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曾经无数次出现在顾嘉年梦里的那些如同风火、声色招摇的大学生活,以一种她意想不到的惨痛开了篇。
——学校大概就是为了磨砺这批从高考后放飞自我、飘忽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高材生们,才安排了这种地狱般的军训行程。
训练的强度远超大家的想象,正步、操练、站军姿都好说,竟然还有负重跑。每天早晨,每个人腿上绑两个沙袋,绕操场跑上十圈,训练才算开始。
好在这几天昼山的气温比八月末那会儿下降了一些,再加上顾嘉年在云陌的期间,每天帮外婆种地、喂鸡,身体素质好了不少,不然真的难说会不会像隔壁系那几个妹子一样晕着被抬出去。
新生们的一片怨声载道下,难捱的两周军训终于过去。
晚上,顾嘉年拿着学校发的两个脸盆,装上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拖着两条仿佛是借来的腿去洗了澡。
浴室里热气氤氲,她拿着东西出来,身后还有几个女生没精打采地排队。
顾嘉年连用吹风机吹干头发的力气都没有,索性放弃,只用毛巾把湿头发拧到半干便回了寝室。
几个室友们早已经蔫蔫地躺在床上了,累到没有人愿意说话。
手机照惯例被没收了一天,此刻刚发到手。
顾嘉年在椅子上瘫了好一会儿,总算动了动手指头开机,便看到高海菡给她发了消息。
【高海菡】:我真的上辈子造孽这辈子还债才头脑发昏来了昼大,这是要培训特种兵么?听说北大的军训可水了!
【高海菡】:而且南方的蚊子真的毒,不会是成精了吧?好家伙连风油精都不怕?我都往身上搓了一瓶了!
【高海菡】:这也就算了,最恐怖的是!我今天在澡堂里居然看到蜈蚣了,蜈蚣你知道吗?红头的那种!
顾嘉年都能想象到尖子生顶着一头随性的粉毛,暴躁地往细胳膊细腿上搓风油精的场景。
高海菡说的这些,其实顾嘉年都经历过。云陌山里的蚊虫比起城市里只多不少,不过外婆总是有办法让家里舒舒服服的、不受蚊虫侵扰。
她想了想,给高海菡回复道:【我外婆给我寄了一些干草药做的荷包,挂在床边驱虫的,挺好用的,明天我拿几个给你。】
不知道是什么草药,味道不算刺鼻,但非常有用。
军训第一天她就分了几个给室友,她们寝室也成了这一楼里最不受蚊虫待见的地方。
【高海菡】:顾菩萨牛逼,可别明天了,我一会儿洗完澡就来你们寝室拿。
【高海菡】:救命要紧!
顾嘉年被她逗乐,回了个“好”。
退出和高海菡的对话框,她才看到迟晏的消息——照例是几张规规矩矩的打卡和报备,分别是当天的饮食和睡眠,三餐还附了照片。
顾嘉年点进去看,早餐和晚餐是在家里吃的,是他自己做的,水准和之前她在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分量少一些。
午餐是在工作室里和大家一起吃的外卖,照片中还拍进了贺季同的半张脸,咬着筷子骚包地冲着镜头比耶。
顾嘉年弯了弯嘴角。
其实那天晚上她是有点情绪上头,第二天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是太夸张了。
她想想都觉得脸红,又不是生离死别,他们在同一个城市,军训完之后她偶尔还能去他家住,至于那么大惊小怪么。
只是没想到迟晏却真的把她的话记进了心里,每天早晚打卡,到现在十多天的时间过去了,一天不落。
他平时看着玩世不恭、漫不经心的,但对待她的事,又规矩板正到让人无比心安。
顾嘉年觉得浑身上下仿佛又有了劲。她起身走到阳台上,带上门。
半干的头发被夜风一吹,头皮上掠过层层舒适的凉意,在澡堂里被热气蒸红的脸也慢慢散着温,就连浑身的疲乏似乎都被迂回的夜风带走了几分。
寝室的阳台正对着昼大高高的钟楼,时针指着九点,钟盘亮着灯,远远看去像是夜里勤恳忠诚的灯塔。
宿舍楼远处的操场上,几个教官穿着迷彩服在和高年级的学长们打球。两周下来,新生们被训得力倦神疲,他们倒是生龙活虎。
教学楼、小卖部、图书馆,这场景她每天都看,却看不厌。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大学,校园里仿佛就是一个完整的小世界。
顾嘉年看了一会儿,低头按下通话键。
几秒钟后,迟晏的声音从同一个城市的另外一个地方传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们明明是在能够见面的距离,彼此也知道对方的方位。
两个星期前还在牵手拥抱、亲密得难舍难分,此刻却只能隔着电话听对方的声音,关系好像退回了恋爱前的暧昧时期。
迟晏问她:“军训告一段落了?明天是不是要正常上课了?”
