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如果要谈论杨纯野心的崛起, 那大概是一段有些心酸的家中二子总是容易被忽视的故事。
他是杭州杨家的第二个儿子,他的父亲是江湖闻名的如意楼的楼主,他的兄长是天赋卓绝的武学天才。
但他却只是一个没有学武天赋的普通人。
生长在这样的家庭, 被忽视的结果几乎是必然的。
他们的父亲眼中只有他们的兄长杨傲一人, 杨纯从小被灌输着要好好辅佐兄长的想法,好像他生来就是该居于人下。
他从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还以此为荣, 因为他认定了他的兄长就是如意楼的继承人,而杨纯会是他最好的助手。
他愿意为兄长做个垫脚石,直到陆卓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假象。
他第一次知道, 原来……他的兄长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那一日杨傲约陆卓在西湖畔比试,他缠了陆卓整整三个月,才换来这场比试, 他以为自己稳操胜券, 杨纯也以为他稳操胜券,当然整个如意楼也是这样以为的。
但是结果却是陆卓赢了。
当然在江湖上流传的说法是两人平手, 当日陆卓最后确实失了一剑, 导致两人平手的结局,但是在场围观的明眼人都能看那最后一招是陆卓让了杨傲。
比试结束后, 杨傲错愕地站在一旁,似乎不敢相信这个结果。
杨纯则看着陆卓, 这个他日后的好友,他兄长此时的劲敌, 第一次在心里迸发出一个念头。
他能赢杨傲,难道我就不能赢?
那一战后杨傲将自己锁在房里一个多月没有出门, 陆卓好似也反应过来, 以杨傲高傲的性格, 陆卓在比试时相让,对杨傲来说简直不亚于当面扇了他一巴掌,陆卓还不如直接赢了他,或许他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感到失落。
陆卓心里愧疚,比试后也留在了如意楼,想要跟杨傲道歉。
那时他和杨家兄弟还不算熟识,但因他的师父天峰道人的名头,杨老楼主也放他满如意楼的乱晃,毕竟天峰道人医术高强,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会求到他的头上,再加上陆卓的武艺。
即便陆卓赢了杨傲,堕了如意楼的面子,杨老楼主也知道与陆卓交朋友,好过把他变成敌人。
但是陆卓也不是爱哄人的性格,又是年少轻狂的时候,在如意楼等了几天没等到杨傲出房门,也就算了。
陆卓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开如意楼的时候,为了避免麻烦,没走前门,走的是后门,正好与在台榭读书的杨纯撞上。
对于这个前几日才伤了自家兄长脸面的人,杨纯显然没什么好感,只从书卷中抬头看了他一眼便没再搭理他。
陆卓摸了摸鼻子,原想直接离去,没走两步又挠着额头走回台榭。
侠客将剑扛在肩上,抬头向台榭上的杨纯发问:“你大哥一向那么小气的吗?”
瞧瞧这一闹脾气就把自己关在房里的样子,跟陆卓的师父天峰道人有得一拼了。
听到他出言侮辱自己的兄长,杨纯怒而放下书卷,皱眉道:“这是骄傲,不是小气。”
虽他说什么,陆卓耸了耸肩:“我要走了,麻烦你跟他说,这次输了下回赢回来就是,我早迟等着他。”
说完陆卓又道了句‘再会’,便大步流星往后门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渐渐离去,杨纯忽而上前隔着栏杆出声叫住他:“你要去何处?”
陆卓扛着剑回头,扬眉向他一笑:“自然是各处去逛逛,天下这么大,总待在一个地方也太无聊了吧。”
天下?杨纯看着他离去,平生第一次看到自由的模样。
他在想陆卓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在想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一样,但那时他还没看清。
这个问题一直到雁荡山后,杨老楼主决意把如意楼传给陆卓时,杨纯才终于隐隐约约得到一个答案。
无论他杨纯是什么样的人,他现在知道了,他不甘心去做一个屈于人下的人。
如意楼他从不曾看在眼里,他要去到那万人之巅,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好叫他那位眼中从来没有过他的父亲知道,他的二儿子也是位人物。
杨纯带着士兵走在寂静的宫道上,呼吸着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嘴角绽开一个微微的笑容。
今日之后,史书将会留下他的名字,恶名、贤名又有什么关系?终究是他换了这天地。
四周跪倒在地的宫人趴在地上,颤抖着身子看着他的影子从地上滑过,直到他走后才敢悄悄偷看他一眼。
他们相互交换的眼神中,全是对这人的恐惧。
角落有个小宫女看着杨纯离去,又侧眸打量了一下四周惊恐的宫人,趁着众人不注意时,缩起身子从身侧的小门逃走了。
抚仙山下,带裴翊回师门扫墓的陆卓,在山脚的面摊上同裴翊聊起了京城里现在可能正在经历的风雨。
正在吃面的裴翊动作停滞了一下,他抬头看向陆卓,又看了看他身后正在煮面的老板。
裴翊不悦地抿着嘴唇,斥道:“这里是说这种话的地方吗?”
陆卓表情无辜:“什么话?我不是在问京中的天气吗?这也问不得吗?”
裴翊瞪着陆卓,陆卓偏头向他笑着,然后……就挨了裴翊一脚。
这一脚力道不轻,陆卓痛呼一声,趴倒在桌上,一手揉着被踢的地方,苦兮兮地说道:“知道你的腿伤好了,也不用拿我来练功吧。”
见到他的狼狈相,裴翊噗嗤笑出声了。
见面摊老板抬头向自己望来,裴翊又忙收敛了神色,向陆卓说道:“少装模作样,就我这花拳绣腿的,也能踢伤你陆大侠?”
花拳绣腿是从前陆卓嘲讽裴翊武功不行时的说辞,此时被裴翊翻出来,多少有些秋后算账的意思。
陆卓闻言当即收起苦兮兮的表情,尴尬地向裴翊咧嘴笑了笑,伸出右手去抓裴翊放在桌上的手。
“哪能是花拳绣腿!裴公子武功盖世,天下无双。”陆卓笑嘻嘻说道,“你只需要看我一眼,我就全身酥倒了,那还需要你亲自动手?”
面摊老板端着面走过来,裴翊瞪他一眼,看了看陆卓抓着自己的手:“还不快放手?”
“为什么要放手?”陆卓凑到裴翊耳边,“你怕人看啊?”
裴翊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面摊老板走近,陆卓猛地站了起来,几个错步躲开桌下的袭击。
“不过玩笑两句,何必动这般气?要是真把我踢残了,你下半辈子可怎么办?”
陆卓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
裴翊白他一眼,兀自埋头吃着面条,心道我何须你这个都不知能不能活明年冬天的人,来担心我的下半辈子!
面摊老板把面碗放在两人的桌上,面无表情地道了句:“客官慢用。”
冷淡的态度惹得裴翊都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这面摊老板约莫三十来岁的模样,肩膀宽阔,身材挺拔,长相、气质都不俗,不像普通山野之人。
陆卓好脾气地向面摊老板道了声:“多谢。”
回头便看见,裴翊的视线被这位面摊老板吸引走了。
陆卓顿了顿,他一向是知道裴翊有些爱慕美色的,虽然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曾经被‘容貌丑陋’的塞北客短暂的带歪过审美,但是大部分时候,当有美貌之人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还是不自觉会被吸引。
当年晋王便是用他那张脸,把裴翊骗到了自己宫中。
此时见到裴翊被那面摊老板吸引,陆卓心里有些醋意,咬着面条愤愤道:“我还没死呢,就开始琢磨着找下家了不成?”
“你说什么?”裴翊回头听见他在咕哝什么,开口问道。
陆卓从面碗里抬头,酸味十足地问道:“好看吗?”
裴翊怔了怔,双眸在陆卓脸上停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去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陆卓皱眉。
裴翊抬起头来,抬起右手捏了捏陆卓的下巴说道:“没你好看。”
两人视线相遇,都停了一会儿,裴翊忽而觉得有些尴尬,正想要收回手,陆卓忽地抬起手,握住他捏着陆卓下巴的右手。
陆卓深深地望着裴翊,笑着说道:“谢裴公子抬爱……好不好看,都是你的。”
这情话说的,裴翊既有些嫌弃,又有些感动。看了陆卓半晌,最终裴翊挣脱开他的手,埋首在面碗里含糊说了句:“知道了。”
陆卓好笑地看着他居然害羞起来,觉得真是稀奇,边吃面边歪着脑袋看他。
裴翊躲着他的视线,转移话题道:“你提醒杨纯早些留好退路。”
这是接上陆卓最先问起的京城风雨的话题,乍然一听他话里的隐喻,即便是正沉浸的甜蜜中的陆卓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怕他跟错了东家,最后也输得尸骨无存?”陆卓问道。
裴翊反问:“你觉得他跟对了人吗?”
陆卓转头想了想,太子在他的印象中是个谦逊之人,但他一向不喜朝堂,对太子及各路皇子也没有过多关注过,若真要问他杨纯有没有跟对老板,他也只能说一句不知道。
陆卓摇头:“我不知道,不过他眼光一向很差的,若是真的下错注也不足为奇。”
裴翊无意义地弯了弯嘴角,淡淡说道:“但愿他没有。”
但愿他们都没有。
这场对话给两人的心头都添了些阴影,到最后两人也不怎么再说话,只埋头吃面。
这面摊用料实诚,一碗熟烩面给堆得满满当当的,两人差点都没能吃完。
要结账时,裴翊看正在给熟客煮面的面摊老板右手像是有些残疾,又听熟客说起他家中还有幼女和体弱的妻子,再加上这些年的天灾人祸,想来他们一家也生活不易,但做生意却仍旧这般实诚,不赚客人半分便宜,实在可敬。
裴翊见此便多掏了些银钱留在桌上,叫陆卓走人。陆卓收拾完东西起身,看了一眼桌上的银两,忽地笑了起来,大步走上前去,拍了拍裴翊的腰。
“什么时候开始做起散财童子了?”
裴翊瞥他一眼:“我看他好看,想多付一点不行吗?”
“行!”陆卓故作夸张地点头,“你想怎么样怎么都行。”
裴翊白他一眼,懒得理他。
两人走出老远,陆卓回头看向面摊。面摊老板正在两人刚才吃面的桌面收碗,看到桌上明显多出来的银两,面摊老板拧着眉头抬头望向他们,向他们的方向走了几步。
陆卓远远地向他笑了笑,又挥了挥手,让他不必追上来。
三日后,刚刚领兵踏入塞北的顾清锋得到了一个来自京城的坏消息。
大营中,顾清锋站起身来,看着顾家遣来的报信人,厉声问道:“此话当真?”
跪在地上家仆抬头含泪道:“岂敢有假!大公子,贵妃请您快回京护驾!”
顾清锋连连点了几下头,当即要出大营去点齐兵马出发,却猛地在门口停了下来。
他现在绝对不能回京!
作者有话要说:
要收尾了,所以最近的章节都比较正(?),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了。
第92章
抚仙山是个好地方, 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出的都是英雄豪杰。
山道上, 陆卓手舞足蹈向裴翊吹嘘自家师门, 兴高采烈得像个孩子,裴翊看了他一眼,他右脸高高拱起的红肿, 凉凉打击道。
“再厉害,现在不也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陆卓闻言耷拉下身子,凑到裴翊身边, 举起两根手指在裴翊面前晃了晃,说道:“是两个,我师伯还没死呢。”
说起这事裴翊也觉得奇怪:“你不是说你师祖恨极了你师伯, 让你们见面就送他去见自己吗?既然恨到不死不休, 怎么到死也没把他逐出师门?”
若是裴翊遇到叛出师门这种事,是绝不会再让那人再做自己徒弟的。
陆卓摇了摇头, 感叹道:“这大概就是师徒情深吧!”
裴翊嗤笑:“这师徒情可真够扭曲的。”
一个把另一个气死, 一个吩咐徒子徒孙必要把另一个诛灭。
陆卓无奈地向裴翊摊了摊手,示意这是师祖的事, 他一个徒孙怎么敢议论?
他眼角忽然瞥到的什么,猛然扑了过去, 把裴翊吓了一跳,忙跟上陆卓的脚步, 却见他从一棵树下抓起一只野兔,嘿嘿笑了起来。
“好小子, 撞你爷爷手里了吧。”
他把兔子举起来, 与它面对面笑道。裴翊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半晌不敢上前。
这几日,陆卓的行为越发古怪,不单再是夜间高涨的兴致,白日里他的精神也越发难集中起来,往往裴翊在与他说一件事,他的注意力就已经被另外的事情吸引走了。
他清醒时也会为数次忽视裴翊,而向裴翊道歉,但裴翊根本就不在意这样的小事,他在意的是这些事给陆卓带来的影响。
他夜里睡得越加少,白日也极少休息,性情越加地暴躁。
陆卓向来好性情,无非必要,别人就是当面骂他,他也不会动手。刚才他在山路上,却差点跟一个不愿给他们让路的樵夫动起手来,裴翊拉他都拉不住。
要不是裴翊狠下心来,重重地一巴掌打在陆卓脸上,把他打醒了,那樵夫现在可能已经毙命于他掌下。
裴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陆卓。
陆卓在树下大笑着回头,举着兔子向裴翊炫耀:“从羽你看,今晚我们有烤野兔吃了。”
裴翊扯着嘴角对他笑了笑,陆卓却全然看不见他笑容里的忧愁,反而又被远处一棵开花的枇杷树吸引走注意。
裴翊看着他的背影,对着雪地轻轻叹了口气。
“你刚才在为什么叹气?”
两人要走到太极门时,陆卓忽而出声相询。裴翊闻言吃了一惊,抬头看向陆卓。
陆卓正偏头看着他,那只兔子已经不知道被他扔哪去了。裴翊感到些许奇怪,因为这些时日陆卓已经很少关心裴翊的心情,他现在更多的是在关注他自己,做的也是那些他想要做的事。
就好像他去雁荡山为燕云飞扫墓时,他还记得要问裴翊的意见,但是带裴翊回抚仙山的事,他是问都没问过裴翊一声。
裴翊晚上还躺在客店的床上,被他折腾得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已经变成一个破旧的马车内部,车外陆卓正坐在车辕上,一边向马上抽了一鞭,一边大声地唱着歌。
从那时起,裴翊就知道,陆卓越发严重了。
裴翊也说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裴翊确实也觉得陆卓该更多地去关注关注他自己,而不是像之前那样把时间都花在裴翊的身上。
七年分别的愧疚,让陆卓面对裴翊时,总是把自己放得很低,裴翊不喜欢这样,但是真的等到陆卓只关心自己不再留心裴翊时,裴翊又觉得有些郁郁不平。
他没想到自己也是这种扭捏作态的人。
“在想什么?”
陆卓的声音离裴翊十分之近,等他回过神来,陆卓已经用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腰将他拉近。两人近到呼吸可闻,裴翊抬眸看着陆卓幽深的眸子,听到他笑着问自己。
“在想什么?怎么连我的问题都不回答?”
裴翊还没说话,他已经抬手捏住裴翊的下巴吻了上来。他一手箍住裴翊的腰,一手捏着裴翊的下巴,要求他配合自己,裴翊的呼吸被他全数侵夺,被迫接受着他的亲吻。
原来刚才的关切只是为了这个吻在做铺垫,裴翊心里燃起一股火辣的羞耻,他不知是否该感谢陆卓没有什么都不说,就直接吻上来。
至少现在这样他不会感觉,自己就像个只被陆卓用来做那些事的□□。
裴翊被陆卓压到一个树上,树梢上的积雪因他们的动作纷纷落下,砸在两人头顶,裴翊被冻了个哆嗦,但是陆卓却完全没有被影响,仍旧兴致勃勃地歪头吻着裴翊。
裴翊的背部被树皮磨得生疼,连皱了几次眉头,那人却不知收敛,甚至将一只手掌探进裴翊的衣襟。
裴翊嘴皮已经有些发麻,抬眸瞪了忘情的陆卓一眼,忽地气上心头,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嘶!”
陆卓捂着嘴抽身离开,吃惊地看向裴翊:“这是怎么了?”
说话间还吐出两口血沫,陆卓冲着裴翊做出一脸龇牙咧嘴的怪相。裴翊看见他舌头上的伤口,一时又觉心疼又觉痛快,冷声说道:“我饿了。”
说完一把推开陆卓,从他身边走过。
陆卓皱着脸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道这怎么又生气了?
舌尖的火辣疼痛让陆卓啧了两声,想起裴翊说他是饿了,陆卓无奈地跟上去,大着舌头企图跟他讲道理:“你就算饿了,也不能咬我呀!咱们大郑可不兴吃人啊!”
裴翊白了他一眼,压根不想接他的茬。
陆卓看出他在生气,又不知他在为什么生气,总不能是为陆卓刚才在山路上亲他的事?
不能吧,这荒郊野外的又没人看见,何况裴翊也不是这样小气的人。
陆卓抓破脑袋也不知他是怎么了,只能一路逗着裴翊,裴翊先是不理他,耐不住他缠后来干脆跟他动起手来,两人玩闹着走到太极门前。
陆卓忽然停下脚步,正在与他动手的裴翊差点撞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怎么了?”裴翊发问。
见陆卓面色凝重,裴翊也越过他的肩膀,向太极门望去。太极门是位于抚仙山顶的一处道观,不过因为是个武林门派,门中也不是人尽修道,没什么人前来参拜,自天峰道人去世后,陆卓便将大门锁了,将钥匙托给山下的一户相熟的农家,又留了五十两给他们,请他们偶尔上山来打扫一番。
他们在山下便已经去拜访过那户农家,从他们手中拿到钥匙,据那家人所言,因他们今年新添了婴孩,抽不出人手,自中秋过后便再没上过山,但此时太极门的大门却大开着,门上更是印了个凹进去的手印。
锁链滑落在门口,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两人对视一眼,裴翊想要上前查看情况却被陆卓拉住。陆卓向他摇了摇头,将其护在身后,两人一起警惕着四周慢慢走上前去。
走到门口也不见周围有什么异样,陆卓收回视线,抚着门上的手印,满脸凝重地回头向从地上捡起门锁的裴翊说道:“是芳姑。”
裴翊多少猜到此事恐怕与芳姑有关,但此时听到芳姑二字,他还是忍不住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
裴翊两步上前拉住陆卓的手,着急道:“我们快走。”
芳姑此时已经疯魔,也不知孙岳祖有没有向她透露陆卓的身份,若是她还在此处,陆卓岂不危险。
陆卓向他笑了笑,正想安慰他别着急,却忽然脸色一变,转身进了大门,大步奔向大殿。
裴翊忙跟在他身后,陆卓推开大殿大门,就见殿中飞来十来个东西向两人迎面而来。裴翊皱眉,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陆卓已经挥掌将这些东西击飞。
其中有一支落网之鱼被陆卓错过,向着他眉心飞来,被裴翊一个挪步上前用右手抓在手中。
“师伯明明已经听见我们在外面说话了,怎么还来这一套?”
陆卓无奈地望向殿内,脸色苍白的孙岳祖正对着门口,瘫坐在一个蒲团上。
孙岳祖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向陆卓嘿嘿笑了起来:“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转动眼珠看向裴翊,笑眯眯地打量了裴翊两下,只打量得叫陆卓疑惑,心道这位古古怪怪的师伯,别又是看上裴翊了?
陆卓上前两步挡住孙岳祖看向裴翊的视线,顺便把瘫坐的孙岳祖扶到正坐。
孙岳祖由得他伺候,坐好以后才向他示意了示意裴翊,说道:“太极门的轻功?我记得你师父可没收过这位徒弟。”
他语中暗含深意,听得裴翊直皱眉头。裴翊见孙岳祖虽伤重,殿中却没什么打斗的痕迹,猜想孙岳祖应该是受伤后逃到此处。
往四周望了望,裴翊跟陆卓说了声自己去看看其他地方的情况,便往殿外走。
“诶!你等等我!”
陆卓回头喊道,却只见到裴翊的一个背影。听到陆卓的话,裴翊停都没停一下,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不用你时时看着。”
陆卓无奈地叹口气,回身拿起孙岳祖的手腕,探他的脉搏。对于这位师伯不阴不阳的话,陆卓翻了个白眼说道。
“我师父收了几个徒弟你怎么知道?毕竟您老都失踪十来年了,我估计您连师祖在你走后,赶走了所有外门弟子都不知道。”
孙岳祖听着他嘲讽自己有些不悦,啧了一声拍着胸脯说道:“我跟你师祖的是非不用你小子来评判,但我告诉你,你未来师父不是那种没情义的人,瞧见没——”
他向陆卓示意没有打斗痕迹的大殿。
“你师父最要脸面,一直说这大殿对外示人最是要紧,要是不干净,就是丢了我们太极门的脸面……那老婆子打得再狠,我也没让她伤了这里一分一毫。”
倒是确实如此,也不知真如他所说,还是两人根本就没打到这里。
但陆卓见孙岳祖还十分自豪的模样,低头笑了笑,放下他的手腕,温声说道:“这些都是死物,您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孙岳祖哼了一声,往后靠到墙壁,一直紧绷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
第93章
陆卓见孙岳祖没有性命之忧, 便将他简单安置后,去寻裴翊。
陆卓走出大殿,四下去寻, 裴翊离开不过短短时间, 此时陆卓却寻不见他,疑心他是刻意避开自己,陆卓焦躁地皱起了眉头。
在观中走了走, 发现四下都有打斗的痕迹,陆卓连看了好几间房舍,屋顶和墙壁都已经被打坏了。
他那位师伯说护着大殿, 还真就只护着大殿。
陆卓好笑地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陆卓神色一变, 连忙加快脚步往神殿北面的祠宫走去。
裴翊回来时, 便见到大殿内的神像旁放了十来个破烂牌位,而陆卓则满脸愤怒地站在一旁, 对着坐在蒲团上的孙岳祖指指点点。
“师伯怎么能将芳姑引到祠宫去!”陆卓怒道。
裴翊走上前去, 陆卓看了他一眼,生气地背过身去, 既不看裴翊也不看孙岳祖。
裴翊也不管他,自顾自地走到神像旁, 拿起一个碎了一半的牌位看了看。
他见这牌位上只剩下个峰字,但陆卓却把它放在一众牌位最前面, 知道这牌位多半是陆卓师父天峰道人的,被孙岳祖和芳姑在打斗时打坏。
陆卓最敬他师父, 也无怪乎他会这样生气。
裴翊放下牌位, 走到陆卓身边, 抬起手掌安抚地将手搭在陆卓的胳膊上。
陆卓再次看了他一眼,视线在他有些凌乱的衣衫上打转了片刻。陆卓皱了皱眉头,从裴翊头上摘下一片枯叶,捻在手中打量着这叶子。
看到陆卓手中的枯叶,裴翊身子僵了僵,下意识抬手往头上摸了摸。
陆卓沉声道:“不用摸了,只有这一片。”
孙岳祖还在那里狡辩:“死小子胡乱说话,如何是我把她引去的?明明是那老婆子发疯,死追着我不放,我看她可怜不忍下杀手,迫于无奈之后一路后退,才跟她打到那里去的。”
陆卓双眸紧盯着裴翊,嘴上反驳孙岳祖道:“师伯连这大殿都能守住,怎么就守不住祠宫?我看师伯是对师祖心怀怨恨,故意将芳姑引去,让她有机会将祠宫供奉连师祖牌位在内的十来位祖师牌位全部打坏。”
“放屁!老子岂是那等小气的人,你当我是你师父不成!”孙岳祖被气得连连咳嗽。
他向陆卓解释自己为何能护住大殿,却护不住道观其他房舍。
“我们打到大殿的时候,那老婆子已经疯癫,就当时那个情况,老子要是让她打进大殿来,不就死定了吗!”
陆卓闻言‘哎呀呀’了几声:“你刚才不是还说,芳姑打不过你,只是你忍心下杀手,才会与她缠斗起来?”
