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穿行在凌晨六点的大街小巷。
昼大教职工楼,三室一厅的老旧公寓里,古朴而整洁的书房。
天边泛白的时候,窗外的路灯堪堪熄灭。
年近六旬的老教授终于放下手中那沓厚厚的文稿。
枯坐了十几分钟之后,他抬手摘下老花眼镜,端坐的肩膀缓缓塌下来。
抚着太阳穴,叹了一声。
深冬的清晨,万籁俱寂。
窗外连只鸟都没有。
教授珍而重之地将那叠论文重新整理好,收进文件袋里,这才站起身,打算去客厅里倒杯水喝。
熬了一夜,脚步有些不稳,可神情却无倦意。
他打开门,发现同样年迈的妻子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脸色有些担忧。
“老沈,年纪大了可悠着点。改作业而已,白天再做嘛,何苦熬一整夜?你这固执的脾气可得改一改。”
沈晋朝妻子点点头,难得没有反驳。
经历大半生风雨,走过世界各地几十个国家的教授,此刻满眼浑浊血丝,喉头有点哽:“是,是我太固执了。”
他喃喃着妻子听不太懂的话。
“我只是熬了一夜。”
“我的学生,他熬了好几年呢。”
冬愈发肆意。
昼夜都是凉风与雪。
顾嘉年向陈妤请了一周的假,终于有时间门准备各科的期末考试。
前阵子忙论文,不免落下了点复习进程,只好又熬了几个夜。
圣诞前一天的下午,她终于考完了最后一科中国古代文学。
交完卷,顾嘉年松了口气,在位置上趴了一会儿,太阳穴如同针扎一般泛着疼。
这次好像确实有点过了。
连轴转了两三周,再年轻的身体也有些难以承受了。
好在都结束了。
等助教清点完试卷,同学们陆陆续续走光之后,顾嘉年才站起来。
她裹紧身上的棉袄,敛目走出教学楼外。
冬日半午的风拢过满地干枯的落叶,卷起她裙角与微濡的发。
上了大学之后,顾嘉年几乎春夏秋冬都在穿裙子,只是材质、风格不同罢了,像是想要把臃肿土气的少女时期曾经做过的长裙梦,全都弥补一遍。
风大到仿佛要吹倒人。
顾嘉年闭了闭眼,稳住歪斜的脚步,踩着满地的积雪往寝室走去,一路上使劲把手缩进衣袖里。
没走几分钟,鞋子里的脚趾便没了知觉。
昼山的冬天虽说温度比北霖要高,可体感并不好多少。
空气里弥漫着属于南方的濡湿水汽,那水汽里又带着冰碴般的冷意,从四面八方将人密不透风地困住——便连每天穿的衣裙鞋袜都是湿湿冷冷的。
前段时间门一直起早贪黑写论文,顾嘉年的手指平生第一次长了难看的冻疮。
伤口又疼又痒,挠破了会结痂,一根手指肿到两倍大。
风从棉袄下摆灌进去,遍体寒凉。
顾嘉年快步走回寝室,热热的空调风一吹,脑袋里的眩晕感更深了一些。
上下眼皮也止不住地打架。
她脱力般趴在桌子上,用手指来回捏着酸痛发麻的后颈,又翻出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补充糖分。
耳朵嗡嗡作响,依稀间门听到两个室友在讨论文学鉴赏课的大作业。
陈樾的语气里带着惊喜:“我竟然得了a-,我感觉我写得很敷衍啊,没想到沈教授人这么好!”
林笙的运气就没这么好了,看着页面上那个“b-”唉声叹气。
顾嘉年听着她们的谈话,迟钝的大脑闪过瞬间门的清明,摁着脖颈的手指蓦地顿住。
文学鉴赏课的论文,出分了?
两个姑娘查完分数,叽叽喳喳地说了一会儿别的,又来问顾嘉年:“嘉年,你查了吗?”
“还没有,”顾嘉年仍然趴在桌子上,咬了咬舌尖逼自己打起精神。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马上查。”
话是这么说,可脑袋太沉了,实在是抬不起来。顾嘉年睁开眼,索性用额头抵着桌沿,伸手摸到手机,低着头摁开。
昏暗的寝室里,手机屏幕发出莹莹亮光,照亮她的脸。
僵硬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操作着,登上查分系统。
等待系统刷新的那几秒里,狂轰乱炸的心悸感甚至比高考那次还剧烈——起码那次她心里有底,可这一次,她并没有足够的信心。
一瞬间门,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她会不会猜错了沈教授的心理?