他那边的背景音也有同样的猎猎风声,以及脚步声。
四周还有些走卒商贩的叫卖声,以及喧闹的汽车声。
“还没有,”顾嘉年翘着嘴角,转过身,把大部分体重交给栏杆。
她下意识地抻了抻酸痛的腿,莞尔道:“明天是检阅仪式,有汇报演出。”
“哦,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迟晏回忆起来了,补充道,“我当时还是护旗手。”
顾嘉年倒是不觉得诧异。
护旗手一般都会选形象气质好、个子高一些的男生,今天几个室友还在讨论呢,说今年昼大的四个护旗手长得都很出色,训练的时候被好多人围观。
她们还开玩笑说,这几个男生怕是有了所谓的大学优先择偶权呢。
顾嘉年想到这里,眨了眨眼睛问他:“那你当时被围观了吗?听说我们这届几个护旗手都被围观了。”
“……”
这话问的。
迟晏挑了挑眉。
真实回答肯定不行,但回答“没有”,又好像在几个毛头小子的对比下输了阵仗。
大作家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迂回道:“不知道,我当时训练太认真了,没注意呢。”
“哦,”顾嘉年觉得他这个谎扯得有点好笑,却也没拆穿他,只是忽然好奇,“那你还有当时的照片吗?”
她今天训练的时候远远看到过,护旗手们都穿着特制的军装,和普通的军训迷彩服不同。
几个十岁的男生,从她的距离看过去都看不清脸,但被军装一衬,身形挺拔、长身玉立,委实很出挑,也怪不得有人专门去围观。
顾嘉年忽然就很想看看迟晏穿军装是什么样子。
“怎么,想看?”
迟晏沉沉地笑起来,语气拖长着说道,“那我要收费的。”
顾嘉年嘟了嘟嘴,同样拉长音道:“哦——那我还是去看免费的好了,明天检阅仪式上的小哥哥们应该不收费。”
“……”
迟晏拿她真的没办法,好半晌叹了口气,讨好道:“那收费就算了,屈尊下趟楼?军装是没时间去买了,当面给你看个脸,行不?”
这回轮到顾嘉年不淡定了:“……你在昼大?”
“嗯,”迟晏笑着补充了句,“在你寝室楼下,下来吗?”
