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见裴翊不理自己, 陆卓伸手来拉裴翊的被子。在被子被他夺走前,裴翊及时扯住被子,睁眼瞪他:“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我能拿你怎么办?把你绑起来审问你吗?”
“……多问两句总可以吧。”
裴翊冷笑:“我问你的次数还少吗?你敷衍我的次数还少吗?”
有的听陆卓说那些以后的工夫, 裴翊不如早点睡觉养精蓄锐,那正道庄此时在外虎视眈眈,恐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睡觉都比跟陆卓在这里闲扯淡有意思。
但你若问裴翊愿不愿意听陆卓的心事?他当然是愿意听的,只是有些事情不能他一厢情愿,就像谈心这事, 陆卓要做那死了嘴壳还硬的鸭子,难道他还能拿着鞭子逼他把心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没意思,说真的没意思得紧, 今日裴翊见了太多没意思的事, 不愿再多添一件。
他这边不想听,陆卓那边却不乐意了, 死活把他被窝里拽了出来, 哄着骗着将他半睡半坐地安置在了靠枕上,自己坐在他身旁, 想要跟他聊聊过去的故事。
今日陆卓的行为,用杨纯的话来说, 这人啊就是爱犯贱。
裴翊被他烦得不行,靠在枕头上打了个哈欠, 懒懒地说道:“那你说吧。”
闻言陆卓反而沉默下来,这故事他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裴翊虽满脸无聊, 却还是耐心等待着, 在两人沉默的间隙,伸手玩着陆卓落在两人之间的腰带。
陆卓抬手握住他作乱的手,开口问道:“你还记得七年前我是为何事离开塞北吗?”
听他提及七年前,裴翊顿了顿,在黑暗中抬眸望他:“你留下的书信说是有一位朋友向你求助。”
剩余的话被裴翊咽回喉咙里:你还说……不日便归。
但陆卓一去便去了七年。
陆卓扯起嘴角干涩地笑了笑:“我没骗你,当时确实有一位朋友向我求助,只是我们两个都被骗了。”
向他求救的便是当年有名的少年侠客杨傲。
“飞剑客杨傲?”裴翊重复了一遍陆卓提及的那位朋友的名字,在嘴里细细咀嚼了半晌,方说道,“我听过这个名字,江湖上说他与你齐名,甚至更甚于你,只是遭了小人算计,英年早逝。”
说到英年早逝,他担忧地反握住陆卓的手,猛然想起今日好像也听那江玉泽提过杨傲。裴翊拧起眉头,思索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当年杨傲没死?
陆卓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掌,提起武林传闻,觉得很是讽刺:“小人算计?当年燕云飞在世的时候,不知多少人赞他义薄云天,结果不过几盆脏水他就成了江湖上人人喊打的小人,死后都不能安宁。”
“燕云飞?”裴翊闻言一怔,“你那位大哥?”
陆卓点了点头:“杨傲当年被陷在雁荡山上,我与燕云飞结交便是为了上山探听杨傲的下落。”
杨傲素来心高气傲,不喜求人,更是将陆卓视为人生对手,他会向陆卓求助,定是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陆卓接到信便要立即出发,赶往杨家人所言困住杨傲的雁荡山,本想亲自去裴翊道别,当两人当时闹了点别扭,他偷偷潜入军营见到正在训练的裴翊,竟不知怎么与他道别,便只能留下一封书信与他说明情况,想着从飞虎山回来再同细说。
谁知裴翊见了信,会一路从军营赶来,只是晚了一步,没追上坐船的陆卓,两人只能隔岸相望,陆卓心里却是满心热忱,他那时尚不知自己的心意,只是觉得若他这次能平安回来,或许他和裴翊……会有些不一样的发展。
他会回来的,至少当时的陆卓是那样坚信着的,只是他没想到世事无常,雁荡山上发生的事,会令他的人生轨迹滑向另外一个方向。
如意楼的人称,杨傲是被雁荡山的人陷害,手臂受了伤,才被困在山上。
“这故事原本是从一桩打抱不平开始的。”陆卓微微陷入回忆中,“杨傲素有侠名,最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日他在路上见一对父女抱头哭泣,心生疑惑便勒马相问,才知是有恶霸看中了貌美的女儿,逼那老者与他赌上一场,将女儿输给了他,老者不从还被恶霸打断了一只手臂,让他回去准备好嫁妆,明日好嫁女儿……”
陆卓叹息一声:“这种事被杨傲遇上了,他自然要管上一管。听那老者说了恶霸惯爱赌钱,从老者这里离去时,还说要去城里的客来赌场赌上几把,杨傲当即动身去了赌场,进去便砍了那恶霸的一只胳膊,并命那恶霸不准再去打扰那对父女。”
他自以为在打抱不平,却不知是有人设好了圈套等他往里面钻。
说到这里,陆卓抿紧嘴唇半晌不语,裴翊担心地看着他,开口说道:“若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不。”陆卓摇头,“我想说,我说给你听。”
他这话一出,两人的心头同时翻涌着一股情绪,令他们越靠越近,仿佛这寒夜中只有他们两人能互相依靠。
“但我在雁荡山却听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那故事里,那所谓的恶霸是女子的未婚夫,是老者自愿将女儿许配给他,杨傲见了那女子的美貌,却心生歹意,举剑砍了那女子未婚夫的胳膊,还自称是行侠仗义。
那女子的未婚夫是雁荡山王飞虎的表弟,自不能见这样不平的事在自家表弟身上发生,才设计陷了杨傲。
燕云飞言辞恳求不似作伪,他不知自家三弟与杨傲的瓜葛,没必要向他说谎。但陆卓与杨傲年少相交,知道杨傲绝不是燕云飞口中那等好色之徒,恐怕此事有异。
原想救出杨傲后再从长计议,探明事情真相,但当他见到地牢里的杨傲时,怒火冲昏了他的头脑。
想起杨傲当时的惨状,陆卓顿了顿,重新开口向裴翊补全他刚才隐去的一段故事:“抓杨傲时,燕云飞并不知此事,是王飞虎一人所为,他武功稀松平常,比你还差,自然不是杨傲的对手,只是他惯会用诡计,设计令杨傲与他赌了一场,赢的人没甚奖励,输的人却要自废右臂。”
裴翊听到他说自己武功差时还瞪了他一眼,结果听到这个赌局心里忍不住一紧,吃惊地望向陆卓。
他已经猜到这个故事的结局。
杨傲自然是输了。
陆卓至今不知王飞虎用了什么方法让杨傲同意这场赌局,他只知道他在雁荡山地牢看见杨傲的时候,他素来傲气的朋友蓬头垢面地倒在干涸的血泊中,被人砍断了一只胳膊,挑断了脚筋,像一只死狗一样,被人扔在地牢里静静等死。
“杨傲以飞剑客之名闻名江湖,不仅仅因为他使得一手好飞剑,也是因为他的卓绝轻功。”
身轻如燕,恍如飞仙。
右臂已废,再不能如过去一般使剑;脚筋被挑断,甚至连正常行走都成问题。飞剑客杨傲如何还能再被称作飞剑客?
作者有话要说:
传出去小裴将军说陆大侠是鸭!
第52章
即便时隔多年, 再想起当日杨傲凄惨的情形,都会叫陆卓心生不忍。
陆卓不敢想,他那位傲气的朋友, 究竟是如何在那样的境地里忍受着那种静静等死的感觉?
陆卓了解杨傲的性情, 他相信若当时杨傲还能活动,他绝不会愿意活到陆卓来救他的那一刻,接受来自他的对手的怜悯。
那一刻, 对此事的所有怀疑都陆卓抛到脑后,燃烧在他心中的只有滔天的怒火。
他将杨傲带给了如意楼前来接应的人,便只身回到雁荡山上去找燕云飞, 誓要为好友讨个公道,却没注意到如意楼沿途对各处机关都标注了记号。
然后就是如意楼和正道庄杀上雁荡山,整个山寨血流成河, 而山寨除了各路机关外唯一的庇佑燕云飞此时正被陆卓缠住。
两人在雁荡山后山山崖之上, 斗得天地失色。
想起往事,陆卓也只能叹息:“我那时太年轻, 太冲动, 愤怒遮蔽了我的眼睛,叫我看不清事情的真相, 我那时只想与燕云飞打上一场,杀了他, 或者叫他杀我,只有我们两个死上一个, 这事才算了结。”
他怨自己轻信燕云飞,所以没有在上山的第一时间救出好友;他怨燕云飞做出这番义薄云天的假象欺骗于他;他怨……即便到此时, 见杨傲身受重伤, 被困在雁荡山的地牢之中, 他仍然想要相信此事与燕云飞无关。
陆卓慢慢将这些往事向裴翊道来,即便说到情绪激动仍然面容平静,只不过偶尔有一两声叹息。
正说起与燕云飞决斗之时,他才惊觉燕云飞武功之高,他完全比不过的时候,突然一只手抚上他的脸。
陆卓一惊,疑惑望向裴翊。
却原来是裴翊伸手在他脸上抚过,动作轻柔像是在替他擦拭脸上的泪水,其实此刻的陆卓并没有流泪,但裴翊的力道是那么的轻,好像怕重一些就会将陆卓揉碎。
借着隐约的月光,陆卓看清裴翊眼里的怜惜。
他是在替七年前的陆卓拭去脸上的泪水。
陆卓再也无法故作平静,他抬手握住裴翊的手,一把将裴翊搂入怀中,在他肩头哽咽道:“我杀了他,我根本就打不过他,但是我却杀了他!他认出了我,在最后一刻收掌了,但是我却没有收剑。那一剑直直刺入他的心脉,神仙难救。谁敢相信?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燕云飞竟然死在一个远远不如他的小子手里。”
再也没有比这更能羞辱一个武林中人的事了。
陆卓仍记得长剑刺入燕云飞心脉时,他震惊地瞪着眼前收掌的人,不敢相信竟有人会连自己的命也不要,而燕云飞只是低头看了胸前的长剑一眼,而后仰天大笑,向陆卓说道。
“三弟,我就知道你早晚有一日会赢过我的!”
仿佛生死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件小事。
他是真正的豪杰,在他面前陆卓只觉得自己小若一粒尘烟。
不远处王飞虎急步向这边赶来,立在山巅上的两人同时看见他的身影。
燕云飞知自家二弟功夫差得很,等他死后,若陆卓要动手杀王飞虎,只怕王飞虎还撑不过两个来回,就要被陆卓毙于剑下,便开口求陆卓饶王飞虎一命。
“我也知他心术不正,但有我看着,他也没有做过什么大奸大恶的事……”
但想到自己死后再没有人可以看着王飞虎,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燕云飞顿了顿,改口道:“若他日后真的做出什么恶事,你要杀他我绝无异议,但是今日……杨少侠之事确实事出有因,我回山以后才知此事,已经叫他放人,只是他念着山下无辜被伤的表弟心里有怨气,不愿从命,便暗自扣下了杨少侠。这事在雁荡山发生,我却没有察觉,这是我的疏忽,也是我铸下的大错。”
“今日如意楼与雁荡山之争便以我的死来作终结吧。”
说罢他推开陆卓,鲜血从心头喷溅出来,汹涌炽热,灼伤了陆卓的脸庞。
陆卓呆滞地看着倒地的燕云飞,已经奔到近前的王飞虎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上,搂起燕云飞已经绵软的身子,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但燕云飞没有回应他一声。
燕云飞已经死了。
陆卓闭上眼眸,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再睁眼对上王飞虎怨毒的眼神,地牢里凄惨的杨傲同时浮现在陆卓眼前。
怒气上涌,陆卓恨不得当即举剑杀了眼前这人,但又想起燕云飞临死前的苦苦哀求。陆卓最终还是垂下了手中之剑,转身颓然地下了山。
如燕云飞所愿,将此事终结在他的死亡之上。
可惜如意楼和正道庄却不是这样想的。
陆卓与燕云飞对战这一夜,他们已经带人上山将雁荡山打得元气大伤,那之后雁荡山也只是借着昔日的威名苦苦支撑着,谁知他们还是不愿意放过雁荡山。
在燕云飞葬礼之日,趁着雁荡山忙于葬礼之时,他们又重新打上了雁荡山。雁荡山被打得措手不及,也无力反抗,只能四散奔离。
听说连燕云飞的尸骨也被人从棺木里翻了出来,被他们随意地扔在地上任人践踏。再后来如意楼和正道庄的人想做做样子重新为燕云飞的收敛尸骨下葬时,才发现燕云飞的尸骨已经不知去向。
这故事才讲到一半却已经耗尽了陆卓的心力,他垂在裴翊的肩头沉默了半晌,方继续说道:“我下山后,因与燕云飞一战亦受了重伤,便与杨傲一起回了如意楼养伤,我知杨傲心高气傲,若让我见到他虚弱养伤的模样,只怕他宁愿立即去死,是以养伤期间我都没有去见过杨傲,再听到他的消息,是杨纯来告诉我,他的兄长杨傲因为不能接受武功尽废的事实,已经在日前羞愤自杀的消息。”
察觉到裴翊长久的沉默,陆卓在说起此事时,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后来我才知道受了骗,杨傲这小子是跑到这红安寺来做和尚来了,却是他那个黑心眼的弟弟杨纯故意骗我,想借我对杨傲的愧疚之情,留我在如意楼做苦工。”
裴翊还是不说话,陆卓抚了抚他的身子,心中有些担忧,正想要抽身查看他的情况,就听到裴翊哑声问道:“你为什么不回塞北?”
痛失挚友,错杀义兄。他知道陆卓这些年一定过得不容易,但在终于知晓七年前的陆卓遭受了哪些痛苦的此刻,他只想问陆卓为什么不回塞北?
为什么不回塞北,让裴翊陪他一起度过那些痛苦的日子。
他们该在一起的,就像当年陆卓在战场上捡回裴翊后,一直陪在裴翊身边时的那样,他会陪在陆卓身边,陪他一起度过那些陆卓感到阴郁、凄苦、自我怀疑的时光。
这是他亏欠陆卓的,是他该偿还的,也是他甘之如饴的。
自七年前从猛虎关回大郑后,陆卓再没听过裴翊的话语中有过如此浓重的悲伤。
他分开两人,凝神注视着裴翊,庆幸的是小将军脸上并没有泪痕,只是眼眶微红——他是在为自己不能与陆卓共度痛苦而自责。
“不是说了吗?我被留下打苦工了。”陆卓玩笑似的笑了笑,两手抚上裴翊的脸,拇指在他的脸庞上抚弄着,裴翊并没有制止他的动作,只是默默的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房间沉寂下来,许久陆卓才深吸了口气,认真说道:“说实话,我不敢回去,我怕我太舍不得你。”
就像现在一样,只是在京城短短相处了一段时间,陆卓就像丢了魂一样,再也不想离开裴翊,一路巴巴地赶了过来。
若是七年前让他回了塞北,他怎么能再去安心帮如意楼做事。
“只是因为这个?”裴翊不信。
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个。
“你还真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陆卓无奈,还是坦然相告,“我前些年在帮如意楼做事的时候,杀了一个人。那人是个练邪功的老头子,杀了他本无甚大事,谁知他还有一个武功高强的老婆,现在满江湖追杀我。她武功很高,我几次同她交手都是靠耍小聪明才死里逃生,我怕连累你才不敢回去。”
“所以你在均州才要假死。”
裴翊明白过来,也想起了那日听到陆卓被细雨楼楼主所杀之时,那群江湖人还讲过有一个‘老婆子’挖了陆卓的墓还一掌把他的头骨击碎的消息。
他这几年在江湖上找过陆卓的消息,也早知陆卓有这个仇家,只是不知陆卓如此忌惮她,看来这位‘老婆子’本事真的不小。
陆卓点头:“那位老人家找了我几年,我心里觉得日日躲躲闪闪也不是个事,原想着杨纯那边的事了结,便亲自去找她做个了结,不过我也知道自己的本事,十有八九是要被杀的,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我杀得了旁人也早料到有一日会被他人所杀,只是……”
“只是见到了你,我忽然就不想死了。”
人间精彩,他都能舍下,却唯独舍不下一个裴从羽。
第53章
裴翊此时竟不知该对陆卓说些什么, 若是换在往常他只怕会嘲讽陆卓畏首畏尾,不是大丈夫所为,但是在今夜, 在听到陆卓的那些故事后, 他的心也跟着柔软了片刻。
即便是玩笑,他也不忍心在这种时刻出口伤人,想来若是有一个好男儿, 愿意为你去做一个畏首畏尾的鼠辈,你也是不忍心苛责于他的。
只是时间过得越久,裴翊越发清醒过来, 昨夜陆卓向他说一起回塞北时,他真的有片刻相信过,回塞北以后能够长长久久地跟陆卓在一起, 但此刻他却明白, 即便这感情不再是他的一厢情愿,但并不是两情相悦就可以战胜所有事。
陆卓绝不会永远做一个藏头露尾的鼠辈, 早晚有一天他会回到属于他的战场。
裴翊想起此事就不免一阵叹息, 若是陆卓现在就抽身离去,他还敢说自己能够放手, 要是让他在情话绵绵的陆卓身边再熬个一年半载,他也不知自己还舍不舍得。
陆卓光会说他不舍得裴翊, 难道裴翊就舍得他吗?
“为什么叹气?”陆卓低声问道。
裴翊老实回答:“我在想,要不离开红安寺以后我们就分开走吧?”
诶诶诶?陆卓闻言半天没反应过来, 怎么谈个心还把人给谈跑了?他没记错的话,他刚刚是在真情表白吧?怎么刚刚表明心迹, 裴翊就要跟他分手?他到底哪句话说错了?
陆卓结结巴巴问道:“为、为什么?”
为什么你刚刚感觉好像都要为我的往事流泪了, 结果转过头来就要跟我分手?
他这辈子真的就没弄懂过裴翊的心思!
“是因为江玉泽吗?”陆卓慌忙解释, “我跟他真没关系,只是当时他也被困在雁荡山上,我救杨傲下山的时候就让如意楼的人把他一起带下了山,在山寨里时我是跟他说过几回话,但后来我察觉他行事有些偏激,便没再与他深交,说起来我和他连朋友都算不上。”
这关系可真是撇得干干净净,裴翊闻言撇了撇嘴,却也知道他说的是真话,陆卓对江玉泽确实看不上眼,在青州客栈里的时候裴翊也有眼瞧着,而江玉泽的性格确实偏激了些,这一点从他跑来行刺与他无冤无仇的裴翊就能看出来。
但裴翊还是想知道陆卓跟这江玉泽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可不是因为什么拈酸吃醋之类的事,裴翊只是想弄清楚这江玉泽杀自己的原因,陆卓又说是感情债,又说是连朋友都算不上,他倒要听听究竟是什么连朋友都算不上的感情债差点要了他的命去。
裴翊正要开口相询,两人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动静,齐齐转头望向外面,默契地放开对方,穿好外袍蹿了出去。跑出去就见到外面小和尚们四处乱跑,却是有人偷袭,众人正在到处叫人去大雄宝殿处护卫。
兵荒马乱中,陆卓听到杨傲的法号,忙拉住一个小和山问他静安和尚现在何处。
小和山喘着气答道:“静安师叔现正在大殿帮后院的那位江施主剃度,现寺中忙乱,无暇顾及两位施主,还请施主自便。”
说完便挣脱陆卓跑了出去,陆卓与裴翊对视一眼,裴翊向他点了点头,陆卓当即施展轻功往大殿而去,裴翊也回房拿起自己的长枪,快步跟了上去。
陆卓赶到大殿前,见正有十来位武僧在殿外与数个黑衣人战成一团,大殿殿门紧闭,殿内灯火通明,不断有木鱼梵音从殿内传来,其中夹杂着江玉泽的怒骂。
“你是不是哪里有毛病?自己剃了光头不够,还要别人也剃了来陪你!”
看样子是在骂杨傲,陆卓挠了挠眉毛,心道还真在剃度?他突然想着要不要等杨傲给江玉泽剃完了再出手——江玉泽要是出了家,裴翊心里不就没疙瘩了吗?
这也不能说他卑鄙吧?今日他可在杨傲那里问清楚了,是江玉泽先跑来红安寺刺杀杨傲,结果反被杨傲打伤匆忙逃跑,结果今日又捂着伤口跑来红安寺向杨傲请求庇佑。
想来他应是昨夜被陆卓用金针反伤后,撞上了正道庄的人,想祸水东引,让正道庄和如意楼对上,才把人引到了红安寺。
要说居心不良,这位江公子才是一等一的居心不良,陆卓只能屈居其二,再说卑鄙就卑鄙吧,再不卑鄙一回,裴翊都要跟他分道扬镳了。
他从那些武僧的武功中看出如意楼,猜到这群人恐怕是如意楼特意派来保护杨傲的,倒也不太担心他们会出事,便安心地靠在一旁的大柱上看戏。
匆忙赶来的裴翊来就看到这一幕,当即大为光火,推了他一把,骂道:“看什么热闹,很好玩吗?”