“她当然不是我的对手!只是……只是……”孙岳祖眼珠转动,一时不知该怎么去圆这个话。
恰在此时他那壮实徒弟堵栾外出归来,见大殿大门敞开,且里面还有其他人的说话声,当即心下一沉。
堵栾着急地往四下看了看,眼神忽地停在殿外用来供奉的香炉上,当即上前扛起数十斤重的香炉,往殿内冲去,嘴里操着那口带着胡音的汉话大喊道。
“放开我师父!”
陆卓和裴翊始料未及,只听一声大喊,然后兜头就是数斤陈年香灰迎面而来,两人齐齐一惊,抓住了对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感觉到手掌的温度,裴翊与陆卓对视了一眼,这几日对他的积怨竟在这片刻间消散。
“上房梁!”
陆卓向裴翊喊道,裴翊与他同时跳起。两人跳上房梁,躲过了这迎面而来的香灰。
蒲团上的孙岳祖却没那么好运,他身受重伤,本就行动不便,又没个人拉他,只能眼睁睁地见那香灰砸上自己。
一时间整个大殿灰尘缭绕,裴翊闭眼捂着鼻子,拿手在脸前扇了几下,陆卓也咳嗽了几声,但见到裴翊难受,便脱下了身上的外袍,兜头盖在了裴翊和自己头上。
裴翊察觉到他的动静,睁开眼睛就看见好俊俏的一张脸。
见到这张脸,裴翊呆了呆,面颊微红地将视线移开。先不谈两人之间的深情厚谊,就只看这张脸他也是很难对陆卓长久生气的。
他从前对陆卓没有说谎,他确实贪慕好颜色,对赏心悦目之人总是更容易心软一些。
不然凭他的脾气,就晋王那样的货色、穆晏那样脾性,在他面前也只有哭爹喊娘的份,岂能像现在这样猖狂。
“看我看呆了?”
见他发呆,陆卓调侃他,说着竟哈哈大笑起来。
情绪多变,也是他这些时日常见的情况。
裴翊咬着嘴唇,正想要跟他说些什么,却听见底下传来堵栾的大喊。
堵栾扛着香炉跑进大殿,被满殿香灰遮住了视线,完全看不清殿内情形,只能将手中香炉往笑声处砸去。
“师父,徒儿来救你了!”堵栾大喊。
听到自家倒霉徒弟的声音,孙岳祖呸呸呸几声,努力挥散眼前的香灰,大骂道:“蠢货!你究竟是来救我,还是来杀我的!”
眼见香炉将至,陆卓放开裴翊,扑上前去一手按住香炉,与香炉另一侧的堵栾对起掌来。
他武功本就胜过堵栾,再加上曦阳诀的相助,内力在香炉上过了一圈,震向堵栾。
堵栾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抵着香炉往后退了两步,方才扎稳马步,停下了后退的动作,借着香炉与陆卓对峙。
见香炉停下,陆卓笑了笑,手上加重力道,往堵栾而去内力忽地更加强劲起来。只听‘轰’的一声,香炉骤然裂开,碎片向四周飞去,堵栾失力地倒在地上,眼见香灰和香炉碎片中飞出一人,劈掌向自己而来,却无力再躲闪。
孙岳祖大惊,在后面喊道:“陆卓师侄!留我徒儿一条性命!”
裴翊同样大声呼唤道:“陆卓!”
他飞身上前想要阻拦,不愿陆卓在不清醒的时候,做出以后会后悔的事。
陆卓听到他们的声音,却是停也不停,直直一掌向堵栾劈去。
堵栾认命地闭上眼睛,却听‘砰’的一声,那一掌竟没有打到堵栾身上。
堵栾睁开眼睛,见到他那便宜师弟的情郎站在自己面前,一手抓着便宜师弟(也就是袭击他那人)的手腕,满脸心有余悸地看着他那便宜师弟。
看到两人脚下的碎屑,堵栾猜到刚才那‘砰’的一声,估计击中的就是这向自己飞来的香炉碎片。
想着这一掌要是劈到自己身上,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堵栾咽了咽口水。
陆卓却是满脸戏谑地看着裴翊,笑问道:“你以为我要杀他?”
裴翊瞪着他,沉声反问道:“你在戏耍我?”
他分明早就可以收手,偏要将事情推到如此地步,就是为了见裴翊为他手足无措,慌张失神。
“好!好得很!”
裴翊望着陆卓冷笑三声,随后扔开陆卓的手腕,大步往殿外走去。
他虽知陆卓现在的行为并非出自陆卓本心,他全该把陆卓当做个失常的疯子,不该过多苛责于他。
但只要一想到自己的真心,被他拿在掌中玩弄,便气不打一处来。
若是再留在此处,只怕两人都会口不择言,说出些昏话来,裴翊大步离去,走到这片刻之间,他能走到的最远的地方。
陆卓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追过去,反而歪了歪头,将手递向还坐在地上的堵栾。
“师兄得罪了。”陆卓含笑道。
堵栾看着他的笑容,却只觉得遍体生寒,仿佛自己不过是被他捏在手中的一只蚂蚁。
堵栾抓住陆卓的手站了起来,心里却仍旧提防着他。
众人之中,唯有孙岳祖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成器了,不再像条哈巴狗一样跟在你那小情郎屁股后面乱晃。”
陆卓回头漫不经心地向他笑了笑:“若说起当狗,侄儿哪比得过师伯在北蛮人帐下当狗的时候。就为了收个徒弟,连皮条客都能做,要武林有一日论起来不要脸面这事的排名,侄儿定要推举师伯为古今第一不要脸。”
“你敢辱我师父!”
刚刚站稳的堵栾怒而攻上前来,不过两招就被陆卓折了肩膀扔到一旁。
孙岳祖坐在一旁,愤而起身想要阻止,却不防牵动体内内伤,霎时坐倒在蒲团上,一口气上不来,差点一命呜呼。
陆卓几步上前,半跪在孙岳祖身边,帮他顺过气来,调笑道:“师伯都一把年纪了,还是注意些身体吧。”
“你!”孙岳祖看出他眼中溢出一股邪气,咬牙道,“陆卓小子!你……你越来越严重了。”
这事裴翊有察觉,孙岳祖有察觉,陆卓自然不可能没有察觉。
他不在意地向孙岳祖勾了勾嘴角,开口问道:“既然师伯看出来了,可有法子救我?”
孙岳祖犹豫了片刻,待要旧事重提,却被陆卓打断。
“旧法子就不必说了,我看师伯现在的情况也没法再废了我,我只问师伯当年常白前辈练这曦阳诀时是什么情况,师伯可知晓?”
确实也如他所言,孙岳祖现在的情况,别说废了他以后为他重塑筋骨,就是动手之时保护自己不被陆卓的内劲所伤都是难事。
那该死的老婆子,耽误他收徒弟。
孙岳祖暗骂一声,也不想陆卓真折在曦阳诀上,孙岳祖想了想当年常白修炼曦阳诀时传出的消息。
“当年武林有传常白在练曦阳诀,甚至因此邪功性情大变,与青梅竹马的师姐芳姑也恩断义绝。据闻修习此邪功,要以小儿心肝为食,疏散体内血气。当时江湖有过几桩这样的惨案,便有武林同道携手同去诛灭常白。”
孙岳祖娓娓道来。
“当时连你师父也去了,他一向爱管闲事又爱故作清高,我那时已经叛出师门,在边塞听闻连这种事他都要凑热闹,便想着来嘲笑他一番,谁知日夜兼程也只赶上了这闲事的尾巴。”
“我赶到的时候,有名有姓的江湖人士都已经走完了,就剩下几个江湖散客,听他们说常白被你师父重伤,又被芳姑救走了,从此江湖便再也没有听过他们两个的消息,时间久了甚至有些江湖人都不知江湖上曾经有过这样两号人物。”
天峰道人向来不喜欢提自己在江湖上的事,陆卓从没在他那里听过此事,也没想到自己与芳姑、常白夫妻还有此渊源。
不过他从孙岳祖的话中,却找出了自己想要的线索。
“以师父爱管闲事的性子,既然跟常白前辈交过手,一定会把闲事管到底。常白前辈死前仍在修习曦阳诀,若修习曦阳诀,真要以小儿心肝为食,师父肯定早就找到他二人动手杀了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怪这几章陆哥情绪多变,又散漫轻佻,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第94章
陆卓对着神像喃喃自语, 孙岳祖看着他这样心里也犯嘀咕,小心翼翼问道:“你真不去追那裴家小子?”
陆卓自得笑了笑:“不必去追,他自会回来。”
孙岳祖看着他的笑容, 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妙。
果然如陆卓所言, 裴翊在入夜前回了太极门,还驾着一辆驴车,从山下带来了口粮和炭火。
陆卓从地窖里挖了一壶好酒, 坐在大殿前的台阶上看刚刚接上胳膊的堵栾,在驴车和太极门之间来回搬东西。
裴翊倒是好心,原本甩手在旁边看堵栾忙碌, 但察觉出这傻大个胳膊有伤以后,又开始默默帮他搬东西。
陆卓觉得有些好笑,他将拿着酒壶的手搭在膝盖上, 懒洋洋地靠在台阶上看着裴翊。
他有时会觉得这人很好玩, 脾气暴躁又爱冷脸,却偏偏有一副菩萨心肠。
他喜欢裴翊在他身边, 这些时日他总觉得自己在云间漂浮, 落不到实处,只有裴翊在他身边的时候, 他还能感觉到一点活着的感觉。
他的视线放肆地在裴翊身上盘旋着,仿佛在视察自己的一件所有物。
放肆到令人不悦, 连傻大个堵栾都忍不住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向他这边投来了好几个视线。
不过裴翊这些时日早就习惯他这样的视线, 半点没有被他影响,反而一脸淡漠地抱着柴火从他身旁走过。
“你刚才去哪了?”陆卓背对着大殿, 向走向大殿的裴翊发问。
裴翊停在原地, 回头看向他。陆卓仍旧懒洋洋地坐在台阶上, 不过视线已经移向远方,浑身写满了漫不经心。
裴翊冷笑:“你在意吗?”
说完不等陆卓回答,就抱着柴火转身走进了大殿。留下陆卓一人坐在原地,用力捏紧了手中的酒壶。
他没有回头去看裴翊远去的背影,却不妨碍他猜测藏在其中的高傲和不羁,
他不喜欢裴翊总是夹枪带棒地跟他说话,仿佛陆卓随意碰碰他,都必须沾上满手的刺他才能罢休。
陆卓眯上眼睛,想起裴翊在他身下啜泣的模样,呼吸快了几分。
他将手中的酒壶扔到院中。
只听一声清脆的响,那壶他只喝了一半的好酒便已经粉身碎骨。
他在意吗?他很在意!
大殿燃起炭火,骤然暖和起来。
裴翊看孙岳祖受伤严重又是个老者,原想将他移到其他房舍安置下来,好为他疗伤。
孙岳祖不知中了什么邪,谁知死活不移窝,就要留在大殿中。
裴翊和堵栾劝不动他,也就随他去了,至于陆卓——他现在根本就不在意他这倒霉师伯和倒霉师兄的死活。
裴翊看到他就嫌烦,帮着堵栾从其他房舍中搬了张小榻放到大殿中,把孙岳祖安置后,便抬步离了他们师门三人,自己在观中随意择了间损坏不算严重的房间住了进去。
裴翊疲惫地趴在床上,想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
宜州的查探没有结果,他和陆卓本打算拜祭过燕云飞便回塞北,但是陆卓半途发了疯,把他掳来抚仙山,要带他拜见祖师,算是将他们计划全盘打乱。
幸而冬天还没过去,现在京城那边也不知是什么情况,总要等太子和杨纯那边出了结果,塞北这边才能跟着动。
他已经给塞北送过信,想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想起陆卓这几日疯癫模样,裴翊叹了口气,埋首在胳膊里蹭了蹭,继续在脑袋里盘算着塞北的战局。
忽的门扉传来响动,裴翊身子顿了顿,却没其他动静,仍旧原样趴在床上,只是在不被人看见的地方,慢慢将右手伸入怀中。
有人走到床边俯下身来,小狗似的用鼻子蹭着裴翊的背部和颈部。
“对不起。”
裴翊听见陆卓在自己背上用湿漉漉的语气说着道歉,男人的热气从裴翊的背上到他的耳廓连成了一片。
他最近总是如此,有时道歉是因为他清醒过来,为自己所做的事羞愧,有时……
裴翊闭上眼眸,深深呼吸了几下,就着躺在床上的姿势,转身看向陆卓。
男人的眼眸里含着浓浓的惭愧,卖可怜似的地向裴翊眨了眨眼,迎着裴翊的审视,凑上前来在裴翊耳边说道:“若再有下回,你就直接拿枪捅死我。”
他含着裴翊的耳廓哀求道,裴翊再度闭上眼眸,仰头回应着陆卓的亲昵。
他最近总是如此,有时道歉是因为他清醒过来,为自己所做的事羞愧,有时是因为他疯得更厉害,故意装出清醒的模样,享受着裴翊希望落空的痛苦。
现在……他究竟是清醒,还是疯癫?
裴翊伸手抬起他的脑袋,仔细端详着他眼中的愧疚,竟找不出丝毫的破绽。
陆卓看着他,似乎想开口唤他,却被裴翊用一吻堵上了嘴巴。望着闭眼吻住自己的裴翊,陆卓身子僵了僵,猛地卖力吻向裴翊。
他一手搂住裴翊的腰,将他压在床上,两人交换着呼吸。
情到浓时,陆卓忽然感觉裴翊从嘴里渡了个什么东西给他。两人正在亲热之时,陆卓毫无防备被他用舌头将那物推进嘴里,咽了下去。
陆卓瞪大眼睛,想要推开裴翊,却被裴翊死死搂住脖子,用嘴堵住了他的嘴。
等到陆卓终于把裴翊推开,那东西却是已经咽下了肚。
“那是什么!”陆卓怒视裴翊。
他拍着胸口,想要将刚才咽下去的东西吐出来,但不过片刻便开始觉得四肢无力,头脑发昏。
陆卓瘫倒在床上,无力地指着裴翊:“你……你居然给我下药!”
陆卓简直不敢相信,裴翊会对自己干出这种事……也不对,毕竟裴翊也不是第一回 给陆卓下药了,陆卓只是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同一个人药倒两次!
裴翊擦着嘴巴,冷笑道:“就这点江湖经验,还敢说自己闯荡过江湖!”
好啊!他不只给陆卓下药,他还嘲讽陆卓。
陆卓觉得自己已经出离地愤怒了,等他药力过去,他必要将裴翊锁在床上,让他知道知道陆卓的厉害。
裴翊一看陆卓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你也就那点出息了!”
想起前些日被他戏弄的场景,裴翊越想越气,翻身坐到陆卓身上,狠狠一拳砸上了陆卓的右脸。
陆卓右脸上原先已经有些好转的红肿,再次高高肿起。
“这一拳是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我!”裴翊低头怒视陆卓。
陆卓本就晕晕沉沉,被他一拳下去,更是差点直接失去意识。摇了摇脑袋,陆卓唤回一点意识,对着裴翊破口大骂。
听到他对自己出言不逊,裴翊怒冲冲地对着他的左脸又是一拳。
“这一拳是为你嘴巴不干净!”
陆卓嘴里已经有了血腥味,向着床下呸一口血沫,怒道:“我亲你的时候,你可从来没嫌弃过我嘴巴不干净!”
刚刚说完迎面又来一拳,裴翊冷脸看他:“这一拳为你头脑不清醒,还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他力气不小,几拳把陆卓打得眼前发黑。陆卓倒在床上,看着不断旋转的房梁,又挨了几拳。
“这回又是为什么!”陆卓委屈。
裴翊厉声道:“因为我看你不顺眼!”
“你看我不顺眼,还跟我睡觉?你是不是哪里有什么毛病!”
陆卓不忿地朝着房梁大喊,恍惚觉得房梁歪歪斜斜地就要朝着自己的脑袋砸下来,把自己砸个脑浆迸裂。
看着房梁,陆卓觉得脑袋已经开始疼了,他用手撑起无力的身子,折腾着想要挪个地方,免得被房梁砸死。
裴翊也打得差不多了,从他身上翻下去,坐到旁边嘲讽道。
“你也就那根玩意有点用了!”
陆卓无力地坐起,用颤抖的手指愤怒地指着裴翊:“你……你……”
裴翊朝他翻了个白眼,想要从他身边下床,重新换个房间睡觉。身子刚刚移到陆卓身边,却忽而被陆卓揽住肩膀,搂入怀中压倒在床上。
裴翊以为他中了药还贼心不死,正要再给他几拳,却见他用整个身子将自己罩住,然后埋首自己耳边,含含糊糊地说道:“小心!房梁要塌了!”
说完便沉沉睡去,睡着时还努力地把裴翊的四肢往身下掖了掖。
裴翊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毫无动静的房梁,又看了一眼身上睡得不省人事的陆卓,忽然无奈地弯唇笑了笑。
他抬手抚了抚陆卓垂下的脑袋,低声说道:“陆卓,我很想你。”
空寂的房屋中荡开他的思念,像一把细细的锁链一样缠在两人的身上,但即便他们离得这么近,裴翊仍旧感觉自己离陆卓很远,两人之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他从来没有感觉自己离陆卓这样远过,哪怕是在他们真正相隔千山万水的七年里,他都不曾觉得两人之间有过这样的距离
那时,他只要看着月亮,就会想起陆卓也在同一片月光下。
但此刻,陆卓明明在他身边陪他同浴月光,裴翊却半点没有与他相伴的感觉。
裴翊仰头叹了口气,向着陆卓说要塌下来的那根房梁问道:“我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家暴是件不好的事,小朋友们不要学哦!
第95章
同样的夜, 接到京中消息的顾清锋,连夜让人找来出征前被皇帝封了个英武将军塞到军中的穆晏。
士兵找到穆晏时,他正在帐前磨刀。
从北蛮回来以后, 这位小侯爷便沉默寡言了许多, 不过这些与他不熟识的南军是不知道的,他们看着穆晏,只觉得这位小侯爷并不像传闻中那样跋扈, 只是性子确实高傲了些。
虽皇帝封了他从四品将军,几乎与顾清锋品阶相差无几,但顾清锋好歹也是他的主将, 他对着顾清锋却从来都是爱答不理的态度。
穆晏停下磨刀的动作,回头看向来传信的人:“顾清锋要见我?”
自顾家在京城设计陷害过裴翊后,他对顾家就不怎么看得上眼。
倒不是他对裴翊如何如何, 他心里仍旧厌恶裴翊, 不过同样讨厌顾家那小人做派罢了。
他也不算蠢到家,当日在京中知道裴翊是遭了顾家的陷害, 才会染上大理寺的官非时, 也弄明白了当时顾老三引他去青石巷,说是为死去的顾家老二伸张正义, 其实是想拿他当枪,陷穆家或裴翊于不义。
那日在青石巷, 若是真的动起手来,无论是他伤了裴翊, 还是裴翊伤了他,穆家和塞北军恐怕都会离心。
从小受万千宠爱长大的穆小侯爷, 哪里能容忍自己被别人算计, 顾家老三也就算了,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他知道那人一向不是个聪明的,想不出这种计策。
再加上那段时间顾清锋就在京中,穆晏不用猜也知道,带着穆晏闯青石巷给顾家老二出气的主意,肯定是这内里藏奸的顾家老大给出的。
听到顾清锋想见自己,穆晏皱眉:“将军可有说是何事?”
传信的人拱手立在他身前,向他摇头道:“将军并未吩咐,只说有急事,请穆将军速去见他。”
神神秘秘,穆晏听了越加不喜。
他随手将刀递给随侍的亲兵,接过亲兵手中的帕子擦了擦手,边向营帐走去,边说道:“既然将军不曾言明,想来也不是什么急事,那就明日再议吧。”
说完他竟真的撩开帐帘,进了营帐。
即便他是侯爷,传信的人也没想到他在军中敢如此放肆。
“这……”传信的人错愕地看着已经合上的营帐,又向左右看了看,最后只能跺脚转身快步往顾清锋的营帐跑去。
“他竟敢如此不把本将军放在眼里!”
顾清锋愤怒地站起身来,瞪着传信的人。传信的人缩了缩脖子,拱手回道:“穆……穆将军确实是这样说的。”
看着面色阴沉的顾清锋,传信的人大着胆子问道:“将军,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
顾清锋在大帐中来回走了两圈,若照他的意思,让人去把穆晏捆起来打上几十军棍才好叫他消气,反正现在京里反了天啦,会给穆晏撑腰的老皇帝估计也没心思再来管这位小侯爷。
但此刻穆晏对他还有用,顾清锋还真不好动他。
气势汹汹地在大帐里又走了两圈,走到稍稍能够压下心头火气,顾清锋当即带着人走出大帐,大步往穆晏的帐子走去。
不管塞北如何风云变幻,抚仙山都是一片岁月静好,主要原因在于——陆卓还昏着呢。
因为陆卓武功高,裴翊担心药用少了对他没作用,便比着常人的分量,给他多加了点。
陆卓吃了药,一连睡了三日,连堵栾都觉得不对劲,悄悄拉着孙岳祖的袖子问。
“师父,师弟别是被裴将军偷偷给杀了。”
孙岳祖闻言,为难地往裴翊和陆卓所住的房间看了一眼,偷偷向堵栾摆手道:“别管别管,现在咱们人在屋檐下,还要靠着那裴家小子吃饭,等过几日为师伤好了,咱们再帮你师弟报仇。”
说着孙岳祖还拿袖子往眼底沾了沾,好像真有什么眼泪似的。
堵栾看着他这般,也哭哭啼啼起来。老大一个汉子,作这般小儿女情态,只把路过的裴翊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裴翊还以为自己打扰了什么师徒谈心的场面,尴尬地立在大殿外,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没出声,孙岳祖却仿似有所察觉一般,向着他的方位抬起头来。
两人视线撞上,裴翊拧了拧眉头,对陆卓这位有些邪性又在北蛮做过事的师伯,他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好感,不过是看在陆卓的面子上,才不与他们为难。
孙岳祖见到他,倒是没了刚才那副苦相,皱巴巴的老脸直接咧开一个笑容,招手让裴翊快进来。
“贤侄有事找我吗?”
这脸皮的厚度跟陆卓都有得一拼。
裴翊走到孙岳祖面前,心道您还是别贤侄贤侄的叫了,要是让相爷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想要跟他论亲家,肺都得气炸了。
“山上的炭火要用完了,我下山去购置一些,您有什么要添的吗?”裴翊问道。
孙岳祖眉开眼笑:“让贤侄费心了,我这里没什么需要添置的,雪地路滑贤侄且要当心啊。”
裴翊点了点头,又问了问堵栾。孙岳祖都说没有,堵栾哪敢说有,用力向裴翊摇着头。
这对师徒一向古怪,裴翊看了他们几眼,便告辞离去。
待他走远,堵栾才犹犹豫豫地向孙岳祖问道:“师父真要给师弟报仇吗?”
堵栾对自家师父说裴将军是个好人,杀了可惜,倒是他那个师弟是个性情乖张的,死了就算了吧。
但孙岳祖以为他在讥讽自己,没等他说完,生气地一甩袖子背过身去,怒道:“你懂什么,为师这叫忍辱负重。”
堵栾眨了眨眼睛,看着自家师父的背影,一时间甚至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们的话题……跟忍辱负重有关系吗?
裴翊下山有两个时辰有余,陆卓才在床上悠悠转醒。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脑袋,头痛欲裂的陆卓还以为自己又喝醉酒了,努力回忆着自己睡着前发生的事。
然后才想起,原来自己不是喝醉酒,是被人下了药。
陆卓好笑地揉着脑袋,脸上也跟着一起痛了起来。
陆卓拿手碰了碰脸上的伤口,当即龇牙咧嘴起来。想起自己昏迷前裴翊赏的那几拳,陆卓啧啧几声。
裴翊下手可是一点也没留情啊!
