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过早饭,迟晏便开车带上顾嘉年回云陌。
因为时间尚早,高速公路并不拥堵,过收费站的时候也没有排队。
顾嘉年坐在副驾驶上,侧目看向一旁专心开车的人。
胡子刮了,眼里也再不见昨晚的疲倦。
看样子昨晚他应该睡得不错,顾嘉年松了口气。
自己却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昨晚说到他的笔名,意外牵扯出一段被时光掩埋的渊源。
顾嘉年难掩兴奋,与他聊了很多往事。
譬如那些年里她是怎么在爸妈的眼皮子底下,每个月偷溜去书店追他的连载,又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妈妈的手机发帖子、看回复,有几次还险些被发现。
她还问了许多当年看他的小说时觉得困惑的问题。
俩人聊到夜深,直到夏雨渐歇。
顾嘉年这边还在说着话,迟晏已经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她停下话头,静静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睡熟,又轻手轻脚地去房间里拿了床薄被替他盖上,这才躺回床上。
然而或许是因为下午已经睡了一觉,抑或是心情太过激昂,顾嘉年丝毫没有睡意。
于是她重新打开手机,反反复复地看着那个帖子上她稚嫩的留言与他新添的回复。
“小嘉年,我很好,希望你也好。”
顾嘉年在黑暗里逐字逐句地无声读了许多遍,眉眼弯成月亮形状,忍不住在床上翻滚起来。
后半夜,她索性坐起来,从《倾言》的官网上下载了那几年的电子杂志,把那篇《浮木与枯海》从头到尾重温了一遍。
不得不说,成年之后重新读来,比起十来岁的时候读懂了更多东西,也有了不同的感悟。
于是今天早上,顾嘉年熬着一双兔子眼吃早餐,惹得迟晏以为她夜半做噩梦了。
又打了一个呵欠。
顾嘉年摇下一半车窗,看向窗外的夏景,想要打起精神来。
清晨里的风景与那次夜晚所见大不相同,远山重叠、郁郁葱葱,有山雾自林间起,遮掩了青山的半分容貌。
顾嘉年突然想起个事,转过头问迟晏:“你的微信名是y.c,应该就是砚池的缩写吧?”
他正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两只手轻松搭在方向盘上,随意地点了点下巴。
顾嘉年又问:“那你的头像呢?我记得是一张照片,掩盖在大雾里的森林。是有什么含义吗?”
迟晏顿了一会儿,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调侃道:“你记性是真的好,随便一个微信名和头像都能记住吗?看来是读文科的料。”
顾嘉年怔了一下,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心里下意识紧张起来,担心他追问。
她绞尽脑汁地回想着贺季同用的是什么头像。
好在迟晏似乎就是随口一问,慢条斯理地回答道:“没什么特殊含义。我去年九月份一个人去了趟大兴安岭,当时拍了这张照片,觉得很好看,所以就当了头像。”
去年的九月份,也就是他爷爷去世之后的那段时间。
他来云陌之前,孤身一人去大兴安岭?
顾嘉年忍不住问道:“……去散心么?”
她难以明白他当时是什么心情。
迟晏漫不经心地点头:“嗯。原始森林里有很多平时难见的野生动物,还有很多很多树,落叶松、白桦林、红皮云杉……”
他说着,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你应该会喜欢那里,有机会带你去。”
他的语气十分自然又熟稔,顾嘉年闻言却不由得顿住。
他说以后有机会带她去?
以后,是什么时候?
顾嘉年突然意识到,这一次突如其来的旅行已经结束了。
等回到云陌,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又会回归到正常。
时间已经走到了八月下旬,离暑假结束还有十多天。
而她也决定要回北霖复读。
那他呢?
应该还是会留在云陌吧?
顾嘉年不禁想着,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有机会同他一起去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
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呢?
许久未见的邻家妹妹?
顾嘉年抿了抿唇,睡意骤消。
从昨天决定复读之后就持续高亢的情绪在这一刹那突然被浇灭了些许。
他带着她找到了通往未来的路。
但这路上,会有他么?
到达云陌时正好中午。
是平常顾嘉年和外婆一起吃午饭的时间。
迟晏出发前就和外婆打过电话。
车子刚开上石桥,顾嘉年便看到河那侧熟悉的两层小楼前,外婆正拄着拐杖站在那棵她们一起合过影的桂花树下。
一如既往地等她回家。
车轮压过桥下被水流冲上岸的几个鹅卵石,桂花树的影子慢慢放大,顾嘉年心里突然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等到车子停下,她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一鼓作气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
迟晏也跟着走下车,原本想着帮她解释两句。
可见到祖孙两个相顾无言,便又没有出声,想着把时间留给她们。
顾嘉年踯躅着走上前,张了张嘴,觉得自己有满腹心事想跟外婆说。
想跟她道歉,关于对她的隐瞒、搞砸了她费心操办的成人礼、还脆弱地离家出走害她担心。
更害怕外婆会对她失望。
顾嘉年还记得外婆在爸妈面前那样维护她,那时候她大概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一个坏孩子吧?