正说着就见武僧中,正与黑衣人中领头的那人交手的那一位,被那黑衣人长剑一挑,挑落手中长棍,而后又被那领头人凌空一脚,整个人朝着殿门飞去。
裴翊连忙纵身跃起,长枪一撑,用枪身扶住了那位武僧的落下的身子,将他从殿门处送走,而后回身持枪向那领头人刺去,只见他手腕一抖,那长枪登时舞出飞龙之势,漫天银光闪烁,皆是他枪尖所及之处。
若此时殿门大开,杨傲定能看出这一招式出自往年陆卓最得意的剑招,不过是将剑招拆分化作长枪招式。
那领头人曾哪想到这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将军随从,攻势如此之狠,拧起眉头举剑格挡,正想顺着长枪而上,将那将军随从的胸口掏个大窟窿时,却未曾注意身后有一黑影凌空一翻,伸手将他脸上的面罩摘了下来。
领头人当即大惊,忙一退再退,躲开长枪攻势之时,同时伸手捂住自己的脸。他一离开殿门,裴翊便停下攻击,只持枪立在殿门前,不让其余黑衣人靠近大殿。
陆卓落在裴翊身旁,与裴翊并肩而立,随手将那面罩扔在一旁,笑道:“周公子何必再遮掩,今日就算你不露面,我们也知道来的是你的人。”
说完他又偏头凑到裴翊耳边,小声调笑道:“看来将军也想度那位江公子出苦海?”
说的是裴翊不让黑衣人打扰江玉泽剃度一事,裴翊闻言瞪他一眼,没搭他的话。
周世放下挡脸的袖子,向着陆卓冷笑道:“陆将军,就算你真的是塞北的将军,你也管不着江湖的事!”
这下倒不再装谦谦君子了,陆卓听了他的话也不恼火,反而笑嘻嘻地问道:“江湖的事?江湖的什么事?是你正道庄借报仇之名铲除异己,还是你周公子道貌岸然借机扬名?那殿中的江公子纵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你正道庄也不配自诩正道,也不知有多少无辜的武林人士被你们泼上脏水,死了也不得安生。”
说到最后一句时,陆卓的脸色阴沉下来,眯着眼睛看着周世,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看什么秽物。
裴翊听到他的话,看了他几眼,又看了正道庄的人几眼,心里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握紧手中长枪,向陆卓移了几步,两人离得更近。陆卓感觉到他的动作,侧眸看了他一眼,裴翊仍只是表情平淡地立在陆卓身旁,好像他刚才什么也没做。
心里有些暖意涌来,陆卓低头笑了笑,他纵然怎么也猜不透裴翊的心思,但裴翊却是全天下最懂他的人。
那边周世听他指责正道庄,大怒道:“你竟敢污我正道庄的清名!从白日起,你便处处护着那江玉泽,只怕你与那江玉泽是一伙的,你却还在这里假作公正。”
裴翊闻言笑了一声,不阴不阳地在陆卓旁边低声说道:“瞧,看来谁都能看出你与那江公子‘关系不浅’。”
陆卓无奈地看向他,问道:“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不说这些,难道你准备现在跟他讲道理?”裴翊吃惊,用下巴指了指周世,“你看着这像能说通的样子?”
“说不通那看来……只有打了。”
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突然从殿中传来一句:“周公子既然觉得这位‘陆将军’不公正,不如由贫僧来为公子断断是非?”
殿门打开,一手臂残疾的僧人由两人抬着出了殿门,江玉泽就跟在他身后。殿外两人齐齐向江玉泽望去,见他发冠虽被卸去,但头发却还在头顶上,两人不由同时在心里道了句‘可惜’。
作者有话要说:
江玉泽:这都什么人啊这是!
第54章
上回书说到, 见江玉泽没有成功剃度,陆裴二人齐齐在心里道了句可惜,可别误会, 二人可不是为了什么儿女情长, 拈酸吃醋的事,想让江玉泽真做了和尚去。
全因本朝律法有令,方外之人不受世俗所累, 凡僧道犯罪由各地善世院官员审判处理。若今日江玉泽成功剃度,那他从此便是红安寺僧侣,即便他出家前已经身负罪案, 仍旧只能由本地善世院来处罚他。
饶是正道庄再蛮横,站在大郑国土上,还是只能依大郑律令做事。
是以杨傲才硬要给江玉泽剃度, 倒也不是真见他有佛性, 纯粹不愿让正道庄如意罢了,而陆卓和裴翊也都认可, 若将此事交给善世院来处理, 会少去很多麻烦。
只是这江家公子实在是爱极了自己的三千烦恼丝,死活也不让人碰。杨傲在大殿里跟他僵持了半天, 他硬是半点也不让步,最后也没办法, 杨傲也只能放下剃刀由他去了。
杨傲让人打开殿门,着两个小和尚把自己的竹椅抬了出去, 殿外的周世一看见杨傲的脸,当即大惊失色。
“杨、杨傲!你怎么会还活着?!”
这般惊慌, 真是让人不怀疑他有问题都难。
裴翊歪头望向陆卓, 眼神中向他传递出某个想法, 陆卓向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用下巴示意他继续看着,裴翊收回视线继续看向周世和杨傲。
只见竹椅上的杨傲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向周世行了个佛礼,说道:“阿弥陀佛,公子认错人了,杨傲已死,现在红安寺中只有静安和尚。”
周世一时不再说话,只是脸色难看地瞪着杨傲,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忌惮,但更多的是心虚。
他虚张声势道:“你以为以如意楼现在的声势,还能跟我正道庄作对不成?”
即便他正道庄是对杨傲做了亏心事,但是现在如意楼已经败落,正道庄却仍旧是武林中领头羊一般的存在,他岂会怕杨傲?
周世虽是这样想,但当他看到那两个小和尚抬着杨傲的竹椅,向他靠近时,他还是忍不住退了一步。
在旁围观的陆卓嘲讽地笑了笑,引来裴翊的一瞥。裴翊看着陆卓嘴角的讥讽,想起刚才在房中他问过陆卓,关于杨傲遇见的那对父女的事。
一切事情的起因都在他们,裴翊问陆卓那对父女究竟是被欺辱的苦命人,还是真的就是王飞虎表弟的未婚妻?陆卓却说不知道。
那对父女消失了,带着事情的真相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们的消失同时也告诉了所有人此事另有内情,只是当时的正道庄老庄主和如意楼的老楼主都选择了把屎盆子往雁荡山身上扣。
江湖上说是雁荡山妄图染指如意楼扩充势力,所以陷害了如意楼的下一任楼主杨傲,如意楼说是燕云飞嫉妒杨傲的武功天赋,所以设了个套让杨傲往里钻。
总之作恶的是雁荡山和燕云飞和王飞虎,与他人无关。
但就如陆卓所说,若此事真是雁荡山为了扩充势力刻意构陷,为何最后苦果却全让雁荡山吃了?或许如意楼这边还搭进去了一个有天赋的楼主,但陷害杨傲对雁荡山又有什么好处?
裴翊抬眼去看着周世。正道庄,这个故事里最不起眼的参与者,却也是唯一的赢家。
周世此时甚至不敢正眼去瞧杨傲,而杨傲对他的躲闪却视若无睹,只爽朗笑道:“周公子言重,当今江湖之上又有谁敢与正道庄争锋?贫僧只是觉得凡事都躲不开一个理字,若这位江公子真的害死了令尊,公子要杀他报仇为令尊报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贫僧听说数月前,公子已经以杀父之仇的名义,在益州杀了毒书生孟岩。”
“贫僧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想问问周公子,这江湖上究竟有多少个你的杀父仇人,你杀完了没有?”
“你!”周世怒道,“你以为我是为了铲除异己,刻意陷害孟岩和江玉泽吗?就为了两个在江湖上无权无势的小人?你未免把我的心胸想得太过狭隘,孟岩下毒害了我父亲不假,但我父亲的死因却不只中毒这一项,还有一根金针在我父亲死后被大夫发现,我四处查探才查出这金针是这人所有。”
周世怒指江玉泽:“那金针在我父心脉游走,令我父至死时也不能安息,我今日不杀他,枉为人子!”
周世怒发冲冠,满脸的正气凛然,若不看他今夜打进寺内的行为,只怕还真能让人信他是个正直君子。
不过即便陆卓知道他的虚伪,却也知道在此时此刻他没必要说谎。
周世并非一个恶人,他只是一个虚伪的既得利益者,他受着正人君子的教育长大,心里或许也曾想过要当个真正的君子,所以面对断了胳膊和腿的杨傲时他会不自觉心虚,但当正人君子的那些大道理和他的利益相冲突时,他又会选择性地收起正人君子的做派,全力维护自己当前的利益。
他不会主动作恶,但他更不会主动将他父亲做过的恶事公之于众。
他会说孟岩下毒害死他的父亲,却不会说孟岩下毒是因为他的父亲先害死了孟岩的好友,但他更不会凭空去诬陷孟岩。
他说江玉泽用金针击入周老庄主体内,害死了周老庄主,先不说周老庄主到底是死于中毒还是死于金针入体,江玉泽动手害过周老庄主这件事想来应是真的。
毕竟在来的路上,陆卓已经见识过江玉泽的金针,只是不知道这江玉泽和周家老儿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置他于死地。
陆卓正疑惑间,眼角瞥到裴翊皱着脸看着周世,表情有些古怪,陆卓压低声音好奇问道:“怎么了?”
裴翊低声回他:“只是觉得感慨,这么多人一起动手,这位周老庄主真是想活着都难。”
就他听陆卓讲过的,包括江玉泽在内,这桩凶案能算作凶手的就起码有三人。好家伙,难道就没人想这位周老庄主活着?
裴翊看了看正在伤心的周世,反应过来:哦,可能他儿子想。
“坏事做多了,自然会有报应。”陆卓闻言失笑,又抬了抬下巴向他说道,“你别瞧这位周公子现在哭得伤心,心里却不一定真有多难过,那位老爷子活着的时候就一直压着他,现在人死了,正道庄彻底归他做主,世人从此便要叫他周庄主,现在他心里指不定多痛快呢。”
他向江湖人彰显他庄主之威的第一件事,就是满江湖地带着人去追杀孟岩——顺便让整个江湖看看他有多威风。
还是那句话,周世并非一个恶人,他做不了纯粹的恶,也做不了正人君子,只能在两者之间艰难生存着,直到有一天自己超脱,或者……被撕裂。
裴翊闻言又看了周世一眼,心道:哦,原来他儿子也不想他活着。
到此时其实众人都对江玉泽为什么会向周老庄主下手燃起了好奇,周世冷声向江玉泽发问。
江玉泽冷笑道:“你不知道?你竟不知道?”
江玉泽仰天大笑两声,又厉声问道:“你今日看到这位静安大师难道没有半点羞愧之心,七年前你们父子在雁荡山干的事,你们难道真当旁人都不知晓吗?”
在场之中知道雁荡山之事的人,闻言纷纷一惊,只有杨傲一人还淡定地抚着手上的念珠。
周世惊讶:“你……你究竟是何人?”
江玉泽表情冷厉:“七年前我就在雁荡山上。”
“你是为了……”周世犹豫地看了杨傲一眼,含糊其词道,“帮……报仇?”
这句话一出杨傲倒是翻了个白眼,顺带调侃地看了陆卓一眼,把陆卓看得莫名其妙,心道:看我干什么?这事难道还能跟我有关系,我跟正道庄又没仇。
结果这事还真跟他有关系。
那边江玉泽呸了一声,说道:“他也配?”
显然不配的杨傲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说话,江玉泽望向远方,表情忧郁地说道:“都是因为你们,令他伤心难过,不得不远离江湖,我要帮他杀了这些让他不痛快的人,这样、这样……他才会回来。”
前后两个‘他’明显不是同一人。
在场其他人不知,但裴翊和杨傲却知道江玉泽后面那个‘他’指的是谁。裴翊转头挑眉看向陆卓。
而陆卓已经整个人呆住了。
陆卓:我……这……你……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人在京城住,锅从天上来!
第55章
这头陆卓还在为江玉泽的话吃惊, 那头周世闻早在听到江玉泽提及雁荡山就已经心乱如麻,慌乱地瞟了杨傲好几眼,咬牙提剑指向江玉泽骂道。
“胡言乱语!我虽不知你所说的他是谁, 但是为了这种可笑的理由, 你竟能罔顾人命,随意杀人,想来留你也是一个祸害, 周某今日就要为江湖除害。”
这话倒是说得在理,若说正道庄那位老庄主不是个好人,死了活该, 但裴翊可是无辜的,这江玉泽只为了一个情字,便出手暗害裴翊, 实在令人所不齿, 陆卓想想都觉得恶心。
却没想到这周世还能说出这般有道理的话,陆卓在旁边认同似的点了点头。裴翊拿眼角扫到他的动作, 翻了个白眼, 收起长枪抱胸立到一旁,低声哼了一句:“装模作样!”
陆卓自然听到, 偏头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眼神,被裴翊转头躲了开去, 陆卓啧了一声收回视线,见周世真向江玉泽而去, 那江玉泽手中金针亦同时出手,向着周世而去。
眼见这两人今日必有一个要趴在这大殿前, 陆卓果断出手, 先伸手在裴翊胸口抚了一把, 然后顶着背后裴翊嘲讽的眼神,施展轻身功夫上前,先是一掌击退周世,而后反手从周世手中夺下长剑,毫无意义地翻了两个后空翻,然后举剑向着空中上下挥击了两下。
只听‘当当’两声,霎时有两枚金针掉落在地。院内灯火通明,映出金针模样,众人俱把眼去瞧,均是心中一寒,只见两枚金针皆被拦腰斩断,落在地上,有人忍不住上前捡起细看,那金针断的位置正是中部,断裂的上下被人拿在手中一比对,竟然长度相同。
这等掌控力,当今江湖恐怕都没有几人能做到。
众人看向陆卓的眼神霎时间都带了几许惊恐,连竹椅上的杨傲都忍不住一惊,他一向视陆卓为对手,此时见陆卓武功竟精进到如此地步,控制不住地抬手握紧扶手,双目紧紧盯着陆卓。
即便出家多年,断了一只胳膊,没了灵活的双腿,他亦想再与陆卓一战。
众人之中,唯有裴翊看穿陆卓的把戏,刚才那人出手前伸手从裴翊怀里掏出了昨日两人在山神庙收起的金针,定是用内劲将其击断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了个偷梁换柱。
怪不得刚才的招式都那么花里胡哨,原来是为了吸引众人的目光。
想起陆卓刚才那两个跟耍猴似的后空翻,裴翊忍不住偏头笑了起来,他此时算是站在外围,也没笑出声来,一时倒没人注意他,唯有人群中心的陆卓回头看了他一眼,亦勾起了嘴角。
陆卓心道,这猴戏总算没白耍。
陆卓只瞟了裴翊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抬手看了看手中宝剑,提步上前,走到满脸忌惮看着他的周世面前。周世忍不住往后退了退,退完才想起自己的庄主尊严,又强自上前跟陆卓对上。
“庄主!” 他带来的黑衣人惊呼道,纷纷伸手想要阻拦他,被他一个眼神喝住。
见他们如此恐惧,陆卓只是故作高深地笑了笑,双手奉还手中宝剑,口中言道:“借公子宝剑用了用,还请周公子莫要见怪。”
周世忍无可忍,劈手夺过宝剑,抢步上前向杨傲怒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杨傲:“……”
杨傲:我刚才应该没说话吧?
见周世对自己怒目圆睁,杨傲错目看向周世身后的陆卓,陆卓向他点了点头,杨傲想了想向周世说道:“若是贵庄与这位江公子的恩怨是因雁荡山而起,那算起来这桩恩怨还是由贫僧而起,贫僧不才,想请周公子卖贫僧一个面子,放这位江公子一马,毕竟……”
“这件事真的追究起来,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杨傲的目光放在周世脸上,露出别有深意的表情。他的眼神让周世明白,他知道当年的事他全部都知道了,虚张的声势被压了下去,周世心虚地躲开杨傲的视线,不敢再看杨傲。
当年他在正道庄中闻杨傲身死,亦曾为这位同辈大哭,当面怒斥父亲心狠手辣,现在他又暗恨杨傲当年为何没有死,若当杨傲年就死了,那些秘密是不是就永远只会是秘密?
只是这些终究只是他自己都不敢面对的心声,面对杨傲的请求,周世只能强撑道:“杨傲今日我看在你的面子放过他,但若日后被逮到他在江湖上作恶,我必将他五马分尸,以祭家父在天之灵!”
说完带着手下人仓皇而逃,陆卓看着他慌张的背影,心道:若他知道杨傲在此,恐怕绝不会踏进这寺门半步。
回头杨傲正挥着手让众僧人回去睡觉,见陆卓回头,杨傲给陆卓使了个眼色,便让给他抬竹椅的两个小和尚抬他回房,江玉泽忙出声留住杨傲。
“站住!”江玉泽高声道,“你说过要告诉我裴翼大哥的下落的!”
他用力抓住杨傲的竹椅的扶手,两个小和尚都愤怒地瞪着他。杨傲抬手按下想要动手的小和尚,向江玉泽示意了一下他的身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其实你早就见到他了。”
江玉泽急急回头去望,却只见到那讨人厌的裴翊和他的哈巴狗,登时觉得自己被杨傲耍了,脸色阴沉下来。
他要找的可不是这个‘裴翊’!
江玉泽脸色铁青地握紧拳头,转头想要抓住杨傲,对他严刑拷打,从他口中问出裴翼的下落,杨傲却已经由两个小和尚抬着往休息院子走去,竹椅上轻飘飘地传来一句。
“难道你还看不清吗?若是无关紧要的人,何必来管你的闲事?”
接着杨傲又有意无意地说道:“我少年行走江湖时,也曾用过心上人的姓氏当作自己的化名姓氏,这样只有旁人念起我的名字,我便会觉得她就陪在我身边。”杨傲笑了笑,“不过少年人的一些小心思罢了。”
他已经出家,那位曾被他藏在名字中的少女亦早已嫁作人妇,不该再提了。
杨傲哈哈笑了几声,被小和尚带着飘然远去,留下心头被他重击的江玉泽。他僵硬地回头望向昨夜他偷袭的两人,陆卓正拉着裴翊的袖子,想要带他偷溜,见江玉泽望来,陆卓只能拱手冲他尴尬一笑。
“折腾了一夜,大家怕是都乏了,公子还是早些去休息吧,我们也要回房了。”
客气话刚说完就被裴翊毫不留情地拆了台,裴翊慢悠悠地说道:“回房做什么?人家正找你呢,裴翼大哥——”
裴翊拖长了声音嘲讽他,陆卓一时没拦住他,不悦地向他皱起眉头,裴翊才懒得理他,提步就要走。陆卓拉住他的手腕,问道:“你去哪里?”
“我要回房睡觉了。”裴翊拍开他的手,抬眸瞥了江玉泽一眼,咕哝道,“我可没心思听你跟别人叙旧。”
说罢裴翊见江玉泽跌跌撞撞地含泪向陆卓而来,叹了口气向陆卓翻了个白眼,低声道:“你还是先处理好你的风流债再来管我吧。”
说着提步离去,陆卓想要拦住他,却又被身后幽怨的呼唤声拦住。
夜色中,见到裴翊远去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墙壁后,陆卓才仰头对着虚空叹了口气,回头望向泪眼盈盈的江玉泽说道:“江公子,雁荡山一别已有七年之久,真没想到你我二人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再见。”
江玉泽含泪而笑:“那裴大哥认为我们该在什么情况下再见才好?”
陆卓冷淡摇头:“我从未想过与你再见。”
第56章
此话一出, 犹如一记重锤袭来,击得江玉泽摇摇欲坠。
江玉泽咬紧下唇,视线停留在面前这张英俊的脸庞上, 他长于暗器之道, 也学过几天易容,在雁荡山时,就已经看出这位‘裴大哥’用的是一张假面, 心里也曾好奇过,这人究竟是俊朗还是丑陋,梦里也曾千万遍描绘过这人的真实面容。
但无论是俊朗还是丑陋, 他通通都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那个雁荡山上那个温柔待他的‘裴翼’。
可原来连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江玉泽不甘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江湖上找了你多久?”
陆卓不等他说完,表情平淡答道:“我知道。”
江玉泽剩余的话消失在喉咙里, 他绝望地看着陆卓, 像是不相信这人有这般绝情,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却从未理会, 因为他不在意。
“是因为那个裴翊?你钟情于他?”江玉泽有些歇斯底里,“那他呢?你听听他在外面的名声, 皇家父子为他争得头破血流,江湖侠客为他甘心赴死, 你以为你在这群人中又能排上第几位?”
这话他在不知陆卓身份时,也曾对陆卓说过, 不过那时是有意嘲讽,全为羞辱裴翊, 现在却是痛心疾首, 恨铁不成钢。
陆卓无意在这里继续听他羞辱裴翊, 直接打断他的话,说道:“我说过他不是这样的人。”
说完转身就要离去,刚刚提步又想起什么,半回头对江玉泽说道:“即便他是我亦甘之如饴!”
陆卓觉得自己言尽于此,也不管江玉泽听到这句话时如何崩溃,就要回去找那个把自己独自扔在这里的裴翊算账,却听身后的江玉泽含怨问道:“你知道我为你杀了多少人吗?方思德、卢炳仁、周昌……即便我打不过他们,我亦想方设法为你除掉了他们,你的那个裴将军——会为你做这些事吗?”
