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烛萤舟
中央联邦·中心城·中城区
早上6:00。
【潘多拉系统加载中……进度95%……】
999号烦躁地睁开了眼，视网膜上的72小时一闪而过，她并没有如往常一样被温柔的电子女声唤醒，而是同前几日一样，听到了回荡在她耳边的幻听。
她打了个哈欠，翻身躲进被子里，然后烦躁地捂住了耳朵。
打算睡回笼觉的计划失败了，她听到了联邦辅助智能ai的电子女声。
“999号，早上好。您今早的睁眼时间比往常平均时间晚了37秒。根据数据分析：您昨夜睡前晚睡了3分钟，深度睡眠时间为1小时27分，对比昨日减少了59分钟，同比减少40.4%。请问您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请告知玛利亚，玛利亚永远为了您的身心健康服务。”
“没什么，只是又听到幻听了。”999号长期养成的生物钟令她的睡意在听到玛利亚电子女声的时候彻底消失，“玛利亚，我今天的假请好了吗？”
“已经帮您在古代文物研究所请假3个小时，您今年的72小时年休已经全部用完。”
玛利亚接着温柔说道：“中心城医院的挂号和检查已经预定，神经科二号，就诊时间为8:02分，请准时到达。”
999号又躺了一会，直到确定那奇怪的幻听不会再出现，才揉了把眼睛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她是从一个星期前开始听到那个声音的。当时她没有在意，一周过去，幻听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她的工作，研究所对此忍无可忍，勒令她再交不出健康检查报告就滚蛋。
提前滚蛋的结果只有终止服役，玛利亚出手把她的最后三小时年假拿来预定了医院。
希望医院能看出来是什么毛病吧。
她开始慢吞吞地起床，衣柜里全部是同一个款式的衣服，999号下意识地想挑选，一只机械手就恰到好处地递过来昨晚刚刚熨烫过的衣物。
999号收回打算挑选衣物的手，关上衣柜门，穿上衣服，开始刷牙，悦耳的电子女声已经开始为她播报一天的行程。
“您今天需要赶上距离您1公里的中城区38号城际巴士，乘坐6:37分的城际列车前往中心城二号医院就诊，期间预计耗时47分，您还需要为昨夜预约的例行检查预留时间……”
“您需要在5分27秒之间洗漱完毕，按照您的速度，您刷牙洗脸之后还需要6分钟吃饭，如果想要在8:02准时就诊，可能会压缩您的早餐时间。”
999号坐到餐桌上，上面摆放了几块白面包和一杯牛奶。
“玛利亚。”999号嘴里塞满了被全息投影设置成面包的能量块，她就着投影成牛奶的二级次净水艰难地咽下去：“我下次想吃小蛋糕，你能把全息影像设置成小蛋糕吗？”
“不行。”人工智能温柔地拒绝了她：“在早上进食甜品对身心健康不好，玛利亚只为您的身心健康服务。”
“哦。”999号毫不意外地说：“我觉得你不让我吃小蛋糕严重影响了我的心理健康。”
玛利亚沉默了片刻，再次温柔道：“但您的心率表明，您其实并没有那么想吃，请容我再次拒绝。”
玛利亚是一个贴心过头的人工智能，每个人都有一个玛利亚，玛利亚会绝对公平地安排一个人从生到死的一切，吃什么东西、读什么书，最后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从无错漏，甚至精确到每一分每一秒，才华横溢的人绝对不可能浪费自己的天分。
在上层区有人说过，如果没有玛利亚，许多人甚至无法安排自己的人生。
999号对这句话没有什么感觉，但玛利亚确实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没有玛利亚，999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到自己单位的路——她的记忆是一片空白。
玛利亚给她看了她的诊疗记录，999号上次从休眠仓修整出来后就这样了，这是现在常见的休眠综合征，在短暂的观察期后，她在玛利亚的安排下重新回到了自己之前工作的古代文物研究所。
这是她的最后一次例行修整，她已经在古代文物研究所例行工作50年了，视网膜上显示着她剩余的服役天数，还有3天就到报废期。
按理来说，很多人都会选择把年假囤积起来，用来在报废期前的那几天好好的玩一把。
但现在，因为这该死的幻听，她的年假彻底报废了——她需要一份医疗诊断来确认自己的状态，不然她会提前三天上报废的名单。
而这三个小时，她本来打算在城中心的餐厅里预定一顿豪华甜品大餐。
不管她有什么怨言，她也只能浪费这宝贵的将近一个小时去乘车，然后坐进医生的诊疗室。
8:02
“预约序号2号，请进。”
听到门口电子喇叭的声音，999号站起来走了进去，诊疗室坐着一位带着全套防护服的医生，医生的白大褂上绣着医院的标志：半截树根。
医生面前的电子屏幕已经播放着一份她先行检查的资料了，他面无表情地翻看着，那模样看得999号不由得放轻了脚步，束手束脚地坐到了板凳上。
“请问……”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你确定真的有幻听吗？”医生说道：“你的各项指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就是有些功能老化，联想到你马上就要退役了，这些老化对你来说其实已经算保养得很好了。”
