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晋江
◎武林大会34◎
伤口和袖子粘黏在一起, 姜时镜用剪刀一点点剪掉衣袖,左手小臂上有三个深到见骨的咬伤,再往上是一条条划痕, 蔓延到肩膀, 暗红色的血随着衣袖的脱离再次涌出, 洁白的床单绽开一朵朵血色花朵。
他取出弯针穿线,手却颤抖得厉害, 线头剪了又剪, 许久才勉强穿过。
煮麻沸散需要一定时间,少女手臂上的伤却已不能再拖, 以往拿刀拿针从未抖过一次的手, 在此刻连最简单的缝合都没法做到。
姜时镜用布巾按着伤口止血, 弯针放在矮桌上,深呼吸努力平复着躁动纷乱的心,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稠到几近窒息。
那股压抑的暴虐冲撞着仅剩的理智,心中的阴暗隐晦不断攀爬增长,逐渐蔓上眼眶。
“……姜时镜。”
一声微弱呼唤响起, 他蓦然回神, 望向脸色苍白的少女,下意识抬起按着伤口的手:“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桑枝微微摇头, 用气音道:“没有,你把伤口缝上吧。”
姜时镜沉默地垂下眼, 弯针在视线内无比刺眼,他头一次没有勇气拿起它:“没有麻沸散……”
“我不怕疼。”她用尽力气抬手,勾住他垂落在床畔还在发颤的手, “给我缝得好看一点, 神医。”
姜时镜眼瞳微颤, 有一层薄薄的水雾遮住视线,良久才应道:“好。”
桑枝原本做好了强忍痛苦的准备,但不知是少年动作太轻,还是自己对疼痛的感知力下降,弯钩破开肉穿过的痛感比伤口持续的疼痛微乎其微。
姜时镜注意力非常集中,眼睛盯着伤口一眨不眨,努力的平稳着呼吸,保持手部不发颤,快速缝合,撒上药粉,再小心翼翼的包扎起来。
一盏茶的时间,额上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一滴滴地滑落到衣襟。
“好了,其他地方有没有伤到。”姜时镜掀开黑色斗篷,视线少女从头到脚观察,暗紫色的衣物即使被血沾染也不会太明显,因而他没法确认其他位置的伤口。
许是失血过多,桑枝只觉得非常困倦,眨眼时会有黑色阴影在视线内晃:“应该没有了,我好困。”
姜时镜指尖搭上她的脉搏,半晌后,取出一颗药丸塞入她的嘴里:“咽下去。”
桑枝嘴里很干,努力了很久也吞不下,药丸在嘴里化开,苦得她眉头皱起,见此,姜时镜才反应过来连忙去桌边倒水,倾身喂到她唇边。
然后又急忙翻出方婉藏在梳妆柜里的酥糖,将最小的一颗放进她嘴里:“别睡,再想想身上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
桑枝将糖含在嘴里,困得恍惚:“不知道。”
姜时镜不得已俯身将她抱起来靠在自己怀里:“桑桑,别睡着,好不好。”
“好。”她轻应了声,却下意识地找了个能令自己舒服的姿势阖眼,一眨眼的工夫,沉沉进入梦乡。
姜时镜感受到小姑娘瞬间软下来的身体,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将她还含在嘴里的糖块抠出来,放在矮桌上,后背的衣物并未被血染红,应当没受伤,但他仍然放心不下。
将小姑娘轻轻放回床上后,出门寻了一个女弟子来。
取出母亲的备用衣服递给她道:“将染血衣物换掉,仔细检查身上的伤,一处也不能漏了。”
趁着弟子检查之际,他在外屋快速磨墨,写好两份药方。
半炷香后,女弟子从内屋出来,手里捧着桑枝染血的衣服,恭敬道:“除了已经包扎好的地方外,只有右肩膀上有一道很浅的划痕。”
她犹豫了下,继续道:“圣女的后背蝴蝶骨上,有一条类似蜈蚣的缝合痕迹,好像是不久前留下,应当没怎么上过药,伤疤颜色很深,缝合得也有问题,伤口凸起,留下了很严重的印记。”
姜时镜怔住:“蝴蝶骨上?”
……是蛊蛇印,小姑娘难道回蜀地后将存有蛊虫的那块地方剜出来了?
可后背不是反手就能轻易够到甚至缝合的地方,她在蜀地被欺负了。
意识到这点后,他差点将手里的药方揉皱,缓缓呼出一口气,稳住情绪后才道:“我知道了。”
手里的药方递给弟子,“去抓药给后厨,让他们煎好后送过来。”
弟子:“是,少宗主。”
遮挡太阳的云层散开,金光迈过门槛照进屋内,偶尔会有信鸽从天际飞过,姜时镜站在原地久久,长而密的睫羽在脸颊上投下一层阴影。
良久,他转身走进内屋,弥漫在屋内的血腥味减轻了许多,弟子甚至体贴地将被染红的床单也全部换了干净的。
他坐到床沿边,望着睡得并不安稳的桑枝,她的眉心微微皱起,原本垂落在额间的发饰滑落至额角,紧闭的眼尾处有水色溺出,脸色苍白如纸,脆弱的一阵风就能刮走。
“明明怕疼怕得后槽牙都快咬蹦了,却仍强撑着说不怕。”他眸内划过一抹无奈,“真是朵野花。”
他将少女发间的银铃配饰全部取下来,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
前院临时休息的院子攘来熙往,神农谷未参与小组赛的弟子有序听从方婉的安排为伤患处理伤口,她则负责一些断肢的弟子,帮他们在有限的时间内接上。
其他门派的弟子有的来了解情况,有的看望师兄弟,乱糟糟地挤在一起,让本就不大的院子更显拥挤。
方婉刚给一个恩华寺的小师父接上断手,后续处理转交给另一个医术上乘的师姐,想出来透口气,却发现院内乌泱泱的嘈杂。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和痛苦的呻/吟掺和在一起,让人头昏脑涨。
她用手肘揉了揉眼睛,喊住从身边路过的刀宗弟子道:“把未受伤的人全部赶出去,人太多了,空气里的血腥味散都散不掉。”
弟子行礼道:“夫人,我们先前已经劝过,但他们不愿意走,非要留在这里要一个交代。”
“交代?”方婉望着满院子里瞧热闹多过于着急担忧的人,蹙起眉道,“这里全部都是各门派受伤弟子,他们跟谁要交代。”
弟子抿着唇,望了一眼方婉,意思再明确不过。
“呵。”她溺出一抹荒唐,“真是有意思。”
方婉望向自己在救治过程中身上一层层溅射到的血,眸色凉了下去,携着内力的声音穿透整个院子:“没受伤的所有人离开前院,想要说法,要交代,去主殿闹,这里全部都是受伤的师兄弟们,得不到你们想要的交代。”
前院刹那安静了两秒,而后更激烈的声音炸开。
“分明是你们刀宗没有排出潜在风险,让师兄受伤。”
“对啊,本来就是你们刀宗的错,声音那么大干什么。”
“你嗓门大就有理了吗,我师弟的头都找不到,你们怎么敢当东道主的。”
只要有一道声音出来,附和的声音像藤蔓般攀附,汇聚成粗长的枝丫涌向方婉。
若不是有弟子拦着,甚至想冲上来争执。
“如果这里有人因空气不流通窒息而亡,在场所有人都是加害者。”方婉站在台阶上,将最先出声煽动鼓舞的面孔记住,然后故意刺激他们,“你们可以继续闹,闹到你们的师兄弟死亡为止。”
话一出口,那几个人果然义愤填膺道:“师兄弟们明明是因为你们刀宗才受伤死亡,你现在的意思是连人不救,活生生熬死他们。”
“太过分了,你们刀宗就是这么给我们交代的,十几条人命啊。”
“我们只是想看一眼师兄们可还安好,到你嘴里就变成闹事,我看分明是你不想救人。”
越来越多的指责声前仆后继地涌上每个人的耳畔,带起所有人的亢奋情绪
方婉的脸色沉至谷底,指缝间不知何时出现了四根银针,空中划过一道极快微光,带头闹事的人瞬间无力地滑落到地。
一根银针正中他的眉心。
吵闹的争吵一刹那少了大半,有人惊呼出声:“有人晕倒了。”
方婉负手而站,沉声道:“你们可以继续闹,大不了就是在前院里躺着睡一觉,会不会感染风寒我就不知道了。”
没有带头人的声音后,其他人面面相觑,皆不再出声,默默退出了院子。
方婉凝视倒在地上的陌生弟子,似乎没有人认识他们,也没有人搀扶他们,方婉朝刀宗弟子招了招手,吩咐道:“将这些人先关起来,查清他们的身份。”
弟子应声:“是。”
常年跟在身边的丫鬟上前一步,递上手帕道:“夫人怀疑他们不是门派内弟子?”
方婉:“没有人授意,哪家门派弟子胆子这么大,肆无忌惮地跑到这里来闹。”
个别门派的掌门极其注重面子,即使武林大会发生虐杀大事,只会恪守礼仪地找到姜悔和老爷子面前给门下弟子要个交代,而不是让弟子来救治伤患的地方闹事,唯恐天下不乱。
况且几个弟子穿的衣服,有风清门,幕落山庄,伏音宫,却唯独没有咸鱼教和神农谷的,此次损失最严重的当属咸鱼教弟子,死亡人数最高,但整个院子里都没有咸鱼教的人。
可想而知幕后筹谋的人想把罪和错都嫁祸到谁身上。
即使洗白这么多年,在中原依旧被冠以魔教之名。
她擦拭着手上凝固的血渍,眸内渐渐出现晦暗:“谷主呢。”
丫鬟:“自出事后,奴婢就再也没瞧见。”
方婉动作一顿,手里的帕子叠成四四方方:“去找个信得过的人,暗下去神农谷放把火,别伤到人。”
丫鬟愣住:“夫人这是想做什么。”
方婉唇角弯起一抹弧度,手里的帕子递还给丫鬟,语气森然:“他可以存有野心,但绝不能拿这些孩子的命当垫脚石。”
“夫人是觉得徽启山之事……”丫鬟立马噤声,恭敬道,“奴婢现在就去。”
大半的弟子离开后,前院显得空空荡荡,熬好的药大批量地送来,浓郁的中药在空气中散开与血腥混在一起。
方婉仰头望了一眼明媚的天空,云层缓慢飘过,笼在身上的阳光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要变天了。”她轻喃出声。
武林大会期间发生惨烈伤亡,决赛被迫延期,玄天刀宗被推上高台质疑,小组赛一共参与七十二人,死亡十六人,重伤七人,轻伤九人,其中人数最多的咸鱼教死伤八人,风清门为六人,伏音宫三人。
其余门派的死伤则更少,衔月楼因只参与了四人,反而都相安无事。
第二日,八大门派汇聚一堂,面容严肃地商讨着对策。
宽大的长桌让两拨人一分为二,剧烈的争吵的过后是无止境的寂静,墙壁上的火烛在凝滞的空气里跳动,投下一小块张牙舞爪的阴影。
幕落山庄大庄主猛地一拍桌,怒目而视:“谷主难道不应该先解释,丢失的禁药是怎么一回事?”
谷主未隐瞒道:“前些年为了救治一位远道而来的孩子,研制出的药罢了,但药效差强人意,我就给封存起来了。”他叹了一口气,“不承想,竟传出了这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谣言,这才被盗走。”
他垂下眼,眼尾那几道原本肆意的划痕弯下,显得无奈又无辜,“只是一些无用的药,不然那个孩子也不会死。”
质问的大庄主顿时哑然,一腔怒火没地方撒,转向柳折枝:“以往从未发生过这种事,咸鱼教来此参赛,就出了这档子破事,你又作何解释。”
伏音宫的负责人缩在角落里,小声道:“咸鱼教也是唯一一个三十名弟子报满的门派。”
“几位似乎忘了,损失最严重的是咸鱼教。”柳折枝抬眸墨色的瞳一一扫过几人,似笑非笑道,“我教第一次参与武林大会,自然要给教中弟子长个见识。”
他停顿了一下,盯着大庄主道:“我知道迂腐两个字作何意,大庄主不用额外再跟我解释一遍。”
大庄主又是一掌拍在桌上,茶杯被震得溅起水渍:“不懂规矩的小辈。”他目光锐利,讲话时嗓音极大,“谁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
瞿苒苒坐在柳折枝身侧,身姿端正,墨发由一只白玉簪子挽起,散落的碎发从额角滑落,她垂眸看着桌上的简易地图。
上面圈圈点点地画出了一些标志,这是她特意去找曹裘标出来的,虽然只在徽启山走了一日,但他已然对整个地形非常熟悉。
她淡然开口道:“出事的地点位于清柠潭北边两公里外的树林,这里的树木是整个徽启山最茂密距离最近的一片,甚至形成了一条天然小道。”
“小道一共三丈远,然而在最开始有一个往左侧的凹陷阴影区,我去瞧过,能容纳近十人。”
她抬起头看向大庄主:“咸鱼教地处巴蜀,气候潮湿,树木皆为盘根大树,能遮天蔽日,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一片只有树干和积雪的雪山里部署,大庄主……未免太看得起人。”
“况且……”她荒唐道,“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这难道不是我们今日坐在这里的目的?”
“施主说得在理。”恩华寺的主持忽然出声,“不过,贫僧寺里有一弟子在第二日的袭击中,在大雾里听到除了咸鱼教圣女的第二道笛音,从何而来。”
瞿苒苒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转头望向沉默的柳折枝。
骨笛只有咸鱼教人拥有,她后来问过桑枝,另一道笛音可否是咸鱼教弟子来帮他们的,小姑娘摇着头坚定地说,那笛音在操控禁药袭击。
禁药内的蛊虫并不能直接被骨笛所影响,至少小姑娘做不到,那么教中的其他普通弟子更不可能做得到。
殿内安静了很久,所有人都望着柳折枝等他的解释。
当事人却望向了谷主,视线往上挪,定在他身后的面具人,弯起唇角笑了出来:“真是好问题。”
他坐直身体,一字一句慢吞吞道:“我也很疑惑,死人要如何复生。”
众人被他一句话,搅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庄主怒声道:“休想转移话题,逃避回答。”
柳折枝用手支着下巴,神色淡然:“几位在这里有空质问我,不如再问问神农谷究竟研制了多少禁药,又丢了多少,近乎一年过去,可否追回来。”
谷主似乎没想到他又扯回自己身上,微微愣了下:“偷盗禁药一事,谷内一直在派弟子搜查,但偷盗者躲的太好,还未找到。”
“是吗。”柳折枝笑道,“躲的确实好,带着禁药都躲到刀宗来了。”
谷主皱起眉,原先的事不关己隐去:“你不用将祸端引到我身上来,神农谷以医盛名天下,我治病救人这么多年,又怎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哼。”风清门的老掌门突然摸着白胡子,斜睨着柳折枝鄙夷道,“人家济世时,你都还没出生,毒刹教还在为祸天下。”
柳折枝指尖敲打了着下巴,然后伸手拿起桌上凉透了的糕点,咬了一口,意味不明道:“真甜,创造这块糕点的人最清楚这里面加了多少糖。”
“谷主,我有个疑问觉得甚是不解。”
他笑意盈盈地望着一袭青衣儒雅的谷主:“人真的能初心不变,一条路走到底吗?”
谷主连犹豫都没犹豫,直言道:“为何不能,你太小看人心了。”
殿内安静了几秒,所有人都听来了两人在打哑谜,但无法探到里面的信息,一时皆沉默不语。
柳折枝眸内的笑意更深,却不达眼底,他瞥了一眼后方的面具人,唇角轻扯:“太高看人心,可不是一件好事。”
他站起身,望向全程都不开口说话的刀宗老爷子,说的好听叫商讨会,说的难听便是讨伐定罪会,在场的所有人他都很熟悉,却又格外陌生。
一张纸的笔墨鸿沟,隔开他跟这个时代的一切。
“隔行如隔山,我祝你们成功。”他的视线在谷主和面具人身上停留了几秒,拉起瞿苒苒道,“走了。”
在座的人能坐上掌门之位,都不算笨,在隐晦的弦外之音都听懂了,视线纷纷转向谷主,连阻拦柳折枝离开这件事都没人做。
瞿苒苒单手提着裙子,跟上他的脚步,奇怪道:“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为何听不明白。”
柳折枝望着等待在殿外的一众弟子,刺眼的阳光让他不得不眯起眼,他沉默了半晌,拉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而去:“你听明白了,鼓不是用来蒙蔽自己的。”
瞿苒苒怔了下,脚步慢了下来,垂着的视线定在交握的两只手上:“神农谷真的要反?”
“不知道。”他大步往川舒院走,脸色沉得厉害。
他来这个世界太久了,久到对于现代的一切都已忘却了大半,包括他亲手创造出来的原著书内容。
那个人在他的记忆里明明确确已经死掉,为何现在还能带着面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川舒院。
桑枝睡了一天一夜,其间被姜时镜灌了五碗药,醒来时嘴里苦得像吞了一大把黄连。
她坐在床上吐出洗漱水,无奈道:“我只是手受伤了,脚没断。”
姜时镜拒绝了她的下床请求,将干净的手巾递给她道:“你失血过多,应卧床休息,不宜走动。”
桑枝边擦脸边闷声道:“那我想如厕呢。”
姜时镜沉默了半晌:“我抱你去。”
桑枝动作顿住:“…………”
认真地看着他:“我只是受伤,不是废了。”
姜时镜接过手巾放进水盆里洗干净后,挂在洗漱架上,轻声道:“我知道。”
桑枝总觉得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靠在床上看着他搜罗出来的话本子道:“我怎么回来的?”
