鬟端着三个红漆雕花托盘,捧到三位姨娘面前:里面是五个明晃晃沉甸甸的银元宝,一个不知装着什么的荷包,和一件首饰——纪慕云是一根蝙蝠珠钗,于姨娘是一对水滴耳环,夏姨娘是一对玉镯。
另外还有年糕、柿子、糖果等等吃食,四匹绫罗绸缎。珍姐儿姐弟三人另有一份,比姨娘的又要丰厚。
光银子就两百五十两,很丰厚了,纪慕云是满足的。
七太太接过女儿捧来的金丝红枣甜羹,语气和蔼:“大过年的,府衙都歇了,我们也凑个热闹,好生歇几天,你们三个,过了初五再过来吧。”
也就是说,给姨娘放了五天假。
纪慕云还好,两位姨娘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于姨娘起身道谢,夏姨娘欢天喜地地说了一大串吉利话,“太太是这么说,奴婢是舍不得太太的”。
看起来,往年没有这样的先例,纪慕云默默地想。
曹延轩像是也没料到,神色温和不少。
七太太朝自己的丫鬟招招手,才向他笑道:“爷,妾身是想,分些往年的衣裳料子出来:妾身如今身体不佳,出去的时候少了,衣裳每年都做,堆在箱笼里吃灰,白糟践了。”
说着,丫鬟们从捎间捧来一叠叠衣裳,捧到三位姨娘面前。一时间,泛着光的缎面和彩线耀花了纪慕云的眼睛:
樱桃红柿蒂纹圆领锦袍,柿子红百蝶穿花对襟褙子,葡萄紫绣松竹梅岁寒三友圆领袍子,粉蓝底子绣五彩菊花交领长袄,镶翠绿襕边的草绿色挑线裙子,墨绿绣西番莲花纹马面裙,宝蓝色拖泥妆花罗裙,石青色金枝绿叶百花裙,另有殷红色、翠蓝色出风毛斗篷、雪帽。
绣工精致,料子珍贵,一看就是七太太额外出份例做的。
纪慕云不安地起身,“太太,实在太贵重了。”
七太太咯咯笑起来,“本来想给珍姐儿娴姐儿,可惜,是按我的身量裁的,等到她俩能穿了,衣裳也不鲜亮了,白白糟践了东西,分给你们吧。”
说是“分给你们”,于、夏两位姨娘的衣裳件数和她差不多,都是单薄夏装,料子也差远了。
夏姨娘又妒又恨,当着主子不敢露出来,笑吟吟道“妹妹第一年来,以后便习惯了,我们太太和七爷可是大方人。”于姨娘附和“是啊,是啊。”
七太太大大方方地,“纪妹妹初到,又怀着身子,我自然向着纪妹妹一些。你们两个,可不许说我偏心。”
两位姨娘忙说“哪里的话”“不敢”。
主子赏赐,不能推辞,纪慕云向七太太道谢。都是厚衣裳,冬梅绿芳加起来也拿不了,程妈妈便派了小丫鬟跟着。
赏了姨娘们,大丫鬟也落不下。
“我身边几个,桂芬、秋实都说了婆家。”七太太,“本来想,今年就把你们放出去,偏偏我这边一时还离不开。罢了,你们就多伺候一年吧。”
大户人家的丫头,大多十七、八定亲,二十岁就要放出去了。愚笨的便也罢了,直接打发出去,得主子欢心的丫鬟,多半会给配一门婚事,成了亲生完孩子,回到主子身边当个管事娘子。
桂芬、秋实是七太太一手调理出来的,定的男人是府里的家生子,今年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九岁。
两人闻言,忙下拜道“太太说哪里话,奴婢巴不得伺候太太呢!”
两人说的是实话:在曹府,只有老太太、主子和主母身边的大丫鬟拿一等丫鬟的月例,每月一两银子,少爷、小姐身边的大丫鬟是二等,每月八百钱——姨娘月例也才二两银子一吊钱。
再说,大丫鬟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跟着主母见识多了,被小管家或者外面的小商贩娶回家,也能呼奴使婢。
丫鬟们运气好的,被府里的老爷少爷看中了,做了姨娘,也是半个主子。可惜,西府少爷还小,老爷年近而立,从不在丫鬟身上动心思。
七太太便说:“去,挑两件衣裳。”
两人各自拿了两件旧衣裳,又和姨娘们比不了了。
一等丫鬟不动,四名二等丫鬟、四名三等丫鬟自然没有晋升的余地,年纪也不够,七太太便没说什么,各自赏了一件衣服。
珍姐儿身边的丫鬟,是要带到夫家去的,媛姐儿也一样。夏姨娘身边的丫鬟定了亲,于姨娘的是府里的家生子,生了孩子又回来伺候。
轮到纪慕云,七太太和颜悦色地,“冬梅今年多大?”
冬梅答“回太太话,今年满十七岁了。”七太太又问“也不小了,家里可有看对眼的?”她便红着脸不说话。
程妈妈便到外面,喊了冬梅的娘进来。冬梅的娘进来磕头,说,跟外院厨房李凤春家的二儿子口头说了亲。
纪慕云默默地想,厨房管事的是七太太陪房,这个李凤春家的,是提拔起来的吧?