顾嘉年挂了电话,晕晕乎乎地走回寝室。
她把几个草药荷包放在桌子上,又给高海菡发了条微信让她直接来拿,这才匆匆地在睡裙外套了件开衫,下了楼。
一连跑了四层楼梯,心脏像被催促着剧烈跳动着,临到出寝室门前才矜持地放慢了脚步。
顾嘉年喘匀气,对着一楼大厅的镜子照了照自己,确认没什么不妥之后才推开门走出去。
女生宿舍楼前人来人往,除了累成死狗的大一新生之外,还有一些或抱着书本、或玩着手机的学姐们。
好几个人路过门口那棵大槐树的时候,都忍不住回头看,而后扯着同伴的衣袖兴奋地互相眨眼、窃窃私语着。
顾嘉年站在风里停下脚步,往她们视线聚集的地方看去,骤然撞上一双带着笑意的眼。
温良的夜里,槐树叶碧绿中透着沉沉的黑,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戴着一顶棒球帽,慢慢向她走过来。
顾嘉年咬了咬唇迎上去,还没说话便被拢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两周未见的人气息沉沉,下巴抵住她发顶,双臂收拢将她深深归进胸膛处。
“先别动,让我抱一会儿,想你。”
“哦,”顾嘉年也伸出手抱着他的腰,抱了一会儿后又鬼鬼祟祟地往旁边看,“但是这里人是不是有点多啊。”
真的有好多人在看他们,虽然不是很明目张胆。
“嗯,是有点多,”迟晏也四处看了看,却仍是没有松开她。
他弯下腰,嘴唇靠近她耳朵:“但是我想体验一下。从前上大学的时候没谈过恋爱,不知道在寝室楼下抱喜欢的女孩子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听之前的室友形容过,现在觉得他们说得还挺对。”
顾嘉年有点好奇:“他们说什么了?”
“嗯,”迟晏飞快地亲亲她耳朵,笑着说,“光明正大的刺激。”
“……”
顾嘉年脸都听红了。
两个人终于抱够之后,迟晏带着顾嘉年去超市里采购了一波零食以及宿舍里缺的生活用品,熄灯前才把她送回去。
顾嘉年飘飘然地回到寝室,打开灯,发现三双乌溜溜的眼睛正诡异地盯着她——三个本来蔫了吧唧在床上睡觉的室友,此刻全都精神抖擞地坐在椅子上,如同焕发了新生。
顾嘉年头皮一麻,把几个装零食和日用品的袋子搁在桌子上,问她们:“……怎么这么看着我?”
“嘿嘿嘿,”寝室长陈樾笑了几声,“顾嘉年,你刚刚去见你男朋友了?”
顾嘉年咋舌:“你们怎么知道?”
“能不知道么?”另一个叫林笙的女生说道,“有人在新生大群里发了你们的照片,大家都在打听是谁,我们一看,这不就是你嘛哈哈哈。”
顾嘉年睁大了眼,脸皮有点烫:“啊?怎么回事,谁拍的啊。”
林笙眨了眨眼睛,满脸坏笑地看着她:“那不知道,拍照的人估计也是觉得你长得好看。而且——”
几个室友异口同声:“——你男朋友好他妈帅啊,哪儿找的啊?我们学校的?”
“还有点眼熟,总感觉在哪见过,你男朋友难不成是个网红?”
“对对对,我也觉得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来着……”
“……”
之后,她们的问题从“哪儿认识的”飞快转换到到“他长得这么帅那方面行不行”,把顾嘉年闹了个脸红,恨不得多长几张嘴帮忙解释。
只能说高考之后女大学生们问话的尺度可以度量高山和大海。
顾嘉年应付到半夜又损失了几包零食,才把这群没有男朋友但八卦精神满分的女孩子们打发去睡觉。
她终于松了口气躺回床上,默默点开她们说的大群,往上翻了好久那些兴奋的八卦,才终于找到那张还没被管理员删除的照片。
照片里,深夜的槐树下,两个人在相拥,都只能看到侧脸。
风鼓起女孩的裙摆,也鼓起男生t恤的一角。拍摄的角度很好,背景里没有多余的人,只剩灰绿色的槐树与暖黄的路灯,还有灯柱里几只闲散的飞蛾。
这是顾嘉年第一次从别人的视角看他们。
她又看底下大家的讨论。
“我去这一对是谁啊,有人认识吗?好配啊我的妈。”
“这氛围感绝了,男生和女生都好好看啊。”
“对啊,我校啥时候出这种神仙情侣了?是学长学姐?”