“你睡觉时,半夜趁着人不多时抱回来的,没人瞧见。”他犹豫了下,看向她身上干净的里衣又解释道,“衣服是弟子帮你换的。”
桑枝歪了下头,从一堆的话本子和小人画里抬起眼,笑道:“你帮我换也没事。”
姜时镜愣住,随即低下头,耳廓一瞬通红:“尚未成亲,授受不亲。”
桑枝看着少年毫无变化的脸,然而耳朵却通红一片,忍不住笑出声:“我以为,你已经不在意这个了。”
“这是常识,无关于是否在意。”他端起丫鬟刚送来的白粥,边吹边搅拌,“你长久没进食,先用粥垫垫,小厨房还炖了莲子羹,晚些我给你端过来。”
桑枝单手翻着小人画,瞧了一眼白粥道:“能加点咸菜吗,纯的白粥我喝不下。”
第152章 晋江
◎武林大会35◎
姜时镜将吹温的勺子递到她唇角:“放了糖, 不算没味道。”
“也行,刚好我嘴巴苦得厉害。”粥的温度刚刚好,不烫也不冷。
桑枝边翻着小人画, 慢吞吞地吃掉喂到嘴边的甜粥, 莫名觉得自己像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孩童, 等着父母一口口地喂给自己。
“给你换衣服的弟子瞧见你后背蝴蝶骨上有一条蜈蚣伤口的缝合。”姜时镜将勺子递到她的唇边,顿了半晌道, “我记得那里原来是蛊蛇印。”
桑枝翻小人画的动作停了一瞬, 咬住勺子,眉眼弯成月牙:“我取出蛇缕蛊了。”
她吞下粥, 往少年的方向靠近, 眼瞳亮晶晶地漾着星光:“没有人能再威胁我做不喜欢的事情。”
姜时镜看着眼前似骄阳的少女微怔, 脑海里是弟子所描述的可怖伤痕,蜈蚣形状, 伤疤凸起,缝合技术多糟糕才会导致几月过去了依旧异常严重。
小姑娘嘴上不说,实际非常怕疼, 剜开血肉取蛊, 不知她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垂下眼,眸内翻涌的情绪尽数掩藏, 嗓音微颤:“母亲研制了许多祛疤的药膏,一会儿我拿一些过来。”
桑枝:“在后背, 没人看得见,没关系。”
她看到少年握着勺子的手越加收紧,几乎要捏断瓷柄。
她叹了口气, 伸手附上他的手背, 相比他微凉的手, 她一直待在床上,又喝了大半碗热粥,掌心炽热无比,手心甚至出了薄汗:“ 不是很疼,我一觉睡醒蛊虫就取出来了,只不过伤口缝得难看了些,我看不到后背,因而也不在意这个疤痕。”
姜时镜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纤细手指,指甲缝里还有未清理干净的血渍,嵌进肉里仿佛染红甲床。
他徒然松下力气,勺子落入碗内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无力感紧紧包裹下,让他生出了几分挫败。
“好似从遇见我开始,你就不断地受伤,中媚药,蛊毒发作,控制毒物反噬,取蛊虫,来了刀宗又被禁药袭击……”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轻,黑瞳内的最后一丝微光被遮盖。
他在意的从来不是疤痕是否可去,而是京州开始少女身上逐渐增多的伤痕。
桑枝往前爬了两步,跪坐在他面前,捧起他的脸,认真地盯着那双稍显晦暗的桃花眼:“蛊是褚偃早在好几年前便种下的,媚药是红卿下的,反噬则是我自己自不量力,禁药也是有心人故意放出。”
“从始至终都与你毫无关系。”她指尖抚上少年的眉梢,将皱褶抹平,“凡事多责怪他人,莫要反思自己。”
姜时镜怔怔地看着她,下一瞬,少女忽然倾身柔软的唇印在他脸颊上,如羽毛般轻抚而过,温热只停留了一茬。
“就算不遇到你,我兴许也要经历这些伤。”
他握着碗的手再次收紧,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定在少女偏苍白的唇上,缺血的缘故嘴唇起了一层皮,中间破开一道小口子,泛着殷红。
桑枝弯起唇角,虎牙尖抵住下唇:“粥要凉了。”
话落,门外遽然响起脚步声,毫无停顿直奔内屋而来。
姜时镜反应迅速地将碗放在矮桌上,提起斜放在床头的重剑,警惕地盯着被屏风挡住的外屋,就连恹恹的小飞鱼也缓慢地从床底下爬出来,迈着粗壮的四肢挡住唯一的入口。
它身上的伤已上过药,土金色的皮肤被白布层层裹,像一只成精的肥大粽子。
柳折枝绕过屏风,就见一人一呱虎视眈眈的望着自己,微愣了下。
“你们做什么。”
姜时镜轻皱了下眉,收起重剑:“怎么是你。”
柳折枝奇怪道:“不然还能是谁。”他看向被包成独眼龙的小飞鱼,无语道,“少了一只眼睛,连我都认不出来了?金哈蟆。”
桑枝:“…………”
气冲冲冲的纠正他:“蛤你个头,金蟾!你个文盲。”
小飞鱼:“呱。”
柳折枝双手一摊:“有区别吗,你又不能把它做成标本给我招财。”
姜时镜站到床头,手中的重剑抱在怀里,看着同记忆里相差无二的男人,眸色渐渐沉了下来。
桑枝气得直起身跪在床上与他叫板:“你敢打这个念头,我把你做成标本。”
柳折枝眉尾挑起:“你也得有那个本事。”
他踉跄地往内屋跌了一步,差点一头撞洗漱架上,藏在身后的瞿苒苒挤进来,不满道:“挡着做什么。”
她绕过柳折枝两步走到床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桑枝,眉眼里满是担忧:“恢复得如何了。”
桑枝坐到自己后腿上,轻摇了摇头道:“没大碍。”
瞿苒苒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掀她的袖子:“让我瞧瞧,昨日那些禁药咬人可都是下死口,你这胳膊还能用吗?”
桑枝为了让她放心,用力抬了两下左手:“只被咬了三口,当时还有小飞鱼在,它伤得比我重多了。”
瞿苒苒自然也看见了包成粽子的金蟾:“没事就好。”
柳折枝瞄到矮桌上的白粥,忽道:“粥凉了,苒苒陪姜少主去厨房端碗热的来。”
屋内的人皆是一愣,桑枝奇怪道:“我已经吃饱了。”
瞿苒苒:“你怎的不自己去。”
姜时镜倒是没出声,视线一动不动地定在他身上,带着隐隐的质问。
柳折枝将瞿苒苒拉起来,轻声哄道:“乖,我有些饿了,顺便看看厨房里有没有其他糕点,一盏茶后再回来。”
瞿苒苒沉默了片刻:“我不能听?”
柳折枝失笑道:“晚些,等我想好了,再一五一十地同你说。”
瞿苒苒甩开他的手,眸内滑过少许凉意:“若你再骗我,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原谅你。”
男人低头望向自己空荡荡的手,低声道:“不会了,以后都不会。”
瞿苒苒没听清他的口中的话,但也没深究,望向姜时镜道:“走吧。”
后者将视线挪向桑枝,看到她点头后才与瞿苒苒一同离开。
屋内安静了片刻,桑枝仰头望着柳折枝,脸色渐渐敛起:“你想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柳折枝转身去外屋关门的动作停顿了一霎,无语道:“没别的词汇可以用了?九年义务教育喂狗了?”
桑枝慢吞吞爬回被窝里,单手扯着被子盖着腿:“万一我不是文科生呢?”
“跟文理有什么关系,你小学没学过隔墙有耳。”他走到里屋,手里还多了一块不知道从哪里顺的酥糖,“我没算错的话,你来这个世界最多不超过一年。”
桑枝盯着他往嘴里塞的酥糖,点了点头:“严格算起来,是去年秋初的事情。”
柳折枝忽然愣了下:“秋初?那时候小桑还活着?”
桑枝:“?”
“你好像很意外。”
柳折枝像是想起了什么,沉默了几秒,然后转移了话题:“你来这个世界前有没有看过什么小说。”
说起这个桑枝就来气,要不是纪宜游那个狗东西非要让她花钱买,她还不一定彻夜看完那本该死的古早狗血文。
她咬牙切齿道:“穿的前一晚通宵看了一本狗血文,托它的福,不然我还见识不到书中描绘的如此波澜壮阔的江湖武侠。”
柳折枝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也没这么狗血……”
桑枝猛地看向他:“你瞧瞧姜时镜他祖父还有风清门那一大家子还不狗血?”
柳折枝:“…………”
空气安静了几秒。
桑枝后知后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虽然她一直怀疑柳折枝可能没读完九年义务教育,在现代不是个好人,但她非常确定他很熟悉原著书中的角色,不然在蜀地时不会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解姜岳松的为人。
纵然他们来自同一个世界,异世相遇并没有让桑枝产生惺惺相惜之情,反而对柳折枝的戒备更深了一层。
“那本小说的结尾,毒刹教是什么结局?”柳折枝问。
桑枝轻皱了下眉,抓着手里的小人画微微用力,面上不动声色道:“毒刹教的结局,你最清楚不过,你是胎穿,拥有成人的记忆。”
“即便是刚出生的记忆,也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
柳折枝后退一步,靠在屏风架上,视线望着床头悬挂的药包渐渐失焦:“你太高估一个人的脑容量了,我想记住某些东西,就必须要舍弃一部分。”
“没有人的大脑能无限往里塞,即便是记忆。”
嘴里的糖化开,甜腻在味蕾上蔓延,充斥着神经,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边缘:“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
他目光缓缓往下,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脸,道:“我不会杀你。”
桑枝怔住,撇开眼,装作翻看小人画的模样,敷衍道:“我没那么想。”
“告诉我,小说结尾,毒刹教的结局。”柳折枝再一次重复,嗓音比先前沉了不止一星半点,隐隐透着几分威胁的意味。
这是身居高位者的下意识行为。
“方婉嫁于刀宗后的三月,毒刹教因时常以蛊毒残害中原,由玄天刀宗带领六门派联手于夏至围剿,毒刹教因此重创,教中高手死伤大半,前教主就此不知所踪,尚且还幼小的少主继任新教主。”
桑枝顿了下,一字一句道:“改名咸鱼教。”
她往后仰靠在床头:“后来发生的事,小说没写,我也不是很清楚。”
柳折枝瞳孔微缩,蓦然站直身:“不知所踪?”
桑枝吓了一跳,扯起被子挡住一半的身体:“不然呢,难道还有什么隐藏番外?”
柳折枝不可置信地轻喃出声:“他从一开始就没死。”
“我的记忆出错了,怎么可能。”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倚靠在屏风上,遮挡外屋的光源。
桑枝瞧不清他的神情,只能依稀听出男人的声音里透着慌乱和惊诧,她疑惑道:“谁死了?”
“柳,温,茂。”柳折枝一个字一个字吐出这个名字,眼里的恨意蔓上脸颊,戾气充斥着房间,不断往下施加的威压,让桑枝非常不舒服。
她拖着被子往床榻里缩了缩:“前教主早在出场后没多久,就服用了冥息蛊,这种蛊虫能在危难之际让宿主强行进入冬眠,表面上看起来如同死了一般,但只要伤恢复的差不多,就会醒过来。”
“你……忘记了?”桑枝迟疑着问。
柳折枝闭上眼,烦躁地揉着额角,眉宇间杀气凌然,桑枝很少会见到柳折枝仪态全失,如一只失去领地的豹子,躁动不安地围着洞口转圈,设想如何铲除潜在危险。
“我就不该脑袋发浑乱编,弄出一个莫须有的金手指,还偏偏落在柳温茂的身上。”
桑枝听得迷迷糊糊,一时无法理解:“你在说什么。”
“冥息蛊是金手指?”她不解道,“可我先前为了找蛇缕蛊的解蛊方法,在教中的书阁内无意间翻到古籍,上面详细地记载着冥息蛊的炼制方法和作用。”
柳折枝忽然沉默下来,脸色却黑得如同滴墨,他转身往外走:“多谢。”
“诶。”桑枝望着他一瞬消失的身影,一肚子的疑问来不及问出口。
柳折枝开门前停顿了半晌,忽道:“虽然我期待你同我一样走岔,断了后路,但又希望你能平安回那个安稳的时代,人真是复杂,极好和极恶,都没法做到。”
他轻呼出一口气,推开门,墨色眼瞳内是满院子的雪色:“七月半,天狗食日,别迈错路了。”
本就不大的声音被呼啸的寒风吹得支离破碎,桑枝赤着脚,站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她忍不住颤栗。
横七竖八的笔画拼成的字,有了后半句。
可短短几个字如尖锐的刀扎进心口,生生地剖开心脏,剜出盛放的花朵,然后剁碎成泥。
她听到耳畔有两道声音在不停争吵,在走与留里翻涌,最后打起来。
桑枝不知道谁打输了,只感觉到一阵耳鸣冲击着鼓膜,而后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从天而降,一切声音皆被隔绝。
“桑桑……”熟悉的少年嗓音穿透玻璃罩,如钟声传入她的耳畔,一道裂纹蓦然出现,而后是密密麻麻的纹路,整片玻璃在眼前遽然炸开,碎片在阳光下透着五光十色的光晕,汇聚到少年的身上。
“地上很凉,即便你想下床也要穿鞋。”姜时镜倾身将少女拦腰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留有余温的被子盖住冰凉的脚。
暂放在外屋桌上的莲子羹端到她面前道:“小厨房熬了一上午,里面加了调理身体的药,长期喝能缓解冬季手脚冰凉的病症。”
“我替你尝过了,是甜的。”他用勺子搅拌着碗里的莲子羹,边吹着热气。
桑枝垂首望向姜时镜,眸内被纠结不忍占据,她揪住腿上的裙子,轻声唤他:“姜时镜。”
“嗯?”
“我以前问过你,如果有一天我忽然消失,你会不会恨我。”她指尖用力,掐到了大腿的肉,“现在你要不要改答案。”
少年的动作停住,视线望着徐徐飘起的热气沉默了半晌:“是因为柳折枝同你说了什么?”
桑枝摇了摇头,睫羽遮住的眸内渐渐被水雾覆盖,在长久的安静中,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从空中坠落,融进了滚烫的莲子羹内。
“别哭。”姜时镜轻叹了一口气,手里的碗搁置在矮桌,“我不是会反复变卦的人。”
他抬起少女的脸,直视着她漫着水色的眼睛,认真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道路,我希望未来无论走向何方,都是你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这并没有错,我为何要恨你。”
桑枝的情绪一瞬间坍塌,她无法坚定地做出选择,这个世界短短半年颠沛流离的经历,比前半生加起来都要动荡。
她不喜欢这种浮萍一样的生活,却在得到能回家的希望后,产生了退缩的心。
“对不起,对不起姜时镜。”她哭噎道,“我不知道究竟怎样的路才算没有迈错,他们都让我坚定地选择脚下的路,不要迈错,可……”
桑枝泪眼婆娑地看着少年:“没有人告诉我,我现在走的这条路是否正确。”
姜时镜指尖拂过滚烫的泪珠,他先前一直隐隐有种不切实际的猜测,一次次的午夜梦回惊醒,燥乱的心在梦境的恐吓下反而逐渐平静,如今竟生了几分无力的怅然。
“不要被别人的言论左右心神,若是你拿不定主意,就按一开始决定好的计划,心无旁骛地去做,没有人能拦住你。”
他单膝跪在地上将哭得似孩童般的少女拥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如果你想走的另一条路,需要舍弃一切的话……”
“那就不要选,桑桑。”
桑枝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这半年的所有委屈全部倒出来。
姜时镜沉默不语地拍着她的后背,任由她宣泄,眼睫微垂,床幔的阴影洒下,遮盖了明暗不清的瞳。
三日后。
神农谷谷主在徽启山入口遭袭击,身受重伤,陷入昏迷,本就散乱的人心更躁动,有弟子违反规定闯入刀宗臧宝阁,火烧书籍。
抓捕的刀宗弟子刚冲入书阁,便发现他吞毒自尽,展开四肢躺在火海里,身侧是鲜红的血痕拼凑的四个大字,武林将亡。
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路高飞,转眼间传进每个人的耳内,本就推迟的决赛再没了期限,几大门派最终决定今年的武林大会取消。
刀宗倾囊十万两黄金,补给所有来参赛的门派弟子,更是派出本派弟子亲自护送弟子们回各门派修养,所有的掌门则全部留下。
“真是岂有此理,徽启山不是小组赛出事当日就封起来,他没事往徽启山跑什么。”大庄主火冒三丈,指着所有人的鼻子骂了一圈,连风清门的老掌门都没放过。
“还有你。”他拍的桌子乒乓响,“小组赛一事都还没水落石出,你又忽然宣布风清门不与刀宗联姻,你整什么玩意呢,拿弟子们的性命给你联不着的姻当坟墓啊。”
老掌门这几日总被骂,气得血压的都升高了不少:“简直粗俗,俗不可耐。”
大庄主:“?”