医生的用词十分委婉，甚至特意将报废替换成了退役。
“但是，确实是有一个声音的。”999号抿了抿唇，她觉得自己来到这里来和医生只说了一句话就出去有点对不起自己，“一个进度条倒计时的声音。”
“那是因为你快要退役了的幻听吧。”
医生并不想为这个电子报告上显示无问题的患者浪费时间了，特别是她的诊断时间快到了的份上。
这个只有3分钟诊疗时间的患者后面是医院院长的侄子，一个在玛利亚系统里面享有30分钟单独诊疗的大人物。
他对999号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你可以去隔壁精神科问问。”
999号刚从办公室出来，就被人高马大的保镖挤到了一旁，下一位患者走进去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医生的办公室很快亮起了代表着“忙碌中”的红灯。
【潘多拉系统正在加载中……进度99%……】
马上这个进度条就要走到底了……
999号本来还在为这个幻听担忧，但很快提醒上班迟到的铃声和她的诊断报告就一起发送到了她的光脑上，赶走了她的念头。
拿到了诊断报告，999号就没有那么着急了，她坐上了去公司的电车。
这个时间点车上空空荡荡的，窗外也见不到任何人，只有清扫机器人在街上循环播报着非回收时间禁止扔垃圾，天穹顶上投射着蓝天白云的景象，远处铁质的高楼直达穹顶，空中高速盘踞期间，缠绕成一团细密的蛛网。
冰冷、干燥、无机质的空气，闻不到任何味道，是净化过滤之后的通常标准。
999号依稀觉得，晨间的光景似乎不应该这样。
在路上，她不禁对平静生活即将被打破一事升起一丝期待——已经变成了现在这个状况，她已经不在意这个幻听了，一股被压抑的好奇心涌现了出来。
她厌倦了平淡无趣的生活，一直期待着某种可以打破常规的事物。
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一个星期前，她在路边垃圾摊上面见到了一个奇怪的扁平黑色盒子，那个盒子翻开之后是非常古老的屏幕和一些按键，据说是古代时期的光脑装置。
她当时心血来潮，就从垃圾佬那儿买把它回了家，好不容易打开之后里面只有一个软件，一个名为《终焉》的游戏。
这是一个即时演算的开放世界角色扮演游戏，哪怕是新手难度，玩家都可能在马路边吃着火锅唱着歌被大货车送去投胎。
而玩家失败导致世界毁灭的结局不下上百种，包括极热末世、极寒末世、虫灾末世、异兽末世、永夜末世、鬼神灭世等等……
而且这游戏要完美通关有一个极其苛刻的条件：无法存读档。
——一旦开局就只能一命通关，简直难到丧心病狂。
在娱乐业发达到出现了全息游戏的现在，999号反而因为这古老游戏丧心病狂的难度和它杠上了，她是一个既要且要的人，打游戏只喜欢完美结局，就在她死磕完美通关之后不久，她收到了一条信息。
【是否要彻底装载潘多拉系统？】
999号那时候以为这是个二周目的开启选项，她想也没想地点击了【是】。
幻听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但游戏又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呢？退一步讲，如果它真是真的，自己大概是中病毒了，确实不应该来医院，而是应该去进行检修。
电车到站，倒计时结束前，999号冲进研究所，在打卡器上进行了红膜扫描。
她的工位上已经摆上了今天需要鉴定的物品：一个嘴里叼着、手上还拿着两把刀的塑料男人，一个长着五官的粉色吹风机，还有一个写着不明语句“好好学习、我要上岸”的凹陷方壳子。
这几样都是她今天需要鉴定并且报告用途的东西，主要靠猜，物品的意义越大得到的评价点数越多，积攒到一定的点数可以用来兑换服役年限，以此免除退役继续工作。
今天她来得比较晚，一些比较有用且评分较高的东西已经被全部抢光，她这里全是服务机器人运送来的剩余部分。
999号对这些不明用途的物品胡编乱造时，一首歌飘到了她的耳朵里。
“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
是她对面的工位唱的，她对面是一个黑发的中年男人，他平常总是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也不怎么说话，但现在他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哎呀，你也听到我要加薪升值的消息了吗？”他乐呵呵地摸着后脑勺，“没办法，最近运道来了，我不久前对这些古代物品的了解突飞猛进，可能是最近开窍了吧。”
他面前摆着一个银白色的方形接口，一块绿色的布，还有一些别的。
999号眼睛一撇，就看到他面前的调查报告上有着相当详细的描述。
[古代时期的某种接口，是数据传输的容器，里面会有古代人收藏的一些资料。]
[古人用来进行拍摄的某种道具，似乎是可以做出更好的特效。]
她再看了一眼自己胡乱写上去的东西：
[绿色卷发的男人，某种不明装饰品。]
[粉色的古老干燥设施，但不知为何没有出风口，可能是瑕疵品。]
[漏水的盒子，瑕疵品，疑似宗教仪式。]
“你想知道你面前的都是什么东西吗？”他神神秘秘地做了个搓手指的动作：“我可以告诉你哦。”
