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严在公堂上说顾家二郎家中有当父亲的尚书依靠,有当姐姐的贵妃宠爱,一进塞北便任参将,塞北人人都知他日后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当然有那等谄媚的会跟在他身边巴结讨好,但更多的是暗暗滋生的嫉妒。
他说裴翊当时还只是塞北的一名副将,他与顾家二郎年龄相仿,自顾二郎进入塞北军后,裴翊便将其认定为心头大患,处处为难于他,此事塞北军中人人皆知,大理寺若是不信,派人去一查便知。
裴翊听着他的话,冷凝着脸不悦地呼出一口浊气,似乎已经不耐烦起来。
听见他的动静,沈严顿了顿,大理寺为难地看了裴翊一眼,说道:“将军,公堂之上还请不要随意出声。”
“明白了。”裴翊抿紧嘴唇说道。
陆卓看他似乎暗中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弯起唇角笑了起来。
那边沈严还在絮叨着裴翊对顾二郎的嫉妒、憎恶之类的话,连陆卓身旁的闫秀月听着他的话,都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
陆卓心道沈严也就该庆幸今日宋三没来,要是宋三在此处,听到他说出这种话,哪里还会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早捏着拳头大骂着‘你他娘的在放什么狗屁’冲了上去,不把沈严打得满地找牙绝不会停手。
这下陆卓倒是有些明白,为什么今日这样重要的场合,姜宋两位愿与裴翊回京城共患难的兄弟反而没有出现。
姜宋二人与沈严亦是生死之交,若让他们见到他们敬重的沈大哥变成今日这番模样,不知该有多伤心。
陆卓将视线投向沈严,上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心生感慨,试问谁又能从这重情重义的面孔下看出一颗贪婪腐烂的心?
当年陆卓在塞北时,虽对裴翊这位沈大哥时常看向自己的怀疑目光十分不适,却也从没想过这位沈大哥有一天会对裴翊不利。
沈严还在悉数塞北军中裴翊对顾家二郎的迫害,突然听到公堂外一声轻斥:“够了!”
那声音温婉轻柔,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伤痛。
沈严浑身一震,僵直着脖子,不敢回头去望那声音的来处。
大理寺卿听到又有人扰乱公堂,脸色沉了下来,又是一拍惊堂木,怒道:“何人说话?”
公堂内外霎时安静下来,闫秀月摆手婉拒了陆卓的阻拦,抬步踏进公堂,跪到沈严身旁向大理寺卿叩拜道:“叩见大人,民妇名唤闫秀月,乃是堂上这位沈参将的妻子。”
见闫秀月走到公堂上来,裴翊亦吃了一惊,两步行到闫秀月身边蹲下,想要劝她离去。
“嫂子……”
闫秀月抬手止住了裴翊的话头,脸色苍白地向他摇了摇头,沉声说道:“裴兄弟,你就让我说吧,有些话我今日不说出来,我这一生都不会痛快的。”
裴翊望着她难看的面色,欲言又止一番,最终垂头立到一旁。
堂上大理寺卿不悦道:“妇人闫氏,你可知扰乱公堂是什么罪过?本官多番出声制止,你却屡教不改,实难姑息。”
说完就要洒签、打人,裴翊杀气腾腾地瞪了他一眼,把他伸向竹筒的手吓了回去。
大理寺卿咳嗽了一声,说道:“但念堂上之人是你的至亲夫君,你因牵挂忧心而发出声响也是在所难免,速速离去吧。”
闫秀月再次躬身叩拜,一双泪目坚定地望着大理寺卿,摇头道:“大人,民妇亦有冤要伸,不能离去。”
大理寺卿不耐烦道:“若是有冤去找京兆尹便是,这里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闫秀月道:“民妇不用去找京兆尹,因为民妇今日要告之人就在堂上,要告之事亦与本案息息相关。”
“民妇今日要告自己的丈夫沈严,既然他指认裴翊兄弟因妒生恨害死了顾家二郎,民妇亦要指认他因妒生恨诬陷同袍,暗害兄弟,不忠不义不堪为人!”
围观百姓哪能想到今日还能看上这么一出妻告夫的大戏,当即叽叽喳喳地往公堂那挤了又挤,被陆卓都挤了一个踉跄,差点被推进了公堂里面,换了个最佳观赏席。
沈严难以置信:“秀月,你在说什么胡话!”
“胡话?”闫秀月苦笑着摇头,“我是糊涂,自祯宁十三年起我便糊涂了。原本是好好的兄弟,战场上你为他挡过刀,他亦以性命相托尊你为大哥,你带他来家中吃饭,我也当自己多了个小弟弟,可是不知为何只是升了一个参将便什么也变了。”
“你说他年纪太小不能服众,将军这样将他升为参将是在害他,可升参将是因为他抗敌有功,那一战他领兵将来袭的北蛮贼人追出十来里地,斩杀了两百余名北蛮贼子,是祯宁十三年的第一场大胜,众兄弟对他都十分钦佩,凡是在我面前提起他都没有不夸的,唯有你跟我说他不能服众。”
“他本就年轻,骤然升任参将,我视他为兄弟,怕他被权力迷了心窍,担心有何不对?”