陆卓停下脚步,为难地活动了下脖子,他大概最不想面对的就是这件事,江玉泽所提到的人都不算好人,若是在别处得到他们的死讯,陆卓只怕要拍腿大笑,高兴得多喝上两杯。
但知道这些人是因自己而死时,情况又大大不同,他突然对燕云飞更加敬佩,王飞虎性情之极端较这位江公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燕云飞这样正派的人却能做到毫不在意,还能自信自己可以拿捏住他,确实令人佩服。
陆卓又想起裴翊,裴翊会为自己杀人吗?陆卓想若是他被人所杀,裴翊定会拼尽全力为他报仇,但若要裴翊单纯以陆卓的喜恶去杀人,裴翊是绝不会做的。
陆卓并未回头,只是笑了笑,摇头说道:“若我真让他做这种事,只怕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我。”
他并没有指望江玉泽能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更像是在自问自答,跟自己分享一个隐秘的秘密,关于他还挺喜欢裴翊跟他发脾气这件事。
如果他做错了事,裴翊会打醒他的。
他不会去跟别人争辩裴翊爱他或不爱他,这爱又有几分?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裴翊是那么坚定且清醒地爱着他,没有任何情绪化的自我牺牲和索取,他给出来的从来只有一颗坚定不移的真心,只看陆卓要不要它。
陆卓从前以为他要不起,但现在他想试一试。
不过这些是他和裴翊的事,与旁人无关。陆卓不再与江玉泽多说,只抬步离去,心里思索这人想法太过偏激,只怕日后还要生出祸端,想来想去估摸着还是得找杨傲帮个忙。
这边江玉泽还在为陆卓的无情伤心,却不知陆卓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对付他,大概这世间的爱与不爱,都是如此,被偏爱的那个有恃无恐,一厢情愿的那个必会受伤。
陆卓回房后,发现裴翊居然真的已经睡了,有些好笑地蹲到床头,撑头看着裴翊平静的睡颜,看了半晌忍不住想要使坏。
陆卓坏笑着伸手捡起裴翊散在枕头的几根头发丝,往裴翊脸上凑去,想要去搔裴翊的鼻尖,眼见就要得手,裴翊突然睁开双眼。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裴翊问道:“你要干什么?”
陆卓拿着他头发丝的手还伸在他鼻子前面,这叫一个人赃并获,陆卓尴尬地扔下他的头发,心虚地干笑道:“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下了。”
裴翊冷哼一声,也不问他跟江玉泽谈得怎么样,倒是转而问起这几年他在京城过得如何。能如何?也就那样,为了保护杨纯搬到京城当了个校尉,芝麻大小的官,除了巡逻和当值整日也没什么事情可以干,他就去喝酒,偶尔也会去江湖上帮如意楼处理点事,轻松得很。
至于其他的……千般烦恼万般苦难,没有什么是一壶酒不能摆平的,若是一壶不能,那就再来一壶。
陆卓豪气万千地说道,裴翊翻了个白眼,咕哝道:“怪不得明明从前只是个普通的爱酒之人,现在却几乎成了个酒鬼。”
两人聊到深夜,万物寂静之时,裴翊眼皮已经有些沉重,却还是撑着问道:“燕云飞的尸骨现在何处?”
陆卓从未跟他说过自己帮燕云飞收尸一事,他却笃定陆卓一定会做此事。
陆卓低头看着侧躺的裴翊,自觉能遇上这样一位倾心于自己的知己,此生无憾矣。
他向裴翊提起燕云飞的归处:“我把大哥的尸骨埋在雁荡山下一处木屋旁,不远处有溪流,遍地都是野花,他从前说过若是退出江湖,便会搬到那里,每日钓鱼赏花,不亦乐乎。”
听出陆卓语气有些低落,裴翊出口安慰道:“燕大侠会喜欢那里的。”
陆卓向他扯起唇角笑了笑,忽然说起回塞北以后,他也要在裴翊的军营附近找个这样的地方养老。
裴翊随着他一起把话题转开,闭上眼眸在枕头上蹭了蹭,含笑说道:“野花溪流还要能钓鱼?别说我们营地附近,你若能在塞北找到这么一个地方都算我服你。”
见他已经昏昏欲睡,陆卓翻身上床,睡到他边上,侧身凑近他耳边轻声哄骗道:“若是我真能找到,你怎么说?”
裴翊迷迷糊糊,嘟囔道:“若你真能找到,我就唤你一声……”
最后两字被裴翊含糊地吞在口中,却还是被离他极近的陆卓听了个正着,陆卓心头一下热了起来,低声在裴翊耳边笑道:“你放心,这一声……你叫定了。”
他同样把那两个字吞在喉咙中,用一口热气送到裴翊耳中,双唇若有似无地在裴翊耳边碰了碰。裴翊登时睁大眼睛,捂住耳朵往墙边靠去,移动之时双眸还紧紧盯着陆卓。
陆卓眨眼问道:“怎么了?”
他的表情无辜,仿佛刚才那若有似无的一触只是裴翊在梦中的错觉。
裴翊视线定在他脸上,仔细打量了半晌向他摇了摇头,冷静说道:“睡吧。”
黑暗中,陆卓无声地仰头看着床帐笑了起来,再次确定调戏裴翊真的很让人开心,至少陆卓是真的很开心。
但很快陆卓就为自己今晚的调戏感到后悔,因为在这夜之后,就在两人离开红安寺回塞北的路上,陆卓十分极其以及非常确定——裴翊在勾引他。
第57章
翌日一早两人离开红安寺, 陆卓原想跟裴翊一起去向杨傲辞行,顺便让两人见上一面。谁知杨傲老早料到他会这样做,昨夜就吩咐了小和尚今早过来拦他。
“师叔说不必特意前去辞行, 有缘自会相会。”小和尚双手合十向两人行了一礼, 起身后犹豫了片刻,挠着后脑勺满脸为难地将杨傲所言‘让他们两个别来打扰老子睡觉’这层意思透露给了陆卓。
陆卓失笑,嘀咕道:“真当老子求着见他不成?”
亲眼见到杨傲尚在人世, 他已经安心,虽然他知杨傲执念未除,恐怕还要在苦海中浸染许久, 但以后的路也只能靠他这位兄弟自己去走了——陆卓现在要回家老婆(没)孩子热炕头,就不奉陪了!
看清他所有心思的裴翊瞥了他一眼,在旁边凉凉地说了句:“没义气。”
陆卓全不在意, 还厚着脸皮把小和尚拉到一旁, 托他帮自己跟杨傲说一声,江玉泽的事还得麻烦他。
小和尚老老实实地点头应了, 才想来杨傲的其他嘱咐, 忙鼓圆了眼睛望着陆卓说道:“陆施主放心,师叔早就对江施主做出安排。只望江施主不要辜负师叔的一番苦心, 能早日回头,脱离苦海得成正道。”
他小小年纪偏要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看上去十分可爱,连一向冷面的裴翊都忍不住笑着摸了摸他的小光头, 将昨夜陆卓偷渡回来的糕点送给了他。
小和尚看到糕点,眼前登时一亮, 却不敢伸手来接, 反而双手合十低头小声念着增一阿含经, 经文内容大意是出家人应节制食欲,食多伤身。
陆卓从裴翊手中接过装着糕点的油纸包,送到小和尚手中,笑道:“若如小师傅所言,那我二人现下已经用过早饭,再吃这些东西岂不是大大不好?不若小师傅舍身渡我们,帮我们消了这一灾?”
那小和尚听了他的话,面上露出挣扎的表情,半晌苦大仇深地向他二人点头道:“那也只能如此了。”
说罢接过装着糕点的油纸包,合手向二人道别。陆卓和裴翊齐齐笑了起来,二人同样双手合十向他告辞。
见小和尚欢天喜地拿着糕点跳着离去,陆卓笑道:“养这样一个小孩也挺好玩的。”
裴翊瞥他一眼,淡淡说道:“我却是没这个福气的。”
说罢牵着马先走了,陆卓连忙跟上他,戏谑道:“你若不喜欢,那我们就不养。”
裴翊冷哼:“你养不养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可是有着大大的关系呢。”陆卓意味深长地笑道。
两人玩笑着走到红安寺庙门处,见到寺门外有许多衣不蔽体的乞丐,在寺外草丛中席地而坐,不少人还牵儿带女,用破布遮住自己的身体,似乎准备睡在此处。
两人脚步停了下来,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升起疑惑。
昨日他们并未在寺门前见到这些乞丐,陆卓疑是正道庄捣乱,便向寺门口洒扫的和尚问他可知这些乞丐是怎么回事。
洒扫和尚一脸的见怪不怪:“这些是青州来的灾民,寺内初一十五会放粥接济他们,因明日便是十五,所以他们现在就来排队了。”
听到洒扫和尚的话,陆卓和裴翊刚刚轻松了一会儿的心情,立即又沉重起来,两人同时望向对方。
裴翊在陆卓脸上看到不忍,而陆卓在裴翊脸上看到了更多。
陆卓心里一沉,猜到裴翊那里恐怕有一些不好的消息,而这些消息会让这些大郑百姓的日子更不好过。
知此地不好多言,陆卓将两人身上的钱财都交给红安寺的和尚,请他们用这些钱为寺外的灾民多购置些吃食,然后带着裴翊离去。
两人牵马从寺外那群横七竖八地歪倒在地上的灾民身旁走过,灾民只是麻木地看着他们,脸上没有露出半分多余的表情,却压得陆卓的心越发沉重。
行到山道上,两人飞身上马,行出老远陆卓才‘吁’了一声,勒马停了下来。听到他的声音,裴翊亦停了下来,回头正想问他怎么了,却撞上了一双幽深的眸子。
裴翊的话顿住,低头拍了拍身下的马,错开陆卓相询的眼神。
陆卓却不是个会适可而止的人,他驭马上前,拉住裴翊握在缰绳上的手,令裴翊不得不抬头望他。
看清裴翊脸上疲惫的表情,陆卓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裴翊叹息一声,左右望了望,见山道之上只有他们二人,方才闭上眼眸向陆卓吐出心事:“陛下有意出兵北蛮。”
陆卓闻言一惊:“老皇帝疯了!”
大郑这几年年景都不好,加上各种天灾人祸,百姓生活处境可谓艰难,京城去年一壶三文钱的酒今年已经涨到八百文,这还是天子脚下,还能称得上繁华的地方,其他不曾被人见到的灾祸之地,不知有多少人家易子而食,析骸而爨。
户部早就没银子了,连赈灾都艰难,皇帝这时候要出征伐北蛮,是真没想给大郑百姓留活路是吧?
陆卓冷静下来,皱眉道:“这不是个明智之举。”
现在这种情况,不先安抚民生,竟还想着打仗?这老皇帝是不是老糊涂了。
裴翊抬头望向京城方向,出声解释道:“我离京前跟太子见过一面,他说陛下这几年身子不怎么好,恐怕……陛下一生志在打过猛虎关,收回当年在先帝手中丢失的两座城池。他一心在他的千古之名,恐怕也没什么理智了。”
何况……裴翊想起离开塞北前,发现营帐中丢失的东西,不由地捏紧了手掌。
陆卓感觉到他绷紧的手背,安抚地摸了摸,同时担忧地望着裴翊出声问道:“若老皇帝真要打仗,你待如何?”
是选抗旨不尊?还是选忠君爱国?
裴翊说他都不知道自己到时候会做什么样选择,摇头向陆卓说道:“拖吧,能拖多久是多久。”
陆卓看着他拧起的眉头,只恨不得现在就拿剑冲到京城去,把那个让他皱眉的老头子砍了,就此了断他的烦恼。
看了半晌,陆卓忽然笑了笑,岔开话题玩笑道:“也不必太担心,你不是说那老皇帝身体不行了吗,说不定我们回塞北就能听到国丧的好消息。”
国丧也能叫好消息?真是满口胡言,裴翊瞪他一眼,表情却不再似刚才那样凝重。
陆卓想,裴翊或许早就知道自己会选什么。百姓还是君王?他早就选了。
他顺势牵起裴翊所骑之马的缰绳,驭着两人的马在山道间小步走了起来,两人慢慢行在山道间,见往来之山水心情渐渐开阔。
陆卓望着远山,向裴翊许诺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他的话似一粒石头在裴翊手中激起千层波浪,望着他的侧脸裴翊脱口而出:“你若是食言怎么办?”
陆卓回头望他,笑道:“若是食言,叫我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魂魄离散,不入五道轮回。”
郑人敬鬼神,这誓言可以发得极重。裴翊凝眸看了他许久,摇头道:“不必如此。”
他驾马靠近陆卓,伸手在陆卓脸上摸了一下,表情平静地说道:“若你食言,那你我便一别两宽,你回你的江湖,我依旧在塞北……我会再寻一个别的人陪着我。”
陆卓闻言心道那还不如就让我曝尸荒野,魂魄离散。
不过陆卓不信自己会食言。
他磨了磨牙齿反手一拍马身,翻到裴翊的马上,从裴翊身后揽住他,俯身凑到裴翊耳边咬牙说道:“我绝不会食言,将军还是尽早别做美梦了,日后只会有我一个,不会有旁人。”
裴翊扯着缰绳,回头向他笑了笑,没说其他的话,信与不信全看陆卓怎么想。
陆卓怀疑他已经寻到拿捏自己的方法,好气又好笑地拥着他行了一段,裴翊又嫌两个人骑一匹马太挤,让他赶紧滚下去。
陆卓撇撇嘴,真是一点情趣也没有。
红安寺内,被点住的江玉泽无语地望着坐在自己对面念经的杨傲,甚至懒得出声提醒他刚才有些地方念错了。
这人真的在认真做和尚吗?连观音心经这种经文都会背错的和尚,究竟是来寺庙干什么的?来体验生活的吗?
杨傲念完半卷,问江玉泽有何感想。江玉泽冷脸问道:“你觉得你能关我多久?”
“到你执念放下的那一天。”杨傲双手合十。
江玉泽冷笑:“我看大师都尚未放下自己的执念,却来劝我?渡人者甚至不能自渡,真是可笑!”
“确实如此,因此贫僧见施主就如见贫僧自己,救你也是在救自己。”
江玉泽瞪着杨傲,杨傲向他微微一笑又敲起木鱼,同时向江玉泽说道:“正道庄只是昨日放过了你,你现在出去周世照样会找机会杀了你,我留你在此,真的是在救你。”
“救我?如你这般活着,我不如去死。”
杨傲敲木鱼的手一顿,抬头望向江玉泽:“施主这话一听就是没死过,若你死过一回,就会发现……还是活着比较好。”
他眼中的痛苦令江玉泽心头一震,再望去时,杨傲已经闭上眼眸继续念他那卷没背全的观音心经,江玉泽吃惊地看着眼前这周身淡然的和尚,差点以为刚才是自己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
我果然吹牛了,这一张要铺塞北的线,还要收红安寺的尾,根本就没法写到他们上路,下一章下一章大家一定能看到小裴将军“优秀”的引诱技巧。
第58章
陆卓和裴翊一路往塞北而行, 路上陆卓渐渐从裴翊这些时日的异样举动中咂摸出些许不对劲来,不由得开始猜测起他的小将军是不是在……咳勾引他?
陆卓捂住嘴唇咳嗽了一声,掩饰住唇边的笑意, 引来旁边正在拴马的裴翊的关注。
这几日两人都是在山野间露宿, 今日正好在天黑前进了城,裴翊便提议到城里的驿站落脚顺便看看姜二和宋三有没有消息留下。
此时两人正在驿站前拴马,裴翊听到陆卓的咳嗽, 不由担忧地望了过来:“怎么好端端地咳嗽起来?不会是昨夜伤寒了吧?”
昨夜两人在山野中没能找到破庙或者山洞之类的地方歇息,只能找了一个背风的山坡,用马儿围住两人睡了一夜。
若是夏夜这样睡一宿倒是没什么关系, 偏偏现在已经临近深秋,夜里凉得很,昨夜风也大, 吹得两人身上都有些寒意。
裴翊向来有些畏寒, 陆卓也是知道他这个毛病的,昨夜见他睡在火堆边依旧不适地皱起眉头, 陆卓便将包袱里的衣服给了他御寒, 连身上的外袍都除下了,披在了他的身上, 自己则跑到风口睡下给他挡风。
怕陆卓因此受了风寒,裴翊担忧地走过来查看陆卓的情况。迎着他在意的目光, 陆卓虽有些自得,不过也知道装病这种事是要不得的。
否则你说这要是让裴翊着急起来, 谁去心疼?不划算不划算。
陆卓拉起裴翊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笑道:“怎么会?昨夜有个小火炉睡在我怀里, 我暖和得很。”
他是在调侃昨夜裴翊睡着睡着不知怎么睡到他怀里的事——反正裴翊声称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陆卓……
陆卓睡着了, 所以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既不知道昨夜有人偷偷把御寒的衣服给了他, 也不知道有人冷风一吹就身子缩了缩,盯着他思索了半晌,最后抬起了陆卓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陆卓的伤口,把自己塞进了陆卓的怀里。
总而言之,陆卓什么也不知道。
裴翊一听陆卓提起昨晚的事,立即扔开他的手,忍不住也咳嗽了一声,说道:“既然没事,那我们进去吧。”
陆卓扬眉笑了起来,跟着他走进驿站。
驿站里,裴翊拿出令牌向驿卒表明身份,驿卒立即殷勤伺候,请两人稍候片刻,然后就将他二人带去驿站供来往官吏休息的客房。
像裴翊这样的大官自然能得一个上好的房间,陆卓托他的福,一个平头老百姓也得了三品大员家眷的待遇,对裴翊实在是感恩得紧。
听他在这里贫嘴,裴翊瞪他一眼,待驿卒一走立即啐道:“不怪声怪气你就不会说话是吧?”
“会说会说。”陆卓坐下来,抬手摇了摇茶壶,见有热水,知道是刚才两人在外面等候时,驿卒送来的。
陆卓给两人一人倒了一杯茶,抬眸向裴翊笑道:“还会说甜言蜜语你要不要听?”
裴翊白了他一眼,走到他身前抚上他的肩膀,低声问他伤势如何。
那种感觉又来了。
陆卓表情古怪地动了动肩膀,裴翊似乎没有察觉,指尖由肩膀抚到陆卓胸前伤口处。
陆卓屏住呼吸抬起眼眸,看着裴翊满脸认真地盯着他受伤的地方,似乎想要透过层层包裹的衣物,看到陆卓的伤口究竟有没有肿痛发脓。
下一刻陆卓见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不用他说出口,经过这些时日的锤炼,陆卓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
“我的伤口没有大碍,不用查看了。”
抢先一步堵住裴翊的话,陆卓捂住胸口,顺势站起身躲开裴翊的抚摸,而后装作着急地往门外看了看说道:“不是叫了驿卒送热水来吗?怎么还不来?我出去催催。”
裴翊全然不知他在搞什么鬼,看着他的背影拧眉嘀咕道:“古古怪怪。”说罢便收拾着往自己的房间去。
回廊上,陆卓抚着胸口摸上裴翊刚才指尖碰过的地方,只觉得他所及之处现在全都烫到不行。想到这些时日裴翊的种种举动都是从红安寺那一夜而起,陆卓简直怀疑裴翊是在报复他那夜的调戏。
他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
陆卓在驿站回廊上捶胸顿足,这绝不是他自己在心猿意马,就凭这三天裴翊已经扒过陆卓两回衣服的行为来看,陆卓就可以断言:裴翊就是在勾引他!
倒不是说他假正经,不喜欢之类的,只是他担心再这样下去……他会把持不住。
催过热水,陆卓托驿卒帮自己跟裴翊带个话,说自己出去一趟,又去城里找了个地方喝两口小酒,然后溜达在驿站外溜达了半天,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再度踏进驿站。
回房时,他见隔壁裴翊的房间房门虚掩,似开非开,简直像在勾引陆卓推门去看看。
已经有了些许醉意的陆卓盯了那虚掩的门缝良久,鬼使神差地伸手推了推,房门应声而开。
然后他就看见了——刚刚梳洗完毕正在房里换衣服的裴翊。
陆卓呆滞了,他说什么来着,裴翊这不就是在勾引他!
正在换衣服的裴翊听见房门开了,停下动作抬头看去,见是陆卓呆立在门口,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出声斥道:“能烦劳您把门关上吗?”
他没大庭广众之下换衣服的习惯。
陆卓闻言如梦初醒,立即应声答是跨步进门,回身把房门给插上了。裴翊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嘴唇嗫嚅了两下,最后还是把想说的话吞进喉咙里。
行吧,反正陆卓也不是没看过。
这样想着,裴翊低头大大方方地脱了身上的衣服。
大片的肌肤暴露在陆卓眼下,陆卓呼吸顿时乱了。
裴翊听到陆卓的呼吸停滞了几下,不由得停下手中动作,抬眸瞄了瞄陆卓几眼。
陆卓早已经移开目光,视线满屋乱飞似是不知该停在哪个角落,总之不敢往裴翊那里多瞟一眼。
裴翊收回视线,换衣服的动作不知怎么就慢了下来,床上原本已经挑好的衣服似乎也不大顺眼起来。
裴翊半披着中衣在包袱里翻找着,似乎想要换一件衣服,结果却在包袱中翻到昨夜陆卓披到他身上的那件外袍。
裴翊翻找的动作停下,眼尖的陆卓同时也看见自己的衣服出现在裴翊的包袱里,不由得顿了顿。
裴翊指尖抚过那件外袍,陆卓觉得自己脑子已经要炸了。
两步冲上前去,陆卓夺过裴翊手中的衣服,然后拿衣服把裴翊裹了个严严实实。
双手颤抖着系好最后一个结,陆卓才敢抬头,见裴翊面露惊讶之色,似乎有些被自己吓到,陆卓咳嗽一声,带着裴翊坐到床上,本想顺势坐到他身边,但又觉得这种氛围下好像不太行,又咳嗽了一声,抬了个圆凳坐到裴翊对面。
裴翊全程跟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两人对视,陆卓又咳嗽了一声,想要认真跟裴翊谈谈:“我……”
裴翊忍不住打断他:“你真没伤寒?”