“不，不用了。”999号拒绝了他，她现在对别的东西更感兴趣。
“也是，你都要退役了嘛，职称再高也没什么意义。”
对面不知道编号的同事没有再找她搭话，而是一批批的上报，然后去领取更多的物品，很快，他的桌子就堆满了。
幻听的进度条也走完了。
她担心这个进度条会带来某种未知的变化，因此在它将要完成的时候特意走进了洗手间的隔间，她锁上门，听着这个倒计时停止。
【潘多拉系统已加载成功。】
【潘多拉将实现您的愿望，请问您的愿望是？】
999号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现在没有什么需要实现的愿望。
【潘多拉将保留您的愿望。】
潘多拉温柔道，接着说出了她游戏打出be坏结局时常常听到的，现在已经听到麻木的那句话。
【那么，您要看看这个真实的世界吗？】
【该选项一旦确认，您将再也无法回到原本的生活。】
999号看了一眼周遭的世界，她这项选择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坏，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与无趣的日常相比，她更想打碎它们。
所以……她点头确认。
她从灵魂深处热爱着不可能与挑战，热爱着难题与高山。
记忆缺失无法改变她灵魂的本质，她就是那种看到地狱会选择先冲进去再问能不能过的人。
【这就是您想要的未来吗？】
仿佛一层水雾从她眼前去掉，整个世界变得更加真实，似乎有什么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卫生间隔间没有变得突然破败或者沾满血污，还是一样的干净整洁。
999号刻意等待了片刻，直到玛利亚已经开始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了，她才带着一些失望从隔间里出来。
她所有的失望与失落都终结在她看到镜子的那一瞬间。
游戏中听到这句话时第一次受到的重击，现在再一次地捶打在她的心脏上。
她看到了真实的自己，不是之前那个精致得仿佛人偶的女孩子，而是比起人，更加近似于某种像人的生物——干扁发灰的皮肤，稀疏的头发，浑浊的眼睛和突出嘴唇的尖牙，以及唯一保留的灵巧双手。
她活动了一下，镜子里的生物也学着她的样子挥手。
这是她？不，这不是她。
这甚至不是人。
999号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张开嘴，看到了对面镜子之中空荡荡的口腔。
她是没有舌头的……并且，在她模糊不清的印象里，她似乎也从来没有在同事喝水或吃饭的时候看到过他们的舌头。
那么她到底是在怎么说话？她到底是在跟谁说话？
她到底是谁？
她在心底无声低语：“潘多拉。”
【我在。】
“你到底是什么？”
【我是潘多拉。】
【现在，走出去，看看这个真实的世界吧。】
999号看着更加清晰的这扇门，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没有任何犹豫地推门而出。
如同每一个游戏里第一次面对世界的勇者。
999号回到自己座位的途中，没有看到自己的同事，而是看到了一群有着些微差异，但又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们。
她对面的男同事是一个牙齿稀疏的生物，脸上带着一个几乎占据了半张脸的黑框眼镜，他的嘴一开一合，999号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而是听到了和玛利亚一样从脑后脊椎的电子芯片传到耳机的合成电子音：“我马上就要升职了，应该就是今天。”
欢快的电子音说道：“你猜怎么的？我刚刚收到了上级传来的通知，哈哈哈，我知道你肯定羡慕我的。我已经和其他同事都说了，要不要我教你一点小诀窍？”
“上级叫我，我得马上走了。”
这句话说完，999号正好回到工位，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对面的人却没有动。
她正疑惑的时候，对面的椅子上伸出了几道拘束装置，将他捆绑在了椅子上，整个流程顺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次，对面的男子才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开始疯狂地挣扎和喊叫。
没有一丝震动，也没有一丝声音。
往常减震效果极好的椅子令看到这一切的999号如坐针毡，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起来，她必须得看到这一切，且看完这一切。
——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
潘多拉没有对她进行任何的提示，但她清楚——绝对、绝对不能被发现。
如果喊叫，不会有任何后果，只会变得和他一样。
999号低下头，看上去在琢磨自己的报告能不能修改，实际上用眼尾的余光关注着对面。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