陆卓摸着自己脸上的伤口,毫不怀疑这些伤口起码得肿上十天半个月。
他从床上爬起来,几步走出门口,去寻裴翊在何处。陆卓走到大殿,就看到那对站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师徒。
陆卓扶着门框走进大殿,那两师徒听到动静,转头向门口看来,齐齐被他的脸吓了一跳。
“这也打得太狠了吧!”孙岳祖连连摇头感慨。
陆卓只当作没听到,向他们问起:“师伯、师兄,二位今日可曾看见从羽?”
堵栾告诉他裴翊下山购置物品去了,陆卓点了点头,问起堵栾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三日有余。
陆卓揉着脑袋,心道裴翊是真的不怕把他给药傻了。不过再想想又觉得,或许比起一个疯子,裴翊更乐意要个傻子。
见陆卓沉思,孙岳祖凑上前去,想要搭上陆卓的肩膀,但碍于身高最后只能选择搭着陆卓的胳膊。
“师侄啊。”孙岳祖拖长声音。
陆卓斜眼看他:“师伯有何见教?”
“我看你这情郎不行啊!”孙岳祖趁机离间两人,“也就模样长得好看了点,但是一点也不温柔体贴,你瞅瞅这把你打的。我看这样,你拜我为师,我肯定给你找个又漂亮又温柔的,让他天天把你管情哥哥叫着,好好伺候你。”
“师伯什么时候当上媒婆了?”陆卓嘲讽地回了一句,抬手拨开了孙岳祖的手,他俯身把脸凑在孙岳祖跟前说道,“不必师伯费心,我就好这一口。”
说完陆卓直起身子,向堵栾打听裴翊下山多久,听到已经有两个时辰,陆卓皱起眉头。芳姑和孙岳祖打到了太极门,孙岳祖受伤躲进了大殿,据他所言芳姑也受了重伤,现在恐怕仍在这山中养伤。
陆卓和裴翊当日上山,在太极门中只见受伤的孙岳祖,却不见堵栾,就是因为堵栾被孙岳祖派去山中,寻找受伤的芳姑。他想要趁着芳姑重伤之时,将其赶尽杀绝。
陆卓不知芳姑伤势究竟如何,但只要一想起裴翊可能撞见她,陆卓就浑身发寒。
他随口让堵栾照顾好孙岳祖,便抬步奔出门去。
孙岳祖看着他的背影沉思半晌,回头问堵栾:“他刚才让你照顾我,你听听这句话里是不是有点想要拜我为师的意思?”
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堵栾,尴尬地向孙岳祖咧嘴笑了笑:师父,这回我听懂了,我可以帮你确定人家没这个意思。
陆卓一路施展轻功在山道上疾行。
从太极门到市集来回也就最多一个时辰,即便再加上购置东西耽搁的时间,裴翊也不该足足两个时辰还没有回来。
再加上芳姑极有可能仍在山中,若是裴翊在赶着驴车回来的路上,被芳姑撞见,陆卓想想都觉得害怕。
疾行到半山腰,陆卓眼角忽然瞥见什么,猛地停下了脚步。
却是裴翊的驴车被拴在路边的小树林里,正埋头吃着地上的谷草。
裴翊却不此处。
陆卓心脏猛地收紧,身子当即凉了半截。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将军:能冷静点吗?
疯了以后脑子也不太灵光的样子。
第96章
陆卓几步走到驴车旁, 半蹲下身子,查探四周情况。
雪地上只有一排脚印通向丛林深处,陆卓用指尖捻起地上的雪, 又看了看雪的厚度, 推测这雪应该是这几个时辰才下的。
他放眼望去,四周也没有打斗的痕迹,想来裴翊应是自行离去, 而并非被人挟持。
陆卓松了口气,放松身子顺势坐到旁边的树根上,老驴在他身旁‘咴咴’直叫, 陆卓懒散地抬手拍了拍老驴的身子。
冷静下来,陆卓才反应过来,这驴被好好地拴在树上, 地上还有两把准备的特意给它准备的谷草, 若裴翊是被人劫走了,这老驴哪会有这番待遇?
想来是裴翊把它安置在这里。
陆卓笑了笑, 拍着老驴酸气十足地道:“他想着你, 倒比想着我多。”
还记着给老驴放谷草,裴翊可没记着被他药倒在房里的未来相公也会饿。
酸完老驴, 陆卓站起身来,抬步往脚印消失的方向走去。这抚仙山是陆卓从小长大的地方, 虽多年不曾回山,但他对山里有几颗石头还是有数的。
没走两步, 陆卓就发现这方向是通往丛林深处的一个山洞的方向。
陆卓凝神看着地上的脚步,心里有了些许思量。眼见山洞就在眼前, 洞中传来细碎的谈话声, 陆卓弯了弯嘴角, 放轻脚步走到山洞前,借着山石掩住自己的身形,听着洞内的谈话。
洞中说话的人,其中一个果然是裴翊,而另一人也不出陆卓所料,便是重伤的芳姑。
却是裴翊为洞中休养的芳姑送来炭火和粮食,芳姑却不领情。
“把你的东西拿走,你以为凭你这点小恩小惠,就能让我放过你那姘头?做梦!”
芳姑无力地靠在石壁上,对正在将带来的东西放到避潮处的裴翊大加讽刺。
裴翊知道这样的老人家最是难搞,他家里的那个,他都从来没搞定过,更没指望自己与外面的会有这种缘分。
是以也不应声,只默默做着自己的事,只在芳姑提到陆卓时,裴翊才出口辩解道。
“前辈何必叫得这么难听?他不是我的姘头。”
芳姑嗤笑:“你小子当我老了脑子也糊涂了不成,你们这种关系,他不是你的姘头,难道你还管他叫相公不成。”
裴翊回头,半点也不脸红地向芳姑纠正道:“他是我的未婚夫。”
他一句未婚夫说得理直气壮,把芳姑都打得一愣,心道难道她许久不出山谷,不知现世已经允许同性通婚了吗?
裴翊放好粮食和炭火,又走到芳姑身边。他半蹲下身子与芳姑平视,然后将一个装着药瓶的小包裹递给芳姑。
“山下药店只有一些普通伤药,想来对前辈的伤势不会有什么用处,但应该怎么也好过没有。”
芳姑局促地看了他和他手中的包裹一眼,忽地伸出手去,将他手中包裹打翻在地。
“不必假情假意,等我伤好了,便要去杀了你那相好的,你心里巴不得我马上死才是真的。”
陆卓在外面听得摇头,即便身在战场,满手鲜血,裴翊也从来不希望任何人去死。
山洞中的裴翊也平淡说道:“我并不希望任何人去死。”
他捡起包裹,见里面的药瓶碎了大半,裴翊叹息一声,塞北许多时候还买不到这些药。
不过对于芳姑忽然的脾气,裴翊倒是没有多在意,他知道人年纪大了都这样,动不动就喜欢砸东西,相爷生起气来也喜欢在家里砸几件器具玩。
裴翊习惯了。
他将包裹放到芳姑身旁,低声说道:“前辈还是自己保重身体吧。”
说着他道了句告辞,也不等芳姑答复便转身离去。芳姑余光瞥到地上的包裹,又看了他将要离开山洞的背影一眼,忽地开口说道。
“你等等!”
裴翊停下脚步,转身面露疑惑地看向芳姑。芳姑满脸警惕地说道:“我不会……我不会放过你那相好的。”
即便裴翊在雪中把她救起,救回了她一条命,她不过就是还他一条命罢了。
她绝不会!绝不会放过那个杀了常白的人!
裴翊闻言顿了顿,良久他平静地向芳姑摇了摇头说道:“前辈放心,我救你并非想要用恩情逼迫你放过他。”
“那你想要什么?”芳姑脸色难看。
“或许……”裴翊目光放空望着地面,低声喃喃道,“或许我想要的是他放过自己。”
“你说什么?”
芳姑被孙岳祖打成重伤,耳力也大不如前,压根没听清裴翊在说什么,就藏身在山洞外的陆卓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从石头后面探出视线,看着低头喃喃自语的裴翊,表情同样是一片空白。
“没什么。”裴翊向芳姑否认自己刚才说过的话,然后重新解释道,“我们是你的仇人,但你却并不是我们的仇人,我救你只是因为我应该救你,并不是为了图一个回报,若是当日见到你倒在雪地的那个人是他,他也会救你的。”
芳姑冷笑一声,显然并不相信,裴翊也无意与她多做解释。
他确实无意挟恩图报,因为他知道陆卓期待与芳姑做一个了结。
这是陆卓的决定,那无论结果是好,是坏,裴翊都会接受。
裴翊闭了闭眼眸,攥紧手中的拳头,神情坚定地离开山洞。
他走过一块山石后面,陆卓正面无表情地靠在岩壁上,抬头望着天边的浮云。
有两三枝树杈遮住了陆卓眼前小半的天空,让陆卓看不清最边上那片云究竟是长得像马,还是长得像龙。
陆卓歪着脑袋看了许久,听见裴翊的脚步声渐渐走远。
芳姑确实受了重伤,与裴翊不过多说了两句话,待裴翊走后便开始不住地咳嗽。山洞里传来她翻动药瓶的声音,看来裴翊留下的那个装药的小包裹对她还是派上了用场。
陆卓听见她服过药后,呼吸渐渐平缓,最后归于平静。
陆卓抬手扒开头上的树杈,那片不知是龙是马的云已经散去,陆卓挠了挠眉毛,直起身子走进了山洞。
山洞中,芳姑已经靠在石壁上睡了过去。因伤势严重,加上陆卓刻意放轻了脚步,昏睡的芳姑并没有发现山洞里多了一个人。
陆卓站在石壁前,看着眼前这位困顿疲惫的中年妇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几年前曾经被她追得满江湖逃命。
现在她就在陆卓眼前,虚弱得像一只能被陆卓捏在手中的蚂蚁。
只要铲除了她,再找到解决曦阳诀的方法,陆卓就可以跟裴翊长相厮守。
与裴翊长相厮守的渴望狠狠地动摇了陆卓的心。
他向芳姑移了一步,手掌向芳姑的头顶的百会穴伸去。
只需轻轻一掌,谁也不会发现,裴翊下次来此发现芳姑的尸体,只会以为她是伤重不治。
陆卓的手掌置于芳姑的头顶上,芳姑仍旧沉沉地睡着。陆卓看着她的脸,眼前却轮番出现燕云飞和常白死前的脸。
这些人都是为他所杀,他还要继续作恶吗?
他听到自己耳边有个这样的声音在问自己,那一瞬间他以为是裴翊去而复返,回过头来却一个人也没看见。
看着空无一人的洞口,陆卓恍然大悟,原来说话的那人是他自己。
是他的良心。
陆卓抬起手来,看着自己干净的掌心,却仿佛看见满手鲜血,陆卓震惊地捏住的手掌,不受控制地向芳姑看去。
他忽然想叫醒眼前的妇人,却不知是想叫醒她,让她死个明白,还是想叫醒她,让她杀了自己。
风吹霜草动,陆卓猛然回头,外面又有人来了。随着那人脚步渐渐临近,陆卓低头看了芳姑一眼,最后选择施展轻功离开此地。
裴翊再次走进山洞时,山洞里静悄悄的,只有芳姑平缓的呼吸声和他自己的脚步声在洞中回荡。
他一进洞,芳姑便立即清醒过来,戒备地看向洞口,见是裴翊去而复返,芳姑放松下身子,皱眉道:“你回来做什么?莫不是反悔了,想要求我饶过你那相好。”
裴翊已经习惯,她三句话不离自己那‘相好’了。
“不要误会,我回来只是想要跟你说一声,我们可能不日就要离开抚仙山,我下一次下山采购恐怕就是最后一次,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告诉我,我下次下山一并给你带回来。”
听到他要离开抚仙山,芳姑勃然大怒:“果然虚情假意,才不过两三日,就想着逃走!”
正说着,裴翊忽然注意到芳姑身前有几个脚印,看着大小应是男子脚印,却绝不是裴翊的脚印。那脚印留得极浅,那人显然轻功不错,若不是因为山洞内泥潭众多,他恐怕连脚印都不会留下。
见到那几个脚印,裴翊垂下眼眸,心思活动了一下。
裴翊上前弯腰将芳姑方才翻乱的药瓶,重新放好,同时不动声色地踩乱了那几个脚印。对于芳姑的愤怒,裴翊也不多做解释。
放好药瓶后,裴翊就着弯腰的姿势向芳姑说道:“前辈先想想吧,我下回下山前会先来看看你这里还缺什么,你到时再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说罢裴翊再次向芳姑告辞,身后传来芳姑愤怒地将全部的药瓶砸在地上的声音,裴翊脚下停了停,但是因心里记挂着那几个怪异的脚印,终究还是没有回头。
“走吧!走了就不要回来,就算你们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芳姑充满怒气的骂声被裴翊留在山洞里。
裴翊走出山洞,往四下望了望,却没看到其他人的影子,地上也没看到其他人的脚印。
裴翊皱了皱眉头,收回视线继续往来时的路行去,没走多远就看见鼻青脸肿的陆卓手里正拿着一根草,背靠在一棵大树上沉思。
看见他,裴翊忽然整颗心都放松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百章之内能完结吗?应该行吧。
第97章
陆卓靠在树上, 手里捻根野草不知在想什么,脸上的神情让人看不透,倒有点像前几日发疯时的模样。
但不知怎的, 裴翊一见他便知他是已经清醒过来。裴翊思忖着刚才山洞里的人, 估计也是这位老兄。
来了也不示明身份,鬼鬼祟祟地不知想要做什么。
裴翊撇了撇嘴,大步从状似沉思的陆卓身边走过。
一直没什么动静的陆卓, 伸手拉住裴翊的手腕,卖可怜道:“真这么无情?之前好端端的把我给药倒了,让我睡了三天, 现在还不理我!”
“好端端的?”裴翊生气地回头看他,“亏你好意思说出口,你要是好端端的, 我是闲着没事给你下药玩吗?”
不过生气归生气, 他也没甩开陆卓的手。
陆卓就着抓着他手腕的手,走到他身侧, 拉着他往来时的路走去。
“是是是, 我知道是我先出了问题,但是你瞧我这脸, 都被你打成这样了,你也出气了不是?”
陆卓把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凑到裴翊面前, 让裴翊可以就近观赏自己的杰作。
裴翊仔细看了他的脸一眼,忽地噗嗤笑出声来。
裴翊转过头来, 嘀咕道:“我可不是为了出气。”
但越看陆卓的脸却越可乐,最后两人走到驴车旁时, 裴翊直接指着陆卓的脸哈哈大笑起来。
“你活该!”裴翊笑骂道。
陆卓虽本意也是想逗他开心, 但是看他这般嘲笑自己, 也是一阵哭笑不得。陆卓满眼无奈地看了哈哈大笑的裴翊一会儿,慢慢地嘴角也跟着挂上了笑意。
裴翊向陆卓摆了摆手,用袖子擦干眼角笑出的眼泪,正要说些什么。
陆卓蓦地上前,一手抓住裴翊举在半空的手,一手揽入裴翊的腰,用力将裴翊拉到身前。
陆卓看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声音有些嘶哑地说道:“先让我好好看看你吧,总觉着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好好看过你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裴翊眼前骤然闪过前些时日的荒唐,身子忍不住颤了颤。
他看着陆卓,怔愣了许久,像是想要认清眼前人是。
许久,裴翊抬手伸向陆卓的脸,指尖在陆卓脸上的伤口轻轻抚摸着。
陆卓忍不住缩了缩。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裴翊轻声问道。
他像是在问陆卓脸上的伤口痛不痛,又像是问陆卓此刻到底清不清醒。
不过正好,这两个问题,陆卓都可以用同一个答案回答。
陆卓把脑袋埋进裴翊的颈窝,摇头说道:“不怎么好。”
瓮声瓮气的,跟喝醉了似的。
裴翊望着丛林笑了笑,顺手捏了捏他的耳朵,温声说道:“在我看来,你现在倒是比你之前要好得多。”
总归看上去没有之前疯得厉害。
看来打一顿还是有用的,裴翊觉得自己终于找到治陆卓的法子了,要是下回陆卓再发疯,裴翊还得再给他来上几拳。
陆卓听出他的意思,头也不抬地在他颈窝里笑道:“要是再多来上几回,你也不必再为我费神,直接挖个坑把我给埋了吧。”
他调侃裴翊下手太狠,裴翊理也不理他,嘴角含着微微笑意,用指尖拨弄着陆卓颈后的头发。
什么下手太狠?裴翊还嫌打轻了呢。
陆卓摇头笑着从裴翊的颈窝直起身来。
他凝神望着裴翊,伸手抚上了裴翊的脸庞,慢慢地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
他能看见裴翊的眼中映出自己的影子,慢慢地变成颤动的睫毛。
陆卓闭眸亲吻上裴翊的嘴唇,总觉得上一次拥抱裴翊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裴翊也似失而复得一般,搂紧了陆卓的肩膀。两人一遍一遍地交换着细碎的亲吻,都止于浅尝辄止,但是却无比真实。
这一点点的真实,也像是上辈子的期望了。
最后还是老驴的叫声,唤回了他们的神智。
两人抵着对方的额头,看了看身旁的老驴,又看了看这荒郊野岭,遍地白雪,最后忍不住双双大笑起来。
笑了许久,两人相扶着直起身子。
裴翊收敛起笑容,脸上浮现出一个堪称温柔的表情,向陆卓说道。
“你别想。”
他没说陆卓在想什么,陆卓却心领神会。
陆卓喊冤:“我可没想。”
结果喊完陆卓又摇头笑了起来,像是觉得这事真十分好笑一般。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故作姿态地瞥了裴翊一眼,问道:“你没想怎么知道我在想。”
裴翊白了他一眼,转身把老驴从树上解了下来,拉着老驴从陆卓身旁迈过。
“回去吧,别做白日梦了。”
陆卓忙抬步追上裴翊,从他手中接过牵驴的绳子,调侃道:“白日不能做梦,那晚上能不能?”
“哼!”裴翊冷哼一声,用余光扫了他一眼,“滚远点儿吧,在你神智彻底清醒前,别想再碰我一下。”
“诶诶诶!”
陆卓不依,拉着裴翊要讲理,两人吵吵闹闹地溜达回太极门,裴翊不耐陆卓在自己耳边歪缠,随手从路旁的大石上抓了把雪往他脸上一扔,让他少说点。
陆卓猝不及防被扔得满脸冰凉,当即弯腰在雪地里攒了个雪球,正要回击,却看见太极门外站了两个熟人。
陆卓停下动作,裴翊还当他怎么了,向他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陆卓示意裴翊太极门看去。
裴翊抬头看见有人站在太极门前,正疑惑间,蓦地看清那两人的模样,当即拧紧了眉头。
却原来太极门外站着的,正是好久不见的姜二和宋三。
裴翊早已传信给他们,言明自己不日就回塞北,命他们在塞北盯紧顾清锋。
现在两人不请自来,必是塞北有变。
裴翊与陆卓对视一眼,两人纷纷心觉不妙,此时姜二和宋三也看见了山道上的两人,忙奔上前来。
宋三跑过来,哭哭啼啼地拉着裴翊的胳膊说道:“将军不好了,那姓顾的带着小侯爷出关去了。”
“什么!”
裴翊震惊地望向宋三身后的姜二,用眼神向他询问消息的真假,姜二满脸凝重地向他点了点头。
“顾清锋有皇命在身,再加上小侯爷以命相胁,守城的兄弟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放他们出关。”
“以命相挟?”裴翊冷声重复了一遍,大骂道,“那就让他去死!难道拿把刀架在脖子上,就要什么都由得他吗?他的命凭什么那样精贵!”
裴翊怒问:“那日守城的人是谁?”
见他盛怒,姜二和宋三为难地对视一眼,灰着脸说道:“是单正。”
“单正?”
裴翊听到单正的名字,当即明白发生了什么,脸色更加阴沉,面上直接覆上了一层寒霜。
“蠢货!”裴翊怒骂。
陆卓担忧地看了裴翊一眼,抬手握住他的手背,察觉到裴翊绷得紧紧的手掌,陆卓知道他这回是真的怒极。
陆卓问道:“可是此人有问题?”
“有问题?”裴翊厉声斥道,“我倒宁愿他真的有问题,若是奸细,早早被我拔出塞北,也好过让他今日在我军中做出这等蠢事。”
何止是单正做出蠢事,姜二和宋三当时都在军中,却没能及时阻止这事发生的,难道无错吗?
听着裴翊的话,姜二和宋三都埋下脑袋,没脸抬头看他。
却说三日前,顾清锋接到京中传来的消息,说是太子领兵进宫,意图篡位,顾贵妃请自家大哥赶紧带兵回京救驾。
现在京中看守的极严,这消息原本是传不出京城的,却不知怎么就溜出这么一只漏网之鱼,将消息带到了顾清锋跟前。
贵妃请他回京勤王,他们是诚王一党,这些年来与太子多有龃龉,若是让太子夺得皇位,顾家不可能讨得了好。何况当年顾家悔婚,将顾家二女也就是现在的贵妃献给皇帝时,已经狠狠得罪了太子,若是太子上位,顾家恐怕就要大难临头。
知现在京中危急,顾清锋皱着脸在大营中走了好几圈,终于下定决心。
他现在绝不能回京。
塞北与京城相隔甚远,传信的人出京城时,太子已经掌控了皇宫和京城,也不知现在京中情况如何。
说不定太子已经登基,顾清锋现在回京,去赶着喝太子一党的庆功酒不成。
他现在领兵在外,太子对他还有一点忌惮在,带兵回京才是真往别人的网里钻。
顾清锋看着前来传信的家仆,越想越心惊,只觉得这人就是太子故意放出京城,诱他回京赴死的诱饵。
现在京中消息封得死死的,他只当这家仆没有来过,就算皇帝又东山再起,也没人知道他曾对京中的老皇帝见死不救。
何况现在老皇帝是不是还活着,都还两说。太子既然要篡位,第一件事就该是弄死自己这位碍事的君父。说不准现在宫中都已经挂上白布,准备为老皇帝送葬了。
顾清锋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能回京城,他不仅不能回京城,还要尽快出关与北蛮对上
现在只有挑起大郑和北蛮的战事,令边境缺不得他这五万大军,顾家才有筹码继续跟太子博弈。输赢已经不重要,总归只要他还在边境用兵,太子即便继位也不敢轻易卸了他的官职。
顾清锋顷刻间下定决心,要带着大军出关,他知驻守塞北的塞北军那一关不好过,是派人去请穆晏,想要靠这位塞北昔日主帅的儿子,打通一条出关的路。
谁知穆晏居然给他甩脸子。一请穆晏不来,顾清锋脸都黑了。只是他知此事不能再耽搁,干脆直接带着人找上门去。
穆晏与他家老三关系不错,与顾清锋却一向不怎么对付,他好言相劝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不过不碍事,顾清锋知道他的弱点。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三章到一百章,看看我们能不能在三章内完结。
好像有点难,试试堆字数?
第98章
穆晏见顾清锋居然亲自前来, 心里倒是升起几分好奇,他知道顾青锋没那个骨气处置他,受了他的气, 还主动找上门?
看来真有重要的事想要跟穆晏商议, 穆晏挑起眉头看着走进营帐的顾青锋,调侃了句。
“哟,稀客!”穆晏懒散地起身向顾青锋拱手行了个礼。
顾青锋面色凝重地走进帐中, 先是抬眼看了看左右,随后不耐烦地挥手让其他人下去。穆晏身边的人都是这回回京,穆夫人和皇帝怕他再出事塞到他身边的, 压根就不听顾青锋的号令。
听到顾青锋让他们下去,众人皆是抬头看向穆晏。
见穆晏帐中人不听自己的命令,顾青锋脸色更加阴沉, 不过刻意别过头去, 没给穆晏看见就是了。
穆晏虽然刚刚下了顾青锋的面子,但也不是真的想跟他把关系闹僵, 便对着亲随点了点头, 亲随这才拱手离去。
他们出营后,顾青锋对着自己手下的人使了个眼色, 他手下的人立即会意,借口将守在穆晏帐外的亲随带远了些, 不让他们听到顾青锋和穆晏的谈话。
待众人走后,顾青锋立即凑到穆晏跟前, 语重心长地说道:“贤弟还有工夫在这里磨刀,你可知道现在京中如何了?”