沈严咬紧牙关,挤出这句话。
他亦能想起祯宁十三年裴翊升任参将时的事。
祯宁十三年,裴翊入塞北不过三年,先是任了先锋跟着沈严一起在穆元帅帐下行走,穆元帅死后他亦是沈严的下属,但不过短短两年他便升了参将,那时他才不过十八岁。
两年?沈严在塞北苦熬了八年,熬到三十岁才升了参将,裴翊在塞北不过短短两年却坐到了和沈严一样的位置,要沈严如何服?
“有何不对?我早就不知道了,从那时起我便糊涂了。”闫秀月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祯宁十五年圣上下令再攻虎牢关,白老将军阵前被那蛮子扎颜重伤,十万大军群龙无首,是他一马当先,提着银枪带兵攻向扎颜,为大军争得了回旋的时间。战后他伤重难治,若不是塞北客大侠托人送来灵药,恐怕早已见了阎王——他因这一战升任副将,你却说他贪功冒进,为求战功置白老将军的生死于不顾,差点害老将军命殒战场……”
“别说了!别说了!他若不是贪功冒进又如何会重伤?那塞北客本就是他的姘头,送来灵药又有何稀奇?他只怕早就知道会如此才有恃无恐!”
祯宁十五年!裴翊入塞北五年,因虎牢关一战升任塞北军副将,那时沈严已经在塞北当了十三年差,第八年升了参将,第九年还是个参将,第十年、第十一年、第十二年……到如今裴翊做了将军,他还是个参将……
要沈严如何不恨?他为什么要指认裴翊因嫉妒杀害了顾家二郎?因为他知道,他知道——嫉妒真的能杀人的,他早就已经被嫉妒杀死了无数回,杀死了无数回!
听着沈严的嘶吼,闫秀月唇角牵出一抹苦涩的笑,向他说道:“以前我总觉得你说的不对,却又不知哪里不对,我那时还以为是我太过蠢笨所以才想不明白,我还怕我的蠢笨连累你被人笑话,所以才不再愿意多说话——现今我才明白,我确实太过蠢笨,蠢笨到识人不清,我一直以为我的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今日才知原来夫妻十数载,不过陌路人!”
她悲声向裴翊喊道:“裴兄弟,今日累你染上官司,是我们沈家对不起你!”
喊完这句话,她一头撞向公堂的大柱,四下惊呼。
幸而裴翊离她十分近,见她神态有异便立即向她而去,及时拦下了她。
只是闫秀月一想到自己这十余年竟与一头豺狼共眠,便觉恶心至极,心中存了一死以证清白之意,已经有些魔怔,死活要再往柱子上撞。
陆卓早趁乱跑了进来,见闫秀月这幅情态,怕她气急攻心得了癔症,忙出手在她颈后、腰间几个大穴一拂,闫秀月当即便晕了过去。
裴翊怒瞪陆卓:“你让她这样做?!”
这可真是人在公堂外,锅从天上来。
陆卓无辜地向裴翊摊手:“是如意楼楼主用两坛好酒请我帮忙带人来,他说是受一位江湖人士所托——我就赶了个马车,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心知闫秀月如此举动,说不准就与杨纯脱不了干系,总而言之,为避免裴翊打上如意楼去,就算有锅也只能是那已经不见踪影的塞北客的锅。
陆卓表示自己很无辜。
谁知裴翊听到闫秀月是塞北客送来的,反而冷静下来,低声向陆卓道歉:“抱歉,是我唐突了。”
他什么时候跟塞北客道过歉?就算有过,也定是为了说些阴阳怪气的气人话,何时有过这样客气有礼的时候?
陆卓就这样看着他,突然觉得两人的距离一下拉远了很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裴翊刚才怀疑了陆卓,却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塞北客。
陆卓心里登时五味杂陈。怎么?人长得丑了点就是有特权是吧?
裴翊可没空理他身上凭空冒出来的酸味,抱起闫秀月要去找大夫,大理寺卿连忙出声制止。
“裴将军,这案子还没审完呢!”
裴翊回头,眉眼一片冰凉:“我这有顾清泽的亲笔遗书一封,上面有他亲口供认临阵脱逃,罪不容赦,甘受军法处置,斩首于五军前的话。”
他一手扶着闫秀月,一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扔到公案上,冷声说道:“你自去找顾家比对笔迹,看他们认是不认。”
大理寺卿惊讶地拿过书信拆开,两眼扫过书信后望向裴翊,说道:“这、这……将军怎么不早些拿出来?”
裴翊嘲讽地扫视了公堂一眼:“早拿出来又岂有今日这番大戏看?”
原来这就是后招。陆卓这下弄明白了裴翊这阵子有恃无恐的依仗,低头挠着脸笑了笑,原来自己不过是白费力。
从不知有这封书信的沈严震惊地望着裴翊,说道:“你一直防着我?”
裴翊简直懒得再理他,凛声道:“如果你那日奉命去整理顾清泽的遗物之时,没有为了想法子栽赃我而慌神,你自然会看见这封遗书就放在顾清泽的书案之上,只等同他的遗物一起交给顾家。”
“沈大哥,我从来没有防过你,是你自己走错路了。”
说罢裴翊带着昏迷的闫秀月走出公堂,陆卓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留下形单影只的沈严站在明镜高悬四个大字下,掌心的珠花刺破他的手掌滴下点点鲜血。
他再一次被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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