“你怎么有脸说出这话的,噢,刀宗没出事前,你们风清门攀着要把那娇滴滴的公治念嫁过来,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现在出事了,你又嫌弃人家,临时反悔。”
“好人和坏人都给你做了呗,路子这么野,怎么不上京州当皇帝去。”
大庄主像个炮仗一顿输出,怼得众人哑口无言,瞿苒苒在桌子底下默默鼓掌。
老掌门捂着胸口,一顿深呼吸,嘴唇抖得几乎要撅过去,连带白胡子一颤一颤:“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大庄主属于北方入赘到南方的幕落山庄,脾气本就一点就着,长久地在昆仑耗着,见不着心爱的妻子,又无法离开,得知弟子们先行一步后,更是气得整夜没睡着。
早早地就来主殿骂人。
“姜悔,今日老爷子不在,你来说说徽启山那些尸体怪物能不能有个着落,老子明日能不能下山回家!”
众人默不作声地望向坐在主位的姜悔,只见他面色冷然地掀开桌上的白布,露出里面大大小小的透明瓶子。
每个瓶子里皆装有一块从现场捡回来的碎肉,即使已经剩下一小块肉,却仍能肉眼可见地看到它们在瓶子里蠕动。
最大的瓶内是一只断手,用不熟练的五根手指在瓶壁上攀爬,血污顺着杯壁流淌,触目惊心。
“这里面是尸体怪物的残肢,距离事发五天,且密封情况下仍能保持活力。”姜悔拿起其中一个透明罐子,放在手掌里,嗓音低沉,“各位兴许不知,早前刀宗曾受过一次袭击。”
“与这些尸体怪物相仿,却又不相仿,他们在还未食人/肉时,表现得同一般人无差,一旦尝到人/肉,便与之无异。”
姜悔转动着透明瓶子,视线透过瓶子望向坦然坐着的柳折枝:“我夫人的医术,相信各位都有所耳闻,她在那些人身上取出了一只只鲜活的蛊虫。”
他的声音越来越沉:“和尸体怪物里取出的蛊虫不尽相同。”
几乎一刹那,大庄主猛地一拍桌子,指着柳折枝怒道:“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屁放。”
柳折枝摩挲着手腕上的新伤,幽幽然道:“宗主也说了不尽相同,咸鱼教虽然饲蛊,控蛊,但还没厉害到能操控尸体。”
他唇角弯起一抹弧度:“袭击刀宗臧宝阁的那批人,是活人,可不是死了数月的尸体。”
姜悔面无表情道:“教主是承认,那批人为咸鱼教中人。”
“我可没这么说。”柳折枝道,“咸鱼教常年内乱纷争不断,我相信你们也清楚,况且巴蜀地区加起来可抵小半个中原,会炼蛊的人数不胜数。”
伏音宫负责人默默出声:“可蛊虫却也只有蜀地才有。”
柳折枝瞥了他一眼:“你们宫主虽然没来,但小宫主还在刀宗,不如去换她来坐你这个位置。”
负责人垂下脑袋不再说话。
大庄主莫名其妙道:“这怎么又冒出来个小宫主,你们伏音宫玩得真花。”
“阿弥陀佛,可有查出来谷主是因何而伤,”
姜悔指尖敲打了一下瓶壁:“普通匕首,一共三十六刀,避开所有要害。”
在座的人顿时哑然面面相觑,空气安静了半晌,老掌门摸着胡须道:“要伤他,却又不害命,这是仇家啊。”
大庄主几乎讲一句话就要拍一下桌子:“一桩接一桩,这是准备要在刀宗玩接力赛不成,没完没了。”
“姜悔,老子明天到底能不能下山。”
后者却在争吵中淡漠地拔掉了瓶子的木塞,将里面还在蠕动的碎肉倒了出来:“这一块肉里,足有七只蛊虫,能让尸体动起来的数量大概需要上千只,甚至上万。”
“咸鱼教的确培养不出数量如此庞大的蛊虫。”姜悔用备好的木架,将肉放到火烛里,刺啦一声难闻的焦味在殿内蔓延开,刺激着冲击每个人的大脑。
主持转着手里的佛珠,缓慢道:“如此说来,施主是有答案了。”
姜悔望着在火烛中变成焦炭的碎肉,森然道:“神农谷利用谷内弟子研制上万的禁药而后封存,如今这些能将尸体变成怪物的药,不知所向。”
他目光扫过在场的其他人:“药一旦在百姓之间涌出,朝廷第一个清扫的就是武林。”
椅子在地上拉开的刺耳声音徒然炸开,大庄主撸起袖子,怒目切齿:“老子现在就把方清那个狗玩意弄死,合着全是他搞出来的东西,第一日还敢跟我装小白兔。”
“他就该先治治自己坑坑洼洼的脑袋,真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
主持在一片骂声中,合掌道:“姜施主可有解决之法,不如直说。”
姜悔望向大庄主:“这得需要幕落山庄,收集近半年内有关神农谷禁药的所有信息。”
“放心,必然不会轮到朝堂动手。”他嗓门轻了下来,“那……我今日便先赶路回家,有任何消息,传信给各位掌门?”
姜悔微微点头:“麻烦大庄主了。”
“小事,小事。”大庄主摆了摆手,忽然又道,“方清在哪里躺着,老子去补一……去瞧瞧他还活着没有。”
姜悔:“由我夫人看管着,大庄主放心。”
大庄主脸色一变,脏话含在嘴里,好半晌看在姜悔的面子上,委婉道:“不是哥儿,人亲兄妹,你,唉你……”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默默地往殿外走:“真是坟头上撒葱花,骗人又骗鬼。”
作者有话说:
蛤=哈(和蟆放在一起会口口,/也没用,不是很理解,为啥屏蔽小飞鱼。)
第153章 晋江
◎武林大会36◎
大庄主离开后, 大殿一瞬安静了下来,姜悔看向起身也准备离开的柳折枝,目光在袖子遮掩住的手腕上停留了一霎, 冷声道:“烦请教主牢记, 昆仑刀宗不是无人之境。”
柳折枝眉梢微微挑起, 坦然地回视道:“没人当出头鸟,宗主以为背后的那只手能如昨夜那般轻而易举地伸出来?”
他站在大殿门口的阳光里, 眸子微眯:“得了好处就不要卖乖, 这么多年过去了,宗主难道还学不会默声。”
姜悔:“这不是你可以自作主张的理由。”
柳折枝耸了耸肩, 好笑道:“你是在替大舅哥抱不平?”
他没等姜悔回答:“他已经残了, 就算你想追究……”故意放慢语调道, “又能奈我何。”
老掌门坐在位置上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姜家小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清不是仇家寻来,而是被没有教养的小辈砍的?”
姜悔没有搭话,目光跃过长桌, 沉声道:“有空管闲事, 教主不如好好清理教中内乱,尸体大军固然可怕, 至少它们没有思想,活人可不一样。”
柳折枝牵起瞿苒苒的手, 握在手心里,阳光下呈褐色的眼瞳如刮过的寒风冰凉刺骨:“只要流出去的禁药全部销毁,你所担心的事, 永远也不会发生。”
他视线瞥向对自己愤愤不平的老掌门, 扯起一抹恶意的笑:“年纪大了就退位, 别攥在手里当成宝,想想京州皇帝的下场。”
老掌门理解得非常快,气得胡须飞起,他怒斥道:“无知小辈,还轮不到你来评头论足。”
阳光彻底没过两人的身影,呼啸的寒风吹得殿内烛火摇曳,搅散刺鼻的肉焦味。
三年一次的武林大会在几十届的历程中迎来了第一次的取消,弟子相继撤离后,各门派掌门也陆续离开,原本热闹的山庄逐渐陷入寂静,回归往日的平静。
桑枝被姜时镜按在床上,硬生生修养了两日,话本子和小人画全部看完后,无聊到带堇青偷偷溜出了川舒院。
受伤的那只手严严实实地挂在脖子上,小飞鱼依旧是独眼龙的模样,叼着它心爱的丑娃娃跟在两人屁股后面晃悠。
时不时会向路过的弟子展示它别树一帜的风格。
堇青瞧着小飞鱼忍不住笑出声:“他能听懂人话吗?”
“经常同它说的词能明白,太复杂的语序,它理解不了。”桑枝走的很慢,视线内是橘红的夕阳,火烧云自西边层层蔓开,云与云相叠在一起,壮观又谲丽。
堇青隔着包扎的白布摸了摸它扬起的大脑袋:“跟狗狗一样,真有意思。”
“谈弃饲养的糊糊还会跳舞。”她快步走到桑枝的面前,而后转身倒退着道,“我若是也养一只,它能给我煮饭吗?”
桑枝:“…………”
沉默震耳欲聋。
“能给你做饭的毒物叫妖怪。”桑枝道,“这个世界没有动物成精这个设定。”
堇青:“啊?”
桑枝无奈道:“没事,胡乱说着玩。”
话音刚落,她伸手抓住茫然的堇青,用力一拽:“小心。”
堇青吓了一跳,跌进她的怀里,与此同时,背后传来另一道声音:“抱歉,一时着急没瞧见两位姑娘。”
桑枝扶稳小姑娘后,望向衣服明显是伏音宫的小少年心生疑惑:“所有掌门和弟子皆已下山返回,你为何还滞留在山庄内。”
弟子这才看清面前的人是谁,行礼道:“弟子见过小宫主。”
他语气恭敬了几分:“离开当日接到任务,需要在初八赶往京州,若跟随队伍回蕲州再赶往京州,来不及,便与宗主申请多留了几日。”
又是京州?
自从来了刀宗后,京州这两个字频频在耳畔响起,桑枝眼里滑过一抹古怪:“什么任务。”
弟子迟疑着看向了站在身侧同样好奇的堇青,久久未开口。
桑枝见此上前一步挡住她半个身子道:“但说无妨。”
“春三月廿四日,宫宴刺杀相府三姑娘,需一击毙命,不能留人说话的机会。”
桑枝愣了下,她没记错的话,最初在颜府当丫鬟时,听木果提起过,与颜词有婚约且即将嫁给他的那位姑娘就是相府的三姑娘,甚至亲自来府内拜访过。
为何要杀一个手无寸铁的闺阁姑娘。
她神色沉了几分:“谁派给你的任务?”
弟子垂下头道:“任务大多都由堂主发布,我也是离开前才接到的信鸽。”
他偷瞄着桑枝的脸色,讪讪道:“小宫主是觉得任务有问题?”
桑枝抿着唇凝思了半晌:“过几日我刚巧要去京州一趟,任务我替你做。”
弟子:“?”
充满困惑的眼睛睁得格外圆润。
桑枝并不想解释,朝他伸出手:“牌子给我。”
弟子受宠若惊地取出任务牌,双手递到她的手心里,满脸不解:“可这个任务的佣金很低,小宫主……很缺钱?”
桑枝沉默了片刻:“嗯,很缺。”她将任务牌塞进袖子里,“回去吧,此事不要告知任何人。”
毕竟这个任务大概率不会完成。
弟子还处在主子帮他做任务的恍惚中,呆呆地点了下头:“是。”
桑枝:“还有没有别人接到这个任务?”
“应该没有,只有我收到了信鸽,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在身上翻翻找找最后从鞋底取出一张快包浆的纸。
“这个是此次的任务计划,届时会有师兄们与小宫主配合。”见桑枝不动声色后退,他把带着味道的纸又往前递了一寸。
桑枝默默地又后退了一步,瞥了一眼纸上的内容,客气道:“不用了,我会随机应变。”
弟子摸了摸后脑勺,将纸原模原样地叠起来放进了袖子里:“京州所有音字开头的酒楼和青楼都是伏音宫的产业,小宫主若是对任务有疑问可去那里解惑。”
桑枝:“知道了。”
弟子离开时,脚步轻快了许多,隐隐藏着几分雀跃。
堇青不解道:“少夫人为何要截下这个任务。”
桑枝看向手里小巧却又有几分重量的令牌,眸色暗下:“她不能死。”
她在颜府当差那段时间,颜词并未苛责过她,又是姜时镜多年好友,先不论三姑娘为人如何,即便不是好人,也不能死在伏音宫的手上。
“你们少宗主在哪里?”
堇青看了一眼天色:“约莫在夫人院子里,这几日夫人昼夜不眠研制抵抗尸体怪物的药,宗主则为了那些怪物忙得脚不沾地,少宗主两边转,也一直没休息过。”
她一路上慢吞吞地抱怨了一堆话,从武林大会取消到书阁被烧,再到神农谷谷主遭袭,逐渐压不住自己的嗓音:“我早就说过他们神农谷最喜欢研究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虽然有些药确实很有用,但试药期间死的人也不是少数。”
“明明知道那批禁药有问题,不销毁就算了,竟然还能被盗窃……”
桑枝从絮絮叨中得到了许多养伤时从未听过的内容,眸色在橘光中一点点沉下。
强烈的预感在心底迸发。
他们在边境遭遇的禁药袭击是康王派来灭口的,此次徽启山则是有心人为了陷害刀宗,而大雾里响起的骨笛音又能够操控禁药。
前几日柳折枝忽然跑来问她原著结尾的结局,惊诧前教主还活着这件事让她对当年的真相升起浓烈的疑心。
偏偏……神农谷研制的药里附带蛊虫寄生。
凌乱的碎片蓦然拼合变成一块完整的拼图。
康王筹谋数十年的谋反计划,欲夺江山,与谷主方清,前教主柳温茂达成合作,悄无声息地研制上万的禁药,再设计让牙儿和李刺盗走。
尸体大军如不死军团能轻而易举占据战场顶端,成为康王所向披靡的利器。
皇帝中毒时日无多,京州乱成一锅粥,康王距离皇位只差临门一脚,所以他才会格外害怕姜时镜调查案子,掀开当年的真相。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毁了他数十年的心血。
桑枝唯一不明白的是方清和柳温茂为何要与康王站在一起,朝廷与武林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一谷之主当腻了,想整个王爷当?
她一筹莫展地跟着堇青绕过浮台楼,再穿过假山,瞧见了藏在雪山中郁郁葱葱的田园风格小院,在皑皑白雪中被独立劈开,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桑枝满腔的疑问遽然被眼前的景象冲散,她原以为刀宗里的所有绿植都是假的,靠近后却发现姹紫嫣红的花草里,白色蝴蝶纷飞,偶尔停驻在绽放的花瓣上,煽动蝶翅。
堇青推开院子的篱笆门,藤蔓毫无顾忌地铺满了中间的青石砖小道,她小心翼翼地踮脚跨过藤蔓,裙摆勾住枝丫,在空中划过一抹弧度。
“这些都是夫人亲手种的草药,是不是很厉害。”
桑枝弯腰伸手轻触碰了下鲜活的枝叶,叶子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水珠,挂在尾部摇摇欲坠。
“雪山内的小花园。”她轻喃道,“真神奇。”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姜时镜端着废弃的药汁,还未有所动作,鹅黄色衣裙的少女蓦然闯入他的瞳内,即使站在艳丽的花堆里,她仍是最吸引目光的存在。
橘红的夕阳光晕下,蝴蝶颤巍巍地停留在少女肩头,阴影勾勒出身形,宛如一幅水墨画。
“桑桑。”
他轻声唤道。
视线内的少女蓦然转头,眉眼弯弯,虎牙抵着下唇,带着浅浅的娇俏:“嗯?”
第154章 晋江
◎武林大会37◎
“少夫人快进来, 屋内燃着炭火可暖和了。”堇青从屋内出来,蓦然看见两人隔空对望,呆了一瞬, 默默后退又进了屋。
桑枝提起裙子穿过小道, 站到少年的面前, 他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变高了些,身形消瘦了不少。
“有个事情你需要知道。”她看向少年手里的红色汁水, “伏音宫接到任务, 三月廿四,京州宫宴刺杀相府三姑娘。”
她顿了下:“我记得她是颜词的未婚妻。”
“已经不是了。”姜时镜把汁水倒在花草地里, 而后推开门示意桑枝进屋。
桑枝:“?闹掰了。”
屋内燃着两盆炭火, 温度偏高, 她将披在身上的斗篷褪下,挂到门口的架子上。
“我截下了这个任务, 原本是想保三姑娘一命,但现在看来……”她迟疑道:“我给自己揽了个活?”
姜时镜关上门,空碗递给堇青, 解释道:“他们本就没有婚约, 颜词高中状元后,深得四公主喜爱, 主动请旨,下嫁于颜词。”
“驸马不可为官, 皇帝在状元和女儿里左右摇摆,颜词得知后,连夜进宫告知他已有婚约, 自小与相府的三姑娘定亲, 他是丞相一手培养起来的人, 丞相本就存了要联姻的心思,便没戳破这段假关系。”
他走到柜子前,边说边扫视着贴着注明的透明罐子:“原本这桩婚事能成,但没人意料到三姑娘早有了喜爱之人,不愿意嫁给颜词。”
桑枝愣了下:“颜词……是单相思?”