穆晏把玩着自己的刀, 问道:“将军这话我听不懂了, 我们出京前万事皆安, 就一个半月的工夫,能出什么事,让我连磨刀都成了罪过?”
说到这里,穆晏忽而想起他出京前,几次进宫去见皇帝,皇帝都咳嗽不已,身子大不如前。
穆晏猛然站起身来,拧眉问道:“可是陛下出了什么事?”
顾青锋被他的气势吓到,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安抚地举到穆晏身前,说道:“贤弟多虑了,不是陛下出事了,是我们出事了。”
“我们出事?”穆晏重复了一遍,上下看了看顾青锋,满脸怀疑地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顾青锋故作神秘地向帐门望了一眼,凑近穆晏压低声音说道。
“我知贤弟有心为杀入北蛮为穆世伯报仇,贤弟也知我有心借北伐立功,但你我的指望只怕都要落空了。”
顾青锋拖长声音,穆晏听他说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不悦地斥道:“别吞吞吐吐的,想说什么就快点说。”
顾青锋听他的斥责身子顿了顿,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赶忙装出一副凝重的样子说道。
“听闻现在京中太子联合诸位大臣上书,意图阻止陛下北伐,陛下拗不过他们,已经同意此事,召我们回京的诏书已经在路上了。”
“什么!”穆晏大惊,“不!不可能!陛下说过的,他要给我爹报仇!不攻破北蛮他绝不退兵!”
顾青锋假意叹了口气,向穆晏说道:“北伐是陛下多年的心愿,陛下自然不会甘心退兵,但是陛下终究是老了,因北伐一事,现在朝中老臣都向着太子,他们上下齐心,陛下如何能抵挡得住。”
穆晏眯起眼睛盯着顾青锋:“你此话当真?”
“我现在已经是北伐主将,再骗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穆晏心里掂量着他的说法,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终究是想要为父报仇的心占了上风。
他凑近顾青锋问道:“你想要什么?”
鱼儿上钩了。
顾青锋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心里露出个不屑的笑容。
今夜渭州城看守城门的单正迎来两位特殊的客人,那位据闻要明日才能到渭州的顾将军拿着皇帝的诏书,在子夜时分偷偷带兵进了渭州城。
他让单正打开通往边境的那道城门,他要带兵出关。
裴翊匆匆离开塞北,给塞北军中留了话,让他们看好边境,轻易不要挑起两国纷争,众人皆知裴翊让他们看好的不只是两国边境的北蛮军,更是皇帝召集的那波想要出关杀北蛮人的士兵。
不过京中的事,他们也不知晓,是以单正只知是皇帝逼走了裴翊,又空降了自己的大舅子来占了裴翊的位置,因此单正对于自己新上任的这位上司是颇为看不惯。
对于他的指令,也只说无白老将军号令不敢开门。
至于顾青锋说他才是塞北军主将?不好意思,没有正式交接他单正不认。
顾青锋对塞北这群软硬不吃的犟种十分无奈,给同来的穆晏使了个眼色,本想让穆晏动之以情,谁知穆晏那边脾气一上来,直接拿刀架上了单正的脖子。
在场众人齐齐吃了一惊。
“小侯爷这是何意?”
单正皱眉看向持刀站在他面前的穆晏,散发着寒气的刀锋比在单正的脖子上,他几乎能感觉到一丝肌肤被划破的疼痛。
穆晏冷哼:“既然塞北军都是群孬种,不敢为我父亲报仇,那就由我亲自去,谁敢阻拦我就杀谁!”
“你敢说塞北军都是孬种!”单正冷眼看着穆晏,嘴角勾起冷厉的弧度。
穆元帅战死时,他进塞北才几个月,是以他虽敬重穆元帅,但是感情毕竟不深,对穆晏也没有几分香火情。上回穆晏出走,被北蛮人抓去,害得裴翊涉险,已经令单正恨极了这位小侯爷,此时又听他骂塞北军,更是怒上心头。
“难道不是吗!”穆晏还在继续说,“我父亲的尸骨被挂在北蛮军营八年,我不相信你们不知道,但你们没有为他做过任何事,若不是……”
“你们恐怕此时还要任由他挂在北蛮人的地方,被他们肆意羞辱!”
穆晏咬牙从嘴唇里挤出两个字:“孬种!”
“我不准你这样骂我的兄弟们!”单正怒视穆晏,迎着他的刀锋向他走过去,“孬种?!你这种长在锦绣堆里的小少爷,根本就不懂一次战争要有多少牺牲,你以为我们不想做什么吗?你知道我们多少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吗?你知道穆元帅死后,白将军和裴将军耗费了多大的精力才将大乱的塞北维持到现在的稳定吗?你们倒好,拿道圣旨便来耍威风?”
单正一步一进,丝毫不顾架在脖子上的刀,厉声向穆晏控诉,最后竟是穆晏被他逼得一步一退,踉跄撞上身后的顾青锋时,穆晏才狼狈地停下了脚步。
顾青锋哪能想到,这人对着自己时倒是会逞威风,对着塞北军却如此不济。
顾青锋推了穆晏一把,正要说些什么,那边的单正却话锋一转。
“你们想去杀北蛮人?”
单正满脸厌恶地看着眼前的两人:“既然如此,那便请二位将军自便吧!”
他命人打开城门,城门守卫均是大惊,连道不可,又转过头来对穆晏晓之以理。穆晏看他们态度恭敬,对他口称侯爷,言语间对穆元帅有诸多怀念之意,应是塞北旧人,不愿与他们纠缠,直接将刚刚架在单正脖子上的刀架上了自己的脖子。
穆晏冷眼看着城楼上的众人,沉声说道:“诸位今日若不让我为父报仇,便是逼我去死。”
真是闹剧一场,单正的手下去开城门时都在连连叹气。顾青锋和穆晏带着大军一出渭州城,单正立即命人将门关上。
手下人问他怎能将他们放出去,言语间颇有怪责之意。
站在城楼上看着大军远走的单正冷哼一声,言道:“为什么不放?一个小人,一个莽夫,死在战场上正好,免得他们挡了将军回来的路。”
听到顾青锋领着大军进了渭州城的消息,裴翊的亲兵伍柳匆匆从塞北军营赶来,便听到单正将大军放出城的消息。
单正向来对裴翊极为忠心,说是裴翊的信徒也不为过,此番居然敢违抗裴翊的命令,伍柳心念一动,便猜到了他的想法。
见到前来迎他的单正,伍柳仰天叹息一声,兜头便给了单正一个大巴掌。
“伍参将这是为何!”单正捂着脸,向伍柳瞪眼。
伍柳冷声道:“你竟敢为了一己私心,将五万大军置于险境!单将军,看来我塞北终究是容不下你了。”
单正不理解伍柳的愤怒,甚至觉得他在无理取闹。
“他们是南军,还是顾青锋那厮的手下,你忘了当日顾家是怎么陷害将军的吗?”
“难道南军的命就不是命?”伍柳已经无力再与他多说,他转身对手下说,“去给二哥三哥报信,让他们赶紧通知将军。”
随后伍柳理也不理单正,命人打开城门,急忙带着一队人马追了出去,想要在顾青锋等人出关前,将他们劝回来。
单正捂着脸,怒气冲冲地看着伍柳带着人骑马离去,恨恨评价道:“妇人之仁。”
姜二和宋三得知此事后,自然知道大事不妙,当即命人绑了单正带到白老将军跟前发落,然后骑了两匹快马去抚仙山找裴翊。
抚仙山上,陆卓得知事情始末,不由得感叹:“这塞北战事要是都能如穆家小子和那位姓单的兄弟这样儿戏,我相信定能为北蛮人攻下塞北省下不少工夫。”
“你还说风凉话!”裴翊瞪陆卓。
陆卓无奈地摊了摊手:“苦中作乐嘛!我总不能跟你一样跳脚?你难道忘记我现下的情况,我们两个之中必须有一个是清醒的,你不当清醒的那一个,那就只能我当了。”
“你这不叫清醒,你这叫看热闹了!”
裴翊白他一眼,赶不及收拾东西,就要跟姜二和宋三等人回塞北。陆卓原是要跟他们一起走,走到山门口,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塞北三人齐齐回头看他。
陆卓犹豫道:“你们先走,我还有一件事要做,做完马上就来追你们。”
“你……”裴翊皱眉,上前扣住陆卓的手腕,话还没说完就被陆卓抬手止住。
“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陆卓面色为难地说道,“只是还没想好怎么说,等下次见面我一定告诉你。”
裴翊不悦:“你又有事瞒着我?”
陆卓拍了拍裴翊的手背,无奈地弯唇笑了笑:“你找上我,就该知道我肯定有许多事瞒着你,就像我知道你也有许多事情瞒着我一样。”
“等我。”
裴翊凝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后一言不发地带着姜宋二人骑马离去。
第99章
裴翊三人骑马到了山脚, 因姜二和宋三连日赶路,不曾停歇,随身携带的水囊已经空了, 三人便在山下的面摊停了片刻。
也未多留, 只将水囊装满又买了点馒头当作干粮,便立即动身离去。
没走两步,裴翊忽然在马背上发现了一个小布包, 里面装着那日裴翊多付给摊主的银两。
裴翊愣住,下意识回头向面摊看去,正有一位妇人手拿竹篮走向面摊, 那妇人看上去三十有余,容貌美丽,虽是荆钗裙布却难掩倾城之姿, 叫与他同时回头的姜二和宋三都看得一愣。
宋三感慨道:“真是国色啊!”
那边摊主像是听见宋三的话, 向他们这边送来一道凌厉的眼神,裴翊和姜二心里齐齐一惊, 却又觉得是他们太过多疑, 三人与面摊已经相隔甚远,摊主无论如何都不该听见他的话。
姜二斥责了宋三两句, 又看向还望着面摊的裴翊:“将军怎么了?”
“没,没什么, 快些赶路吧。”裴翊回答道,回头看了看面摊, 依稀听到山道上有路过的农家妇人看见面摊中美貌妇人,高声喊了句:“阿芙, 来给冯老板送饭吗?”
阿芙?冯老板?裴翊心头一动, 看了一眼手中的布包, 终究没有多说什么,最后回头看了面摊一眼,然后扬鞭而去。
在他身后,那美貌妇人笑着应了那过路的农家妇人一声,半真半假地高声向她埋怨道:“对呀!他最近闹脾气,不愿意自己煮面吃,我不来给他送饭,他都不吃的。”
说完,两位女子齐齐笑了起来,那位冯老板冷淡地看了她们俩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又挪开眼神继续埋头煮面。
陆卓再次回到芳姑所在的山洞前。
距离他们刚才离去甚至还没有过去一个时辰,陆卓却恍惚觉得人世已经换了人间。
一个时辰前他还想着今晚要与裴翊好生温存,一个时辰后的现在,他却在开始考虑,战场凶险,他和裴翊能活下来吗?
那位小侯爷也未免太能折腾了。
虽知不能全怪穆晏,但陆卓还是无奈地挠了挠眉头,在心里叹了口气。
“既然来了,就请现身吧,何必鬼鬼祟祟的。”
陆卓还在洞口犹豫,山洞里的芳姑却抢先开口。
陆卓挑起眉头,看来芳姑的伤没有裴翊认为的那么严重,随即陆卓又转念想到,芳姑现在既然能发现他,一个时辰前难道真的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一无所觉。
自然不是。
陆卓走进山洞,靠坐在石壁旁的芳姑便看着他的脸,冷笑起来。
“果然是鼠窃狗偷之辈,做事也只会在背地里耍阴招,方才被那裴小子打扰了,现在又回来动手。”
看来刚才她果然是装睡,陆卓笑了笑,向芳姑拱手道:“前辈武功高强,在下佩服佩服。”
“废话少说,要动手就快点,我今天倒是要看看,你能不能杀得了我!”
陆卓摆手,半跪道芳姑身前,向她说道:“前辈误会了,我并无此意。小子今日前来,只是想向前辈问一个明白,当年常白前辈练曦阳诀可曾试过挖心练功?”
芳姑闻言愣住,满目震惊地看着陆卓:“你怎么会知曦阳诀。”
自当年她夫妻二人淡出江湖后,江湖便再没人提起曦阳诀这部功法,渐渐这部功法的名字也湮没在江湖中,现今的江湖人只知道有部邪功需要用小孩心肝练功,却不知那部功法的名字。
“是孙岳祖告诉你的?”芳姑反应过来。
陆卓也没说是不是,只垂眸说道:“天峰道人是我师父。”
芳姑闻言又是一惊,那日在山谷中她已经知道杀她丈夫的人是孙岳祖的师侄,但是没想到会那么巧,孙岳祖的这位师侄竟然就是天峰的徒弟。
当年天峰没有杀了常白,最后常白却是死在了他的徒弟手里,难道真的是命?
不!芳姑不信,陆卓杀死她的丈夫,她要陆卓还命来。她怒视陆卓:“你问这些做什么?你以为拿住我们的过错,你就不用死了吗?”
陆卓听出她的话中之意,一时觉得心头的负担减轻了许多,一时却又觉得有些遗憾。
其实他也早就猜到常白当年必是做出了不轨的事,否则怎么招来夫妻反目,武林同道追捕的情况,只是想起那位前辈的坦荡之风,总不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陆卓忍不住问:“前辈怎能容忍他做出这样的事?”
当年芳姑因常白练此邪功与他反目,想来心中也是有自己的原则操守在,后来又怎么会纵容常白为此事。
“我自然不能容忍!他答应我改过,还让我近身监视他,若是发现他有不轨,便一掌拍死他,我才原谅了他。”芳姑怒道。
“可是曦阳诀若是长久不以人血做疏导,任内力在血脉中淤结冲撞,定会令修炼之人痛苦不已,短则令人发疯,长则夺人性命。若是他在之前的二十几年来中真的没再挖心练功,那他是如何活下来。”
“信与不信随你。”芳姑冷哼不屑道,“我夫妻二人武功高强,难道还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曦阳诀?”
陆卓听出她有解决曦阳诀的方法,心头一时狂喜,忍不住想要出声相询,但是抬头撞上芳姑愤恨的眼神,又令得陆卓不得不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芳姑恨他至深,又岂会说出方法来救他。何况他杀了芳姑的丈夫,又有什么脸求芳姑救他。
陆卓思索半晌,自语道:“他终究做过错事,我杀他也算为死在他手下的亡魂报仇,只是他明明已改过,你夫妻也已经隐退江湖二十余年,他却还是因武林纷争而亡,于你夫妻终究是无妄之灾。”
陆卓痛下决心,向芳姑说道:“我杀你夫,你要杀我,我亦无话可说。只是现今北蛮与塞北恐将起战火,我家那位是放不下塞北的,我亦放心不下,前辈且在此养伤,待塞北战事了啦,我必会回来与前辈一战,到时候是生是死……”
“绝无怨尤!”
芳姑因他眼眸中的真诚晃神片刻,回过神来立即做出高傲的神情,轻蔑道:“说得好听,不过是拖时间罢了,当我是三岁小孩吗,还会信你这种鬼话?”
说完不屑地冷笑一声,闭眸靠回了石壁上。
“是真话是鬼话,到时候自见分晓。”
陆卓淡淡一笑:“左右裴翊会在塞北,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若塞北战事平息我仍未归,前辈自去他身边找我便是。”
他望了一眼角落里裴翊送来的粮食,估摸了一下分量,又向芳姑说道:“裴翊已经赶往塞北,我也马上要去追他,之后山洞里东西我会托山下面摊的冯摊主给前辈送来,冯摊主是个好人,还请前辈到时候不要跟他动手。”
陆卓嘱咐了一句,不过想想以芳姑现在的情况,就算动起手来,也不一定能打得过冯摊主,也不再过多纠结。
芳姑靠在石壁上没接话,也不知听没听到他最后的嘱托,不过陆卓也没空去理会了。
他还有事要做。
陆卓拜别芳姑,施展轻功去了抚仙山后山,后山有一棵百年槐树,陆卓的师祖和师父就葬在槐树后。
陆卓站在自家师父的坟墓前,看着新坟已成旧坟,心里不由有些感慨。
他抚了抚天峰道人的墓碑,向着虚空幽幽叹了声:“师父……”
“我找到师兄了。”
第100章
正是深冬, 往北越行越冷,顾青锋所带领的大军多在南方作战,不习惯北方寒冷的天气, 此时虽都穿了厚厚的棉服, 却仍有人冻得瑟瑟发抖。
大军临时停歇,士兵分作十来人一队挤在火堆前取暖,穆晏拿着干粮和水囊从士兵身旁走过, 看着这群颤抖的士兵,穆晏心里升起一个疑问。
他们真的能赢吗?
穆晏走向自己的营帐,在他身后跟着他的亲随自出渭州城后便越发沉默, 穆晏心里总觉得他们在怪自己带他们赴死,同他们的交流也越发得少。
他与亲随离心,连去拿东西, 也不愿经他们的手, 亲随也没说什么,只随他去了。
就如当日他决定与顾青锋出关, 他们也没有多说什么, 便随他出关了。
穆晏收回视线,看了看身后的亲随, 抬步走进自己的营帐中。帐中,伍柳被五花大绑地捆在角落里, 由两人看守着。
见穆晏走进帐中,被布巾塞住嘴巴的伍柳露出了个不屑的表情。
穆晏顿了顿, 走到伍柳面前蹲下身子,扯下他口中的布巾, 将手中的馒头塞了进去。
“若不是我, 你现在已经被顾青锋那厮杀了。”穆晏向伍柳说道。
言下之意是, 伍柳该对他心存感激,而不是用现在这种态度对他。
伍柳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把嘴里的馒头咽下以后,方才慢慢开口说道:“你被北蛮人掳走那回,我知道是你背后偷袭了姜家二哥。”
穆晏闻言瞳孔一缩,满目震惊地看向伍柳:“你、你怎么会知道!”
他几乎能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在顷刻间集中在他身上,那些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他身上,穆晏霎时觉得浑身刺痛。
没有人知道此事,他知道姜二没有跟任何人说。
所有人都只当穆晏是被北蛮人劫走,却不知穆晏是被姜二追上后,跟他争执时遇上的那两个北蛮走狗。那两人装作侠义之士出手相助,穆晏嫌姜二穷追不舍,在他与那两个走狗动手时,在背后给了姜二两掌。
之后才是那两人原形毕露,将他掳往北蛮。
“你做得出这种丑事,难道没想过别人会知道吗?”伍柳质问。
穆晏也想通此事,伍柳与姜二是同袍兄弟,穆晏背后偷袭致姜二重伤,姜二确实没有必要为穆晏遮掩,说与伍柳听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穆晏难堪地躲开伍柳的视线。
伍柳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道:“劝你莫要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子之腹,二哥从来没在我们面前说过你什么。你偷袭之事曾落入他人眼中,我也是这些时日查找塞北境内的北蛮暗探时,机缘巧合之下才得知此事。”
闻言穆晏脸上更加火辣,他看了伍柳一眼,忽而语调生硬地问道:“裴翊知道吗?”
伍柳语带锋芒:“你该庆幸将军不知此事,将军最恨背叛之人,若是让他知道你曾做出过这种事,绝不会饶过你!”
“我何须他饶?”
穆晏硬生生地冒出一句,说完又别过头去。伍柳看着他,视线仿佛穿透他的内心,穆晏只能将馒头和水囊交给亲随,让他们给伍柳喂食,自己狼狈往帐外走去。
他走到帐口时,伍柳在后面提高声音说道:“小侯爷,此时回头还来得及,切莫等到大错铸成,方才追悔。”
穆晏停在帐口处,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即便战死沙场,我也不会后悔。”
说罢他走出帐子,自始至终没有回过一次头。
帐中的伍柳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倒是个血性男儿,只是可惜长了个猪脑子。
亲随半蹲在伍柳身前给他喂食,伍柳跟他打着商量:“兄弟,咱们都是大郑军,算起来也是自己人,我也不为难你,但是这样捆着吃饭实在难受,不然吃饭的时候,你就先把我给放了,等吃完再把我捆回去?”
见那亲随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伍柳只当无望,又开始望着头上的营帐,在脑海里琢磨其他主意时,却忽然察觉到手上有动静。
伍柳低头一看,才发现是那亲随正在动手解他的手上的绳结,伍柳吃了一惊,看向那亲随。那亲随仍旧不看他,只是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帐中守着的另一人也没出声制止。
伍柳看着他二人,忽地弯唇笑了起来,开口言道:“多谢二位兄弟。”
塞北,军营重地。
裴翊跪在白老将军帐前已经三日,他此番不声不响挂印而去的行为,实在是惹恼了这位老将军。
三日前,裴翊从抚仙山赶回塞北,刚刚进军营便狠狠挨了白老将军三鞭。
老将军对他斥道:“你既已挂印而去,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站在我面前?”
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裴翊自十五岁起便长在白老将军身边,两人既是师徒也是父子,裴翊虽非临阵脱逃当了逃兵,但是看在老将军眼里,抛弃自己的责任,擅离职守,也与逃兵无异了。
他用颤抖的鞭子指着裴翊,厉声骂道:“你滚吧,且去逍遥快活去吧!我只当今日没有见过你!”
四周士兵皆低声劝他饶过裴翊,被他拿巴掌一个一个地扇了回去,高声骂道。
“还有没有点规矩,都是被他给带坏了。”老将军怒指裴翊,“谁要是再给他求情,便跟他一起滚。”
说罢他挥袖而去,裴翊低头跪在他帐前求他原谅。姜二将担忧地围在旁边的众人挥散,走到裴翊身前蹲下身子,向裴翊说道:“将军放心,老将军还是心疼你的,他也知你的无奈,只是现在气在心头,才会跟你动手,等他气消了就好了。”
宋三捂着肿得老高的右脸,跟着姜二一起蹲下,嘴里嘀咕道:“可不是心疼,我们就说了两句话,他都要给我们一巴掌,将军犯那么大的错,他也才打了你三鞭。这老爷子向来偏心,等会儿我把他骗出来,将军再当着他的面掉两滴猫尿,他一准心软。”
姜二白了他一眼,起身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滚远点,还嫌刚才没挨够大吗?”
宋三委委屈屈地捂着脸和屁股走了,姜二望了一眼白老将军的营帐,跟着裴翊一起跪下,向裴翊问道。
“将军,现在可怎么办?”
裴翊向他摇了摇头,问起:“伍柳追上去多久了?”
“有七天了。”姜二算了算,向裴翊答道。
裴翊一听眉头皱得更紧,顾青锋和穆晏的大军没走多远,伍柳便带人追了上去,想必早已追上,但是现在仍然没有消息传回来,看来伍柳凶多吉少。
“顾青锋!”
裴翊咬紧牙关,当日就该用顾家老二把整个顾家都拉下马来,今日就不会在背后被这小人捅上一刀。
若是伍柳和他带去的兄弟们有什么三长两短,他顾青锋就是死了,裴翊也要把他从坟里刨出来,将其五马分尸。
“将军,我们要发兵去救吗?”
冬日因天气寒冷,作战本就不易,攻城更是难如登天。北蛮人长期生活在北地,本就对北地的严寒有一定的耐受力,冬天对他们的影响远不如对大郑军的大。
到了冬日,就是久在塞北与北蛮人作战的塞北军,也不敢轻易与北蛮人碰上,这也是裴翊宁愿挂印而去也不愿领兵出征的另外一个原因。
这冬天,根本就不能打北蛮。
现在顾青锋领着南军出关,又不熟地形,要是真的跟北蛮军队撞上,几乎就是去送死。
裴翊凝神想了想,开口问道:“白将军怎么说?”
