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吻转瞬即逝。阿萝的手指陡然一蜷。
她滞坐,似被藤蔓攫住身子,杳渺无息地,扎在初秋的夜里。
好怪,太怪了。她说不出当下的感受,只觉心口堵得厉害,似有惊慌、鲁莽的稚鹿,踏着潮润的苔石,在林间横冲直撞。
对于双唇之外的吻,阿萝已司空见惯。
她的爱侣模样正、骨子歪,生着漂亮、峻刻的眉眼,仍压不住盯她的邪气。她很清楚,他吻她时是如何一视同仁、怎样另辟蹊径。
相比之下,先前的吻一触即离,不过蜻蜓点水。
可正是这寡淡、简单的一个吻,因着目不可视、匿迹隐形,便似一簇熔流,灼遍她四肢百骸。
阿萝烫着脸,埋怨魏玘不知轻重。
真是个坏家伙。她兢兢业业、助他藏身,他却不管不顾、与她胡闹。
这般想着,小少女倒是全然忘了:方才,她也报复心起、趁人之危,不顾聂医娘在场,对她可怜的爱人好一番戏弄。
阿萝瞥眸,瞄向堂侧不远,窥探聂医娘的动向。
见人浑然未觉,她还惦着上卷的裙儿,便攒出力,把手腕向回一抽。
可惜,饶是她使了七成劲,依然不见成效。魏玘虎口如锁,紧紧扣她腕骨,凭借近乎天壤的力量之差,捆得她纹丝不动。
阿萝微咬下唇,两片桃粉绽上双颊。
她提息又舒,本欲再作努力,忽觉窄腕一空,竟是魏玘主动松了手。
阿萝喜出望外,不料魏玘如此懂事。
正要收手时,另一股力道却陡然拽来,卷起柔软的丝缎,将之纳入其中。
下一刻,裂帛之声骤起——
“刺啦!”
如此动静太过微小,未受聂医娘察觉,却清清楚楚、传进阿萝耳里。
阿萝错愕,不可置信似地,呆呆怔在原处。直到秋凉涌来、徐徐吹她两下,她才终于回神,小巧的双耳也红了透。
怎么回事?他……他怎么敢的?
这样的念头在脑里过了一瞬,阿萝的思绪就被掐断了。
——魏玘又一次牵住了她。
有别于方才的静止,他野心勃勃、有备而来,捉她放置膝间的小手,施以不容置喙的力道,迫使她往下一探、向里推去。
阿萝背脊一僵,心头预感赫然。
约是受人牵得太紧,她的手也发起烫来,好似燃火的薄叶,几将她自己焚为灰烬。
她惊慌失措,忙要缩手。可掌侧的力道重得出奇,全然不允她逃脱,一壁抚她柔美的手指,一壁不疾不徐、连亘牵引。
“窣窣。”聂医娘仍在翻找。
杏楼烛光煌煌,映出少女垂颤的睫,与漫开的、如秋的赧色。
阿萝知道,魏玘是世上最了解她的人。携手至今,他已似她肚里的蛔虫,深谙她性子软和、偏爱温柔,便处处捏着她喜好。
换作是谁,大抵都无法抗拒这样的爱人。
她力所能及的、为数不多的抵抗,不过是抿紧双唇、把气息压到最小。
“唔。”小是小,但并非没有。
听得呜咽,聂医娘停下翻找,就此回了头。
“怎么了?”她关切道。
阿萝动唇,才要答,先觉自己纤指一挪、捣散了将出的话语。
她只得摇头,朱唇抿了又开,竭力按下心房的异动,方才续着气、迸出三字:“无事的。”
聂医娘有些疑惑,不禁上下移目、观察阿萝状况。
只见少女垂眸,端端坐于案前,一手垂落、一手压案,娇小的身子浸在橙红的光里,睫羽铺满霞色,脸蛋也红扑扑的。
——这样瞧上去,倒是不见什么异常。
聂医娘放下心,略一颔首,温温应了声,便扭回头去。
没了攀谈,诊堂回归静谧。
所有荒唐、隐伏的心事,便也顺势藏身、掩埋进此刻的沉寂。
阿萝的唇儿漾了白。她杏眸泛泪,漫着一片润雾,凝住幽幽的烛火,觉那辉煌、净透的光也忽而摇曳起来、生生笑话着她。
为什么笑她?她已经很努力、很小心了。
她已经很努力、很小心地,捂住独她一人知晓的秘密,让所有声音都烂在肚里。
若一定要怪些什么,那也不该怪她。
最该怪的,是魏玘那双修长、好看的手——有习武之人的力道,控她百依百顺;又有君子墨士的风雅,如在教她习字。
其实,魏玘确是极好的先生,因他了解学生、事无巨细,又有的放矢、因材施教。
若没有他,她大抵一生都不会知晓,自己那只研磨草药、精于巫绣的小手,脱开习以为常的劳作,竟也能在此刻有过人的灵巧。
放在眼下的场合,此等细致便让她难以招架,几乎抽走她大半个心神。
阿萝唇舌凝堵,反复咀嚼着自己的呼吸。
她垂眸,视线摇曳,扫往木案的纹路,试图顺着脉络、记起所学的知识,借此保持冷静。
可她的脑海纷乱如麻、不听使唤,去寻从前的医案与脉经,只觉大段文字陡然涌来,无一不支离破碎、语难成句。
——天明则日月不明[1],什么来着?