这是什么小说剧情。
姜时镜无奈地轻笑了下,并未否认:“我不清楚。”
方婉站在靠窗的长桌前将不同瓶子内的药材汁水混合在一起,偶尔会放入从丧尸身上取得的蛊虫,桌上并排放着许多小碗,汁水融合后会产生新的颜色,乍一眼看上去仿佛在做实验。
堇青则代替了姜时镜的位置,将新鲜草药花瓣捣烂,分别放入不同的空瓶子。
姜时镜:“太子有意纳三姑娘为侧妃,皇帝与丞相皆不同意,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三姑娘的名声也在谣言中急转直下。”
“估摸是京州有谁不满,所以才委托伏音宫杀了她,一了百了。”
桑枝奇怪道:“可三姑娘不是嫡女吗?丞相嫡女给太子当妾?太子失心疯还是梦做多开始恍惚了。”
方婉忽然开口道:“当今太子妃是将军之女,右侧妃则是礼部的孙女,皇帝中毒后朝堂本就不稳,他想以婚姻巩固自己的位置。”
“四十多岁的人,利用十几岁的小姑娘稳固地位,即便他真能继承皇位,这天下怕过不了多久就要翻天。”
桑枝默默看向方婉沉默了片刻,然后竖起大拇指。
姜时镜一连取了好几个罐子,将木塞拔掉放到桌上,淡淡道:“太子十六岁时喜得第一个皇子,现如今孙子都会跑了。”
“等了大半辈子,等不住了。”
“太子的地位本就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非要当皇帝,又不能登仙。”桑枝走到桌边好奇地看着方婉摆弄着蛊虫和药汁。
一般来说宿主死亡后蛊虫失去载体亦无法存活,可方婉从肉块上取出来的蛊虫在夹子上扭动,鲜活的全然不像蛊虫。
她看向小碗里不同颜色的药汁,有的蛊虫能在里面遨游扭动,而有的则翻肚子在表层漂浮。
姜时镜轻嗤道:“唾手可得却永远也得不到的执念罢了。”
方婉将没用的肉块扔到一旁废弃的盆里,偏头看了一眼小姑娘:“你很在意朝堂局势?”
桑枝摇了摇头:“只是好奇,看的话本子总会涉及一些,再则之前在京州待过一段日子,便觉得很神奇。”
她看着方婉的动作,转口道,“为何要将蛊虫全部取出来。”
“尸体怪物的杀伤力太大,没有与之相抗衡的药,迟早酿成大错。”方婉垂下眼,目光灼灼地看着药汁里干煸的蛊虫尸体,面色冷了几分。
“我只是没想到,方清这几年的胃口被养得越来越大了。”
桑枝呆住,好半晌诧异道:“婉姨知道他在研制禁药?”
方婉眉心微微皱起:“知道,他自小就喜爱捣鼓一些奇怪的东西,把兔子和狼狗的耳朵割掉再缝合到对方的头上,观察它们的适应能力。”
“又或者将鸡的翅膀缝到猫身上,让猫飞起来。”她眼瞳里划过一抹晦暗,嗓音沉下,“他非常喜爱于钻研非人类技术所能达到的物品,试图创造出颠覆世界的东西。”
“他的确救了很多人,但也害了很多人,私自取出病入膏肓的患者体内尚且还完好的内脏,挪到别人的身体,大言不惭地说着用将死之人换回另一条生命的可怕言论。”
“时至今日,他果然还是……冥顽不灵。”
桑枝抿住唇,脑海中想起了原著描写方清的内容,他的篇幅并不多,只有在方婉出现的时候,只言片语地带到他,提到过他是疯癫而可怕的大夫。
但她从未想过,温和的面容撕开后是这样的一张脸。
方婉放下手中的架子,叹了一口气:“他现在同废人无异,连走路都成了奢望,也算是报应。”
桑枝疑惑道:“是以前的仇人做的?”
方婉愣了下,偏头看向桑枝:“你不知道是谁做?”
“?”桑枝更困惑了,“我应该知道?”
方婉沉默了半晌,转眸与姜时镜对视了一眼,轻笑道:“没事,已经过去了,等药研制出来,即便是怪物也不足为惧。”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味混着淡淡的花香,桑枝在小屋里待到戌时末才告辞离开,皎洁的月光洒在屋檐,透着些许清冷,肆虐的寒风暂歇,温柔地拂过路边的花草。
桑枝拢着斗篷,缓慢地踏上岩石,往川舒院的方向走。
“三日后,出发去京州。”姜时镜忽然开口道。
桑枝一愣:“好。”
她想起什么,犹豫着道,“我听闻风清门悔婚了?”
姜时镜:“本就不存在的婚约,算不得悔婚,从始至终一直是他们和祖父一厢情愿的意愿,小组赛出事的那几日,公治家收到京州来的信,没出半日就提出了取消联姻。”
“为此幕落山庄的大庄主发了很大的火。”他扶着少女,边说边提醒她前面有台阶。
闻言,桑枝轻笑出声,眼眸弯起:“我也听弟子提起过,说是声音大的三里外都能听见,风清门的老掌门被骂得狗血淋头。”
她甚至能想象出老掌门翘着胡须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模样。
“不过,公治家依旧存了要把公治念也嫁去京州的想法?”
姜时镜点了点头,脸色沉了少许:“这是他们培养女儿的唯一目的。”
桑枝轻轻呼出一口气,这个时代崇尚用婚姻捆绑地位,牺牲几个女儿全家得福,甚至迂腐到认为这是天大的恩赐。
她望着远处的昆仑山沉默了下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临去京州前,方婉将研发了一半的药给了桑枝,嘱咐道:“将药丸捏碎,洒在尸体上,便能用骨笛短暂影响,但药会激发蛊虫的嗜血性,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用。”
桑枝捏着手里的小罐子,认真地点头:“好。”
方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叹了口气:“此去京州,路途遥远,京州又剑拔弩张形势紧迫,一定要小心。”
她的眉眼里带着浓重的疲惫,眼睑处的黑眼圈重到几乎要垂到脸颊上,长久熬夜,连皱纹都多了几道,桑枝上前一步,抱着她道:“熬夜不好,婉姨多注意身体。”
方婉笑道:“别忘了,我是大夫最清楚不过自己的身体。”
她看向蹲在桑枝身边的小飞鱼,它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但仍旧包着白布条,像是格外喜欢独眼龙的造型,见她望过来,歪着脑袋眨了眨横瞳。
她的记忆里也有这样一只有趣的蟾蜍。
“去京州后,给昆仑传封信,药研制出来,我让弟子给你们送过去。”
“嗯,”桑枝点着头。
方婉嘱咐桑枝的同时,姜时镜在接受姜悔的挨骂。
宽大豪华的马车停在山庄门口,弟子们将随行的物品相继放上马车,此行额外会带数十个弟子同行,因而队伍显得壮丽。
方婉从袖子里取出两包沉甸甸的银两和银票,塞到桑枝的手里:“喜欢什么便买,若是钱不够就跟时镜要,让他去钱庄里取,在外别苦了自己。”
她像交代远行的子女般,把需要注意的事项,全部同桑枝说了一遍,最后在催促下,放开小姑娘的手。
桑枝一三回头的上马车,不舍的跟方婉挥手,马车摇摇晃晃的行驶后,她掀开车帘朝着方婉和姜悔再次挥手。
姜时镜坐在厚重的地毯上,看着对面不知何时坐进来的柳折枝和瞿苒苒,按了按突突跳的眉心。
直到马车下山,再也看不到守在门口的夫妻二人后,桑枝才放下车帘:“莫名有种再也不回来的错觉。”
她第一次去外地上大学时,也是全家出动去机场送她,那次独自一人踏上外乡的路,但这次身边……多了不止一星半点的人。
“所以,你们去京州干嘛?”
桑枝看向坦然坐在一起的两人,无语的扯了扯唇角。
瞿苒苒甩开柳折枝的手,挪到小姑娘身边,弯着眉眼笑道:“我们刚巧去京州有事,马车这么大,多我们两个也不挤。”
柳折枝仿佛在自己家般,靠在车壁上,慢悠悠道:“不愧是刀宗的豪华马车,坐着就是比咸鱼教得舒服。”
第155章 晋江
◎京州事变01◎
桑枝抱起提前准备好的汤婆子放在腿上, 看向柳折枝下巴上的胡茬道:“几日不见,你苍老了许多。”
“哪比得上圣女,吃饱了睡, 睡饱了吃。”他瞥了一眼桑枝圆润的脸, “昆仑之境的确是个养人的好地方。”
自从桑枝手臂受伤, 姜时镜一得空便往川舒院跑,恨不得住她隔壁。
一日四五顿的喂, 每日还有补药和汤, 短短几日迅速发胖。
她轻哼了声:“总比某人不修边幅的好。”
“别跟他一般见识,快三十的人了还幼稚得很小孩似的, ”瞿苒苒掀开桑枝的袖子, 伤口被层层白布包裹, 看不出恢复得如何。
“手还能恢复得跟以前一样吗?”
桑枝摇了摇头:“不清楚。”
药一直是姜时镜在换,她连伤口长什么样子都没瞧见过, 除了有时伤口会痒外,基本没有不适感。
“桑桑算是小组赛里受伤恢复得最快的,只不过伤口太深, 大抵会留疤。”姜时镜解释道。
柳折枝闻言, 扫了一眼桑枝脖间被衣服绒毛遮住一半的牙印,印子已然很浅, 里面还有一个月牙形状的小伤口。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狗追了。”
桑枝咬着后槽牙,瞪了他一眼。
瞿苒苒则用力拍打了他一下, 警告道:“闭嘴,不说话没人当是你哑巴。”
柳折枝伸手握着瞿苒苒的手,低声道:“你从来没这么护过我。”
他低头委屈时像极了挨骂后蔫蔫的小狗, 桑枝捂住瞿苒苒的眼睛:“假象, 都是假象。”
在瞿苒苒看不见的地方, 这条狗正冲着她呲牙,骨头都能咬碎的那种。
姜时镜伸腿踹了他一脚:“劳烦教主谨记,坐在谁的马车上。”
柳折枝无所谓地耸肩:“姜少主好像也忘了将来的聘礼要往哪个地方送。”
车厢一时安静了下来,四个人谁也威胁不了谁,默默地各占两块地方陷入沉默。
瞿苒苒坐回柳折枝的身边不动声色地在他腰间拧了一把:“收着点性子,我们搭的顺风车。”
柳折枝痛地拧眉:“嘶,轻点。”
桑枝坐在姜时镜身边,倚靠在他肩上,环着汤婆子看着对面的人,记忆中的柳折枝从来没露出过这副模样,更不会对谁撒娇不要脸地喊姐姐。
咸鱼教的内乱纷争太过残酷,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你的手也被丧尸咬了?”桑枝看着他露出的一截手腕上,同样包着白布。
柳折枝蓦然垂下手,袖子遮住了手腕:“被狗咬的。”
桑枝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刀宗没狗。”
“三十六刀,是他捅的。”姜时镜取过矮桌上的橘子剥开。
桑枝:“?”
她猛得坐直身体,眼睛微微瞪大,震惊道:“三十六刀,刀刀避开要害,你以前是医生?”
“别瞎说,我可不是。”柳折枝垂眸把玩着瞿苒苒的手,掰着她的手指做成各种形状,“破种地的而已。”
“农,农……民?”桑枝迟疑道。
“谁跟你讲的种地就是农民。”柳折枝冷哼了声,眸内蓦然升起一抹杀意,“我起早贪黑呕心沥血在实验田里努力了整整四年,临毕业前被只天杀的猪拱的一丝不剩。”
“真是上辈子作孽这辈子学农。”
桑枝沉默了好一会儿,总觉得这个事情有点耳熟,她的毕业材料……好像也拱过别人家的田……
她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往姜时镜的身边挪了挪,讪讪道:“兴许是无意的,猪它也不想的。”
柳折枝磨着牙,冰凉道:“我原本打算把那猪宰了吃,结果偷猪路上一头栽水沟里,来了这么个鬼地方。”
桑枝弱小可怜又无助地挤在姜时镜身侧,试图把自己埋起来。
怒气爆棚的男人忽然想起什么,质问道:“你哪个学校,学什么的。”
桑枝尴尬又心虚:“水城的大学,学……计算机的。”
柳折枝:“哦。”
姜时镜将剥好的橘子掰了一瓣递到桑枝的嘴边:“你在害怕?”
桑枝嚼着橘子,在柳折枝的目光中头摇的如拨浪鼓,汁水的都来不及咽下去否认道:“不怕。”
瞿苒苒听得一头雾水,困惑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半点听不明白。”
柳折枝把她的手指一根根地全部叠在一起,像一把小扇子:“一些不算愉快的往事。”他拿到眼前边欣赏边道,“等到了京州,我讲给你听。”
“先解释丧尸是什么意思,为何那些尸体怪物叫丧尸。”瞿苒苒将手抽出来,把手指再一根根的掰下来。
柳折枝轻叹了一口气,眉眼间隐隐染上了几分困倦:“字面上的意思,丧失神智只会攻击人的尸体。”
桑枝小声地反驳道:“胡说,我以前看的影视……话本子里说丧尸算活人,部分意志强大者甚至拥有情感,被咬后还会传染,禁药可不会。”
瞿苒苒气炸了:“你糊弄我?”
柳折枝:“?”
盯着躲在姜时镜身侧安然吃橘子的桑枝,目光阴沉:“你最好这辈子都别回蜀地。”
桑枝吐出舌尖做了个鬼脸,然后故意夹着声音撒娇道:“苒苒姐,他欺负我。”
瞿苒苒一巴掌拍在男人脑门上:“不许再说话。”过了半晌,实在气不过,又踹了他一脚,“敢糊弄我,下去跟着马车跑!”
柳折枝暗暗瞪了桑枝好几眼,恨不得将她撕碎从车帘扔出去,后槽牙磨得吱嘎作响。
面对瞿苒苒时,低着头委屈又弱小:“我错了,姐姐。”
桑枝嘴里的橘子瓣差点滑嗓子眼里,津津有味地看着柳折枝伏低做小的模样,分外兴奋。
姜时镜取出帕子,将小姑娘溺出唇角的汁水擦掉,而后又拿起新鲜的柑橘,用小刀划开,切成小块喂给她。
马车走得很慢,时常会停下来靠在路边休息,以至于从昆仑到京州走了整整半个月,到城内已是三月廿二。
柳折枝一路上过得格外憋屈,桑枝总是仗着瞿苒苒在时,贱得慌去挑衅他,然后看着他委委屈屈地喊姐姐,高兴到腮帮子酸痛。
马车一过城门,柳折枝立刻带着瞿苒苒分道扬镳,连头都没有回。
桑枝卷起车厢帘子,趴在窗沿上望着热闹的街道,靠近店铺门口的空位上会有小摊,来来往往的人有时会在摊位上停留,新鲜蒸好的包子在蒸笼盖掀开的一瞬,热气腾腾向四周散开。
初来时她满心都是任务,努力地想在这个世界活下来,找到回家的方法,转眼已然半年过去,一切都与最初天差地别。
她视线一处处地扫过,在每个路过的摊位上都停留了好一会儿。
“要下去逛逛吗?”少年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桑枝将卷起的车帘放下:“不了,我想先去客栈洗漱。”
姜时镜放下手里小姑娘看完的话本子,提醒道:“我们住颜府,不去客栈。”
桑枝沉默了半晌。
“哦。”她忘了。
马车偏大,因而在街道上避开行人走得格外慢,慢悠悠晃到颜府门口已是一炷香后,颜词带着一众侍卫不知等了多久,青衣在他身上显得温润如玉,浑身透着一股浅浅的书卷气。
姜时镜先一步跳下车板,小心翼翼地把桑枝也扶下来。
桑枝轻声道:“我的手已经好全了。”
“我知道。”他抚平小姑娘起皱的裙摆,坦言道,“怕你摔了。”
颜府出来迎接的人加上随行的刀宗弟子足有三十多人,桑枝尴尬地轻咳了下,朝着眉眼温和的颜词行礼道:“见过颜大人。”
颜词抬了抬手,轻笑道:“无妨,不用拘泥于礼数。”
桑枝抿着唇露出一抹不失礼貌的微笑,蓦然在人群里瞧见了管事嬷嬷一脸慈祥地望着自己,颇有种自家闺女干了一番事业回来的欣慰。
“风大,先进屋。”颜词道。
姜时镜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府宅的外墙,道:“外墙该修缮了,砖瓦掉了好几块。”
颜词缓慢道:“往后会修的,爬墙的人太多,现在修了也没用。”
桑枝闻言视线也在外墙附近转了好几圈,赫然跟侧边藏在树枝里的黑衣人对上视线,后者似乎也意识到连忙撇开头假装没看见。
她一时分不清这是杀手还是暗卫。
大白天的一身黑即使在枝叶繁茂的树上也过于明显。
颜府并未有太大变化,除了前厅她原先照料的那些花皆被换了,其他的陈设一如半年前,就连花瓶后面没擦干的灰尘也一模一样的滞留在上面。
桑枝蓦然有一种经年后再次回家的错觉。
“你先前住的湖边小院在这半年一直有人打扫,可随时住。”颜词走在最前面,温和道。
姜时镜:“好。”
桑枝环顾着周围的景色,拉下了些许路,抱着汤婆子小跑了两步,疑惑道:“那我还是住之前二等丫鬟的房间吗?”
