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古代言情 > 阿萝 > 第125章 破而立
    字句抛落,阿萝黛眉一扬。


    她凝眸,注视魏玘,落入他幽潭似的双眼,只见那里噙笑、笃定,比山沉重,亦如岿然不移的磐石,乃是旁人之所不能撼动。


    短暂的对视后,魏玘垂首,径自忙碌。


    此间全程,他手下未停,仍为阿萝悉心擦拭,动作与神色同等稳泰,好像他先前所言不过聊叙家常,无关规则或礼制。


    可打破礼制一事,确是他势在必行。


    他曾受兄长伐异、母族利用,一言一行如履薄冰,最是清楚困于金笼、受人掣肘的滋味。


    正因此,执掌命途才会成为他心之所向,驱使他独行长夜、为更多人斩断枷锁。


    “礼法并非天生,而系人为。”


    魏玘一顿,淡声续道:“既是人为,自当顺时而动、应权通变。”


    从前,他位处礼法之下,只能受规则约束,没有更改的权力;而今,他如日中天,业已身居高位,成为了规则的制定者。


    既然如此,适当调整规则,以便更好地履行责任,也未尝不可。


    初经涝害与蛊乱,大越人心动荡、摇摆不安。阿萝身负神女之名,广受百姓敬仰,将她藏入东宫、与民众隔绝,显然不是上策。


    况且,他与她携手至今,深知她心如赤子、向往自由。同他成婚、与他共担责任,已是她极大的委屈与退让,他也该为她有所争取。


    除却出入随心,魏玘还要改弦易张,行更为离经叛道之事。


    ——譬如,遣散六宫、独与皇后相守。


    此等决意,魏玘未尝向阿萝提及,只与周文成寥寥说过一二。


    周文成忧心忡忡,想六宫设立不在私情,而在绵延子嗣、平衡朝堂势力。倘若遣散六宫,定会困难重重,后患也不可估量。


    只不过,老人千思百虑,终归不曾出言劝阻。


    劝阻毫无作用。他的弟子笃情至深,更是劲骨难折,不会因他人话语而扭转心意。


    是以彼时,师徒二人促膝长谈,最终酌定,自改建东宫、缮校礼则伊始,逐步试探越帝与朝臣,继而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对于魏玘这般安排,阿萝一概不知。


    但在此刻,谈及她的自由,她见他眼里含光、神采清润,只觉心肠烫热、暖情脉脉。


    阿萝知道,魏玘先前那席话并非玩笑,而是守护她的誓言与承诺。


    她的爱人是抱着万分的决心,势要为她打破规则。


    他从来如此,果敢、决勇,不信天道与命数,敢开万物之先河。所以当初,他才会带她走出小院,亲身打破囚困她的谶言。


    假如他不是这等秉性,她大抵不会倾心于他,自也没有二人现下的故事。


    想到这里,阿萝心尖更软。


    她挪身,接近魏玘,认真、诚挚地凝他,对入他双眸之中。


    “如果礼制当真要我留下,”她莞尔,杏眼清莹莹的,“那我就留下,哪儿都不会去。”


    ——这便是阿萝最真挚的心意。


    在她看来,二人深爱彼此,便要互相妥协、互相扶持。倘若她的爱人愿为她破而后立,她也愿为她的爱人遵守规则。


    “我做了你的妻、成了大越的皇太子妃,一定也有需要履行的职责。”


    “子玉,你知晓的,我会很努力的。”


    “我不怕困难,也不怕笑话。若我做得不对,你就多教教我。”


    小少女一本正经,说得有板有眼。魏玘听着,面上笑意愈显,自眸里漫出,化作一记轻捏,落在她嫩白、纤细的小腿。


    好巧不巧,他捏到她酸筋儿,麻得她缩回腿去、哀叫一声。


    “哎哟!你捏我作什么?”