——风雨之伤人[2],又是什么?
阿萝眨动双眸,泪水清凌凌的,越发沁出委屈。
她瞧见红烛燃烧,一点一滴地驱开黑暗,而她的心便也放在烛上,一丝一寸地烤着。
“轰隆。”雷声远远滚来。
时值秋日,几是俄而、众人未应的档子,淅沥的雨已漫洒下来。
“嗳呀。”聂医娘惊叹一声。
她直起身,向楼外望去,隐约捕到细长的雨丝,不禁颦了眉、轻声咕哝道:“入了秋,这上京的天候真真是恼人。”
“这会儿落了雨,我还得找把伞来。”
说着,她记起什么,声音含笑:“对了,阿萝呀!”
“我白日时予你那柄竹伞呢?”
阿萝受人呼唤,精神顿然一紧。她熬得不大好受,却又不得不答,只得嗫着双唇、与聂医娘应道:“我、我给它放在楼……”
“咿!”正说着,嗓音陡然变了调。
——原因不言自明,尽在狭案之下、二人之间。
只此一息,阿萝的心已悬上喉口。因那声里的绵甜,委实超过从前、出乎她预料,惊得她愈觉腆臊、忸怩不安。
聂医娘也愣住,多少觉出不对。
她旋身,朝向阿萝,担忧道:“阿萝,你要不要紧,可是身子不适?”
阿萝合眸,借着二人相距不近,遮起盈泪的眼瞳。
“不打紧。”她的声音轻轻细细。
“聂医娘,那、那柄伞……被我放在楼上里间了。”
她顿了顿,凝着一股劲,维持着话语的平稳:“我只是……有些累而已。”
“不必担心的。”
听见这番话,聂医娘叹息一声。
她道:“好丫头,我与你说过千百来回。你还年轻,真该早些休息才是。若你累坏了身子,可要叫太子如何是好哇?”
因着前日的蛊乱,杏楼中人均与魏玘打过照面,自然也包括聂医娘。
恰是阿萝探讨、魏玘等待时,聂医娘正好在场,亲眼目睹阿萝晾着魏玘、忙完才理会他,便亦将魏玘的神态变化收入眼中。
——她不理他,他便失落;她忙于正事,他便尊重、沉默;她与男子攀谈,他就冷戾、妒视;她回头寻他,他又欣喜、温柔。
如此多样的变化,凝于一双凤眸,倒让聂医娘想起与丈夫的从前。
若非爱得极了,又怎会生得出这样浩瀚、这样深邃的眼,能将满心满意的情愫都写到里面?
记起这一幕,聂医娘既欣慰、又感慨。
她想,阿萝温软甜柔,该配这天下最好的良人,而魏玘定能予之一生周全、一世幸福。
只可惜,现下显然不是感慨的好时机。
聂医娘聚回思绪,这才发现,恰是她出神的时候,小少女已伏在案上,发浓如云、松软垂蜷,像满花的垂枝,或是累得极了。
一时之间,她心生愧怍,想是自己耽搁太久,致使阿萝堵不了门,方才迟迟未歇。
“是我不好,停得久了些。”
阿萝埋头,竖起案间小掌,颤着指尖、冲人轻摇了摇。
——她想起来,可她实在没了劲儿。
聂医娘越发歉疚,双手一挽,便往木梯走去:“我上去取伞。”
“笃笃笃。”拾级声接踵而来。
女子话语愈远,正往楼上飘去:“二楼还有我的物件。待到寻着,至多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我便回家里头去了!”
说完这句,聂医娘再没了声音。
杏楼诊堂空空如也。周遭再度安静下来,只听红烛泣泪、晚风稀微,雨声绵绵如织。
上京的秋日确实多雨。它降得细密、温沉,似受清风剪裁、纳为锦缎,在当空抖动一下,便成了天作的衣裳,披到千家万户的檐头。
雨声如珠入耳,敲得阿萝思绪碎断。
没由来地,她想起,杏楼的院里栽着夜昙,洁白、净澈,一岁才候到一回花开。
她进入仁医会时,尚且未到花期;而今,受一场秋雨濯过,昙花或会醒来,她便可见它舒张、松弛,迎接似地,绽出细白的瓣蕊。
阿萝开了眸,又合上,把清泪缝入袖里。
“子玉。”她小声唤着。
魏玘长指一顿,回她道:“嗯?”
阿萝翘着睫,泪光莹莹。她吸了吸鼻子,仍掩不住鼻音娇蕴:“不准……”
案下人沉默,聆了须臾的雨幕,才道:“不喜欢?”
阿萝不说话,埋住小脸。她的腕子有些酸,或是该歇一下,可真滞住了,又惹得一阵悄静,好半晌后,才轻轻嗯了一声。
魏玘又沉默。他也不说话。
长烛燃着,淌下一滴红泪,在底部凝成蜡膏,换来男人低低的轻笑。
他嗓音沉沉,仍是烫的:“是吗?”
“我看见的可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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