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古代言情 > 阿萝 > 第134章 利断金
    阿萝走出红墙时,漫野的星辉已开遍天帷。


    清光如白练,柔柔洒落她两肩。她仰首,去瞧高悬的孤月。一袭银泥缬袄俄而攀来,受女官牵着,罩住她娇小的身子。


    “多谢你。”她轻声道。


    女官笑答折煞,福了礼,便退居一旁。


    墙外的宫道寂而悠长,连通殿阁与掖庭,灯火炳如昼日,照出一方雕金凤轿。几位宫人候于轿旁,低眉垂目,静待皇后归殿。


    多年来,如此景象司空见惯,阿萝却很难习以为常。


    她自幼独居小院,尊卑观念薄淡,不论对谁都一视同仁。是以往常,瞧见这番情形,她定会上前致歉,道是自己耽搁拖延、害得几人好等。


    可今夜,阿萝没有动。她只望着月,杏眸纹丝不移,纤影抹上光华,像融于墨里的雪点。


    “殿下?”女官面露忧色。


    阿萝知晓对方关心,却没有挑明的意思。


    只道:“清儿怎么样了?”


    女官如实答道:“禀殿下,髫年之礼后,昭仁公主去凝香亭赏了花、听了戏,又到太液池捉了几条鲤鱼,便回鹤羽殿歇息去了。”


    听戏、赏花、捉鱼……林林总总,都是松弛的娱乐。


    阿萝若有所思,又道:“清儿可曾来寻过我,或是问我去了何处?”


    “未曾。”女官道。


    阿萝垂下眼帘,神色隐有失落。


    女官见状,不明所以,想她许是思念女儿,便道:“此刻不过戌时,公主应当尚未歇息。殿下可要移驾鹤羽殿?”


    “不了。”阿萝摇头,“回去吧。”


    女官应声称是,扶她上了凤轿,返回千秋殿。


    阿萝坐在轿里,耳畔尽是微风、蝉鸣,与若有若无的墙后攀谈。她托着腮,听了整整一路,待到下轿,便摒退女官、独自行进。


    走过朱墙,辉煌的殿阁就在前方。


    侍奉的宫人发现阿萝,正要推开殿门,却见她眸光一摇,似是被什么牵走了注意。


    情不自禁地,阿萝停下了脚步,望向东方。


    在她视线的尽头,一棵枫树拔地而起,枝条曲折,红叶繁复,火似的霞光亭亭如盖,浸于清辉白月,透出古朴、静谧的生机。


    那是魏玘亲手栽下的——十年前,威仪的帝王不顾尘泥,亲自掘开黄土。他伏着身、埋下树种时,一粒汗珠便也顺势滑下,在他鼻尖如凝朝露。


    阿萝提着宫灯,来到枫树近前。


    一道白线映入眼帘,画得歪歪扭扭,笔触生涩却认真。因着用了特殊的珠粉,它与树皮同等隽永,经得住雨打风吹、岁月消磨。


    阿萝清晰地记得,这道标记绘于昭仁四岁那年。


    彼时,她与魏玘商量,道是光阴易逝,总该寻些见证、记录女儿的成长。


    二人蒙在被里,拿定主意,次日便付诸行动。阿萝引导昭仁、让女儿背靠树干;魏玘则执笔,对照孩子的身形,在树上绘下白线。


    枫树的成长比人更快。如今,三年过去,从前的标记已高过女孩的颅顶。


    阿萝垂下睫羽,继而收拢思绪。


    她抬指,描摹细线,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碎开一隙、缺失了什么。


    究竟缺了什么,她自有推测——非但有,她还要与爱人言说,将隐约的推测化作答案,趁着为时不晚、寻个补救的法子。


    阿萝提息,俄而又舒。她收手,握紧琉璃灯,向千秋殿走去。


    ……


    千秋殿内,金柱林立,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它本是皇后的寝殿,因着当朝君王废黜六宫、与后同寝,适才成为了帝王的居所。


    金猊炉里燃了龙涎。因着殿门开启、秋风蹿来,当空的薄烟也袅袅一摇。


    绕过屏风,内殿景象水落石出。


    魏玘着了中衣,坐倚榻上,正一。他并未束冠,只任墨发散落、垂往肩背,许是沐浴不久,泛着零星的水泽。


    他的眉宇生得冷峻,不笑时尤其凌厉,此刻受发丝衬着,平素的棱角柔和了不少。


    待他听见足音、望向阿萝,最后一丝锋芒也消失殆尽——他勾唇,放下书卷,下榻去迎她,倒与在东宫时没什么两样。


    “回来了?”魏玘道。


    阿萝点点头,便去解外披的袄子。


    尚且不待她动作,清劲的手臂已勾住她柳腰。魏玘搂她,将她锁入臂弯,另掌盖住她小手,不过窸窣,便替她纾了纽绊。


    含糊的字句压在她雪颈:“不顺利?”