    魏玘幸灾乐祸,笑得肩颤,不禁连连摇手。


    待他笑够了、受足了娇恼的眼刀,方才沉下眉峰,望向阿萝。


    他不说话,不作任何言语——月光缄默,烛若辉火,勾勒清俊的面庞,缩映他所有爱意,聚在一双如海的眼眸之中。


    早在话题揭开之初,魏玘就料定,阿萝会如此回复。


    他太了解她,知她心性坚韧、以柔克刚,像不屈的芦苇,偏好付出而非索取。


    在他未能涉足的岁月里,她肩负重担,承着不属于自己的苛责;哪怕后来脱开束缚,她仍心怀天下,为旁人尽己所能。


    她会是很好的爱人、很好的皇后、很好的妻子。


    但于此之前,她首先是她自己。


    他爱她,是爱原本的她,而不是那个能为他履行责任的她。


    如以珍珠比她,他就爱她稚朴的明光。要想守护这光芒,他自要承担更多,不叫日常与职责磨去她天生的柔润。


    为此,他既要予她平台、容她崭露头角,也要予她呵护、让她无所顾忌地做自己。


    前路迢迢,山高水险。他受她相伴走来,已经赢下他一人的战争,便以她为新的旌旗,由他挥戈返日、为她挣得一切。


    ——这些话,他当然不会告诉她。


    魏玘眸光渐深,趁着此时悄静,放下绵布,向阿萝倾身而去。


    气息接近,阿萝不禁蜷肩。她尚且来不及反应,已受人拦住腰肢、啄上脸颊。


    刹那间,她被魏玘锁入怀中,偎他如铁的胸膛,忽觉身子失重、向旁歪倒,便似花叶飞落,轻飘飘地跌到软榻里去。


    “哎呀!”小小的惊呼。


    微尘当空弥漫,洒入温润的月河。


    少女眨眸,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正晒在一片光里。


    白月萃着星,洒往她眉眼、鼻尖、雪似的小脸,还有倒在她面前、挺俊而好看的爱人。


    她和他这般躺着,肩对着肩,脸朝着脸,近到气息热得像火,甚能看清他密长、微颤的睫,与他眼里的她的倒影。


    阿萝并不是头一回看进魏玘的眼。可以往,她未曾瞧得如此清晰。


    许是月光作祟,惯常栖息他眼眸、凝滞不动的她,竟有了自己的意志,睁着一双杏眼,同那头的、真实的她乌溜溜地对望。


    尔后,小小的她消失了——


    魏玘合上眼眸,凑过来,吻她白皙的前额。


    阿萝觉得痒,咯咯地笑起来,小手胡乱推他,却没有一下落到实处。


    魏玘的唇有些凉,以眉心为起点,循她眼弧辗转。他吻得亲昵、琐碎,像刻意与她嬉闹,也像嗅闻她、贪吞她的浅香。


    “作什么?”少女的软声压不住笑。


    “我好好说话,你却这样闹我,不觉我好可怜、好冤枉吗?”


    魏玘闻言,停了唇,幽幽觑向娇小的人儿。


    他明知故问:“不喜欢吗?”


    不待人回答,倒是他心痒难耐,又向她去、与她蹭着鼻尖:“小神女,我做了你的丈夫,也该履行职责、讨你顺意,对不对?”


    阿萝抿着嘴笑,梨涡嵌如月牙。


    她扇睫,依偎颊侧软发,盯住面前的男人,就是不松口。


    见她如此,魏玘知她起了玩心,一时又气又想笑。可他到底爱她纯真,便也耐着性子,收敛举止,乖乖等她恩准。


    这一等,没等到她开口,反而等来了一只小手——


    阿萝抬腕,挪动纤柔的食指,带着好奇与试探,点上了他的喉头。


    “咦?”她惊奇又困惑。


    感觉好不一样。与从前大有不同。


    曾经,二人尚在小院,她为察伤势,曾碰过魏玘的结喉。发觉他喉关平整、了无伤痕,她便放下心来,转眼就忘了此事。


    而现在,她点他、触他,感受他喉头滚动、随呼吸跌宕,竟如山峦起伏、峰回路转。


    阿萝轻声呢喃:“真可爱呀。”


    她以指为笔,向下勾勒,描绘他颈线,走过微鼓的筋脉。


    打从与他相爱开始,她的世界慢慢变了。天更广,地更阔,前方的道路望无涯际,连他颈前的凸起也生机勃勃。


    若要旁人评他,定要说冷沉、凌厉云云。唯她一人知晓,他饱含深沉与温柔,只在喉头表露无遗,惹她心如悬旌,令她好生喜欢。


    “好玩吗?”魏玘忽然开口。


    阿萝一怔,就此聚回心神,掀眸向他,忽而眼睑微痒。


    ——原是她不小心、扫到他眼睫了。


    他与她,仍是离得这般近,几乎睫羽打架,又像是她成了一树桃、植入他这片土壤,所有变化都逃不过彼此的感官。


    阿萝忍着痒,垂下眼,含咬朱唇,莹白的颊点滴泛了红。


    她的嗓音软得像水:“你怎又起来了?”