这都咳多少回了?
额……陆卓尴尬地放下唇边的手,干笑道:“我真没事。”
不过见裴翊此时还关心着自己,陆卓心里颇为受用,脸上的尴尬也换作柔情,嘴里的话登时也有些问不出口了,支支吾吾了两声,被裴翊不耐烦地斥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算什么男人。”
都被骂做不是男人了,陆卓还能怎么办?
陆卓也只能咬牙问道:“你这一路是不是在……”陆卓顿了顿,换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词,“撩拨我?”
“什么?”裴翊怀疑是自己没听清,忍不住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陆卓看着他的表情,觉得自己恐怕要挨打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将军:要冷静,枪头戳进胸口会死人的。
第59章
陆卓咽了咽口水, 不得不再重复一遍:“你是不是……在撩拨我?”
不可否认,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想起刚才在房中的事裴翊确实心虚了片刻, 但是他继而又想起陆卓刚才那句话可不是这样说的。
他说的好像是什么一路撩拨?
“一路?”裴翊表情难看, “我这一路什么时候撩拨过你?”
他这一路不是忙着赶路,就是忙着照料陆卓的伤口,除了方才情动了片刻, 其他时候根本没心思想风花雪月,更别提去撩拨陆卓。
现在陆卓无端指责于他,裴翊自觉被冤, 不禁有些委屈,气恼地瞪着陆卓,非要让他说过四五六七出来。
面对他的问询, 陆卓难得支吾起来, 这……这怎么好意思翻出来说呢?
“就、就是你没事就想脱我的衣服,总往我怀里钻, ”陆卓扭了扭身子, 状似羞涩,“还有意无意的总想摸我。”
“谁想脱你衣服了!”裴翊炸毛, “我那是帮你检查伤势,谁叫你没事跑去跟别人决斗被人捅了一个大窟窿的人, 我不时时看着你,你要是死在路上了, 我还要跟旁人解释你是自己作死,跟我没关系, 我嫌麻烦。”
陆卓提醒他:“我不是没事跑去跟别人决斗的。”
他还敢提这茬, 真嫌裴翊的火气不够大是吧!
裴翊瞪他:“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所以我更要看着你,免得别人骂我忘恩负义!”
陆卓暗自嘀咕‘你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的想法’,但看见裴翊的表情陆卓不敢继续在此事上缠,否则只怕真要挨打,他换了个问题:“那你摸我这件事怎么说?”
“谁摸你了!”裴翊脸颊爆红,从床上跳了起来,怒视陆卓。
陆卓一时也分不清他是羞是恼,但见他对这件事反应不如刚才那件强烈,心道这不就被我抓到了吗?
陆卓暗笑,开始跟裴翊列举他对自己动手动脚的一二三四五六件事,基本上每天吃饭睡觉、上马下马,裴翊都要对他动手几回,叫陆卓……咳十分受用。
但是陆卓还是要强烈地谴责这种行为,这是违背礼教的、不道德的行为,不符合大郑男子婚前行为典范,很容易将一个本就不正直的男子推向罪恶的深渊。
还没等陆卓出声谴责,裴翊已经难堪地低下头去,两颊绯红地低声说道:“那些……明明是你先开始的。”
陆卓的话一下被堵在了喉咙里,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裴翊好像确实没有主动对他动手动脚过,都是他先忍不住对裴翊动手动脚,裴翊反击才……
陆卓都说自己不正直了!
陆卓咳嗽了一声,坐直了身子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抓住最后一件事攻向裴翊:“那你钻我怀里这事总没有其他理由了吧?”
裴翊瞥他一眼,双颊仍旧有些微红,情绪却已经平静下来,看他脸上的表情,陆卓觉得他此时更像是在好奇自己究竟在发什么疯。
裴翊倚靠着床架重新坐下,望着地下的脚踏说道:“秋夜寒凉,我借你御寒,不行吗?”
他这样理直气壮,叫陆卓的‘不行’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况且也不是‘不行’,说实话陆卓心里还挺乐意的,但是……
“我觉得我们应该循序渐进,慢慢来。”陆卓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
“循序渐进?慢慢来?”裴翊像是不理解地重复了一遍,满脸狐疑地向陆卓问道,“怎么进?怎么慢?”
陆卓犹豫道:“至少也该……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裴翊自从听到‘三书六礼’四个字开始,脸上就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他上下打量着陆卓,许久才开口问道:“你真没伤寒?”
别是已经伤寒发高烧,烧到糊涂了。裴翊忙伸手去探陆卓的额头,伸来的手却被陆卓半途截下,握在手中放到膝盖之上。
陆卓握着裴翊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礼数不能失,你爹原本就看不上我,若我再跟你无媒苟合,只怕他更不会同意你跟我好。”
他拍了拍裴翊,安抚道:“你且再忍耐一时,待我回塞北准备好聘礼,就上京向你爹提亲。”
“无媒?苟合?提亲?”
裴翊讶然地看着陆卓,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更想挑起爆锤眼前人一顿,还是更想掩面大笑一场,最后只能哭笑不得地低头嘀咕道:“难不成你礼数周全地带了聘礼上门,我爹就会同意我跟你好?”
没被拿扫帚赶出门来,裴翊都要称赞相爷最近脾气好了许多。
但既然陆卓有如此心思,裴翊也不好太打击他,只能故作平静地点了点头,淡淡说道:“既然你这样想,那就随你吧。”
他往门口瞥了一眼,见天色已晚,便道自己要休息了。陆卓也随着他看了一眼,房门虽仍旧紧闭,但从光影也可窥见暮色深沉,两人一路鞍马劳神,确实也该休息了。
陆卓应和点了点头,也开始除衣,准备陪裴翊一同休息。这些时日两人都是同吃同睡,早就习惯了共寝,是以就算今日驿卒为他们准备了两个房间,陆卓也没想过要跟裴翊分房睡。
谁知他刚摸到床上,裴翊就开口提醒他:“三书六礼,无媒苟合?”
两人对视一眼,陆卓看见裴翊眼中闪过的调侃,从来没有比此刻更明白过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句话的意思。
陆卓扯起嘴角向裴翊笑了笑,随后满脸麻木地提起自己衣服往门口走去,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的笑声。
陆卓脚步顿住,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直觉自己被小瞧了,陆卓今日非要给这小子点颜色瞧瞧。
陆卓当即调转脚步,两步蹿回床上,双手把住裴翊的肩膀,把裴翊按在了引枕之上紧紧盯着他,目光晦暗不明。
裴翊倒是没反抗,只是挑眉笑道:“陆大侠这是要做什么?别忘了你的三书六礼、循序渐进,快想想我爹。”
像是把准了陆卓什么也不敢做,裴翊卖力地嘲讽着。
这张嘴真是令人既爱又恨,陆卓磨着后槽牙盯了他的嘴唇半晌,还是忍不住这口气,凑上前去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这下裴翊大概真的被吓到了,一下没了声响,瞪大双眼看着眼前的陆卓。
陆卓起身,看着裴翊唇上的牙印,声音低沉地向他说道:“收个利息。”
而后起身提着自己的衣服离去,留下裴翊呆滞在床上,半晌不曾有其他的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
裴将军:大郑朝什么时候通过了同性婚姻法,怎么没通知我?
陆大侠好像在玩一种很新潮的东西。
新的一章撒撒糖,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60章
小侯爷穆晏最近可是畅快得很, 自他从店河城县衙逃脱后,便一路往塞北而行,沿路锄强扶弱, 打抱不平。
虽不能将真名公之于众, 却也是将穆少侠的名头扬了出去。
想起昨日在恶霸手中救下的穷苦佃农跪在地上感恩戴德地叫自己穆少侠的模样,坐在茶铺的穆晏就止不住脸上的笑容。
想想若是穆少侠的事迹传入京城,叫他京城里那群朋友知道, 等他回京城以后再去告诉他们这位穆少侠就是自己,可不是威风极了。
说不定到时候就连裴瑜那个黑心肝的,都会对本侯爷倾慕不已, 可惜这小人连给本侯爷提鞋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裴瑜若来斟茶认错,本侯爷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喝上一喝。
想想那场面,穆晏乐得手里的茶盏都拿不住, 茶水从歪斜的杯口倒出, 浸了半张桌面。
“哎呀爷,你这是……”
小二见了忙过来擦拭, 询问的话未说完就被穆晏递到眼前的一锭银子堵了回去。
小二眼前一亮, 忙接过银子,殷勤问道:“爷您还需要些什么, 小的这就给您送来。”
穆晏故作冷淡地说道:“不必什么,别来烦我就是。”
他神情冷漠, 脸上略微带了点不耐烦,若是熟识他的人在场, 恐怕会惊奇这小侯爷何时成了个冷面神?
但若有同时熟识他和裴翊的人在场,怕是会发现他现在的神态, 真是像了裴翊七八分, 只有从他跳动的眼眸里才能看出些许不同来。
不错, 穆晏确实是在刻意模仿裴翊,倒不是因为穆晏对这位断袖将军有什么好感,只是因为裴翊是穆晏熟识的人中与江湖牵扯最深的人。
他这些时日自称少侠在江湖上行走,自然就不能用过往那套王孙公子的做派,但他又不知江湖上的少侠具体该如何做。
冥思苦想了许久,想到裴翊与江湖牵扯颇深,穆晏干脆借用了裴翊的行事作风,却没想到成果斐然。
那边小二收起穆晏的银锭,连连向他点头答是,几下收拾好他的桌面,又重新给他换了茶水杯盏,还另上了两盘点心,便退下不再打扰。
穆晏得意,他觉得自己比裴翊做的还要好上几分。他低头饮了一口茶水,继续听说书。
茶铺里,说书人还在讲着塞北客力挫西域三怪的故事,听说这位塞北客已经许久不在江湖出现,只是因为前些时日在均州跟细雨楼赵楼主大战了一场,在江湖又有了几分声名,连带讲古场里也开始重新流传起他的故事。
穆晏听得兴趣缺缺,撑着脑袋想什么时候说书人嘴里才会开始讲穆少侠的故事?
他无聊的转过头去,刚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眼角忽然瞥到一位身着灰衣蓝袍,身材修长挺拔的男子从茶铺门口走进来。
穆晏觉得那人有些眼熟,定睛一看,来人不是姜二是谁。
穆晏心头一惊,怕他认出自己,忙举高茶杯偏过头,拿胳膊遮住了自己的脸,从胳膊缝里偷眼去瞧进门的姜二。
那姜二进门后由小二引到一张空桌旁,放下包袱入座后便叫了茶水点心,并未往穆晏这边瞧,想来应是没看到穆晏。
穆晏松了口气,绷紧的身子也放松下来,摊在了桌子上。
台上说书人正讲到精彩处,正是塞北客破了西域三怪机关暗器,说书人手中折扇一合比作长剑,指向在座众人,说道:“那侠士剑指三怪笑道:莫急莫急,爷爷今日便用你们的人头祭刘家村的冤魂。”
说书人模仿得惟妙惟肖,众人脑中当即浮现出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士模样,听到那害人的三怪被擒,茶铺的客人尽皆抚掌大笑,大声叫好。
姜二却怔了一怔,本想叫住小二打听穆晏的手亦慢了片刻,再回过神来时,小二已经一溜烟去了厨房给他端茶水和点心。
姜二摇头自嘲地笑了笑,也只能等小二送茶水过来时再向他打听穆晏下落。
说书人的故事仍未讲完,听着塞北客仍在说书人的故事里大杀四方,姜二略微有些失神。
那边穆晏见姜二坐下以后便一直在发呆,忙趁机拿起包袱,在桌上留下茶钱后便想从后门溜走。
他一路都在留心姜二,却没看到邻桌正有一个虬髯精壮大汉拍桌而起,对着台上的说书人大喊:“格老子的,死人的故事有什么好讲的,给老子换,换成舟山老剑仙一剑破四阵的故事!”
穆晏一个没留神与他撞在了一起,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大汉先怒了起来,推开穆晏大骂道:“你没长眼睛吗!”
见他如此张扬,与他同坐的老叟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那边穆晏被他一骂,少爷脾气也上来了,回嘴道:“小爷长了眼睛,却不是用来看狗的!”
此言一出不仅大汉暴怒,连那老叟的脸色都跟着阴沉了下去。
那老叟抬眼看了穆晏一眼,忽然眼睛眯了眯,仔细打量了穆晏片刻,在那大汉动手前起身拉住大汉,拱手向穆晏说道:“是小徒无礼,老汉代他向公子道歉,未敢请教公子贵姓?”
见这老叟对自己如此礼遇,穆晏还以为是自己的气势震住了他们,得意地把包袱往身后一扬,昂首道:“还是老者懂事。”
说着穆晏嘚瑟地瞥了那大汉一眼,大汉当即想要冲上前来,那老叟侧眸给了大汉一个眼色,大汉只能捏紧拳头再度无奈退下。
穆晏说道:“老者不必多礼,在下免贵姓穆,你叫我一声穆少侠便是了。”
正说着穆晏见到那边的姜二似乎是看到了自己,起身沉着脸向这边走来。
穆晏心道不好,冲老叟和大汉说了句今日的事不与他们见怪,以后再聊,便拿着包袱离开了茶铺,一溜烟扎进人群没了踪影,姜二忙付了茶钱跟了上去。
他二人走后,茶铺大汉着急向老叟问道:“师父为什么不让我教训教训那小子?”
“着急什么,有的是你教训他的机会。”老叟望着穆晏消失的方向,阴恻恻地笑道,“原还不知这趟出关送王爷什么礼物,却没想到这礼物自己送上门来了。”
“师父想将这小子送给王爷?”大汉恍然大悟。
想起王爷的手段,大汉解气地一锤拳头,同样跟着笑了起来。
话分两头,这边穆晏还不知自己陷入什么危机,那边陆卓又有了难题。
对于陆卓来说真的是难题,他觉得如果再不对裴翊的某些行为加以制止,他的小命可能都要跟着玩完。
他是认真的。
陆卓原以为两人那日在客栈已经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礼不可废,管他能不能成亲,等陆卓回京正式跟相爷提亲后,他们才可以继续……咳咳那啥。
那天晚上裴翊也确实同意了他的想法,还在陆卓想要留寝的时候,主动提醒陆卓离开。
陆卓天真地以为他们已经达成了一致,但事情从第二日开始就变得越发不对劲。
因此地是去塞北的必经之地,无论走官道、水路还是山路,都要路过此地而后再往塞北,便只剩一条官道,姜二、宋三二人若路过此地必会在此投宿。
但陆卓和裴翊向驿站官员打听过,据驿卒所言这些时日并未有形容似穆晏、姜二等人的过路人来此投宿过,看来姜二和宋三仍未到。
只是不知道穆晏是否已经行过此地?两人心里都有些担忧,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继续前行寻找。
第二日,陆卓和裴翊在驿站留了两封信给姜二和宋三后,又重新上路。
事情到这里还是正常的,直到两人上路以后,陆卓才发觉裴翊越发不对。
在经过一些时日的观察后,陆卓可以认定裴翊一定是在勾引自己,而且技巧十分之拙劣——这回绝对是真的。
陆卓捂着自己胸口刚才差点被裴翊撞裂的伤口,想着裴翊刚才跌入自己怀里的模样,心道他要是再来一回,自己命都得给他。
陆卓觉得自己得跟裴翊聊聊。
至少从昨天裴翊泼到陆卓大腿上那滚烫的鸡汤和今日裴翊左脚踩右脚跌进陆卓怀里差点把陆卓伤口撞裂这两件事来看。
陆卓觉得就他还想多活两年这件事,他得跟裴翊支会一声。
不然再这样玩下去,阎王可能真得让裴翊换个情郎,陆卓表示这事他不同意!
是夜,两人在行至一处城镇投宿,因整个镇子只有一间客栈,客栈中又只有一间上房,陆卓本想今夜两人就挤在一起将就一夜。
谁料裴翊在听到陆卓的将就之语后,似笑非笑地看了陆卓几眼,坚持跟掌柜要了两个房间,然后将上房留给了陆卓,自己随小二去了稍房,临走之前还叮嘱陆卓有空多想想相爷。
不是,这陆卓就不明白了,他没事老想裴翊他爹做什么?
陆卓自个儿在房间里徘徊了几个回合,最后还是没忍住去了裴翊的房间。
此时裴翊已经梳洗完毕,正在背对着房门在床边铺床,陆卓进门就看见他如瀑的黑发散落在肩上,发梢还散发着微微水汽。
陆卓脚步一顿,裴翊回眸看向他,仍旧弯着的脊背显露出如月的身形。
陆卓发誓自己平日里绝没有那么多的心猿意马,但是有些事情就是你越不想它,它偏偏越要出现在你的脑海里。
比如……比如……
见他迟迟不动,裴翊露出疑惑的神情,直起腰身坐到床上问道:“你过来不会就是为了像现在这样站在门口不说话就盯着我吧?”
“哦……哦!”
陆卓回过神来,大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进屋关了门坐到裴翊对面,认真凝视了裴翊半晌,在裴翊再次开口吐槽‘他来此不会就是为了坐在这里不说话盯着自己’的时候,陆卓终于再次开口。
只见陆卓犹豫了片刻,张嘴问道:“你是不是从来没……”
咳……陆卓再次换了一个文雅点的词:“你是不是从来没勾搭过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裴将军:为什么我会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陆大侠:另类·命都(差点)给你。
姜二哥:为什么只有我在认认真真过剧情,谁来救救上面这两个恋爱脑?
第61章
这话着实说得有些戳人痛点, 裴翊立即鼓起眼睛,怒视陆卓:“难道你勾搭过!”
“……这倒也没有。”
如果不算上对裴翊的过分关注,陆卓前二十多年还真没在谁身上花过心思, 莫说勾搭, 多瞧一眼都嫌费神。
现在想想,陆卓才发现,原来从一开始, 裴翊对于他来说就是不一样的。
陆卓摸了摸鼻子低头笑了起来,对面的裴翊见到他的笑容,疑心他在嘲笑自己, 有些敏感地质问道:“你笑什么?”
他也知道自己这几日做得有些过分,尤其昨日泼到陆卓腿上的鸡汤,裴翊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他当时只怕是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能干出这么没脑子的事, 现在陆卓腿上还有烫出的红印。
这事不必陆卓说,裴翊都觉得心虚。
他不过是替陆卓盛汤时, 眼角瞧见邻桌吃饭的店家妻子见店家身上洒了几滴汤汁, 便拿着帕子来替他拭去了那些污渍,两人相视一笑, 一派的夫妻和睦,鹣鲽情深, 叫人见之生羡。
裴翊脑子一抽,端汤的手便颤了颤, 他也不过是想随意滴上几滴汤汁在陆卓的衣服上,然后再逗逗陆卓。
谁知陆卓见裴翊手抖, 还以为是裴翊伤口疼了, 忙伸手来接。
他一伸手, 裴翊脾气就上来了,觉得他在瞧不起自己,两人就这样手拿汤碗动起手来,结果就是一碗滚烫的鸡汤全撒陆卓大腿上了,两人包袱里的伤药又新添了两瓶烫伤膏。
陆卓提起此事也是感慨连连,不住摇头道:“你当时的手要是再偏一点,咱俩后半辈子就不用过了。”
他向来是知道怎么哄裴翊的,听到陆卓这句话,裴翊果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陆卓眼中露出温柔笑意,裴翊不愿见他太得意,横了他一眼收敛起笑容,低声嘟囔道:“谁要跟你过后半辈子?”
这话陆卓可不依。
陆卓嚷嚷道:“除了你还能有谁?不是说好了吗?我去京城向你爹提亲,等你爹同意了,我们俩就成婚。”
听他煞有介事地说起这茬,裴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陆卓你是不是缺心眼,我爹到现在都还不能接受我是个断袖,去年还想把我骗回去成婚生子,继承裴家的香火,你是觉得自己有什么本事能让他同意我们的婚事?”
而且两个男人要怎么成婚?对于陆卓突然执着于两人成婚一事,裴翊都有些糊涂。
倒不是裴翊不愿意,只是熟读大郑律令的裴将军,在这几日仔细研读了郑律户婚篇后,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陆卓和裴翊好像确实没法成婚。
大郑律令的户婚篇只适用于男女婚姻,其中并未有对男子之间婚姻的相关规定,不过裴翊倒是听过沿海有两位男子结成契兄弟后如夫妻般生活的风俗。
难道陆卓是想与裴翊结成契兄弟?
