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汪伯彦上了年纪, 赶路奔波,早累得面无人色,站着晃悠悠, 腿不住颤抖。
偏生赵寰懒洋洋靠在圈椅里, 自他进大殿起, 未曾见过一滴茶水,连坐都未请他坐。
赵寰就那副不咸不淡地模样,居高临下俯瞰着他。
汪伯彦曾高居丞相之位, 接连受到赵佶赵恒赵构器重, 早已不曾受过这等的怠慢,心中的不满与怒意,逐渐加深。
赵寰将旨意随意一扔, 端起茶碗吃了口水,缓缓问道:“韦氏呢?”
汪伯彦一顿,韦氏被完颜宗弼送了回去。只她已疯癫, 连赵构都认不出。
赵寰救出那么多人, 只偏生丢下了韦氏。当时赵构就懊恼不已,伤心大哭一场,百官劝说许久, 他方勉强好起来。
赵构面对着疯了的亲娘,偏生这个亲娘, 还是一国的太后。吃了哑巴亏, 这份仇如何能过去。
主忧臣辱, 汪伯彦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他主动建言, 请缨领了这份差事。
只韦氏的事情,汪伯彦却不好在这个时候提出来。毕竟救不救韦氏, 任谁说了去,都不是赵寰的责任。骂她不孝不忠,赵构这个亲生儿子,总得被牵连一二。
韦氏的事情,赵寰不过随口一提罢了。见汪伯彦的反应,她大致猜出了些,肯定是赵构不愿意提及的事情。
赵寰笑了下,好奇问道:“汪少傅,靖康之耻时,你家中姊妹妻女儿媳们,可有被送去抵债?”
汪伯彦神色微不可查变了变,当时他身为赵佶赵恒宠幸的大臣,金人自不会放过他。
所幸他的母亲早没了,妻子已老,逃过了一劫。只有一孙女与外孙女,则被送入了金兵营寨。
赵寰道:“汪少傅,你知晓我救出了被你们拿去抵债的小娘子们,既然你来了,你就不先问一句,她们受了什么样的罪,如今可还活着?”
汪伯彦的脸皮抽搐了几下,义正言辞道:“大宋陷入了危难,她们身为大宋人,自当为大宋尽一份力,生死何计!且,她们若有志气,就当以死明志,保全贞洁!”
赵寰早就知晓文人的无耻,听到汪伯彦的说辞,还是感概他能无耻到如此地步。
汪伯彦家贫,辛辛苦苦考中进士之后,只做了主薄。他岂能甘愿,削尖脑袋往上爬。能在赵佶赵恒面前露脸,足以见其钻营的本事。
赵桓继位之后,汪伯彦献上了《河北边防十策》,里面的内容,不外乎是割地,称臣,给付岁币等手段。
赵佶赵恒皆被金人俘虏之后,汪伯彦马上转投赵构,争取从龙之功。他极力阻止宗泽抗金,劝说皇室南下,放弃北地。定下以长江为界,朝廷偏安南边,苟且偷生的策略。
秦桧曾是他的学生,无耻果真是一脉相承。
赵寰笑了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道:“身为大宋人,都当为大宋的河山出一份力,汪少傅这句话,听起来倒像是人话。不过,汪少傅,你不抗金,劝说皇室南下,丢弃大宋的北边江山。你觉着,这可是在为大宋江山出力?”
汪伯彦气得一拂衣袖,轻蔑地道:“柔福帝姬说得倒轻巧,守,如何守,拿什么守?若是能用嘴皮子守住,倒好了!真是妇人之见!”
赵寰平静地道:“宗泽将军能守住,宗泽将军去世之后,还有他手底下的将士,比如岳飞,另外还有韩世忠,刘光世。张俊虽心胸狭窄容不得人,又贪图富贵,他打仗却不错。把他们四人放在京东西一线,举大宋上下之力支持,完颜氏能打得你们像是丧家犬一样,到处逃窜?汪伯彦,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你找什么借口呢?你杀了欧阳澈,只因他骂赵构不配为帝,你看,你就是畜生,贪图荣华富贵的畜生。”
她抬手一指,“汪伯彦,你看看眼前,你所站之地,是曾经辽国的皇宫。我,如今坐在这里。”
汪伯彦受了奇耻大辱,气得发抖,神色阴毒狠狠盯着赵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就算气得半死,也只能咬牙死忍。
赵寰拔高了些声音,清脆地道:“汪伯彦、你为何不死,不为大宋捐躯明志呢,最该死的,不是你么?”
汪伯彦猛地抬头看向赵寰,他颤巍巍指着她,老泪纵横道:“老臣奉旨前来迎接帝姬娘娘们归家,却受帝姬这般侮辱,老臣对不住官家,实在是有辱使命啊!先前朝廷上都说,帝姬弑父弑兄,早有异心。老臣还不肯相信,帝姬身为赵氏皇族,怎能列祖列宗,做出与金人一般的事情,分裂大宋疆土。莫非,帝姬果真想要拥兵自立为王么?”
赵寰不理会汪伯彦的哭诉,更没顺着他的话走,亦不给他狡辩的机会,继续追问道:“最该死的,不是你么?汪少傅,你还没回答我这句话呢。”
汪伯彦又要继续哭,赵寰扬声打断了他:“汪伯彦,你极力阻拦武将抗金,与金人摇尾乞怜。前面两位主子没了,马上转头新主子,争抢功劳。你且说说看,你是不是该死?你的十策,可敢在朗朗乾坤下,当着北地无数百姓的面,当着从金兵手中,死里逃生所有人的面,再说一遍!”
汪伯彦以前的好辩才,在赵寰面前没了发挥的余地。在朝堂上,与他不对付的官员比比皆是。赵构也因着他丢失了扬州,早已对他心生不满。
这次若是办不好差使,回去之后,不但会被政敌趁机落井下石,赵构也会迁怒于他。
一时间,汪伯彦又急又怒,手脚不受控制发软,眼前一黑,一头栽到在地,直接晕了过去。
这就受不住了?赵寰斜了眼瘫倒在地的汪伯彦,抬手揉了揉眉心。
在赵构的身边,如汪伯彦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他能成功,皆是因着他的建议,恰好投了上意。
不过短短时日,汪伯彦就能赶到燕京,看来,赵构早就做好了准备。
若是赵寰能被劝回去,他就能不费吹飞之力接手北地。
若是她要反抗,只要赵构稍微授意,就会有无数贪图权势的人扑上去,争先恐后出谋划策来对付她,岂止是下三滥的荡.妇羞辱。
对金人的铁蹄,他们只敢下跪求饶。对着赵寰,却不一样了。
因为她是女人,是帝姬。
他们可是男人,是正统啊!
赵寰让周男儿与许春信叫人来,将汪伯彦带下去:“让他们在燕京城外扎营帐,别住在城里,脏。”
周男儿当年在宫里当差时,就听过汪伯彦的大名,恨恨道:“二十一娘,他可恶得很,宗将军他们要抗金,就是他在一旁敬献谗言,劝昏德公南逃。不如,干脆杀了他了事!”
许春信也跟着点头附和,赵寰淡淡道:“他的狗命,且先留着吧,无妨。既然他大张旗鼓来了,许多人都已经看到,我总不能拦着。春耕就快结束了,先给他们去信,愿意离开的,我绝对不拦着。对了,等下九嫂嫂她们回来了,你让她们来我这里一趟。乔贵妃,十二嫂嫂神佑佛佑等都叫来。”
两人愣了下,去叫了人来将汪伯彦带下去。许春信见赵寰仍然坐在那里,微蹙着眉,一动未动。她迟疑了下,上前坚定地道:“二十一娘,我要留下,你就是赶我走,我也不走。”
周男儿紧接着道:“我也不走!二十一娘,她们都不会离开,你别担心。”
赵寰笑了起来,温和地道:“你们能留下来,我当然欢迎。不过,我不是担心这个,你们先去忙吧,我没事。”
周男儿见赵寰手边的水已经凉了,给赵寰换了热水之后,方与许春信一起走出大殿,朝后院走去。她见周围无人,低声道:“我心里总觉着不得劲,这次,估计有好些人会离开。”
许春信耷拉下肩膀,愁眉苦脸道:“可不是,这人心啊,谁能预料得到。以前在金贼手里吧,人都被当做奴隶,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都快活不下去了。二十一娘带着大家反,他们为了活命,也就反了。眼下逃了出来,二十一娘就占了这么点地,实力哪能与南边比,也给不了他们几个大钱。南边,那才是天底下人认定的正统。他们回去了,官升两级,娶个年轻的娘子,生儿育女,过上安稳富裕的日子。这两相比较,总有人会动心。”
周男儿叹道:“二十一娘聪明,哪能拦着他们。强行留下,以后就是祸患,干脆允了他们离开,也能落个好。”
许春信望着眼前院子的大门,里面隐隐的读书声传出来,她脚步微顿,道:“你说,刑娘子她们可会离开?还有大娘子二娘子,她们是赵构的妻女,回去之后,可不用再辛苦,只等着享福了。”
周男儿郁闷不已,生气地道:“若真是如此,她们就是丧了良心!”
许春信沉默一会,一时也没什么办法,低声道:“别说了,仔细给二十一娘添乱。咱们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使,无愧于心就好。”
*
天气一天天变暖,邢秉懿与郑氏成日忙着记账,理户帖,分发种子与粪肥,还得一遍遍回答百姓们的问题。
一天忙下来,累得不可开交,嗓子都快冒烟。
郑氏坐在案几前,点着面前的户帖,仔细核对。她看到一张户帖上的墨汁晕染开,名字被糊住了。她辨认了一会,拿起递到邢秉懿面前,问道:“这张户帖,你可有印象?”
户帖上记录着一家的户主,年龄,人口之间的亲属关系,家产田产,以及长相特征。
两人身边就算有人帮忙,户贴太过重要,还是得亲自过眼。
邢秉懿接过看了一遍,她也没认出来。再问身边录入的人,他们皆答不清楚。
郑氏皱起了眉,抱怨道:“可得麻烦了,得照着住址,再重新去问一遍。”
往户帖上录名的,见是自己出了差错,忙接了过去,道:“郑娘子,这是我的过失,我先拿着,等到忙完后,亲自去跑一趟,保管改好。”
“也只得这样了。”郑氏将户帖交给他,板着脸道:“以后可要仔细些,户帖等于是赋税,银钱,绝不能马虎了事。”
那人忙一一应下,邢秉懿在一旁没有做声,心里却不那么舒服。
赵寰将此事交给了她,由她主使。郑氏给她做副手,却经常在旁边发号施令。
郑氏瞧着天已经转暗,手脚麻利将户帖装好,对邢秉懿说道:“先前周男儿来了,说是二十一娘找我们有事。我们赶快些回去,别让二十一娘等着。”
邢秉懿哑着嗓子道:“忙到如今,我实在口渴了,得先喝口水。二十一娘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不会责怪我们。”
郑氏嗔怪道:“瞧你这话,好似我在越俎代庖,出言怪罪了你一样。喏,”她提壶倒了碗茶汤递过去,“这碗茶,我亲自给你赔罪,你可大人大量,别与我置气。”
邢秉懿望着递到面前的茶碗,接吧,总觉着堵得慌。不接吧,显得她小家子气。
左右都不舒服,邢秉懿到底接过茶碗,勉强喝了口便放下了。
郑氏见邢秉懿一言不发,伸手拿过了放在案几上的户帖,笑着道:“这户帖一天比一天多,不管再晚,二十一娘拿到手后,都得仔细看过,真是比我们还要辛苦。”
邢秉懿干干说了句可不是:“二十一娘向来辛苦,能者多劳。”
郑氏呵呵笑,道:“我最听不得能者多劳这句话,能者好似就必须该辛苦,其他蠢人就天生该躲懒。我觉着啊,这能者,该做的是,蠢人不能做的事情。蠢人得有自觉,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这句话说得很有理,邢秉懿如何都挑不出毛病。可她此时听起来,很是刺耳。
这段时日,她好似又回到了以前在康王府里,管家理事时的辛苦。不是身体上的辛苦,而是说不出的疲惫。
进了宫殿大门,廊檐下已经点起了灯笼。不知从何处斜伸出来的杏花,花谢了,青石地面上铺满粉嫩的花瓣,在氤氲的灯光下摇曳。放眼放去,满是春日的美好。
邢秉懿脚步微顿,凝望着杏花,久久不忍踩上去。
郑氏随着她的目光看去,道:“金明池里种了好些奇花异草,以前各种花开花谢,我从未仔细瞧过。说起来也不怕刑娘子笑话,我自幼家贫,看到金明池的花草,总在算着能价值几钱。刑娘子可是在心疼落花?”
邢秉懿抬头看了郑氏一眼,毫不犹豫踏了上去,道:“万物皆有灵,我向来喜欢花花草草。倒不是心疼落花,我是在感叹,这一忙,春日倏忽就过了。”
郑氏道:“忙才好呢,只不能忙中出错。二十一娘累得很,我们得打起精神,别给她添麻烦。”
邢秉懿头一阵阵跳着疼,到了大殿前,她将户帖交给郑氏,道:“劳烦郑娘子拿去交给二十一娘,我先回屋去洗漱一下再过来。”
郑氏接过户帖,忙关心地道:“我瞧着你是累得慌,且回去吧,我会与二十一娘说。”
邢秉懿勉强挤出一丝笑,转身往后院走去。夹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不觉着害怕,难得安静下来,她终于能长长喘一口气了。
院子里除了她之外,还住了赵青鸾,腿伤未愈,还在屋子里养着。
一进院子,刑秉懿就闻到了飘散出来的药味。她见赵青鸾屋子亮着灯,走上前掀开门帘,探头进去问道:“今日可好些了?”
赵青鸾动了动腿,答了句还好,诧异地道:“她们都去二十一娘那里了,九嫂嫂怎地还在?”
邢秉懿道:“我回来洗漱一下,等下就去。”她迟疑了下,问道:“你怎地没去?”
赵青鸾指了指腿,道:“我腿不方便,二十一娘不忍让我折腾,先前来了一趟,将事情跟我说了一遍。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反正我当即就回绝了。”
邢秉懿微微拧眉,问道:“究竟是何事?”
赵青鸾满不在乎道:“南边来了人,说要迎帝姬娘娘,还有以前那些工匠官员回去。”
邢秉懿愣住,脱口而出问道:“你如何回的?”
赵青鸾冷笑道:“当然是不回,被卖了一次,还得巴巴送回去,再被赵构卖一次不成!”
邢秉懿怔楞了下,道:“那也是。你好生歇着吧,大家都在等着,我得赶紧去了。”
回屋用凉水洗漱了下,邢秉懿清醒了不少。出了门,夜风吹来,她不由得拢紧了衣衫,暗自淬了声。
北地春日的风,恁地烦人,都快入夏了,还是凉嗖嗖地,令人烦躁。
邢秉懿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记得当年被送入金兵营寨,也是在春日。
金兵围城,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城里的百姓缺乏柴烧,冻死无数。
艮山的珍稀树木,亭台楼阁,被百姓们全部砍掉拆走。
因为拥挤,争抢,百姓再次死伤惨重。此时,死人再寻常不过,无人关心。
城里不但缺柴,还缺粮食,死掉的人,或者活着的人,他们的肉被人拿去贩卖,趁机敛财。
而她们这些女人,踏进了坠入十八层地狱之路。邢秉懿已经不记得,她究竟是如何走到了大都。
兴许太过悲惨,她的记忆已经模糊,只恍惚记得,周围到处都是哭声。呼吸间,永远充斥着脏臭,以及腐烂的气息。
邢秉懿抬手抚上小腹,这里总是不时下坠,隐隐做痛。她望着眼前灯火通明的大殿,闭上眼,深深颤栗。
好累啊!
赵寰等到邢秉懿进屋,见她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关心问道:“九嫂嫂可是身子不舒服?”
屋子里已坐满了人,这时都朝她看了过来。邢秉懿赶紧坐下,答道:“还好,我没事。对不住,我来迟了,让大家都等着我。”
赵寰看了她一眼,没再多问,让周男儿给她上了热茶,扬声说了汪伯彦来的事情。
屋内众人听了,神色各异,彼此之间看了看,一时都没人开口说话。
赵寰神色如常,笑着道:“眼下北地,包括燕京的情形,大家都清楚不过,随时会起战乱。不只是金人,还有虎视眈眈的西夏,以及在更北之地的鞑靼部。其中的黑鞑靼逐渐崛起,亦不容小觑。一旦战起,北地就首当其冲,被卷入战乱之中。南边有北地挡着,只要他们不做死,就可以太太平平。你们回去之后,比留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安稳。我经常说一句话,大家能活着,真的很不容易。这辈子还长,以后更得好好活着。你们知道我的性情,只会尊重你们的选择,绝对不会责怪。”
大家都怔怔看着赵寰,屋内鸦雀无声。
赵寰温和地道:“此事重大,你们先回去好生考虑。等考虑好之后,来跟我说一声就是。”
大家纷纷起身离开,赵神佑咚咚跑到赵寰面前,胖了些的短胳膊搂着她,小脸绷紧,严肃地道:“姑母,我不走。”
赵寰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写字,别与三十三娘一起淘气。”
赵金铃跟在赵神佑身后,见状脖子一缩,飞快说了句我可不走,生怕赵寰抽查她的功课,拉着赵神佑一溜烟儿跑了。
赵寰望着空下来的大殿,手指一下下曲起,又张开,不断练习着灵活性。
有多少人会走,又有哪些人会留下呢?
赵寰摇摇头,将此事暂时抛之脑后。铺开案几上写完的信,再次读了一遍,折好放进信封里。
提笔在信封上,工整写下虞彬甫启。看着信封上的名字,赵寰嘴角上扬,缓缓笑了。
去留随意,她是缺人,大宋却从不缺有识,又有志之士。
看人性,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第62章
天已经擦黑了, 韩皎才从田间回衙门。刚走到大门口,看到祝荣骑马奔来,她脚步未停, 飞快往里面走去, 大声道:“有事进屋说。”
祝荣愣了下, 无奈地翻身下马。将缰绳抛给亲兵,小跑着追了上去,一迭声道:“韩府尹, 你慢一些, 我真有事!”
韩皎头也不回道:“就是有事也要进屋说。你看你,我忙得很,你拿说废话的功夫, 正事早就说完了。”
祝荣被噎了下,无语至极。韩皎与他驻守济州府,治所巨野。他领兵, 她管民, 忙春耕,忙户帖等各种事情,成日连影子都难见到。
韩皎比先前瘦了些, 人却精神得很。在暗下来的天色中,那双眼睛, 祝荣觉着比狼还要亮几分。
进了值房, 祝荣机灵了。不等韩皎招呼, 接过小厮提来的小泥炉,进屋自己动手煮水烹茶, 直接问道:“二十一娘来信,你可收到了?”
韩皎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 嫌弃地道:“这就是你的大事了?”
祝荣放下火钳子,郁闷地道:“这还不算大事?南边朝廷都做到了这个份上,只怕好多人都会动心。”
韩皎整理文书的手慢了下来,上下打量着祝荣,问道:“你动心了?”
祝荣嘴张了张,还没来得及说话,韩皎噼里啪啦道:“老祝,二十一娘的信我看了,压根不用想,更没当做一件大事。南边那官家,比昏德公还软,我可从没认过主。再说回去,官升两级,做到头也只是五品女官,啊呸!说到底还是伺候人。伺候人也得图个舒心,伺候糊涂的,真是能给生生呕死!”
这倒也是,祝荣听得点头如捣蒜。韩皎如今可是济州府的府尹,正经的一方大员。
休说一个女人,就是科举考中进士的男子,也要熬许多年,官途顺利的话,才能到这个位置上。
祝荣没做过官,且只看周围百姓的风评,以及韩皎将衙门里那群官吏,治理得服服帖帖,他就得叫一声佩服。
韩皎可算是做得风生水起,让她回南边朝廷,任谁都不愿意。
韩皎将祝荣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仔细再打量,嗤笑道:“老祝,我们并肩打过仗,算得是生死之交,对吧?我劝你一句,少琢磨些好事,这天上掉馅饼,也轮不到你我头上。南边朝廷那群官员的德行,你就算没打过交道,总该听说过一二吧。大宋能有今日,他们得占大半的功劳!就凭着你那点心眼,真不够在他们手上走上一回合。”
祝荣干笑道:“韩府尹,韩娘子,你瞧你说到哪里去了,我真没有,只是来瞧瞧你,跟你说一声”
“没有就好,你可别留下来,夜里自己琢磨,又觉着后悔。”韩皎打断了祝荣,闲闲道:“财帛富贵懂人心,男人嘛,不管啥样式,都想着建功立业,娇妻美妾伴在身旁,子孙后代兴旺发达。老祝啊,我与你算算,你今年贵庚?瞧你这模样,快到花甲之年了吧,早是当翁翁的年纪了,你娶一个十六七的小娇娘好好好,你心地好,不忍糟蹋人年轻小娘子。”
韩皎见祝荣板着了脸,很是不高兴,话头一改:“就算娶个年岁大些的,等孩子还没长大,你就得对吧,上了年纪,人都有这一遭,无须忌讳。等你没了,丢下年幼的孤儿寡母,还不知便宜了谁去!”
祝荣蹭一下站起了身,梗着脖子生气地道:“我今年方三十三岁,比你还小两岁!”
韩皎眼一下睁大了,难以置信地伸长脖子,目光一点点地,要将祝荣的发丝肌肤都看清楚。她就差点没如相马那般,掰开他的牙口瞧了!
祝荣悲愤不已,他平时风里来雨里去,太过辛苦,显得苍老了些。可他再苍老,看上去也没到花甲之年!