会不会,弄巧成拙了?
页面最终刷新出来,顾嘉年深吸了一口气,拖动到最后一列,分数所在格。
a+。
顾嘉年眨了眨眼睛,又重新刷新了一下。
还是a+,没有变。
高悬了接近一周的心脏陡然松懈,顾嘉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眼眶因为长时间门的疲惫而刺痛着,鼻子不受控制地发酸,嘴角却止不住地翘着。
她这是,做到了吧?
那四十九页的论文,她写了两周,沈教授给了她a+。
那是不是说明,起码,他完完整整地看过了。
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手上的冻疮忽然开始发痒。顾嘉年把手机摊在腿上,抬手到嘴边,用牙齿细细咬着解痒。
心里也跟着手指的感觉一起,又酸又疼,又麻又痒。
疲惫的大脑困倦至极,她弯着唇角,绷着最后一根弦打开邮箱,再三斟酌思索,编辑了一封邮件。
邮件不算长,但她现在实在逻辑混乱,来回检查之下,磕磕绊绊地写了二十分钟。
点击发送之后,顾嘉年心里的弦总算彻底松开。
她笑得轻巧,站起身想着爬上床稍微休息一会儿,晚上好有精神去赴同迟晏的约会。
可刚刚离开椅子的支撑,眼前顿时天旋地转,身体控制不住地往旁边倒,双手胡乱攀着,却没找到支点。
耳朵里仿佛有千万只飞蚁铺天盖地掠过,意识如同被吸进一个黑色漩涡。
神智彻底丧失之前,顾嘉年听到有人在慌张地喊她的名字。
零零乱乱,听不清楚。
顾嘉年再次醒来的时候,意识还混沌着,只隐约觉得头疼得厉害。
眼眶和眉骨深处像是在演奏打击乐,此起彼伏地跳动着。
她伸手揉着眉心,懵懂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门病床里。
房间门里除她以外,空无一人。
顾嘉年茫然地侧过头去看窗外,天色乌黑埋葬一切。
只剩消毒水的气味充斥鼻尖。
几分钟后,意识终于慢慢回归,想起了正事。
对了,要看看那封邮件有没有回复!
还得看看时间门,看这天色,不会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吧?
她慌忙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在床头摸索着想找找看有没有手机,病房的门却在此刻被推开。
顾嘉年下意识地偏头看过去。
深夜的医院走廊没有开灯。
迟晏打开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的脸一半隐在黑暗里,辨不出神色。
半晌之后,他耷拉着眼皮走进来。
顾嘉年这才看清楚他。
——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外套濡湿着,头发也半湿。手上拎着一个保温盒,低着眉,唇角拉直着,脸上的神情是她从没见过的冷硬。
迟晏与她对视了几秒钟,没有说话,只是脱了外套径直走到她床前。
顾嘉年也没说话,咬着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病房里饮水机在嗡嗡响着。
迟晏站在床边,弯下腰伸手摁下按钮,把床摇起来一些。
顾嘉年被动地倚靠着床背坐起来,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帮她放好吃饭用的小桌板,又动作麻利地拆开保温盒,一层一层拿出来放好。
就是不跟她说话。
顾嘉年猜到他在气什么,咳了一声,难免有点心虚。
她低头去看桌板。
三层的保温盒,一层是清淡的鸡丝粥,一层是他做的小菜,还有一层是点心。
是一贯的精致。
他大晚上回家给她做饭了吗?
顾嘉年又咳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冲他眨了眨眼睛:“迟晏,那个……你看到我手机了吗?”
他木着脸给她拆好餐具,又帮她把散在胸前的长发归拢好放在肩后,动作轻柔,声音却硬邦邦的:“看什么手机?眼睛不疼吗?先吃饭。”
“……哦。”
顾嘉年偃旗息鼓,听话地低下头喝着鸡丝粥。温热香浓的粥滑入食道,熨平她的眉头。
就连头疼的症状仿佛都好了些。
她配着小菜,乖乖地喝到见底,一边没忍住瞟他几眼。
他曲着长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闭着眼睛没看她。
一张俊脸像是长了霜。
倒是新奇,这大概是他们在一起之后,他第一次有脾气吧?