姜二再次抬眸望了一眼军帐,俯身凑近裴翊,压低声音说道:“我们也拿不准,但是听谢良大哥的意思是,老将军不想多做无谓的牺牲。”
谢良是白老将军帐下的亲兵,他既然如此说,看来白老将军不愿意出兵。
裴翊闻言点了点头不再出声,闭上眼眸独自沉思着什么。姜二抿紧嘴唇看了看,忽而出声问道:“将军你会出兵吗?”
裴翊似乎没听见,仍闭眼跪在雪中,一直没有回答姜二的话。
姜二陪他跪了一会儿,没多久就被裴翊劝说着让他离去。姜二本想继续陪他,但裴翊一向是个会说话的,没几句就把姜二噎得只能无奈离去。
裴翊独自在白老将军帐前跪了三日,第三日傍晚,老将军把他召进帐中。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帐内却没点烛火,只老将军书案上点了一盏油灯,老将军正在油灯前打着瞌睡。
老人总是容易疲惫的。
裴翊走进帐中,看着老将军被昏暗的火光照亮的白发,从来没有比此刻更清晰地意识到他真的已经老了。
裴翊心头涌上些莫名的滋味。
裴翊在书案前站定,老将军才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看到裴翊已经走到近前,老将军将唇角绷得紧紧的。
“你这些年有许多自己的主意,我也做不了你的主了。今日我只问你一句,现在顾家那小子领着南军兄弟去了虎牢关,怕是有去无回,你去救还是不救?”
姜二焦急地在帐外等候着,裴翊被白老将军召进帐中已经差不多一个时辰,不管老将军是想跟裴翊谈什么,现在也该谈完了。
要罚要骂,现在也该有个准信了,可偏偏两人还没一人出来。
姜二来回踱着步子,难得不见平日的稳重,但是宋三不慌不忙地对他说道。
“二哥别着急了,阿叔向来偏心小从羽,定不会为难他的。”
姜二回头怼他:“偏你悠闲,这声小从羽你怎么不敢当着将军的面叫?我等会儿便告给他听。”
“别别别!”宋三连忙制止,“二哥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脾气,我早两年管他叫凤凰蛋时,就被他整治过好几回,要是再让他知道我在背地里戏谑他,不把我整脱一层皮才怪。”
见他也就这点出息,姜二向他摇了摇头,这时却有一个士兵前来,向姜二附耳说了几句。
“真有此事?”姜二吃惊地望向士兵。
士兵点头:“确实如此。”
“你先去招待他们,我马上向将军告知此事。”
姜二想了想,向那士兵吩咐道。士兵领命前去,宋三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人就这样当着自己的面打哑谜。
“军中大小事,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宋三不依,“他怎么就只跟二哥咬耳朵?”
姜二懒得理他,立即走到营帐前请求进帐拜见二位将军。
帐中的谈话声停了停,不一会儿姜二便听见,裴翊在内高声叫他进去。姜二忙躬身进了帐中,向两位将军禀报道。
“白将军,裴将军,军营外现有一伙自称来援助塞北将士的江湖人士求见。”
裴白二人闻言同时皱起了眉头。老将军意味深长地看了裴翊一眼,抚着胡须问道:“你家……你叫来的人?”
裴翊亦满脸疑惑,他也不知这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第101章
裴翊走到军营大门处, 便见到一位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比起姜二来报的武林中人,裴翊看他却更像一位富商。
裴翊从没见过此人, 也不知此人为何而来, 他心里猜测恐怕与陆卓那厮有些关系,却又不知那人又在耍什么花样。
为了援助塞北?
裴翊看了看那中年男子身后,倒是站着一群手拿各色武器的江湖人, 其中却没有一个长着陆卓的样子。
若是这些人与陆卓有关,陆卓现在又在何处?难不成又易容藏在了人群中?
裴翊一面打量着那群江湖人,一面走到那中年男子面前, 拱手道:“在下塞北裴翊,不知阁下是?”
那中年男子彬彬有礼向着裴翊回了一礼,含笑道:“在下细雨楼赵元明, 特受……故人所托, 来为裴将军扫除北蛮军中的江湖败类。”
细雨楼赵元明?!裴翊上回跟这人打交道,还是在回塞北的路上, 不知晋王还是诚王买凶杀他的那回, 赵元明就是他们买凶的那卖家。
那时,还是陆卓凭着一股莽劲打赢了赵元明, 才免了裴翊的杀身之祸。
现在这人却说自己受人所托,来助裴翊扫除北蛮军中的江湖败类?
裴翊闻言, 回头与身后的姜二对视一眼,心中更生疑惑。
若是陆卓, 何必这样故作神秘?
姜二显然也与裴翊是同样的看法,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裴翊上前问道:“敢问故人是谁?”
“裴将军何必多问, 若是那人想说, 在下也不会这般含糊其辞。”赵元明大笑起来, “将军只当做是你的一位老朋友在暗中相助吧。”
“既是老朋友,为何不出来相见?”
裴翊望向赵元明身后,视线挨个在那群江湖人身上打转,试图找出有古怪的人。
不过这些人看上去,好像都十分古怪。既有头大如斗的,也有手长过膝的,还有一个脸上长了许多毒疮,却都笑吟吟地看着裴翊,笑容多有调侃之意。
裴翊也对他们有些许熟悉的感觉,不过裴翊十分肯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些人。
裴翊皱眉想了想,蓦地想起这些人曾是陆卓当做笑谈跟自己提起的武林人士。
那头大如斗的是因为修炼家传的铁头功,那手长过膝的是天生如此,那脸上长了许多毒疮的,是因性喜食辣又爱吃海鲜,被人在食物中下了毒,毒素清了,却也留下了这病根。
这些人都是陆卓的朋友。
赵元明笑嘻嘻地说道:“那人自有他的苦衷,还请将军不要多问。在下今日前来,只是想请将军行个方便,放我等出关去,让我等能去北蛮,为塞北和中原武林除去那些为北蛮效力的武林败类。”
姜二凑上前来,在裴翊耳边说道:“将军,这些人不知是敌是友,就这样放他们出关只怕不妥。”
裴翊抬眸看向赵元明,那人仍淡淡地笑着,像是对姜二的话毫无所觉,但是裴翊知道赵元明的武功高强,姜二刚才在自己耳边说的话,绝对不会逃过他的耳朵。
裴翊凝眸打量了赵元明片刻,拱手道:“出关一事需得白将军同意才行,现在天色已晚,还请赵楼主与各位大侠先去城中休息一夜,待我将此事告知白将军,由将军决断后,再派人去城中向各位报信。”
若是这群人真是为铲除北蛮军中那些武林败类而来,裴翊倒是十分欢迎。
那群在北蛮军中的武林人士,这几年给裴翊添了不少麻烦。
两军对垒,本是军队与军队抗争,将士在战场上的生死输赢都是平常,但是北蛮人却因有那群武林人士相助,在战场上杀了塞北不少将士。
裴翊早就不堪其扰,想要想办法将这伙人彻底铲除,现在赵元明等人愿意帮忙,他自然求之不得。
只是这群人来得突然,也不知是敌是友,裴翊也不好立即决断。
送走赵元明等人后,裴翊去白老将军的帐中,向他说明这群江湖人的来意,顺便把赵元明的来历也告知了老将军。
老将军坐在书案后面,扶着案沿苦思许久,向裴翊开口问道。
“你觉得他会不会是京中那两位王爷派来害你的?”
裴翊摇头:“现在京中只知我挂印而去,那两位王爷如何会知道我回了塞北,又去哪里找来这么一群人来害我。”
见他如此笃定,老将军了然:“看来你已经知道这群人的来历。”
“知道一二,但是心头仍有些疑惑。”
疑惑的是,那人这样遮遮掩掩,究竟想干什么?
“既如此,便由你做主吧。”
说罢老将军便挥手让裴翊下去,裴翊见他满脸疲惫,也拱手离去。他一走出营帐,姜二和宋三立即凑过来。
姜二问道:“老将军怎么说?”
“让我自己做主。”裴翊回道。姜二点点头:“那就是不罚你的意思啦?”
“肯定是这意思,我就说他一向最偏心你了,哪舍得真对你下手。”
宋三手舞足蹈地走在裴翊身旁说着,被裴翊瞪了一眼。
裴翊说道:“将军说先记着,等过了这一关再一起清算。”
闻言姜宋二人齐齐睁大了眼睛,这可就是要重罚的意思,只是碍于当前形势严峻不便重罚,所以才记在账上等到事后清算。若是旁人可能记着记着就把此事揭过了,但是老将军的账可是从来都记得严严实实,一到时间绝对要彻底清算的。
三年前宋三在对战北蛮时鲁莽出兵,差点令全军陷在边境,也是被老将军记了一笔,在边境时没罚他,回了渭州,整个背脊都给他打烂了,养了整整一年才好。
想起那几个月都不能下床的苦楚,宋三咽了咽口水说道:“没那么严重吧,你走时又不是战时,何况老将军也该知你的苦衷啊。”
裴翊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宋三还想接着说,被姜二拉了一把。
“就你话最多。”姜二给了宋三一个眼神,让他少说点话,而后又试探性地向裴翊问起。
“将军,老将军可曾向你提起出兵的事?”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裴翊也不好再敷衍他,只得回头表情认真地向他说道:“天色已晚,明日再说吧。”
姜二:……将军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地跟我讲这么敷衍的话?将军难不成是想告诉我,你是在认真敷衍我吗?
将姜二和宋三送走,裴翊回了自己的帐子。天色昏沉,帐中一片黑暗,但是裴翊仍能借着外面依稀的火光,看清帐内的陈设布置还是他离去时模样,并未有任何改变。
裴翊弯唇笑了笑,放下门帘走到书案前,拿起油灯旁的火折子,燃起火星想要点燃油灯。刚刚点燃,油灯便左摇右晃,像个喝多的醉汉一般歪歪斜斜地晃动着。
照得裴翊眼睛一花。
他拧紧眉头,手中火折骤然脱手,向着帐门右边的角落而去。火折在空中亮了刹那,照亮帐中油灯没有照亮的角落,原来那角落里竟站了一人。
火光在那人的脸上映照片刻,那人脸上并没有遮挡物,只短短一瞬,便足够裴翊看清那人的长相。
那人伸长手臂,接住将要落地的火折。裴翊纵身跃到那角落之中,双手化拳向那人面门攻去。
那人忙往后一仰躲过一拳,又抬手接下了裴翊的下一拳。
火折在他手上燃起点点星火,照亮一张俊朗的容颜,那十足欠揍的俊脸笑嘻嘻地向裴翊说道:“将军饶命,我这脸上的伤好不容易没那么显眼了,要是再挨上两拳,明日又没脸见人了。”
“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要脸了。”
裴翊推开他,走到书案前,拨弄了一下油灯的灯芯,帐内的火光霎时大了许多,也不再像刚才那般摇摇晃晃。陆卓跟在他身后,从桌上捡起火折的盖子重新盖了上去,将火折放回原位。
裴翊回头看清陆卓的打扮,蓦然皱起眉头:“怎么穿成了这样?”
听到他的话,陆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一身的粗衣布衫,加上手上的斗笠,看上去真像一个落拓游侠,却是要远行的打扮。
裴翊明白过来:“你要跟他们一起出关?”
那群人果然是陆卓叫来的。
陆卓笑道:“知我者,裴将军是也。”
他如此坦然,倒不像赵元明口中那番不愿留名的做派。裴翊疑惑:“既然你无心隐瞒,那赵元明为何不明说是受你所托。”
“因为他确实不是受我所托。”
“不是你是谁?”裴翊想不到江湖上还有谁会帮自己。
“他是为了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陆卓嘿嘿直笑,“他的心上人许雁芙而来。”
许雁芙?裴翊想起抚仙山下惊鸿一瞥,开口问道:“怎么回事?许雁芙不是已经和冯漠一起退出江湖了吗?怎么还会管这些事?”
“她现在与冯漠在世外桃源当一对神仙眷侣,当然不会管这些事,不过我离开抚仙山时,曾去求了她的一幅墨宝,而后我又将这幅墨宝送给了赵楼主。”
“什么墨宝?”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裴翊哭笑不得:“合着人是被你骗来的。”
“怎么能说骗?”陆卓不住地摇头,“我已经跟他说了这幅墨宝是我偶然得来的,来不来塞北终究还是他自己的决定。”
他说得轻松有趣,但裴翊借着灯火看清他脸上的憔悴,知他定是日夜奔波赶去细雨楼,说服了赵元明,又赶忙联系了江湖上的朋友,才在短短这几日内召集了这么多人马赶来塞北。
裴翊伸手想要抚上陆卓的侧脸,伸出的右手却被陆卓半途握住。陆卓主动将侧脸凑到裴翊的右手中,用脸摩挲着他的手掌,发出一声叹息似的喟叹。
“打仗我就帮不上你了,不过既然我们自诩大侠,武林的事总归还是要管一管的。”
第102章
两人才重逢便要分别, 饶是心性坚定如裴翊,也难免有些沮丧。
陆卓看出他情绪低落,逗了他两句, 倒是让裴翊想起两人分别前, 陆卓曾说过这回见面有事要同他说。
瞧这人现在好像忘记此事一般,裴翊想了想,出声提醒道:“抚仙山上你不是说, 有话要跟我说吗,是什么?”
陆卓闻言整个身子顿时僵住,摸着脑袋干笑两声, 问道:“有这回事吗?”
裴翊原也没把此事当回事,陆卓瞒着他的事多了去啦,他也瞒了陆卓不少事, 两人互有隐瞒倒互不亏心。
但现下见陆卓眼神闪躲, 裴翊便知陆卓想对他说的事只怕关系重大。
“到底怎么回事?”裴翊冷凝着脸,凉凉看着陆卓。
陆卓满眼尴尬地瞄了他一眼, 搓了搓手拉他到书案旁坐下, 讨好地给他倒了杯茶。
“来尝尝,我从细雨楼顺回来的好茶叶。”
陆卓把茶杯递到裴翊眼前, 裴翊拿眼往茶杯里面瞥了一眼,茶汤清亮, 白毫如羽。
“君山银针?”裴翊眼前一亮。
北地苦寒,甚少有茶树能在此长成, 塞北的茶叶大多都是商人从南方带来的,也没什么好茶叶, 再加上大郑这些年天灾不断, 好茶叶更是难得, 即便裴翊是将军,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这么好的茶叶。
上次回京来去匆匆,也忘了带两斤好茶叶回来尝尝,裴翊为这事还跟陆卓念叨过两回。
这回陆卓算是投其所好了。
裴翊抬眼望了陆卓一眼,对着他轻轻哼了一声,伸手接过茶杯饮了一口,倒是有些吃惊。
茶汤清透,味道纯正,绝不是匆匆泡成。
这壶茶显然是用了心思的。
“你究竟什么时候来的?”裴翊放下茶杯疑惑道。
他还当陆卓是跟赵元明等人一起来的,但就看这壶茶的下的功夫,这人来了恐怕有好一段时间了。
“你罚跪那会儿。”
陆卓笑着说道,顺便低头给自己倒了杯茶,放到鼻尖嗅了嗅。
还是真是壶好茶,陆卓得意地饮了一口。裴翊见他得了两分颜色,又开始得意起来,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伸手从他手里抢下茶壶,自己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
“说吧!你这回又瞒了我什么事?”
“其实也不能算瞒你。”
陆卓挠了挠眉毛,向他问起:“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我师父其实收了两个徒弟,我头上还有一位师兄吗?”
裴翊闻言顿了顿,眼带诧异地偏头看他,直把陆卓看得心里发毛:“怎么了?”
裴翊收回视线,慢吞吞地饮了口茶,望着帐中其他地方拖长声音说道:“你从没提过你还有一位师兄。”
“我没提过吗?不可能吧 ”
陆卓干笑两声,额上已经开始滴汗。裴翊挑起眉头:“可能是我记错了。”
他话是这样说,但脸上的表情却完全不是这个意思。陆卓咽了咽口水,试探性地问起:“你可曾听过北蛮国师木哈尔的传闻?”
裴翊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木哈尔,听到他的问题侧头想了想,问道:“你说的是哪方面的传闻。”
塞北和北蛮都知道木哈尔是北蛮太后的情人,两人之间的香艳传闻在塞北流传得可不少。
已经忘记这茬的陆卓。“……”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了,陆卓还是决定老实交代:“传闻有云北蛮国师木哈尔是个郑人,还是个武林高手。”
裴翊这时也反应过来:“木哈尔是你师兄?”
陆卓向他点了点头。裴翊顿了顿,拿着茶杯偏头望向陆卓,缓缓地挑起了眉头。
“你有个师兄在北蛮那边当大官?”
裴翊再次向陆卓确认,见陆卓一脸胃疼地冲自己点头,裴翊忽然觉得这事还真有意思。
裴翊摇头笑了笑,又提起茶壶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杯茶。
见裴翊听到这消息,脸上居然还露出了点笑模样,陆卓以为他气糊涂了,忙解释道。
“我绝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涉及师门丑事,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你难道还不清楚我的为人吗?”
“我原以为我清楚,现在看来却不一定了。”
裴翊淡淡地瞥了陆卓一眼:“毕竟你跟我一起同床共枕了三个月,才告诉我你有个师兄在胡人那里做大官,谁知道你葫芦里还卖着什么药。”
这事确实是陆卓理亏。他讪笑着摸了摸鼻子,凑到裴翊身边,抚着裴翊的肩膀给他顺气,被裴翊一把拍开。
裴翊道:“少卖乖,接着交代。”
陆卓垂下脑袋,小媳妇似的坐到裴翊身边接着交代。
“还记得我们在北蛮时,我曾在北蛮军营里跟木哈尔交过手吗?”
这事裴翊倒是在北蛮逃回大郑的路上,听追上来的北蛮士兵提起过,但是裴翊不得不提醒一下陆卓。
“你没跟我说过这事。”
“……我没说过吗?”陆卓额头上的汗又冒了出来,“肯定是我忘了哈哈哈。”
裴翊表情平静地又饮了一杯茶,陆卓伸出手去,抓住他拿着茶杯的那只手。
裴翊抬眸看他,陆卓用另一只手挠了挠眉头,满脸尴尬地说道:“真不是故意瞒你,只是这事说起来……”
真是丢人啊!
太极门两代掌门师兄,一个偷了师门秘籍叛出师门,跑去北蛮给北蛮王爷效力,一个忽然失踪,再被找到时,居然已经成了北蛮太后的情夫。
陆卓都没脸再称自己的师门为名门正派。
裴翊也道:“不得不说,自从见过你那位师伯后,你们太极门的人再做出什么事,我都不会太惊讶。”
言下之意是,放心孙岳祖已经帮陆卓把下限拉到最低了。
毕竟能拉下脸给人拉皮条的武林高手真的少啊!
“这可你别误会,我们师门也不都是他们俩那样的,我跟我师父就是好的。”
陆卓忙为自己辩驳。
他一脸正气地指着自己,说道:“名门正派,除魔卫道,舍生取义,义薄云天。”
裴翊都被他给逗笑了,噗嗤笑出声来,笑骂道:“滚蛋。”
他们俩说话一向没什么顾忌,这下把话说开,陆卓也跟他谈起自己这位师兄。
“我师兄从小功课就好,偏我是个顽皮的,从小只爱在山上山下招猫逗狗,惹得抚仙山下不少农户上山跟师父告过我的状,两相对比,师父自然对师兄更予以重望,是以对他的管教也分外严厉些。”
想起少年时在抚仙山上的日子,陆卓真是恍如隔世。
“又因从前出过孙师伯那样的事,师父看我总觉得我迟早也会走上师伯那样的路子祸害武林,是以并不愿教我高深武学,师父也因此心怀愧疚,对我便格外宽松,衣食住行也总是给我最好的,因此从小师兄便觉得师父偏疼我,对师父也多有怨怼。在师父病故前一年,师兄与师父大吵过一架后便下山了,从此我便再没有见过他。”
“直到那日在北蛮军营见到了那位木哈尔国师,我才知道为什么我和师父寻遍中原武林,都没有师兄的半点消息。”
裴翊听他说完,沉默了半晌,冷不丁问道:“你真是那日在北蛮军营跟木哈尔交手以后,才知道他是你师兄?”
陆卓是南方人,抚仙山也离北地不近,他所来往的好朋友如杨纯杨傲两兄弟也都是南方人,裴翊从前便一直疑惑陆卓为什么会在塞北行走,现在终究明白过来。
原来是为了他这位师兄。
陆卓闻言看了看裴翊,许久偏头挠了挠脸,无奈说道:“世间知我者,唯裴小将军一人矣。”
“当年我在塞北时,曾听过那位国师一些传闻,那时我心里便有一些怀疑,只是我不信师兄会做出叛国之事,那国师在……咳那些艳闻中的举止又过于阴柔,我心里终究还是不信居多,后来我也曾潜入北蛮查探,只是那时正好遇上了穆元帅的事,没过多久又来了杨傲的事,我也没空再去管查探那位国师的身份。”
说是没空,或许终究是不敢。天峰道人虽对待徒弟多有不公,但是他和师兄的感情却很好,若是那时真让他查明师兄叛国,陆卓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做。
想到那日与师兄在北蛮军营中对上,陆卓难免叹息一声,他与师兄均是自小上山,朝夕长处十来年的兄弟情分,却终究抵不过一句各为其主。
所幸裴翊没问陆卓要如何处理他这位师兄,陆卓虽已经痛下决心,但想到这个决定,还是不由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裴翊悄悄看了失神的陆卓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把被陆卓紧握着的手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见陆卓还没回过神来,裴翊又偷偷倒了杯茶,闻着茶香抿了一口。
君山银针,真是好茶啊。
抿完,裴翊也给陆卓沏了一杯。陆大侠这时才回过神来,向他道了句:“多谢。”
见他神情恍惚,裴翊温声安慰他:“你师兄可能也是有苦衷,听说他与北蛮太后情深义重,那太后几年前还想封他做王夫,只是被北蛮臣民阻止了没封成。想来他也是为情所困,身不由己,你杀了他和那北蛮太后,让他们一起去地底做对自由的死鸳鸯,也算全了你俩师兄弟的情分。”
陆卓:“……”
不得不说,裴翊安慰人真是有些水平的。陆卓现在心头的愁绪确实散去了一些,更多的反而是哭笑不得。
第103章
裴翊跪了三天, 膝盖多少有些损伤,陆卓蹲在他面前替他揉着膝盖,裴翊不想他做这种事, 便让他起来。
陆卓笑眯眯地应了, 却不动作。因他手法确实不错,裴翊无奈地看他一眼也就随他去了。
“将军可真是滑头。”陆卓调侃他。
“无缘无故干嘛说我滑头?”
裴翊不悦地瞪向陆卓。陆卓按了按他的膝盖:“跪了三天,还能正常行走, 你敢说你不滑头?”
“那是我武功高强。”
裴翊一脚伸直,直直向陆卓踢去。陆卓跳起来躲过这一脚,站在书案旁指着裴翊大笑道:“确实武艺高强。”
不过谈起老将军对裴翊的‘延后处罚’, 陆卓难免问起他们两个在帐中的密探。
“这会儿姓顾的恐怕都已经走到虎牢关了,你们这还不慌不忙的,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裴翊端起茶杯, 拿眼瞧他:“你老早就来了, 居然没偷听我们说话?”
“别老拿旧黄历看我。”陆卓满脸的不赞同,拍拍自己的胸脯说道, “什么该听, 什么不该听,我心里有数。”
裴翊笑着抬手搭上陆卓的胸膛, 拍了拍陆卓刚才拍过的地方:“既然知道是不该听的话,就别瞎打听。”
陆卓被他拍得一阵心猿意马, 抬手正要去抓裴翊放在自己胸膛的手,还抓到裴翊已经转身坐回书案后面, 提笔开始在纸上写字。
陆卓只能摸着他刚才碰过的地方,暗自回味着那触碰的感觉。
裴翊写完东西抬头, 就被他满脸的春心荡漾恶心了一下。
“你又犯病了?”