    阿萝嫌他太热,抬掌去推,碰上他发间的残露,洇得手心微湿。


    她道:“那要看你在问哪件事。”


    魏玘对此并不意外,只抬唇,离开她脖颈,转而上走,去啄她圆润的耳廓。


    他没有发问,因他瞧见她第一眼,便看出她心中有事、定会与他倾诉。既然横竖都会说,他还不如抓紧时机、多抱抱她。


    果然,阿萝一抿嘴,不消他问,率先起了话头。


    “子玉,我有事要与你商量。”


    魏玘挨得更近,衔她珠似的耳垂,话语却沉而认真:“好阿萝,你直说便是。”


    这般亲密自如的姿态,叫平日的阿萝受着,定会嫌他狎昵、没个正形。但眼下,另一桩事占据心头,叫她好生难受、迫切想他怀抱。


    阿萝落腕,攥紧腹前的掌,像捉住底气与依靠。


    她道:“子玉,我们不给清儿找典仪了,让她去弘文馆读书,好不好?”


    话音刚落,魏玘的双唇顿然一停。


    他位处阿萝身后,面庞不在她视野之中,令她瞧不清神色,只能觉察近凝的一息,足足在喉头默了半晌,方才滚落她颈上。


    “何出此言?”他道。


    阿萝沉默,并未立刻答话。


    二人如此拥着,后背倚靠胸膛、手掌压住手背,暂且不论心跳,连脉搏的跃动也逃脱不掉,分明地传达给了另外一人。


    魏玘发觉,阿萝的脉搏比寻常更缓——她勉力藏起的一点悲,尽在腕间显露无遗。


    他心下明了七八,温声道:“去过尚宫局了?”


    阿萝不语,细细地嗯了一声。


    魏玘不再开口,翻腕握她,与她十指相交。


    静默之间,哔剥的烛火忽而爆开。只听啪的一下,橘光陡然摇曳,仿佛惊碎了守护的交影,照出一阵轻小、歉疚的颤栗。


    魏玘叹了口气。他搂紧身前人,又垂颈,将鼻尖埋入她发里。


    他低声道:“不怪你。”


    “自然怪的。”阿萝眸里泛泪。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轻小,悲恸又自责:“我错了好多、好多……”


    阿萝的愧怍系因昭仁而起,却不仅仅限于昭仁一人。


    今日,检阅明堂图后,她惦着典仪害病的蹊跷,便往尚宫局去,拜访染了风寒的师典仪。


    师典仪卧病在床,好像当真倦得厉害。可她医术精湛,甫一与人打了照面,便觉出端倪、知晓对方并非染病。


    经她许诺赦免、百般追问,师典仪终于道出原委、陈明大越女子之限。


    听得实情,阿萝错愕又茫然。


    ——错愕,是因她自觉了解女儿,却浑然不知女儿心愿;茫然,则是因她未曾亲历女子处境,一时难以理解、匪夷所思。


    她自幼避世独居,故而不通权势、不识尊卑、不解高低、不分贵贱。


    蒙蚩离开前,留下了大量书籍,供她自由学习、野蛮生长。迄今为止,她经历过的、最多的限制,左不过是能去何处、不能去何处。


    饶是她行动受限,也是因身负谶言,而非因女子之身。


    这样的环境养出她率真、热烈的性子,也令她懵懵懂懂、对女子的困境全无概念。


    听得女官介绍、道是公主与皇子教育有别时,她只当此事乃是大越惯俗。既是惯俗,便与东宫婚前的礼制一般,认真遵守即可。


    她从未想过,真有千千万万名女子,空有抱负却不得实现,惊才绝艳却只作男子陪衬。


    直至典仪转述昭仁话语,阿萝眼眶一热、方才如梦初醒。


    ——所谓先生,乃达者为先、师者之意[1]。


    ——典仪德高望重,精通音律与书法,为何常人只唤您师氏、不谓您先生?


    听见这些话,阿萝好像头一回认识自己的女儿。那小小的、稚嫩的身躯里,竟也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不惧外界摧折,火焰熊熊不灭。


    她为何没能察觉到呢?在此之前,她都做了什么?


    本该是她,站在昭仁身边。更该是她,为昭仁争取、为万千女子争取。


    “我是清儿的母亲,却不知她心愿、不助她志向。”


    “我是大越的皇后,却懵懂无知、心思狭隘,不察女子困境。”


    “我、我……”


    言及此,阿萝泪珠扑簌,再也说不出话。她身子打颤,被魏玘横臂一揽、旋过半面,便如沾雨垂枝,伏往人胸膛之前。


    魏玘与她依偎,聆听她呜咽,安抚似地,抚她纤薄的背脊。


    他的嗓音沉而温和:“你说得不对。”


    “真要怨,你也该怨我。”


    阿萝啜泣着,受人搂在怀里,只觉耳侧微痒、似有长指摩挲。温柔的触感逡巡摩挲,竟如羽毛扫落,拂开她不安与惊惶。


    只听魏玘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2]。”


    “清儿是你我的女儿。大越的百姓更是你我的子民。”


    魏玘扶住阿萝的肩,与她拉开少许距离,身躯半俯,让一双凤眸同她泪眼相齐。


    “相信我。”


    他话语简洁,却分外有力:“不论是清儿,还是旁人,均系我势在必行、责无旁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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