韩皎实在是太气人,她那双眼睛,真是白瞎了。亏先前还佩服她厉害,能识人。
祝荣转身气冲冲走了,韩皎干笑几声,扬声赔了个不是,然后继续忙起了自己的事情。
真是,回南边,呸!她府尹做得好好的,五通神上身了才会回去。
燕京城。
这些天来找赵寰的人络绎不绝,除了明确表示不离开的,还有好些人吞吞吐吐,想要回去南边。
赵寰对于离开的人,每人都一视同仁,给一贯大钱,真诚道:“你也知道我手头紧,缺钱。这点子钱不多,就是份心意。一路到南边,路上不算太平,盗匪,起事的不断,带多了钱财反而不是好事。以后啊,你们好生过日子,一辈子都平安喜乐。”
前来之人,开始忐忑不安,之后捧着大钱红着眼眶离开。
赵寰不知他们内心做如何想,她只管做自己的事情。她好言好语,给他们钱财,并非都是为了收买人心。
战乱之苦,并非人人都能受得了。他们曾颠沛流离,哪怕能有短暂的安宁日子,也能勉强安慰,这悲苦的一生。
不过,赵寰见到赵佛佑,赵金姑,乔贵妃以及邢秉懿几人时,还是略感意外。
意外的是,乔贵妃愿意留下来。她的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当时她百般怨怼,赵寰以为她会回到南边安享晚年。
乔贵妃的身子一直不大好,苍白着脸,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蔫答答道:“我留下来吧,离他们近一些。以后我去了,劳烦二十一娘将我葬在他们身边。当阿娘的心,二十一娘不会理解。哪怕他们再不争气,再没出息,他们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赵寰沉默半晌,道:“乔娘娘,天气好了起来,你以后没事的话,可以出去走一走。天宁寺那边收留了好些孤儿,都是些身子不齐全的。平时香客们也会前去帮忙照看,你若是觉着有力气,帮着去看顾一二。若是没有精力,就在寺里听听经,吃过斋饭就回来,也当是打发时日了。”
乔贵妃平时惯常吃斋念佛,只如今不一样,出门不易,她也不好提出去寺庙里烧香拜佛。
听到赵寰这般一说,乔贵妃顿时眼睛一亮,连声道:“好好好,二十一娘有心了,我明儿个就去天宁寺拜菩萨!”
赵寰笑着道:“明日我安排马车送乔娘娘去,唔,大郎在念书,无需十二嫂嫂照看,就让她去陪你吧,也好有个人说话。”
乔贵妃有人陪,自是一口答应。她愁眉苦脸来,脚步生风离开,前去找严善,准备香烛纸钱去了。
赵佛佑与赵金姑两人都畏畏缩缩,一并作伴来找赵寰。她们紧张又小心翼翼,进来之后,就将头快埋到了地里去,声若蚊呐,含糊着说了句。
赵寰没有听清,不过她大致能猜到。她没有接话,只静静看着她们。
等了一会,两人见赵寰没有反应,惊慌抬头朝她看来。
赵寰面色寻常,温和地看着她们,无奈道:“你们再说一遍,大声些。”
两人涨红着脸,窘迫得都快哭了。
赵寰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你们回去后,总得大胆些。你们想啊,以后要是遇到了不公的事情,你们这般胆小,如何为自己争取?”
赵金姑神色悲苦,嗫嚅着道:“二十一娘,是我没有良心,你救了我们出来,我却不知感恩,要离你而去。只是,”
她的泪流了下来,哭泣道:“我只想离大都远远的,越远越好。我每晚都做噩梦,梦见金贼再打了来,再被关进了浣衣院那间魔窟。”
赵佛佑跟着哭了,哽咽着道:“神佑与三十三姑母都说我傻,回去有什么好。爹爹早就不要我们了,爹爹是坏人,他只顾着自己的皇位。差了使者来,都没带个话,关心我们一句。可我不是为了爹爹回去,我与三十二姑母一样,我害怕。怕被金贼抢了去,怕要伺候他们,每日都很害怕。上次你们都离开燕京的时候,我日夜都不能阖眼,怕你们打了败仗,怕你们都,好多死人,血,我总是害怕,睡不着。”
赵佛佑泪流满面,一个劲地重复着,濒临崩溃的边缘。
赵寰说不出的难受,任由她们哭了一阵,让周男儿打了水进屋,绞了帕子给她们擦脸。
“回到南边之后,你们也不要忘记读书,多读些游记地理志。你们就走不了太远的地方,就让书本带你们出去看大好河山吧。”
赵寰轻声安慰着她们,叮嘱道:“如果有人说不好听的话,你们能打过去,就打回去,别忍。如果不能打回去,就当做没听到。再苦再难,总不会比在浣衣院还要难。以后啊,你们都好好活下去,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到老。”
两人又呜呜哭了,赵寰鼻子直发酸。谁都不易,她只能陪伴她们到这里,以后的路,得她们自己走下去。
能走到哪里,都是命。
邢秉懿要离开,赵寰其实早就有预料。在看到她来时,心情还是难免低落。
她是除了赵瑚儿之外,第二个站出来,与赵寰一起拼命的伙伴。
邢秉懿神色憔悴,她一张口,声音沙哑:“二十一娘,我这几天很是挣扎,想了许久,终是没想通,也没过自己那关。我不服气,也很累,累到全身都痛。”
赵寰直直望着邢秉懿,她此时神色狰狞,有种破釜沉舟,与人拼命的疯狂。
邢秉懿道:“以前赵九郎还是蜀国公时,我嫁给了他为妻,陪着他步步晋封,从到广平郡王,康王。最后,他遥封了我为皇后。我以前在康王府,作为正妻,自认为尽到了妻子之责。”
她凄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从眼角飚出:“我如今这副模样,苍老不堪,又是残败之身回去,于他来说只是耻辱。他一句都没提及到我,夫妻一场,竟然至此。我不服气啊,凭什么我吃苦受罪,最后让别人享了福。我既然还活着,就要坐实这个皇后之位!”
不甘心,恨,累。赵寰想,她们这群人,多数其实都不大正常。像她自己也一样,都靠着一股力气在撑着,在尸山血海中闯出来,拼命活下去。
赵寰轻声问道:“九嫂嫂,你觉着值吗?”
邢秉懿默然半晌,道:“我不清楚。也许有一天我会后悔,若是不这般做,我终究难得安宁。”
赵寰思索了下,问道:“你可是与郑娘娘相处得不好?”
邢秉懿坦白地道:“有一些,我不喜欢她处处要强,但大半是我自己的原因。经过了这般多,人早就被磨出来了,不强活不下去。只我不想与她争,没劲得很。我亦考虑过,不与她搭手做事。后来我又想,与谁呢,大家都各自在往前奔,好似只我还留在过去。若是我继续留下来,说不定,有朝一日,连你我,都会生了嫌隙。二十一娘,这是我最担忧的事情。我宁愿死,也不要这般。没人愿意肯为我付出性命,父母丈夫亲人都不愿意,只有你。”
邢秉懿的眼泪流下来,赵寰的鼻子亦酸涩难忍,勉强笑道:“九嫂嫂,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实属难以做到。但我还是要说一句,放过自己。”
邢秉懿朝她挤出丝笑,重重点了点头:“我会尽力。二十一娘,你多保重。”
离开的这日,天高云淡。燕京的暮春,风吹来已经有了几分热气。
邢秉懿与赵佛佑等,加上工匠们,原本总计二十三人。
赵寰多加了几人,凑足了三十人。他们一行,随着赵构派来的汪伯彦,启程前往南边。
赵寰将大家送到城外,与她们一一道别,对邢秉懿道:“九嫂嫂,你多看顾着她们一些。佛佑,三十二娘,你们路上要听九嫂嫂的话,别乱走。”
两人忙应了,赵神佑望着赵佛佑,眼泪汪汪,抿着嘴不说话。
清空的眼泪啪嗒嗒直掉,赵金铃本来心情就难过,被他一哭,惹得也想哭,瞪着他不悦道:“你哭什么哭!”
清空哭道:“你抢我糖吃。”他再一指赵神佑:“她骗我糖吃。”说到最后,他更伤心了:“只有大娘子会给我糖吃!”
赵金铃呃了声,偷瞄了眼赵寰,暗自横着清空,无声威胁他:“闭嘴!”
几个小的之间的斗嘴,将离别愁苦冲淡了几分。邢秉懿深吸了口气,带着赵金姑与赵佛佑往马车走去。
汪伯彦站在马车边,望着稀稀拉拉的几人,枯瘦的脸拉得老长,嘴边的皮都快耷拉到了脖子。
这段时日被赵寰赶到城外搭帐篷,汪伯彦受尽侮辱,恨透了赵寰。他连礼都不见了,等人一到,转身就要上马车。
“等一等!”城门前,几匹马如离弦之箭疾驰而来。骑在最前面的姜醉眉,大声喊道:“等等我!”
赵寰诧异地看去,姜醉眉与林大文在相州,早就写了信回来。信上只提了一句她不回,余下来满篇,都是骂赵构的话。
姜醉眉的马奔到跟前,翻身下马,朝赵寰匆匆曲膝一礼,跟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她上前几步,打量着汪伯彦他们,不客气地道:“你们谁是赵构派来领头的?”
汪伯彦憋着气,上前道:“正是在下,敢问娘子是?”
姜醉眉拿眼角斜着他,不屑地道:“我是谁,我是相州府尹姜醉眉!这封信,你交给赵构!”
汪伯彦莫名其妙接过信,姜醉眉昂着下巴,不可一世地道:“这封信,是我给赵构的休书!”
赵寰愣了下,很快回过神。她不由得抿嘴微笑,看着神采奕奕的姜醉眉,在那铿锵有力地道:“我不要他了!哈哈哈,大家都听好了,我,姜醉眉,以前是赵构的妾。怪我当年眼拙,识人不清。如今我看穿了赵构的本来面目,他是贪生怕死,为了荣华富贵,连祖宗都能卖掉的狗贼!”
姜醉眉气壮山河地说完,将信从目瞪口呆地汪伯彦手中夺回。
一把撕开信封,姜醉眉将里面的休书拿出来,晃得哗哗响:“林大文说我写得太过直白,该找个读过书的好生修改一番。文文绉绉的,还有什么劲,就要这般写,要畅快!”
姜醉眉扬着眉毛,大声念道:“赵九郎赵构,你如今变成了金贼的走狗。本娘子姜醉眉,与走狗一刀两断。有朝一日,还将斩断你的狗头!”
现场顿时除了马偶尔打一声喷嚏,鸦雀无声。只有先前还哭得稀里哗啦的清空,听到好玩的事,一下咧嘴笑了。
清空蹦蹦跳跳拍着手掌,跟着起哄道:“噢,斩狗头喽,斩狗头喽!”
清空稚气的声音,使得有人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邢秉懿望着姜醉眉,神色很是复杂。
赵寰没理会已经气得胡子颤抖,快要晕过去的汪伯彦,上前拿过姜醉眉手上的信,随便朝就近使团的人一塞,道:“你不用这般大声,与他们浪费唇舌。以后将你的信,登在大宋朝报上,保管所有人都看见。”
姜醉眉一喜,高兴地道:“大宋朝报?”
赵寰朝她点头,办报之事,她已经在着手准备,已让邢秉懿给李清照带了封信,不知她会不会来。
大宋的各种邸报,小报,种类繁多。靖康之耻之后,到处征战,报就很少见到了。不过,办报的人手,不难找。
汪伯彦愤怒至极,这群妇人娘子,真是荒谬又可笑!他一眼都不想多看她们,一甩衣袖就要离开。
赵寰望着他,不紧不慢地道:“慢!”
汪伯彦心没来由一惊,转头朝赵寰看去,她似笑非笑,扬了扬手。
护卫们涌上前,带着清空等弱小回城,汪伯彦独自一人,被推搡到了空旷处。
汪伯彦吓得双腿发软,强装镇定,扯着喉咙质问道:“你要如何?”
赵寰平静地道:“你不该寿终正寝啊,你不配。否则,如何告慰因你而亡的无辜生命。不过,我给你活命的机会,你跑,跑过了,就绕你一死。跑不过,就是你作孽多了,罪有应得。”
她朝惊魂未定的使团等人挥手:“你们,让开些。我说话算话,让你们离开,就不会再反悔。”
使团等人,被赵寰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寒意,吓得赶紧赶着车马驶离,让出了更大片的空地。
一队骑在马上,穿着利索劲装的小娘子,从城门内冲了出来。
她们一言不发,杀气凌厉,手上拿着弓箭,拉开弓,将箭头对准了汪伯彦。
汪伯彦感到身下一阵温热,喉咙直发紧。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清楚知晓一件事,他完了,完了!
赵寰是女罗煞,初一见面,她就对他说,该死的是他。
原来,她早就准备好,要当众射杀他!
汪伯彦下意识拔腿,跌跌撞撞往前拼命奔跑。
身后,箭矢呼啸着,在他身后追赶,如急雨般,在他脚边掉落。
汪伯彦惊恐得眼珠充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惧怕,仿佛清楚看到了死亡,在一步步朝他逼近。
以前,汪伯彦看到过无数的死亡,有兵丁的,百姓的,在他面前倒下。
他见过折子上报的死亡人数,成千上万。无论何种,对他来说,都没放在心上过。
蝼蚁之命罢了,这都是他们的命。
如今,他变成了他们,才察觉到,死亡是如此可怕。
天上的太阳,好似在跳跃。汪伯彦心想,可是那些枉死的性命,前来找他索命了?
眼前渐渐恍惚,汪伯彦哐当倒了下去。眼珠突出,人抽搐几下,身下臭味散开,渐渐没了气。
第63章
夏日的江南绍兴, 树木葱茏。与北地的粗旷风光不同,河流阡陌交错,清澈的河水, 在太阳下泛起粼粼波光。到了午饭时辰, 两岸的枕河人家, 屋顶冒出袅袅炊烟。
船缓缓到了码头靠岸,邢秉懿站在船舱边,收回视线, 对赵佛佑与赵金姑说道:“走吧, 下船了。”
赵佛佑乖巧嗯了声,低声与赵金姑咬耳朵:“绍兴好似金水河岸,金水河边, 也有许多人家沿河而居。”
赵金姑迷茫了刹那,小声道:“我不大记得了。”
赵佛佑以前住在康王府,能经常出门去走动一二。赵金姑却不比她, 住在宫里难得出门。
见赵金姑难过, 赵佛佑忙道:“其实我也不大记得了,姑母说,我们要多出来走走, 以后我们结伴出来玩耍。”
赵金姑说了声好,迟疑了下, 道:“我们能经常出门吗?”
赵佛佑嘴张了张, 陷入了不安之中。
一路从北到南, 路上到处都是流民乞丐,叛乱四起。他们的大船又显眼, 赵佛佑整晚都不敢入睡。她总觉着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探着, 等着冲上船,烧杀抢掠一番。
邢秉懿默不作声听着她们的谈话,转身朝甲板上走去。岸边侍卫林立,吆喝着驱赶看热闹的百姓。
太阳晃眼,刑秉毅看到熟悉的禁卫班值衣衫,恍惚了好一阵。
赵构对他们这群南归的人很是重视,宰相范宗尹与曾任礼部尚书,如今已晋升为参知政事的秦桧,亲自到码头相迎。
范宗尹在前,秦桧在后,两人一起上前见礼:“臣恭迎皇后娘娘,帝姬回宫!”
邢秉懿打量着秦桧,他全家从金人手上逃脱,回到赵构身边,升得还真是快啊!
赵佛佑见刑秉懿没动,小声喊了声娘娘。刑秉懿收回视线,挤出丝笑脸叫了起。
范宗尹眼眶湿润,激动地道:“皇后娘娘总算归来,这一路着实辛苦了。外面天热,娘娘请移驾銮驾,早些回宫,官家只怕已等不及了。”
邢秉懿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干巴巴说好。她脚刚动,秦桧突然俯身,在范宗尹耳边说了几句话。
范宗尹神色纠结,迟疑了片刻,问道:“皇后娘娘,臣多嘴问一句,前来迎接娘娘的汪少傅,他如今去了何处?”
汪伯彦被吓死,尸首被使团带了回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船上没有冰块,尸首很快就臭不可闻。用草木灰与石灰等掩盖了,依然不行。
蛆虫爬得到处都是,最后实在是无法,只得将船靠岸,寻个地方草草掩埋了。
汪伯彦已死,使团应当早已将消息送给赵构。邢秉懿见到两人这时候问出来,她摸不清他们的用意与想法,只谨慎答道:“死了。”
秦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事情,顿时神色大变,拔高声音道:“死了?汪少傅身子骨一向好,如何就能死了?”
范宗尹垂着眼皮,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邢秉懿揉了揉眉心,道:“我累了,你若要想知晓,问他们就是。”
秦桧忙招过一人,仔细询问起来。那人话虽结结巴巴,隐去了姜醉眉要休掉赵构的事情,将前后经过细细说了。
他的话音一落,很快就群情激奋起来,有人高声喊道:“官家念着骨肉亲情,好心去迎接他们回宫。柔福帝姬不但不领情,还斩了来使,实在是可恶!”
“幸亏娘娘帝姬们洪福齐天,没惨遭她的毒手。”
“金贼大敌当前,柔福帝姬却趁机割据一方,其心可诛!”
愤怒的喊叫声,一声高过一声。
赵佛佑与赵金姑两人被吓到了,惊惧不安朝邢秉懿依偎过来。
邢秉懿揽着她们,望着眼前的阵仗,她总算大致明白了几分。
秦桧闹这一出,是要坐实赵寰谋反,激起民愤。
范宗尹在一旁做井上观,半眯着眼睛如老僧入定般,置身事外,不插手此事。
秦桧抬手让大家稍安勿躁,走到南归的一群人身前。他阴鸷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慢慢扫过,旋即温和地道:“诸位能明辨是非,回到朝廷,实乃明智之举也。只柔福帝姬”
他话语微顿,面露为难道:“诸位请随着侍卫前去,待一切问询清楚之后,再为朝廷出力。”
一心南归的众人,脚刚踏上地面,还尚在眩晕着,就被禁军班值的侍卫一涌而上,押送着带走。
汤福垂着脑袋,听着侍卫的指令,顺从地上了板车。透过人群缝隙,朝邢秉懿她们这边望来,看到她们在侍卫簇拥下,上了马车。
马车摇晃,邢秉懿挺直脊背,随之轻晃。赵佛佑后背已经被汗湿透,苍白着脸,惊恐不安地道:“皇后娘娘,我们会被送到何处去?”
邢秉懿道:“先前他们说了,送我们进宫啊。”
赵金姑比赵佛佑还要紧张,死死咬着唇,将唇都快咬出血来,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邢秉懿叹息了声,轻轻拍着赵金姑的肩膀,柔声安慰道:“三十二娘,你别怕,官家是你亲兄长。大娘子,你更不要担心,你可是官家的亲生骨肉。”
赵构的五个女儿,全部被送入了金兵营寨。妾室潘氏,后来的潘贤妃,给他生了唯一的儿子,只活了一岁便没了,之后便再无所出。
除了赵神佑留在燕京,归来的赵佛佑,就成了赵构唯一的孩子。赵构虽未曾过问她们,但她既然归来,赵构也不会为难她。
至于自己,邢秉懿嘴中泛起了淡淡的苦涩。
赵寰问她,值得吗?
值得吗?邢秉懿也问自己。她眼神渐渐变得冷硬,背更挺直了几分。
值不值得,她都回来了,断没了回头路。
马车缓缓停下,车帘被掀起,一张明艳柔美的脸,出现在面前。
贵妃吴氏眼眶一红,曲了曲膝见礼。她头上的钗环轻晃,在太阳下变幻着色彩。那张精心护着的脸庞,如圆润的珍珠般无暇,柳眉微蹙,哽咽着道:“娘娘,你总算回来了!”
邢秉懿已有许久,未见过如此盛妆打扮的娘子,不禁晃了晃神。
吴氏拿绢帕蘸了蘸眼角,忙介绍了自己,道:“陛下一直思念娘娘,经常在我身边提及娘娘呢。”
邢秉懿颔首回礼,道:“原来是吴贵妃,这些年辛苦你了。”
吴氏道不敢,亲自在一旁打帘,恭敬又周到,恭请邢秉懿下马车。
赵佛佑与赵金姑随后下来,吴氏携着瘦弱的她们,又哭了一场。
太阳越来越烈,地面上都泛起了水浪。邢秉懿望着眼前穷酸的宫殿大门,她感到头好似有针在刺,一阵阵跳着疼。
吴氏领着邢秉懿从旁边侧门进去,一边打量着她,眼里又蓄满了泪,颤声道:“先前我还在担忧,娘娘可能平安归来。娘娘这一路,可是知足了苦头,我都不敢相认了。”
邢秉懿抬手抚摸过粗糙的脸与花白的头发,道:“是啊,老了,比不得你。”
吴氏慌忙低垂着头,连声赔不是,道:“娘娘,我不会说话,娘娘你莫介意。我并非暗讽娘娘老,只恨那金贼太可恨,娘娘落在他们之手,真真受了大罪。”
邢秉懿暗自呼出口气,道:“吴贵妃起吧,我并没有责怪你之意。老了就老了,人哪能永远年轻水嫩。”
吴氏咬了咬唇,勉强笑了下,歉意地道:“娘娘,眼下局势稍定,宫内狭窄,娘娘没了单独的中宫殿。后院的正屋,原本我住着,太后归来之后,就由太后住了进去。娘娘身份尊贵,当与太后一起住正屋,我自作主张,收拾了太后隔壁的屋子。”
邢秉懿一路进来,将所谓的宫殿看得一清二楚,不过五进的宅院罢了。
只听到吴氏提及韦氏,邢秉懿不由得想到了五国城那晚,鼻尖仿佛又涌入了浓烈的血腥味。
沉默片刻,刑秉懿问道:“太后娘娘可还好?”
吴氏怅然叹息,道:“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枯坐着眼睛发直,盯着某处不说话。糊涂时,就尖叫哭闹,打砸东西。”
邢秉懿缓缓转过头看向吴氏,突然道:“我知道太后娘娘为何如此。”
吴氏怔了下,下意识问道:“为何?”
邢秉懿笑了笑,并未告诉吴氏答案,转而道:“官家在何处,我得先去拜见官家。”
吴氏呆了呆,忙叫过身边的女官,吩咐道:“你去瞧瞧官家可闲着。”
女官应了,匆匆去了前院。吴氏再吩咐宫女,领着赵佛佑与赵金姑回屋洗漱,道:“你们两人要好,刚刚回来,住在一起也好有个伴。”
赵佛佑与赵金姑两人都没动,一起朝邢秉懿看来。吴氏站在那里,一时神色微微尴尬。
邢秉懿对她们温和地道:“去吧,换身干爽衣衫,好生歇一歇。”
两人这才曲膝福身告退,随着宫女一起离开。吴氏勉强挤出个笑,领着邢秉懿到了后院。
刚到院子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沙哑的喊叫声。吴氏神色黯淡,心痛地道:“太后娘娘又病着了。”
邢秉懿脚步微顿,随口说了句这可如何是好,大步走进院子。
正屋门口,围着一群宫女女官。她们不敢靠近,只敢在门外劝说:“太后娘娘,你小心些,仔细伤着了自己啊!”