那裴翊不得不开始怀疑,陆卓想要跟裴翊成婚的目的,究竟是真的想要周全礼数,还是只是单纯想要听裴翊叫他一声大哥。
对于究竟怎么搞定相爷,陆卓现在还真没个主意,只能回答:“走一步看一步吧,说不准你爹到时候自己就想通了。”
对于陆卓的天真想法,裴翊现在就可以告诉他,趁早少做白日梦,多想点实际的才是正经事。
这陆卓就不懂了,当下除了两人成婚这件大事,还有什么事能算作正经事。
他向裴翊如实说明了自己的想法,惹来裴翊好气又好笑的一睨。
“行行行,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裴翊点头敷衍道,同时称自己要休息了,挥手赶陆卓离开。
陆卓看着他唇间尚余的一点牙印,突然福至心灵,右手抚上裴翊的脸颊,大拇指在裴翊的唇上擦了擦,视线紧紧留在牙印之上,沉声问道:“这个……是你想的正经事吗?”
在陆卓手指抚上来的那一刻,裴翊确实心头一悸,而后在听到陆卓的问题后,裴翊的心跳又渐渐平复下来。
裴翊嘴角勾着淡淡笑意抬眸望陆卓,眸中波光潋滟,看得陆卓心头一荡。
裴翊坦然问道:“你没想过吗?”
闻言陆卓收回右手,笑着向裴翊摇了摇头,裴翊正要嘲讽陆卓假正经。
却见陆卓面上露出同样坦然的表情,开口向裴翊笑道:“不能说,说出来怕吓到你。”
陆卓的拇指与食指摩擦着,他似乎仍能从上面感受到裴翊唇边的柔软。
有些事情是见不得光的,若是将陆卓的那些心思暴露在阳光下,他怕……他会再也忍耐不住。
听到陆卓的话裴翊愣了愣,凝眸望了眼前人半晌,只觉得在刚才的那个瞬间,他仿佛看到一个与过往完全不同的陆卓。
更危险,也更真实。
裴翊不由自主地向陆卓伸出手去,指尖在触到陆卓的脸庞将将停下。
他能感觉到手指下的这张脸是陆卓的真实面孔,他只是忽然有些害怕,害怕陆卓的面具戴久了,会忘记自己此时究竟有没有戴着面具。
他张开嘴巴,竟想要问现在跟他说话的人是谁,但手指下真实的触感又在告诉眼前人确实是陆卓。
裴翊喉头动了几下,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扬起一个笑容,问道:“说来听听,看看我会不会害怕?”
说着他还用手指挑起了陆卓的下巴,做出一副调戏的模样。
陆卓抬手握住裴翊在自己下巴上作乱的手,眉眼柔和下来,刚才裴翊在他面上见到的片刻乖张,也随之消散。
他挑眉看向裴翊,戏谑道:“我原想以礼相待,这可是将军不依……”
正打趣间,突然外面传来马儿的嘶鸣声打断了他的话,临街的那边窗户传来责骂声,却是有客栈外有人停马歇整,那客人让小二给马喂草料,却又嫌弃小二手脚太慢。
虽不明显,但在塞北居住多年的裴翊和曾经在北蛮行走过的陆卓,却都听出那人的口音有些问题,有几个字的腔调明显不是郑人发音。
陆卓与裴翊对视一眼,当即抛下那些儿女情长,同时起身向窗边走去。
陆卓将窗户开了一个小缝,侧身在窗边看向楼下,却见说话那人是一身材精壮的大汉。那大汉正牵马站在门口催促小二快些给他们备好干粮,他们即刻就要上路。
他身旁还停着一辆马车,有一鹤发老叟坐在车辕上,敲着烟袋向那大汉说道:“不必着急,尚还有些时间,好生跟别人说话,莫要多生事端。”
这人听上去倒是一位十分讲理的老者,大汉听了他的教导,声音当即便低了下来。
陆卓瞧两人的打扮像是江湖中人,只是从前不曾在江湖上见过,也没能将这两人跟江湖上有名号的人物对上号。
正思索间,那老叟突然抬眸向陆卓的方向望来,差点将陆卓逮了个正着,幸而陆卓反应快,及时侧身躲了起来。
陆卓能感觉到那老叟似秃鹫的一双眼,在窗边游视着,找寻猎物。
身旁裴翊向他投来询问的视线,陆卓抬手向他摇了摇头。
楼下又传来大汉声音,他向老叟问道:“师父,怎么了?”
而后传来老叟淡然的嗓音回答道:“无事。”说完那老叟又吩咐大汉准备好干粮和水就启程。
陆卓再度移动身子,从窗缝向下望去,这次的视线主要放在老叟身后的马车上。那马车各处都被紧紧封着,陆卓半点看不见马车上的情形,心中疑惑更甚。
这老叟绝非普通人,加上这神神秘秘的马车,实在让陆卓好奇得很,若是这两人今夜在此留宿,陆卓定要夜探这辆马车,看着这马车中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不多时,小二将干粮和水送来给大汉,大汉付过钱后,便将干粮和水挂在马背上,见他准备妥当,老叟先驾着马车离去,而后大汉也飞身上马,骑马跟在马车后面。
车轮声渐渐消失在街道上,陆卓关上窗缝,仍在思索这老叟究竟是何人。
裴翊问道:“是什么情况?”
陆卓说道:“江湖人。”
裴翊一听是江湖的人立即没了兴趣,抬步往床边走去,边走边说道:“既然是江湖人,那就与我无关了,是你的闲事。”
听听这叫什么话?陆卓忙出声纠正:“可别胡说,我现在已经退出江湖了,这闲事既然与你无关,那与我就更无关了。”
闻言裴翊朝他翻了个白眼,走回床边将床铺理好,除衣躺下,向陆卓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陆公子早些回房休息,我要就寝了。”
说完抬手往床边一勾,连床帐都放了下来,这是真真在赶客了。
陆卓看着晃动的床帐无奈地笑了笑,上前帮他熄灭了蜡烛。回身走到门口,陆卓看到耷拉在门上的门闩,想了想抬手把门闩插好,转而向床边走去。
撩开半片床帐,陆卓看见裴翊已经闭上眼眸就寝,不大的一张床,他却只睡在里侧,床边露出大半的空位。
陆卓俯身凑到裴翊耳边说道:“其他地方我都睡不安稳,请将军怜悯我,让我在此处凑合一晚。”
说完他抬起身子,含笑看着裴翊。
裴翊仍闭着眼眸,表情平静,并未对陆卓的话做出任何反应,似乎已在梦中。
“也不知可不可以跟你做同一个梦?”
陆卓低头笑了笑,一个翻身以手做枕,仰躺在裴翊旁边,闭眼睡去,渐渐陷入梦中。
梦中有平湖秋月,十里酒香,和裴翊。
作者有话要说:
姜二哥:别救他们了,快来道雷劈了这两个恋爱脑吧。
第62章
翌日, 两人在一片混乱中醒来。
面对两人交缠在一起的肢体,裴翊倒是反常的没有出言嘲讽,只是他嘲讽的本事已经练得炉火纯青, 不必出声只拿眼睛睨了陆卓几眼, 就能把陆卓看得心里发虚。
能不心虚吗?好家伙,明明是你自己跟人家说的礼不能废,结果转头你就跑人家床上睡觉来了。
这算哪门子礼数?陆卓都觉得自己脸疼。
不过陆卓也没辙, 他当时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想过裴翊会连床都不让他上。
倒不是说他想做什么——他的意思是:他虽然想但这话不能说——但是他当时跟裴翊说的是他们两个的关系该走循序渐进的流程,那这循序渐进, 总也该进一点不是吗?
哪还有不进反退的道理?
陆卓虽然说不出个五六七,但是他觉得不是这么一个道理。
裴翊起身穿好衣服,出门叫小二端来热水, 将其置在床边的盆架上开始梳洗。陆卓还衣衫不整地歪在床上, 撑着脑袋看他洗脸,越看越觉得不是这个道理。
这好好的一幅美人梳妆图, 怎么他就不能看了?
人就应该学会变通, 陆卓认为他可以一边走流程,一边……再进一点?
裴翊揭下脸上的帕子, 就看见陆卓在床上盯着自己发呆,翻了个白眼, 将帕子扔在热水里重新拧了一遍,用力扔向发呆的陆卓。
帕子裹着热气向陆卓袭来, 眼见就要击中他的脸,看似在发呆的陆卓突然抬眸, 轻飘飘一抬手, 就将飞来的帕子拿在手中。
陆卓向裴翊扬眉一笑, 说了句‘多谢’,而后扬手将帕子覆在了脸上。
感觉到热气浸染了整张脸,陆卓躺倒在枕头上感叹起来:“舒服!”
裴翊牵起唇角,笑骂了句:“毛病。”
陆卓只笑不语,不多时还哼起歌来。裴翊又骂了他两声‘懒惰’,含笑低头净了手,眼角瞥见窗户,想起昨夜客栈外的那两个江湖人。
擦干净手,裴翊瞟了床上的陆卓几眼,有意无意开始谈起昨晚那两个江湖人。
陆卓掀开帕子看他,戏谑道:“又想管闲事不成?”
临近塞北,裴翊牵挂着军中事务,现在只想快些赶回去,可没心思去管闲事,他只是觉得这神神秘秘的两个人,陆卓会有兴趣。
若陆卓想去,裴翊不会拦他。
只是不巧啦,陆卓看穿他这份心思,心里不忿起来,暗道:你觉得我会去,我偏就不去。
他誓要在裴翊面前展示出自己退出江湖的决心,也不接裴翊的话茬,倒是转而跟裴翊聊起他回塞北后没地方住,问裴翊能不能让他去军中凑合几天。
他倒是玩得好一手以退为进,问完又立马反悔,说道:“是我失言了,军中向来规矩森严,不许旁人多留,怎好为我坏了规矩。”
裴翊瞥他一眼,跟他一起把那两个江湖人的事情揭过,嘲讽回道:“你若想来,来便是了,难道我军中的那些将士能拦得住你?反正再多的规矩也早在七年前就被你坏完了,何必现在来说这些场面话。”
陆卓闻言咧嘴笑了起来,起身凑到裴翊身边,同他笑闹了两句,便借口要收拾东西,离了裴翊的房间。
路过的小二见他从稍房出来,还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后,小二啧啧两声,心道真是怪人,明明睡在一处,偏要开两个房间。
裴翊独自留在房中,偏头看了一眼陆卓睡过的床,想了想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盏冷茶,举杯慢慢饮尽杯中冷茶。
陆卓回到房中,揉了把脸,卸下了脸上的笑容。
说来也奇,他与裴翊的性格可以说是大不相同,但是若说知己,裴翊真担得起他一句知己。
陆卓确实对那两个江湖人有兴趣,也对他们身后的马车有兴趣,若不是裴翊在此,他早就跟上去,摸清那两个人的底了。
陆卓自嘲地笑了笑,所谓退出江湖,真像陆卓自己给自己开的一个蹩脚玩笑。
他从小跟着天峰道人学艺,自幼学的便是道家那一套适可而止,顺其自然的道理,也明白若两人志向不同,在此收手才是上策。
免得事情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叫两人都受伤。
但想起这些时日与裴翊相伴,陪他嬉笑怒骂,见他活色生香,陆卓又觉得这样活着才叫有滋味。
想到这里,陆卓心一横,心道管他什么蹩脚不蹩脚,这玩笑都得给老子坐实了!
他陆卓今天在此立誓,这江湖的闲事,他从此再也不管了。
若他的损友杨纯在此,见他如此决绝,大抵会摇头感叹:色迷心窍,莫过于此。
但若是裴翊在此,见他如此决绝,恐怕还是会冷淡摇头,嘲讽道:话别说得太满了,否则若是转眼就被打了脸,那可真是不好看。
所以说只能道一句可惜,可惜他在立誓前,没多跟裴翊沟通沟通,
这刚刚立誓,转眼就被打了脸,确实不大好看。
这边他刚刚下定决心,收拾好东西,跟裴翊一同用过早饭后,两人正要继续赶路,客栈突然闯进来一个鼻青脸肿,浑身血迹的男人,拉着小二问有没有见过一个老叟和一个壮汉,带着一个少年从此处过。
老叟和壮汉,小二倒是见过,却没见过他口中的少年,又见他浑身是血迹,恐不是个好人,只怕今日就要命丧他的手下,小二全身颤抖着,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句完整话。
陆卓皱了皱眉头正要出手,却是旁边的裴翊先认出来人。
“二哥!”裴翊吃惊唤道。
陆卓听到裴翊的呼唤吃了一惊,回头看了裴翊一眼,再去看来人的眉眼,可不就是前些日分别的姜二。
姜二也闻声望来,见是裴翊和陆卓在此,原本紧绷的身子也松了一松,身形当即有些晃动。
裴翊忙上前扶住他,姜二眼含热泪,拉住裴翊的胳膊说道:“将军,小人有负将军所托,那小……小公子被两个妖人擒了去。”
他说起那日他在茶铺中撞见穆晏,本已经抓住了他,半途却跑出一个壮汉横插一脚,打伤了姜二,把穆晏给抓走了。
姜二低声自责道:“那人功夫路数奇诡,小人不敌,被击至昏迷,再苏醒时已经是天黑,只能打听着消息一路追踪过来。”
两人闻言齐齐一惊,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相同的猜测——昨日的马车。
陆卓和裴翊都看出姜二有所隐瞒,只怕他受伤之事,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但见他不愿多说,也就没有多问。
只是想到昨日穆晏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两人心里却只顾着那点儿女情长,竟让那两个贼人将他带走,陆卓和裴翊都不由陷入自责之中。
两人都想尽快救出穆晏,但现在姜二伤重,须得留人照看,再加上那老叟和壮汉都是江湖中人……
重任就这样被交到陆卓头上。
陆卓迎着裴翊和姜二信任的目光,干笑了两声,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脸疼。
所以说,千万不要把话说得太满,被打脸就不好看了。
第63章
他们现在还不知掳走穆晏的那两个江湖人的底细, 更不知他们掳走穆晏究竟是何目的,裴翊当然不可能让陆卓一个人去对付他们。
只是那两人已经挟着穆晏离去一夜有余,裴翊担心再耽搁下去, 会失去这两人的行踪, 所以让轻功较好的陆卓先寻过去,并在沿途留下记号,等裴翊安顿好受伤的姜二, 便立即跟上去。
陆卓对此安排,当然没有什么意见。
实际上,陆卓昨夜便已看出那老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虽两人昨夜并未真正对上,但陆卓从他的坐姿和呼吸便可推断出此人是个剑术高手,只怕武功不在细雨楼赵元明之下。
凭着一腔孤胆陆卓倒是不怕与此人对上, 只是却没有多少能赢的把握, 此时听到裴翊说安顿好姜二再赶上来,陆卓连忙点头, 巴不得裴翊不来蹚这趟浑水。
事不宜迟, 陆卓拜别过裴翊和姜二后,便骑马追了上去, 同时心里也对那老叟和壮汉为什么要抓穆晏有来些许猜测。
他这些年虽不在塞北,但是塞北的消息却也会时不时传入他的耳中, 除裴翊年年升迁的消息外,也曾有其他的消息引起过他的关注。
比如现北蛮国中有一名叫木哈尔的国师, 听闻是个郑人,不知怎么去了北蛮, 成了北蛮曹太后的情夫, 如今在北蛮国中颇受曹太后的宠信。
陆卓知道此人, 是因为此人前几年为了有资本在北蛮朝中弄权,在中原武林中召集了一帮败类做他的手下,以供他驱使,为北蛮卖命,或者说为曹太后卖命。
陆卓曾听杨纯提起过北蛮国中的内斗。
那时杨纯以轻蔑的语气,向陆卓谈起北蛮皇室和大郑皇室,他说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据他所言这北蛮皇室中的争斗比起大郑有过之而无不及。
据闻北蛮的前任皇帝,就是被他的妻子曹皇后毒死的。
毒死丈夫后,曹皇后扶持自己九岁儿子当了北蛮皇帝,自己则当上了辅政太后,同时将情夫木哈尔安插进朝中,做了北蛮的国师。
而那木哈尔手中的江湖人士,就是木哈尔专门召集来,为曹太后铲除朝中逆臣的一把刀。
一时间北蛮朝中人人自危,其中以前任北蛮皇帝的亲弟弟,驻扎在猛虎关的北蛮王爷扎颜最为扎眼。扎颜是皇帝的亲弟弟,依据北蛮国中的规矩,若是曹太后的皇帝儿子早夭,则应由扎颜继位。
曹太后怕扎颜觊觎皇帝的位置,会暗中谋害自己的儿子,心里早就有了除去扎颜的心思。扎颜本就对曹太后不满,更恨她将男宠安排进朝中,压自己一头,多次在朝堂之上对曹太后出言不逊。
两人心底都恨极了对方,扎颜也知道等到朝堂局势稳定,曹太后第一个要除去的人必是自己。
为保住性命,扎颜忙调集精兵贴身保护自己。
听闻他那段时间连与人亲热,房中都要安排十来个人看着,以防有人行刺。
陆卓听到这个消息时,竟一时不知该先嘲讽这人太怕死,还是先嘲讽这人未免太色迷心窍。
这种关头居然还有心思找人睡觉,陆卓觉得这位扎颜王爷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怕死吧。
而陆卓此时想起这一茬,也是因为想起了扎颜的色迷心窍。
因木哈尔手下多是高手众多,这些年扎颜为了保命,也命人在武林中搜罗高手,以钱财美色笼络了不少武林人士来做他的护卫。
其中中原武林自然也有被利益驱使之人,投到扎颜营中,做了他的手下。
能通敌叛国的人,道德水平能高到哪去?因扎颜独爱大郑少年,为讨好扎颜这群武林人士,还会亲身潜入大郑,掳来十五六岁的少年,送入扎颜帐中,任其凌虐。
再想想穆晏的相貌年纪,可不正是那群人的最为中意的猎物?
想起这茬,陆卓就直咧嘴,脚下马儿一刻不停追踪而去。
只怕晚了一时半刻,叫那两人挟了穆晏溜出关去,送到扎颜面前,给穆晏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陆卓在路上行了半月有余,已经穿过整个塞北,却仍旧不见穆晏和抓走他的那两人的踪影。
四处打听,路人皆称不曾见过有如陆卓所言的人。
陆卓知道抓走穆晏的人定是乔装打扮过,只是不知陆卓是赶得太快错过了他们,还是来得太慢已经被他们逃出边境去了。
来到边境的渭州城,陆卓在城门外的茶摊坐了一日,观察着来往的商贩、行人以及他们的车辆、马匹,都没有发现有穆晏被藏在其中的痕迹。
守到黄昏,城门将闭时,却仍旧没有穆晏的消息。
陆卓心下一沉,心道只怕要出关一趟了。
出关的路,陆卓是七年前就走惯了的,倒也不怕,只是怕裴翊牵挂。
想了想,陆卓先进城去了城中驿站,找了个驿卒请他明天去军中帮他带个消息给裴将军。
“裴将军?”驿卒诧异,好心提醒陆卓,“可是裴将军数月前被召入京城,现在还没有回来,兄台这口信怕是送不到裴将军面前了。”
陆卓摆手道:“小兄弟不用担心,你帮我把这口信带到军中,等裴将军回来自然有人帮我转告。”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了几块碎银,递给驿卒。
驿卒脸上的笑容立即大了几分,抬手接过碎银,笑嘻嘻说道:“兄台何必这样客气,你既然也曾是军中兄弟,咱们也就是一家人,不知你要带什么口信给裴将军?”
对,陆卓这回用的身份还是禁军前任校尉的这个身份,没办法,官场上还是官身好用,哪怕你已经是个离职人员。
陆卓思索片刻,向驿卒说道:“你就跟他说,我要出趟远门,不日就回,叫他不用牵挂。”
驿卒数着银子笑眯了眼睛,听着他的话不住地点着头,陆卓都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
幸而待陆卓说完那驿卒自觉地又重复了一遍,确定没有错漏后,陆卓点了点头。
驿卒又问:“兄台还有其他话要带吗?”
陆卓闻言,又想了想,向他说道:“你再跟他说一句,就说我会每天都想他,让他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
说完还让驿卒把他的包袱一起带给裴翊,只拿了几样重要的东西,便转身离去。
驿卒自听到他那句‘每天都想他’便愣住,瞠目结舌地看着陆卓的背影离去,突然反应过来。
姓陆的校尉,那不就是裴小将军在京城的那位……
驿卒回过神来,几步上前跑到门口,想要再看看那人的模样,但街上只有来来往往的人群,那姓陆的校尉早已不见了踪影。
原来终究是校尉抱得将军归,驿卒想起前些时日街头巷尾流传的塞北客已死的传闻,虽塞北客大侠已经失踪多年,但是塞北还是有许多如驿卒一般的民众相信他们是能成一对的。
想到此事,驿卒不由伤感起来。
他下注塞北客的十两银子啊,全打水漂了!
陆卓却不知驿卒的这份愁思,他出了驿站便一路往出边境的城门去。
北蛮与大郑的这几十年的关系都不怎么好,时不时就要干上一仗。是以进出边境的城门也卡得很严,没有通行文牒是不允许通行的。
通行文牒每年一更新,很明显过去七年作为京城青石巷优秀住户的陆校尉是不会有这种东西的——倒不是说他以前就有——陆卓只是觉得现在情况紧急。
为了保护穆晏的身心健康,他还是别把时间浪费在通行文牒这种小事上了。
所以虽然陆大侠已经退出江湖,但是在这件事上,他还是决定换一种更为简单,更为直接,更为江湖人的方式来处理。
他准备跟过去一样,找个没人或者人不多的墙头跳过去。
一路行至城门处,天色已暗。陆卓远远绕着城墙溜达了一圈,终于寻到个好地方。
先拿眼睛寻摸好方位,陆卓撩起袍角掖在腰带之上,正要施展轻功。
忽然远处传来数个马蹄声,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往城门而来,马队最前面领头的人向城门上叫着:“将军来了,叫你们管事的人来见!”