颜词脚步顿住,回头看向桑枝哑然失笑:“桑桑姑娘若是喜爱的话,颜某也不会阻止。”
桑枝:“…………”
姜时镜无奈道:“你住湖边小院的房间。”他伸手轻敲了下她的额头,“当丫鬟当上/瘾了?”
桑枝倾身在他耳边,用气音道:“那我这算不算爬床成功,飞上枝头变凤凰?”
炙热的呼吸扑上少年的耳畔,他愣了下,耳廓迅速红得滴血,面色不改道:“不算,你没爬过床。”
桑枝:“?”
看向通红的耳垂,她故意又吹了一口气,然后两步追上颜词,转身朝还呆愣在原地的少年弯了弯眉眼:“你想的话,我今晚就带着小飞鱼爬一次,这种事,它最熟练了。”
第156章 晋江
◎京州事变02◎
那抹红肉眼可见地从耳垂蔓上脸颊, 少年一言难尽道:“我不想一觉睡到阎王殿。”
持续接触小飞鱼身上的毒素需要每隔一个时辰吃一次解毒丸,若是睡一起,很可能第二天身体都凉透了。
颜词颇为无奈的看着两人, 掀开侧厅半垂下的纱幔, 道:“虽不知你们具体何时到, 但舟车劳顿,提前准备了些清淡的午膳。”
他等姜时镜进来后, 继续道:“等休息一日明晚再为你们备接风宴。”
姜时镜自然地拉开椅子示意桑枝先坐:“不用管我们, 我们在京州兴许待不了多久。”
颜词坐在主位,守在一旁的丫鬟倒水的倒水, 布菜的布菜, 一切井井有条。
桑枝在侍奉的丫鬟里寻了好几圈, 都没瞧见熟悉的面容。
姜时镜夹了一块鱼肉剔除鱼刺后放在她碗里:“找什么?”
“以前同我住在一起的丫鬟,叫木果。”
其中一个丫鬟刚巧站在她身边倒水, 闻言解释道:“木果今早跟李伯出门采办食材,还未回来。”
颜词:“桑桑姑娘若是想念她,晚些我让人调她去你院内。”
桑枝眉眼微弯, 道:“麻烦颜大人了。”
一顿饭桑枝吃了半条鱼, 半碗排骨,又啃了一根玉米, 姜时镜又推过来一碗汤:“把这个喝了。”
桑枝皱了皱鼻子:“喝不下。”
她拍了下微微鼓起来的肚子:“没地方塞了。”
颜词已经放下筷子许久,饶有兴趣的看着两人:“半年不见, 桑桑姑娘丰饶了许多,以往的胭脂水粉倒是阻碍了姑娘艳丽的容貌。”
桑枝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汤,把浮在表层的油捞出来, 礼貌道:“颜大人过誉了, 还得多谢半年前大人放桑桑跟随姜公子离府。”
颜词视线转向姜时镜, 眸内滑过笑意:“与我无关,是他半夜来寻我,丢给我一百两赎你的身。”
桑枝:“?”
她猛地看向淡然喝茶的少年:“我只值一百两?”
姜时镜动作徒然顿住,无奈的提醒她道:“二等丫鬟一般的价格是二十两。”
“更何况,我当时是存了……”他犹豫了下,没说出口,“带你去襄州并非我一开始的本意。”
桑枝:“…………”
她默默低下头喝碗里的汤,即便他不说,她也能猜到些许。
最初每当她靠近少年时,他身上的杀气肉眼可见地蔓延,去襄州的路上包括设计让她被抓入地窖,他都存了要弄死她的意思。
是从什么时候那股杀气不见了,她也记不清,唯一清楚的是少年黑色的眼瞳,她的身影逐渐清晰。
“对了。”桑枝咽下汤,看向颜词询问道,“后日可否有宫宴。”
颜词微怔,应道:“有。”
他顿了下,继而问道:“桑桑姑娘如何知道的宫宴时间。”
姜时镜淡然开口道:“她接了个任务,刺杀相府三姑娘。”
颜词神情凝滞了半晌,眸内的温和笑意少了大半:“这是你们回京的目的?”
侧厅内的空气徒然凝固,桑枝放下手里的勺子,认真道:“有人出钱委托伏音宫,买了三姑娘的命,甚至要求一击毙命,不留遗言机会。”
“我后来传信给伏音宫了解过,任务接下后没有在特定时间能完成,会有替补弟子帮忙完成,如果此次我不去宫宴,三姑娘安全活下来,那么下次我不一定能截下这个任务。”
颜词眉宇轻蹙:“桑桑姑娘……也是江湖中人,主职为杀手?”
他看向姜时镜,似乎窥到了什么隐藏的真相。
桑枝沉默了半刻:“不是,我是蜀地人。”
中原对于蜀地有非常大的隔阂,她不确定颜词知道后会不会同其他人一样露出厌恶的眼神,仿佛她是病毒携带者,同处一片空气都觉得有毒。
但温润儒雅的男人并没什么情绪,只是弯起唇角笑了下:“这样啊,怪不得桑桑姑娘初来的时候脖子上起了红疹,应当很不适应中原的水土吧。”
她下意识摸了摸脖子,此次来中原的路上,也冒出了几颗痘,但抹上方婉的药后没过一日便又消了。
“会适应的。”桑枝抿着唇,想了半晌后道:“我的武功一般,也从未学过暗杀,想在众目睽睽且宫内还有众多禁卫军和暗卫的情况下杀掉三姑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需要三姑娘配合,假死,一来可以趁机查出背后委托之人,二来也能避免替补弟子。”
颜词的神色非常凝重:“宫宴行刺不是小事,姑娘可否保自身安全?”
桑枝没想这一茬,一时茫然了几分:“我虽然武功不行,但轻功……勉强能看,届时挟持个人质,应该能跑掉。”
颜词摇头道:“太冒险了。”他朝着周围的丫鬟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全部下去。
等侧厅只剩三人后才道:“往年宫宴邀请的全部都是居住在京州的朝中大臣和女眷,戒备森严,可此次宫宴,却将以往从未纳入名单早已驻守封地的王爷,也全部邀请了回来。”
“虽说只是寻常宫宴,但与鸿门宴相差无几,姑娘只怕是……有去无回。”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姜时镜取出帕子把少女指尖粘上的汤擦掉,不疾不徐道:“殷予桑也在京州。”
桑枝愣了下,临去昆仑前,她曾问过殷予桑作为宫主为何不参与武林大会,他说京州有些事需要处理……她蓦然反应过来,迟疑道:“他与康王有牵扯?”
姜时镜放下帕子,眼睫半垂,遮住了眸内的情绪:“我先前同你说过,三姑娘有心爱之人。”
他弯起唇角,慢吞吞道:“就是大舅哥。”
桑枝:“?”
京州闺秀和江湖杀手,话本子诚不欺她。
“怪不得他连武林大会都能放弃。”桑枝扯了扯唇,更为不解,“既然他来京州是为了三姑娘,为何任何依旧被堂主发布到了弟子手上。”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了不对,伏音宫并不是殷予桑一个人在管辖,底下的堂主各司其职,他既然能为了三姑娘放弃出席武林大会,便不可能不通知各堂主,某些人万万不能动。
此次的刺杀任务,甚至用飞鸽传书,专门送到昆仑,让一个预赛就淘汰的弟子执行。
“伏音宫出了叛徒。”她凝重道。
姜时镜没应答也没否认,转而道:“殷予桑没有阻住伏音宫内的弟子认你为小宫主,就代表着他将你当做妹妹对待。”
“你拦截京州这边的所有弟子,他亦不会说什么,只不过……”他转着手里的茶杯,意味不明道,“惊动背后的那只手,再想抓便难如登天。”
颜词听了许久,忽道:“宫宴那日,我可以带桑桑姑娘进宫,但刺杀与假死一事还需从长计议。”
桑枝:“假扮丫鬟吗?”
姜时镜:“不然你还想以什么身份站在他身边。”
颜词微笑着回视着少女,礼貌里透着一丝疏离。
桑枝:“…………”
沉默,长久的沉默。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尴尬地挠着额角道:“你们许久未见,应当有许多话要说,我先去小院,洗漱更衣。”
说罢,抱起变温的汤婆子就跑,颜府的布局她非常熟悉,甚至不用丫鬟引路。
管事嬷嬷尽职敬业地站在大厅外的转角阴影里,见她出来立刻迎了上来,布满皱褶的眼睛笑眯成一条缝:“从姜公子半夜赎你离开,老奴就知道,你定能飞上枝头。”
桑枝低头走过半挂起来的纱幔,报以一笑:“嬷嬷好。”
嬷嬷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姑娘不必客气,老奴带您去湖边小院。”
桑枝暗下叹了一口气,取出方婉塞给她的钱袋,从里面拿出一锭银子,放进嬷嬷的手心里,乖巧道:“桑桑还得多谢嬷嬷照顾,这是谢礼,请嬷嬷务必收下。”
嬷嬷笑得嘴角快要咧到耳根子,皱纹挤在一起,连客套拒绝话都没有,将银子放入袖内,脊背微微弯下,语气里带着不容忽视的恭敬:“姑娘这边请。”
湖边小院里被重剑砸得四分五裂的地砖已经补好,随行的刀宗弟子也全部住在一起,此时正在收拾带来的物件,见到桑枝后,皆会唤一声少夫人。
嬷嬷颇为骄傲地跟在她身边,仿佛瞧见了女儿功成名就,脸上的笑容从始至终没有下去过分毫。
“小飞鱼呢?”桑枝看向云母。
此次来京州,堇青因刀宗禁药的事情,并未随行,因而哀怨了许久。
云母颔首道:“在少夫人的房间内,还未睡醒。”
他对于这个称呼依旧非常别扭,无法接受半日的功夫还存有疑虑的蜀地人变成了少夫人。
桑枝点了下头,照着嬷嬷指引的路,推开了姜时镜隔壁的房门,屋子很干净,一尘不染,小飞鱼趴在桌子边,下巴枕在丑娃娃上睡得如死了一般。
京州的气温虽比昆仑高不少,但仍未达到蟾蜍能自由活动的温度,它身上的温蛊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消退,因而一路上,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
桑枝摩挲着腰间的荷包,思考着要不要再种一只温蛊熬到升温时,嬷嬷忽然惊叫一声:“怪物,这是怪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金蟾。”
小飞鱼被突如其来的惊叫吓醒,迷茫的睁开横瞳,整个呱云里雾里。
它歪了下脑袋,喉间发出一阵鸣声:“呱?”
桑枝走到它身边,弯腰摸着它的大脑袋,安抚道:“没事,继续睡吧,晚些我再给你种只温蛊,院子边上有个人工湖,无聊时可以下去玩。”
第157章 晋江
◎京州事变03◎
嬷嬷震惊地看着她的动作, 手扶上门框,吓得手发颤,哆哆嗦嗦道:“这是……姑娘养的怪, 怪物?”
小飞鱼不是第一次听到怪物这个称呼, 视线转向门口半躲半藏的嬷嬷身上, 横瞳拉成一条细线,喉间的鸣声隐隐带了警告的意味。
“小飞鱼只是长得大了些, 不是怪物。”桑枝站起身回眸望向嬷嬷, “它能听懂部分词汇,还请嬷嬷谨言慎行。”
嬷嬷打着颤后退至门槛外:“能长这么大的蟾蜍……应该都成精了, 姑娘还是小心为好。”
桑枝往侧边挪了一步, 挡住小飞鱼的半个身体, 礼貌又疏远道:“多谢嬷嬷引路,送桑桑回院子, 今日之事还望嬷嬷缄口不言。”
嬷嬷又后退了一步,站在阳光内,连连点头:“姑娘放心, 老奴不是爱嚼舌根之人。”她在周围环顾了一圈, 颔首道,“我让丫鬟们烧些热水, 端到姑娘的房内沐浴。”
桑枝行礼道:“麻烦嬷嬷了。”
房门关起来,斩断一地金色斑驳, 她脸上的乖巧笑意顷刻消失,小飞鱼爬到腿边用脑袋蹭了蹭她的侧腰,茫然道:“呱?”
桑枝站在原地许久, 轻轻呼出一口气, 带小飞鱼再次来京州, 本不是她的本意,它的体型与正常蟾蜍相差过大,一旦出现在普通百姓面前,势必引起恐慌。
更何况中原本就畏惧蜀地,现在又刚入春,温度还未彻底回升,无法如之前般躲藏在池塘内。
“没事。”她轻拍了一下小飞鱼的头,走到桌边坐下。
小飞鱼已有十多岁,按蟾蜍寿命来算,已然快到尽头,方婉说蜀地虽然适合小飞鱼居住且行动自由,但她在京州的时间是未知数,相比独自待在蜀地而言,或许小飞鱼会更喜欢跟在她身边,即使失去自由。
夜幕降临,寒风拂过树枝簌簌作响,半弦月被飘过的乌云遮挡了一半,洒下微弱的月光映得湖面涟漪。
小飞鱼种下温蛊后,瞬间活了过来,精神抖擞地在湖里游了一圈又一圈,还叼了好几条鱼给厨房加餐。
桑枝去小厨房给汤婆子换热水时,蓦然瞧见木果抱着包袱局促地站在院子里,周围是来来往往换班的刀宗弟子,显得格格不入。
“木果,怎的不进来。”她走到木果的面前,疑惑道。
木果愣愣的看着面前与记忆里相同却又不同的少女:“桑桑……?”
“半年不见,认不出我了?”桑枝接过她手里抱的变形的包袱,“我让他们给你收拾了一间屋子。”
她带着木果往房间走:“会比后院离得近,你就不用早起来湖边小院。”
木果环顾着周围统一服饰且每个人身上都携带着一把长柄大刀的弟子,迈着小碎步贴近桑枝,小声道:“他们都是什么人?”
桑枝推开房门,将包袱放在桌上:“寻常的护卫罢了,不用在意。”
她取出火折子点燃屋内的烛火,橘红的光将不大不小的屋子照亮,随及不上客房,但也比二等丫鬟的屋子大不少。
木果高兴地在屋里转了两圈:“奴婢第一次一个人住一间大屋子。”她抱住桑枝,兴奋道,“谢谢你,桑桑,苟富贵莫相忘。”
“在我面前不用称呼自己为奴婢。”桑枝回抱了她一下,很快松开,“听闻你现在在厨房做事?”
木果点了下头:“嗯,先前还会来前院帮忙,嬷嬷后来又买了几个年龄尚小的小丫头,放在前院跟着做事,我便一直待在厨房忙活了。”
从牙婆子手里买来的丫鬟会比招工来的更靠谱些,一来不用担心她们随时离开跑路,二来签订的卖身契,基本一辈子都会安稳地待在府内。
大多数的府宅都会更倾向于第二种。
“这段时间你就住这里,我们在京州不会待很久,日后离开了,你再搬回去。”桑枝道。
木果弯着眼笑意盈盈道:“好。”
“对了。”她望向灯火通明的院落,“我收拾东西时,听隔壁在前院服侍的姐姐说,他们称呼你为少夫人。”
她压着兴奋道:“牙儿没成功的事,你成功了?”
桑枝愣了下,半晌才反应过来话中的含义,辩解道:“你别胡乱脑补,我没爬过床,只不过在襄州时出了一些意外。”
木果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我懂我懂,不用解释。”
桑枝瞧着她笑眼里透着些许不干净,陷入了沉默。
你到底懂了什么?
“差点忘了。”木果忽然解开桌上的包袱,从里面拿出帕子包裹的物件,递给桑枝,“这是你离开后,遗落在梳妆台里的发簪,你走后没多久,就有新的丫鬟住进来,我怕弄丢,就给你收起来了。”
桑枝解开帕子,里面的银簪一尘不染,她记得这根簪子,当初木果说过好看,她收拾东西时,便故意没有带上留在了梳妆台的抽屉里。
本就是打算给她,没想到她会收起来,等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回京州的人。
桑枝取出簪子,在木果盘起的头发内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将银簪插入其中,簪头坠着一颗紫色的玛瑙,瞧着价格不菲。
“本就是留下来给你的。”桑枝指尖轻拂过坠饰,虎牙尖露出,“很合适。”
木果呆愣在原地,眸内渐渐升起水雾,她伸手轻轻触碰了下发间的银簪:“可这根簪子一看就很贵重……”
“不贵,戴着吧。”桑枝打断了她犹豫的心,拉着她到梳妆台前按在凳子上,铜镜中模糊地映出两人的面容。
木果常年在外晒太阳,相比桑枝来说黑了不止一星半点,但盛在五官清秀,紫色玛瑙晃动时,会在光晕下闪着微光,沾染几分蜀地的神秘。
两人在屋内彻夜长谈,将积攒了半年的话全部倒出,直至汤婆子的水冰凉,蜡烛烧尽两根,桑枝才困倦地打着哈欠回屋。
隔日。
睡到日上三竿的桑枝,一拉开房门,就见木果精神抖擞地守在门口,脚边还蹲着大抵刚从湖里爬起来,浑身湿漉漉的小飞鱼。
“姑娘醒啦,奴婢去将洗漱的水端来。”
桑枝:“?”