顾嘉年咬着手指头,一边觉得有点害羞,一边又忍不住把那张图存下来。
手机在此时适时地响了,她点进微信,又收到了另外一张照片。
是迟晏给她发的。
顾嘉年点开看,果然是他当初作为昼大护旗手,在检阅仪式上的照片。
顾嘉年的神色蓦地停住,手指在屏幕上轻轻点着。
他那时候十八岁,比如今的她还要小一岁,笑容里有着她曾经见过的、高中时期的明朗松快。
少年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站在旗杆下敬着军礼,身形挺拔、皮肤白皙、眉眼英俊到难以言表。
那照片的背景里拍到了许多许多的人,视线都聚在他身上。
顾嘉年咬着指节笑起来,心想他果然是撒谎了,那么多人围观呢。
假如她与他同龄,她肯定也要去围观。
她男朋友可真好看。
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因为忙碌而飞逝。
就像跑步机上的传送带,跑得越勤快,那传送带滚动得也越快。
学业与兼职的平衡果然像迟晏说的那样,很艰难。昼山大学的课程难度在国内是出了名的,教授们对待课程制定也没有丝毫水分,时不时还有大小考。
起初的第一个月,顾嘉年每天几乎只能睡五个小时。她周末两天都要去书屋兼职,于是所有的课下作业、复习、预习全都只能摊在每天晚上完成,为了不打扰室友睡觉,她都会在图书馆做完功课再回去。
于是顾嘉年得以见到了一轮又一轮昼山的月,从新月到满月,阴到晴,圆至缺。
还真的实现了曾经渴望的那样,在图书馆学习到深夜,踩着月光回寝室。
不过挺过了最艰难的第一个月之后,顾嘉年慢慢适应了这种高强度的生活,也学会了利用碎片化的时间完成不同的任务,反而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于此同时,沈教授的文学鉴赏自习课她也一堂没落地去听了,几次的课后鉴赏小论文都得到了教授的表彰。
某天晚上的自习课之后,教授还留她说了会儿话,称赞她虽然是大一新生,但文学鉴赏水平很高。还说如果她愿意的话,可以在大二之后加入他的学术组。
顾嘉年当时表现得很淡定,回到寝室之后就忍不住欢呼着给迟晏打电话。
十二月初的昼山没有飘雪,阳台上却结了冰。
顾嘉年裹着厚厚的睡袄,眉飞色舞地跟他分享:“迟晏,今天沈教授邀请我进他的组!还跟我谈了一下他们组现在的学术方向,有好多我都很感兴趣……这周末他们组有个聚餐,他还问我有没有时间去。”
她巴拉巴拉说了好久,声音难掩激动,曾经朦胧的念想如今成了真。她在全国最顶尖的学府学着自己热爱的专业,还即将进最顶尖的学术组,往后或许也会一路坦途。
顾嘉年的心快要飞起来,半晌后又有点患得患失地吸了吸鼻子:“迟晏,你说上天是不是待我太好了?不会哪天就收回了吧。会不会某天早上我一睁眼,又变成了高三那年那个坐在房间里,被爸妈监视着刷物理试卷的顾嘉年?”
“关上天什么事,”迟晏笑她,语气又很认真,“你要感谢你自己。”
她像一棵藤蔓,起初不起眼,却卯着劲、韧劲十足地攀到树木都到达不了的地方,一步一步野蛮又倔强地生长着。
“不过,”迟晏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因为你要进组了,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一下。我跟沈教授的关系不太好……嗯,应该是非常不好。”
他没忘记之前恩师说过的话。
——“你最好别说那个学生的名字,我担心我会对他有偏见。”
迟晏装着语气轻松地提醒她:“你尽量不要跟他说你认识我,好不好?”
“还有……”他看着眼前协商了几个月之后总算搞定的解约合同,下意识地紧了紧喉咙。
“等你下次回来应该是圣诞节了,我有件事告诉你。”
他的小姑娘现在,应该还挺喜欢他的吧?
嗯,应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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