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晏:“……”
他有时候真的很想知道贺季同的脑子到底是什么构造的。
迟晏懒得解释前因后果,只问了句:“我们工作室快倒闭了么?你怎么这么闲?”
贺季同替自己辩解:“谁闲了,我这是忙里偷闲。”
迟晏“呵”了一声,又看向贺季同脚边拴着的那条金毛,掀了掀眼皮:“你养狗了?”
贺季同闻言神色顿时有些不自然,不再纠结他们为什么在这里,含糊其辞道:“……书屋老板的狗,我帮着照看下。”
“还说不闲,都有空管别人家的狗了。”
迟晏没再看他,伸手推开书屋旁边那扇铁栅门,径直往里头黑洞洞的楼梯口走去。
同时对顾嘉年说:“跟上。”
顾嘉年点点头,快步跟着他走进铁栅门,还不忘转头礼貌地跟贺季同打了个招呼。
贺季同眯着眼,朝她露出一个亮闪闪的笑,而后又重新躺下,把书盖回脸上。
楼梯间翻新过,还有些刺鼻的油漆味。
迟晏带着她走到二楼,左拐,推开一扇玻璃门。
顾嘉年顿了下,看到门口有个小小的亚克力门牌,上面写着“四季文学工作室”。
之前贺季同说过,他和迟晏合伙开了个工作室,应该就是这里了。
两人推门而入,门口感应式的门铃“叮咚”一声响起来。
顾嘉年四处看了眼,工作室面积不小,装修是粗犷的工业风,水泥墙,黑色工业灯,没有吊顶的天花板上白色管道纵横交错。
长长的走廊两旁是好几间办公间,全都安装上磨砂玻璃隔断。
左边门上写着“编辑部”,依稀能看到有四五个工作人员在对着电脑埋头干活。
右边则是茶水间。
顾嘉年刚转眼过去,恰好有个穿着粉色上衣的女孩子拿着杯咖啡匆匆忙忙从里头出来,嘴上还说着“来了来了!”
顾嘉年低头看了眼她胸口的卡通铭牌,上面写着“编辑助理乔薇”。
乔薇的视线落在迟晏身上,愣了须臾,而后惊呼了一声:“……老板?”
“你今天怎么来了?”
乔薇诧异了许久,心想还好今天负责接待的是她。
很多新来的员工只知道他们工作室有两个老板,却从来没见过迟晏。
她还是工作室成立的那天见过一次。
不过,时隔一年能一眼认出来,也确实是看脸。
听说两个老板是表兄弟,这家族基因摆在这,要想记不住都难。
迟晏却显然是对她没什么印象了,下意识地扫了眼铭牌,而后客气道:“嗯,今天来有事。”
又问她:“贺季同的休息室和会客厅有人么?我去休息会儿。”
“应该没人吧,老板刚刚下楼了。”
乔薇说着,去前台找到备用钥匙给他,又看向顾嘉年。
顾嘉年正在犹豫着该怎么自我介绍,手肘却被人拉过。
“走了,好困。”
迟晏散漫地拉着她穿过编辑部、财务部和市场部,在最里头的拐角上了另一个楼梯。
乔薇咋舌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片刻后回过头,看到好几个五颜六色的脑袋从不同的隔间里冒出来,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着。
“我靠,大帅哥?”
“谁啊,老板的新客户?”
“还带了个妹子?我们老板呢?”
乔薇笑道:“什么客户啊,是我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老板。”
“我去,是二老板?”
“难怪长这么帅,听说跟老板是表兄弟,好像是有点像。”
乔薇没好气地摊了摊手:“是啊,可惜一个在楼下帮人看狗,一个八百年不来工作室,一来就带了个妹子。”
顾嘉年倒是没听到这些议论声。
她的手臂被他拉着,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上楼梯。
楼上还有另外一道关着的门。
迟晏沉默着用钥匙打开门,这才放开她。
顾嘉年抬眼看去,迟晏敛着眉眼,神色颇有些困倦,一边开门一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她没忍住,也跟着打了个浓浓的呵欠,恰好被他偏过头看到。
迟晏一眼瞥见她一张小脸困到皱成一团,好笑地问道:“咖啡后劲过去了?”
“嗯,好困。”
顾嘉年含含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先前在路上还能强撑着打起精神,现在马上就要到休息的地方,精神松懈下来,忽然觉得困得不像话。
简直想直接在门口找个地方躺下来。
迟晏见她眼皮打架、睡眼惺忪,心里有些想笑,他推开门,带着她走进会客厅。
接着又推开里面那间休息室的门,说道:“这里是贺季同的休息室,不过他平时另有住处,从来不睡这。你放心休息,有事叫我,我睡会客厅的沙发床。”
他放低了声音:“好好休息,晚上我开车带你回云陌。”
安排得十分妥当。
顾嘉年乖巧地听着,绵软地“嗯”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摸索着按下休息室的灯。
她抬眼望去。
休息室不大,简约的欧式双人床上此刻盖着一床雪白的被子。
下一秒,或许是感应到灯光,抑或是听到动静,被子里忽然伸出一只消瘦而白皙的胳膊,修长五指之上红色的指甲格外醒目。
被角处随着动作,慢慢露出一席凌乱的棕色长发。
女人久睡方醒的声音缱绻而沙哑,语调仿佛能够勾人心魄:“贺季同,几点了?你给我带饭了么?”