裴翊说话是一点也不客气.陆卓也知道自己疯癫的时候, 做了不少疯事惹得裴翊厌烦, 闻言只得卖乖地冲裴翊咧了咧嘴。
裴翊弯唇笑了起来,将写好的手令盖上印鉴,起身拍到陆卓胸前。
“别犯花痴了,现在前线形势不明,恐怕迟则生病,还请各位大侠早些出发吧。”
这回被陆卓拿住机会,抬手握住裴翊的手掌放到自己胸前,许诺道:“定不辜负将军的期许。”
裴翊白了他一眼:“你们江湖上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敢有期许,你们……活着回来就行了。”
说到最后,裴翊不由担忧地看了看陆卓的脸,开口问道:“你身上的曦阳诀怎么办?”
陆卓安抚地向他笑了笑:“你放心我找了个大夫,他给我开了两剂药,暂时不会有事。”
至于那大夫实际是个蹩脚医生的情况,就不必裴翊知晓了。
陆卓的笑容温和,叫裴翊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小心。”裴翊向陆卓说道。
陆卓点了点头,一手握着裴翊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胸膛,一手抚着裴翊的脸庞,两人对视了许久,陆卓开口说道:“北蛮的事了,我还有些事情要独自去处理,恐怕不能立即来与你相见,你到时候莫要着急。”
见他神情认真,裴翊忽然一阵心慌:“什么事?”
“江湖事。”陆卓淡淡地笑了笑,“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总是躲不过的。”
听他如此说,裴翊明白过来,他回塞北前恐怕已经去找过芳姑。裴翊低下头去半晌无语,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陆卓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此刻,所有的话语都显得太无力,于是陆卓也只能跟着一起沉默。
许久,裴翊突然开口问道:“你会回来吗?”
裴翊抬眸望向陆卓,向他寻求一个答案。他眼中的认真让陆卓不敢敷衍了事,但他此去生死难料,这样的情况,叫他如何敢对裴翊轻许诺言。
陆卓望着裴翊,神色迟疑了一下,蓦地问起:“我给你的掌门令牌还在你这吗?”
太极门的掌门令牌,是一块手掌大小的黑铁令牌,每换一届掌门便要将这令牌熔了,重新刻上现任掌门的记号。
现在裴翊手上这块上面刻了个‘天’字,就是上一届掌门天峰的记号。
因天峰道人向来是想把掌门之位交给陆卓的师兄,只是因为师兄出走,才不得不在去世前把掌门之位交给唯一还留在身边的徒弟陆卓。
是以陆卓一直也没重做这令牌——说句老实话,天峰死后很长一段时间,太极门就只有陆卓一人,拿这掌门令牌给谁看?
两人定情前,陆卓便将这令牌送给了裴翊,定情后也将此物当做了两人的定情信物。
裴翊不知他此时提此物是何意,向他点了点头,然后从怀中拿出一枚漆黑的令牌递给他。
“在这里,”裴翊说道,“我一直带着。”
陆卓面含温柔地看着裴翊,轻轻握住手中的令牌,向裴翊问道:“你还记得我把这令牌送给你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那时陆卓说,只要这令牌在裴翊手中,就算他跑到天涯海角,也会回到裴翊身边。
夜半时分,裴翊送走陆卓。
裴翊站在帐门处看着陆卓远去的背影,面上虽然不显,心头却是实实在在地涌上了许多情绪。
也不知这一次分别后,两人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
陆卓的背影终于隐没于黑暗中,裴翊闭上眼眸,用力捏着手中的黑铁令牌,在心头默念着:陆卓……
陆卓连夜进了渭州城,带着一众江湖人士,用裴翊的手书和令牌敲开了城门。
出城后,众人也不耽搁,均快马疾驰向虎牢关赶去。
前路一片黑暗,因马屁跑得快,众人举着火把也难照明,只能凭着眼力赶路。
陆卓骑马走在最前面,疾驰的风在他耳边呼啸而过,像是带来谁的呼喊。
陆卓似有所感,抬起头颅往后瞧了一眼,远远已经望不见渭州城,但他似乎仍能看到裴翊站在帐前送他远行的模样。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陆卓这回实打实地感受到,原来自己也成了那被情所困的痴儿。
陆卓笑了笑,勒紧缰绳。
只听一声马儿嘶啸,众人也随他一起停马。陆卓向众人拱手道:“劳烦诸位侠士跑这一趟,陆某就此别过,等此战过后,陆某再请诸位在如意楼喝酒。”
众人也知他出关后自有去处,纷纷拱手向他道别,有混不吝地说道别的话时,忍不住跟他开起玩笑来。
“陆大哥的那位情郎模样倒是长得不错,就是性子冷了些,看上去不怎么好相处。”
陆卓拿剑柄敲了说话那人的脑袋一下:“要跟他过一辈子的人又不是你,要你管他好不好相处。”
那人捂着脑袋委屈地缩了缩身子,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陆卓再次拱手向众人告辞,然后转身奔赴他自己的战场。
他手中握着他从天峰道人坟前挖出的已经埋了许多年的乌铁剑,他曾以为他真的能放下这把剑,但他当重新拿起这把剑的时候,他才真正明白,原来这把剑一直挂在他的心头,他从来没有放下过。
现在,他要用这把剑去做一件事。
他要去杀人,杀一个八年前就该死的人。
燕州城内,国师木哈尔看着城内来来往往的北蛮士兵,神情凝重了几分。
虽说大郑军队已经到了虎牢关,但就现在木哈尔得到消息来看,这支军队还远远达不到需要扎颜这样戒备的程度。
想起这几日扎颜的多番试探,木哈尔心底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太后这些时日也在来信中多次催促他回宫,全因扎颜对他向来不满,再加上大郑现在出兵攻打虎牢关。兵荒马乱的,太后担心扎颜借此机会,暗中杀了木哈尔,然后嫁祸给大郑,将自己撇个干净。
木哈尔近日也有回都城之意。
他武艺高强,自然不害怕扎颜。只是他来此,本就是为了替太后探查扎颜是否有反意。
现在看来不必再查,这人只差把‘我想谋反’四字刻在头上。
这些年扎颜在燕州拥兵自重,恐怕就是想等到羽翼丰满后,逼迫太后还政……或者直接让小皇帝让位于他。
木哈尔走进军府,正在想用什么理由开溜,便有扎颜的侍卫上前,说是王爷请他前去议事。
木哈尔一看他们腰上挂的大刀,便知鸿门宴来了,面上却仍是满脸高深莫测的表情,淡淡地向众人点了点头。
“前方带路。”
木哈尔跟着侍卫来到议事大厅。大厅中寂静一片,木哈尔注意到北蛮军中有头有脸的几位将领此时全站在一旁,个个脸上都挂着心有余悸的表情,看着趴在地上那血肉模糊的人。
木哈尔的视线也落到那人身上,好半天才认出那是守城的戊奎,是个和善的人,只是有些钻营的心思,喜欢给上级送东西讨好。
木哈尔刚到燕州的时候,都收到过他的礼物。
却不知他今日犯了什么过错,被打成这样,还令得扎颜兴奋地将所有人都叫来观刑。
扎颜坐在议事大厅的主位上,嘴角挂着一抹讽刺的笑意,低头打量着戊奎。
“当日裴翊狠心撤去安插在虎牢关和燕州城内的全部暗探时,我便开始好奇——徐祥真的值得他这样做?难道那剩下的半张地形图真的不在他手中?后来听说原来孙老头掳回来的那小子原来是穆锋的儿子,我倒是有些明白他那日为何要亲自前来,只是仍旧不解——”
“他为何要撤去全部的暗探?”
扎颜挥手命人抬起戊奎的头颅,已经被打烂半张脸的人,仍在努力用眼神表示自己的不屑。
戊奎啐向扎颜:“夏狗!”
这身夏狗叫得木哈尔心头一紧,可惜戊奎离扎颜太远,这口唾沫终究到不了扎颜脸上。
听到戊奎的骂声,扎颜反而大笑起来。
“今日见到你,本王才明白,原来裴翊撤去全部暗探,是想留下你这步暗棋。”
“断尾求生?”扎颜抬眸望向大郑方向,脸上露出了个赞赏的表情,“裴将军好气魄!”
第104章
扎颜赞完裴翊, 转头便看见了议事大厅门口的木哈尔,当即绽开了笑容,起身迎向木哈尔。
“国师来, ”扎颜拉住木哈尔的手, 把他拖向戊奎,“来看看本王抓住的这条郑人的走狗!”
扎颜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木哈尔心头,他低头看着脚边的戊奎。
戊奎是完全北蛮人长相, 脸上半点的郑人的影子都寻不见,但是在戊奎心里他仍当自己是郑人,而木哈尔——他俊朗多情的白面公子形象即便能讨得北蛮太后的喜欢, 但是与整个北蛮却仍旧格格不入。
扎颜这句郑人的走狗与其说是在骂戊奎,不如说是在嘲讽木哈尔。
木哈尔眼中闪过一丝怒气,含怒看了扎颜一眼, 将内劲运至扎颜紧抓着他的右手。
扎颜感觉手上一痛, 当即想要放手,但是手上却像是被什么吸住一般无法放开。
扎颜知是着了木哈尔的道, 见木哈尔脸上微微露出得意的表情, 扎颜咬了咬牙关,片刻后又扯开嘴角, 哈哈大笑起来。
“我等已将燕州城内外的郑人内奸全部除去,国师回都后定要向太后告知这个好消息。”
他用太后提醒木哈尔, 这里还不是他可以放肆的地方,若是他现在惹恼扎颜, 即便以他的武功,能发当即杀了扎颜并且全身而退, 但是支持扎颜的那些人绝不会放过皇宫中的太后和小皇帝。
扎颜向木哈尔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即便知道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木哈尔也只能忍下, 他用内劲撞开扎颜,抬手向扎颜行了一礼。
“定不负王爷所托。”
扎颜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狠厉的眼神在木哈尔身上扫了一圈,又回转神来大笑起来走向主位。
扎颜伸手往一位站在主位前的将领肩上拍了拍,大赞道:“此番能抓住这贼子,全赖疾鞍费心,本王今日定要好好嘉奖疾鞍。”
却听扎颜说道,原来自裴翊为了地形图换徐祥,主动暴露郑军安插在燕州城让虎牢关的全部暗探起,扎颜便总觉得这事不对劲。
这事粗看是扎颜占了上风。
他用一张假地形图戏耍了裴翊,逼得裴翊不得不动用在燕州城和虎牢关的全部暗探盗取地形图,救出徐祥,为北蛮拔除一个隐患。
但是扎颜与裴翊当了许多年的对手,心知裴翊不是这般鲁莽、冲动之人。裴翊当日既敢狠心带走那些暗探,必是在燕州城和虎牢关留了暗棋。
他着亲信小心查访,却始终没有查到什么。可是越是如此,越叫扎颜心惊。
他不信裴翊没有留下暗棋,可是他只差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出此人,可见此人隐藏之深,只怕从没有给大郑和裴翊传递过一点消息——裴翊留他在燕州另有大用。
裴翊的这枚暗棋就像扎颜心头的一根刺,不会致命,但是却叫扎颜心里痒得难受。
到底是谁有问题,扎颜心里也有些猜测,只是实在没查出证据,扎颜也不想因猜测胡乱杀人。
毕竟有才干的人到哪都难得,扎颜也是惜才之人。
扎颜在哪里说得动情,木哈尔听他自吹自擂,忍不住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个嫌弃的表情。
扎颜转头看过来,关切地向木哈尔问道:“国师可有话说?”
木哈尔扯了扯嘴角,满脸虚情假意地回道:“谢王爷关心,只是刚从外面回来,有些疲惫。”
“那国师该好好休息休息。”扎颜命人给木哈尔抬来座椅。
木哈尔却之不恭,拱手谢过扎颜后,刚撩开袍子坐到椅子上,忽觉如芒在背。木哈尔身子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子,把视线往梁上一瞟,却只见梁上空空如也,并没有人躲藏在上面,方才那道盯着他的视线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木哈尔紧了紧手指,微微有些失神。
那边扎颜向众人说起:“戊奎这内奸藏得深,若不是天神为本王送来顾家那小丑,恐怕疾鞍也没机会拿下戊奎。”
疾鞍却躬身道:“全因王爷智计无双,才能拿下这奸贼。”
满身是血的戊奎在地上听他互相吹捧,嘲讽地哼笑一声,声音极微,几乎传不到任何人所谓耳中,满屋之中只有木哈尔听到。
木哈尔再度向戊奎望去,戊奎已经极为疲惫地偏过头去,闭上了双眸。
想起虎牢关外的大郑军队,木哈尔也是一阵头疼。
他虽为北蛮做事,但仍旧把自己当做郑人,这几年在北蛮朝内也是极力主和,但可惜北蛮内外都极为好战,更有手握军权的扎颜把大郑边境当做自己的粮仓,缺了什么便带人去抢,他们不同意和,木哈尔说再多也是无用。
现在顾青锋还带了一队南军来送死,木哈尔都不知道这人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
南军根本就受不了北地气候,一到虎牢关就病了大半。
扎颜在燕州城内得到消息,都忍不住拍腿大笑,赞顾青锋是个妙人,知道他冬日无聊,便带着一群活人猎物来供他取乐。
他甚至无心出兵,任他们留在虎牢关外,偶尔放一队人马出去骚扰他们,杀他百十来个郑军,又立马回来。
看郑军自乱阵脚,又强自镇定,全把他们当猴耍。
他又在军中散布谣言,说是他这样逗弄郑军,是为了消耗郑军的精力,以便在今夜三更发动奇袭。这一出兵,便是要将这五万大军尽数杀了,给大郑一个教训。
他要让塞北记起八年前那杀得虎牢关天地变色的一战,他要再度唤起他们心头对北蛮的恐惧,他要一举摧毁年裴翊这些年在塞北流传的那所谓‘通晓天命’的神话。
总之他说得神乎其神,倒是极为振奋人心,众人都期待着晚上的奇袭。
只有一人想要偷偷溜出城去,向疲惫不堪的大郑军队报信。
——这自然是扎颜引蛇出洞的计划。
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过这个计划,只在把谣言传播出去后,在议事大厅等一个结果。
卯时三刻,疾鞍带着戊奎来了。
扎颜还在向众人夸赞疾鞍的细心:“若不是疾鞍及时抓住这贼人,岂不误我军大事?”
他要重赏疾鞍,疾鞍连道不敢:“全是小人分内之事,疾鞍岂敢受王爷夸赞。”
扎颜浑不在意地一摆手:“不必推辞,该是你的就是你。来人啊!”
扎颜高声呼唤,他的亲信当即手端银盘从外而来。
只是盘上空空,哪里有赏赐?
众人暗道王爷总不会这样小气,立了这样大的功,就赏一个银盘?
正疑惑间,亲信已经端着银盘走到疾鞍面前,扎颜笑着让疾鞍往盘上看。
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纷纷抬眼往盘上瞧去,疾鞍躬身向扎颜行了一礼应道:“小人领命。”
他转头向空无一物的银盘看去,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个什么究竟,回身便想要请教扎颜这银盘是何意。
“王爷……”
“小心!”
木哈尔心觉不妙,忙出声警醒。疾鞍回头,眼角瞥见刺眼的刀光,正是扎颜从手端银盘的亲信腰间拔出大刀,向他砍来。
疾鞍猝不及防被扎颜砍中脖子,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转眼就落到地面上,眼前正是被他所抓的戊奎。
戊奎听见响动也睁开眼睛,看见他时眼底似乎有细碎的闪光。
两人对视着,疾鞍看着戊奎已经烂掉的半边脸和身上的血迹心想:‘他活不成了。’只是这念头刚刚升起,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扎颜脸上沾着疾鞍的鲜血回头看向木哈尔:“国师刚才为何出言警示这奸贼?莫非你与这奸贼是一路的?”
他举刀砍向木哈尔。
疾鞍的人头尚在木哈尔脚下,木哈尔本就既惊又怒,见扎颜举刀砍来,直接抬手迎向刀锋。
众人俱是一惊,疾鞍之死本就已经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若是这两位大人物再有什么死伤,他们该如何是好?
“王爷!”“国师!”
众人惊呼,只听当‘哐当’几声,木哈尔迎向刀锋却丝毫未伤,反而扎颜的刀断为了几截。
转眼攻势逆转,扎颜的领子被木哈尔抓在手中,扎颜面目狰狞了片刻,又回复淡然,满脸的‘我知道你不该杀我’。
木哈尔将其拉近,怒道:“你以为跟孙岳祖学了两年武功就可以杀我?今日别说是你一个,就是你们挨个上也别想能伤我性命!扎颜,王爷,别把我对你的容忍当作你放肆的筹码。”
说罢,木哈尔扔开扎颜,大步走出了议事大厅。
扎颜站在原地,就连不屑地看着他的背影:“为妇人所困之辈,终究难成大事。”
议事大厅中的众人看了看扎颜,又看了看木哈尔离去的背影,最后视线落在人头落地的疾鞍身上。
有人大着胆子上前问扎颜:“王爷,疾鞍这是……”
所犯何罪啊?怎么刚刚还说要赏,转眼就给杀了?众人看着扎颜,心里不禁升起一股寒意。
扎颜理了理衣襟,瞥了地上的疾鞍冷笑道:“他也是郑狗的内奸。”
“这……”
众人不敢提出异议,只是忍不住偷偷看向被疾鞍打得只剩下一口气的戊奎。
瞧戊奎刚才对扎颜的态度,就可以看出这人是实打实的内奸,若疾鞍也是内奸,何必抓他,还把他打成这样送给扎颜?
扎颜闭眼叹了句:“蠢材!”
“先暴露一个内奸,再让另一个内奸将这人捉到我面前,换我的信任?裴翊啊裴翊,难道你真当我是个蠢材不成吗?”
众人咽了咽口水,没敢接这句话,只能问道:“王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扎颜向他们笑了笑:“今夜三更,袭郑狗。”
众人面面相觑,皆低头称是。
一旁,倒在地上的戊奎早就重新闭上了眼睛,对厅中发生的事情再不关心。
塞北军营外,裴翊燃了两炷清香,半跪在地上将其插在路旁。
“两位兄弟,裴翊代大郑谢你们。”裴翊低声说道。
从北方吹来一阵微风,拂过裴翊脸庞,那两炷香燃得更甚。裴翊闭了闭眼眸,转身上了马,马后是一众装备整齐的塞北将士。
因从前裴翊战前都会起高台向穆元帅问战果,今日出征不便起高台,所以众人便以为他燃香是为了向穆元帅发问。
见裴翊不像从前那样告诉他们此战不能赢,众人心里实在痒痒,有人忍不住在队伍中大声问道:“将军,元帅怎么说?”
裴翊回眸看了他一眼,满脸平静地望向远方说道:“元帅说——此战必胜!”
登时,军营外吼声震天:“此战必胜!”
“此战必胜!”
木哈尔大步走回房间,对亲信说道:“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走。”
扎颜刚才敢对他动手,必是已经在都城中掌握大局。为了牵制木哈尔,扎颜不敢杀太后,但恐怕小皇帝难逃毒手。
木哈尔必须马上赶回都城。
亲信立马去收拾东西,木哈尔来回踱了踱步,心中越不安宁,直接道:“不用收拾了,快去备马我们立即走。”
亲信忙应声放下手中衣物走出门去备马,不过片刻却又折返,木哈尔怒道:“拖拖拉拉的,又忘了什么东西?”
木哈尔抬头,却当即愣住。
亲信背对着他走进房门,嘴里叫着:“国师救我!”
木哈尔盯着持剑比在亲信脖子上,闲庭信步般走进房中的陆卓,脸色难看地唤道:“师弟。”
陆卓倒是满脸的笑模样:“师兄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想来师兄也许久没有见到这把剑了,愚弟实在好奇,不知师兄今日以北蛮国师的身份重见此剑是何心情?”
他向木哈尔比了比自己手中的乌铁剑。
知今日势必要被陆卓拦在这里,木哈尔铁青脸色没有说话。
看着木哈尔的表情,陆卓收敛起脸上的表情,叹了口气摇头道:“师兄,其实在到燕州城前我一直在苦恼要如何杀你,才能既对得起大郑,又对得起我们之间的兄弟情分,但今日我听你在扎颜面前警示那位塞北军兄弟,我便知你良心未泯。”
“我终于想好该如何杀你了。”
第105章
西风猎猎, 木哈尔的袍子被吹得呼呼作响。
他站在树干之上,看着追上来的陆卓,冷声问道:“师弟难道就不愿意放过我吗?”
陆卓弯唇笑了起来,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师兄何必明知故问?”
他的衣衫本就不是什么好布料, 现在更是因打斗皱成一团,上面还沾了血迹,既有木哈尔的, 也有他自己的。
陆卓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心道这副模样若是被裴翊看见,不知要被他嫌弃成什么样。
不过木哈尔身上也没好上多少, 两人已经打了三天三夜,那扎颜在他们动手的那一日便已经出兵。
战况如何他们已无力顾及,全一心只在对方身上。
两人自小一起练功, 对对方的招式破绽和弱点一清二楚, 是以与对方交手,比与其他高手交手更为难缠, 也必须更加专注, 否则只怕一不留神,就留下一条命来。
木哈尔本就自小是被天峰道人当做未来掌门培养, 学得一身精妙武功,再加上天峰道人怕陆卓走上孙岳祖旧路, 不曾教授过他什么高深武学,是以木哈尔的武功一向是比陆卓要强上许多的。
只是陆卓自重遇裴翊以来, 过往压在心头的心事,渐渐消解, 于武学一道也大有所悟, 武功可谓是突飞猛进。若是说一年前他还不是细雨楼楼主赵元明对手, 现在两人只怕已经能平分秋色。
赵元明是当世难得的高手,如今四十有余,才修得武林难有敌手,而陆卓小他十来岁,就已经能跟他打个平手,可见陆卓武学天赋之高。
木哈尔也不由感叹:“当年师父若用心教你,只怕你早已经独步武林。”
他从前只道天峰道人对陆卓偏心,什么好的贵的都只供给陆卓,偏要自己苦什么筋骨,饿什么体肤,后来离开师门,在江湖上行走,领略一番人情冷暖后,才知天峰道人对他们师兄弟的苦心。
他与自家师父的恩仇已经无法偿清,他不能再辜负这世上另外一个毫无私心对他好的人。
“师弟你若再不放我走,今日你我二人只能有一个死在这里了。”
陆卓叹息:“师兄,你在投身北蛮之时,你就该想到你我今日的局面。”
“既如此,多说无益,那便手里下见真章吧。”
木哈尔最后一个字出口,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从树上弹起,射向陆卓。他手中未持武器,只以掌相击,掌中似有雷霆万钧之势,比他在议事大厅击碎扎颜刀锋的掌势还要威猛。
“别再留手了,也让我看看你这些年武艺上的长进!”木哈尔大喝。
陆卓不闪不避,迎向他刺出一剑,乌黑的剑身绽出夺目的光华,这一剑轻盈灵秀,若非两人此刻在生死之间,被旁人看见这一招,还只当是小儿在玩闹。
但这一剑却是直直刺向木哈尔的咽喉,若是普通铁剑,木哈尔如对扎颜的刀一般将其击碎,然后再用掌要了陆卓的性命即可。但是这是天峰道人所锻造的乌铁剑,自其问世的第一天起,木哈尔就清楚地知道天下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其击碎。
这是天下最锋利的剑,也是天下最牢固的剑。
若他不撤,杀了陆卓自己也活不成,他本就不想杀陆卓,他只是想活着回到北蛮都城,去见太后。
是以木哈尔退了。
高手对战这一进一退,便可决胜负,陆卓剑似灵蛇追着木哈尔而去,眼看避无可避,幸而木哈尔及时向旁蹿出数十步,又回身拍出数掌,逼得陆卓不得不回剑来护,才将将保下一命。
只是既动起手来,便再没有停手的道理,两人避开对方攻势后,又立即攻向对方,招式交缠在一起,你来我往过了三百招,竟无一人占上风。
与陆卓交手的木哈尔也暗自心惊,两人当日在北蛮军营也曾交过手,那时他已经觉得陆卓武功大进,但陆卓现在的武功比那时竟还要精进许多,若再给他一些时间,只怕自己也招架不住。
心念一动,木哈尔倒有了另外一个主意,他一边与陆卓对招,一边高声唤道:“我们已经打了三天三夜仍旧分不出高下,再这样下去便只有两败俱伤的结局,师兄看得真切,以你的天资只要再练上一年,想要取我的性命易如反掌,不如你先放我回去,我在北蛮都城等你一年后来取我的性命。”
他这话虽说是缓兵之计,却也是真心话。陆卓听出他的话中之意,手下顿了顿,木哈尔也顺势停下手中招式,以表诚意。
陆卓凝眸看着木哈尔,半晌可惜道:“看来师兄对那北蛮太后果真是情深义重。”
他既已知陆卓天赋在他之上,现今陆卓要取他性命,他不趁两人尚在伯仲之时,搏命杀了陆卓,反倒让陆卓回去继续练武,等到一年以后再来取他的性命,不是放虎归山是什么。
他如此聪明的一个人,会做这种蠢事,却是为了回都城救北蛮太后和她的儿子。
陆卓也为他的深情所感动,只是……
“可惜我没时间了。”
曦阳诀眼看就要发作,芳姑亦在身侧等着夺命追魂,陆卓有心成全木哈尔,但他确实没有一年的时间了。
莫说一年,只怕连片刻都是奢望,他还有心今年开春栽一树芙蓉送给裴翊,却都是痴心妄想了。
陆卓感慨地摇了摇头,挽了个剑花,长剑飞舞,如漫天落英向木哈尔飘去。
木哈尔知脱身无望,只能以死相搏,亦挥掌攻上前来。
这一次他们谁都没有退。
燕州城内,看守城门的北蛮将士们正在讨论戊奎和疾鞍的事情。疾鞍的头颅被扎颜放在那个空银盘上,命人端着满燕州城转了几圈叫全军观赏,众人想起那七窍流血的发青头颅,都忍不住心里一寒。
围在火堆旁的士兵中有一人问道:“头儿……我是说那奸人戊奎真的是……内奸吗?”