城墙上管事的将士一面往两步并作一步跑下城墙,一面向来人问道:“是哪位将军?”
“是裴将军!”
听到来的是裴将军,陆卓身子一顿。塞北可只有一位裴将军,那就是裴翊。没想到裴翊来得如此之快,不过倒是省了陆卓跳墙的功夫。
“裴将军回来了!”
“裴将军回来了!”
听到裴翊回来的消息,城墙上的将士们都激动起来,争相说着。
城门处管事的将士单正听到来的是裴翊,更是直接跳了下来,落到马队之前,兴奋地大声叫着:“将军!”
身着玄色武服的裴翊拉着缰绳,驾马从马队中走了出来。看到单正,裴翊似乎有些吃惊,开口问道:“单正?怎么是你在守城?”
单正张了张嘴巴,脸上露出一点羞愧的神色,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跟裴翊说。
不远处的陆卓此时也认出这守城的单正是谁。
这不就是那个裴翊还当先锋时,就每天跟在裴翊屁股后面的那个跟屁虫!
作者有话要说:
穆小侯爷:看来已经没人想救我了,我想想法自救吧。
第64章
单正从前乃裴翊亲兵, 与裴翊关系一向亲厚。
自裴翊便进京后单正便十分担心,生怕皇帝真的为了宠妃要了裴翊的命,独自在帐中心急如焚了几日, 最终单正觉得要去京城, 陪他的将军以及姜宋两位哥哥共赴生死。
下定决心后,单正便去向军中暂理军务的白老将军告假,谁知白老将军看出他的心思, 生怕他去京城给裴翊添乱,没准他的假。
谁知这年轻人胆大包天,居然暗中收拾了包袱准备从军中溜走。
若是他真的走出军营, 被人抓住,那可就是逃兵。
顾家二郎刚刚因做了逃兵,被砍了脑袋, 这单正居然就敢再犯, 你说他是不是胆大包天?
幸而白老将军早看出他的不安分,派人在他帐边守着, 果然在夜里抓到想要偷跑的单正。老将军让人打了他三十军棍, 降了他的品阶,将他发配来守城门。
渭州城临近边境, 北蛮随时可能来犯,城门守卫是军中头等大事, 单正不敢在这种事情上犯浑,也只能歇了去京城的心思, 老老实实地在渭州守着城门,谁知今日会迎来意外之喜。
单正自看到裴翊起, 就激动想要跳起来, 叫不远处的陆卓看了心里十分不爽。
陆卓撇了撇嘴, 看着单正高兴的模样,心道:小屁孩,是你的吗?就敢这么盯着。
想起这七年,单正只怕与裴翊是形影不离,陆卓心里更加不痛快。
说来这单正与裴翊年纪相仿,从进塞北军开始就跟着裴翊做事,未被降职前,在军中任宣节校尉,正八品,比陆卓从前在禁军任的那个昭武校尉要低上几阶,但在他这个年纪已属难得。
大郑开朝以来也只有裴翊一人,生来是钟鸣鼎食之家,长就一副绮年玉貌,不过弱冠便任参将,二十三岁更是凭借军功登上了一军首领之位,他生来仿佛就是为了证明上天也有偏宠之人。
由此也可窥见,沈严为何会那样嫉恨裴翊,甚至于宁愿放弃大好前途,也要冒险与顾家合作陷害裴翊。
天之骄子,如何叫人不妒?
陆卓远远望着裴翊在马上的从容气度,不得不承认……果然论起相貌品性自己同裴翊才是最为相配,这个见了裴翊连话都说不完整的小屁孩,哪里够得上做自己的对手。
想着等穆晏之事了结,与裴翊顺利成亲后,两人便能相伴一生,陆卓不由心潮涌动,向着裴翊的方向便踏出了几步。
七年又算什么?他要的是一辈子。
这边单正苦着一张脸,正不知如何与裴翊解释被发配来守城门的原因,眼角瞥到黑暗处有人走出,当即心下一惊。
他们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却无一人发现那里有人。
单正心道此人必是高手,忙站起身持刀护到裴翊面前,顺势躲过了裴翊的问题。
“那边是什么人?”单正高呼。
与裴翊同来的将士也纷纷把手放在刀上,如临大敌地看着那黑暗处。
陆卓满脸无辜地走出来,向众人打了个招呼:“各位兄弟有礼啦。”
不知他是何人,众人面面相觑,裴翊朝天翻了个白眼。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裴翊不耐烦道。
陆卓挑眉,心里也知道他若是实话告诉裴翊,他站在这里是准备翻城墙越边境,只怕裴翊能当场提枪来跟他干上一架。
现在小侯爷的贞操和小命都危在旦夕,这花腔还是留到以后再耍吧。
陆卓扯着嘴角笑了笑,说道:“我在这里等你。”
裴翊满脸狐疑地盯着他,盯得陆卓都以为自己已经露馅,眼看就要招供,以求裴将军从轻处置。裴翊却忽然轻飘飘地将此事揭过,下马走到陆卓旁边,向陆卓问起穆晏。
见到裴翊冷淡的表情,陆卓心头一动,直觉裴翊状态不对。
刚想张口询问,但转念一想,裴翊既然在陆卓面前有所遮掩,证明此事他不想或者不方便跟陆卓说。
依裴翊的脾气,他不愿意说的事,陆卓就是说破唇皮也得不出个所以然。
陆卓把询问的话咽了下去,边留神裴翊的神情,边跟裴翊说了自己对抓走穆晏的那两个人身份的猜测。
裴翊在听到扎颜的名字时,眉心皱了皱,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不过那忧虑片刻便被裴翊藏起。
若不是陆卓一直留神着他的神情,只怕也不会发觉。
陆卓终究还是忍不住出声相询:“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闻言,裴翊的目光在陆卓脸上转了转,而后他又移开视线,望着远处摇头说道:“没有。”
他问起陆卓对穆晏之事现在有何打算。
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但陆卓一向拿他没办法,只能叹息道:“你知道你真的很不会说谎吗?”
见裴翊身子一僵,陆卓又不由心生怜惜,忙配合裴翊转移话题。
陆卓向裴翊说起他的打算:“我准备去扎颜军中看看,若是小侯爷真的被捉了去,想来凭我的本事,将他一个人救回来还是不成问题的。”
裴翊闻言猛地回头看向陆卓,抿紧了嘴唇,脸上凝结出一个空白的表情。
许久,裴翊才郑重地向陆卓点头,说道:“你有这个本事。”
见他如此,陆卓更加确定他有事瞒着自己,但直到裴翊把他拉上城楼,亲自给他画了一幅出关地图,又亲自把他送出城外,陆卓也没问个所以然。
分别在即,陆卓无奈,想着只能等救出穆晏,再来逼问这人。
他望了一眼远处的将士们,趁着他们不注意,上前摸了摸裴翊的脸,叮嘱道:“好好等我回来。”
在他想抽手离去时,裴翊忽然抬手握住他的手背,重新将陆卓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
他偏头脸颊在陆卓掌心摩挲了片刻,方才低声说道:“救出穆晏便立即回来,不要为其他事情耽搁。”
自两人表明心意,陆卓何时见过他对自己如此痴缠,此时不禁呼吸一窒,抚摸着裴翊的脸,低头凑近裴翊,两人近到呼吸相闻。
陆卓听着裴翊的呼吸声,向他许诺:“我一定尽快回来。”
他离得这样近,以至于只能看清裴翊眼中的自己,而看不清裴翊眼中的感伤。
陆卓一直到离开大郑边境,向关口行了许久后,才猛然想起裴翊刚才并未回答陆卓让他好好等自己的回来的话。
他心里一沉,几乎想当即返程,回去看看裴翊究竟要做什么傻事,但眼见要到猛虎关,想起被抓走的穆晏,陆卓终究放不下自己的责任,只能继续前行。
望着天边明月,陆卓暗自祈祷上天助他,让他能一举救出穆晏。
这样他就能快些回去,守在裴翊身边。
第65章
塞北苦寒, 此时本就已近冬日,越往北蛮走寒意便越明显,饶是陆卓武功高强, 也被这刺骨寒风打得脸上生疼。
说来也是好笑, 北蛮人一年四季有三季都在过冬,但国号却自号大夏,陆卓活动着僵硬的身子, 看着路边已经结霜的野草,觉得当初为北蛮取这国号的人,跟裴翊一样是个懂讽刺的人。
也不知北蛮人每年是怎么过冬的?
扮作皮贩的陆卓, 又往自己身上裹了一层刚收的皮子,继续往虎牢关行去,同时沿路都在向人打听有没有一老一壮一少从此处路过。
他猜测那老叟和壮汉既然是扎颜手下的人, 出关以后必不会再刻意掩饰行踪。
毕竟已经到了他们自己的地盘, 何必再费那个功夫。
陆卓扮做蛮人模样,只装作好奇的商贩向卖皮子的人户打听, 嘴上说是在前面路上听说, 有位大人给王爷掳来个天仙般的少年,他听着便激动极了。
那可是天仙啊, 他这辈子还没见过天仙似的人长什么样,也不信真有人能长得跟天仙似的, 这才一路寻来。
倒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他这没见识的就是想看看那郑人少年是不是真有那么好看?
竟真有人信了他这个说法。
这日, 他收完皮子假作无意与卖皮子那家人闲聊起此事,那家的女主人听了他的描述, 回忆了片刻, 倒是真想起昨日确实有这样的三个人来家里讨过水喝。
陆卓听到三人已经路过将近一日, 而虎牢关离此地不过三个时辰的路程,算算距离只怕三人昨也已经到了虎牢关,他现在追肯定是来不及了,只能等夜里潜进北蛮军营看看情况。
陆卓在脑海里过了一转今晚的计划,也不再着急,反而向主人家讨了碗水,同他们闲聊起来。
那女主人之前听见他对那郑人少年的相貌感兴趣,还仔细帮他回忆起来,脸颊微红地向陆卓说起:“那小孩确实好看,像是天上的仙童,我家那位跟他比起来真是地里的蛮牛。”
那家男主人在旁边抽着烟袋,听到她的话,不悦地哼了一声:“有多好看?要我说还没郑人那个姓裴的先锋好看,三年前郑人大军攻虎牢关,我趴在山头上一眼就看到了他,才明白王爷为什么对他如此魂牵梦萦。”
想起妻子刚才谈起那郑人少年时,害羞的神情,那家男主人酸啾啾地夸赞起裴翊。
“看看人家那长相,才不愧被叫做玉面先锋,你说的那小子不过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女主人知道丈夫吃醋本性,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不愿与他多说,拿着陆卓付的买皮子的银两便回屋去了。
而陆卓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处听到裴翊的名头,听到玉面先锋四字时,正在喝水的陆卓差点被水呛住。
玉面先锋?哈哈哈哈哈,陆卓憋住唇边的笑意。
想到裴翊对这个外号会有多不耐烦,陆卓就觉得可乐。
三年前裴翊早已经升任参将,现在更是做了郑人的将军,但在北蛮人眼里,还是称他为姓裴的先锋,看来这玉面先锋的名头在北蛮人中流传得颇广,而且十分之深入人心。
陆卓挠了挠眉毛,努力把升到喉咙里的大笑憋了回去。
等他回去以后,绝对得拿这名号好好取笑取笑裴翊。
憋着笑告别这户人家,陆卓看了一眼满地的霜草,裹紧皮子继续前行。
皮袄和马蹄行过霜草,留下唰唰的声音,冰霜沾上皮袄下摆将其浸湿,陆卓却全不在意,满心只想着也不知裴翊现在如何?
相思之情正不知如何排解,夜里陆卓就发现这人到了自己眼前。
对此这样贴心的情人,陆卓真是——恨得牙根痒痒。
夜色深沉,陆卓隐在黑暗中,瞪着远处那个手持单刀,穿着北蛮军服侍,大摇大摆在北蛮军营地里晃悠的人影,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何时大郑军在虎牢关也有了驻军?不对,应该是他就知道裴翊有事瞒着他!
陆卓咬着牙,四下查看过确定无人后,上前拍上那人的肩膀,那人瞬间身子绷紧,回眸望来。陆卓注意到他回身时,手同时向刀柄挪去,想来若是拍他肩膀的人,不合他心意的话,他便要给别人换一个脑袋。
那人回眸见是陆卓,明显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穆晏并没有被关在此处!”
陆卓沉声道:“我知道。”
他今日刚踏进虎牢关,就在路边歇脚的酒铺中听到有桌客人在闲聊军中趣事。
聊的是昨夜有人马屁拍到马腿上,送了个郑人少年给扎颜,结果那少年不讨扎颜的喜欢,被扎颜下到牢里去了,连带那拍马屁的人一起吃了挂落儿。
你说这事巧不巧,陆卓正想去探查穆晏的消息,结果就有人把全套的消息送到了陆卓面前。
更妙的是,甚至不必陆卓费心去查那大牢的地址,那群客人聊到兴起时,直接全给说了出来。
陆卓在江湖闯了这么多年,也没遇到过这么巧的事,你说不是有人故意在给他下套,陆卓都不信。
陆卓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裴翊。裴翊偏过头躲开他的视线,低声嘟囔道:“我就说太刻意了,你肯定不会信。”
那群人果然是裴翊安排的。
想到这人竟想把自己引开,自己独自探营,陆卓真是恨得牙根痒痒。
正要出声责难,却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却是有北蛮士兵巡逻到此处,陆卓伸手抓住裴翊的手腕,两人齐齐对视一眼,默契撤离。
陆卓随裴翊来到营地中的一处兵器库。这兵器库想来已经被弃用了许久,库中堆积的武器大多已经生锈,陆卓一进这兵器库才发觉库中空气混浊,气味不堪入鼻,转眼瞧裴翊却完全不在意,看样子已经在这里待了不少时间。
陆卓冷眼看着裴翊,想要一个解释。
裴翊边侧头去看外面的动静,边低声说道:“你别这样看着我。”
“那我该怎样看着你?”陆卓反问。
裴翊张了张嘴巴,最后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抿紧嘴唇,似嗔似怨地看了陆卓一眼。
少来!现在陆爷不吃这套了!
陆卓抱胸立在兵器库中,满脸冷漠:“穆晏被关在哪里?”
裴翊低下头去,老实回答:“就是那群人告诉你的地方,你去了那里自然会有人帮你把他救出来。”
陆卓就知道,怪不得听到穆晏被扎颜的人抓走,裴翊并不怎么着急,原来他早在北蛮境内安排了探子。
陆卓继续问道:“你准备让我救走穆晏,那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来找一样东西。”
能让裴翊亲自来北蛮军营中寻找,必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陆卓压低声音,试探性问道:“我能问是什么吗?”
裴翊看了他一眼,犹豫了片刻,便坚定地摇头说道:“我不能说。”
见他如此为难,陆卓也不再多问,但脑海却忍不住开始思索,究竟是什么东西惹得裴翊要以身犯险。
突然陆卓想起一件往事,脱口而出:“是虎牢关的地形图。”
地形图三字如一记惊雷,裴翊猛地抬头望向陆卓。见到他眼中吃惊的神色,陆卓知道自己不必再多问。
现在反而是裴翊要问他了:“你……你如何……”
陆卓叹息道:“当日你进京后,我担心顾家为难你,曾向宫中大太监梁芳的干儿子打听顾家在御前的消息,据他所说,老皇帝曾在顾清锋觐见过后,将塞北的舆图翻了出来。我当时便觉有古怪,托人查过顾清锋跟塞北的关联,查到被你砍头的那位顾家二郎还在塞北时,曾向他的兄长顾清锋送过几箱礼物。”
“后来皇帝放你离京,我想着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便没再继续查,但是现在想想……”陆卓担忧地看着裴翊,“听说在顾清泽送礼之前,你丢了一样东西?就是那地形图?”
裴翊没想到他如此警敏,竟能在瞬间就将所有的事联系在了一起。
吃惊地望了他半晌,裴翊突然摇头,向他感叹道:“你真是入错了行,当初何苦去禁军熬苦差,若是去大理寺,指不定现在官职已经升得比我爹还高。”
他本就不喜欢对陆卓遮遮掩掩,现在既然陆卓自己把事情猜透了,裴翊也不再隐瞒。
“半张地形图。”裴翊说道,“这些年我派探子潜入北蛮,收集虎牢关的地形变化和北蛮的军事布防,绘在一张图中,顾清泽盗走了我手上的半张,还有半张仍在我在北蛮的探子手中,因去年扎颜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开始提防军中有我的探子,所以那半张图一直没有被送出。”
裴翊闭眸:“那日你离去后,我将二哥安顿好便去追你,一入塞北境内,便有我亲兵来找我,告诉我扎颜抓住了我们在北蛮军中的探子,那半张地形图也不知所踪。”
陆卓听他这样一说,暗自感叹真是阴差阳错,若是他没有先行离去,同裴翊一起遇上裴翊的亲兵,也不必现在才知道这些消息。
他问裴翊:“所以你想让我解决穆晏的事,你和你手下的人解决地形图的事。”
分工合作嘛,陆卓也能理解,唯一不理解的是裴翊为什么一开始不向陆卓说清楚,就算不能将地形图的事情说出,但告诉陆卓他在北蛮境内还有安排总是可以的吧。
闻言,裴翊抿紧嘴唇,喉头上下动了动,陆卓看着他的表情有些不对。
果然片刻后,就听裴翊摇头说道:“不是,若你今日去了大牢,我手下的人不只会帮你救出穆晏,还会将那个被扎颜抓住的探子带给你。我知道你若知晓那人是塞北军的暗探,定会将他一起带走。只要你带走他,扎颜必会以为地形图也在你身上,到时他便会全力追捕你们。”
裴翊坦然:“我是想利用你吸引扎颜的注意,等到扎颜全力对付你,放松对营地的守卫之时,趁机拿走被藏在营地的地形图,将它送回大郑。”
听了裴翊的话,陆卓哑然半晌,许久才挠了挠头,语气干涩地说道:“其实……你我之间也不必如此坦诚相待。”
爱侣之间,还是该留些你瞒我瞒的朦胧美。
作者有话要说:
无奖竞猜,小裴将军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陆哥:假话!假话!假话!
第66章
自裴翊说完那一番利用之词后, 两人就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倒不是陆卓不想说话,只是他此时确实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一来他不知裴翊的话是真是假,二来就算裴翊所言是真, 其实他也不甚在意。
若是裴翊在渭州城的时候, 就同陆卓好好把事情说清楚,说不准陆卓还会主动来当这个靶子。
他心里唯一在意的是,裴翊什么也没跟他说。
这是不是说明裴翊心里根本就不相信他?
陆卓想到这里便觉得怪不得劲的, 此时若要他再凑上去跟裴翊说些什么心甘情愿的话,未免显得过于犯贱,于是陆卓只能选择沉默不语。
结果那头裴翊也不说话, 两人之间的气氛直接僵硬到了极点。
陆卓沉默在这废弃的兵器库中听着三拨巡逻的人走过,终于还是憋不住转头,借着帐篷透出的营地火把的微弱火光, 看了裴翊一眼。
这一眼直接把他的心都给看软了。
只见微弱的火光映出裴翊冷淡的脸, 他只是咬着嘴唇,垂眸看着地面, 脸上其实并没有表情, 但是陆卓却无端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些许委屈。
陆卓一面心想怎么你还委屈上了, 一面又想将他拥入怀中,拭去他脸上其实并不存在的泪水, 温声哄着他:‘你别说让我去当靶子,你就是让我去死, 我也绝无二话。’
陆卓又听见杨纯的声音在脑袋里说‘色迷心窍’四个字,此刻他已经完全不想反驳。
陆卓在黑暗中, 对着裴翊的侧脸叹息了一声。裴翊身子僵住, 陆卓看见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知所措, 抬头望向自己。
“为什么叹气?”裴翊问他,咽在喉咙里的还有一句‘是在怪我吗’。
陆卓仍深深地望着他,向他摇了摇头,回答道:“没什么。”
不过是认栽罢了。
裴翊见他避而不答,心下一沉,此刻让陆卓失望正是裴翊的目的,可是真的让他去面对这份失望,裴翊又开始觉得难过。
难过得让他连待陆卓在身边都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他向陆卓另一边的方向走了走,想要离陆卓远一些,方便让自己缓过呼吸后去说服陆卓留下来帮他。
他想陆卓会留下来的,即便他对裴翊失望,但他骨子里还是那个仗义的侠客。
他不会弃尚在牢中的穆晏和塞北军的暗探于不顾,也不会不管仍旧藏在北蛮军营地的半份地形图。
就像当年,明明塞北战事与他并无关系,他却仍旧愿意千里奔袭来到战场,从乱军之中救起奄奄一息的裴翊,又涉险在北蛮军的层层守卫下为受伤的裴翊打探穆元帅的消息。
裴翊一向知道他是个古道热肠的人,也沉迷于他的侠义之气,但此刻他却为自己要用道义强行将陆卓留下来帮忙,而感到痛苦。
如果可以,裴翊是最希望陆卓能不受任何东西束缚的那一个,但偏偏此刻他却要成为束缚陆卓的那一个。
裴翊觉得自己真是虚伪。
但他必须这么做,自制定出这个计划的那一刻,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冷漠的人。
此刻他不是陆卓的爱侣,也不是恋慕陆卓多年的那个痴人,他是塞北的统帅。
裴翊清了清嗓子,将喉咙里的干涩咽下,正要开口求陆卓帮忙。
但不待他真正开口,陆卓却已经走上前来,张开手臂将他拥入怀中。此时此刻越过陆卓的肩头,看见两人的影子合在一起,叫裴翊心跳漏了一拍。
陆卓埋首在他肩上,用唇在他曾经的伤口位置蹭了蹭。裴翊伤口刚刚恢复,如今正是敏感之时,叫他这样一蹭,顿时浑身僵硬起来,霎时心觉不妙。
若是叫陆卓继续动作下去,裴翊哪还有心思说正经事。
裴翊忙伸出右手抵住陆卓胸膛,想要将他推开:“你……”
裴翊才将将说出一个字,就被陆卓打断。陆卓偏头又在他颈上蹭了蹭,最后叹息一般地说道:“你还是别说话了,每回想从你这里听些好话,结果都叫我听得想揍你。”
裴翊抿了抿嘴唇,他这人向来就不会说好话给别人听,莫说是陆卓,就是他老子,从小到大也没在他这里得到过几句好话。
陆卓蹭到裴翊耳边,含着热气的话语卷进他的耳中:“你是不是我觉得我想走,所以想讲些大道理把我留下来?”