吴氏赔着小心,道:“太后娘娘这会只怕糊涂,认不出皇后娘娘了。待她老人家好一些,皇后娘娘再去请安吧。”
邢秉懿不置可否,目不斜视进了屋。屋子里布置的富丽堂皇,角落摆放着冰鉴,冷香扑鼻。
吴氏道:“皇后娘娘若是有不满意之处,跟我提一声就是。伺候娘娘的女官宫女,我不敢擅自做主,等到娘娘安定下来,亲自挑选。她们几人,先暂时伺候娘娘洗漱。”
几个候在旁边的女官宫女一起上前见礼,邢秉懿随意看了眼,道:“无需兴师动众,就她们吧。”
这时,先前去见赵构的女官回来了,上前回禀道:“官家身子不舒服,吩咐皇后娘娘先歇息,过一阵再见皇后娘娘。”
吴氏立刻着急了起来,道:“皇后娘娘且先歇息,官家只怕是听到娘娘帝姬归来,高兴得太过了,我得去瞧瞧。”
邢秉懿道:“你去吧,我这里没事。有劳你了。”
吴氏谦虚了句,急急转身离开。
邢秉懿挥手斥退女官宫女,去到净房,掬起盆里的水,接连二三扑在脸上。她尤觉着不够,干脆将头深深埋了进去。直到快呼吸不过来,抬起头,撑着架子,深深喘着气。
隔壁屋子,韦氏刺耳的尖声喊叫,不时钻进耳朵。
邢秉懿木着脸,取过干布巾擦拭掉水珠。待望着铜镜里面色青白,眼角皱纹横生的脸,愣在了那里。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邢秉懿脸上缓缓浮起了笑意,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满脸。
呼吸间,是淡雅的馨香。她无端怀念,那浓烈的血腥味,刀砍在金贼身上,酣畅淋漓。
远胜过在这里,钝刀子割肉般,如同陷入腻得化不开的烂泥中。
擦干泪,眼前看得清楚了些。邢秉懿平静下来,望着里面陌生的面孔,抬起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皱纹沧桑。
不知燕京的夏日,可也这般炎热,热得令她想杀人。
*
周男儿端着冷淘进了大殿,赵寰闻到荷叶的清香,抬眼看向了沙漏,起身活动着身子,道:“先放着吧。对了,你多看着些,别让神佑他们吃太多的冰。”
周男儿笑着答道:“先前我看到二娘子,还有三十三娘,清空他们三人往外面去了。我怕他们去玩水,不放心问了句。三十三娘说,他们去抓鸣蝉,不会去水边。”
赵寰失笑,几人成日淘气得很,成日在太阳底下疯玩,晒得跟黑炭一样。
清空玩得乐不思蜀,以前还会哭着问几句寒寂,如今只怕早已忘记了。
寒寂去了渤海与东平县,他这一趟差使办得还算顺利。算着日子,这几日就会到燕京。
赵寰洗了手脸,走到案几前刚要坐下,便听到殿外一阵叽叽喳喳的欢呼声。
清空的声音尤其欢快,他跟念经似的,不停歇念道:“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寒寂笑声中带着几分无奈,道:“你一路叫了过来,跟那鸣蝉一样,可能闭嘴歇一歇?”
清空委屈地道:“可是师父,你外出回来,还没给我糖呢。”
寒寂恼怒地道:“感情是念着糖,不是我这个师父。没糖,仔细我揍你!”
清空哇一声哭了,赵金铃生气地道:“走,我们回去,以后不认他做师父就是!”
赵神佑也细声细气道:“再重新找个大方的,拜他为师就是。”
寒寂气得瞪着三人,他不过离开了一段时日,清空胖了一圈不说,哪还有半点出家人的模样。
赵寰这个混账,就这么看顾着他的徒儿?他转头怒冲冲朝大殿看去,见她盈盈立在门口,朝他笑着道:“回来啦?”
三个小的见到赵寰,躲闪着一溜烟跑了。
寒寂斜着几人的身影,心道他们不怕他,却怕赵寰,更加不满了。
不过,赵寰能出屋来迎接,她算有点良心。心中的气刚顺了些,只见她四下打量,问道:“你的随行车马呢?”
寒寂那股不顺又提了上来,大步走上前,不悦道:“你就惦记着铁铁铁!”
“你不知道,我每日做梦都梦到铁,兵器。”赵寰笑着坦白。
待见寒寂一身臭汗,脸被晒得黢黑,都快流油,难得歉意地道:“先洗漱一下,吃过饭再说吧。”
寒寂哼了声,抬腿进了屋,随意洗漱了下,周男儿已再去拿了碗冷淘来摆好。
赵寰招呼寒寂坐,道:“天气热,吃冷淘可口。等到晚上时,再给你接风。不过,你是出家人,不吃酒,不食荤腥,只能以茶代酒了。”
寒寂拿起筷子,横了赵寰一眼,道:“你休想省银子,我算哪门子的出家人,肉酒可不能少。”
赵寰抬抬眉,抿嘴笑了下,低头用饭。
寒寂早就饿了,冷淘冰冰凉,带着丝丝的甜。一口下肚,顿觉着五脏六腑都得到了抚慰,他舒服得直长叹,道:“先前赶路时,我就在想这口。还是家中好啊!”
赵寰头也不抬说道:“天宁寺里面的进项不错,广然师父做得很好。当然,他是你一手培养出来的人,你功不可没。”
寒寂顿觉着嘴里的冷淘没滋味了,怒道:“从我回来,你不是铁就是银钱,过了啊!”
赵寰好脾气地道:“我真缺,缺得很。金国他们的内乱,只怕要安稳下来了。完颜宗弼很是聪明,在乱中还抽空发兵去打了西夏,警告他们安分些。眼下西夏不敢动,赵构那边是绝不会动。完颜宗弼肯定在等着时机,再次出兵。这一次,只怕没上次那么好打。我的兵马依然不足啊,已折损不起任何的兵力,就一定要用兵器压制住他。铁有多重要,你清楚得很。”
寒寂慢吞吞道:“你太谦虚了,就这么点兵力,还敢再次出兵往北打,将边关线压到了宾县。我若是完颜宗弼,也咽不下这口气。”
赵寰这些时日,趁着金国内斗,几次出兵,趁机多抢占了几城。
此举一是为了震慑完颜宗弼,二是为了震慑西夏以及赵构。
赵寰想到了南归的刑秉懿他们,以赵构的气度,这些人回去,估计会落不了什么好。
她算了下,汤福的信,应该也快到了。到时南边朝廷的情形,她不会再两眼一抹黑。
这时,周男儿进了屋,兴奋地道:“二十一娘,二十一娘,外面来了人,来了人!”
赵寰被她逗笑了,问道:“来了人啊,我还以为来了神呢。人是谁?”
周男儿被笑得不好意思,递了封信上前,讪讪道:“瞧我,没见过世面,让二十一娘,寒寂师父见笑了。外面来人自称姓虞,带着二十一娘给他的信,前来求见。”
赵寰蹭一下站起了身:“快请进来!”她快步往外走去:“算了,还是我自己去迎接吧。”
寒寂看得莫名其妙,他可从没见过赵寰如此沉不住,将筷子一丢,忙不迭跟在了她身后。
周男儿跑得飞快,气喘吁吁领了一个男子进来。寒寂霎时瞪大了眼,总算明白周男儿为何会无无伦次了。
眼前的男子,年约二十上下,身高至少有六尺四五左右。寒寂这辈子,从未见过长得他那样高的人。
身形虽高,却不见显得粗壮。生得剑眉星目,凤仪无双。
男子见到赵寰迎出来,并不多加打量,垂眸斯文地长揖见礼,朗声道:“在下虞允文,见过二十一娘。”
第64章
江南。
吴氏踏出院子大门, 脚步放缓了下来。她回转头,遥望着正屋。
韦氏沙哑又尖利的嚎嗓声穿透云霄,好似在铁上一下下刮过, 刺耳得令人心烦意乱。
吴氏定了定神, 目光渐渐移向西面邢秉懿住着的屋子, 眼神淡了几分,脸上的温柔小意退去,眉眼间尽是失落。
太阳不知疲惫照着, 风躲懒藏着不出来, 除了炙热就剩下了沉闷。
吴氏觉着头皮都快要着火,胸口滚烫得在油锅里煎一般,痛得她手心后背全湿。
一路陪伴着赵构逃命, 在乱兵打进来时,冒着生命危险替他隐瞒。知书达理,善解人意, 无人不称赞她贤惠。
可惜, 邢秉懿回来了,她才是赵构的皇后。贵妃哪能与皇后比,这些年的辛苦, 全部付诸东流。
吴氏嘴里苦涩蔓延,落寞地往前院走去。到了门前, 宫女恭敬打着细苇帘, 吴氏进了屋。
赵构自从当了皇帝之后, 就开始怕凉,再热都不用冰。一股热浪夹杂着隐隐的酸臭味扑来, 她下意识憋住了呼吸。
窗棂的细竹帘只卷了些许,屋内一片昏暗。吴氏要待片刻后, 方能看清楚些眼前。
如往常一样,赵构枕着软囊,斜倚在罗汉塌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动静,他掀起眼皮看来,不耐烦问道:“怎地这般久?”
吴氏脸上忙堆起了笑意,迈着小碎步跑上前,灵活地曲膝见礼。
赵构最喜欢她的灵动与才情,果然,他见到她娇俏如蝴蝶,阴沉着的脸终于缓和了几分。
撑着坐直身,赵构朝她伸出手,宠溺地道:“到我身边来坐。”
吴氏乖巧坐到了赵构身边,抬起手,熟练替他揉着肩膀,柔声说了见到邢秉懿的情形。
一边说,一边小心觑着赵构的神色。见他眯着眼睛,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只呼吸急促了些,手不自觉停顿了一下。
赵构倏然睁开眼,眼中戾气横生。吴氏没来由后背一寒,忙垂下眼眸掩饰,手上动作不停,屏住呼吸噤若寒蝉。
不知过了多久,赵构拨开了吴氏的手,哑声道:“宣刑氏。”
吴氏忙起身出去吩咐了,言笑晏晏道:“官家要见皇后娘娘,我这就告退。”
赵构拍着身边的塌几,道:“你退什么退,坐过来!”
吴氏抿了抿唇,听话走上前坐下。
赵构的手臂一伸,将她紧紧揽在怀里,沉声道:“你是怕我,还是怕她?听说她能提刀上战场杀敌,你不过只穿戎装伴在我左右,可是怕被她比了下去?”
天气太热,赵构出了汗,衣衫濡湿。他身上的热气,加上汗味一股脑扑过来,吴氏头更沉了,强自镇定道:“我敬重官家,敬重皇后娘娘,不敢与之相比。”
赵构总算满意了,松开手臂,缓缓道:“皇后是皇后,你是你。我就看中你这份知进退。”
邢秉懿是发妻,是赵构亲自遥封的皇后。吴氏深知他是帝王,要天下士子归心,他得善待发妻。她已听他说过多次,每次听他提及刑秉懿,他的声音几乎从齿缝里溢出。
有次吃多了酒,吴氏听到他骂刑秉懿连教坊司的女伎都不如,韦氏一样,是娼妓。连他的女儿们一并骂了进去,他狠狠诅咒她们,恨不得将其抽筋剥皮。
只有她,她才冰清玉洁,才配做他的嫔妃。
吴氏方知晓,赵构恨所有的帝姬嫔妃,他觉着她们都该以死明志。她们令他被金人耻笑,他甚至有个同母异父的金人亲兄弟。
赵构悄悄给韦氏改了年纪,禁止私人修史,销毁所有证据,抹去这段不光彩的过去。
同样身为女人,吴氏那时候并未感到半点高兴,只说不出的凄凉。
赵构说,要废黜熙宁变法,要推崇程颐他们的洛学。三纲五常,才是稳定天下的根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听话的大臣,他们都该死!
伴君如伴虎,赵构在私下里,性情喜怒无常。尤其在床笫的事情上,有心无力之后,面对着他的盛宠,吴氏总是怕得战战兢兢,几欲窒息。
可她离不开他的盛宠,赵构已经在宗室中选太子人选,她想养在身边。待到太子继承帝位之后,她就是尊贵无比的太后。
哪怕韦氏疯了,依然是大宋最尊贵的女人。
吴氏悄然呼出了口气,一动不动坐在了那里。赵构看得很满意,亲自捡了案几上的果子,喂到了她的嘴中。
邢秉懿很快到来,吴氏忙起身相迎。
赵构一瞬不瞬望着门口,脸上阴晴不定。
邢秉懿进屋,看到吴氏在一旁候着,目不斜视上前见礼。
赵构上下打量着邢秉懿,看她苍老憔悴的容颜,找不到半点曾经雍容华贵的影子,一下愣在那里。
好一阵后,赵构才哽咽着叫了起:“多年未见,真真是苦了你啊!”
邢秉懿知道该陪着哭,只她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抬眼看向赵构,他乌发中夹杂着银丝,面色倒红润,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油,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既浮躁,且莫名阴森。
赵构赐了坐,道:“你我夫妻分别至今,总算能有团聚一日,实属老天开眼。先前金人归还太后归朝,曾言你随了二十一娘而去,我还怕你回不来了,幸好吉人自有天相啊!”
邢秉懿干巴巴应和着,她沉吟了下,道:“先前我已见到太后,见她神智已不清楚,那晚唉,看来她遭受了大罪啊!”
赵构瞳孔猛地一缩,强装淡定,吩咐吴氏道:“你且退下。”
吴氏心中一紧,眼神在两人身上飞快扫过,见赵构戾气横生,忙不迭曲膝告退。
赵构眼神阴鸷,手握成拳,用力在空中一挥,恨恨道:“金人告诉我,太后是遭了二十一娘的毒手。爹爹他们亦如此,你当时也在场,可真是如此?”
邢秉懿道:“当晚的事情,并非我一人见着,有成百上千的人在呢。金人拿刀指着太上皇他们,要逼迫我们就范,放下刀投降。太后先跳了出来,高喊着要杀了他们,说他们软弱,对金人一味退让,害了大家,害了大宋的百姓,对不起赵氏的列祖列宗。有了太后起头,其他人跟着呼应了,太上皇他们才因此而丧命。后来,我们撤离时,夜里看不清,到处又乱,太后没能跟上来,留在了尸首堆中。瞧她的模样,应当是受了惊吓。”
赵构的神色变幻不停,胸脯起伏着,许久后方哑声道:“太后既然被惊了魂,还是送到寺庙里去,请大师念经保佑,看看可否会得好转吧。”
邢秉懿暗自呼出了口气,吴氏将她的房屋安排在韦氏隔壁,日夜不得安宁。
赵构得知了韦氏出面要杀赵佶他们,生母要弑杀生父,这辈子他都抬不起头,皇位也坐不安稳。
虽然堵不住幽幽众口,韦氏却无法再活着,被送入寺庙,估计很快就会病亡了。
赵构盼着赵佶赵桓死,他这个皇位才坐得安稳,为了天下江山计,也能勉强说得过去。
可韦氏已经疯了,赵构还容不下她这个生母,刑秉懿只感到阵阵心寒。
赵构叹息了声,很是伤心地道:“太后生养了我,到头来,却没能享到我的福,都怪金贼太可恨啊!”
邢秉懿附和了句可不是,幽幽道:“这一路走来,我心中紧张得很。唯恐官家与我多年未见,彼此都生份了。如今见到官家,倒应了先前的担忧。以前我离开时,官家尚是康王,如今已经是九五之尊,气度自不是从前。”
她起身盈盈见礼:“来不及恭喜官家,在此补上一礼了。”
赵构见到邢秉懿懂事,那隐藏着的得意,此时显露了几分,道:“此乃天意,天命所归。你我本是夫妻,夫荣妻贵,既然回来了,就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
邢秉懿欢天喜地谢了恩,感慨道:“可惜,姜醉眉没这福分了。”
赵构听到姜醉眉的名字,几乎暗自将牙咬碎,努力平息了心中的恨意,道:“提她作甚,我早已将她在宗谱上除名。还有二娘子,二十一娘她们,以后,赵氏再无这些不肖子孙!”
邢秉懿敛下眼睑,轻声问道:“大娘子与三十二娘她们回来了,官家可见过她们?”
赵构一腔怒火尤未平息,厉声道:“不过两个小娘子罢了,也值得你提出来!”
两个小娘子罢了,赵构究竟是看不上女人,还是嫌弃她们脏?
屋内闷热,气味难闻。邢秉懿刚换过的干爽衣衫早就湿透了,那股如同深陷在臭不可闻烂泥中,无法自拔的感觉,又重新袭来。
赵构好似也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妥,很快就抬手揉着眉心,道:“战乱四起,我急得日夜不得安睡,想要平息战乱,实在是无暇顾及太多。如今你回来了,可以替我分担一些,与吴氏一起,多看顾着她们两人。”
他紧紧盯着邢秉懿,话锋接下来一转,问道:“说起天下太平,北地那边的情形如何了,二十一娘接下来,有何打算?”
*
赵寰抬头仰望着虞允文,掩饰不住的惊喜。
虞允文微微躬身,很是体贴让赵寰能看得清楚些,熟练地道:“六尺四。”
赵寰呆了下,虞允文早已习惯了,流利解释道:“许多人都与二十一娘这般,见到我时,总先惊奇于我的身形。以前我感到厌烦,眼下乱世,有流民劫匪见到我,都不敢上前,高些成了好处。”
赵寰哈哈笑道:“就是我见到了,也不敢随意上前,须衡量可否打得过。”
虞允文见赵寰英气爽朗,暗自松了口气,脸上亦露出了丝丝笑意。
赵寰道:“你远道而来,先去洗漱换身衣衫,我们再坐着吃茶。这个时辰,你应当没用过饭,可有何忌口的饭食?”
虞允文忙道了谢,道:“我无忌口的饭食,有劳二十一娘了。”
赵寰让周男儿领着虞允文去偏殿洗漱,望着他高挑的背影,好一阵后,方转身回屋。
坐回案几前,赵寰挑着碗里的冷淘,赶紧叫来许春信,吩咐她去准备些新鲜的饭食。
寒寂盯着碗里剩下的半碗冷淘,顿时不高兴了,将碗一把推开,冷哼一声,怒道:“我替你辛苦办事回来,你不过打发了我碗冷淘罢了。不知打哪来了个陌生人,你差点没将膳房都搬上来。莫非,他是你选好的如意郎君?”
赵寰斜了寒寂一眼,道:“你是自己人,随意些就好。虞允文远道而来,招呼客人,总得讲些待客之道。”
寒寂听到自己人,绷着的脸不由得一喜。他忙屏住了,疑惑地道:“我总觉着,你是在诓我。”
赵寰面不改色道:“我诓你有甚好处。虞允文来了,比起大夏天吃冰还要爽快,你不懂。”
寒寂不屑道:“你成日神神叨叨,不知从何处挖了个高些的人出来,就当作宝贝了。倒也是,他若是进了兵营,每月可以多领些俸禄。”
打仗除了拼兵器士气等,面对面厮杀拼的就是体力。故而大宋兵营里的兵丁,身形越高的,俸禄越高。
赵寰没理会寒寂的讥嘲,闲闲道:“赵氏祖上发迹晚,比不上萧氏。可萧氏在虞氏跟前,就不值一提了。”
寒寂愣住,他思索了下,问道:“虞允文祖上是虞世南?”
赵寰夸赞道:“算你脑子转得快,虞世南虞文懿,书法诗文才情品性,比起萧氏先祖,你觉着如何?”
虞世南的大名,寒寂自然听过。他以前不过揶揄了句萧氏发家,要比赵匡胤早许多年,赵寰竟然小心眼记到了现在。
寒寂慢吞吞道:“昏德公主持修订的《宣和书谱》中,很是推崇虞世南的书法,称其内含柔刚,君子藏器。”
赵寰当没听出寒寂的话里有话,埋头吃着自己碗里的冷淘。唤人将她的空碗与寒寂的一并收下去,道:“放在井水里冰着,等晚上再送给他吃。”
寒寂顿时怪叫起来,道:“不过是半碗冷淘”面对着赵寰板着的脸,他气焰顿时低下来,嘀咕道:“真是小气!”
赵寰没搭理他,端起茶水漱口。寒寂斜了她几眼,好奇问道:“听说刑娘子她们回南边去了,你们可是一起从大都打杀出来,她为何会回到赵构身边?”
赵寰道:“要不你去问她?”
寒寂噎了下,自顾自道:“刑娘子回到南边,就成了大宋的皇后,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比起在你这里,是要好上百倍。只是啊,她成了赵构的皇后,以后你们之间,就变成敌人了。”
人性太复杂,赵寰亦无法全部看得透彻。在刑秉懿的潜意识深处,兴许有这样的想法。她自己都没看清,赵寰也不会多想。
寒寂见赵寰沉默,倒很快住了嘴。许春信领着人提了饭食进屋摆好,虞允文也洗漱完,换了身干爽细布长衫,由周男儿领着来到了大殿。
赵寰起身相迎,与他介绍了寒寂。虞允文听到萧氏时,怔楞了下,忙长揖见礼:“原来是寒寂大师,在下听过巨野一战,对大师很是钦佩。”
寒寂双手合十,客气地道了不敢,却不由自主得意地朝赵寰扬眉。
赵寰无视他,招呼虞允文坐。他递上携带的布包,赵寰忙接了过来。
虞允文道:“二十一娘在信中提到我的字,我深感荣幸。只我的字,尚且当不起二十一娘的盛赞。这是先祖留下来的手书,二十一娘若是喜欢,我家中还有,以后再多送几本给你。”
赵寰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是虞世南主编《北堂书钞》的手迹。她极为小心翻开,惊叹连连。
粗粗看过之后,再小心翼翼合上书,包好之后还给虞允文,道:“我很喜欢,太难得了。不过,你还是留下来吧,将其保管好,以后一代代传下去。”
虞允文捧着布包,不解赵寰喜欢,却不肯收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赵寰抬了抬右手,认真解释道:“我的右手伤了,只能用左手。如今练你的字帖都费力,文懿公的真迹太难得,给我太过浪费了。”
虞允文将布包放在案几上,沉吟了下,道:“我收到二十一娘的信时,甚为惊讶。在隆州,二十一娘的大名无人不知。家父亦觉着奇怪,二十一娘为何知晓我,亲自给我来信。”
赵寰总不能说后世久仰他的大名,照着信中所写,再多描绘了些,道:“我很是喜欢文懿公的书法,隆州人才济济,前有东坡先生,后来无意得到你的字,便记在了心上。不敢瞒你,眼下我很是缺人,正在广招天下英才,盼着能共同抗金,收复大宋河山!”