    魏玘不说话,与她叩着额。他擒住她小手,引她探过素襟、抚至他锁骨。


    阿萝吸了吸鼻子,指尖微微一蜷。


    二人静默,谁也不说话,听着清浅的呼吸,与一拍又一拍的心跳。


    好半晌,变化安在,持之以恒、纹丝不动地伫着——这样看来,没有变化的变化算是静默,该叫人习以为常才对。


    可阿萝很难习以为常。她深受其害,只得赧着脸、不敢动。


    魏玘仍不语,沉沉锁视她,耳尖冒出微红。


    他低声道:“太想你了。”


    阿萝杏眼一眨,漾开娇怯的喜悦。


    她对他依恋大为受用,却惯是不饶他,咬着字道:“你可曾有过不想我的时候?”


    魏玘勾唇,低低笑了一声。


    “那要问你。”他道。


    他早先解了冠,此刻挨着她,发丝两厢绞缠,似要挽出个同心结来。而那只圈住她的手掌,已然松懈力道,转而搭上她凹陷的腰际。


    是软的。她真像是水作的人儿,受了天赐的婀娜,何处都是软的。


    他又吻她一下,接上未完的话:“你何时不再如此迷人,便能叫我歇歇、免对你朝思暮想。”


    阿萝听罢,脸颊越发熨热。


    她心里有了回应,却不立刻作答,只拧着身子、深深钻入他臂弯,像小巧、灵活的兔儿,伏着耳际,偏要听他喧嚣的心跳。


    听得三下,她这才道:“你要问我,就没法休息。”


    “我就要你一直喜欢我、一直想着我,记挂我整整一辈子才好呢。”


    ——爱得赤忱、热烈,便是她,一如既往。


    魏玘心念一动,俄而落至掌间,只重下一刹,转瞬就收了回来。


    他不答话,鼻尖萦有暗香,便合上眼眸、独独攫取那香,仿佛怀里的少女化作云朵,绕往他清骨,将他柔柔裹在里头。


    一辈子哪里够呢?他暗自叹息道。


    换作从前,他尚且愿与她一生一代、白首相携;此时抱着她、搂住她,一世的光阴忽然短暂起来,自她乌发缩为眼睫,勾得他贪念滋长。


    他就该是她的。现在是,未来也是;今生是,后世仍是。


    魏玘静静地想着,如此沉默良久。


    因他合了目,又一语未发,叫阿萝瞧入眼里,还当他兴致未宣、身子耐得难受。


    阿萝抿着唇儿,颦起水湾眉,眸里担忧隐隐。


    ——曾几何时,她还当是他警惕心足、随身佩刀短刀;如今开了智慧,反倒捱不住柔肠,哀戚戚地同情起他来。


    二人相对,晚风徜徉而过,衬着斜下的孤月,落进眸瞳,照出一泓冰光。


    一点灵犀就此生长,莫名攀上人心头。


    “嗳!”少女突兀唤道。


    魏玘一讶,睁目瞧她,与她迫近之间,窥得她眼波明明、眸里雀跃。


    “怎么?”他的预感相当微妙。


    阿萝咬唇又松,微白一刹而逝,只余丹唇下片、水泽清莹,烫得魏玘心尖滚火。


    她扭捏,但也不太扭捏:“你想我亲亲吗?”


    魏玘挑眉,本按原意来解她,遂退开些许、要答她的话。


    只是,话语将出时,他迟迟没有声音。


    不太对。是哪里不对?


    魏玘心里生疑,不禁拧眉,上下打量阿萝。


    在他面前,少女梨涡浅浅、娇靥纯澈,分明是如常的笑意,一双杏眼却闪烁如星,像要做什么坏事,又像是万分好奇。


    得见此情此景,魏玘喉头一滚,终于读懂她含义。


    “不行。”拒绝脱口而出。


    阿萝鼓着香腮,委屈道:“为什么?”


    ——倒也不是当真在问。


    她还记得,上回她作出如此提议,他亦如此时一般,斩钉截铁地驳她。若非她知晓他心意,怕是真要以为他嫌弃她了。


    “这既叫你欢喜,又不害你累,不好吗?”


    她历来大胆、率直,边说着,边偎在人怀里、挪动小手,一句句地往外丢。


    “我喜欢你。我爱你。我会努力的。”


    “试一试嘛,又不会掉块肉。若吃不进,那便算了,你自己寻法子。”


    “就今夜,就一回。子玉,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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