顾嘉年很久没见过这样的迟晏,在她面前冷着一张脸寡言少语的,仿佛回到了当初在爬墙虎别墅的时候。
所以,男朋友生气,该怎么哄来着?
顾嘉年在脑海中把看过的爱情故事走马观花般过了一遍。
要不,卖个惨撒个娇?
但是他性子一向寡淡,又不是十七八的小男生,会不会不吃这套?
反正试试又不吃亏。
顾嘉年想到这里,俯身凑过去点,伸手攀上迟晏的衣角左右晃了晃。
她把那一角布料捏在手心里,又装模作样去摁脑袋:“迟晏,我头好疼啊,我还生病了,你抱抱我好不好?”
“……”
顾嘉年盯着迟晏的脸,看到他眼球在眼皮底下挣扎着动了动,终究是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看她。
脸上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可眼底的冷硬已经消了大半。
顾嘉年努力压下翘起来的嘴角。
看来不管对付什么年纪的男人,撒娇果然最有用。
她再接再厉。
“你真不抱我吗?我最近好辛苦啊,头好疼。”
迟晏坐着看了她一会儿,“啧”了一声,而后冷着脸靠过来。
没抱她,只是两只手搁到她太阳穴上,帮她按着头。
他靠得很近,冰凉的衣袖触到她耳廓,依旧是好闻的松木香气。
修长手指在她额角不疾不徐地摁着,力道恰到好处,嘴角却还绷直着。
顾嘉年心里有点乐。
他这气也生的有点没骨气啊。
顾嘉年的嘴角忍不住扬起来,大方地伸手搂住他的腰。
额上揉按的动作倏地停住,隔了两秒又继续开始按——倒是也没有推开她。
顾嘉年心里更想笑了,得寸进尺地往他怀里钻,自顾自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耐着性子哄他:“迟晏,今天是你生日,你开心点嘛。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她话音刚落,怀里的人总算有了动静。
语气荒唐又无奈。
“还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就这么吓唬我?嗯?”
今天接到消息的时候,贺季同说他脸白得像鬼。
“顾嘉年,”他想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地捏住她的脸扯了扯,“你男朋友今天才刚过二十五,还不想英年早逝呢。”
是呢,他今天二十五岁了。
顾嘉年没吱声,两只手圈在他后背,脸颊在他胸口蹭了蹭。
迟晏任她抱着,一直压抑着的心疼终于控制不住地泛上来。
他的视线掠过女孩子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青黑,慢慢落到她手指上——原本因为长期写字关节就有点弯曲,现在又长满红红紫紫的冻疮。
顾嘉年仰起头,察觉到他目光所在,下意识缩了缩手,企图把难看肿胀的手藏起来,却忽然被他钳制住。
迟晏牵住她,仔仔细细地看那手指上的伤疤和深深浅浅的咬痕,喉头滚动着,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克制着语气,好脾气地同她商量:“我知道你对学业看得很重,也想未来在学术上有一番作为,这很好。”
“但我们做事情不能莽着来吧?是不是该循序渐进、徐徐图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这样搞下去,咱俩肯定有一个得先垮。”
“好,我知道啦,”顾嘉年虚心地接受他的建议,“这次确实是有点胡来,以后肯定不会的!”
她说着,忽然又想起正事,再加上他现在语气和软,气应该消了。
于是又打起手机的念头。
“迟晏,我手机在你那吗?”
迟晏“嗯”了声,却不给她,轻轻揉着她手上的冻疮,半胁迫地问她:“先把话说完,以后绝对不胡来,认真的?不准嬉皮笑脸,也不准避重就轻转移话题。”
顾嘉年立马跟他保证:“认真的,绝对真!下次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以身体为重!”