虞允文恍然大悟,羞赧地道:“家父说得对,我终是太年轻,字还稍显稚嫩,哪能入得了二十一娘的眼。能得二十一娘注意,实乃荣幸之至。”
赵寰客气了句,笑盈盈招呼虞允文用饭:“先用过饭后,我们再细谈。”
寒寂不动声色瞧着他们,看到虞允文几次害羞,心情复杂,又无语。
虞允文终是太年轻了,没体会过赵寰的狡猾啊!
寒寂虽不清楚赵寰的打算,但深知她做事的风格,一贯以实用为首要。
哪怕就是《兰亭序》真迹在手,她也会毫不犹豫拿出去换兵马粮草,然后再抢回来。
虞世南的字,都无法令赵寰如此青眼相待。寒寂怀疑地打量着赵寰,难道,她真看上了他,想招夫了?
赵寰陪着虞允文用了些饭菜,饭后坐在一起吃茶,她闲闲道:“蜀地好啊,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些年来,就只有蜀地未陷入战乱。完颜宗弼夺下了和尚原,在仙人关却吃了大亏,难怪张宣抚使会劝赵构定都成都府。”
张浚出身益州,历任枢密院编修,知枢密院事,积极谋划抗金。在朝中受到主和投降派排挤,被贬谪到益州做宣抚使。
寒寂听到赵寰提到了张浚,心里微微一动,情不自禁看了她一眼。
这个女人,心实在是太黑了!
除了京西东两路,赵构所在的江南一小片地方,大宋如今都被金兵打得七零八落。
独独益州一地尚太平,朝廷至少三成的赋税,都来自于此。
若是赵寰拿下了益州,切断赵构三成的赋税收益,他这个皇帝,在南边做得也太穷酸了。
拿下益州还有好处,能震慑西夏,说不定,还能顺道收回在西北一带,大宋被西夏蚕食的领土。
不过,益州离京西东两路隔得远,赵寰想要打通这条线,至少得拿下襄阳等地。
赵寰并不清楚寒寂的猜测。
她并非仅仅为了益州,还想要拉拢张浚,最重要的,当是虞允文这个人。
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采石矶一战,虞允文亲自上阵督军,以两万多兵马,打败了金兵二十多万兵马。
且不提他的人品,他能文能武,为朝廷回到益州练兵,最后生生累死。
他训练出来的兵,勇猛无敌。
眼下他还在益州未出仕,赵寰如何能放过他这个奇才。
从明日起,赵寰就要虞允文替她练兵!
第65章
有本事之人, 向来都有主见。想要招揽虞允文,眼下还只是赵寰的一厢情愿。
果真,虞允文听到赵寰提到广招英才, 迟疑了下, 委婉地道:“此次我前来燕京, 乃是听到二十一娘杀金贼的功绩,着实好奇得很。恰好闲着,就走了一趟。说起来有趣, 来之前, 张宣抚使还问过我,为何不科举出仕,为朝廷效力。男儿本当建功立业, 我亦如此。只家母去世后,留下家父孑然一身,身子骨又不大好。我留在益州, 也是想陪伴在家父身边, 尽一份儿女孝道。”
赵寰以前曾看过虞允文的履历,他在四十五岁左右时,方出益州考科举, 真正出仕为官。他所言的理由,与史书上记载的差不离。
在给虞允文写信时, 赵寰早就做好了打算。他不来, 她会亲自前去益州拜访。他既然来了, 岂有让他再离开的道理。
赵寰赞许了句,并未多加劝说, 进去西屋,拿了把刀出来。
虞允文与寒寂看着赵寰手中, 立起来几乎快到她脖颈左右长的刀鞘,皆好奇不已。
寒寂更是不见外,起身朝她走来,问道:“这是刀还是枪,怎地这般长?”
赵寰抿嘴一笑,道:“这就是用镔铁打的苗刀。镔铁不多,只打了几把。你推荐来的工匠手艺不错,他与姜五郎一起,已打了好几把苗刀。”
寒寂看得心痒,接过刀鞘,抽刀出鞘。黝黑的刀身,形状如禾苗,散发出冰冷的锋芒。他屈指弹了下刀身,嗡地一声,余韵悠长,禁不住激动地道:“好刀!”
后世的戚继光将军抗倭时,倭寇用的武士刀就接近于苗刀,弥补了倭寇矮的缺点,令大明的兵吃了大亏。
戚继光将军琢磨之后,打造了苗刀,加上鸳鸯阵,大败倭寇。
后来,大明用苗刀对付蒙古骑兵时,也取得了不错的战绩。赵寰不记得鸳鸯阵,就记住了苗刀。
金兵的骑兵厉害,用苗刀对付他们,最适合不过。
寒寂兴奋不已,跃跃欲试提着刀,走到殿中央空旷处,抬手挥舞了几下,惊呼道:“这刀可比枪要厉害,小娘子在马背上杀敌,无论刺还是砍,都方便得很。”
虞允文在一旁仔细看着,不住点头,道:“大唐时期的苗刀,每把价值不菲,用来做羽林军的佩刀。当时的刀,不过用普通寻常的铁,二十一娘却用了镔铁。哪怕只用于骑兵营,也需要大笔的钱财。”
寒寂下意识看了赵寰一眼,钱财对她来说容易,她会骗会抢。
再看向若有所思的虞允文,寒寂暗自腹诽,他还真是纯良好骗。
以赵寰的性格,将苗刀拿出来,岂能只为了显摆。
赵寰微微一笑,道:“寒寂前去了渤海与东山。”
虞允文极为聪慧,知晓这两地的铁矿很是有名,惊讶之外,对赵寰的佩服,又多了一层。
赵寰不紧不慢地道:“大宋的兵营从不缺银钱,如今南边朝廷,各路军的兵马可不少,从未缺过军饷粮草。金人眼馋,去抢了一次又一次。可惜啊,当官的,无论文武,高些都只是光吃饭不做事,打起仗来,一个比一个没出息。”
虞允文深知朝廷官员的德性,否则,张浚也不会被排挤到了益州。
赵寰收起刀,笑着道:“虞郎君好不容易来了躺燕京,不知可对燕京有兴趣?我们骑马出去走动一圈,由我领着你去四处瞧瞧如何?”
虞允文自是没有推辞,起身随着赵寰一起出了门。寒寂虽没得到邀请,却自发跟在了身后。
护卫牵来马,赵寰单手抓着缰绳,灵活骑上了高大的骏马。
虞允文收回视线,默默翻身上去,与寒寂并排,跟在了赵寰身后。
燕京城里秩序井然,天气阴了些,百姓纷纷走出家门。货郎们挑着担子吆喝做买卖,铺子的伙计站在彩楼下,比试着高声招呼客人。
虞允文望着街头巷尾的热闹,心头滋味万千。从益州一路走来,到处都是战乱后的荒凉。
进入京东西两路之后,周围的景象顿时一变。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村子里的百姓虽不多,依然面黄肌瘦,精神头却十足,在田间地头忙碌。
这种精神气,就叫做生机。
虞允文心想,全大宋上下,若皆如京西东两路这般。老百姓向来坚韧,不出几年,大宋就能恢复到以前的繁荣。
出了城,修葺过的官道平坦宽敞,地里的小麦已经抽穗。待到七月流火时收割,有了粮食,寒冬就能熬过去了。
离官道不远处,一群黑瘦,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在管事的斥责声中,挖泥抬土,汗流浃背疏通沟渠。
虞允文视线在他们身上停留,虽感到不解,念着自己到底是客,便忍着没有做声。
寒寂看到吆五喝六的管事眼熟,不禁咦了声,问赵寰道:“那可是以前城内最有名的泼皮?”
赵寰点点头,答道:“是啊。我打入燕京城时,将金人权贵们都投入了大牢,由他看管着。如今,权贵们被修理得服服帖帖,白白养着他们,又太便宜了,我便令他们去修城铺路。待到这条沟渠挖通之后,我会找完颜宗弼,让他来赎他的金人同胞们。”
寒寂瞪大了眼睛,在这群比乞丐还不如的人身上,哪还能看出半点权贵的影子。
不过,想到金人对待大宋百姓的种种残忍,他赶紧将到嘴边的嘲讽咽了回去,问道:“你要完颜宗弼拿何来换?”
赵寰答道:“他们这群废物,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了,杀了脏地方,干脆物尽其用吧。金银财宝,粮食兵马,城池皆可,我都不拘。”
寒寂听得哈哈大笑,道:“你可真敢开口,纯心想气死完颜宗弼。”
虞允文心道原来是金人俘虏,怪不得如此。赵寰转头朝他看来,笑道:“我听到许多传言,说我手段残忍,尤其是千刀万剐杜充,活生生吓死汪伯彦。虞郎君看到他们,可也觉着我过了些?”
虞允文迎着赵寰的目光,含笑道:“当时听到二十一娘处置杜充的消息,我吃了许多酒,大醉一场,高呼畅快。只可惜没能亲眼见着,好上去添上一刀!”
赵寰哈哈大笑,一夹马肚,迎着温热的风,打马跑了起来。
虞允文亦不服输跟了上去,落后一步与赵寰疾驰在官道上。
寒寂不紧不慢跟着,他四下打量,琢磨着赵寰要带他们去何处。
朝西疾驰了约莫一个时辰,在太阳快西斜时,赵寰勒马,放慢了速度。
前面不远处,岗哨林立,禁卫森严。周围的地里,则长满了绿油油的苜蓿。
虞允文翻身下马,弯腰摘了苜蓿递到马嘴边,问道:“二十一娘可是在此处养马?”
赵寰毫不避讳说是,指着望不到边际的苜蓿道:“草太多,马少了点。等到秋收之后,再问鞑靼部买一些来。”
寒寂看得震惊不已,失声道:“我离开燕京几个月,你居然做了这么多的事情?”
赵寰斜了他一眼,真是少见多怪。
寒寂紧跟着追问道:“你何时与鞑靼部搭上了线?”
库房中完颜鹘懒留下来的金银器物,赵寰当然要用在实用之处。这些于她来说,不过是一堆冷冰冰之物,鞑靼部的贵族们却很是喜欢。
赵寰将这个买卖,交给了先前替何良带信给岳飞的买卖人尚富贵。
尚富贵头脑灵活,跟泥鳅一样滑不溜手。他带着商队成功绕过了金人,将珠宝带出去,换来了鞑靼的马与奶牛等牲畜。
起初鞑靼部狮子大开口,向赵寰索要兵器与粮食。她一口回绝了,只肯以金银珠宝以及昂贵布料交易。
鞑靼部咬着不松口,向富贵按照赵寰事前的吩咐,将一半牛马换成了人。
奴隶们在鞑靼部贵人的眼里,远没有牛马值钱。赵寰换来了约莫两千鞑靼人,他们正好护着牛马,拖家带口来到了燕京。
眼前的马场,便由鞑靼人照看。鞑靼人养马,比起辽国人更加熟练。
虽说鞑靼人狡猾,两千人中,大半都是老弱妇孺,只赵寰并不介意。
鞑靼奴隶勤奋肯干,稍微待他们好一些,伺候起牛马,比伺候人还要精心。
赵寰闲闲道:“我与鞑靼部正大光明做买卖,银货两讫,又不是见不得光之事。”
寒寂噎了下,看到迎面而来了好几辆板车,他紧紧盯着车夫,打量着他的装扮,惊呼出声:“鞑靼人?”
虞允文同样好奇,不动声色打量。板车远远就慢了下来,最前面的车夫跳下车,他仿佛与赵寰很熟悉,小跑着上前躬身见礼。
赵寰颔首,笑着问道:“最近的产奶量如何?”
车夫用僵硬的汉话回道:“回二十一娘,天气热,奶少了些,一早一晚要少上七八桶。待到天气凉下来,就会恢复以前的量。”
赵寰上前,掀起搭在板车上的破被褥,手伸进去试探了下,叮嘱道:“眼下天气炎热,一定要保证冰凉,不能坏掉。”
寒寂凑上前,感到一股凉悠悠,夹杂着奶腥味的气息扑进鼻尖,他辨认了下,问道:“这里面可是装着牛乳?”
赵寰盖好破被褥,让车夫离开,道:“车上全都是新鲜挤出来的牛乳,用冰镇住,保证牛乳不会坏掉,吃坏肚子。”
寒寂斜着赵寰,哼了声道:“你的大殿里都舍不得用冰,用来冰着牛乳倒舍得了。不过,这般多的牛乳,你能吃几碗?余下来的,他们送到何处去?”
赵寰道:“送到兵营,兵营的人多,每人得好些天,才能轮到吃上一碗。”
说到这里,赵寰不由得看向虞允文。若是人人都能长他那般高,打仗就有优势了。退一步,能长到寒寂那般,约莫五尺八左右的身高,也足够了。
大宋算得上是富裕,但人的平均身高,远远不能与后世的人相比。
除非权贵之家,自小好吃好喝供着。普通百姓家,一年到头吃不了几次肉,人都长得矮小。
兵丁们都已经成人,身高基本定型。赵寰只能变着花样,给他们补充肉蛋奶。
肉蛋难,奶却容易些。奶牛能产奶,有奶轮着供给兵营的兵丁。如今他们的身体,已比以前要强上不少。
待马驹过几年长大之后,配上她的苗刀。到那时,她的骑兵队伍,铁蹄踏遍山河,所向披靡。
虞允文迎着赵寰艳羡以及遗憾的眼神,猜出了她心中所想,不由得微笑起来,道:“二十一娘思虑深远,在下佩服至极。”
赵寰叹了口气,道:“这些事情,并非一朝一夕能改善。时不待我,我不知道,可能见到那一天。”
金兵虎视眈眈,南边步步紧逼。赵寰就是拔苗助长,也需要三头六臂方顾得过来。虞允文不知该该如何宽慰,只能沉默不语。
寒寂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插话道:“我们进去看看你的马。若是有良马,二十一娘,你可得允许我挑一匹。”
赵寰一口回绝了,道:“半匹都不行。”
寒寂气得瞪她,怒道:“真真小气得很!”
赵寰不以为意,慢慢说起了他们当初,如何从金兵手上抢夺马匹与铁器。她的声音轻缓,不疾不徐说着,生动形象。
虞允文听得很是认真,寒寂跟着忘了生气,随着她的叙说,一起紧张,一起欢呼。
听到许山的死,寒寂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虞允文胸口涌动着酸楚,燕京城的每份安宁,地里的每一颗苜蓿草,都是赵寰领着这群不甘于被奴役的大宋人,用命拼夺了回来。
到了马厩前,管事早早候在一旁,赵寰问了几句,就让他退下去了。
前去到新生出来的小马驹前,赵寰看得直挪不开眼,满脸都是笑,长长太息道:“若是它们能马上长大,那该多好啊!”
寒寂被赵寰逗笑了,虞允文却没有笑。他打量着干净整洁的马厩,用心一数,便知晓赵寰为何这般急迫。
整个马场,算上小马驹与母马,统共不过七千余匹。上战场打仗的马,还得经过挑选。
金人的铁浮屠营,每个兵丁要配三匹马。赵寰眼下的马,满打满算加起来,也只能成立两个千余人的骑兵营。
比起金人的兵马,赵寰的实力,还差得很远。
看完马场,天色已晚,几人一起骑马回城。
到了傍晚时,天气凉爽了些,骑马疾奔,风夹杂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扑面。远处的天际,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绚烂到悲壮。
几人的马速慢了下来,下马到河滩边歇脚。马儿悠闲在饮水吃草,赵寰蹲在水边,左手拿着帕子在水中浸湿。
虞允文蹲在她身边,伸出手去,道:“你手不便,我帮你。”
赵寰笑了声,说不用,她晃了晃自己的右手:“已经勉强能用些力,我特意用左手,想要更加灵活些。”
虞允文没多坚持,收回手掬起水,极为斯文地洗着手脸。
赵寰顿了下,道:“其实,我想你能做我的左膀右臂。”
水从手指缝中溜走,虞允文楞在了那里。赵寰笑笑没说话,起身离开。
走到马边,赵寰从行囊里,拿了几个水囊出来,扔给寒寂一个:“喏,出家人。”
寒寂接着水囊,莫名其妙望着赵寰,直觉她没甚好话。
赵寰没搭理他,将另一只水囊,抛给慢悠悠走来的虞允文。她则打开囊封口,仰头喝了几大口。
寒寂见状,也打开了囊封,鼻翕微动,他不禁笑了,欢快喝了起来。
虞允文见到两人的模样,将皮囊凑到鼻子底下一闻,道:“奶酒?”
赵寰道:“先前鞑靼人给的,他们擅长做这个,不知你可喝得习惯。奶酒喝起来与水一般,极淡。不过很容易上头,你要慢一些。”
先前赵寰喝得可不慢,虞允文抬了抬眉,略微尝了一口,道:“是淡。二十一娘酒量很好?”
寒寂从未见到赵寰吃过酒,闻言看向了她,取笑道:“等下喝多了,别从马上摔下来。”
赵寰哈哈笑,她曾连着喝过两皮囊,都头不晕眼不花。每当遇到烦心事时,她会喝上几口,但绝不贪杯。
赵寰举起酒囊,冲着天际流动的红云,悬挂在云朵上,幽幽摇晃的月亮,道:“为这难得的美景,当值得一大醉。”
她再转过皮囊,对着虞允文,道:“虞郎君远道而来,就当给你接风。”
寒寂撇嘴,嘀咕了声哪有这般寒酸的接风。虞允文却不拘,潇洒席地而坐,朝着赵寰举了举皮囊,豪迈地喝了一大气。
赵寰垂下眼眸,似乎不经意问道:“虞郎君自小对官场耳濡目染,见多识广。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不知虞郎君来到了燕京,对南边朝廷,以及燕京如何看待?”
虞允文怔楞了下,苦笑道:“二十一娘抬举在下了。朝廷那边变动太大,益州离得远,我年纪轻轻,真看得眼花缭乱。”
赵寰轻轻点了点头,道:“不止你,我也一样。南边的丞相换得如走马观花,政令朝令夕改,属实让人摸不清。不过,赵构将靖康之耻的所有责任,推到了王安石的变法上,恨不得将其开棺鞭尸。赵构因此推崇洛学,重申三纲五常,下令以后科举,只考经义。虞郎君觉着,赵构此举,深意何在?”
虞允文对此早有听闻,他思索片刻,照实说道:“君为臣纲,南边此举,意在为皇权也。”
赵寰道:“没错,赵构意在为了江山社稷,只要他的皇位坐得稳,哪怕毁了后世子孙也在所不惜。”
在寒寂看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根本没错。千百年来,儒家一直如此,不明白赵寰为何一副深恶痛绝的模样。
虞允文也皱起了眉头,一时没有做声。
赵寰沉声道:“在从前,底层的百姓休想读书。后来孔圣人言:“有教无类”,始有了官学,平民百姓方开始有了读书的机会。只所有的规矩,都是权贵定下,入朝为官讲究举荐制。平民百姓想要真正翻身,除了造反,重新投胎别无他法。再后来,有了科举,平民百姓总算有了出人头地之路。但考中科举出仕之人,只占极少的一部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看似简单,实则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她的手臂一挥,画了一个圈,再朝下重重按下去:“用三纲五常,将人罩在里面,使人缺乏思考,必须在这个规矩内行事,连先前马厩的马都不如。久而久之,人变得僵化,固步不前。”
赵寰并非危言耸听,从程颐到朱熹,逐渐强调三纲五常,对女人的禁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赵构的科举,开始只取经义,将工科全部去掉。到了明清时,科举就变成了八股取士,读书人只钻研如何做八股文章,读出了一堆无用的废物。
且不提赵构丢失的大片江山,到死都坚持只与金兵议和,拒绝北伐。
就凭着他推崇三纲五常,改了科举这一点,他就该被碎尸万段!
虞允文陷入了沉思,赵寰的话,对他来说,好比一个晴天霹雳,在他脑中劈开了一道口,让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赵寰讥讽地道:“南边朝廷人才济济,每拉一个出来,都能独当一面。可惜啊,他们无论谁,都先考虑结党,斗来斗去,就是不做正事。虞郎君,你以后若是出仕,打算依附何党派?”
虞允文没有回答,而是凝望着赵寰,认真问道:“二十一娘,你呢,可真如世人所传,打算自立为王?”
赵寰笑了,缓缓昂起了下巴。
寒寂眼睛瞬时一亮,忍着激动暗暗叫道,来了来了。
赵寰毫不避讳,朗声道:“对,我打算自立为王。”
寒寂听到回答,他屏住气,忍着没有出声。
赵寰继续道:“我不只打算为燕京的王,大宋的王,我要做天下的王!”
寒寂这才抚掌大笑,连声道:“好!”他边叫着捧场,边得意地看向虞允文。
被震撼到了吧,赵寰岂止安于做一方的王。她向来就是大赌徒,兜里一个大钱,就敢叫得整个赌楼都能塌了!
虞允文呆在了那里,令寒寂更加骄傲了。他是自己人,早就知道赵寰的志向,她要天下一统!
赵寰立在明月下,清冷的月辉洒在她身上,她整个人肃然而沉静,盯着虞允文问道:“虞郎君,先前,我几乎将所有的家底,都掏出来给你看了一遍,这是我的诚意。现在我问你。”
虞允文不知可是酒意上了头,在赵寰浮了层月色,深不见底的目光注视下,心头逐渐滚烫。
赵寰微微俯身,铿锵有力问道:“你愿意依附一个罪不可赦的孬种,还是愿意与做我的左膀右臂,与我逐鹿天下?”