困惑不解地跟歪着头讨要摸摸的小飞鱼对视,再抬头只见木果已然熟络地跟院子里的其他弟子打招呼,蹦蹦跳跳地往小厨房而去。
昨晚的局促,仿佛是一眨眼的梦境,很难理解短短一个上午,社交悍匪都做什么。
小飞鱼等不到摸摸,疑惑地蹭了下她的侧腰。
桑枝吓得后退了一小步,叹气道:“晚些再摸你,我还没洗漱,吃不了解毒丸。”
小飞鱼没听懂,但见她头也不回的往屋内走,横瞳里的光徒然消失,蔫蔫的爬进屋内,钻到桌子底下,叼着丑娃娃趴着。
桑枝起得很晚,木果便直接从厨房端了午膳,摆好饭菜后,将筷子递到她手里:“都是以往你喜欢菜色。”
桑枝望着一桌子菜,头疼地按了按额角:“下次准备三四个菜便够了。”
她顿了下,看向忙碌的木果:“你吃过了吗?”
木果拿起备用的空碗盛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回道:“吃过了。”
桑枝吃饭时,木果坐在她对面,时不时会跟她说一些今日上午听到的趣事,惊叹于小飞鱼的神奇。
“你不怕它?”桑枝用勺子撇开浮在表面上的油,昨日嬷嬷受到惊吓的神情仍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木果弯腰看了一眼趴在桌底的金蟾:“起初是怕的,后来侍卫同我解释了它的由来,便不怕了。”
侍卫?刀宗弟子?
桑枝无奈地轻笑了下,转瞬又想到什么,眸色暗了少许:“那他们应该也告诉你,我是蜀地人。”
“嗯。”木果撑起下巴,脸上并未浮现出桑枝臆想中的情绪,反而升起一抹疑惑,“蜀地挣不到银两吗?”
桑枝愣住,她掀起眼皮看向对面困惑的小姑娘,涩声道:“你说什么?”
“挣银子呀。”她理所当然道,“不然桑桑你为何要千里迢迢地从蜀地跑来京州当丫鬟。”
桑枝:“…………”
沉默地低下头继续喝汤。
木果的接受能力很强,只半日便已经在湖边小院混的如鱼得水。
桑枝坐在湖边的岩石上,看着小飞鱼旁骛若人地在里面游玩,暖阳笼罩着全身,微风拂过柳枝轻扫过她的肩膀。
姜时镜自来了京州后,便忙得不见身影,木果说他同颜词一早便离开府邸,还未归来。
柳折枝与瞿苒苒来京州的目的,她套了一路都没套出来,想来与禁药一事脱不了关系。
她看向一旁的木果,道:“这半年来,京州可否发生过什么大事?”
“大事?”木果想了半刻,犹豫道:“我出门采购食材时,听他们说有人在暗养私兵准备造反,京州马上要变天了。”
桑枝震惊道:“你听谁说的?”
康王如此谨慎,不可能会将这种消息泄露到街坊百姓身上,甚至已经到普通人都能熟知的地步。
“卖面粉的那家掌柜说的,他自己也是听别人说的,这件事已经在那里传开了。”木果挠了挠后脑勺,“不过大家都觉得是掌柜在散播谣言,因为附近又新开一家粮铺,他们家的生意被抢走了一大半,他是为了让大家屯粮才会说这种话。”
桑枝轻皱了皱眉:“所以你们都当笑话?”
木果端详着她的脸色,迟疑道:“总不能……是真,真的?”
桑枝沉默了半晌,没应声也没否认,站起身道:“我要出去一趟。”
截下任务的那名弟子曾说过,京州所有音字开头的青楼和酒楼全部都是伏音宫的产业,不管流言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件事既然没有引起恐慌就说明背后有人在操控。
明日就是宫宴,康王也会参加,在对策还没出来前,必须拦截刺杀任务,且还不能惊动藏在暗处的叛徒。
木果:“奴……我去准备马车。”
……
京州的布局桑枝并不熟悉,她让木果随意找一家音字开头的酒楼或者青楼,却没想到木果会直截了当的让车夫直接驾到了京州最大的一家青楼门口。
此时正值未时,青楼大门紧闭,来来往往的百姓从门口路过,偶尔会有男子驻足停留。
“姑娘,到了。”木果卷起车帘,朝着坐在里面的桑枝道。
有外人存在时,木果便会喊她姑娘自称奴婢,不愿更改。
桑枝弯腰从车厢内出来,踩着小木凳落地,面前的青楼共四层高,檐角上皆挂着花灯即使在白天也点燃了烛火。
牌匾上是龙飞凤舞的音羽楼三个大字。
“姑娘,女子好像不能进青楼,我们这样……”木果低头看了看两人明晃晃的衣服,“真的能进去吗?”
桑枝面纱下的唇微微弯起:“不给进,就砸了它。”
木果微怔:“就凭我们两个吗?”
桑枝:“…………”
回头看向远去的马车,沉默了片刻,上前一步叩响了门上的铁圈,击打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等了大约半刻钟,门才缓缓打开,似醒非醒的小丫鬟半个身子掩藏在门后阴影内,疑惑道:“姑娘们还在休息,酉时才开门迎客,二位晚些再来吧。”
说完不等桑枝有何反应,便着急地要关门。
桑枝拿出骨笛卡住门缝,同时伸了一只脚进去:“去将你们老鸨唤来,我有事寻她。”
小丫鬟愣了良久,下意识以为是妻子来闹事的,想要将门合上,表情用力到挤在一起:“妈妈不见人,二位还是晚些再来。”
桑枝皱了下眉,内力传至掌心,将门猛地推开,小丫鬟被惯性弹在地上,惊慌失措地望着她,脸上满是恐惧。
“夫,夫人若是强闯音羽楼,是,是违反律法的。”
桑枝淡然地迈入门槛,俯视大抵只有十来岁的小丫鬟道:“你要这么算,音羽楼存在便是违法。”她仰头望向奢靡华丽的大厅。
中间是圆形的舞台表演区,南北各两侧连接着通往二楼的楼梯,二楼则呈半包围的观景台,栏杆上悬挂着红绿渐变的绸缎,于圆形舞台中央结成复杂的花球。
桑枝走至圆形舞台中央,裙摆在路过小丫鬟时,轻扫过她的肩膀。
“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将老鸨带到我面前,超过时间……”她拖着调子道,“就别怪我踹开房门自己找。”
小丫鬟连忙爬起来,话也没说便往一楼侧边的甬道里跑,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木果担忧道:“我听说这种青楼都有打手,她会不会是去□□了。”
桑枝收回望着甬道的视线,转而在大厅内环视,骨笛在指缝间转了一圈:“无妨,让她找。”
音羽楼的布局和装饰与她之前去的南枫馆以及襄州的青楼都不一样,一般的青楼会在一楼尽可能地多安排桌椅,甚至软塌。
而这里每一桌全部隔开,采用凳子连排,更像是……来看表演的观众区。
她仰头望向悬在空中的巨大花球,这个花球的存在非常影响二楼视角,这种布局同赶客没有区别。
“这家青楼是以卖艺为主还是卖身?”
木果迷茫道:“青楼还分卖艺和卖身?难道不是都卖吗?”
桑枝沉默了一会儿,青楼是情报的重要来源之一,虽说音羽楼是伏音宫的产业,但伏音宫专做暗杀,并不同幕落山庄般收集各地情报。
这种布局……更像在养人。
殷予桑在筹谋什么计划?
不等桑枝想出个所以然,甬道内一瞬涌出了数十个魁梧的壮汉,举着刀将两人围了起来,一开始的小丫鬟缩在甬道入口,探头探脑道:“就是她们来找妈妈闹事。”
桑枝手中的骨笛横在身前,意味深长地望着小丫鬟:“空口捏造,我们既没找见老鸨又没砸坏东西,如何叫闹事。”
小丫鬟:“你说要踹门。”她朝着壮汉喊道,“把她们赶出去,莫要惊扰了楼上的姑娘。”
木果拦在桑枝面前展开手,虎视眈眈地看着围成一圈的壮汉,警告道:“谁敢。”
“既然你不愿将老鸨请出来,就别怪我自己去找。”桑枝上前一步,揽住木果的腰身,脚尖轻点,轻功跃上了二楼的观景台。
挑衅的冲着小丫鬟招了招手。
壮汉手握棍棒,顺着楼梯往上跑,桑枝牵着木果转身往四楼走,边嘱咐道:“一会儿把门全部踹开,闹得越大越好,最好尽人皆知。”
木果不解道:“我们不是来逛青楼的吗?为何要闹事。”
“不闹事,可找不到老鸨,也找不到殷予桑,更找不到藏在暗处的手。”话落,桑枝一脚踹开四楼的第一间房门。
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人存在的痕迹。
她不作停留,在壮汉赶到前与木果将四楼的房间全部踹开,十五间屋子,只有六间内有人,其余全部空着。
姑娘们被惊醒后,套上衣服陆陆续续的出门,脸上挂着被吵醒的不耐烦:“这是做什么呀,音羽楼不留宿任何客人,这位夫人……”说话的女子上下打量着桑枝,嗤笑道,“这里可寻不到你丈夫。”
木果立刻反驳道:“我们家姑娘还未成亲,你可莫要污蔑清白。”
声音过大导致三楼的人也都披着衣服跑出来瞧热闹,好不容易到四楼的壮汉又因地方过小,而无法施展,碍手碍脚地拎着刀,用言语恐吓着桑枝。
桑枝似笑非笑地看着逐渐热闹的场面,“我来寻老鸨谈门生意。”
她视线转向离自己极近的一名女子身边,故意牵起她的手道:“姑娘保养得真好,白白嫩嫩如刚出炉的豆腐。”
女子猛地抽开手,“我不好磨镜。”
桑枝弯起唇角,伸手挽起女子的一缕发丝绕在指尖,笑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一股杀气徒然蔓延,女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剪刀,剪断了她缠着的那缕发丝,然后面无表情的转身回屋,房门“砰”的一声被重重合拢。
空气极其安静,所有人看着桑枝都默默后退了一步,有的直接回屋,连热闹都不瞧了。
木果震惊地看着桑枝:“桑桑,你来真的?”
桑枝看向从指缝间溜走散落到地上的发丝,眼睫半垂遮住了眸内的情绪,方才她清清楚楚地在女子虎口处瞧见了一层薄茧子,那是常年拿刀才生成的茧,而左边倚靠在门沿上的女子脖侧上有很明显的刀口伤痕。
这里的所有人……几乎都不是纯粹的青楼女子。
“所以。”她抬起头,笑眼弯弯,“你们老鸨呢?”
“不知姑娘费心找我,所为何事。”一道中性偏柔和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
在场的几人顿时行礼道:“见过妈妈。”
桑枝闻声望去,只见一位身形颀长的人影转瞬间就已站在一丈外,她的个头很高,比守在两侧的壮汉都要高出半个头。
一身素白色的衣裙,在奢靡的青楼内显得格格不入,墨发由一支木钗松松垮垮地固定在脑后,耳畔有几缕发丝垂至胸口,面容白净得不施一点粉黛,清雅中透着浅浅的慵懒。
“音羽楼,老鸨?”桑枝不动声色地扫着面前的人。
只见她轻笑道:“老鸨这个称呼不好听,姑娘可以同她们一道唤我一声妈妈,又或者直呼名讳,我也不介意。”
她顿了下,将自己名字一字字的报出:“封白”
桑枝微微皱眉,总觉得面前的人放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格外令人不舒服,仿佛带着某种强烈的目的,稍有不慎便会落入圈套。
她转着手里的骨笛,思索了片刻,取出袖子内从弟子手里得到的任务令牌,扔给了封白:“谈谈吧。”
封白察看着令牌真假,指尖在刻有小字的位置上摩挲了几下,眉头舒展开:“姑娘这边请。”
桑枝在路过封白时仰头瞧了她一眼,心下腹诽,这是寻常女子能达到的身高?
“封姑娘瞧着年纪不大,能做到青楼老鸨的位置应当不容易。”
封白面色毫无变化,也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转而道:“姑娘是前段时间刚回宫的小宫主。”
她的语气很果断,没有丝毫的犹豫。
进入三楼的房间后,桑枝取下面纱,坦然地承认道:“既然你知道,我便也不跟你拐弯抹角了,我来此是想截停一个任务。”
封白倒了两杯水分别递给桑枝跟木果:“什么任务。”
“刺杀相府三姑娘。”桑枝伸手接过水杯,“明日我会执行任务,我需要你通知在京州的所有伏音宫弟子,任务失败,不允许替补。”
封白没有太大的疑惑,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桑枝:“小宫主不想让这个任务完成,为什么呢?”
第158章 晋江
◎京州事变04◎
桑枝转着水杯, 水从杯口溺出,滴在她的虎口处:“你的问题有点多,需要我将殷予桑喊来, 站在你面前重新吩咐你一遍?”
封白微微垂下头, 视线却不离开她:“是弟子逾越。”
木果茫然的喝着杯中的水, 在徒然寂静的氛围内砸吧了下嘴:“甜的诶,姑娘。”
桑枝微愣, 偏头看向另一侧的木果, 杯子砸在地板的声音遽然响起,剩余的水重重砸在地面, 部分溅射在她裙摆上, 木果仰面倒在地上, 小臂压住破碎的陶瓷片,血液渗进水内, 染红地板。
空气一瞬间凝固,桑枝掌心用力将杯子往封白的方向掷出,然后迅速抱起木果往窗口的位置靠。
警惕的盯着接住杯子的封白:“你叛变了。”
封白弯着唇, 一脸柔和笑意:“小宫主不必如此紧张。”她视线转向晕过去的木果, “这位姑娘不是伏音宫弟子,不应该听到如此多的信息。”
桑枝把木果放在窗边的软榻上, 拔掉插销,将窗推开, 往外面匆匆一瞥,她们所在的位置是三楼,从这里离开不会过多引起注意。
“一个茶壶里倒出来的水, 你是觉得我也没资格知道音羽楼是伏音宫的产业?”
杯子在封白的掌心里转了一圈, 稳稳飞至桌面:“怎么会呢, 我只是……想让小宫主帮我一个小忙。”
话落,他指缝间蓦然出现三根银针了:“得罪了。”
银光破开空气直指桑枝而来,她翻身从软榻一跃而过。
一脚将侧边的屏风踹倒,在封白躲闪之际抓起梳妆台上的脂粉尽数往她的方向撒去。
封白也不恼,站在波及不到的位置,淡淡道:“咸鱼教不重武而伏音宫以暗杀为营生,小宫主认为带着一个拖油瓶,可否有胜算。”
桑枝后退几步挡在软榻前,眸内隐隐浮出杀意:“殷予桑如今就在京州,你就不怕他追责?”
封白耸了耸肩:“自顾无暇的人又怎会来管音羽楼,你还不知道吧。”她边说着边将手背到了身后,“他为了一个女人得罪了皇室,现如今还不知在哪里躲着。”
桑枝沉默地抿住唇,家都要被偷了,人还不知道在哪里。
“你想如何。”
封白往前走了两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她比桑枝高半个头,讲话时会微微弯腰平视,琥珀色的瞳内印着些许涟漪:“一个小忙罢了,只有小宫主能帮我。”
桑枝觉得跟她讲话格外累,语气里渐渐带了一丝不耐烦:“什么忙,细说。”
封白没说话,视线瞥过窗外,银光在空气中滑过。
桑枝从始至终保持着高度警惕,条件反射的避开银针,却发现针直直的往软榻上的木果而去,正中后颈。
骨笛在手心中翻转,携着内力重重撞向封白的胸口。
后者没躲亦没动,生生受了一击,内力冲击下,她不由踉跄地后退了几步,血从唇角溺出。
桑枝冷冷地看着她,周身戾气极重:“春三月本就是万物复苏之际,你在京州这么多年应该很清楚京郊藏了多少蟒蛇和毒物,咸鱼教虽不重武,但我也能凭一己之力踏平音羽楼。”
“你真以为殷予桑不在,你就能掌控伏音宫,夺权篡位。”
封白后背靠在桌沿上,指腹抹去唇角的血,目光定在少女的脸上,忽而一笑:“听闻咸鱼教圣女冷若冰霜,视人命为草芥,竟没想到也会为了一个婢女大动干戈。”
她嗤笑道:“你比想象中……还要有意思,怪不得他那么喜欢你。”
桑枝眉心微蹙,伸手在木果的侧脖颈处探着,感受到强而有力的脉搏,才放下悬着的心。
“你一直在关注我们。”桑枝抬起头,凝视着封白,“到底想做什么。”
封白撑着桌面站直身体,将紧闭的房门打开:“日后小宫主自然会知道。”
“三日后,音羽楼有一场花朝会,届时我需要小宫主独自一人来此赴会。”
她说着视线扫过昏睡的木果,嘴角弯起一抹弧度:“你也可以不来,等银针上的毒深入骨髓,亲手送这位婢女进棺材。”
桑枝握紧了手里的骨笛,良久,弯腰将银针拔掉后抱起木果,冷声道:“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封白后退了两步,远离门口:“我原本还想着要如何从刀宗弟子手里抓到你,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咳了两声将涌上喉间的淤血吐出:“任务拦截一事,我会帮小宫主妥善处理,也希望小宫主……不要辜负了我的期待。”
桑枝一脚踹翻了门口备用的炭火盆,路过封白身边时停了一刹,偏头在她平滑的喉结处扫过:“你真的是女子?”