迟晏:“……”
顾嘉年:“……”
迟晏“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眉心跳了跳。
目光悠悠地转到顾嘉年脸上。
顾嘉年瞪大了双眼,方才浓烈的睡意消失无踪,她僵硬地转过头,对上迟晏的视线。
然后在他那双漆黑的眼里看到了隐隐的同情,与重新席卷而来的慈悲宽容。
顾嘉年:“……”
还没等她有机会说话,楼梯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贺季同一口气跑上来,弯下腰两只手撑着膝盖,剧烈喘着气,眼睛却盯着休息室的门:“我差点忘记里面有人……你们,还没,开门吧?”
迟晏的眉毛悄然拧起来,如同慢动作般翻了个白眼。
“给我们找个地方睡觉,现在。马上。”
压根懒得评价他的私生活。
贺季同听他这口吻便知道他们已经开门看到了情况。
“……”
他难得没有解释,也没贫嘴耍贱,只说道:“那我带你们去我家?离得不远,还能住得舒服些。”
迟晏没再说话,跟着他往下走,走到一半忽然回过头看了顾嘉年一眼,还朝她伸出了手。
那眼神仿佛在问:“需要扶你一把么?”
“……”
顾嘉年张了张嘴,最终半句话都没说出来,径直越过他,挺直了脊背往前走。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许久之后,迟晏才收回落空的手。
然后盯着她挺直的背影,耷拉着眼皮跟上去。
等再次折腾到贺季同的住处,顾嘉年只觉得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身体在强撑着走路,但灵魂却好像已经进入了沉睡世界,迷迷糊糊地听着贺季同跟她介绍客房、浴室和卫生间。
她像个傀儡一样顺着他的指挥走进客房,脱了鞋子躺到床上,倒头就睡。
奔波了一天一夜,神经又一路紧绷,此刻总算绷不住了,顷刻间就进入了睡眠。
都顾不得是新环境,周身是陌生的床和气息。
甚至连外套都没有脱。
迟晏站在门口和贺季同小声交谈着,回过头去,发现顾嘉年已经睡着了。
大概是因为没有脱外套,她睡得并不踏实,眉头浅浅皱着,呼吸也不算平稳。
一张小脸耷拉着,似乎没做什么好梦。
她困到连被子都没盖,也没有用枕头,睡相却十分好。
双腿老实地平放着,双臂安放在身体两侧,如同本能一般懂事乖巧。
迟晏想起刚刚和顾嘉年一起看到的场景。
以及她在楼道上与他擦肩而过之后,那刻意挺直的纤细脊背。
视线又触到她皱起的眉头。
心里突然有点烦躁。
这小孩好不容易开心点。
迟晏悄声走进去,帮她盖上被子,走之前犹豫了会儿,又托起她的后颈,塞进去一个枕头。
床上的人感觉到柔软的触感,适应性极强地转动了一下莹白的脖颈,找到最舒服的角度。
眉头松开了些,淡色的唇慢慢拉直,呼吸也逐渐平稳。
只是颈后温热柔软的碎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蹭过他手心。
如同挠痒痒般。
迟晏立刻抽开手,挪开视线不再看她,随即转身带上了门。
罪魁祸首正坐在客厅里抽烟。
看起来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迟晏垂着眼看了他一会儿,走过去拿起他手里燃着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不耐道:“要抽出去抽,臭死了。”
贺季同倒是没生气,浅淡地笑起来,盯了他许久,又看向紧闭的客房门。
好半天来了一句:“……我怎么感觉,你现在越来越像个人了?”
迟晏扯了扯嘴角,坐在他旁边。
大大的皮质沙发瞬间陷进去。
他闭上眼打了个呵欠,慢慢说道:“那我刚好相反。”
“什么?”
“我觉得你吧,越来越不像个人了。”
“像个人渣。”
贺季同:“……”
不知道他又不爽些什么。
他懒得解释今天的事,百无聊赖地坐了会儿,干脆拿上车钥匙站起来:“走了。”
迟晏本想让他把车钥匙留下,坐地铁回去。
但看他满脸不寻常的郁色,又咽下话头,敷衍地点点头:“滚吧,晚上让人把我的车开回来。”
“嗯。”
玄关大门被关上,室内陷入了寂静。
贺季同家没有拉窗帘的习惯,午后的阳光刺眼地照进客厅。
迟晏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抬手捏了捏眉心,终究还是忍不住起身去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
房间里又回归了熟悉的黑暗与宁静。
他拖着步子躺回沙发上,随手扯过一条毯子盖上。
他拿出手机,开机。
有几条短信弹出来。
“阿晏,你再帮爸爸一次。”
“最后一次,以后我绝对不打扰你。”
他面无表情地把那个手机号拉进黑名单,然后把手机调了静音放在茶几上。
仰面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睡意再一次消失,如同从前许多个昼夜。
越来越像个人了么?