第66章
盛夏时节, 太阳高照万里无云,连蝉鸣都蔫了,有一下没一下, 干干叫唤几声。
兵丁们从天刚蒙蒙亮, 就开始在校场上练习。一天下来, 身上的衣衫上汗湿了干,干了又湿,结了一层盐。
没一人敢叫苦叫累, 汗水流进眼里, 只用力眨下眼睛缓和,手上却不停,挥舞刺出刀枪。
校场上, 兵丁们的肃杀气,伴随着烈日,如燃烧的烈火, 气势如虹。
虞允文向来都是最早来到校场上, 等着兵丁们的到来,与他们一起练兵。直到他们歇息时,他还要忙着各种文书公务。
比起以前的斯文俊秀, 如今的他脸庞黝黑,清减了许多, 面孔棱角如刀锋般凌厉, 不怒自威。
加之他生得高, 底下兵丁们的所有小动作,都瞒不过他的眼。
尤其他训练起来, 向来六亲不认。兵丁们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从不敢有半点躲懒。
起初兵丁们私底下颇有些怨言, 大夏天别说练兵,就是在大太阳底下站一会,就得晒掉一层皮。
虞允文得知之后,不但没减轻他们的训练,反倒加长了时辰。无论任何天气,风雨无阻。
“打仗时,敌人不会因着天冷天热,就会放下朝你们刺杀来的刀枪。能令敌人停止的,只有敌人被你们杀了,或自己坚持不住倒下。你们无需与我讲道理,我不会害你们,更不会要你们的命。不若,这份道理,你们去与金贼讲如何?”
虞允文的话,令所有兵丁哑口无言。
谁都不愿意打仗,谁都惜命。但他们不打,金人也不会放过他们。
无需虞允文多说,国破家亡的惨痛,他们早已经经历过一遍。
如今他们拼了,金人反而许久都没了动静。至少他们在眼下,能求得一份太平日子。
伙夫抬着大木桶走到树荫下,揭开木盖,用细布蒙在上面散热防虫蚁。薄荷的清凉,加上药味飘散在了空中。
虞允文看着沙漏,下令歇息。
兵丁们顿时松了口气,有人干脆直接朝地上一躺,有人则嗷嗷叫唤着朝树荫下奔去。
伙夫拿着葫芦勺,熟练舀了薄荷茶与防暑药汤递倒在碗里。兵丁们排队上前端走,捧着一鼓作气喝了个干干净净。
在他们训练歇息时,从不会缺各种汤水。有时是加了盐的绿豆汤,有时是薄荷茶,有时是药汤。
一日三餐,杂粮管饱,隔一日还会在菜里吃到大片肥肉,喝一碗新鲜牛乳。
口干舌燥得到了缓解,相熟的同伴们三三两两说起了话,互相打闹。原本肃然的校场,瞬时热闹成一团。
虞允文在歇息时,从来不管着他们。他走到自己惯常歇息的地方,在长凳上坐下。
随着他来到燕京的小厮,如今变成了他亲兵的海平与重山两人,打来了碗薄荷茶放在他面前。
海平拿出封书信,道:“郎君,益州府里来了信。”
在决定留下来之后,虞允文写了信给在大宁县做知县的父亲虞祺。
闻言,虞允文忙放下碗,拆开信一读,神色逐渐凝重。
虞祺很是佩服赵寰的举动,以前在言语间总是不吝赞扬。在信中,他虽没明说,却透露出隐隐的担忧。
一是赵寰的兵力,二是南边朝廷方为正统。大唐虽曾有女帝武则天,最终她依然将皇位还给了李氏。大宋的太后们曾经执掌朝政,终究不敢称帝。
虞祺如今算是赵构的官,赵寰与南边朝廷不合,父子二人算是各为其主。
眼下南边朝廷还不知虞允文的动向,一旦得知,虞祺只怕会受到处罚。
若是赵寰兵败,虞氏一族会成为谋反的逆贼。虞氏一族几百年的清誉,即将毁于他手。
虞允文看完信,久久未动,陷入了沉思之中。
虞祺的安危,他倒不担心。张浚是正人君子,不会加害于他,顶多被夺官罢了。
留在燕京赵寰身边做事这段时日以来,虞允文仿佛重新活了一遍。以前深以为然的想法,早已摇摇欲坠。
譬如虞祺在信中提到,对于赵寰兵力的担忧,以及何为正统。
虞允文接手了替赵寰练兵的差使,她从互不干涉他,除了她提出,要他必须遵守几点。
首先兵营必须要整洁干净,防止兵丁生病。其次是令行禁止,上下层级之间,必须分明。最后,兵丁若有犯错,一律按照军规处置,一定要严格执行。保证军纪严明,肃清以前大宋兵营中的兵油子风气。
赵寰的兵少,她要打造精兵营。与铁浮屠营不同,几乎将她八成的银钱,全部投入了兵营中。着重于所有兵丁力气身体的训练,改善他们的饮食,打造各种厉害的兵器。
思及此,虞允文深深叹息一声,南边朝廷比赵寰富裕百倍,兵营也从不缺钱粮。
若他们舍得真正用在兵丁身上,哪怕只用五成,也会强过赵寰。
对比南边朝廷官员做事的方式,再看赵寰身边官员们的风气,更加无法比了。
尤其是,赵寰的官员,比如各府的府尹,不拘出身,甚至连来往公函都写得勉强,很多处不合规范之处。但他们只做实事,从不互相使绊子,争权夺利。
虞允文看得清楚,并非他们都没有私心,是圣人君子。
主要在于赵寰的态度,他们要尊着她的脾气来。所有的私心,魑魅魍魉,自是都消散于无形。
虞祺信中提到的正统,他不禁想起了赵寰对赵构重视洛学,重申三纲五常,改变科举的愤怒。
多年以来,平民百姓看似有了出路,事实并非如此。纲常规矩都由帝王权贵们制定,早在底层的他们头上,罩了一道无形的网。
虞祺亦被困在了其中。
虞允文将信递给海平,问道:“二十一娘这些时日可忙?”
海平道:“先前小的去替郎君送文书,听周男儿说,二十一娘在印坊。若是文书不急,等到夜里回来就交给她。”
虞允文知晓赵寰要办报,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已经开始了。
旋即他又禁不住笑了起来,赵寰做事看似快,其实她早就安排妥当。
重要之事,遇到任何艰难险阻,她都会想办法去完成。
若是不重要,则随机调整,留待空下来,或者合适的时候,顺便做完。
办报对赵寰来说就是重要的事,她曾戏说过一句话:民智民心,其实就那么回事,关键在于如何引导,如何宣扬。
赵构塞进去的那些废物,她要一点点挖出来,清空他们的脑子,让他们能自发思考。
虞允文见歇息时辰到了,吩咐道:“等下晚上我回城一趟,你们先去跟二十一娘说一声。”
海平与重山忙应了,两人回到燕京城,径直去了印坊。
果然,赵寰与郑氏在印坊忙碌。印坊里面,散发着浓浓的墨味。师傅们有的在埋头雕版,有的在往铁板上覆松脂。
赵寰手上拿着一个活字,正在仔细端详,听着郑氏说话。
见到两人进屋,郑氏停止了说话,对赵寰说了句什么。
赵寰顿了下,抬眼看来。两人忙上前见礼,她微微颔首,问道:“可是虞郎君有事?”
海平恭敬地道:“郎君说,晚上要回城请见二十一娘,吩咐小的回来请示,二十一娘可有空。”
赵寰放下活字,笑道:“你们回去对虞郎君说,见我不用特意禀报,随时回来就是。”
两人忙应下告退,前去兵营去回话。郑氏望着两人的背影,感慨道:“虞氏几百年的世家大族,这气度就不一样。不但养出了聪慧无双的虞郎君,府中小厮的规矩,都比好些新贵之家的主子要强。”
赵寰附和了句,接着先前的话道:“无论陶,瓷,铅,木活字,或是雕版,哪种方便用哪种。但活字不能放弃,得继续琢磨。”
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但造字困难,如今并未流传开来,主要还是用雕版印刷。到了明清时,木活字印刷方逐渐得到广泛应用。
郑氏应了,迟疑了下,问道:“二十一娘,你真要将这些记录下来?”
关于靖康之耻这段历史,后世史料繁多,只关于受辱的女人们,记录寥寥无几。
南宋朝廷急于毁灭,赵构连韦氏的年龄都改了,还下令严禁私人修史。哪怕他们再无耻,也知晓丢脸。
至于后世,在这段历史中,帝姬嫔妃,女人们的遭遇,男人们却不关心。
提到嘴边的,永远是大局。伤亡在他们眼里,只是一堆数字。
赵寰要如实记录下这段屈辱,让活着的女人们出来讲述,她们在战乱中,以及被送到金兵营寨里,所受到的折磨。
这段历史,不该被忘记,更不该隐没于尘烟。
同时,赵寰也意在提醒,那些愿意困囿于后宅的女人们。
若是她们不自立,不坚强,不自保,她们就是下一个。
在乱起时被牺牲掉,在太平时日被忽略,无人能例外。
要是女人变得有本事,历朝历代送出去和亲的公主们,皇帝就该舍不得了。
要夫为妻纲的那些男人,就要考虑实际情况,能否真正为“妻纲”。
赵寰直视着郑氏,肯定地道:“必须如实记下!我们的记录,并非强制,会按照她们的要求,隐去她们的身份。这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并非胡编乱造。赵构于他南边那群官员,想要极力抹去,他们想得美!以史明鉴,靖康之耻中,最惨的是谁?不止是赵氏的女人们,还有无数的无辜平民百姓,平民百姓中,最惨的当然是妇孺。哪怕在天下太平时,也不该沉溺于安乐窝中,必须时刻警醒!”
“也是。”郑氏神色淡了几分,苦涩地道:“女人们最惨,除了死,还要被糟蹋。我就想不通,刑娘子为何要回去。赵构见着她,想到她的身子被金人占去过,指不定如何看待她。”
汤福写了信回燕京,皇宫内的具体情形,他无法得知,亦不知邢秉懿的情况。
赵寰除了让邢秉懿带信给李清照,亦让汤福带了。他回信说,李清照尚未接到邢秉懿送去的信。
如此看来,邢秉懿在宫内,一没人手,二没人能依仗,这日子,只怕过得不太顺当。
不过,“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李清照,不日之后,就会来燕京了!
赵寰正色道:“赵构如何看她,那是赵构的事情,关键在她如何看自己。她本是受害者,不该承受赵构之流对她的再次侮辱。九嫂嫂经过了生死,早比以前坚强许多。既然回去,就该知道要面对什么情形,我相信她会挺过来。”
郑氏叹道:“如今只能这样了,谁也帮不了她。”
赵寰笑着指向热火朝天的印坊,道:“如何不能,待报散出去之后,就能!说起来,我答应了眉娘子要给她刊载休书,到时候等应印了出来,得先送给她一份。”
郑氏不由得噗呲一笑,道:“赵构看到这份休书,只怕会气晕过去。”
赵寰淡淡道:“赵构脸皮厚,他不会。主忧臣辱,这般好讨好赵构的机会,自有狗腿子出来替他冲锋陷阵。”
郑氏想了下:“倒是,读书人中不要脸的比比皆是,削尖脑袋想要往上爬,岂能错过这等绝佳的好时机。”
这时周男儿跑得一头的汗,急急上前,递上了蜡封的密信,道:“二十一娘,宾县给你来的急信。”
宾县离金兵最近,赵寰神色微凛,忙打开了信。待看完,眼神一片冰冷。
郑氏觑着赵寰的神色,忙关心问道:“可是宾县出事了?”
“金国那边的局势,看来已经稳定,又开始要打仗了。”赵寰将信顺手递给她,道:“天色不早,我们先回去再说。”
郑氏接过信匆忙扫了一眼,顿时大怒:“无耻!”
赵寰没有回话,照着习惯,边走边思考起对策。
回屋之后洗漱完毕,虞允文也回来了。赵寰看到他黑黢的脸,微愣了下,道:“虞郎君这些时日辛苦了。”
虞允文见赵寰眼中笑意一闪而过,无奈道:“先前我遇到了清空与三十二娘他们,几人见到我,皆不敢相认。清空直唤我韦陀。”
黑脸韦陀,清空这个调皮蛋,脑子还真是灵活。
赵寰忍笑道:“寒寂将清空丢下不管,几个小的成日一起玩闹,他真是越来越淘气。我会收拾他,你莫要与他计较。”
虞允文哈哈笑道:“我哪会在意,不过小儿戏言罢了。我如他这般小的时候,也令家父头疼。”
赵寰见状,笑着招呼他先用饭。饭后,夜里不似白日那般炎热,总算有了几分凉意。两人走出屋,边散步消食,边说正事。
夜里繁星满天,大殿前的广场上,空无一人。虞允文思索了下,拿出了虞祺的信递给赵寰,道:“爹爹来了信,我很是为难,不知该如何劝说他。”
赵寰借着星光看完信,沉吟片刻,道:“令尊是真正爱子的好父亲,他虽然担忧你,却未劝说你回益州。再者,令尊的担忧,不无道理。世情如此,我若是男儿,在他们看来,就名正言顺一些了。”
虞允文涩然道:“可惜好些男儿,却做不了你所做之事。”
赵寰笑了下,道:“你看啊,这就得提三纲五常了,女人不管是为子,抑或是为妻,都得以父,以男人为尊,女人如何能行呢。李氏男人没出息,武则天方能称帝。可惜,还是有无数人,妄图匡扶李氏。”
虞允文忍不住侧头看向赵寰,道:“若是二十一娘,会如何应对?”
赵寰不假思索道:“当然是足够强大,打碎他们的牙,让他们无话可说!”
虞允文被赵寰逗得忍俊不禁,道:“这倒是,你的道理,不是他们的道理。讲不通,只能揍得他们不敢乱说话。”
赵寰认真地道:“你既然问我的想法,我倒是有个建议。你将在燕京的情形,仔仔细细写下来,告知令尊。让他知晓,你在这边做的事情。令尊如今也在为官,他定会拿来比较,以令尊的为人,以及聪明,肯定能看出好坏。不过,既然你与我做事,不能让你的家人陷入危险中。等到秋收之后,我打算前去一趟益州。”
虞允文正在认真思考赵寰的建议,顿时诧异地看向她,道:“去益州?”
益州赵寰志在必得,打通燮州利州一线,一是为了赋税,二是为了遏制西夏。
赵寰说了声是,未多加解释,拿出宾县送回来的信,递给虞允文,道:“金人内乱已平息,完颜宗弼按奈不住,以完颜宗贤为主帅,李成麟为副将。他们打着要替刘豫报仇的旗号,集结兵力向宾县靠近。”
李成是刘豫手下的大将,当时随着刘豫的儿子刘麟,与金兵一起,前去南边烧杀抢掠。
赵寰下令拿下开封府,杀掉刘豫时,他们不在,侥幸活了下来。
虞允文扫完信,顿时沉下脸,怒道:“完颜宗尹恁地无耻!”
完颜宗弼派他们三人出兵,尤其是将李成与刘麟派来打前锋,是在试探赵寰的实力。
金人不会善罢甘休,大家早已知晓,令郑氏与虞允文皆愤怒的,乃是完颜宗尹的恶心。
完颜宗尹放话,赵寰曾是他的女人,两人以前如何柔情蜜意,她如何在他身下辗转呻.吟。
大宋男人是软蛋,不行。赵寰一个女人,哪能缺了男人滋润。只要她识相,乖乖跟他回去,他就既往不咎,继续宠幸她。
男人一脉相承,总是不忘对女人进行荡.妇羞辱,无论这个女人处于什么地位。
老祖宗留下来的糟粕,传了千年,后世的男人们,亦继承得很好。
赵寰并不生气,只整个人突然气势一变,浑身寒意凛冽,缓缓道:“光耍嘴皮子没用,完颜宗尹既然来了,我正好拿他试苗刀。”
虞允文情不自禁,后背挺得笔直,只低垂着头,躬身听令。
赵寰沉声道:“这次由你统帅,领骑兵营与神臂弩营,前去宾县,我在后面给你调送粮草辎重。明日一早,即刻出发。此次一战,我会不计成本,只许胜,不许败!擒住他们三人,我要给完颜宗弼,赵构,天下所有羞辱女人的男人,送上一份大礼!”
第67章
燕京城彻夜无眠。
天还未亮, 虞允文骑在马上,在夜色中远望去,犹如一尊神祇, 沉着冷静下令, 指挥兵马开拔。
马蹄踏在地面, 发出沉闷之声,地都在抖动。寒寂身下的马打着响鼻,不安地转动起来。
寒寂忙安抚马, 看向一旁的赵寰。火把灯光昏暗, 他一时看不清她的神色,撇撇嘴嘟囔道:“虞允文看似冷静,心中指不定如何紧张呢。”
这次寒寂很是积极, 请求领兵前去驰援宾县,被赵寰一口拒绝。他一直心怀不满,总想着挑虞允文的刺。
赵寰没有搭理他, 寒寂已经习惯了, 自顾自疑惑地道:“完颜宗弼的居心不良,说不准留有后手,拿李成与刘麟这两个无用的弃子扔出来试探。若是虞允文败了, 完颜宗弼岂肯放过机会,大兵跟着压境, 你可想好了对策?”
寒寂的担忧不无道理, 但赵寰不怕, 仗迟早得打。虞允文的本事,寒寂不知道, 赵寰却深信不疑。何况,若她连完颜宗尹都打不过, 就更别提完颜宗弼了。
赵寰考虑的是,如何用最少的损伤,让完颜宗尹死更惨烈。
寒寂斜了赵寰一眼,她无动于衷。再斜她一眼,终于忍不住劝道:“你别听外面的传言,世人多愚蠢,习惯了人云亦云。你们都清清白白做人,不怕人诋毁。再说,你是赵二十一娘,他们只敢在背后泼脏水罢了,当着你的面,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寰意外地看了眼寒寂,缓缓笑了,道:“我没想这个。你能想到这些,还真不愧是方丈大师。不过,你先前说得不大对,并非世人都愚蠢,还有些人聪明得很,他们什么都懂,只是纯粹的坏。我不在意这些,因为我强大。其他的受害者,不是都与我一般强大。好些人只是过过嘴瘾,贪图一时口舌之利,说过就忘了。殊不知,这是压死他人的最后一根稻草。佛陀有三十二相,其中有一种长舌相。佛门子弟要遵从净戒,禁止造口业,口出妄言。可惜,无论神佛菩萨如何相劝,他们总是不会相信。唯一相信的,就是砍在头上的刀,切切实实的痛。”
寒寂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我是白担心了,你岂是那等脆弱之人。不过赵二十一娘,你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心念天下,要打仗,什么都要管,可会太累了啊?”
赵寰闲闲道:“你既然知晓我累,就别说这般多废话。清空一扔你就不管了,你可是他师父。”
寒寂满不在乎地道:“清空在你那里,比跟着我好。他自幼父母双亡,跟着我吃苦受罪,以前我虽没拘束着他,到底过得战战兢兢。如今我看到他,那脸蛋一天比一天圆,发自肺腑的快活。清空与你非亲非故,你都能善待他。我总算真正理解了,你要逐鹿天下的雄心壮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句话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太难了啊!”
赵寰笑道:“你能想明白,祝贺你,修得了大法。寒寂大师,我留下你,是有要事要交给你去做。”
寒寂眉毛一挑,勒马靠近,喜滋滋问道:“何事?”
赵寰低声叮嘱了几句,寒寂听得频频点头,低声商议了几句,然后打马飞快离开。
*
天一点点亮起来,薄雾飘荡在半空。本来安宁美好的清晨,却因金国大军压境,空气中都闻得到紧张的气息。
完颜宗尹这次学得聪明了,生怕大宋的床弩,驻扎在离城门约莫一里之外,先行观望。
宾县城墙重新修葺过,远比以前要高大结实。除此之外,城墙上还立着用石头砌成,仿似粮仓的圆状屋子。
斥候前去打探回来禀报,完颜宗尹的眉头拧成了一团,道:“那玩意儿是何物?”
刘麟未曾听过,在一旁识相不做声。李成想了一阵,神色微动,道:“大帅,莫非是岗哨楼?”
这下刘麟来劲了,道:“岗哨楼有甚可怕,抛石车的巨石砸上去,几下就垮了。”
完颜宗尹本来就看不惯刘麟,他才疏学浅,没什么本事。跟他那不安分,眼高于顶的爹爹刘豫一样。
刘豫这个没出息的逆贼,让他做了傀儡皇帝,却养肥了他的胆子。竟然妄图自立,做真正的帝王。
刘豫丢了开封府等大片地方,完颜宗弼当时没有杀刘麟,完颜宗尹想到就来气。
此时,完颜宗尹的一腔怒火压不住了,顿时脸一沉,骂道:“蠢货!宋兵有床弩,抛石车如何能靠近。何况,抛石车的石头,能否砸中还两说。就是砸中了,石头碰石头,究竟谁硬谁软,你能保证将岗哨楼砸垮了?”
刘麟被骂,脸上快挂不住,恨意滔天。完颜氏实在是可恶,他们父子在他们面前低声下气,却被他们处处防备。
刘豫被杀,他本来能继承的皇位化为了乌有,不得不在完颜氏面前虚与委蛇。他眼中阴毒闪过,手紧拽成拳,低下头强忍住,骂不还口。
李成自己能打仗,向来有本事,归顺刘豫,本就是受了完颜晟的吩咐。
刘豫死后,对他没半点影响。完颜氏要用他打仗,待他比以前还要热情几分。
李成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他有自己的兵。自小在乡间结交的那群泼皮友人,一直在暗中撺掇他,领兵脱离完颜氏。随便南下占领一地,自立为王。
南边富裕,赵构与他的朝廷软弱,自己当王,无需看人脸色,岂止是快活无边。
何况,赵寰一个娘们儿,都能打下燕京,开封等地。就凭着他李成的本事,还怕打不出一片天下?
李成想到当皇帝的滋味,心中止不住一阵激动。他忙克制住了,眼下他还不能轻举妄动,金国的兵力他清楚。要是惹怒了完颜宗弼,他们当场就得没了命。
若是这一仗胜利了,夺回开封府,说不定,他能在不得罪完颜氏的情况下,能继任伪齐皇帝。他可不如□□那般蠢,若是徐徐图之,何愁没有一番大作为?