裴翊闭上眼眸捏紧了指尖,没回答陆卓的话。陆卓当他是默认,抬手握住裴翊抵在自己胸前的手,忍不住捏了捏,然后一齐揽进自己怀中。
“你别跟我讲大道理了,我就不是个会听道理的人,你再让我再这样抱你一会儿,再抱一会儿你就是即刻叫我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陆卓在裴翊耳边喃喃,说着哄人的情话,也说着自己的真心话。
这回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啧啧几声,色迷心窍啊!
栽了,真的栽了。
裴翊闻言却猛地推开他,双目圆睁瞪着他,眼中有愤怒之色闪过。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般轻言生死,如何对得起养育你的爹娘!”
顾及二人尚在北蛮营地,裴翊压低声音,愤怒地向陆卓说道。陆卓瞧他的样子,估计若不是两人尚在北蛮营地,裴翊恐怕得跟他打上一架。
陆卓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我……我……难道不是只是在说情话吗?
说情话难道不就是怎么肉麻怎么来吗?什么想你想得五脏都裂了,什么心肝都剖给你……
这不就是普普通通的情话吗?当然不是说他不愿意为了裴翊去死,但是……难不成裴翊还真会让陆卓把心肝剖给他吗?
他只是说来响应一下气氛而已,陆卓可不觉得自己会死在几个北蛮人的手里。
见裴翊这样生气,陆卓也不好跟他说:你倒不用担心养育之恩的事,其实是师父养育我长大的,现在他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咱也不用去孝敬他。
而且陆卓的师父一向认为,陆卓骨子里就带着点邪气,早晚会在武林掀起风波,只有他早点死,武林才能安生。
陆卓心道:师父估计巴不得我现在就下去见他,这样我还能靠着此事搏一个义士的虚名,也算给他长脸了。
不过陆卓没这个心思,陆卓现在只想着退隐江湖,跟裴翊白头到老。
他向裴翊嬉笑道:“我不过是说着玩玩,你就这么瞧不起我的本事,觉得凭着扎颜那几个北蛮杂碎就可以杀了我?你放心,别说是扎颜的营地,就是大夏皇宫我也来去自如。”
裴翊眼中闪着光亮,凝眸看了他半晌,摇头说道:“我向来都知道,你很有本事。”
他望着陆卓,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稍纵即逝,却被他牢牢抓住。
裴翊脱口而出:“若是这回你我都能平安回去,我们便成婚。”
话出口裴翊自己都怔了怔,他之前还当成亲一事是陆卓在发梦,现在他竟自己也想做做这梦。
不必守天地礼法,不必依户婚条律,若他们二人能平安归去,这婚事他裴翊办定了。
他眼中的坚定打动了陆卓。
陆卓张嘴欲言了半晌,最后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选择再次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什么也不必说,就是叫陆卓此刻就去死,他也值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没有主角光环的,不建议办事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第67章
温存过后, 陆卓得了裴翊的许诺,实在心潮澎湃,简直想现在就出去杀他个十个八个北蛮人, 来为两人的喜事助兴。
裴翊听了他的话, 白了他一眼:“我没杀人助兴的毛病。”
“开个玩笑。”陆卓摸着后脑勺向他嘿嘿一笑,又向裴翊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先救穆晏, 还是先找地形图?”
“一起。”裴翊轻描淡写地说道。
陆卓吃惊:“一起?你知道地形图藏在何处?”
他倒是不吃惊裴翊的回答,只是方才裴翊说塞北军的暗探早在被抓之前,就已经为了隐藏身份跟他们失去了联系。
既然地形图送不出去, 那地形图的消息肯定也送不出去。
如今扎颜把人抓了都没审问出地形图的下落,想必那地形图藏得十分隐秘。
裴翊进这营地的时间不会比陆卓多多少,难道就已经找到藏匿在这营地之中的地形图?
若是真的如此, 陆卓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 北蛮军从上至下只怕都是傻子。
裴翊向他点了点头:“我接到徐祥被抓、地形图失踪的消息时,就已经猜到徐祥会把地形图藏在哪里。”
徐祥就是被抓的那名暗探的名字。
“哪里?”陆卓问道。
裴翊没回答这个问题, 只说等一下带他去看。
陆卓注意到有一种痛苦的神色在裴翊眼中闪过, 连带他的周身都沉重起来。
这让陆卓意识到,徐祥藏东西的地方, 恐怕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没再多问,只是靠在裴翊身边, 陪他静静消化这一刻的痛苦。
穆晏和徐祥的营救计划定在子时,不管陆卓去没去大牢, 裴翊安插在北蛮军中的其他的探子和这次随他一起潜入北蛮的人,都会在子时联合起来, 一起救出穆晏和徐祥。
扎颜必会派兵去追他们, 到时他们便趁乱拿走地形图。
陆卓听着裴翊的计划, 点头表示同意。
虽然陆卓觉得这计划尚有许多漏洞,听着就感觉很容易被人给一锅端了,但是他自信以自己的武功定能保护裴翊,倒也不畏惧什么,便由得裴翊安排。
裴翊正说起子时将至,让陆卓也换身北蛮军的服饰,他好带陆卓去藏地形图的地方看看。
陆卓忽然凑上前来,伸手捂住他的嘴,将他整个人拢在怀中,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裴翊靠在他胸膛上,听着他稳定的心跳声,配合他安静下来。
片刻后,武器库外走过一个小兵,听着动静是半夜起来放水。
这不正是瞌睡就来了枕头,正想着换身衣服,这衣服就送上门来了。
陆卓低头看向怀里的裴翊,裴翊同时抬头看他。
两人在黑暗中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同时起身跃出武器库,飞向外面的小兵。只见两人一人点穴一人擒拿,出手快如闪电,瞬间将那小兵擒住,拖回武器库中。
那小兵已经被陆卓点昏,一进武器库,陆卓也是毫不客气地把人身上的衣服扒了个干净。
正要换上,陆卓眼角瞥到裴翊看着自己,忍不住起了逗弄他的心思,转身直直盯着裴翊,边脱衣服边笑道:“将军要看我换衣服吗?”
裴翊乍然听到此话,耳朵顿时热了起来,这才想起自己刚才直勾勾地看着陆卓有何不妥之处,嘴上却嘴硬道:“不能看吗?”
当然能看,毕竟陆卓也看过他换衣服,有来有往才不算吃亏。
陆卓觉得划算得很,笑着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随便看。”
见他如此恬不知耻,裴翊啐他一口,侧过头去,只把滚烫的耳朵留给陆卓。
陆卓换完衣服,裴翊将他带到北蛮营地的大帐附近。
陆卓没想到地形图会被藏在此处,心里感叹这徐祥也真够胆大的,也不怕给人发现了。但想想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扎颜到现在都没找到地形图,只怕也是没想到那地形图居然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所谓灯下黑,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不过两人到此,陆卓才发现此时北蛮大帐仍旧灯火通明,歌舞不断,大帐中不断传来推杯换盏的声音,却是扎颜在宴客。
陆卓心下一沉,心想这时机可真是不巧,偏偏撞上扎颜在大帐的时候。
陆卓正想着要如何从这人声鼎沸的大帐中盗出地形图,裴翊却带着他绕过了大帐,向他示意大帐前的一个木架。
那木架约莫四五丈高,上面悬挂着一个物件,因大帐外燃着篝火,陆卓借着火光,依稀看清那悬挂的物件像是一个坛子。
不知为何,陆卓看着那高挂的坛子,忽然一股寒意从脊背处涌了上来。
他抬手捏住裴翊的手掌,压低声音问道:“那里挂的是什么?”
他的声音略带些嘶哑,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你知道那是什么。”裴翊回头看向他,眼眶通红。
陆卓蓦地闭上眼眸,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许久才睁开双眼,眼神坚定地望着裴翊,郑重承诺道:“我定会为你杀了扎颜。”
裴翊扯起嘴角,向他说道:“我知道,你以前就告诉过我。”
陆卓摸了摸裴翊的脸颊,不再说话。高挂在木架上的坛子沉沉压在两人心中,沉重地叫他们喘不过气来。
两人沉默地等着子时降临。
午夜时分,月亮挂在木架正上方之时,扎颜和陆卓二人同时等到了大牢传来的消息。
穆晏和徐祥已经被成功救出,现在正由裴翊的手下护着往关口去。
“什么!大牢的人是干什么吃的?那小子跟徐祥那伙人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连他一起带走了!”
大帐中正在喝酒的扎颜大怒,砸了手中酒壶,质问来报信的人。
那人支吾半天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扎颜愤怒地把那人踹倒在地,高声叫人来给自己穿上盔甲,亲自点了上千精兵,出营去追穆晏和徐祥。
正是时机!
扎颜远走,扎颜的客人们也都散去,大帐渐渐平静下来,只剩下几队站岗的人还留守在此处。
藏在暗处的陆卓和裴翊交换着眼神,又静待了片刻。
大帐前燃的篝火爆出几颗火星,陆卓在刹那间出手,脚尖点地飞身而上,手中长剑同时出手。只见银光一闪,底下的站岗的北蛮兵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陆卓已经取下木架上高挂的坛子,旋身落在地上。
裴翊同时出手,长枪在握,挑向守着大门方向的那几个北蛮兵喉咙。那几人只觉颈上一凉,霎时便失去了意识。
两人配合默契,坛子一到手,便立即飞身向着大门而去,到处都听见有人在大喊。
“来、来人啊!有人探营!”
却没有人追得上他们,眼见营地大门就在眼前,两人对视一眼,清理干净挡路的小卒,正要纵身跃上大门。
那大门却缓缓打开,扎颜以及他带走的那上千精兵正守在门口。
陆卓和裴翊齐齐停下动作,靠在一起面对北蛮兵,互为防守。
见这群人准备齐全,陆卓握紧手中长剑,摇头笑了笑。
看来他和裴翊是被人当做了瓮中之鳖。
扎颜骑马缓缓上前:“小王已经在此等候多时,裴将军来得真是太慢了。”
他的视线就牢牢锁在裴翊身上,眼神中有种疯狂的兴奋。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说不能flag嘛。
第68章
裴翊听到扎颜的话, 冷冷地抬眸看向扎颜,只一眼便让扎颜浑身一震。
可惜今夜无星无月,营地大门处的篝火也不甚明亮, 叫扎颜没法看清裴翊的全貌。
扎颜心觉可惜, 当下皱起眉头,向着四下大喊:“点燃火把!”
营地内外包围着陆卓和裴翊的北蛮兵立即内外相传,互相点燃了火把, 高高举起,让火光照亮营地四周。
陆卓和裴翊的全身霎时都暴露在火光之下。
扎颜终于看清裴翊冷淡的眉眼,这下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扯起唇角向裴翊笑道:“几月未见,闻听将军在大郑有难,小王在北地亦牵肠挂肚, 夜夜难眠, 恨不得飞到大郑,以身代之, 此时见将军无恙, 小王便放心了。”
裴翊对着扎颜狠狠拧起眉头:“你早知我要来?”
他的语气十分愤怒,他当然有理由愤怒。
如果扎颜早就知道他的计划, 证明他手下又出了叛徒,他如何能不愤怒?
他在京城遭沈严陷害, 回塞北知晓暗探中有人投了北蛮,出卖了徐祥, 导致徐祥被抓,这回手下再次出了叛徒。
短短几个月, 就被背叛了三次, 真是佛爷也要发火。
但不知为何, 陆卓却觉得他从裴翊愤怒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其他的意味。
这让他不由地看了裴翊一眼,但是却没有从裴翊的脸上发现异样。
陆卓偏了偏头,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尤其在裴翊的事上,简直是万试万灵。
这故事忽然有趣起来了。
陆卓低头笑了笑,看来这件事了结以后,他得好好跟裴翊聊一聊。
这回有所隐瞒的那个人可不是陆卓了。
难得被他抓到裴翊的错处,他可得想办法再讨点好处才行。
不过现在要紧的,可不是裴翊的隐瞒,而是……
陆卓眯起眼睛看向扎颜,那蛮人王爷冲着裴翊露出近乎痴迷的表情。
只见他上下打量着身穿北蛮服饰的裴翊,眼中不停露出惊艳,喃喃道:“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若穿上我族服饰,定是美妙绝伦,果然果然……”
他看裴翊的眼神太放肆了,陆卓不喜欢。
若不在他身上捅上两个窟窿,给他放放血,难出陆卓心头这口恶气。
陆卓竖起剑尖,平平无奇的铁剑此时握在他手中,亦散发凛凛寒意,叫人不敢忽视。
包围着他和裴翊的北蛮兵此时也察觉到他的危险,纷纷压低身子,将武器转向陆卓,仔细观察着这个突然迸发出吓人气势的男人。
扎颜的目光,此时也终于投向陆卓。只是淡淡扫了几眼,他便立即皱起了眉头。
他从来没听过裴翊身边有过这等人。
“你是何人?”扎颜冷声向陆卓发问。
他的语气中带着上位者固有的高高在上,好像陆卓不过是他眼中一个无关痛痒的蚂蚱,他轻轻一捏便可捏死。
裴翊这回真的拧起了眉头。
他不喜欢别人这样轻蔑陆卓,在他眼中陆卓古道热肠,豪爽仗义,四处惩奸除恶,救助过无数百姓,是个值得许多人敬仰的侠士。
裴翊认为世人都该尊敬他,而非轻蔑他,如扎颜这种满手血腥的刽子手,更是连评判他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长枪指向扎颜,亦动了真火。
身旁的陆卓感知到他的情绪,却不知他这陡然而生的火气从何而来,疑惑地偏头看了他一眼,浑身摄入的气势霎时收敛起来。
陆卓笑着将手中的坛子放入裴翊怀中,同时安抚地摸上他持枪的手,压低声音向他说道:“还记得我教你的步法吗?等会儿我一动手你就跑。”
他的声音极低,连离他们两个最近的北蛮兵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更别提远处的扎颜。
从扎颜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们两个在你侬我侬,当即火冒三丈。
这两人明明已在他的重重包围中,居然还敢当着他的面亲热,真是当众打他的脸。
扎颜当即抬手,眼看就要命北蛮兵发起进攻。
他要活捉裴翊,到帐中好好跟裴翊说说话,至于裴翊旁边那个不知名的小子——他要命人将这小子砍成肉酱!
在他抬手之时,陆卓正好跟裴翊说完最后一个字。
‘跑’字的音刚刚落入裴翊耳中,陆卓已经拔地而起,自上而下转动长剑,化作一张螺旋密网护住裴翊周身。
外围的北蛮兵,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只听数声惨呼,眼前的同伴已经倒了一大片。
还立在原地的北蛮兵面面相觑,皆在对方眼中看到惊怖之色。
陆卓动身之时,裴翊亦随之而动。陆卓长剑为他击倒四周兵卒,他便用手中银枪向着营地大门杀去。
此时再多儿女情长都是无用,裴翊亦不想独留陆卓在此。
但如陆卓所言,裴翊的武功在战场上还算堪用,但是跟真正的高手比起来,只能算是三脚猫功夫。
他留下来与陆卓共同抗敌,只会成为陆卓的拖累,只有他成功逃离,陆卓才有机会跑。
想起要将陆卓独自留在北蛮营地,面对数万敌军,裴翊浑身都被扯得生疼。
但此刻他只能抱着怀中的坛子,咬牙向前冲去,不敢去想若陆卓不能逃脱……
不!裴翊知道陆卓一定能平安离开此地。
他是江湖百年来最为天才的剑客,他是在大夏皇宫都能来去自如的武林高手。
他是战无不胜的塞北客!
裴翊知道,他一定能活着逃出去。
陆卓护着裴翊一路向营门处杀去,守在营门口的扎颜,手持一柄九环刀,皱眉看着陆卓——这个他计划里唯一的变数。
这人的武功很高,比起扎颜手下大部分武林高手的武功都要高上一截。
扎颜从未在塞北军中看见过这样一个人,心里竟有些起了爱才之心,想要招揽这人,不过刹那间扎颜又想起方才这人与裴翊暧昧的举动。
裴翊喜好男色,大郑与大夏人尽皆知。
扎颜早就听过裴翊与从前塞北的侠客塞北客有一腿,此时猜测恐怕眼前这人也是裴翊在江湖上的一个姘头。
这样一想扎颜当即决定这人不能留,他高声呼唤着躲在暗处的江湖人士,下令将此人剁成肉酱。
武功高强又如何?人力有尽时,他耗也要把这人给耗死。
扎颜握紧手中九环刀,等到耗死这人,裴翊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到时他要好好与他的裴将军叙叙旧,扎颜得意地笑了起来。
听到扎颜的命令,裴翊动作一滞。
陆卓立即从他身后而来,热气打在他耳旁说道:“别停。”
两字未落陆卓已经抬手带起裴翊,同时一脚踏上身前迎上来的一个北蛮小兵的肩膀。
两人借力跃起。
扎颜看着两人向着自己而来,立即叫精兵将营门围住。
眼见那些躲在暗处的武林人士,也纷纷向着营门而来,形成内外包围之势,扎颜得意地勾起嘴角,还不忘出声向手下人吩咐:“要礼待裴将军。”
换言之,别伤了他的脸。
那群知他好色本性的江湖人士,都忍不住翻个白眼。
众人原以为会在营门处与陆卓和裴翊二人对上,谁知两人根本没有与扎颜安排在营门处的那群精兵对阵的意思,连着踩着几个人的脑袋,飞身向着营门正中而去。
黑夜之中,他们甚至看不清这两人的身形。
在场的武林人士都不由地赞了声好轻功,忙加快步伐向他二人追去。
扎颜亦在营门正中严阵以待,眼见前方再无借力之处,两人就要落在扎颜面前。
忽然陆卓自空中一个旋身,先裴翊一步飘落在地上,右手反手持剑置于左手的胳膊上,剑身平齐迎向裴翊。
裴翊脚尖踩着陆卓的剑,只在营门轻轻一掠,便似乳燕投林一般飞入黑暗之中。
只能说扎颜此番安排十分不巧,若是他将手下那群会轻功的武林人士安排来守营门,裴翊即便轻功卓绝,在一众高手夹击之下也难飞出重围。
但他偏偏安排的是兵卒守门,一群人也没一个会飞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裴翊掠过营门,忙回身去追。
扎颜咬紧牙根,大声说道:“追!”
营地里,陆卓与追上来的江湖人士过了几招,听到扎颜的声音,抽空往营门外看了一眼,见裴翊尚未走远,拧了拧眉头。
有人见他走神,立马挥掌偷袭。
陆卓听到身后传来破空之声,回身与一人的掌势对上,那人被他的内力震得退后几步。
而陆卓则借着对掌之势,一个鹞子翻身,落到营门外的北蛮兵卒之前,剑尖指着扎颜说道:“想追?凭你也配觊觎他?先问问我手中的剑答不答应。”
扎颜愤怒地盯着陆卓:“你究竟是何人?”
陆卓歪头看了他一眼,取下头上胡人的头盔,让扎颜看清自己的脸,免得他黄泉路上都不知向谁喊冤。
陆卓手持长剑,扬眉向扎颜笑道:“来取你狗命的人!”