他怎么不觉得。
顾嘉年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等终于清醒之后,房间里已经是黑沉沉的一片。
窗外是昼山湿润的夜。
淅沥的雨挂在玻璃窗外侧,如同流动的涂鸦。
顾嘉年摸了摸身上盖着的陌生被子,闻着房间里不熟悉的气味,脑子缓缓地转了好几个弯,才想起来她现在是在贺季同家里。
这两天发生的事如同电影放映般在她脑海里倍速走过。
生日、吹蜡烛、爸爸的那一耳光。
她漫山遍野地奔跑,在迟晏家的花园里问他借烟。
他同她说生日快乐,带着她坐凌晨第一班夜车,翻山越岭来到昼山,带她去看昼大的图书馆。
他们还跟他的室友一起吃了饭。
她知道了他海鲜过敏,很会打架,还得过木华奖。
顾嘉年忽然翻了个身,拿过枕头盖住脸,眼睛一点一点地弯起来。
这两天的事就像一个荒唐诡谲、离经叛道的梦。
一场出乎意料、突如其来的旅行。
记忆里她很少出去旅行,也很少去陌生的城市。
所有的假期都被补课与作业塞满,连回趟云陌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是去旅行。
小时候爸妈唯一一次带她出去旅行,是去一个离北霖不远的城市。
那天爸爸正巧出差,公司给了一张度假村的券。
于是他带上一家人去临市的度假村住了天两夜。
顾嘉年还记得第一天她十分兴奋,一下午在度假村旁的沙滩上和另外一个来旅游的小朋友一起玩了好久,堆了沙子城堡,捡了贝壳和海螺。
可等她玩到筋疲力竭回到房间之后,妈妈却推给她一个笔记本,要她写出游作文。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多好的作文素材啊,可不能浪费了。”
顾嘉年疲惫地拿起笔,一遍遍写,妈妈一遍遍看,却无论如何都不满意。
“你不是从小就喜欢看书吗,都看到狗肚子里去了?怎么一点主题都没有,重写!”
顾嘉年只好再一次擦掉重写。
原本真实简单的旅程在她反复修改重写之后变得面目全非。
直到最后,她撒谎写道自己在旅途中遇到一位不慎摔倒的老奶奶,和小伙伴一起扶她回了家。
结尾又加上强行升华主题的总结,表示自己在这次旅游中学会了助人为乐、与人为善。
妈妈才终于满意。
第二天、第天,都是同样。
顾嘉年在那个笔记本上,撒了无数个谎,才总算得到妈妈的认同。
自那以后,顾嘉年就再也不期待旅行。
哪怕偶尔爸妈大发慈悲地说假期要带她去爬山、去看海,她也统统找学习和作业的借口来逃避。
所以她从来不知道旅行的意义。
除了能够成为写作文的素材之外。
可这次短暂的旅行,如果可以称之为旅行,却让她忽然明白了旅行的意义。
花一段时间,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和喜欢的人一起。
亲眼看看书里才有的世界,去看和自己不同的人生,去感受岁月,感受文化,感受信仰。
感受所有麻木的、按部就班的生活中所体会不到的心跳声。
然后重新认识自己。
明白她想要什么,不要什么。
顾嘉年忽然感觉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悸动,某个模糊的念头呼之欲出。
眼眶为之而热烫。
心跳越来越烈,从一开始的挣扎、彷徨,慢慢转化为坚定。
不可不为的坚定。
她利索地从床上爬起来,推开房门寻找某个身影。
然后,毫不费力地看到迟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静静地坐在黑暗里,没有睡觉,也没有玩手机。
沉默得像一座雕塑。
或许是听到她推门而出的声音,他抬起头,顺便抬手按下沙发后墙壁上的开关。
客厅骤然亮起来。
“睡醒了……?”
他的视线对上顾嘉年红红的眼睛。
小姑娘抱着枕头站在客房门口,泪眼氤氲地看着他。
仿佛一觉睡醒之后,回想起来仍然悲伤难耐。
迟晏忽然抬手摁了摁眉心,没有起身,就这样静静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她。
两天一夜没有入眠,思绪混乱到丧失礼貌与自制力。
他慢慢挑起一边嘴角,语气中有难以掩盖的嘲意与尖锐。
“就这么喜欢?”
顾嘉年却没有注意到他在问什么。
她光着脚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弯着腰与他对视。
“迟晏。”
她眼眶发烫,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出,试探地抓住他衣袖。
“你说,我去复读好不好?”
“读文科,换个学校,重新来一次。”
“我好像突然就没那么害怕了。”
因为有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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