可千言万语到嘴边,顾嘉年却一句都没能说出来。
她目光抖动着,扯了扯被花枝勾破的裙边,软声道:“……阿婆,你给我做的裙子,我不小心弄破了。”
外婆闻言,突然伸手擦擦眼角,拄着拐杖走上前,搂了搂她的肩背:“停停不怕,阿婆会帮你缝好。”
顾嘉年把脸埋进外婆温暖的肩膀,闷着声应了句:“嗯。”
外婆抱了她一会儿,而后拉着她进屋,顺带招呼迟晏也进来。
顾嘉年以为她是要留他吃个午饭,没想到一进门,却看到两个表弟端着一个新买的蛋糕从厨房走进厅堂。
她停下脚步,惊讶地发现屋子里竟然全是人。
两个舅舅、舅妈,张婶、刘叔……甚至还有刘叔家的小豆丁。
小豆丁手里还捧着那箱汽水,正咬着牙吃力地搬到桌子上,看到她进来,他红着脸从箱子里拿了一瓶,屁颠屁颠跑过来,塞进她手里。
“停停姐姐喝汽水。”
“我把你给我的路费也拿去换了汽水,是草莓味的。”
小豆丁讨好地扯着她衣袖。
顾嘉年整个人如同雕塑般僵住。
她环顾四周。
那天来参加她生日会的客人们。
他们竟然都在这。
仿佛时间被拨回,毫无痕迹地衔接到她离开之前。
午间的风如同蒲扇扫过,温热又平和,初开的桂花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狭小的堂屋里挤满了人,没有丰盛的宴席,只有蛋糕。
不知道是谁带头,唱起了生日歌。
顾嘉年慢慢地握紧了手心,指甲一点点嵌进肉里,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直到舅妈重新在那蛋糕上插上十八根蜡烛,轻轻拍了拍她肩膀。
“停停,大寿星可不能掉眼泪,来,吹蜡烛,我们重新再许个愿。”
顾嘉年憋回泪,笑着应了一声“好”。
从昼山回来的这天中午,没有人问她这两天的去途,也没有人问她那不堪的过往。
如同山风呼啸而过,留下一路坦途。
他们特意腾出了另外一天时间。
陪她吃完属于十八岁的生日蛋糕。
那天晚上,顾嘉年没有上楼,而是窝在外婆的被窝里跟她一起睡。
外婆床上有温暖好闻的旧床褥气息。
顾嘉年看着雕花床柱上的一道道刻痕,好奇地问道:“阿婆,这些是什么?”
外婆侧目看过去,笑道:“是你小时候每年过生日量身高留下的。”
“最下面这条是一岁,接着是两岁……五岁,六岁,七岁。”
顾嘉年看着那些挨在一起的线条,温温地笑道:“我长得好慢。”
“不慢,”外婆摸着那些刻痕,好笑道,“每一年都在往上窜,从会说话到会走路,慢慢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还会龇牙咧嘴地咬人。”
顾嘉年忍不住笑道:“我小时候还会咬人?”
“怎么不会?”外婆回头看她,“你咬人可疼了,像个小老虎,我记得小迟也被你咬过好多次。”
顾嘉年突然觉得小顾嘉年真的好威武。
让她现在去咬迟晏?
借她十八个雄心豹子胆她都未必敢。
祖孙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顾嘉年翻了个身侧躺,把两只手交叠枕在脸下,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外婆眼角的纹路:“阿婆,今天是你让他们来重新给我过生日的吗?”
“不是”,外婆摇了摇头,“是陈锡和陈锁的主意,两个小鬼今天早上知道你要回来,一家一家地打去电话,没有电话的就亲自去找。你刘叔上午还在地里耕田,听到消息,扔下锄头就来了。张婶也是,在镇上麻将馆里打着麻将呢,接到电话,牌也不胡了,买上蛋糕,搭了个三轮车就赶回了云陌。”
“她说,我们停停是整个云陌的好运,十八岁生日得风风光光地补办。”
顾嘉年眼眶一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或许曾经有过不幸。
但此时此刻,她又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来比她幸运的人。
许久之后,她才哽咽道:“阿婆,谢谢你们,我还以为……”
半晌后,她终于提起来:“阿婆,对不起,我……我是个叛逆的坏孩子,我瞒了你们好多事。”
她话音刚落,忐忑地等待着外婆的回应,可外婆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突兀地转移了话题。
“停停,你这次跟着小迟去了昼山吗?”
“几十年过去,昼山应该,变化很大吧?”
“现在是很好,很新,是个跟北霖一样的现代都市,”顾嘉年回答完,反问她:“阿婆,你也去过昼山吗?”
外婆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嗯。”
“跟你一样,也是在我十八岁那年的某个夜晚偷偷去的。不过,我是一个人。走路去镇上,坐牛车,然后继续走路。”
“那时候没有现在这样平坦的水泥路,从云陌到昼山需要翻过许多山头,要走好长、好长的山路。”
顾嘉年屏住呼吸,听她继续说。
“好在一路还算顺利,搭了几趟顺风车,也遇到几个好心人替我指路。那时候的人心还没有现在这么复杂,我挨了两顿饿,摸黑进了昼山城。城门口馄饨摊的大娘见我饥肠辘辘的样子,免费给我煮了一大碗馄饨。”
顾嘉年忍不住问她:“可是你去昼山干嘛呢?”
还是孤身一人。
那个年代没有高速公路,更没有便捷的大巴。
外婆笑着与她对视,那双苍老的眼睛尽管已经浑浊,可在这黑夜里却熠熠生辉,如同月有圆缺。
“我呀,跟一个人约定好了,去昼山找他私奔。”
“停停,阿婆那会儿,比你还要叛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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