封白坦然自若地笑道:“小宫主以为呢。”
桑枝抿着唇头也不回地往屋外走,方才骨笛撞上封白胸口时,她的左手手肘无意间触碰到了些许。
而且……骨笛如撞在海绵上般,陷进去了一霎。
她低头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胸,格外困惑不解。
封白没有喉结,长相清秀柔和,瞧着也不像男子,况且这个时代的易容术似乎还没达到能把喉结隐藏掉。
从音羽楼回到颜府,已是酉时一刻,木果一直未醒,桑枝找了三四个大夫也没查出具体是什么毒,其中一个大夫更是开了两帖调理身体的药。
她坐在床沿边上,看着呼吸绵长的木果陷入了沉思。
如果整个音羽楼里的人全部跟随封白叛变,那么京州还有多少能信任的伏音宫弟子,殷予桑……这一个月他到底在干什么?
桑枝视线缓缓下挪,在骨笛上停留了三四秒,忽然拿起来往自己胸口撞了一下,闷痛从左胸蔓延开,但笛子并未陷进去,反而因相斥的力而弹开。
她纳闷地揉着闷痛的左胸,封白的胸……是假的?
姜时镜回湖边小院时天色已然全黑,一盏盏火烛点亮庭院,在皎洁的月色下泛着朦胧的橘光。
小飞鱼兴高采烈地叼着丑娃娃跟在他后面,走起路来摇头晃脑。
桑枝住的房门敞开着,姜时镜一眼就能看见少女蔫蔫地趴在桌子上似乎在发呆,连有人进屋都毫无反应。
“平日这个时辰你早已入睡,今日为何还在此趴着。”
少女眼睫微颤,然后快速眨了两下,抬起头望向姜时镜,她趴的时间过长,以至于脸颊出现了红色印记:“等你回来。”
姜时镜愣了下,解开重剑放在桌边倚靠,弯腰靠近稍显茫然的少女,她的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雾气,覆盖着眼白上的血丝。
他指尖拂过脸侧,凌乱的碎发被挽至耳后:“若是我今晚不回来呢。”
“他们同我说会回来的。”少女的嗓音里带着浅浅困倦,讲话时尾音无意识上扬,像极了撒娇。
姜时镜俯身抱住她,如抱孩童般轻而易举地将她托起:“夜晚的气温很低,你的头发都快上霜了。”
桑枝环住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温热的脖颈处:“燃着炭火盆呢,不冷。”
“我的错,不应该回来这么晚。”他将少女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铺上,用被子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她的身体,“往后若有事,让人来通知我一声,别自己坐着等。”
桑枝摇了摇头,眼尾向下耷拉着:“我今日做了蠢事。”
姜时镜取下她发间的饰品,放在床头侧边的矮桌上,道:“大闹青楼?”
她抬起眼:“你知道。”
“听到了一言半语的风声。”姜时镜解开绑住发丝的系带,乌黑的长发散落至后腰,“何为蠢事。”
桑枝屈起腿将下巴抵在膝盖上,眼睫半垂,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滑过肩头,隐隐遮住了半张脸:“我带着木果去自投罗网了。”
她将下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声音逐渐变轻:“她本来在颜府安安稳稳,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空气安静了很久,极轻的叹息在耳畔响起:“既然封白的目的是你,无论你今日是否去音羽楼,她都会设计来抓你,时间早晚罢了。”
“你是在害怕木果会因毒死亡还是害怕她醒来后怨恨你?”
桑枝沉默着摇头:“我不知道。”
或许前者更多,又或许这是她来这个世界头一次没有深思熟虑行事,以至于像个傻瓜一样主动迈入了别人的地盘。
“你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亦不是话本子的看客,无法知晓后果又怎能算是蠢事。”姜时镜握住她冰凉却又不断冒着汗水的手,缓慢道,“我说过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身后。”
“所以,别被未知绊住手脚。”
桑枝怔怔地抬头,视线内的少年坚定又温和,橘红的烛光自身后勾勒出光晕,似天上坠下的仙人,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天上触不可及的月亮,近在咫尺。
她喃喃道:“姜时镜。”
“嗯。”
桑枝猛地扑进他怀里,手紧紧环着少年精瘦的腰身,不断收紧,然后又慢慢松开:“谢谢你。”
让她在如浮萍般的陌生世界里,生出了扎进泥土里的根。
姜时镜宽大的手覆在她的后脑上,第一次回道:“不客气。”
皎洁的月色迈过门槛,与橘红的烛光交缠,落下满地斑驳,树叶在呼啸而过的寒风中落至湖中,随着水波飘向远方。
小飞鱼站在床边歪着脑袋困惑地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嘴里的丑娃娃啪嗒一下掉在地上,它忽然兴奋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前爪搭在床沿上,大脑袋拼命地往两人的缝隙里挤。
挤不进去时,还会发出急切地“呱”叫。
第159章 晋江
◎京州事变05◎
申时末, 颜词送来了两套干净的丫鬟服饰以及全新未动过的胭脂。
“姑娘的容貌过于引人注意,需要用脂粉覆盖。”
桑枝单手捧着衣服,接过他递过来的胭脂盒, 应道:“明白。”
视线在他手里另一套一模一样的衣服上停留了一茬:“还有谁一道赴宴?”
颜词笑意盈盈道:“等姑娘换完衣服出来就知道了。”
桑枝狐疑地看了一眼靠在隔壁门口的姜时镜, 心中蓦然升起了一股怪异。
丫鬟的衣服很简单, 青粉渐变的交领衣裙,没有过多装饰, 为了方便干活, 袖子上有一圈系带,束着手腕。
桑枝以往会将东西都放在袖子的暗袋里, 但这件衣服过分简单, 以至于东西没地方藏, 她上上下下找遍地方,无奈把匕首塞进袜子贴着皮肤绑着。
骨笛绑在小臂上, 帕子塞进外衣的小口袋里,以防万一,她还藏了一包辣椒粉在胸口。
头发盘成最简单的双丫髻, 系了两根同色飘带, 再如刚进府般抹上厚重的脂粉。
收拾妥当再出门已是一炷香后,太阳彻底落山, 夕阳与灰蓝交汇展开一副浓墨重彩的水墨画。
桑枝推开门只见温润的男人身边多了一个与她穿相同衣服的丫鬟,身高优越到甚至比颜词还高了小半个头。
肆意飞扬的马尾盘成两个小包, 佩戴同色发簪,本就白皙的脸又上了一层脂粉,与脖子脱色, 脸颊两侧的腮红似猴子屁股。
“姜, 姜时镜?”
她不敢置信地走到穿着女装的少年面前, 抬头凝视着那双极为熟悉的桃花眼,在他眸内瞧见了深深的绝望。
“宫宴不可带护卫,皇宫守卫森严,潜伏的风险过高,就……”姜时镜扯了下裙摆,自己也觉得很离谱,“就与你一道扮成丫鬟。”
桑枝盯着他如死人一样的白脸,沉默了许久:“谁给你上的妆?”
这技术……她乍一眼还以为纸人复活了。
姜时镜舔了下殷红的唇,默默看向身侧的颜词。
后者一副气定神闲的神情:“我很满意。”
桑枝:“…………”
马车缓慢在街道上行驶,白日的热闹在夜幕升起后变得安静,犬吠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桑枝坐在马车里看着对面的姜时镜,总觉得他的妆在夜晚出行,颇有种不顾其他人死活的美。
她视线挪到颜词交叠在腿上白皙修长的手,这么好看的手是怎么画出如此惊悚的妆。
“纪三姑娘那边,我已打过招呼。”颜词目视前方道,“桑桑姑娘第一刀需往左胸下两指的地方捅,她已提前备好软甲和血浆,不会有事。”
“一旦发生刺杀,宫宴势必大乱,届时挟持三姑娘往北边的宫殿走,第一棵槐树过一丈向东,穿过人工湖游廊,继续往北,一直走是冷宫。”
颜词视线转向桑枝,一字一句的嘱咐:“你需要在短时间内找到华桃宫,进去后才会有人接应你们。”
桑枝认真地把路线记下来,刻印在脑海里,转而道:“若是……其间有别的意外,我没跑掉会如何。”
颜词脸上的神色逐渐凝重:“容不得意外,你必须成功。”
车厢内安静了片刻,桑枝紧张的攥住裙子,唇紧紧珉起。
“虽然你们二人的妆容与平日里全然不同,但人是我带进宫,事后无论结果如何势必会查到我头上,届时你们待在湖边小院,咬死自己从未离开,没人能耐你们何。”颜词娓娓道。
桑枝点了点头:“我尽量不出差错。”
“宫中有幕落山庄的探子常年潜伏。”姜时镜边说边掀开车帘往外瞧了一眼,一辆朴素的马车刚巧擦过,风带起帘子露出了里面白净的侧脸。
藏在深处的记忆蓦然涌出,他盯着那辆马车直至消失在视线内,才将车帘放下,回头看向桑枝道:“若是真的突发意外,兴许可以找他们帮忙。”
他从腰间取出一支小巧的烟火棒:“这是大庄主离开昆仑前,赠与刀宗的其中一支,能够召集附近所有探子。”
桑枝接过短小的细竹筒,这种烟火棒很久以前叶景也给过她,只不过她常年在蜀地,根本用不到,以至于放的年月过长,上次她翻出来晒时,已经发霉无法燃烧。
她犹豫了下:“其实这个任务……”
颜词忽然出声打断:“必须完成。”他郑重道,“她需要这场刺杀,不然过不了几日,东宫的轿子便要抬到丞相府门口了。”
桑枝喉间的话被尽数堵回去,轻轻点了下头:“好。”
她将烟火棒塞进腰间藏好,又伸手摸了下贴着肌肤的冰凉匕首,心跳不知不觉地加快。
宽大的掌心覆盖其上,温暖地包裹着她的手背,少年的嗓音与车厢外的风一起滑过耳畔:“别担心,还有我。”
桑枝心中一暖,抬起眼想回一个笑容,对上他那张似纸人一般的脸后,吓得手回缩,暖意消退,心瞬间拔凉拔凉,鸡皮疙瘩顺着脊背爬上天灵盖。
她用手将自己的眼睛合上,默念道:“唯物主义,我是唯物主义者。”
姜时镜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手,陷入了沉默。
马车距离宫门口还有几丈远时停下,车夫用鞭杆挑起车帘,恭敬道:“大人,前面停满了马车,不让往前了。”
颜词:“就在这里下吧。”
桑枝当过一段时间的丫鬟,管事嬷嬷教导的规矩仍还记得,听他这么说,反应极快地先从车厢里钻了出去,绕到后箱取下挂着的小板凳,放在地上。
姜时镜避开板凳从车板上跳下来,看着她熟练进入状态的样子,不由一笑:“给我当丫鬟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如此殷勤过。”
桑枝小声道:“不一样,那会儿有褚偃的人盯着,我不是自愿当丫鬟的。”
姜时镜扫视着附近的马车和身穿官服互相打招呼的官员,边道:“那现在呢。”
桑枝想了想道:“一种沉浸式当丫鬟的……趣味性。”
颜词下来后立马吸引了附近其他人的目光,大红色的官服在人群里格外显眼,很快就有人上前客气地唤了声“颜大人”笑眯眯地拱手行礼。
“邢大人。”颜词同样拱手回道,两人还未靠近就已互相行了好几个礼。
桑枝与姜时镜站他身侧,两张脂粉重到几乎看不出原来面容的脸,在橘红烛光映照下似坟包里爬出来的鬼。
邢大人与颜词寒暄叙旧了片刻,抬头蓦然瞧见一张死人脸,漆黑的眼瞳一眨不眨,血红的唇像刚吃完人还没来得及擦嘴,惊骇下他心脏遽然漏拍,捂着心口后退了好几步。
视线再不敢往姜时镜的方向瞥一分,颤颤巍巍道:“清明祭祀刚过不久,颜大人最近若是不忙,去城垣庙烧烧香吧。”
颜词愣了下,面上仍一副温和:“谢邢大人提醒。”
他看向热闹的宫门口,告辞道:“时候不早,我先进宫了,免得误了时辰。”
邢大人抚着胸口,不放心道:“记得一定要去上香,去去晦……”话还没说完,他突然瞄到穿着丫鬟服饰不知是人还是鬼的女子正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
他立马咽下吐出一半的话,转身逃似地跑远了。
桑枝疑惑的看着他仓徨的背影:“他害怕我们,为什么。”
颜词看了一眼身侧的好友,平静道:“不知道。”
姜时镜:“…………”
高耸的宫墙之下是一座座奢华宫殿,五爪金龙趴在屋檐下,俯视着来往的蝼蚁,琉璃瓦在皎洁月光下泛着微光,复杂华丽的宫灯悬在檐角,于寒风中摇晃。
烛光让本该沉寂的皇宫亮如白昼,而那些无法被照亮的阴影里,蛰伏的巨兽张开嘴等着食物自投罗网。
引路的太监提着一盏宫灯,步子迈的很小走的却飞快,颜词故意放慢脚步拉开距离,嘱咐两人道:“进殿后眼睛不要乱瞥,无论听到什么,发生什么,皆装聋作哑。”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刺杀前,我会给你信号。”
桑枝点头应声:“好。”
空气安静了许久,匆匆的脚步声在一片空旷中几乎要压过风声,皇宫内不允许马车驶入,没有轿撵的情况下,从宫门口走到大殿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桑枝好奇地环顾着红墙黄瓦,路过丹墀后道路逐渐变窄,两侧的宫墙却高不可攀,御道内偶尔会有巡视的宫女和太监与他们擦肩而过。
她蓦然转头往来时的路望去,发现原本空旷的场地被御道框住,变成了四四方方的盒子入口,而此时……他们在盒子里。
“怎么了。”姜时镜问道。
桑枝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没事,想起了一些往事。”
她在现代时去过故宫,大量的游客和耀眼的阳光,让她并不能直观地感受和理解皇宫是吃人的怪物这句话。
她只是跟着旅行团,在一处处介绍和观赏中,浅薄又表面地了解相关的历史,知道了历史书上不曾记载的其他趣事。
在唏嘘和导游幽默的玩笑中,短暂的走过开放的宫道。
那时候她从未意识到原来宫墙真的可以高到遮盖天空。
引路的太监见他们走得慢,也放缓了脚步,脊背微微弯曲,用稍显尖利的嗓音道:“还有三刻钟宫宴就要开始了,请大人抓紧些,莫要耽误时辰。”
颜词道:“多谢公公提醒。”
宫宴在礼台池侧边的东乐殿内,殿外围满了重兵,连附近楼阁都有站在明处的弓箭手巡逻。
桑枝只扫了一眼就快速低头,轻扯着姜时镜的袖子,低声道:“我真的不会被捅成刺猬吗?”
纪三姑娘的命金贵到能确保她活着找到华桃宫?
姜时镜一路上都在察看宫内的守卫和布局,此时再瞧见如此大数量的兵队,眉间皱起:“暗处还藏了不少死士,粗粗算来有近百,今晚怕是……”
他嗓音沉下:“不眠夜。”
桑枝不敢抬头,跟在颜词身后迈进大殿:“皇宫里会有蟒蛇吗?”