久违的月亮在这一刻破云而出,侠客在月色下不羁地笑着,血珠从他的剑尖不断滑落,叫人看得动魄惊心。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最后一段因为我想卡陆大侠的高帅点,坛子里装的是什么,只能下一章揭秘了。
第69章
裴翊发足狂奔, 足足跑了半个时辰,再听不到任何人声后,才停下来确认后面有没有追兵。
见无人追来, 裴翊喘着粗气靠在一棵大树上, 只觉肺部已经被狂风撕裂,他吞了吞口水,咽下喉咙中的铁锈, 往来处又看了一眼。
陆卓还没有追上来。
他努力去忽视心中的担忧,抬手摸上怀中的坛子,手掌无力在坛身之上摸了摸。
闭上眼眸, 裴翊仰起头呼吸着山间冰冷的空气,默默向自己说道:至少把他带回来了。
半晌,裴翊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 转身踏入山林。
林中枯枝腐虫遍地, 裴翊的脚步落在地上‘咔咔’作响,在黑暗中他能感觉自己踩碎了很多东西, 但因无明火照明,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踩碎是什么东西,或者说……他不敢去想。
当年穆元帅率领的大军就是在这附近与北蛮兵作战。
数万大郑将士亡于此处。遍地尸骸, 无人敛骨。
强忍心里的悲切,裴翊推开拦在身前的树枝蹿出林子, 眼前顿时映入一轮圆月。月光映照之下可以看清林外原来是一处断崖,再往前已经没有去路。
裴翊再度往身后看了一眼, 对着断崖深吸了一口气。
他脱下外袍,先将怀里的坛子裹了起来绑在身上, 然后几步走到断崖边缘, 甚至不曾犹豫片刻, 就直接跳了下去。
后面跟着他的人全都傻了眼,跑到崖边时,只看到崖下黑漆漆的一片,连裴翊的影子也没瞧见一个。
几人咽了咽口水,面面相觑。
“这怎么就跳、跳下去了?”
“他、他不会是发现了我们跟在后面,觉得逃不了,才、才跳崖的吧?”
“不会吧,这可怎么跟王爷交代!”
几人急得焦头烂额,互相指责,一会儿说是有人脚步太重了,被裴翊听到,一会儿说是有人身上太臭了,被裴翊闻到。
总之都是对方的责任才导致裴翊无缘无故跳了崖。
只有一人没有参与这场甩锅大会,反而若有所思地望着崖下,迟疑了半晌慢吞吞地说道:“会不会是下面有机关?”
众人的指责停了下来,目光再次齐齐投向崖下,有人提议:“要不跳下去看看?”
“谁去?”
没人吭声。
断崖四下无着,这黑天摸地的,要是一个不小心,可就是粉身碎骨,谁也不想自己去当那个冤大头。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犹豫道:“留个人守在这里,我们先回去向王爷禀报,明日准备好东西再下去看看。”
也只有这个办法,众人点头同意,因谁都不愿意留下,最后只能抽签决定,被抽中那人看着几人离去,不情愿地向断崖下踢了个颗石子,骂咧咧道:“真晦气!”
石子从裴翊身旁滑过,裴翊低头看了看崖下,一眼望不到底,确实叫人害怕。
裴翊此时正窝在崖边横生出来的树杈中,听到崖上徘徊的脚步渐渐远去然后又停下,传来捡拾柴火的声音,裴翊猜测留下人换了个离崖边较远,挡风的地方生火取暖。
裴翊又听了听,确定那人没其他动静后,伸手在树杈上摸了片刻,摸出根粗壮的树藤。
伸手固定好包裹起来的坛子,裴翊慢慢顺着树藤滑了下去。到树藤底部时,裴翊停下动作,伸手在黑暗中摩挲,摸到大片树藤,他将树藤拨开,见到里面的隐隐火光。
原来这树藤之后别有洞天,居然还藏着一个山洞。山洞之中燃着火堆,四周坐立着十来个人,其中有一个蓬头垢面的锦衣少年靠在石头上,坐在火堆发呆,可不就是小侯爷穆晏。
裴翊见他面颊凹陷,瘦了不少,看来这阵子是吃了不少的苦,但裴翊此刻没工夫再去管他,他拨开树藤走了进去。
众人见他来了,忙迎上前来向他行礼。
“将军!”“先锋!”“先锋!”
此地这次除了跟他一起出关几个手下,大部分都是他在七年前那场大战后,安插进北蛮的暗探,那时他还任着塞北军的先锋,所以大部分都还他叫做先锋。
裴翊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徐祥怎么样?”
他边将身上的包裹的坛子解下,边低头去看那个卧倒在地上的血肉模糊的人。
他的亲兵伍柳上前帮助他解着身上的包裹,便低声说道:“果然如将军所料,扎颜就是吊着徐祥最后一口气,好留着他来钓其他我们安插在塞北的暗探来。”
“所有人都撤离了吗?”裴翊半跪在徐祥身边,见他果然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伍柳低声回答:“差了两个。”
差了两个,出卖徐祥那一个就在这两人之中。
“少了谁和谁?”
“……马闻和卜朋义。”
裴翊闭上眼眸:“是马闻。”
马闻。也只能是马闻了。为防背叛,裴翊安插在北蛮军中的暗探都是独立成线,每三人连成一线,众人除了自己的上家下家,都不知道其他暗探的身份。
卜朋义,马闻,徐祥。马闻便是中间那一节,若是这三人同时被发现,那背叛的只能是马闻了。
听到马闻的名字,一直昏迷的徐祥忽然挣扎起来。为了防止他伤口崩裂,伤势更重,伍柳急急将手中的包裹塞给另外的兄弟,和裴翊一左一右按住了他。
眼见徐祥睁开双眼,目眦欲裂地瞪着洞顶的岩石,似有无尽的愤怒要从眼眶里涌出来。
伍柳低头向他许诺:“徐兄弟,我一定亲手杀了马闻那畜生为你和卜兄弟报仇。”
除裴翊外,伍柳是唯一知道他们所有身份的人,当年也是他陪着裴翊亲自将这批暗探安插进塞北,对他们的感情自然非比寻常。
此时见徐祥遭此大难,伍柳亦感同身受。
徐祥听见伍柳的话平静下来,好似了却平生心愿,连呼吸都渐渐衰弱下来。眼见徐祥就要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裴翊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药瓶,俯身到徐祥身边。
这药瓶正是当年陆卓留下的那一个,也是裴翊在京城曾用过的那一个。
当年陆卓留下这药瓶时,曾告诉过裴翊,这药是他师父一生心血的凝结。其中瓶中的药粉是治外伤的良药,而瓶塞中藏着的药丸则是保命的金丹,即便是阎王三更要勾你的魂,这药也能把你留到五更。
裴翊捏碎瓶塞,果然从其中找到一个小小的药丸,忙抬起徐祥的下巴喂了进去。
伍柳见了,忙伸手前来制止:“将军不可……”
他虽不愿见徐祥身死,但他久在裴翊身边,如何不知这药是塞北客所赠。
当年裴翊在生死边缘,塞北客托人送来灵药,令裴翊起死回生。
伍柳数日听闻塞北客已经亡在均州,若此时裴翊将这药丸用了,日后再遇当年的险况,他们要去哪里再找一个会送来灵药的塞北客?
裴翊抬手制止他的话,沉声说道:“救人要紧。”
得如此重义的将军,是他们三生有幸。热流从伍柳眼眶涌出,伍柳忙低头用袖子擦去。
那边拿着坛子的兄弟拆开了包裹着在坛子外层的衣服,忽然浑身颤抖起来。
“这、这是……?”他颤声问道,两行热泪从眼眶滑落下来。
包裹在外层的北蛮兵的衣服从坛子上滑落,山洞中的塞北军将士静默下来,众人的视线齐齐盯在那个坛子上,一股浓重的情绪从山洞顶端向众人压下。
连在火堆旁发呆的穆晏此时亦被这种情绪影响,感觉到些许不对。
他抬头向众人望去,却见这群人那群人凝视一个灰扑扑的坛子,那坛子上面竟还生了青苔,看上去年岁久远,破旧得很,却被这群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
穆晏嫌弃地皱起眉头,觉得裴翊这群手下的人真是有毛病。
他看着这群奇怪的人,将那坛子放到了一处平坦的高地上,然后齐齐向那坛子跪下,连带原本守在受伤的徐祥身边的裴翊和伍柳都走过来,跪倒在那坛子前。
“那是什么?”
穆晏听到有谁声音沙哑地在发问,半晌才反应过来是他自己的声音,他如行尸走肉般拖着步子走到那坛子前。
山洞顶上滴下一滴岩水,滴在他的鼻子上,冰冷彻骨。
穆晏浑身打了个激灵,蓦地扑上前去,抱着坛子委屈地大哭起来。
他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你怎么会在一个坛子里?那么多人在欺负他!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欺负你的儿子!
此情此景,即便穆晏向来是个讨厌鬼,也难叫人不动容。
家中有妻儿老小的兄弟,见了更是伤情,不忍多看,纷纷偏过头去。
今夜众人疲于奔命,此刻都十分劳累,穆晏哭了一阵,最后竟抱着坛子累倒过去。
伍柳让众人歇整一会儿,将裴翊引到离众人稍远一些的洞口,两人继续谈事。裴翊向伍柳问起:“卜朋义现在如何?”
伍柳没说话,只是给了裴翊一个悲伤的眼神,裴翊握紧拳头。
他终有一日会杀了扎颜。
两人都为卜朋义静思了片刻,伍柳方才问起:“将军,我们该何时出发?”
若按他们的计划,此时就该出发,只是徐祥的伤恐怕经不起颠簸。
但若此时不走,扎颜的人不知何时会折返,他们绝不会让裴翊等人带回一个活着的徐祥。
裴翊咬紧牙关:“再等一等。”
陆卓还没赶上来。他已经将陆卓一个人留在了北蛮军营,难道还要将他一个人留在关外?
伍柳疑惑问道:“将军,我们要等什么?”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同时有一个人的呼吸声出现在洞外。
伍柳猛地警惕起来,众人已在此处,外面会是谁?
裴翊却在呼吸声出现的第一时间,便眸子猛地一缩,如离弦之箭向洞口冲去。
跑到洞口时,正撞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扒开的树藤费力地钻了进来。
裴翊止住脚步,双目微痛地看着他身上的血迹,甚至不敢上前扶他。
那人抬头看见裴翊,踉跄着站了起来,懒散地笑道:“我就说断崖之下怎会有如此奇洞,原来是仙人洞府。”
这种时候还要贫嘴贫舌,除了陆卓还会是谁?
见裴翊直直盯着自己身上的血痕,陆卓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咧嘴说道:“别人的血。”
话音刚落,裴翊便上前抱住了他,埋首在他肩上闷声向他说道:“对不起。”
陆卓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裴翊,温柔地笑了笑,然后抬头就看见满山洞盯着自己的人,顿时吓了一跳。
陆卓尴尬地抬手向着众人挥了挥。
裴翊从他怀中抽身,陆卓看见他眼眶微红,也顾不上有其他人在场,心疼得抬手抚了抚裴翊的脸,柔声说道:“你身上好凉。”
裴翊向他摇头:“是人心太凉。”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不管是存稿还是修过的正文,塞北这一段都是我最喜欢的章节。
第70章 【倒V结束】
陆卓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醒来, 听着车轮压在路上的声音,揉着额头回忆着自己怎么会睡在这里。
他只记得昨夜他在北蛮军营与那扎颜的客人,北蛮国师木哈尔, 对上阵来。两人在打斗间, 陆卓挨了木哈尔一掌,受了点内伤,狼狈从北蛮军营逃走, 然后在往年与裴翊藏身的山洞中,找到了裴翊和他的手下。
他伤势不重,不欲裴翊担忧, 本想在裴翊面前强撑无事。
谁知两人见面才不过说了两句话,陆卓便力竭睡去,再醒来就是在这马车上了。
陆卓苦着脸坐起身来, 怎么也想不起昨夜还发生了什么, 依稀只记得迷迷糊糊间,有人将他扶上马车, 然后柔声在他耳边说道:“兄长既然肯为我去死, 不如再费心些,尽力为我活着。”
脑海闪过这句话, 陆卓错愕地抬起手掌,看着掌心的两道伤痕。
他还记得, 昨夜有人温柔地抚摸着这两道伤……以及那人在他的掌心留下的柔软温润的触感。
裴翊……
陆卓拧眉握紧手掌,心头愈加不安, 当即起身掀开车后的帘子要去寻裴翊。
“你要找裴翊?不必去找了,他不在这里。”
马车的另一头传来幽幽的声音, 陆卓停下动作, 回头望去。这才发现穆晏抱着他们从北蛮营地抢回来的坛子, 像个游魂一样坐在角落里。
这小侯爷形容憔悴,看上去应是受了不少苦。看着他怀抱装着穆元帅尸骸的坛子,陆卓有些叹息。
谁能想到父子再相见,会是在这种情形下?
他想起刚才穆晏的话,回身走到穆晏旁,半蹲着问他:“你刚才说裴翊不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穆晏看了他的胸口一眼,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我们的裴大将军说,将地形图和徐祥都放在一起太危险,为防北蛮人鱼死网破,我们最好分成两队,一队人带着徐祥走,一队人带着地形图走,然后……他就将带着徐祥走了。”
“贪生怕死。”穆晏冷笑。
在他看来,虎牢关地形图被窃,事关军事防守,此时北蛮人根本不会在意徐祥,必会全力搜寻地形图。裴翊将地形图留在这里,自己带走徐祥,把北蛮的火力全留给了他们,可不就是贪生怕死。
想起昨夜裴翊从装着穆元帅尸骸的坛子里翻出地形图的情形,穆晏就恨不得杀了他。
裴翊居然敢对他的父亲如此不敬!
陆卓闻言皱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他睡得太久,脑子有些糊涂,一时间也想不明白。
跟着穆晏的视线,他从怀中摸到一张图纸。
陆卓掏出图纸,展开粗粗扫了一眼,见上面确实是虎牢关的地形图。
图上还标注着北蛮在虎牢关各地的布防。
正如裴翊所言,是剩下的那半张军事布防图。
裴翊想让……陆卓护送这张图回去?
说起来陆卓确实是众人之中武功最高的那一个,地形图由陆卓来送确实最为妥当。
陆卓沉眸将图纸放回怀中,却觉得事情越发不对。
若是裴翊真的想让陆卓护送这张图回大郑,为何不把陆卓叫醒直接告诉他?
事关重大,难道他还担心影响陆卓的睡眠质量不成?
何况……裴翊的嘴比谁都严,若是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你就是真的撬开他的嘴也问不出个一二三来。
而今护送地形图这样大的事,他怎会随意说给穆晏听?
陆卓不着痕迹地瞥了穆晏一眼,视线顺势落到他怀中的坛子上,忽然觉得比起地形图,裴翊此行或许更多是为了营救徐祥以及带回穆元帅的骸骨。
既然如此……
为什么他把徐祥带走了,却把穆元帅的骸骨留在此处?
想起自己在迷迷糊糊间听到的裴翊的话,陆卓用指尖抚摸着掌心的伤痕,担忧地在心里喃喃:裴翊,别做傻事。
风卷起车帘打在陆卓的脸上,陆卓回过神来,伸手按下车帘,视线却忽然被车外的一处山坡吸引住。
陆卓顿时怔然,原来此地好巧不巧正是当年他与裴翊初见之处。
七年前燕州城外,年仅二十一岁的侠客陆卓正在昼夜赶路中。
他日前在北蛮找人,在北蛮皇宫和北蛮几位重臣的府邸逛了几圈,却没有找到想找的人,还以为是消息有误,正是无聊准备离去之时,却从北蛮王爷扎颜的屋顶上知道了大郑与北蛮将有一场大战。
听到那北蛮王爷得意地说大郑军队的作战计划被他们在大郑的内奸探得,此刻他们已经在大郑军队的必经之地设下埋伏,势必要将穆锋及其率领的塞北军一网打尽,陆卓心头一紧。
他既是郑人,这些年在塞北也与穆锋元帅打过不少交道,十分敬佩穆元帅的为人。
虽说两人,一人是庙堂高官,一人是江湖过客,受限于身份地位私下并无深交,但陆卓自认凭着二人的惺惺相惜,他与穆元帅多少也能算得上半个朋友。
现今听闻穆元帅带领的大郑军队有难,陆卓也顾不得还在找人的事,当即飞身出了北蛮都城,往两国边境而去,想要赶去战场救人。
但北蛮都城与两国边境相距何止万里,饶是他轻功卓绝、日夜不休,赶到燕州城外的虎牢关时,距他出发之时也已经过去大半个月。
他在北蛮都城探听得知伏击计划之时,大郑军队已经遇到伏击,陆卓此时到达两军交战的战场,只看到堆积成山的尸骸,其中既有郑人也有北蛮人。
战局已经结束,一队十来人的北蛮兵已经开始收拾战场,他们将自己人的尸骸放上木板车,将郑人的尸体随意弃置。
鲜红的血染红了整片旷野,陆卓觉得自己呼吸中都掺杂了一股铁锈味,就夹杂在漫天的风沙中,每一口呼吸都撕扯着人的肝肺。
有两个北蛮人正拿着刀子砍地上的郑人尸体发泄。
陆卓走上战场。
木板车前的北蛮兵先发现了他,拔刀问他是何人。见他手中持剑,显然来者不善,其余北蛮人也纷纷将刀口对向陆卓。
陆卓将头上斗笠一拨,露出丑陋阴沉的面孔,向这群北蛮兵回道:“郑人陆卓。”
话音刚落,只见战场银光一闪,陡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呼声。
陆卓抖落剑上血珠,将一柄乌黑暗沉的铁剑收回剑鞘之中。
那十来个北蛮兵已经倒在血泊之中,颈脖上都有着一道深深的剑痕,鲜血从他们的颈上喷涌而出。他们捂着颈上的伤口倒地挣扎,最后在重伤和窒息的痛苦中死去。
及至此刻,陆卓方觉内心稍稍安宁。
以杀人为乐,难道他真成了师父口中的魔头?陆卓望着地上这群北蛮兵,对着血腥的战场摇了摇头。
陆卓几步走到刚才被北蛮兵□□的郑人士兵身前,才发现那郑人士兵竟还活着,只是呼吸微弱,因有那群北蛮兵干扰,陆卓才没有听到他的呼吸声。
陆卓当即半跪在那郑人士兵在侧,伸手去探那人的呼吸。
只是手指刚刚接近,那人忽然抬手用力抓住陆卓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陆卓投来充满怨恨的一瞥,然后不甘地离开了人世,死时仍未瞑目。
似在问陆卓,你为何来得这样迟?
他的血还是热的,印在陆卓的手指之上,明明炙热滚烫却陆卓遍体发寒,连魂魄都被侵入寒冬的冰水里。
举目望着这尸横遍野的战场,战场的死气跟着清晨的雾气一起爬上陆卓的身体,压得他重重得喘不过来气。
陆卓替那士兵合上双眼,他终究是来迟了。
陆卓失魂落魄地走过一个小山坡,见那山坡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尸体,看来这里也经过一场大战。
陆卓一路看来,对这种场面已近麻木。
他方才一路寻过来,既没有找到穆元帅的踪迹,也没有发现一个塞北军活口。他查探了沿途发现的塞北军的尸体,发现他们的身上都有新鲜伤口。
显然那群北蛮人来此,除了为自己人收尸,还有补刀的任务。
陆卓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山坡旁的塞北将士身旁,期待能从中寻到一个活口。
连看了几个人,都已经没有声息,陆卓有些丧气地叹了口气,终于查到最后一个,右手刚刚翻过那人的身体。
那人忽然暴起,用蛮力将陆卓压到身下,手中举着一柄断枪的枪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陆卓心口刺去。
污血和淤泥污脏了他的脸庞,陆卓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眼中愤怒的火焰,那团火焰是那样的猛烈。
他燃烧着,像是要将整个虎牢关战场都燃尽,陆卓也一起被燃尽了。
那种感觉太惊人了,像一种无尽的蓬勃的生命力,重新在这死气沉沉的战场蔓延开来。
只一眼,便叫陆卓久久不能忘怀。
陆卓领会自己的心意太迟,细碎的思念揉在七年的分别中,若要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心,连他自己都说不出口所以然来。
是那数月的朝夕相处间的某一个眼神相撞?还是他们在回大郑路上遇上西域三怪,陆卓遭遇暗算,裴翊跳进包围圈陪陆卓同生共死的那一瞬间?还是裴翊从野地里把他捡回去的那一刻?
陆卓早就说不清了,他只知道从第一次见裴翊开始,那团火就印在他心间从不曾散去过。
此时此刻,见这人身上伤痕累累,陆卓怕轻易动起手来,他一招就能将这人击毙,不敢出手,只能抬手握住袭来的枪尖。
鲜血从他指尖淌出,滴在他丑陋的面具上,陆卓急切向那人说道:“我也是大郑人士!”
因枪尖被他握在手中不能再进,又听他自称是大郑人,那人瞪着他怒骂道:“你是乌龟杂种!”
声音还挺悦耳,就是话骂得太难听。
陆卓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继续解释:“我真的是大郑人,我若是北蛮人,何必与你解释,直接杀了你不是更省事?”
那人冷笑:“是你没这个本事。”
陆卓闻言,仰头望着乌压压的天色叹了口气。就在他叹气的瞬间,他放开了握着枪尖的手,那人的身子因此往下落了落。
陆卓劈手躲过他的枪尖,顺势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枪尖抵上那人纤细的脖颈,两人的处境瞬间翻转。
陆卓向着身下的人挑眉一笑,枪尖向前比了比,笑道:“现在我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那人乌黑的眸子露出错愕的神情,怔怔向上看着陆卓。
陆卓到此时才发现,他是那样的年轻,看上去应该比陆卓还要小上好几岁,整个人完全被陆卓笼罩在身下,像只无助落单的小鸟。
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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