思及此,李成建言道:“大帅,不若先半真半假攻城。宋兵若是虚张声势,就无需理会,直接杀进去!”
完颜宗尹思索着李成的话,问道:“若是宋兵留有后手呢?”
李成桀桀一笑,道:“那再撤回来,将他们困死在里面。眼看地里的庄稼要成熟了,咱们正好收了回去。”
刘麟本就不相信李成,顿时暗自冷笑,嘲讽地道:“宋兵定早将消息送回了燕京,赵寰哪能不出兵驰援,由着我们困死宾县?”
这句话倒是,完颜宗尹只瞥了刘麟一眼,大慈大悲没有开骂。
李成脸色一沉,道:“那你觉着该如何办?大兵开拔到此,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回去之后,如何向越王爷交待?”
越王爷乃是完颜宗弼,完颜亶年幼,完颜宗干死后,完颜宗望性格软,大权全部落在了他手中。
完颜宗尹听到完颜宗弼,本就对他不服气,脸色一下难看了几分,没好气道:“就按照李成的方法来,下令攻城!”
金兵推着抛石车,裹着牛皮抬着云梯,高喊着朝城门下跑去。完颜宗尹来到架起来的木楼上,焦急观望。
城楼上始终没有动静,眼见金兵越来越近,绞绳的声音,夹在在金兵的喊声中,隐隐传开。
接着,圆形的岗哨楼中间,石块被搬开,露出几道缺口。箭矢从缺口中破空呼啸,朝着金兵射来。
哪怕是裹着牛皮,也躲不过床弩巨大的穿透力,金兵们惨叫着,接连二三倒地。
完颜宗尹气得眼前发黑,这还不算,他看到抛石车的高臂,探出城楼。
巨石朝着金兵的抛石车砸来,如雷声轰隆,没几下,就将抛石车砸得七零八落。
“撤,撤!”完颜宗尹挥舞着手臂,嚎叫着下令。
李成也慌了神,且不说伤亡的金兵,抛石车巨大,又重,辎重向来不好运。他们就带了几架,不过瞬间,就毁损了大半。
宋兵却不一样,就凭着他们布在城楼下的抛石车,哪怕不使用床弩弓箭,金兵若想攻到城门下,也得损伤无数。
何况,躲在岗哨楼里射击的兵丁,只要他们的箭矢足够,金兵攻城,于他们毫发无伤。只需留下近百人搅动床弩,尽管小小的宾县,都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
李成总算是弄明白,完颜宗弼断言赵寰兵不多,她守不住那么多城,却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了。
赵寰只用百人守城,他们得付出数十倍,甚至几十倍伤亡的惨重代价!
回到营帐里歇息,李成没了先前的信心。他耷拉着脑袋,面对着气得胸脯起伏的完颜宗尹,琢磨了一阵,试探着道:“大帅,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完颜宗尹猛地一拍案几,大吼道:“讲!”
案几上的茶碗被震得跳起来,哐当响个不停。完颜宗尹嫌弃烦,挥手一扫,茶碗叮里哐当,全部掉在了地上。
幸好地上铺着毡垫,茶碗只滚了几滚,屋内就安静了下来。
完颜氏脾气都暴戾,脾性上来六亲不认,拔刀就砍。对待自己的亲人都如此,何况他人。
李成被吓得心头一紧,硬着头皮道:“大帅,不若这样。”他唾沫横飞说了起来,完颜宗尹听得心头大爽,高声道:“好,就这般做!”
太阳一点点升上天空,赵璎珞站在城楼上,脸色铁青,浑身散发着寒气。
一伍金兵身穿着铠甲,骑着马来到城楼前,扯着嗓子,流里流气高喊。
“柔福帝姬,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的官人来了,还不速速出来迎接!”
“柔福帝姬,你当时在我们大帅身下快活,说只有在大帅身下才能体会到做女人的滋味,这般快就忘记了?”
“莫非,柔福帝姬不守妇道,与其他男人有了首尾?”
“肯定是勾搭了前辽国的和尚,骗得和尚连菩萨都不要了,帮着她有了今日。”
“亏得是赵氏帝姬,赵氏一族的女人,都是贱货,放浪不要脸之人!”
“哈哈哈哈,赵氏皇家女人,不一样是女人?大宋女人都贱,倒是细皮嫩肉的,能供金国人松快松快!”
“将军。”亲兵何月娘听不下去了,她红着眼眶,咬牙切齿道:“无耻金贼,岂能由他们这般喊,不若属下领兵杀出去,跟他们拼了!”
金兵一旦靠近,就用神臂弩射杀。已经杀了一波又一波,他们依然不断冲上来,嘴里胡乱叫骂。
赵璎珞心在滴血,那些屈辱的过往,又在眼前浮现。她定定望着远处此起彼伏的金兵大营,良久后,终是哑声道:“别理会他们。”
完颜宗尹领着三万大兵前来,若是继续杀下去,他们的兵多,耗尽了他们的箭矢再攻城,宾县就守不住了。
何月娘急了:“将军!”
宾县虽小,赵寰却付出了很多心血,修城修她所说的碉楼,拨来上好的军饷。
否则,就凭着宾县以前那破败的土城墙,都挡不住金兵的任何一波攻击。
赵璎珞抬起了手,强忍着道:“等!”
何月娘没法,又实在是气不过,蹲下来靠着城墙,埋在膝盖里,呜呜哭了起来。
赵璎珞没去劝,她不想哭,只感到那股熟悉的憎恨,戾气,又回了来。
死过了一次,赵璎珞答应赵寰要好好活下去。
可是,活着实在是太难了,尤其是她们这些女人,被凌.辱过的女人。
好似谁都能朝她们身上吐一口唾沫,嫌弃她们脏,骂她们恬不知耻。
哪怕赵寰已经身为一方雄主,他们这些男人,依然会拿男女那点事来羞辱她,败坏她的名声。
赵璎珞清楚得很,不仅仅是金人如此,世间男人亦如此。
太阳升起又落下,金人一遍遍上前,每天换着花样叫骂。
赵寰在他们口中,已经变成了人尽可夫的伎子,每日哭着喊着求金人宠幸。
赵璎珞的脸色愈发苍白,在城楼上,几乎一站就是一整日。
何月娘不敢再哭了,开始担心起她来。劝说无用,只忙着在旁边打伞,递水,生怕她倒了下去。
这日午后,太阳被乌云遮挡,一下变了天。豆子大的雨滴,随着狂风飞卷。
顷刻间暴雨倾盆,叫骂的金兵,忙打马回营躲雨。完颜宗尹坐在大帐里,这些天他虽然出了口恶气,心头仍然被阴霾笼罩。
宋兵不上当,由着他们骂。不知为何,完颜宗尹莫名不安,总感到不得劲。
大雨打在营帐顶上,咚咚响得人心烦意乱。完颜宗尹吃了口茶,正欲抬头喊人。
帐帘被掀开,惊慌失措的亲兵冲了进来,结结巴巴道:“大帅,援兵来了!”
“谁的援兵?”完颜宗尹蹭一下站起身,脱口而出问道。
“宋兵的援兵,宋兵的!”亲兵全身湿淋淋,眼睛都快睁不开,哆嗦着答道。
完颜宗尹大惊,赶紧下令道:“鸣鼓迎敌!”
金兵大营内,已经乱成了一团。雨太大,他们连眼前的宋兵人都没看清,就中箭倒了下来。
虞允文骑在马上,沉着指挥。赵寰吩咐过,只能胜,不能败,她要将金兵全部绞杀。
这是虞允文的第一仗,他也不能输。他的兵,无论任何天气,都没断了训练,好处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先是床弩神臂弩的射杀,骑兵随后冲上前,苗刀营从两翼杀入。
大宋的兵在暴雨天气下,如同寻常那般,丝毫不受影响。士气如虹,如神兵天降,勇猛朝金兵杀去。
完颜宗尹被亲兵打着伞围住,他见到大宋兵手上长长的苗刀挥出,金兵连跟前都没能靠近,半边身子就被砍了下来。
“这是”不止是他,李成也看到了,他大惊失色,连说话都打结:“这般长的刀!看情形,好似用的镔铁!”
完颜宗尹立刻想起,从辽国抢来的东山与渤海铁矿,被赵寰弄了去。
只那两处离得远,加之金国在此地驻兵少,他们鞭长莫及,也没能腾出手来去收拾赵寰。
万万想不到,赵寰的动作竟然如此快,她用镔铁,打造出如此长,锋利的刀!
完颜宗尹不知是身上淋了雨,还是其他,只感到周身阵阵发寒。
李成看向完颜宗尹,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先行撤兵。
这时,身后响起了厮杀声。宾县的城门大开,赵璎珞领着兵杀了出来,神臂弩在前,一通疾射。
赵璎珞与虞允文前后夹击,金兵惨嚎着,倒下的越来越多。
完颜宗尹暗自叫着完了,不待李成开口,面若死灰下了令:“撤!”
亲兵拥簇着完颜宗尹,奋力在前厮杀,护着他逃走。
李成与刘麟哪敢还留下,一并跟着逃得飞快。
金兵见主帅弃兵逃走,军心泛散,像是没头苍蝇一样,投降的投降,逃命的逃命。
虞允文哪能被完颜宗尹逃了去,当即领着一队人马,追上去截杀。
赵璎珞更是恨不得将完颜宗尹碎尸万段,打马跟着追了上前。
夏日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没多时,太阳重新挂上天际。风雨停歇,好似一切都没发生。
地上却已经如修罗场,泥土被血染红,金兵的尸首遍地。
完颜宗尹不要命跑着,身边的亲兵越来越少,追兵却仍然紧追不放。他又气又怒,刚心一横打算拼了。
突然,他勒住了马,眼珠都快崩出了眼眶。李成与刘麟跟在他身后,也同时看到了眼前的情形。
两人脸色惨白,手心冷汗直流,连缰绳都快握不稳。
赵璎珞见完颜宗尹他们停止不动了,心下诧异,以为前面有诈,迟疑了下没动。
虞允文忍高,在马镫上一站,朝前望去,眼里溢满了笑意,对赵璎珞道:“给你们报大仇的人来了。”
在通往大都的官道上,赫然竖着三个被串在粗木棍上的男人。他们已经奄奄一息,血顺着木棍缓缓流淌。
在他们身后,立着一群衣衫褴褛,依稀能辨出几分原本长相面貌的金人。
他们见到完颜宗尹,立刻跪了下来,嚎啕大哭:“国公爷救命,国公爷救命啊!”
完颜宗尹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看了地上的这群人一眼,再仔细打量棍子上串着的几个男人,瞳孔猛缩。
裴满氏,唐括氏,蒲察氏,皆来自金国的大家族。燕京城破,被赵寰俘虏了。
他们的形状,完颜宗尹很熟悉。当时为了杀鸡儆猴,他们将送入金兵营寨,敢反抗的几个大宋小娘子。串在铁棍上,立在营帐前,任其血流而亡。
赵寰,赵寰!
完颜宗尹看向前方,惊惧得直簌簌发抖。密密麻麻,冰冷的弓箭对准了他们。
赵寰面无表情,骑在马上望着他:“完颜宗尹,这几人,是送给完颜宗弼的大礼之一,你也是礼物。”
完颜宗尹一时没能理会赵寰话里的意思,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面对着平静,却令人胆颤心惊的赵寰,他发现嗓子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寰朝后面的虞允文与赵璎珞打招呼,愉快地道:“十九娘,你气坏了吧,来,将他们好生拆了,给你出气。”
赵璎珞嗷地一声,对何月娘笑道:“走,他们惹你哭了,要他们拿血来还你!”
虞允文骑在马上,看着前面翻白眼不耐烦的寒寂,朝着他颔首,目光很快掠向了面带笑意,却入杀神般的赵寰。
这一仗大胜,还没费多少力气。
虞允文真正体会到了,与赵寰做事的痛快。她在后面调粮草辎重,他好似靠着坚强的后盾,放心将后背交了出去。
她不负他所信任,源源不断给他送来军饷,完全由他决定何时攻营。
她,才是这一战的真正统帅。
完颜宗弼与赵构都收到了赵寰的大礼。
完颜宗弼收到了兵败的消息,加上完颜宗尹的头颅,以及串在木棍上的几个金国权贵,一坛子不明物。
坛子里散发出说不出的气味,完颜宗弼警惕打量了半晌,忽地一下推开了坛子。
完颜宗弼作为男人,霎时全身汗津津,下面又泡在了冰窟里,萎了。
赵寰的大礼,由商队护送到了南边,在早朝时,趁乱送到了宫门前。
秦桧见宫门口闹哄哄,上前沉着脸怒斥道:“为何围成了一团?”
其他官员呼啦散开,禁军班值头领惨白着脸,指着箱笼道:“秦相,里面,里面……”
秦桧顺眼看去,神色大变,忙道:“快扔掉,别让官家知晓了。”
头领苦笑着道:“信都开拆了,是送给官家的礼,下官已经禀报了上去。”
赵构的随身内侍姚钟已经走出来,见秦桧在,上前见礼,道:“官家说,既然北地敢如此大胆,就没甚可怕之处,将大礼带到朝堂上去,让众卿一并观赏。”
跟在姚钟身后的几个内侍已经上前抬了箱笼,秦桧伸手欲拦,又悄然缩了回去。
若是当面忤逆,赵构不是心胸开朗之人,定会记着这个仇。
内侍将箱笼带了进去,赵构高坐在上,眼神扫过底下的朝臣,道:“北地与金人又打了一仗,他们只怕是来炫耀了。既然他们送了来,朕岂能不接受他们这份好意。姚钟,打开吧。”
姚钟领命,上前小心翼翼上前,掀开箱笼盖,一股恶臭味扑面而来。
赵构也闻到了,抬袖蒙住鼻子,强装镇定问道:“里面是何物?”
姚钟屏住呼吸,瓮声瓮气答道:“回官家,里面是埋在石灰里的头颅,上面写了名字,叫李成与刘麟。”
赵构听到是两个叛徒,抚掌笑道:“好,他们总算是糟了天谴!”
朝臣都陪笑,忘记了臭味,跟着叫好。
赵构抬手指过去,问:“那坛子里又是何物?”
姚钟打开了坛子,他对里面的东西太过熟悉,瞠目结舌,嘴里直泛苦。
赵构脸微沉,质问道:“里面究竟是何物?”
姚钟苦着脸,捏着手指取出旁边的信,道:“官家,里面,里面是那活儿!这里,还有封信。”
赵构也吓住了,壮着胆子道:“将信打开看看!”
姚钟拆开信一看,手抖起来,脸上肥肉直颤抖。
赵构见姚钟快晕过去,大感不妙,吩咐秦桧:“将信取来!”
秦桧应是,从姚钟手上取了信,眼观鼻鼻观心,绝不敢多看,将信送到了赵构面前。
赵构看完信,许久都没动,眼睛发直。
写着《大宋朝报》的纸,飘到地上。官员们眼尖,看到报上赫然刊载着休书:“赵九郎赵构,你如今变成了金贼的走狗。本娘子姜醉眉,与走狗一刀两断……”
在休书旁边,附着一张小笺,上面是端正又不失风骨的几行字:“你们全身都软,就剩下嘴皮子硬。若我听到你们任何一句对于女人的诋毁,流言,敢使用下三滥的招数,朝女人身上泼脏水。坛子里面,是完颜宗尹以及金贼的那物,他们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
朝臣们站不住了,神色各异。以前的善辩之才,这时全不见了,无人敢吱声。
赵构砰地一下,瘫倒在了龙椅中。
第68章
御医替赵构诊过脉, 开了安神汤。立秋之后,太阳仍在发挥着余威,殿内空气闷热, 夹杂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幸好窗棂支了起来, 早开的金桂香气侵入, 冲淡了些腻得化不开的沉重。
赵构靠在罗汉塌上,腿上搭着薄锦被。一言不发凝望着某处,惨白中泛青的脸, 阴霾密布。
主辱臣死, 近身大臣秦桧,范宗尹,赵鼎等躬身肃立在旁, 面对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无一人吭声。
赵构一把掀开薄锦被,白胖的脸涨得通红, 嘶哑着道:“朕念着手足同胞之情, 并未对她多加责备。谁曾想,纵容得她愈发张狂!”
秦桧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官家所言极是, 各地叛军四起,恐是有样学样。潭州荆湖东路叛乱不断, 使得朝廷赋税收取困难, 百姓民不聊生。此种风气一定不能开, 必须得遏止住。”
平时秦桧极会察言观色,深得赵构的心, 见他主动站出来应和,对他更满意了几分, 问道:“秦相可有好办法?”
秦相看向殿内其他人,恭敬地道:“臣资历尚浅,恐有些想法不太成熟,且想先听听范相,赵相的主意。”
范忠尹掀起眼皮瞄了眼秦桧,暗自恼怒不已,好一个奸诈的小人!
如今的世道时局,屋内众人谁都看得清楚明白,却都在装傻,不肯出头。
出头之人,贬的贬,打压的被打压。朝堂上闹哄哄,文官武将皆打着小算盘,忙着争名夺利。
秦桧位列丞相之后,赵构对其言听计从。他拉帮结派,党同伐异,自己与赵鼎都遭到其排挤。
范宗尹心灰意冷,已经请辞过,赵构却驳斥了回来。
既然秦桧问了,范宗尹也不客气了,径直道:“臣以为,既然柔福帝姬兵马强壮,金人在其手上屡次吃亏,不若与其联手抗金。”
赵鼎忧心忡忡道:“官家,金人狼子野心,毁我大宋江山,杀我大宋子民,北地大半落入其手。臣同意范相的建言,不若此时与柔福帝姬联手,挥师北上,夺回大宋失地。”
秦桧袖着手,耷拉着眼皮,眼中得意闪过,差点没暗中笑出声。
果真,赵构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冷冷道:“且不提先前二十一娘刚送来了下马威,羞辱朕至此!朕的脸面没了,你们如何能得了好!与妇人联手,亏得你们能说得出口!”
范忠尹垂首不吭声,赵鼎急切地道:“官家,二十一娘终是姓赵,且她落入金人之手,心里有怨气,送官家的礼,不过是想出口怨气罢了。朝廷出兵北上,就算是打了败仗,大不了,再重新退回南边罢了。待到金国深受重创,朝廷亦能腾出手平复内乱。”
赵构神色冰冷,道:“赵相可还记得,大宋曾与金人联手攻打辽国,最后金国翻脸无情,反过头来再攻打大宋。不过区区数年,赵相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赵鼎见赵构将赵寰与金国混为一谈,只感到荒诞又无力,恳切地道:“官家,抗金乃是抵御外侮。待这一战之后,柔福帝姬若是不归顺,就是叛贼,为天下世人所不耻。”
秦桧见赵构的脸已经由黑转灰,不紧不慢问道:“若照着赵相所言,朝廷出兵北上,待打败金国之后,柔福帝姬继续怀着狼子野心,打算拥兵自立。赵相觉着到时候,可有谁能与柔福帝姬一战?”
赵鼎岂能不知秦桧的想法,他只顺着赵构的意,一心求和,弃大好的时机于不顾。
此等奸佞小人,赵鼎很是不齿,讥讽地道:“大宋人才济济,如岳都统,韩少保等人,无不战功赫赫,何愁没人出战!”
秦桧寸步不让,咦了一声,道:“按照赵相所言,岳都统韩少保能征善战,何不派他们直接领兵北上灭金。为何要与柔福帝姬联手,助长其气焰?”
赵鼎明白过来,秦桧打话语机锋,故意引人入彀。赵构坚决不肯抗金,对他来说,当下最大的敌人乃是赵寰。
《大宋朝报》一经面世,姜醉眉公然休了他,此等奇耻大辱,他如何能忍。
赵构一下大哭起来:“朕并非不能容人之人,即便如此,依旧念着二十一娘是朕的亲手足,未曾将其逐出族谱。朕深感惭愧,割卵之辱,辱的是在座诸位大臣,辱的是天底下所有男儿啊!”
范宗尹与赵鼎他们面面相觑,看到有人动容,颇为愤慨陪着一起哭,有人低头不语,皆苦涩不已。
赵寰此举用意在针对赵构,针对一心求和,还对她们品头论足嚼舌根的人。她麾下亦有男儿,哪能蠢到得罪天底下所有男人。
赵构这一哭,将他的没脸,变成了天底下所有男人的没脸。
看来,赵构铁定了心思,要与赵寰对立到底了。
赵构哭,秦桧陪哭,有臣子边哭边劝:“官家,你莫要伤心过度,得保重龙体啊!”
屋内乱哄哄,好一阵扰攘。赵构好不容易哭完,有气无力靠在那里。
姚钟领着内侍宫女打了水进屋伺候他洗簌,众人忙见礼告退。
赵构抬手让他们先行退下,单独留下了秦桧,阴森森道:“范忠尹与赵鼎太可恶,只怕是恨不得想要投靠北地了!范忠尹既然要请辞,就顺了他的意,让他去做份闲差使吧。赵鼎贬谪到地方去,看他有何本事,能做出一番政绩来,我倒高看他一眼。”
秦桧心里暗喜,忙应了是,思索着道:“官家,北地实乃心腹大患。若柔福帝姬先行夺取陕西六路,陕西六路与西夏接壤,以西夏的实力,恐得向其称臣。到那时,金人倒不足为惧了,柔福帝姬的势力,比之前辽国还要强大,与官家真正隔江而治啊。一旦柔福帝姬贪得更无厌些,先行联合西夏灭金,北地的疆域,尽落入其手。官家,不是臣小题大做,一旦如此,南边才真正危矣!”
赵构一听,顿时不安地挪动了下身体,眉头紧皱。
在心底深处,赵构藏着隐秘而不可宣的得意。他的皇位,得来纯属老天有眼,是上苍保佑。
谁能料到,大宋一夕间国破,连着太上皇与皇帝,所有的皇子都落入敌军之手。
偏偏只有他在外,避过了灾祸。
若不是天命所归,否则,赵佶几十个皇子,这个皇位,如何都落不到他的头上。
既然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赵构岂能再拱手让出去,一丁点的险,都绝不能冒。
赵寰姓赵,同为皇室子孙。虽说身为女人,但在赵构看来,她的威胁,远胜于其他的皇室男子。
金兵既然被赵寰挡住,赵构正求之不得。哭一场,是要表明他的态度。读书人都是男人,朝堂百官亦都是男人。
姜醉眉的休书,不只是羞辱了他,更羞辱了朝堂上有妻妾的官员,天底下同样身为男儿身的读书人。
以后赵寰想要成事,男人先得先用口水淹死她。
赵构阴恻恻地道:“既然岳飞北上过,与二十一娘熟悉,就调他去镇守陕西六路。我到要看看,他是否真忠心。同时,修书给西夏,重开榷场。他们要的好处,都答应他们,先稳住西夏,不能与其结盟。”
秦桧马上高声道:“官家高明!”直截了当拍了赵构马屁,见他面露得色,紧跟着道:“臣还有个想法,官家姑且一听。西夏不足为惧,不若与金联手,两面夹击,趁机收复北地!”