颜词蓦然停下脚步:“桑桑姑娘若是不想朝廷出兵攻打蜀地,便不要操控毒物。”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交谈的热闹中,桑枝微怔:“抱歉。”
颜词已然扬起笑容熟练又疏远的跟其他入座的官员打招呼,引路的太监将他们安排在左边第六个位置。
左右两侧也都是文官,互相礼貌地攀谈,仿佛吃酒席般热闹。
殿内有宫女候着,并不需要桑枝与姜时镜伺候,两人安安静静地跪坐在颜词身后当背景板。
颜词游刃有余的跟各种官员寒暄,俨然职场成熟男人的风范,桑枝听着文绉绉又全是废话的客套话,脑袋发晕。
大殿燃了上百盏烛火似日光般,照得人又烫又恍惚,她默默往姜时镜的方向靠了些许,远离左侧的蜡烛,手则缓慢地敲打着膝盖处。
“正前方左边,第二个位置,就是康王。”极轻的气音传入耳畔,桑枝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往少年所说的方向望去,视线内的男人大概五十多岁,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侧边还编了两个三股编,绕着玉冠固定,白发与黑发参半。
桑枝觉得他有些眼熟,好似不经意间瞧见过。
兴许是停留的目光过长,康王有所察觉,锐利的眼睛直直地望过来,她立马垂下头,指尖抓紧了裙摆,带着探究的打量眼神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儿很快消失。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脑中开始思索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将这半年的记忆都翻了一遍,仍没想起来。
“皇上,皇后娘娘驾到……”太监尖锐的声音从殿外一层层地传进殿内。
东乐殿人声鼎沸的热闹一瞬间变得寂静无声,几乎所有人都望向了殿门口,唯有一道目光定定地留在桑枝的身上,带着疑惑和端详。
虽然太监报得非常响亮,但皇帝走进殿内已是半盏茶后,明黄的衣摆扫过门槛的那一刹,整齐又凌乱的参拜声参差错落地交织在一起。
“参见皇上,皇后娘娘,万岁万岁万万岁……”
桑枝将头磕在手背上,歪着头悄悄地瞄着皇帝的容颜,六十多的年龄,身形却已逼近八十,后背弓起,消瘦到连龙袍都撑不起来,袖子空空荡荡,露出来的手腕,皮肤严重皱褶,经脉外凸。
相较下皇后保养得非常好,雍容华贵,与同床数十年的丈夫反而更像父女。
跪在地上的人都在等皇帝走到主位,然而他走的很慢,挪一步腿就要抖三下,皇后与一个稚嫩的小太监各搀着他一侧胳膊,几乎是架着他缓慢地往最高处的龙椅走。
桑枝突然明白了那半盏茶的时间是如何消磨掉的,她小心翼翼地挪着膝盖,以趴的姿势跪坐在地上,缓解酸痛的膝盖。
又是半盏茶后,苍老的嗓音先是咳嗽了两下,继而抬手道:“都起来吧。”
众人从地上爬起来,揉腰的揉腰,揉膝盖的揉膝盖,但殿内从始至终很安静,皇帝到来,也代表着开宴,宫女将一盘盘精致的菜肴摆上矮桌。
桑枝揉着磕红的手背,用气音道:“皇帝不是中毒了吗?为何瞧着好像没事。”
姜时镜帮她轻敲打着后背,回道:“应当是服用了药物,暂时缓解毒素带来的影响……”他顿了下,皇帝的脸色苍白中透着一抹不正常的红,“方才他脚步虚浮的厉害,手上的经脉严重外凸,这种强行吊着精神力的药,只会加快毒素蔓延。”
桑枝在宽大裙摆的遮掩下,将藏在袜子里的匕首取出来,放在腿侧,整个人从跪坐姿势变成了盘腿。
“他是不是虚报年龄了,瞧着怎么比风清门的老掌门还要年老,几乎快赶上襄州刘知府……”桑枝突然意识到什么,视线转向了貌美的皇后,两者真实年龄只差十岁都不到,可单从样貌来看,让人觉得差辈。
她颇为无语道:“不会又跟天魔沾边吧。”
姜时镜道:“皇帝喜爱长生,召集了许多炼丹的能人异士,兴许与这个有关。”
随着殿内歌舞启奏,压抑的热闹逐渐回归,相继有官员站起来敬酒,大多都以祝福为主,就连颜词也不可避免地喝了好几杯,桑枝抢了伺候他们这一桌宫女的活,捧着酒壶,尽职尽守地添酒。
“启禀皇上,老臣在围剿山匪期间搜寻到了一株千年人参,今日特此借花献佛,望皇上龙体安康。”坐在右侧的一位武官忽然站起来,恭敬道。
皇帝重重地咳嗽了两下,沙哑着声音道:“呈上来。”
门口守着的小太监立刻高声重复,不多时一株躺在红色绸布里的人参在众目睽睽之下送到了皇帝眼前。
“臣也有一物要呈给皇上……”
开了头之后,越来越多的珍贵物件从殿外送进来,没一会儿堆满了侧边的箱子,其中不乏还有神农谷的药,刀宗利器,以及……咸鱼教的灵,灵药?
桑枝一头雾水地看着盒子里的灰色药丸,顶着巨大的问号。
一道沉闷的声音忽然从殿外传来,隐隐带着张扬的放纵:“不知儿臣送的灵药,父皇可喜欢。”
九皇子迈着大步,走至端着盒子的宫女身边,唇角噙着笑意道:“这是儿臣千辛万苦从神医那里求来的。”
他的身后是一袭素白服饰的谈弃,腰间垂挂着一颗银铃,摇晃间发出清脆的铃声。
皇帝招了招手,宫女立刻将盒子举过头顶递到他面前。
他取出药丸举在空中看了片刻,又放下,喉间的痰重到影响了他说话:“比你几个哥哥有心,不枉费朕的一番教导。”
安静了许久的康王忽然站起来拱手道:“臣弟近日得了一药,能活死人肉白骨,即使死了一个月也能安然无恙地活过来。”
他抬起脸,视线扫过九皇子身后的谈弃,杀气一闪而过:“此等稀罕之物,唯有皇兄才能拥有。”
大殿内一瞬安静,丝竹声在殿内回荡,轻细的交谈声密密麻麻地炸开,官员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康王口中的神迹。
“死一个月身体都烂了,怎么可能活过来。”
“王爷不是说了,能肉白骨,肉没了估摸还能长出来。”
“我家三房是江湖风清门的,据说是神农谷研制出来的药,有这种药竟然不献给皇上,我看他们是要反……”
桑枝心中大骇,将酒壶放下退到姜时镜身边:“禁药。”
姜时镜面无表情的看着康王:“静观其变。”
她点了点头,跳舞的舞女已经退下,丝竹声也渐渐变小,但桑枝总觉得人群里有一道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寻着去找,却又找不到。
皇帝又是几声咳嗽,太监将帕子放在他的嘴下,混着血液的痰吐在帕子上,宫女立即送上水,皇帝在众人的等待中漱完水,又喝了一口温酒,才开口道:“既如此,皇弟为何不留着自己用。”
九皇子带着谈弃坐到空出的位置,朝着对面的桑枝挑了挑眉。
桑枝:“…………”
谈弃无声的行了个教中礼。
康王坦然道:“这世上所有东西都属于皇兄,仙丹自然也是。”
皇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展开嘴角笑道:“呈上来吧,若真如你所说有活死人肉白骨之神效,朕重重有赏。”
康王低下头,嗪起笑道:“多谢皇兄。”
皇帝抬手道:“歌舞继续。”
丝竹声逐渐变响,退场的舞女再度回来,曼妙的身姿在殿中跳着一支又一支舞,桑枝捧着酒壶,看了一会儿表演,奇怪道:“为何太子不来宫宴。”
姜时镜无聊地摆弄着裙摆,慢条斯理道:“说是染上风寒了,坐在左边第一个女眷便是太子妃,她旁边的是太子的嫡子。”
闻言,桑枝探出脑袋瞧了一眼,太子妃并未着妆,眼尾的疲惫几乎溺上脸颊,分明才四十左右却比五十多的皇后还苍老几分,嫡子倒是与她长得格外相似,面容清雅带着几分硬朗,颇有将门之气。
“真复杂。”桑枝缩回脑袋,默默给颜词又倒了一杯酒。
舞女表演结束后,便是各官员家的女眷展现才艺的时候,桑枝听着一众人先是说谁家的姑娘有一副百灵鸟的嗓子,谁家的姑娘能徒手作画,相互客套推辞下,将户部的小女儿推了出来。
而全程女眷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被称为百灵鸟的小姑娘只有十三岁,站起来后胆怯地看了一眼父亲,捏着衣角紧张地走到殿中,行礼道:“臣女金思嘉见过皇上,恭祝皇上洪福齐天。”
第160章 晋江
◎京州事变06◎
皇帝抬了抬手, 倚靠在龙椅上并未说话,一旁的皇后莞尔道:“你幼时本宫还抱过你,几年不见已然长成大姑娘。”
她停顿了一霎, 视线转向户部侍郎:“可许人家?”
户部侍郎立即站起身, 回道:“还未, 小女尚未及笄,在家多养几年也无妨。”
皇后却没有顺着他的台阶下, 反而呵呵一笑, 拿起宫女递过来的酒杯,珉了一口:“十八皇子也还未迎娶正妃, 本宫瞧着两人倒是相配的很。”
话音一落, 户部侍郎微微弯下的背像是压上了千斤顶, 他看了一眼站在殿中局促又惶恐的小女儿,咬着牙道:“多谢娘娘美意, 小女心性顽劣,自幼在乡下野惯了,实在配不上十八皇子。”
皇后静静地看着户部侍郎, 没说话。
大殿安静了良久, 空气凝滞到窒息,连呼吸都轻了半分。
桑枝看着小姑娘如待宰的羔羊, 暗叹了口气,生在官宦人家的子女, 婚姻从来都是束缚的枷锁,即使她的父亲冒着生命危险极力争取。也抵不过坐在皇位上的人一句话。
“咳咳咳……”沉重的咳嗽声传来,皇帝掩着口鼻不耐烦道, “好了, 小十八今年才十岁, 不用这么早定下婚事。”
他俯视着底下的小姑娘:“不用理睬他们,让朕听听百灵鸟的歌声。”
“臣女献丑了。”金思嘉深吸了一口气,婉转悠扬的嗓音涌入所有人的耳畔,丝竹声在确认曲调后,融入歌声。
她唱的是带着方言的软语,兴许是皇后沉甸甸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以至于嗓音中带着不容忽视的颤抖。
一曲终了,金思嘉的额上冒出了薄汗,她紧张地站在原地,被迫接受所有人的审视。
“唱得好。”皇帝笑眯眯地拍手,朝着一旁的小太监吩咐,“赏。”
宫宴前会备好奖赏的物件,存放在殿外的大箱子里,小太监展开拟好的单子,在里面挑了一个女子用的物件边划掉边大声通报。
“赏户部侍郎小女,红玛瑙项链,珍珠耳环一对。”
宫女端着丝绸铺垫的首饰送到金思嘉面前,她跪地答谢道:“谢皇上赏赐。”
皇帝挥了挥手,视线在殿内女眷里扫视着,蓦然瞧见一张白到似死人的脸,低着头发丝凌乱地挡着半个侧脸,他吓得手抖了一下,打翻了桌上的酒杯。
小太监慌里慌张的跪在地上收拾。
“爱卿这两位婢女当真是骇人,朕一刹那还以为今日是中元节。”
殿内的视线凝聚到颜词身后的两人身上,桑枝尽可能的压低脑袋,恨不得把头埋地板下面。
“无意惊扰圣体,请皇上恕罪。”颜词垂下头,语气不卑不亢。
皇帝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酒杯:“无妨,今日宫宴众爱卿不必拘泥于各种规矩。”
他清了清喉间的痰,慢吞吞地将杯中的酒喝下,脸颊两侧不正常的红越发明显:“可还有才艺要展示,没有朕便先回宫了。”
众人面面相觑,康王看向丞相意味深长道:“本王听闻纪三姑娘能当场吟诗作对,自幼才华惊人,本王以往一直在封地未见识过传闻里的盛况,今日可否借着皇兄的面子,一睹文采。”
丞相面色微变,婉拒道:“王爷有所不知,小女过十岁后已无此天赋,平日里也只会摆弄女红,怕是要叫王爷失望。”
“哦?”康王目光缓缓转向跪坐在丞相身后带着面纱的女子,语气里带着隐隐的质疑,“是丞相大人不许三姑娘习文,还是三姑娘真的泯然众人。”
大殿内但凡年长的老官员都听过纪三姑娘作的诗句,此刻再听见丞相的话后颇有惋惜之意。
桑枝好奇地看向整个大殿唯一佩戴面纱的女子,扯了扯姜时镜的袖子:“她就是殷予桑的心上人,太子想抢为侧妃的三姑娘?”
姜时镜道:“嗯,宫宴前几日脸上发了红疹,原本改为四姑娘来参加宫宴,丞相听到太子不日就要纳三姑娘进宫的风声,便冒着风险,想要当众在宫宴求一道与颜词的赐婚,断绝太子的念想。”
桑枝一愣:“殷予桑能同意?”
“丞相不可能同意三姑娘嫁给江湖中人,他没有资格不同意。”姜时镜微微直起身,揉着长久弯曲而反酸的脊背,“我昨日找幕落山庄的人探查过他的行踪,为了保护三姑娘而被太子的暗卫重伤,暂时躲在城郊乡下的别院里。”
这一刻桑枝忽然无比庆幸自己在江湖中,而不是被条条框框束起的闺阁里。
“无论天赋在否,底子总不可能丢。”皇后笑意盈盈地看着纪三姑娘,“今日虽说是宫宴,但实则同家宴无甚差别,纪丫头随意吟诗一首,让康王开开眼界。”
皇帝咳嗽着道:“皇后此话没错,就以朕手里这杯酒为题。”他把空酒杯倒扣在桌子上,苍老的眼眸微微弯起,“不管好与差,都有赏。”
桑枝歪着头望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三姑娘,隔着大殿的距离,莫名觉得眼熟,但她很清楚这半年内从未遇见过任何闺阁姑娘,原主更没来过京州。
丞相堵着一口气,憋得脸都红了。
三姑娘安抚着轻拍了下丞相的手背,而后站起身来道:“家父的确未说错,臣女脑袋空空已无法吟诗作对。”
“不过臣女曾梦到过一位名唤白居易的诗人所写的大作,今日斗胆借花献佛,背出来与诸位共赏。”
桑枝:“?”
谁?白居易?她九年义务教育课本上认识的白居易?
三姑娘走到大殿中央,视线有意无意地在桑枝身上扫过,然后转身面朝主位行礼道,“臣女才疏学浅,请皇上勿怪。”
康王:“梦境皆为虚幻,算不得是三姑娘所做,要如何……”
皇帝打断他的话,朝三姑娘扬了扬下巴:“背吧,若你能将梦中所见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也是一件奇事,同样有赏。”
桑枝震惊地看着三姑娘,端庄的身形渐渐与记忆里的另一个人重合。
下一瞬,视线内的闺阁姑娘遥遥朝她望来,眸内满是纠缠的情绪,透着隐隐的悲伤。
桑枝指尖微颤,伸手抓住了颜词的后衣:“她……是不是叫纪宜游。”
颜词没回答,抚开她的手,低声道:“请桑桑姑娘莫要忘记场合。”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轻柔的嗓音在大殿内散开,丝竹声悠悠地与之伴奏。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琵琶行在脑海中炸开,桑枝心跳徒然加快,她压住不断颤抖的左手,震惊地听着一句句的诗涌入耳内。
恍惚间瞧见了当年纪宜游在社团介绍时,也全文背诵了一遍琵琶行。
大殿很安静,嘈杂的交谈声逐渐消失,几乎所有人都被殿中的女子吸引心神,惊诧于她能记住梦境中的诗句。
“桑桑姑娘。”颜词偏头看向呆滞的桑枝,神情严肃,“左胸下两指,别错了。”
桑枝心乱如麻,握住裙摆下冰凉的匕首,生出了几分胆怯,额上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汗水混着脂粉从下巴滴落,她咽了下口水:“现在?”
琵琶行已然背到末尾,颜词推了一把她的后背:“是,就现在。”
桑枝没防备往前倾倒了一瞬,在视线还未转移到她身上时,快速拔掉匕首的刀鞘,轻功一瞬出现在纪宜游身边,锋利的刀尖捅入左胸。
鲜红黏稠的血喷涌而出,溅射在桑枝脸上,蜿蜒着从厚重的脂粉上滑落,虽然颜词保证过纪宜游佩戴了软甲,血也是提前备好的血浆。
温热的大量涌出来染红衣物时,她仍不免慌张,心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窜出来。
“有刺客,保护皇上……”太监尖锐的嗓音响起。
驻守在殿外的禁卫军蜂拥而至,将桑枝围成一圈,手中的兵器指着她威胁道:“大胆刺客,还不快放开三姑娘。”
大殿乱作一团,所有人离开座位往柱子后面躲,小声地谈论着突发的事故。
桑枝拔出刀隔着面纱抵在纪宜游的脖子上,挟着她大声道:“后退,不然下一刀就是脖子。”
颜词假模假样的演戏,愤怒道:“你是谁派来的奸细,竟敢处心积虑地潜入府邸欺骗本官。”
丞相着急且忧心:“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放了我女儿。”
桑枝一时有些懵逼,总觉得他们都手握剧本甚至还排演过,只有她拿着白纸临场发挥。
“掀了我的面纱,将刀抵在脖子上用力。”极轻的声音传进她的耳畔,桑枝轻咬了下唇,一把扯开面纱,染血的刀在纪宜游脖子上划开一道伤口。
下一瞬,纪宜游恐惧的害怕声徒然炸开:“爹爹,救我……”
桑枝:“?”
“几月不见,怎的开始发疯了。”九皇子站在台阶下,皱眉看着包围圈内的少女,不解的看向担忧到一度想冲上去的谈弃,问道,“你们教的圣女有失心疯?”
谈弃下意识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能乱讲,圣女脾气不好。”
桑枝比纪宜游高半个脑袋,拖着她往大殿门口靠,但没有皇帝的吩咐,禁卫军不敢让开,现下人已经架上台子,不得不硬着头皮演下去:“让开,若是你们想让她血流至死,便继续在这里耗着。”
丞相立马扒拉开一个禁卫军:“别别,我女儿是无辜的,她甚少踏出闺阁,沸沸扬扬的谣言都与她无甚关系。”
“冤有头债有主,你即使要报仇也找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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