七太太便笑道,“知道了。不过,你主子现下离不开你,等你主子生了,你再成亲,生了孩子再回来伺候你主子。”
冬梅和冬梅娘齐声谢恩。
七太太矜持地靠在铺着云龙捧寿猩猩红毡垫的椅背,向程妈妈点点头,后者到门口喊声“进来吧”,仆妇鱼贯而入,黑压压站了一屋子:
从外院的紫娟,到针线房徐娘子,到外院厨房管事、七太太陪房孙家的,再到谢宝生媳妇,有头有脸的都在,再看屋外,则是三位管家为首的仆从。
程妈妈向两位主子道了“僭越”,才高声开口:“今日是年关,奉两位主子的命,有些话说一说。”
之后不外是“守规矩、用心当差”的话,最后程妈妈提点“过节这几日,各个管事的盯着,歇归歇,不可耽误了府里的事,不可走了水,个个都提起精神。做得好的,老爷夫人重重有赏,做的不好,有体面没体面的,别怪老爷夫人不讲情面,该撵出去的撵出去!”
仆人齐声称是,脸上带着期待的神色。
纪慕云心想,强将手下无弱兵,当年姨母身边的管事妈妈,也不过如此了。
七太太挥挥手,两个小丫鬟捧着装满银锞子的笸箩站到屋檐下,程妈妈笑道:“往年多发一个月月钱,今年夫人有赏,每人额外发二两银子。”
一时间,仆妇发出惊讶地吸气声,就连两位姨娘,也被七太太的慷慨惊到了:如此一来,府里百十位仆人,便是数百两现银。
机灵的仆妇忙上前,向曹延轩七太太道谢,反应慢些的,就在原地乱糟糟地欢笑。
听到这里,正堂中的七太太像完成什么任务似的松懈下来,曹延轩神色不动,不知想些什么。
望着冬梅捧回的两个银锞子,纪慕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算是最后的收买人心?日后新太太也必须拿出真金白银,才能不在府里落下“吝啬”的名声。
不用说,没人喜欢小气的主子,纪慕云自己,也在腊月二十三那天,给院子里服侍的每人打赏一两银子,还打了八枚银杏叶银戒指分下去,人人有份,人人欢喜。
她还额外赏了冬梅、绿芳、丁兰、菊香几个贴身服侍的,曹延轩身边长往双翠阁跑的小厮,她也在告诉曹延轩之后,个个打了赏。
回到双翠阁,纪慕云告诉冬梅,把七太太赏的衣裳收进单独的箱笼,疲惫不堪地倚在铺着大迎枕的贵妃榻中。
绿芳蹲在地上,细细按摩她浮肿的双腿,菊香端来芝麻糊和椒盐牛舌饼,丁兰打来热水。牛四媳妇和石家的不在,今年过年,又要去正院,纪慕云放两人回去,和家人团聚一日。
既来之,则安之,日子终究得过,纪慕云歇了片刻,梳洗一番,换了玉色薄袄,大红色撒花百褶裙,腰间松松系着大红色丝巾,带了曹延轩送的石榴簪子。
梳洗敷面的时候,她心思一动,到放着针线的藤篮边一瞧,里面果然放着个大红色绣金线荷包,鼓囊囊的,打开是满满一袋子赤金打的花生,各个有指头大。
算一算,今天发了财,她拈起一颗金花生。
东次间明晃晃的,曹延轩已换了家常袍子,研了墨,正伏案缓书: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自从五岁启蒙,他日日写两千个字,风吹雨打不间断。
“您今日喝了酒。”纪慕云端着热腾腾的醒酒汤进来,嗔道:“又是大节下的,可不许晚睡。”
曹延轩把一句“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写完,放下笔,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汤,顺手把她拉到椅中:“累不累?”
纪慕云摸摸自己的肚子,赧然道“一直在厢房里坐着,于姐姐杨姐姐都是有经验的,让我累了就去榻上歪着。”
见她面色红润,目光喜悦,曹延轩满意地点点头,“明日多歇一会,初五也不用去了,好好在家里歇着,想吃什么,叫厨房送过来。”
纪慕云乖乖应了,“大夫让每日走一走,妾身便在院子里散散步。”又问:“爷,您能歇几日吗?”
自然是能的。
曹延轩摸摸她头顶,笑道“过年还不许爷歇歇?那还不得把爷累死?”
“呸呸!”她啐一口,嗔道“大年下的,不可口无遮拦”,双手合十朝窗外拜拜,“菩萨保佑,大慈大悲,不可听他的。”
曹延轩呵呵大笑。
细语缠绵片刻,时候不早,曹延轩不放心,催她歇了。纪慕云不肯:“看您写完这首我就走。”
他便伏案书写,刚写一句“生盆火烈轰鸣竹,”她便从他手里拿过笔,写的却是另一位诗人的“翠柏红梅围小坐,岁筵未是全贫。”
曹延轩一笑,接过笔亦换了另一首“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纪慕云大笑,依然另起一首“竹爆惊春,竞喧填、夜起千门箫鼓”。
窗外寒风呼啸,残雪消融,鞭炮阵阵,檐下红灯笼像顽皮的孩子,时不时撞到一处,屋里温暖如春。
待得纪慕云歇下,曹延轩替她盖好缎被,把帐子放下半边,柔声道“睡吧。”
纪慕云在枕上点点头,恋恋不舍望着他,“您歇了吧,有绿芳陪我呢。”
今晚在屋里值夜的是绿芳,已经把铺盖放到临床大炕上了。
曹延轩像哄孩子似的哄劝,“你睡了,我就走了。”
他也劳累一天了,又喝了酒。纪慕云有点心疼,依言闭上眼睛,放轻呼吸。过不多时,感到床铺轻轻振动,他的脚步声轻轻穿过卧房,出门去了。
睁开眼睛,账顶如同鞭炮,红彤彤的,凝神细听,能听到绿芳轻轻的呼吸声。
以后她大概也能像杨姨娘似的,偶尔跟着曹延轩,出府透个风吧?
当然,前提是未来的七太太,像曹慎夫人一样大度,纪慕云苦涩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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