戊奎平日与人和善,与众人的关系也十分好,大家一起当了这么些年兵,也从没看过他跟大郑有过什么联系,乍然说他是郑人的内奸,众人心里实在有些不敢相信。
众人一阵沉默,有人看了四周一眼,见附近没军府的人便悄声向众人说道。
“听说头……戊奎的事是实打实的,他自己都在王爷和诸位将军面前招供了,只是……”
那人声音更低,嘴里吐出一个名字,众人听不真切,但看嘴型也知是‘疾鞍’二字。
那人说道:“听说‘疾鞍’将军是王爷为了杀国师,冤死的。”
众人低声惊呼,纷纷道:“莫要胡说!”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那日在议事大厅观审的摩赫将军说的。”
那人为自己申辩,众人阻拦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气氛登时沉寂下来,众人心里想起惨死的疾鞍,又想起扎颜平日里的手段,从脊背升起一股寒意,完全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刚才说话那人见众人都反对自己,难免觉得有些气闷,看了一眼角落里大口吃饭,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一个士兵,忍不住开口说道。
“丰乐来评评道理,你说事情是不是我说的那么回事?”
那被换作丰乐的士兵两口干完碗中的米饭,站起身来,语气冷淡地说道。
“不关我的事。”
他走向城墙,弯腰将城楼碗墙根处的一个木盆里,然后直起身子向后摸了摸自己的刀,便要离去。
说话那人见他如此嚣张,不由得也跟着站起身来,想要跟他一些教训尝尝,旁人立即来拦。
“算了算了,你难道不知他就是这个脾气,你自个儿说了疯话还要打人不成。”
说话那人被众人劝下,向着丰乐啐了一口,愤愤不平地坐回原位。
丰乐看都没看他,抬步向城门走去,与城门处的人换了值,正好有将领带着一队士兵要出城。
检查过令牌和人后,丰乐和城门的其他人开始动手开门。趁他们开门时,城门新换的头领与出城的那位将领开始套近乎。
“乌伦将军可是去虎牢关接应王爷?”
乌伦在马上瞟了守城头领一眼,一脸正色地说道:“王爷的事也是你能问的?”
守城头领忙自打嘴巴,乌伦却忽然笑起来,说自己不过是在开玩笑,他压低声音笑呵呵地向守城头领说道:“王爷跟那群郑狗玩腻味了,让我带人去给他找点乐子。”
他说得语焉不详,守城头领却心照不宣地跟他同时笑了起来,忙叫人动作麻利点,莫要坏了王爷的好事。
乌伦指着守城头领说了句真懂事,在开门后,便骑马出了城门。
他的马从丰乐面前走过,丰乐只低头看着地面,乌伦也只昂首看着前方。
两人都没有看过对方一眼。
夜半时分,又有人叩响燕州城门,却是早前离去的乌伦将军说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城内,让他们开门。
这半夜开城门可不是什么小事,守城头领犹豫了片刻,还是对着城门外的人说道。
“再过两个时辰便是寅时,还请将军稍等,待到那时小人便立即为将军开门。”
下面有人用夏语回道:“放肆,王爷的事也是你能耽搁得起的!”
守城头领闻言神色僵了僵,却仍不敢下令开门,今日得罪了乌伦最多日后吃点挂落,但若半夜开门出了什么差错,要的可就是他的命。
守城头领不敢拿他的命来赌,城门外的人见他执意不开门,一时沉默下来,纷纷看向最前面的一人。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赞道:“倒是个忠心的。”
他用的也是夏语,守城头领心头却涌起一股不妙的感觉,他还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便听到夜色中传来咯吱声。
有人开了城门!
第106章
扎颜坐在大帐里, 心里觉得有些无聊。
他已经带兵在虎牢关逗了那姓顾的和穆锋家的那小崽子两三日,这两人居然真的抗了下来,倒是没有扎颜想象中的那么不堪一击, 甚至连第一日的病弱疲惫也大多是做给扎颜看的, 为的就是让扎颜放松警惕。
进攻还真让他逮到机会带兵反咬了扎颜一口。
怪道这群人到了虎牢关还迟迟不进攻,原来是在这等着他。
扎颜倒是没有想到自己成日打鹰反倒被鹰啄了眼,对顾青锋也也有些另眼相看起来, 亲自在虎牢关陪顾青锋玩了几日。
每日昼伏夜出,跟逗猫似的逗这起子大郑军玩,初时他还极有兴趣。
毕竟自年初跟裴翊打过一战后, 这一年两国就再没有大规模起过冲突,扎颜也在燕州城里窝了将近一年,纵有美酒, 佳肴和少年——说实在话也没什么意思。
还没有和裴翊打上一场来得痛快, 虽说这坏心眼的,总爱在背地里谋算扎颜, 但是不得不说, 扎颜每每与他对上,领会得这一遭他又是如何为算计自己费尽心血, 扎颜心里也是极为兴奋的。
而且两人真正对上的时候,裴翊可是从来没有退过的。
他跟顾青锋打了这三日, 看出这位顾将军已经在收力,看来是心里生了退意。
他在塞北还没有对上过往后退的大郑军, 将顾青锋也看轻了三分,连带穆锋的儿子也生了鄙夷, 前几日的另眼相待早扔在了一旁。
只是现在回燕州城实在无聊, 扎颜想着索性再陪他们耍耍, 准备再逗弄大郑军几天,把他们弄得筋疲力尽了,自己进攻也妥当些。
毕竟他也不想为了顾青锋这厮多余耗损自己的士兵。
扎颜正思索间,忽然听到外面来报,说是乌伦浑身是血地骑马到驻扎之地。
“怎么回事!他不是留在城内了吗?”扎颜猛地站起身来,“难道燕州城出事了?快把他带上来。”
扎颜命人将乌伦带到自己面前,见他身上满是血迹,跟他前几日下令乱棍打死的戊奎有得一拼,扎颜吃了一惊。
见乌伦走路已经不稳,扎颜忙上前把住乌伦的膀子,问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乌伦双眼通红地看着扎颜,哭诉道:“王爷不好了,燕州城被裴翊那厮攻破了!”
“什么!”
扎颜浑身一震,双眸睁得大大的瞪着乌伦,一时竟僵在了原地。便在此时,异变突生,原本虚弱的乌伦忽然暴起。只见他手中寒光一闪,竟是举起了一把匕首向着扎颜而去。
“王爷!”“王爷!”
那匕首眼见就要捅进扎颜胸口,帐中众人大声呼喊起来,纷纷扑上前来,焦急模样恨不得以身代之,却都已经来不及。
只听一声匕首扎进血肉的声音,便见到乌伦扑在扎颜身上,想来匕首已经扎进胸膛。
帐中众人皆面色如土,谁能想到呼风唤雨的扎颜会是这样的结局。
众人面面相觑,真想要开口商量怎么办,忽而耳边传来扎颜的大笑,众人立即打了几个哆嗦。
再向扎颜仔细望去,才发现这位王爷压根没事,原来早在乌伦暴起时,他便已经压下他,夺过了乌伦手中的匕首。
而现今那把匕首则是扎进了乌伦的胸口。
推开乌伦已经变得无力的身体,扎颜指着地面的乌伦哈哈大笑:“想不到你竟也是内奸!”
乌伦扶着胸口上的匕首倒在地上,嘴角呕出鲜红的血迹,向着扎颜冷笑道:“你不必得意,我早知今日杀不了你,不过想试试罢了。现在将军已经攻进了燕州城,王爷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说着竟将匕首往心头送了送,当即毙命于扎颜面前。
扎颜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又想到若非裴翊已经攻破燕州,乌伦何必主动暴露。帐中的其他将士听到乌伦的话也露出担忧的神色,眼神屡屡飘向扎颜,似乎是想请扎颜回燕州一探究竟。
毕竟这几日在这逗顾青锋和穆晏,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陪小孩玩,实在没意思得紧,终究还是燕州更为重要。
扎颜却说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他来回在大营中踱步,小牛皮做的鞋底几乎要把地面磨秃噜,口中不住说道:“若是轻骑小队,倒也罢了,但轻骑小队如何攻下燕州城?若是大军进攻,若不经过虎牢关,他如何能进燕州?若要经过虎牢关,几万大军怎么可能逃得过我的眼?”
“这一定是裴翊的计谋,他想引我等离开,助穆家那小崽子脱困。”
他说得头头是道,将领都不敢反对,毕竟当日他杀疾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众人也怕自己成了下一个疾鞍。
戊奎死得不怨,乌伦也确实行刺了,但是疾鞍可是一直忠心耿耿,也总来没见过他疾鞍和戊奎还有乌伦有过深交,说他是内奸……
众人其实都不怎么信,不然那燕州城也不会流传出那等谣言。
即便众人心系燕州城,现在也没人敢做这出头鸟,心里却难免有怨气,若不是扎颜见那穆家小子容貌俊秀,起了色心,想要陪那小子玩玩,他们昨日就拿下了这群大郑士兵,现在管他是调虎离山,还是缓兵之计,他们都尽可以回去看看情况,何必在此烦恼?
扎颜嘴里直说他们没法不过虎牢关而直奔燕州城,心里却不住涌上不祥的预感,他心里知道多半裴翊此刻真在燕州城,至于是大军已至还是只有小队人马,只待他前去查看。
想到裴翊再度以身犯险,这回甚至还进了燕州城,扎颜浑身上下都兴奋起来,那兴奋像是一团火从他身上滚过,顷刻便蔓延开来。
顾青锋、穆晏又有什么意思?
姓顾的倒是没他想象得蠢,但也就那样了,毕竟不是个会带兵的,郑人皇帝也不敢把他往前线送,但是要真是个会带兵的,早几年郑人皇帝就把他送到塞北了,哪至于等到现在。
至于那穆晏,只能说也就长了张好脸,连其父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更别提跟裴翊比。
昨日两军对战,扎颜在阵前调戏了他两句,他便气得说不出话来,翻来覆去也就是奸贼、蛮人几个词的骂,真是没意思。
要换裴翊,早就一个脏字不带的,把扎颜挤兑到姥姥家了。
所以说这些年郑人在塞北换了不少将领,就只有一个裴翊最对他的胃口,叫他每日想起来,既恨得牙根痒痒,又念得噬魂摄骨。
现今他在燕州城?扎颜知道无论裴翊带的大军还是小队,他现在回去都是中计,可是他久没跟裴翊对战,实在念得紧。
思来想去半晌,扎颜骤然停下脚步,向着众人说道:“下令下去,大军开拔。”
众将领当即如释重负,大步跑出去命令大军开拔,开玩笑他们老婆孩子还在城里,不得不急啊!
被围的穆晏等人突然感觉到北蛮人的攻势突然变弱,甚至远处传来大军开拔的影子,众人这几年被扎颜戏耍得如同惊弓之鸟,对于北蛮人要撤兵是半点信的,心里都在猜测那北蛮头子又想出了什么短命法子来折腾他们,手里拿着武器半点不敢放松戒备。
更是有人暗中在谈论这北蛮军是不是要发动总攻,只怕他们这一遭要全部陷这里。
顾青锋让伙房把最后百十坛酒揭了封泥,一人给分了一口,多少有点绝命酒的意思,南军众兄弟都明白他的意思,都举碗饮了。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赴死前能做一回项羽,也算他娘的值了!
穆晏既随顾青锋出关,便猜到赴死的结局,故他也没骂顾青锋花言巧语,骗他出关时一套一套的,什么先引君入瓮、再诈攻然后又是什么借助地形作战,说的时候倒是雄心万丈,好像那扎颜的头颅已经在他手上,真到做的时候,穆晏只看到自家军队被扎颜逗着打。
今日众军同喝绝命酒的场面倒是让他感动了片刻,但是他转瞬又想起,若不是顾青锋是个草包,他们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这口酒哽在脖子差点没咽下去。
不过穆晏也知道这条路是自己选的,只能认栽,没得什么好怨别人的。
只是赴死前,他还有事情要做。穆晏回到自己帐中,持刀斩了伍柳身上的绳索,并告知了伍柳,跟着他来的人都被关在马棚,让他带着手下的人赶紧走。
伍柳听出话茬不对,疑惑问道:“才几日你们就输成这样?”
虎牢关的兵力他了解,就算是个不会带兵的,带着五万人过来,虎牢关的北蛮人一时也是杀他们不完的,怎么这才短短几日就有了如此败象?
穆晏羞耻地偏过头去:“扎颜将燕州城的军队也带了过来。”
伍柳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北蛮来了援兵,这倒也不怕,伍柳才刚刚从阶下囚的角色中脱离出来,便立即开始安慰起囚禁他的人。
“小侯爷不用担心,我们再撑上几日,将军定会带着援军赶来。”
他了解裴翊性情,知他即便恶顾青锋极深,也不会见死不救,何况因着顾青锋这人实在抬不上台面,裴翊眼里根本就没有他,说厌恶就更谈不上了。
你都看不见的人,你会厌恶他吗?
他对裴翊信心十足,穆晏却是已经信了军中流传的今日便是最后一战的说法,心道即便他真的不计前嫌,带着援兵赶来,却恐怕也是来不及了。
不过这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深深地看了伍柳几眼,开口说道:“无论如何,此事与你无关,你逃命去吧。”
伍柳听他说得不像样,皱起眉头:“何谓与我无关,既是大郑军人,岂有临阵脱逃的道理,今日莫说是我要留在这里等将军来,就是你们要赴死,我也陪你们一起。”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消息,却原来是北蛮大军真的开拔了,现在已经往燕州城方向去了。
“什么!”
穆晏吃惊,心道扎颜这究竟玩得什么鬼把戏,做戏需要做得那么逼真吗?
伍柳却觉得不对,忙起身出了帐子,向天打个呼哨。跟着跑出来的穆晏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正疑惑间,忽然见到一个陌生男人不知从何处飞了出来。
只见远处一棵树晃动不已,却原来那个男人刚才一直藏在树上,只是因身上穿的是白衣,隐在雪中所以没人发现。
“什么情况?”伍柳向男人问道。
“将军带兵去了燕州城。”
男人言简意赅地答道,穆晏还没反应过来,伍柳闻言已经面无血色。
“糟了!”
扎颜带着大军回到了燕州城,城内已经乱做了一团,连他们在城外都能听到城内百姓尖叫逃窜的声音,但城门处却静悄悄的,像是无人把守一般,大开着城门,像是请众人进去。
北蛮将领只觉得这惯常出入的城门,此刻就像是妖兽的口。
扎颜只是看着城门,良久开口说道:“进城。”
请君入瓮?竟用他自己的城来做这个瓮,扎颜可真是爱极了裴翊这些胆大包天的妙计。
真爱到恨不得今夜就将裴翊的脑袋放在他的床头,伴他共眠。只是想想那张刻薄挑剔的利嘴再吐不出冷嘲热讽来,又让他觉得可惜。
扎颜带着大军缓缓向城门行去,心里静静地思索着抓住裴翊以后要如何处置他。
他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若不叫他亲自将裴翊折磨死,他如何甘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临近完结越发拖延,但也拖不了多久了,两边都只欠一个收尾然后再撒撒糖就结束了。
第107章
城内闹成一团, 却是先前有塞北军进了城,先是跟城门守卫战作了一团。城门守卫不敌派人去军府和大营报信,留守燕州的将领立即派人去增援城门, 可恨今日城门不知出了什么问题, 留的人极少。
增援的人赶去城门时,燕州城门已经大开。
塞北军已经入了城。
可恨那群大郑人穿了北蛮军和北蛮人的衣服,在夜色下赶来的北蛮军一时难辨敌友, 也不知究竟来了多少人。
这群人也不同他们硬抗,见增援的人来了,一晃眼便四散而去, 隐在了夜色中往城中跑去,北蛮军只能分为几队前去追捕。
那增援的将领派人前去关城门时,才发现有鬼。
那城门外竟还藏着一波塞北军, 为的就是等他们分散兵力, 然后将他们彻底拿下。
那北蛮将领甚至来不及呼救,便已经被斩于马下。
他睁眼瞧着有人骑马从他的身旁经过, 打头的那人竟是已经叛逃的徐祥。
他竟还活着?!
那北蛮将领脑海中最后闪过这个念头, 意识便渐渐归于虚无。
去追装扮成北蛮人的塞北军的北蛮将士们也不好过,那群塞北军不讲武德, 装成北蛮人潜进了人户之中,将士们自然要去搜查。
有人知道关系重大, 不敢懈怠,挨家挨户的去敲门, 严格核查;但是有的人却是胆大包天,借机发起了横财。
搜查盘拿, 锁人放人, 一出一进就是腰包鼓鼓。
城门口的动静瞒不住城里的人户, 有人听说是大郑打过来了,便颤巍巍地向将士们打听情况,被不耐烦地推开,更有甚者有的将士进门见到烛火昏暗,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便直接挥刀将人砍了。
一时间城内人人自危,有人怕大郑军打过来会要了他们的性命,有人怕大郑军还没打过来,就被自家军队的士兵要了性命。
最后的结果就是,各门各户都收拾好东西,出门逃命去了。
扎颜回城时,便见到整个燕州城乱成了一锅粥,心道裴翊还挺有本事的。
他却是不怕裴翊这阵仗的,俗话说得好阵仗越大底子越虚。
裴翊将一场突袭搞得这样热闹,就说明他有多心虚。
恐是怕扎颜看出,他就带了几个人前来,拼了命的在那里撑场面呢。
他和裴翊对战多年,彼此对彼此那点家底都门清,裴翊要赢他也不是不能,不过就是压上整个塞北军来跟扎颜来一场鱼死网破罢了。
但是说到底一句话,不值当。北蛮朝中有太后虎视眈眈,大郑朝中亦有一群虎狼盯着裴翊。两人拉起旗鼓大喇喇地杀做一场,无论是谁输谁赢,最后的结果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所以即便裴翊再想给穆锋报仇,也不会拉上赛北军的全部家当来跟扎颜干仗;所以即便扎颜也将裴翊同他手下的塞北军视作眼中钉多年,但是终究还是没有对他们下手。
归其原因还是那句:不值当。
人活着,权力、富贵才能源源不断来,真要鱼死网破跟对方干上一场,到时候就算杀了对方,心里能得许多的痛快,还不是白白送便宜给别人捡。
扎颜不会做这种傻事,他知道裴翊也一样。
今日这一遭,裴翊定不会带大军来。
不过还是同以往一样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为了穆家小崽子也算煞费苦心,也不知道人家领不领情。
扎颜笑了笑,抬手吩咐道:“回军府。”
有属下面露忧色地向扎颜进言:“王爷,现在城里兵荒马乱的,依我瞧咱们还是先不要轻举妄动为的好。”
“依你瞧?我面前什么时候依上你瞧了?”扎颜笑了一声。
那属下被臊得满脸通红。
扎颜望着军府说道:“按兵不动?我怕被人笑是缩头乌龟。”
他先分了几拨人去城内安抚百姓,剩下的人留了一半留守城门,带着另外一半人回了军府。
扎颜知道裴翊现在定在他回军府的路上等着自己,他岂能让美人失望?
扎颜打道回府,路上不断有人来向他报,郑人扮作北蛮人和北蛮士兵在城中对搜查的将士出手,现在城内的将士已经疯魔,不辨敌友地在四处乱杀。
扎颜原先听着还好,只叫他们尽快平息事端,他想着裴翊带来的那几个料也翻不出什么风波,便没有细管,直到后面来报信的人越来越多,扎颜的脸色也来越沉。
他原以为裴翊带来的人不多,最多在城里搞些小破坏,但是照现在的情况看来,裴翊带来的人可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按理说突袭敌后这种事,讲究的就是人数少,速度快,方便出动也方便撤退。若是人多,便会使得队伍显得庞大笨重,即便能突袭成功,却难安全撤退。
裴翊究竟带了多少人?他真的是来突袭的吗?
扎颜心里闪过许多疑问,走到一处巷道时,忽而勒马停下。燕州是大郑旧城,街道的修建方式和布局也是依照郑人习惯,街上多巷道,富庶点的街区甚至还仿大郑富户人家铺起了青石板,路面平坦,适宜出行。
扎颜当下只有再过三个巷道就能到军府,但是扎颜却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还有三个巷道,裴翊必在其中一个巷道中。寒风吹过,远处传来一声凄惨的哭喊,吓得跟在扎颜后面的队伍都打了个寒战。
有一片枯叶从光秃秃的枝丫上飞下,还未落到地面,扎颜忽然一拍马背纵身跳起,那马顷刻间便插满了飞箭。
“王爷小心!”
队伍乱了起来,扎颜还未落地,四面八方的飞箭又起,却是向着他身后的队伍而去。将士们纷纷拔刀砍落飞箭,向着扎颜冲来,想要保护扎颜。还未至扎颜身旁,便被墙上跳出的人影拦住去路。
扎颜感觉到背后一凛,狼狈向一趴,举刀挡着了直直刺来的一枪。
夜色中看不清来人的模样,但是扎颜知道那就是裴翊。裴翊片刻也不停手,自扎颜接下他一枪后,又一连向他刺来数枪,扎颜躲闪不及,只能就着半跪在地的姿势,在原地与裴翊对起招来。
又有百姓之家传来军爷饶命的喊声,扎颜大笑起来:“听说塞北百姓都夸你们塞北军是仁义之师,他们可知你们在燕州做的这些事?”
将百姓牵连进这场战争,这可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打法。
刚才一交手,他就知道裴翊武功长进了,自己这会儿只怕拿不下他,是想用言语扰乱他的心神。
铿锵一声,两人的刀枪相撞,撞击而出的火花照亮两人的面容。
“十八层地狱?”裴翊冷声向扎颜说道,“我早就下过了。”
扎颜看着他的眼睛,恍然惊觉这次裴翊是下定了决心,要与他清算往事,不论是这八年来死在战场上的塞北亡魂,还是八年前死在虎牢关外的大郑军队,他要一并问他讨回来。
扎颜难以置信:“掏空家底来要我的命?”