迟晏盯了她一会儿,才“哼”了声,从口袋里拿出她的手机给她。
顾嘉年松了口气,点开手机看了眼时间门。
十一点五十。
差一点就过了。
她一边应付着他的话,一边心脏怦怦跳着,点进邮箱,刷新了一下。
迟晏那边还在耐着性子跟她讲道理。
“生日倒是没什么,只是可惜了电影票、定的餐厅还有花,本来想……再讨好你一晚上的。”
“原本……也有话跟你说,但就你现在这个身体,还是别听了吧,留到你康复。”
“小朋友,你要说到做到啊,别拿身体开玩笑。你不是一直让我好好生活嘛,那你自己怎么能搞成这样?这一页就揭过去,下一次我……”
只是他话没有说完。
怀里的女孩子忽然抬起头,唇角翘得很高,眼睛又红又亮,如同坠落的星辰。
她无意识地张嘴,像只小松鼠般啃着自己长满冻疮、疼痒难耐的手指头,另一只手把手机屏幕怼到他面前。
尾音止不住地发着抖:“迟晏……你看。”
“我做到了。”
迟晏下意识地看过去。
那白晃晃的屏幕里,躺着一封邮件。
这邮件没有标题,也没有正文,只是附上了一个rd格式的附件。
他顿了一下,伸手点开那个附件。
《大兴安岭的林中人》序言。
昼山大学中文系主任,沈晋,于此嘉年十二月末作。
迟晏满眼恍惚地抬起头。
病房里,鸡丝粥残余的香气在弥漫。
白织灯在发热,饮水机在叫嚣。
他的小姑娘穿着宽宽大大的病号服,脸上带着笑,没什么形象地放下啃满了牙印的手指头,连名带姓地喊他好几声。
“迟晏,迟晏,迟晏。”
顾嘉年嘴角高高地扬着,眼底笼了一层热烫的水渍。
真的赶上了。
虽然只是轻飘飘的、毫无仪式感的一封邮件。
虽然比不上他送她的那十九个精致包装的生日礼盒。
可那也是她用四十九页的论文换来的呢。
她今天就真的觉得,自己特别特别厉害,特别特别棒。
顾嘉年再次伸手扯住他冰凉衣角,笑着眨去眼底的氤氲,郑重其事地祝贺他。
“迟晏,祝你二十五岁生日快乐。”
“迟晏,祝你从今天开始,永远快乐,永远做自己。”
“还有……”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磨磨蹭蹭地红了脸。
几秒钟后,她一鼓作气地仰起头,嘴唇和牙齿莽撞又青涩地磕上眼前那对,她垂涎已久的、形若翅膀的锁骨:“就,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过呀?”
“迟晏,我也很爱你的。”
“最爱最爱你,从来没变过。”
屹立百多年的昼大中文系办公楼。
夜晚的办公室里,沈教授发完序言,退回到下午收到的那封邮件上。
他再一次,一字一句地读着。
“沈教授,下午好。
很抱歉再次打扰您。
其实这次的作业,我并没有按照您的要求做概括性的鉴赏。
为了能够囊括原文的大部分内容和行文细节,我罗里吧嗦地写了四十九页。这几天里,我一直惶恐不安着,怕您没耐心看完,也担心因为不符合要求被您拒批——直到方才,我查到了分数,心才落回肚子里。
我想在这里郑重地感谢您能够花费不菲的精力和时间门,看完我的长篇大论。您或许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义万分重大。
其次,请您原谅我耍的这个小聪明,您应该多少猜到了我的心思。
就像我论文中说的那样,《大兴安岭的林中人》在保有砚池一贯的风格之外,遣词造句、故事结构、以及对人设的把控,比起当年更甚一筹。这三年以来,他并没有荒废自己的才华与时间门,他找回了曾经的自己,也超越了曾经的自己。
先生,我人微言轻,也并未亲历当年的事,自认为没有资格做任何评说和劝解。但我作为砚池将近十年的老读者,作为您的学生,想在这里恳切地请求您帮个忙。
如果您觉得《林中人》没让您失望,能否恳请您,抽空帮忙写一篇序言。我知道我绕过砚池本人,直接和您提这个请求有些唐突,也有些无理。
可是先生,他曾同我说过,这是他和您的约定。
您的学生没有一刻忘记过这个约定,他一直殷切地期盼着,有一天能够重拾初心,赴您的约。
我想恳请您,能给他一个机会,也给您自己一个机会。
再次感谢您的耐心与包容,也盼望今晚能收到您的回信。
敬祝冬日有暖,长夜有灯。
学生,顾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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