赵构神色微动,陷入了沉思。
金人野心不可小觑,要是失去赵寰的这道阻挡,他们再次攻入江南。赵构思及被金兵追杀,到处逃窜的狼狈艰辛,就心有余悸。
赵寰既然一心抗金,完颜宗弼岂是坐以待毙之人。待他们两败俱伤之后,到时再坐收渔人之利亦不迟。
左思右想之后,赵构道:“且先不急。”
秦桧见赵构心意已决,不敢再多劝,见礼后退了出去。
秋日的太阳高照,秦桧站在廊檐下远眺。姚钟上前笑着见礼,他眯了眯眼,随手塞了个钱袋给他,悠然自得离开。
赵构坐了一阵,传了邢秉懿前来觐见。
没多时,邢秉懿来到,上前曲膝见礼。赵构望着她花白的头发上,珠翠环绕。脂粉遮不住苍老的容颜,瘦弱的身躯,锦袍挂在身上晃荡。
赵构眼中厌恶闪过,口中却温和叫了起,道:“你坐吧,无需多礼。”
邢秉懿谢恩后坐下,赵构说了姜醉眉之事,她讶异地抬起头,喃喃道:“二十一娘做事,还是这般快。”
赵构紧紧盯着她,道:“姜醉眉大逆不道,你应当早就知晓了吧?”
邢秉懿苦笑道:“那般境遇下,人人都在想着如何能活下来,实在管不了那般多。我就算知晓了,又能拿她如何?”
赵构冷冷道:“当时你没办法,如今你身为皇后,乃是一国之母,又夫为妻纲。你自当出面,驳斥其荒谬,为天下妇人做出表率!”
邢秉懿猛然看向他,满脸的难以置信。
赵构怒气一下上涌,厉声道:“你莫非不愿意?”
邢秉懿心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活,道:“官家,我岂能为天下妇人做表率,天下妇人又不若与我们一般,曾走入了金兵营寨。我回到南边之后,一直未曾露面,从未见过内外命妇。她们许多人都不知,还有我这个皇后。我一下站出来,要成为她们的表率,只恐她们感到奇怪,反倒弄巧成拙了。”
赵构被噎住,久久没有作声。
对邢秉懿的感情,赵构很是复杂,一时难以说清。
上次赵构问刑秉懿北地的情形,她倒没多加隐瞒,与他得知的差不离。至少,她没骗他,没与他离心,成了赵寰的探子。
刑秉懿是他的发妻,能活着回来,与他的皇位一样,他认为是天意。
帝后同在,这是上苍给的福分,亦是他留着她的缘由。
刑秉懿所言极是,她回来后,一直身居深宫。要让她出面,以后就得出来见人。
这样一来,赵构又如何都不愿意,嫌弃她不洁之身,给他丢脸了。
莫名而来的烦躁与憋屈,使得赵构眼前阵阵发黑,咬牙切齿道:“你下去吧!”
邢秉懿起身告退,瞄见赵构紫胀的脸,只感到阵阵畅快。
她是女人,还是受过凌.辱折磨的女人。赵构让她出面,要天下妇人守妇道,这就是天大的笑话。
与那些士大夫男人,指责她们既然被金人玷污,为何不以死明智,又有何不同。
出了门,邢秉懿缓缓走着,凝神沉思。既然回来了,她得想法子见到外命妇,得让人知晓,还有她这个皇后。
*
燕京城。
打了胜仗的喜悦还未散去,秋收又开始了。田间地头的百姓们,脸上洋溢着散不去的笑容,忙着在抢收庄稼。
清空与赵金铃赵神佑几人,在农忙时放学早了些,提着篮子到地里去捡掉下的菽粟。
没几天下来,几人比夏季的时候还黑了些。黑归黑,几人的精神足得很,简直跟猴儿一样,在地里蹦跶一天都不会累。
捡到的菽粟,赵寰按照除壳后的斤两,折算成银钱给他们。
几人拽着两三个大钱,乐得眼睛都弯了,恨不得成日埋在地里。
地里捡拾庄稼的小孩子们多,他们捡不了多少。赵神佑机灵,领着其他两人,守在百姓交赋税的地方。
郑氏他们忙着在量粮食,有时难免掉些来落在地上。他们几人跟饿鸟般,扑上去一粒粒飞快捡起来,踹进小布袋里。
郑氏哭笑不得,这晚将他们几人一并提到了赵寰面前,道:“二十一娘,你瞧瞧这几个小乞儿。哎哟,好似缺了他们的吃穿一样,尽在地上捡粮食。”
赵神佑不服气,撅着嘴辩解道:“郑娘子,我们不是乞儿,我们是在赚钱。书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姑母让我们下地,自己去赚钱,体会粮食得来不易。”
清空向来是她的跟班,立刻跟着帮腔道:“是啊是啊,我们是在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买糖吃。”
赵金铃笑嘻嘻搂着郑氏的手臂,撒娇道:“郑娘娘,你别赶我们走。地里没了,只有你那里有。”
赵寰听明白后,被几人逗得忍俊不禁,道:“你们捡归捡,可不得耽误了郑娘娘做事。”
赵神佑马上保证,她的话音未落,清空跟着保证了。赵金铃也忙不迭说不会:“我们还要写功课,这就告退。”
几人规规矩矩见了礼,一溜烟跑了。
郑氏看着几人飞快溜走的身影,感慨道:“这三人成日焦不离孟,大郎与他们玩不到一处去,我看他成日都傻愣愣的,哪有半点活泼样。严娘子太拘着他,生怕他磕了碰了,幸亏大郎得上学,不然呐,她还不得十二时辰守着。”
赵大郎有亲生母亲严善在,赵寰没多插手对他的管教。说来也奇怪,赵氏一族的男儿们,好似被诅咒了般,总缺乏血性,立不起来。
赵寰招呼郑氏坐,递了碗茶过去,道:“今年春日干旱,春耕又晚了些,小麦种得少,产量也不行。不过,菽粟应当还行吧?”
郑氏坐下来,吃了口茶,说了秋赋的事情:“庄稼产量是少了些,收上来的却不算少。以前收赋税,下面的层层盘剥,朝廷收到的,还没这般多呢。朝廷每次去常平仓查库,总要生出一些事情,死上几个人才能完。我见老百姓都高兴得很,说是天时还早,趁着暖和,地里再种些萝卜等菜,到了冬日能对付着吃一口,这一年就算对付过去了。”
荒废的地与百姓民生一样,总要慢慢恢复。最重要的是人,人在,一切都有可能。
赵寰与郑氏说了会话,见她累了,关心了几句,让她先回去歇息。
郑氏站起身,沉吟了下,终于还是问道:“二十一娘,南边可有消息了?”
赵寰笑了下,道:“有,汤福写了信来,说读书人在哭社稷江山,哭女人当道牝鸡司晨,哭我乱了三纲五常。他们倒不敢给我们泼脏水了,只敢挑拨离间,要挑拨所有男人们都一起反了我。”
郑氏惊了下,忙重新坐下,忧心忡忡道:“那该如何办?”
赵寰淡淡道:“如何办,当然随他们去。赵构只能在南边跳一跳,骂一骂罢了。你瞧那些老百姓,他们忙得很,操心着如何能吃饱饭,能活下去。兵营里的兵丁,只服从上峰命令,他们能吃饱穿暖,能有人拿他们的命当命看。衙门里如辛赞等人,他们在安安心心做自己的差使,不用成日勾心斗角,能升官,前途有盼头。兴许他们之中,不乏心里有想法之人。他们没说出来,一是不敢,二是觉着不值得。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郑氏一想也是,长长舒了口气,道:“说到底,还是赵构在使坏。”
赵寰叹息了声,道:“最简单的道理,赵构却从来没弄明白过。无论走卒贩夫,帝王百姓,男男女女,只要做个人,做个人就足够了。”
郑氏讥讽地道:“帝王可不都人不人,鬼不鬼。这皇位砸到他头上,真是我都不想去拜菩萨了。这皇位,如何就到了他头上!”
赵寰哈哈大笑,道:“到谁头上都一样。”
郑氏想起了赵佶,那些赵氏皇子们,讪讪道:“也是。我不打扰你了,你忙。”
赵寰等到郑氏离开,脸色渐渐淡了。汤福来信说,岳飞被调到了陕西六路,驻军在与西夏接壤的边境熙和路,治所在熙州府。
此地还与巴蜀接壤,赵寰想前去益州,可以经邓州,均州入蜀。
可是,她要取巴蜀益州,就必须拿下陕西六路。
偏偏,岳飞到了这里。
翌日,赵寰前去兵营,准备找虞允文商议。刚准备出发,周男儿拿着一张帖子走进来,禀报道:“二十一娘,南边有个娘子来寻你,说是姓李。”
赵寰接过帖子一看,顿时大喜,李清照啊!
第69章
北地的秋日, 向来天高云淡。旧时宫墙在日光下,绚烂得如同浓墨重彩。
李清照身形娇小清瘦,盈盈立在广场上, 抬眼打量着雄伟的宫殿。
柔婉的五官, 好似总蹙眉, 眉心笼罩着一层吹不散的轻愁。听到脚步声,倏地循声看来,那双依然清透的美眸, 克制又带着些好奇, 使得她看上去灵动如朝露。
赵寰暗暗叫了声好,含笑急步上前。李清照忙收敛了目光,曲膝福身见礼:“可是二十一娘?”
赵寰还礼, 笑道:“是我,赵二十一娘。易安居士里面请。”
李清照不动声色打量着她,客气道:“初到燕京, 着实是心急了些, 直接递了帖子上门,不知可有打扰到二十一娘?”
赵寰侧身请李清照进屋,道:“我让人给易安居士带信, 才叫冒昧打扰。路上又不太平,易安居士舟车劳顿, 从南边来到北地, 我如今是又后悔, 又感动,还有荣幸。”
李清照秀眉渐渐扬起来, 抿嘴笑道:“二十一娘谦虚了,这是我此生出门, 最最期待的一趟,所幸不虚此行。”
进了大殿,周男儿打来了水伺候李清照洗漱,她挽起衣袖走上前,道:“我自己来吧。”
周男儿忙将帕子奉上,退了出去。李清照转头看向赵寰,解释道:“我如今孑身一人,身边钱财早已散尽,靠着友人接济勉强度日。此次前来燕京,是汤福给我了些盘缠,帮忙找到可靠商队,我随着他们一起到了燕京。起初我不敢要,听说是二十一娘所赠,便厚着脸皮收下了。”
商队东家是尚富贵信任的友人,汤福到了南边,也多靠他一路帮扶。
赵寰看过李清照的一些生平,知晓她后世凄苦,过得不易,便赠予了她些钱财。
起初赵寰还挺忐忑,怕她觉着冒犯。见她大方收下了,深感欣慰,至少在胸襟上,就值得佩服。
李清照动作轻柔,边洗着手脸,边声音平淡,简要说了近几年来的过往。
赵寰听得极为认真,心中感慨万千。
不过三言两语,便将她波澜起伏的一生描了过去。
李清照坚韧聪慧,从开封运了十几车贵重古玩金石到南边,路上遇到打仗与叛军,靠着聪慧与胆识,都顺利脱身了。
可惜到了绍兴,借住在人家中时,所有的贵重之物,一夕之间被全部盗走。
赵寰道:“打仗是你死我活,人性比战场还要复杂丑陋。”
李清照意外看了赵寰一眼,不禁笑着说可不是,“乱世之中,人鬼难分了。”
洗漱完,赵寰请李清照坐下,递了茶上去,道:“我不会煮茶,夏日吃薄荷,秋日北地没有桂花,菊花倒开得茂盛。娘子们闲暇时窖了些,我就吃菊花茶。”
茶碗里的茶汤清亮,明黄的菊花在里面飘荡,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李清照一看就心生欢喜,浅浅尝了口,道:“有点儿甘甜,我很喜欢。”
赵寰指着旁边的瓷罐,笑道:“我放了些糖进去煮,我向来不喜欢吃苦,就喜欢甜。人生五味,能不尝苦,就绝不尝。谁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认为是纯属吃饱撑着了,太平盛世,安乐无忧才该被宣扬。”
李清照愣愣看着赵寰,片刻后,脸上浮起了明快的笑容,道:“二十一娘不但勇猛无双,见解更是不凡。我在南边听到你的事迹,除了敬仰之外,更是好奇,很想见一见如此的奇女子,究竟是如何模样。”
赵寰哈哈笑道:“南边我的名声不好,赵构在变着花样骂我呢。不过,我不希得搭理他,他没出息,只能使出这些腌臜手段了。”
李清照想到自身的遭遇,笑容逐渐退去,苦涩地说了自己再嫁的遭遇,道:“我不如二十一娘,好些人说我是徐娘半老,还厚着脸皮再嫁。遇人不淑,都是我自找,活该。每每听到这些流言蜚语,我总会难过许久。”
在后世时,对于李清照再嫁有争议。不过,明清时期对于李清照再嫁的驳斥,都是些无稽之谈,毫无根据。
并非男人们真正她的遭遇感到同情,也不是秉着真实性在考据。
在大宋,寡妇再嫁本就司空见惯,刘娥就是再嫁,范仲淹的生母也再嫁了人。
三纲五常到了明清时期,掌权者发现这一套很好用,将其推上了顶峰。
朱熹的理学强调:“夫为妻纲”,宣扬贞洁,妻子必须对丈夫绝对服从。明清时期强调女性要守节,贞洁牌坊鼎盛发展。
其实宋也好不到哪里去,妻子告丈夫,无论何事,哪怕是虐待,按照律法“妻告夫罪,虽得实,徒两年”。
赵寰肃然道:“易安居士清清白白之身,就是七老八十再嫁,与他人有何关系!张汝舟打骂你,是他的恶。世人愚昧者有,也有只是因为坏,见不得他人好。究其根本原因,最大的可恶,在不公平的律法上,对女人太苛刻。若是张汝舟殴打其他不相关之人,他轻则得赔药钱,重则得被打板子坐大牢,世人总将夫妻一体挂到嘴边,可凭什么丈夫殴打折磨妻子,无需被惩罚,妻不能告夫?”
李清照被投入牢狱之后,幸得友人相助才能脱身。所有的人都安慰她,关心她。却从没人质疑过,这一切的根本,乃是律法待女人的不公。
赵寰皱眉,沉重地道:“七出三不去”也可恶,将许多不幸的女人,一辈子就困在了后宅,永世不得脱身。好些人以为这是在保护女人,他们中有人息事宁人,和稀泥。明白人就是故意在使坏。丈夫要休妻,要不是为了另娶,要不是厌恶了。女人若是不允许“被去”,留在原来的家中,这才是最坏的情形。”
李清照苦涩地道:“人心一旦变了,岂是三言两语,道德律法规劝约束。”
赵寰颔首,道:“易安居士能宁愿坐两年大牢,也要告发张汝舟,敢问这世间有几个女子能做到,是你自救,才活到了今日。而其他不幸的女子们,则没你这般幸运。要一个人无声无息死在后宅,实在是太容易了。“三不出”,并非保护了女人,而是将她们推向了死路。”
李清照鼻子阵阵发酸,哑声道:“我以前亦觉着不对,亦曾与人谈论过此事。“七出”中,尤其是“无子,恶疾”,岂能是女子能够自控。“三不去”,哪怕过得不好,彼此两厌,也得生生忍受着,除非是发生了义绝此等关乎性命的惨事。人皆言,此举是对妇人的保护。若是被夫家休弃,娘家名声受损,嫌弃的话,妇人手不能挑,肩不能提,如何能活。二十一娘,我读过书,识字,能靠着自己赚得一口嚼用。若是目不识丁的弱女子,被休弃之后,如何能养活自己?”
赵寰干脆直接道:“其一,本就不该有休妻这种方式存在,夫妻之间,应当有更完善的律法保护双方的权益,至少得全部改为和离,在和离之后,女人也能分到家产,保障以后的生活。其二,目不识丁的弱女子,除了给她们自小学习的机会,再不济,也要让她们学一门手艺。这两点没做到,朝廷该出面,对她们进行救助。比如眼下的风气,女子为何不能出来做事,与男人一样参加科举?”
历史上在宋孝宗时期,曾有九岁女童参加过科举。不过她并非考的进士科,而是十五岁以下的神童科,只考诗词。
最终她通过了考试,结局却是宋孝宗赐给了她妇人的诰命封号:“孺人”。
后来在宋宁宗时,再有女童参加科举,便被大臣驳斥了。此时的三纲五常已经蓬勃发展,男人认为女人考科举不妥。
且女人浓妆艳抹,若是出现在衙门朝堂之上,会引起男人围观,有伤风化。
且不提此人说法的荒谬,将读书人的无耻体现得淋漓尽致。
圣人言:“非礼勿视”,他们读遍圣人言,首先应该做的是选择管好自己的眼睛。
赵寰听到后世普遍的说辞是,女人体力不如男人,在靠着男人种地,出力打仗的时代,所以女性处于被支配地位,是必然的结果。
这些说辞持续了几千年,甚至连女人本身都深信不疑了。
在后世中,也没见过田间地头少了女人劳作,杨门女将虽为杜撰,佘太君却真实存在,战场上同样有女兵。
她们从没有过机会,有过与男人做同样事情的正式机会。
“不一定说女人在读书上就绝对强过男人、可是,能不能行,总得给她们机会,让她们试一试。科举我也没考过,如今北地的几个州府,易安居士应当听说过,府尹大多都是没经过科举考试的娘子们。没有党争派系,政令通畅,她们都做得很好。”
大宋人才济济,苏东坡,王安石,司马光范仲淹等等,数不胜数。最令赵寰感慨的是,哪怕如他们,都在党争派系中沉浮。
如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丈夫赵明诚赵家,因为熙宁变法之后的斗争,遭到了牵连,
深陷牢狱之灾,结果凄惨。
李清照听得心驰神往,激动地道:“我听说过,还听到了姜府尹的休书!我写了那般多诗词,终是觉着比不上她,还是她直白的话,来得令人痛快!”
赵寰笑道:“易安居士谦虚了,他们要文绉绉,我们也可以。不过我们都不擅长,写诗词文章,真不行。我请易安居士来燕京,是想请你负责《大宋朝报》。”
李清照一愣,意外惊喜之外,跟着忐忑地道:“我行吗?唯恐有负二十一娘所托。”
赵寰替李清照碗里加了茶,不紧不慢地道:“易安居士,你已经比南边朝堂上九成的官员有风骨,就凭着这一点,你就行!”
李清照再愣住,旋即双手蒙住脸,遮住了汩汩而来的热泪。
风骨!
经过了战乱颠沛流离之路,失去了相互陪伴的夫君。再遭到男人算计殴打,离异坐牢,李清照疲于应付,早累得忘了何为风骨。
赵寰的来信,给了她一线希冀,她再次活了过来。
来的时候,念着反正没什么可再失去。走一遭,看一看,回到开封故地老死,也胜过在他乡孤苦飘零。
赵寰却请她出来做事,真正的做事,不仅仅是与文人论诗谈文,闲暇时的消遣!
赵寰仔细地道:“朝报上,我打算分为几块,一是揭露金贼的恶行,将他们造成的罪孽,一件件如实刊载出来。二是说文解字,从千字文刊载起,每次教几个大字。再次是刊载些农学,气候,各种珍惜古书的学问。三是刊载朝堂政令,比如各种赋税如何收取等,必须将朝廷政令下达到百姓之处,肃清风气。四是刊登朝堂上的各种案件,尤其是涉及到女性死亡,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最后,不定期公布人口数额,婴儿中,男婴女婴出生数量。我暂时只先想到这些,你若是有想法,尽管提出来,我们一起商议。”
李清照听得极为认真,眼睛愈发明亮,待到赵寰说完,脑子就已经有了好几个想法。
对于不理解之处,更是迫不及待问道:“为何二十一娘要强调人口数额,以及男女婴的出生数?”
赵寰叹道:“易安居士应当知晓溺女婴的恶习,婴儿本来容易夭折,就算立了律法,也屡禁不绝。再加上民不举官不究,女人从出生伊始,就走上了一条崎岖坎坷之路。列出男女婴出生数,意在警醒那些想要生儿子传宗接代的。男女比例失衡之后,他们的爱子长大了娶不到妻,就只能打光棍。当然,只靠着这些提醒还没用,要让女婴能活下来,朝廷得有监管措施。我还在考虑,每年官府给女婴一定的补贴,一年一给。只要经过官府证实家中所生女婴还活着,就能领到一笔补偿。除此之外,还有读书等补贴。只是,”
她双手一摊,无奈道:“我现在穷得很,还得打仗,这些都是我初步的打算。不过,我会很快做起来,趁着我眼下能一言堂,都是我能说了算的时候,在我的地盘上先行试点。等到政令成熟完善之后,就可以推广到全天下去了。”
李清照胸口鼓鼓胀胀的,激动,豪情,期待,各种情绪都快喷涌而出。听到全天下的时候,她双眼睁大,颤声道:“全天下?”
赵寰笑吟吟道:“是呀,全天下。”
李清照眼里含泪,笑着喃喃道:“全天下啊!