“裴翊我本以为你会更聪明一点!”
“世上聪明人太多了,我便当个蠢人又何妨?”
裴翊用太极门步法不断向扎颜攻去,他在抚仙山上对孙岳祖并非白献殷勤,他知道孙岳祖教了扎颜几年武功,加之扎颜武学天赋却是不错,只学了几年,便可在战场上以一当百。
他在抚仙山上用炭火、棉被送了孙岳祖许多人情,这位师伯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不等他问便主动将扎颜的武功破解之法,教给了裴翊,毕竟有了陆卓这么个天赋卓绝的未来徒弟,孙岳祖对扎颜这个只爱吊着自己的北蛮王爷,也不怎么看得上眼了。
拿扎颜的武功破解之法来讨好裴翊,顺便讨好陆卓,对于他来说正是何乐而不为。
跟裴翊打了这么久的扎颜,如何没看出来自己是被孙岳祖给卖了。当年他察觉孙岳祖来去随心,不可能一直忠于自己以后,便想过找机会杀了他,只是想到孙岳祖始终教过自己两天武功,两人多少算得上半个师徒,最后还是没有下手。
却没想到是养虎为患。
如他麾下的乌伦、疾鞍二人,都是他一手提拔的将领,谁知居然会是大郑的内奸。
两人在巷道内只怕过了百招不止,只是碍于巷子狭小,巷道内又有许多士兵在厮杀,终究不便交手。
推开一个撞到自己身上的尸体,扎颜用刀击开裴翊刺来的枪,两人错身间,扎颜忽然感觉胸口一痛,低头往胸前看去,却是两人错身之时,裴翊折断了枪柄扎进了他的胸膛。
扎颜看着扎进自己胸前的枪柄,嘴里涌出一口鲜血。
说是整日打鹰,却被鹰啄了眼,又说今世的因会报在来世的果上,看来我来世只怕要当个睁眼瞎了。
他望向裴翊,向他说道:“我虽输了,可你也没赢,想来咱们再相见也不过就这片刻的光景,我在下面等着你。”
裴翊定在原地看着他,面上的神色复杂,不知是否扎颜口中那番输赢的话,触动了他的什么心事。
军府燃起大火,扎颜抬眸望了一眼,他住了十多年的地方,今日要陪他一起化为虚无,也算是一场造化。
扎颜抬手取下胸前的枪柄,最后向裴翊看了一眼,低声笑了起来。
“死在你手下,我做鬼也风流。”
他仰面倒在地上,恍惚间似乎感觉到裴翊走到他身旁,弯腰抬手合上了他的眼眸。
第108章
清晨, 裴翊被士兵泼水清洗地面的声音吵醒。
他睁开眼睛,不远处正有零零散散有十来个士兵在收拾燕州军府的残骸,大火烧了一夜, 连带烧了军府所在的小半个东城。
现在北蛮军府只剩下断壁残垣, 昨夜众人都是随意找了个地方睡觉。裴翊找了个挡风的角落便躺下了,虽然也冷得厉害,但好在宋三捡了堆没烧完的木头, 堆在了一旁。
木头燃了一夜,倒也抵御了些许寒意。
睡了一夜,裴翊还有些发怔, 望着破破烂烂的军府发起了呆。
有人往火堆扔了块木头,火堆爆出点点火星,裴翊才终于回过神来, 看到火堆旁的姜二。
姜二背对着裴翊, 但是背影却无端透出一股凄清萧索,裴翊本就是心思细腻之人, 再加上他与姜二兄弟多年。
不必出声相询, 裴翊也知姜二恐怕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而在这战场上, 还能遇到什么伤心事。
“二哥。”
裴翊出声唤道,本想问问姜二因为什么原因如此沮丧, 好安慰一二,忽的他突然看见姜二身旁的断剑。
漆黑的剑身, 再不见半点昔日的光辉,仿佛一把平平无奇的残剑, 它曾在陆卓手中杀敌无数, 此刻却断成了两截。
裴翊心头如遭雷击, 蓦地吐出一口血来。姜二听见动静回身看来,见他这等情形,忙跑过来搀扶住裴翊。裴翊却抬手阻止了他,几步走上前去,捡起了姜二刚才放在身旁的断剑。
“是从何处寻来的?”裴翊双手抚摸着断剑,向姜二问道。
“……是在城外五十里开外的泉台谷。”姜二放低声音缓缓说道,像是怕裴翊接受不了。
“泉台谷?”裴翊喃喃重复了一遍,忽而悲声道,“元帅便陨在泉台谷。”
姜二迟疑了一下,张嘴想安慰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
裴翊又问道:“找到这把剑的时候,四周……可有……”
“没有。”姜二立马摇头,“只是……发现这把剑的士兵说,四周有好多的血,但昨晚我们将北蛮军杀出了城,那泉台谷也曾沦为作战之地,那血或许是……”
裴翊闭上眼眸点了点头,手指在剑身抚过几回,许久才睁开眼睛,向姜二询问起昨夜的士兵伤亡人数以及现在城内的情况。
姜二一时没转换过来,还以为他是伤心过度糊涂了。
姜二担忧地看向裴翊:“将军……”
他想说什么,却被裴翊抬手拦着,裴翊认真地看着他,满脸坚定地说道:“不必担心,他会平安回来的。”
陆卓会回来的,就算隔着天涯海角,最后他也一定会回到裴翊身旁。
君子一诺千金,陆卓虽算不得君子,却也绝不会背信弃义。姜二原想安慰裴翊,却没成想反过来被裴翊安慰了一通。
安慰完裴翊还马不停蹄地投入到燕州城的战后恢复工作中去了,若不是姜二刚才亲眼见到裴翊吐血,恐怕都要怀疑自家将军对这位陆大侠是虚情假意了。
姜二看着裴翊忙碌的背影,心道将军的心思真是猜不透。
这一仗北蛮军输得很惨,扎颜死后,北蛮军乱了阵脚,被塞北军抓住机会打出了燕州城,剩余残兵都往北蛮方向逃去。
但是就如扎颜所说,他输了,但裴翊也未见得赢。
这一仗塞北军也杀得很惨,裴翊听到死伤人数时沉默了许久,大半个塞北军都折在了这一仗中,剩下的人里面不是重伤就是失踪,即便是没有重伤的还能做事的那些士兵,身上也多多少少都有好几道伤口。
听到单正也在阵亡名单中时,裴翊喉头哽住。单正为一己私心放了顾青锋出关,本是罪无可恕,只是这回出征需要用人,才暂时没有处置他。裴翊本来打算待此战过后,便把他交兵部发落,即便军功能够赎罪,裴翊也不会再用他了。
却没想到,原来真的不能再用了。
单正从军营就跟着他,虽冲动鲁莽,但在战场上却是一等一的猛士。他跟随裴翊征战多年,从来没有后退过一步,今日他战死沙场,裴翊心里即便如何怪他,也不得不为他叹上一场。
“是我对不住他们。”
饶是裴翊铁石心肠,也担不起这么多条人命。但是他不能不打这一仗,顾青锋已经带兵走到虎牢关,无论他的这一举动有没有惹怒扎颜,无论扎颜和北蛮想不想挑起跟大郑的纠纷。
这一仗他们都必须打。
燕州是大郑臣民心中的隐痛,为了收复燕州,八年前已经死了一个穆锋,赔上了塞北四万大军,若是让大郑军再在燕州城外惨败一回,只怕再有个一百年,燕州城没法收复。
这一仗既然开了头,就必须用一场胜利来结尾,即便是一场血淋淋的胜利,因为大郑——已经输不起了。
“抚恤金?”
将所有的事情安排好后,裴翊觉得自己的脑子乱糟糟的,没继续跟旁人说话,只一个人沉默了许久,才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向姜二问起。
“抚恤金?”
“给朝廷的奏折里都写清了。”
裴翊点点头,看安排好了一切,起身向众人说道:“既如此,便去请顾将军吧。”
燕州城刚刚被攻下,正是需要人手整治城内之时,同时也需要快快安排人马在城外筑起防线,避免北蛮反攻。
现在北蛮与塞北都是元气大伤,就是看谁先缓过起来,几路人马中现今最为兵强马壮的竟是顾青锋那伙被扎颜当做游戏,拿来逗乐了好几日的南军。
想要保住燕州城,他们只能将这座城池拱手相让。
大局为重,纵使心里再多不甘,也只能咬牙忍下。
幸而众人都是豁达之人,走到军府门前,宋三回头望了一眼这已经付之一炬的北蛮军府,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将军,我们赢了。”
裴翊听到这句话时,正将将抬步迈过门槛,阴了许久的天空,忽地一下放晴,一缕阳光照到裴翊脸上。
裴翊抬头望着满城萧索,但日头已经回暖,积雪在阳光下渐渐消融。
又是一年春来早,今年大郑百姓终于可以过个好年了。
“是,我们赢了。”
裴翊终于露出这几日来的第一个笑容。
他想起扎颜临死前说的话,心道这好色王爷说错了,即便他们两个都没有赢,但这一战起码能为大郑止二十年纷争,裴翊也绝没有输。
此战过后,即便塞北军散了,大郑百姓也会永远记着塞北军的名号。
塞北之境,有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领军的将领能辨忠奸,通鬼神,斩妖魔。
京城之中,百姓把塞北之战传得神乎其神,裴翊更是被渲染成了一位无往不利的神将。杨纯听着这街头巷尾再传下去,裴翊只怕就要开始头戴神光,腰悬宝器,脚踏七星,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
杨纯好笑地走进皇宫,笑容在见到太极殿的楼阁时,却淡了下来。
裴翊的困境,杨纯多少有所耳闻,若是往日他帮上一帮,结个善缘也未尝不可,但是现在……
他已经渐渐把不准太极殿中那位的心思,近日与那人说话也开始小心翼翼。
燕州被收复,若是塞北军没有被打散,以此时裴翊在民间的威望,若是他在塞北拥兵自重,朝廷也奈何不了他,所以塞北现在的形势,那人未必不是乐见其成。
杨纯不愿再多想,所幸他今日不是来见那人的,不然他还真不想进宫来。
他今日来见的是皇帝。
太子终究没那个胆量背上弑父的名声,只是将皇帝软禁在登陵殿中,但是软禁归软禁,皇帝却是不能再让他当了,否则大家小命都得玩完。
皇帝也自知大势已去,那日太子带兵进宫还夸赞太子没想到有这般胆色,终于有些像他了,皇位交给这样的太子,他也安心了。
但安心归安心,他就是死活不写禅位诏书。
现在太子是以‘皇帝病重,太子理政’为由暂摄国事,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们还是得想办法尽快拿到禅位诏书。
这些时日支持太子的几位谋臣和杨纯轮番进宫劝说皇帝,今日杨纯进宫就是为了此事。
杨纯到登陵殿时,皇帝正在用膳。
这几日他难得胃口好,今日更是多用了两碗粥,杨纯想他这好胃口多半还是因为塞北的大捷。
见他来了,皇帝抬眸瞥了他一眼说道:“你来了?就等你了。”
杨纯躬身:“请皇爷安。”
他已经不再称皇帝为陛下,因为他们的陛下已经另有他人,皇帝不过占的是个名头。
两个字便将皇帝现在的处境说得清清楚楚,皇帝低低笑了一声,挥手让人给来一条手巾。擦过手后皇帝将手巾扔到太监端着的木盘中,满脸随意地向杨纯说道:“朕允了,不过朕有两个条件。”
杨纯哪里想得到今日天上竟下馅饼了,还直直砸在他脑袋上,自是满目震惊,却也反应极快地跪倒在地,恭敬道:“请皇爷直言。”
皇帝嘴巴张了两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耐烦地挥手说道:“算了,就一个,让太子继位后别为难贵妃,爷们儿的事别把女人扯进来。”
说罢让杨纯拿东西来,杨纯立即送上早早准备好的笔墨和金丝绢布。皇帝两笔写完,扔给杨纯让他赶紧滚。杨纯也不耽搁,拿着东西便立即拜别了皇帝,向着太极殿跑去。
皇帝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掠过一丝嘲笑,也不知这位杨大人能风光到几时?不过也与他无关了。
想起燕州收复的消息,皇帝又是高兴了一阵,这燕州可是他在位的时候收复的,这不世之功终究还是他的。
皇帝乐呵呵地又叫人拿了两坛酒,自斟自饮了许久,最后倚靠着榻上的小桌沉沉睡去。
宫人见了忙把他移到床上。夜里,皇帝口渴醒了过来,在床上唤人给他倒水来,却不见外面有动静,不悦地起身撩开床帘,却见寝殿的大门敞着,正有一少年人腰中挂着宝剑走进殿内。
因殿内只留了几盏宫灯,是以皇帝看不清那少年的面容,只是瞧着身形有些眼熟,试探性地高声问道:“可是晏儿?”
整个京城,敢挎剑进他寝殿的也就只有穆晏那傻小子一个。
那少年走近了一些,终于叫皇帝看清了他的脸,皇帝怔怔愣住。
少年停下脚步,站在寝殿中央,向他粲然一笑:“陛下,臣去了。”
说罢竟又转身离去,皇帝怔然看着他背影远去才回过神来,忙扑上前去。
“别走!”
皇帝从梦中惊醒,怔怔望着头顶的床帐,还未回忆起梦中之事,已经泪流满面。
第109章
却说太子知道皇帝禅位的条件时, 整个人都愣了愣,大抵他没想到老皇帝对年轻的贵妃还有这份深情。
太子十分感慨地说道:“男婚女嫁,礼法自然, 她不愿嫁我, 想嫁给别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太子也对自己并非闺中女儿家的理想夫君这事很有自知之明,应下了皇帝的要求:“父皇多虑了, 贵妃是他的妃子,我岂有为难之理,按理贵妃也应该随父皇一起迁居如漳宫, 便请贵妃禅位大典后随父皇迁居如漳宫,待父皇百年之后,若贵妃无子嗣供养, 可移往凤台山清修。”
杨纯见太子用一脸纯良的表情, 轻飘飘地决断了贵妃的命运,想想皇帝这几个月明显已经有了积重难返之象, 他现在这话看着是不为难贵妃。
但叫人家一个青春貌美的女子去寺院清修?以前怎么没看出这人这么蔫坏呢?
杨纯暗自腹诽, 想想贵妃还是太子心爱的女子,太子亦如此对待, 难免觉得心寒,又觉得自己辅佐太子以来做了不少令太子不悦的事, 虽然当时两人把事情揭过了,但是难保他不会秋后算账。
此念头一起, 杨纯心里当即萌生退意,跟太子说话也有些心不在焉, 三句话有两句话不答。
饶是太子脾气好, 也难容忍他这样忽视自己, 含着怒气叫了他两声。
杨纯回过神来,略带些迷茫地看向太子。太子看他眼下青黑,知他这些时日为自己费了不少心神,怒气也平息下来,开口劝道:“若是疲惫,不若先回去休息。”
杨纯把这句话当做太子对自己的敲打,忙躬身请罪,余光瞥到太子脸上不赞同的神情,杨纯也只能强自镇定下来,转移话题谈起塞北的情形。
提起塞北军的牺牲,太子不由叹道:“塞北一脉都是忠臣啊。”
却也无法可解,以现在塞北的情况,必是要从北军、南军和禁军三军调兵,去补足塞北的兵源,但是这几支军队各有各的心思,必定谁也不服谁,到时候又有一番纷争,再加上现在顾清锋已经霸占了燕州城,若是裴翊继续留在塞北,处境只会越发困难。
太子即便有心想帮裴翊,但是他终究得位不正,有些心虚,不敢再在塞北一事上生波澜。
做太子难,做一个篡位的太子更是难上加难。
太子叹了口气,想起那日他带兵进宫,他那位父皇上下打量他的眼神中,竟仿佛有一点欣慰掺杂其中,太子便觉一阵无力,只觉得他这一生都没法逃离父皇的阴影。
想到这里,太子抬眸看了一眼他认为性格与皇帝最为相像的杨纯,暗自叹息道:看来真是逃不过。
塞北一事便暂时搁置,却没想到禅位大典时,他的父皇又给他送了好大一份礼。
正是禅位大典之时,百官臣服于下,向皇帝……不对是太上皇行三拜九叩大礼,礼毕后由内侍宣读圣旨,太子跪于其下,准备受领玉玺。太上皇将玉玺拿在手中时,忽然心血来潮,又有了个新想法。
他踉跄着站起身来,太子亦吃惊,忙叫人相扶,自己却不敢起身。
太上皇手拿玉玺向百官说道:“朕自登基以来,便以燕州北蛮为心头大患,日日苦思而难得其解,幸有国公穆氏甘为朕忧,于塞北带出一群好儿郎,现燕州大患已除,当以裴翊所率塞北军为首功,现封裴翊为昭襄侯,加号威烈将军,继续驻守塞北,护卫大郑边境。”
百官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开口说话。
毕竟在这档口上,玉玺还在太上皇手里,谁要是冷不丁一开口把禅位大典搞黄了,不只得罪了太上皇,以后的皇帝恐怕都要记恨上那人。
就这样在禅位大典的加持下,裴翊成为本朝最威风的侯爷,哪怕手下就剩下数千号游兵散勇,但人家也是实打实的一品军侯。
太子正式继位后,对太上皇这道口谕也没有什么反对意见,毕竟他本就对塞北军心怀愧疚,他与裴翊又是好友,裴翊能安稳待在塞北,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只是顾清锋还留在塞北,这人着实不好处置,若说他有罪,偏偏人家是奉命出征,而且燕州已经收复,虽说跟他关系不大,但是你拿人家出兵北蛮定人家的罪,着实有些牵强,但若说他无罪,他当日究竟为什么突然连夜领兵出关,众人心里都一清二楚。
只是尚有个疑虑,当日京城即便不是铁桶一块,但顾家上下却是被人看得严严实实的,怎么会就跑出一个家仆向顾清锋通风报信。
已经成为皇帝的太子苦思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向杨纯发问:“是不是……你派去的人。”
派人通知顾清锋京城有变,然后将顾清锋诱去北蛮,再借北蛮人的手除去这可能构成威胁的五万大军。
这般借刀杀人的计划,实在像是杨纯的手笔。
但实际上这也是杨纯的问题,他自知这事儿不是自己干的,但总是有人谋划,才能令那家仆有机会跑出京城。
当日京城上下能有余力做这件事的人,只剩下一个。
杨纯看了太子一眼,又迅速埋下头去:“请陛下明察,此事绝非臣所为。”
太子闻言点了点头,也没说信没信。两人又谈起其他的事情,但心里都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云。
京城风雨此时却殃及不到塞北,自皇帝加封裴翊以后,塞州军民悬着的心也算放了下来。毕竟裴翊那两年为了抓北蛮内奸,把通鬼□□声传得太响,现在塞北的百姓可不愿意丢了这尊活菩萨。
裴翊听到渭州城有富户召集百姓要给他立庙,整个人无语地笑了起来。
“既然这些商户闲着没事,便叫他们来燕州修庙,不拘是山神庙还是土地庙,有就成。”
修庙便需人手,无论商户们是用自家的工人还是在燕州或者渭州请工人来,都对稳定燕州的人心有一定的帮助。
但是裴翊想了想,也不能光薅人家的羊毛,跑去跟新皇帝派来的燕州知府商量了半日,又去信给渭州知府,征得二人同意后补了一句:“凡渭州商户在燕州修庙者,修庙的出资可抵来年的税赋。”
不过最后必须再三强调的就是:不准给他立庙。
他管不了家宅兴旺,管不了男女姻缘,管不了夫妻生育,孕妇看他一眼来年也不能生个大胖小子,快别他出行一次便围追堵截、沿途围观了,弄得裴翊现在都不敢回渭州城了。
宋三说道:“以现在塞北百姓对将军的追捧程度,将军若在燕州住上一年,只怕有无数人要跟着迁居燕州,到时候这燕州的人口不就上来了吗。”
裴翊懒得理他,拿起书案上的一封书信,去马厩挑了匹马,径直骑马去了燕州城外的泉台谷——此地便是八年前穆元帅丧命之地。
裴翊骑马到了泉台谷,找了块比人高的大石头跳了上去,确定此处能看清整个泉台谷后,裴翊从怀中拿出信笺拆开。
看到里面大笔写着的‘不是’两字,裴翊沉默下来。
当日他离京,太子曾戏言若他那日不怕死了,便帮裴翊开口问问皇帝,当日是不是有意谋害穆元帅。如今太子继位,自然不惧皇帝会再要他的命,便在继位后不久为裴翊捎来这封信。
裴翊盯着那‘不是’二字瞧了许久,才掏出火折子将这张纸燃了去。
风声呼啸而至,卷走了裴翊捏在手中燃了大半的纸。
灰烬在山谷中乱飞,裴翊抬头望着在空中散开的灰烬,心中默念道:元帅,安息吧。
烧完信,裴翊跃下大石头正准备骑马回城,余光却见石头底部似乎掩了什么东西,好奇心起捡起一看,才发觉是一块碎布,料子不错,上面还用金线绣了暗纹。
裴翊瞧着有些眼熟,拿着细观了半晌,忽地浑身一震。
这块碎布正是当日京城街头,陆卓为裴翊接下偷袭的匕首手掌受伤时,裴翊为了给他包扎撕下的那块衣角,后来他随手把这块碎布扔了,又被陆卓捡回来。
没想到今日竟会在这里重见此物。
裴翊捏紧手中的碎布,在泉台谷又站了半晌,才骑马回了燕州城。
裴翊这些时日一直没收到陆卓的消息,不过以陆卓现在的情况来看,没有消息或许才是最好的消息。
陆卓那群江湖上的朋友前几日倒是来了燕州,他们受陆卓所托诛杀了北蛮军中的武林人士,知道燕州被收复,特意来燕州城看了看,还送来几大箱金银说是助裴翊重建燕州。
不等裴翊感谢他们,便自行潇洒离去了,只道有缘自会相见。
这群武林人士倒是颇有些禅意。
裴翊也不知该如何谢他们,便命人在新修的州志中记录下此事。
姜二在旁听了说道:“旁人只说将军不通庶务,但我要说恐怕满塞北都找不出第二个将军这般的玲珑心肝。”
不通庶务之言,是因裴翊拿税赋换商户修庙之事在旁人看来十分无稽,只道是他能通鬼神,是以要在燕州立神庙讨好上神,却不顾来年渭州少了这些商户的税该怎么办,真是只图鬼神开心,不管凡尘俗事。
裴翊自然不会搭理这种话,只淡淡向姜二说道:“何来找不到第二个,眼前不就有一个?”
姜二闻言笑了笑,不再说话。
两人再度投身到军务中去,这些时日他们总有许多事情要忙,他们也确实一刻也不想让自己闲下来。
闲下来总会忍不住胡思乱想,裴翊想他现在最不该做的就是胡思乱想。
那群武林人士离开的第二天,燕州城又迎来一位武林人士。这人对燕州倒是熟客,进城便直奔了裴翊所在的东城府衙,见了裴翊张口就叫‘未来徒弟媳妇’,叫得府衙上下看裴翊的眼神都怪怪的。
怪道这回陆校尉没有跟着回来,原来是又有了新欢。
裴翊无奈地叹了口气,让他们不要乱想,自己迎上了那人,把人带去了后院喝茶。
待他们走后,众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这‘未来徒弟’是谁。
“怕就是请那些侠士来支援我们的人,只是不知是江湖上的哪位侠客?”
“莫不是塞北客大侠?”
“不是吧,塞北客大侠不是跟人决斗,死在均州了吗?”
“……”
他们倒不在意裴翊换人,在他们看来裴翊天底下一顶一好的人,多挑一下总是可以的。
裴翊不用去听,也知道他们会在背后怎么说。头疼地抚了抚额角,裴翊望向坐在对面的孙岳祖,开口问道。
“不知师伯来此所为何事?”
孙岳祖端着茶杯嘿嘿笑道:“当然是为了我的宝贝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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