赵寰看向沙漏,道:“易安居士一路奔波,我见到你太高兴,忍不住拖着你说了这般久。你先下去歇一歇,就先住在我这里吧,旁边的偏殿里有收拾好的客房,你需要什么提出来就是,千万莫要客气。若是想住到外面也可以,宅子你自己去找,看好之后,我替你出一笔安家银。”
李清照忙拒绝了,道:“二十一娘已经帮我太多,我先厚着脸皮借住几日,待赚到银钱,自己去找宅子住。”
赵寰笑道:“你莫觉着有压力,给你安家银,都是凭着你本事,你该得的。”
李清照见赵寰安排得周全妥当,对以后日子的茫然一扫而空,郁气尽散。整个人都泛发出了光彩,不再拘泥,轻快地应了下来。
赵寰叫来周男儿带李清照下去歇息,陪着她一起出门,道:“我要出城一趟,估计会离开燕京一些时日。易安居士莫要拘束,自便就是。”
李清照见赵寰行色匆匆,先前是特意为她留了下来,心中感激,忙道:“你先去忙,切莫管我。”
赵寰告别李清照,大步流星出门,接过侍卫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李清照望着赵寰洒脱的背影,眼睛又湿润了。她此时方记起,赵寰比她的遭遇还苦上百倍。
自从见到赵寰起,李清照却没见到她身上有半点阴影,只有无穷尽的力量。
再看到井井有条安排差使的周男儿,她亦眉目舒展,生机勃勃。
李清照知晓她们都曾被送进金兵营中,遭受过非人的折磨。
李清照想哭,又想笑,喃喃道:“原来,汤福没有吹牛,真是宁为燕京人,不做南边相。”
赵寰来到兵营,虞允文已经用过午饭,正准备去练兵。
见她风尘仆仆赶来,忙将差使交给了下官,陪着她进屋,问道:“这个时辰来,还没用过午饭吧?可是发生了大事?”
赵寰说了李清照来的事情:“我没来得及用饭,给我煮一碗汤饼就好,我们边吃边说。”
虞允文听到李清照,诧异不已,忙吩咐了海平给赵寰准备热水饭菜,道:“我先前听说李易安好似在与那张汝舟打官司,后来南边局势动荡,就没了她的消息,她可是已脱了身?”
赵寰捡着重要的说了,闷闷地道:“在这件事情中,大宋律的荒谬,不用质疑。听到她脱身,我除了替她感到庆幸之外,还有担忧。”
虞允文沉吟片刻,道:“我明白二十一娘的顾虑,既然立了律法,就得严格执行。若是都按照人情,以及民情考虑,置律法于不顾,这道口子一开,律法就荡然无存。并非每件案子,都是易安居士这种情形。官员不照律法判案,其他百姓遇到不公,冤屈就得不到伸张。宣和年间的大暴动,朝廷为了筹措兵营的钱粮,横征暴敛是一重原因。底下无数官员趁机捞好处,又是一重原因。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处罚贪官时,并非都是按照律法来,而是看其后台派系,皇帝的喜好,官员就有恃无恐了。”
宣和年北地大暴动,除了走投无路的百姓叛乱之外,还有吃不饱的兵丁起来造反。
此事就发生在靖康之耻的前两年,民乱不算最可怕,兵乱一旦起了势,很快就能改朝换代。
从那以后,大宋到处都是盗匪叛军,到如今尚未真正平息过。
法制混乱,政令朝更夕改,以皇帝为首,人治大于法治,这是□□的根本。
在接连灾荒的时节,下令加赋税,大规模出兵北伐,还任由童贯这种人领兵的赵佶,当时就该将他千刀万剐了。
赵寰想到就烦恼不已,道:“章淳是有过失,但仅凭着他识人的这一点,就能抵消他所有的错误。赵构那混账,还敢舔着脸追贬了他!”
当时立赵佶为君,章淳跳出来反对,认为他为人轻浮晃荡,不配为君。
因章淳支持熙宁变法,赵构朝廷为了清算熙宁旧党,将他从魏国公贬谪成了昭化军节度副使,荒诞到可耻。
虞允文见赵寰气不顺,出门接过海平提来的热水,亲自拧了热帕子递上前,宽慰她道:“二十一娘,你且别气。眼下的世道,荒唐事岂之□□。”
赵寰接过帕子擦拭了手脸,虞允文伸手接了过去,无奈摇头道:“南边朝廷的变动,我真是看得眼花缭乱。总是在想着,我要是真出仕,一头扎进去,得被淹没在里面。到头来,连派系党争都没弄清楚,就白白冤死了。”
“我是饿了,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一时烦躁上了头。”赵寰揉了揉眉心,深深呼出口气。她重振了精神,沉声说了南边派岳飞驻兵熙和路之事。
虞允文瞧着赵寰疲惫的眉眼,本想劝她歇一歇。可听到南边的阵仗,知晓她取益州之心,顿时神色凝重,陷入了沉思。
过了片刻,虞允文凝视着她,问道:“岳鹏举战功赫赫,又曾经冒险出兵前来驰援你。二十一娘,你是不想与他反目成敌人,还是不想与大宋的兵厮杀?”
赵寰干脆利落地答道:“都不想!”
虞允文顿了下,缓缓问道:“谁对你来说,比较重要?”
赵寰抬眼看向虞允文,平静地道:“都重要。所以,不到最后关头,我任何一方都不会放弃!”
第70章
一层秋雨一层凉, 均州城下了一夜雨,清晨时分停歇了,凉风嗖嗖刮着, 气温比起往常低了一截。
城门口等着入城卖柴禾的独轮车, 为了趁天冷卖个好价钱, 早早就挨挨挤挤排起了长队。
“咦,这是什么告示,大宋朝报?”排在最前的汉子认得几个字, 抬头念道。
汉子声音大, 其他人等着无聊,搭话问道:“大宋朝报,可是朝廷的邸报, 可有什么新鲜事发生了?”
“朝廷除了加徭役赋税,能有甚新鲜事!这日子,一年比一年难过, 地里收上来的粮食, 都被收走了。成日饿着肚皮,还得服徭役,反正家徒四壁, 只剩一条贱命,要就拿了去!”
黑脸的汉子穿着褴褛的衣衫, 背靠着推车, 推车上面堆着几个鼓囊囊的麻袋, 里面装着去典当的被褥厚衫,扯着嗓子骂骂咧咧。
“可不是, 除了金贼来抢,劫匪来抢, 朝廷再来收一次,这日子是没法过了。”旁边面黄肌瘦的汉子接话,跟着往外倒苦水。
眼下世道艰难,百姓的日子岂止不好过,而是压根就快过不下去。一时间,大家都心有戚戚焉。
“咦,这不是南边朝廷的邸报。”识字的汉子仰头读了下去,惊讶地道:“这是燕京的邸报!”
听到燕京,先前的黑脸汉子骂声一停,凑上前跟着往城楼上瞧去。
可惜,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忙问道:“上面写什么了,燕京好啊!”
“可不是,与咱均州相邻的蔡州,听在那边做买卖的人回来说,他们今年种地的种子粪肥,都是柔福帝姬拿出来给了他们。庄稼成熟了,收的赋税,比赁来的地租子要少交两成。服徭役修路修城,柔福帝姬也没亏待他们,虽没工钱,杂面馍能吃得半饱!”
“我也听说了,关键是地界太平,打仗也打不过来,劫匪被清理一空,人能安安生生活着,这才是要事啊!”
“小声些,且听听邸报上究竟说什么了?”
识字汉子被催促着念了下去:“山河破碎,身为大宋子民,当为黎民苍生而战,为百姓福祉而战!”
“天子岂能弃子民于不顾,弃城而逃,苟且偷生!”
“天下子民用血汗供养着皇帝百官,自当上能抵御外敌,下能平天下。赵构在南边称帝,北地的大宋同胞们,你们数次经受战乱之苦,并非天道不公,此为人祸。实属赵构不配为帝,恭迎其登基的百官们,所图为何?”
“身为赵氏后人,莫敢忘祖宗遗训。天下未平,永不称帝。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率正义军定天下,还大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
除了汉子愈发高昂的声音,城门前一片安静,所有人都认真听着。
晨曦的光芒,照在他们或麻木,或憎恨的面孔上,渐渐皆变成了希冀。
“二十一娘真没忘了百姓,她收复了开封,打下了燕京,将金贼杀得节节败退。”
“二十一娘也姓赵,她是皇家帝姬,以她的功劳,都未敢称帝。天下不平,永不称帝!”
“二十一娘还不加赋税,百姓有地耕种,不乱加苛捐杂税。邸报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北地只征收哪些赋税。”
有人回过神,迟疑地道:“可二十一娘终归是娘子,南边是皇子,哪有帝姬娘子称帝的?”
有人立刻反驳:“休说前朝武帝,且说如今,你的命,可是南边皇子给你挣了来?纯粹是你自己命大,金贼乱匪来袭时,你躲得快罢了!”
“谁对我们好,真正顾念我们,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堂堂男儿,还不如一群小娘子呢。二十一娘可能继承皇位,你我此等小民,由不得你我说话。南边的官家,我不要命大胆一句,我可不认!”
“朝廷的贵人官兵,成日对我们吆五喝六,向来哪顾我们的死活。都这个时辰了,城门还不开,咱们进城还得交两个大钱,只怕他们早已富得流油,已看不上了。”
“就是,今日怎地还不开门?家中还等着卖了柴禾,好买些油盐酱醋呢!”
“开门!开门!”
城门外,愤怒百姓的呼喊声,一声高过一声。
均州城在天刚蒙蒙亮时,铺子就开始三三两两卸下门板,准备开张。
伙计们蹲在门前洗漱,炊饼铺子的蒸笼上,冒出阵阵热气。
“哪来的邸报?”生药铺伙计将嘴里的水吐掉,转身进屋,看着角落里的纸,俯身捡起来。
“大宋朝报啊!”伙计看着工整又不失风骨的几个大字,喃喃念道。
“你们在作甚,都天光大亮了,还不赶紧洒扫!”掌柜洗漱完毕来到大堂,见伙计们围在一起,皱眉呵斥道。
伙计将报递上前,兴奋地道:“掌柜,你快看,燕京称南边朝廷的官家,皇位得来不正,骂他不配为帝!”
掌柜脸色大变,忙接过看了起来。他抓着纸,神色凝重。
这天下,估计要真得大变天了。
掌柜想到北地的买卖,提起长衫下摆,急急奔去找东家了。
除了生药铺,均州城的其他铺子,都收到了《大宋朝报》。
衙门也收到消息,府尹贺高淳手都在颤抖,纸哗啦啦响个不停。
“在均州出了这等大乱子,如何敢上报朝廷啊!”贺府尹欲哭无泪,愁得直打转。
幕僚郭为比他镇定得多,上前宽慰道:“东家,北地与南边的斗争,不是一日两日之事,朝廷官家皆早已心知肚明。这份报,绝无可能只出现在均州。东家只当做一切都不知晓,先打探一下动静,待到其他州府上报朝廷之后,再跟着报上去。”
贺高淳松了口气,随即心又提了上来,道:“这大宋朝报,已经传遍了均州城。若是不报,朝廷追究下来,只怕又得吃挂落!”
郭为袖着手,老神在在道:“东家莫急,路上不太平,到处都是叛乱。朝廷要追究下来,也得许久。不是均州不想如实上报,只驿站已经被金兵一把火烧了。又不若北地,早已经修好,一路顺畅。消息弄丢了,也是常事。”
贺高淳性子软,遇到事情容易惊慌。不过冷静下来之后,就变得聪明了。他听到北地,脑子已经转得飞快。
均州离赵寰辖下的蔡州,不过隔着汉水罢了。
贺高重新拿起报看了起来,啧啧道:“这篇檄文,直白易懂,底下百姓也能读得明白。看来,北地那边,所图不小啊。你瞧,上面还有说文解字,正好给百姓学字用。”
郭为琢磨了下,道:“东家,你再瞧这赋税。北地的收成,可比均州好上不少,百姓交的赋税,要比南边少近足足五成!”
除了正税之外,再加上各种杂钱,税目繁多,数不胜数。更遑提,不时因为打仗增加的兵税。
郭为道:“眼看又要多加一份税,官家要在临安修皇宫,需要大笔的钱财。哪怕不修皇宫,仅仅官家一人的吃穿用度,整个均州都担负不起啊!”
贺高许久都没做声,慢慢将报收起来,道:“又不是均州一地欠赋税,神武右军驻守陕西六路,所需的粮草要由当地筹措。那边的日子,可不会比均州好过。”
郭为叹了口气,道:“岳都统能打仗,有他在,陕西六路就能安稳下来了。可他的兵,总不能没饭吃。再给百姓加赋税,与叛乱四起时,有何区别?”
贺高冷哼了声,讥讽地道:“上面的人可不管这些,都是地方官员的麻烦。再说打仗的兵,向来都不会穷。只那张俊的田地,收来的租子,就够养活大军了。至于岳鹏举到陕西,他一心想要抗金,违了上意,这是在给他使绊子呢。”
想到朝廷的混乱,郭为道:“远离中枢也好,总算能求得一个安稳。”
这时小厮在门口探头探脑,郭为走上前,听小厮道:“守城门的张守将,听说城外也有了大宋朝报,如今还没开城门。他差了亲兵来,说是要请府尹差捕快缉拿乱党。”
郭为眉头皱了起来,上前与贺高说了,道:“东家,张守将可是张俊的人。”
贺高向来与张守将不合,闻言脑子转得飞快,沉声骂道:“兀那张牛儿,真真是乡下泼皮,哪来的乱党,他有本事,让他自己去抓。就是张俊亲自来,我也不怕他!张牛儿杀平民百姓,冒领功劳的事情,我还没参揍他呢。你去走一趟,告诉张牛儿,他想要激起民怨,逼得百姓反了,先得掂量掂量他那点兵马。”
郭为领命前去了城门处,远远望去,排队等着出城的车马,已经将城门口堵得水榭不通。
收夜香,装着泔水的车上,散发出阵阵酸臭味,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张牛儿用布巾蒙着鼻子,几个副将围在他身边,正在小声嘀咕着什么。
见到郭为只身前来,张牛儿气得将手拿开,骂道:“贺高那厮,大事当前,居然躲了起来!”
郭为上前见礼,张牛儿神态倨傲,随意点了点头,不客气问道:“贺府尹呢,你做不了主,去将你主子叫来!”
郭为强忍着怒气,道:“张守将,正是东家遣了我来。东家让我给张守将带句话,开关城门的时辰,乃是太.祖为了方便百姓,从大宋立国伊始就定了下来,若无战乱等大事,不得不随意改动。如今张守将不开城门,得有朝廷的旨意才行。”
张牛儿怒道:“你装傻,你的主子也一并装傻。均州城发生这般大的事情,若是朝廷责罚下来,谁能担待得起?你休得拿朝廷规矩来压我,乱党都不承认朝廷,到处妖言惑众。贺府尹不缉拿乱党,还要开城门,莫非,贺府尹是投奔了乱党?”
郭为早见惯了张牛儿的嚣张,他也不急,指着城门前的长队,道:“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城内百姓没了柴火,当年金兵围城时,可是连艮山都推倒,将里面的树木亭台全部砍伐殆尽!张守将,话已至此,开或者关,你自己拿主意。”
有那大胆的汉子,已经在不耐烦高声喊道:“这城门究竟何时开?”
其他人跟着应和道:“我要出城去,乡下老母病重,给她请了郎中回去治病。你们不拿我们的命当回事,自有人拿我们的命当回事!”
“这些兵,打金贼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就知道欺负我们老百姓!”
“都是爹生娘养的,我们老百姓的命,也是命!”
“滚出均州,滚出均州!”
百姓们愤怒的吼声震天,张牛儿不由得悄然后退。
如贺高所说那样,张牛儿原本是泼皮出身。趁着乱世,倒被他混出了份功劳,飞升到了守将的位置。
张牛儿借机想要为难贺高,一夕之间,均州城内外都出现了大宋朝报,城内肯定有燕京的人马在。
自从有了官身之后,张牛儿比起以前,狡猾惜命多了。他倒识相,无论如何,绝对不敢惹赵寰。
张牛儿却又舍不得抓到乱党的功劳,想要拉贺高下水,借他的手抓人。
面对着愤怒的百姓,张牛儿没出息腿软了。他能杀良民冒领功劳,却总不能杀光一城的人,让他们全部闭嘴。
张牛儿心思转动,左右衡量之后,总算是不能吃眼前亏,为了面子过得去,高喊道:“我身为守将,当是守护一方百姓,既然贺府尹认为城内太平,我亦无话可说。开门!”
郭为嘴角泛起冷意,见兵丁已经去开城门了,朝他拱了拱手,转身扬长而去。
城门口实在太臭,张牛儿剜了郭为背影几眼,恨恨捂着鼻子,忙不迭跑开了。
几辆不起眼的骡车,夹在在队伍中。海平小跑着来到最前面的车前,嘿嘿笑道:“郎君,城门开了。”
虞允文失笑,道:“知道了,你先前喊得那般大声,吃了一肚子臭风,快歇一歇吧。”
海平讪笑一声,跳到了车辕前。重山这时跑了上前,打起车帘,低声对虞允文道:“郎君,二十一娘说,你的字写得好,让你写一封信,让小的再多留一阵,将信交给贺高淳。”
虞允文听完重山交待赵寰让他所写的话,拿出笔墨纸砚,飞快写就。待吹干墨汁,放进信封中交给他:“你去让二十一娘过目。”
重山接过信,跑到后面车上,将信交给了赵寰,道:“二十一娘,郎君已写好信,请你过目。”
赵寰打开匆匆扫了眼,道:“你去将信送给贺高淳,别的你别管,送到之后就离开。”
重山忙接过信,警惕打量着四周,不动声色离开了。
出城的车马缓缓前进,很快就到了赵寰他们这里。海平与赶车的护卫,上前塞给兵丁一个钱袋。
兵丁抓在手上一捏,打量了车马几眼,见是绸缎庄的商队,关贴路引齐备。上前装模作样翻了几匹布料,挥手放他们离去。
车马顺利出城,朝着利州方向驶去。快到午饭时辰,寻了一处河滩边,停下来歇息吃干粮。
河岸两边,山上的树叶已经层层叠叠,变得金黄。小河水波光粼粼,掬水洗完手脸,被凉意一激,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赵寰擦拭干脸上的水珠,见虞允文还在仔细洗,不禁笑道:“你没骑马,一直坐车,脸已经白了不少。待回到益州,令尊不会相逢不相识。”
虞允文跟着她笑,一本正经道:“既然二十一娘这般说,我就不用敷粉了。”
赵寰哈哈笑,虞允文站起身,随意抹了下手,与她一并走着,问道:“你先前写信给贺高淳,可是打算取均州了?他手上没有兵马,张牛儿才是关键。”
先前在城门口,赵寰看到贺高淳与张牛儿过招,她还以为得硬冲出去。谁知,不过几息之间,张牛儿就败下阵来。
赵寰道:“哪怕需要武官打仗,文官依旧看不起武官。张牛儿不是好武官,他的脑子,也比不过贺高淳。均州就在蔡州旁,顺手而已。”
虞允文想到均州百姓的反应,默然片刻,道:“不知南边得到消息之后,会做如何想。”
赵寰在石头上坐下来,串起只炊饼在点起来的火堆上烤,满不在乎地道:“恼羞成怒,我再多一层骂名呗。反正债多不愁,不缺这些。赵构要图名声,最怕的就是,他的皇位不稳。他怕什么,就送他什么。”
火苗卷着炊饼,面皮渐渐变得焦黄。赵寰徐徐转了个面,惆怅地道:“人说家丑不外扬,我真不想在外忧未解时,与南边起冲突。只树欲静而风不止,盐茶等也就罢了,他们居然会答应给西夏刀箭!”
汤福送了急信来,赵构要与西凉开榷场,南边好些买卖人,都凑上去想想分一杯羹。
尚富贵的友人得了绸缎的买卖,他暗中打听到,朝廷答应了支援西夏一批军饷。
这批军饷,明面上拨给了岳飞的神右军。他辛辛苦苦带着军饷到了熙宁,最后只为了西夏做嫁赏。
虞允文郁闷不已,道:“北地的半壁江山都可以拱手不要,不过是一些军饷罢了,朝廷给就给了。当年西夏偷袭定远,定远军死伤无数。赵构此举,是要彻底寒了边关将领的心啊!”
炊饼烤好了,赵寰吹了几下,一点点撕着吃,淡淡道:“西夏趁火打劫,占去了与大宋西北边境大片的疆土。赵构窝藏在南边不敢露头,西北他是彻底不打算要了。岳鹏举只要不反,这个哑巴亏就吃定了。我估计朝廷会先稳住他,答应军饷随后补上。”
虞允文学着赵寰那样烤着炊饼,等她吃完,将手上烤好的递过去,慢吞吞到:“不知岳鹏举得知后,会做如何想。”
赵寰没有回答,推开了虞允文递上来的炊饼,“你吃吧,我们得赶快些。等重山归来之后就急行军,以后就不进城了,争取在年前回到燕京。”
过年时赵寰不能不出面,虞允文听到急行军,也没再坚持,几口将炊饼吃了下去。
见水沸腾了,提壶倒了两碗凉着,拿出个瓷瓶,揭开盖子,倒了些东西到她的碗里。
赵寰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虞允文搅动着碗,道:“蜂蜜。一路上你都在吃甜,我在均州城买了些,等赶路时,你能喝上一些。”
迎着赵寰讶异的目光,虞允文笑道:“我瞧清楚了,你吃了甜食之后,脾气就会好一些。虽说你平时从不发火,可你越平静,大家就越怕你。”
赵寰端起碗,笑道:“那我以后得注意些,多吃些甜,免得你们怕我。”
虞允文赶紧道:“我说错了话,是敬,不是怕。”
赵寰抿了口暖呼呼甜滋滋的水,笑道:“我不在意。”
虞允文端起碗喝着水,喟叹道:“进了利州就好了。不知岳鹏举走的哪条道,可别与他的大军遇上。”
赵寰一口喝完蜜水,道:“无妨,我也打算见见他。”
岳飞领兵从襄阳而上,到了燮州扎营。
端坐在营帐中央,双手搭在案几上,一瞬不瞬盯着面前的大宋朝报,久久未动。
蜡烛燃到底,发出轻微的哔啵之声,亮光渐弱。
岳飞终于抬起了手,轻轻将纸收了起来,放进紧急文书匣子里收好。
初春时,她与他言笑晏晏。日子过得真快啊,转眼间已是深秋。
赵寰已成了正义军统帅,意在收复天下。公然宣称,赵构的皇位得来不正。
燕京初次,与南边正式宣战。
蜡烛终于熄灭了,帐内一片漆黑。
岳飞没有唤人点灯,他和衣倒下,睁眼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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