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钺暗自思量,其他女子他尚未拿定主意,但舒筠必定是要娶的,先将她纳入宫中,成为他第一个妃子,如此礼遇隆重些,位份亦可单独拟定。
“明日孙儿领她来给您请安。”
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她与普通老太太一般,盼望着儿孙成家立业。
翌日裴钺视朝结束,回到御书房,顾不上用午膳,便吩咐刘奎道,
“你现在去一趟储秀宫,请筠筠来奉天殿。”他语气一顿,补充道,“就说请她过来用午膳。”
刘奎明白了皇帝的打算,这是准备与舒筠摊牌。
他眉开眼笑道,“奴婢这就去。”
待他退出几步,裴钺忽然想到什么,唤住他,“等等。”
刘奎忙又躬身上前,“陛下还有何吩咐?”
裴钺脑海浮现舒筠那双水汪汪的眼,懵懂无知,他眸眼跟着柔和下来,“你先别告诉她真相,不要吓着她,让朕亲自与她说。”
刘奎还是头一回见皇帝如此瞻前顾后,笑着诶了一声,疾步退出奉天殿,风风火火赶往储秀宫。
彼时舒筠刚从学堂回到储秀宫,因去舒太妃宫中请安,耽搁了些时辰,待她回到储秀宫的厢房,李瑛三人已早早离去,只留下空空落落的院子。
舒太妃看她跟看瘟神似的,不仅放舒筠出宫甚至摆摆手嫌弃道,
“回去吧,以后再也不用进宫,本宫不想看到你。”
舒筠求之不得,只是想起裴钺,又露出感伤。
昨日她话说到那个份上,他若有心,也该有所表示吧。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一个大大的笑脸出现在跟前,只见刘奎从侧面台阶绕了上来,手里搁着根拂尘,笑容可掬道,
“筠姑娘,可找到你了。”
舒筠看到他心中纷乱情绪一扫而空,高高兴兴问,“是七爷让您来寻我的吗?”
“可不是?”刘奎笑吟吟地打量一眼舒筠,这姑娘穿着一件浅杏色的长褙子,底下是一条素色的马面裙,底边镶嵌着一圈杏花,穿着极为朴素,身上也无过于鲜妍的首饰,那张脸却足足有着逼退繁华的惊艳。
“姑娘是个有福气的。”他由衷感慨,语气含着恭维。
舒筠听他这意思,大约是要议婚了,只是她心里还抱着希望,有些话不问出口她没法死心,遂咬着牙关,小声问刘奎,
“公公,不瞒你说,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儿,我父母实则打算招婿,七爷他能给我做上门女婿吗?”因底气不足,嗓音几若蚊蝇。
刘奎听了这话,嘴巴张的鸭蛋大,他挠了挠耳郭,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舒筠见他脸色大变,有些心虚,也知自己过于冒犯了,窘迫地退了两步,“罢了,您当我没说。”
刘奎整个人如被雷击了一下,慢慢反应过来,到最后差点笑出声。
这姑娘不知七爷身份,竟是大言不惭要七爷给她当上门女婿。
让当朝皇帝,太上皇唯一的嫡皇子给她做赘婿,亏她想得出来。
刘奎看着无知无畏的舒筠,哭笑不得,
“傻孩子,待会见了七爷,可不兴这么说话。”
舒筠撅了噘嘴,“我知道了...啊,等等,您要带我去见七爷?”舒筠猛地想起,若七爷不能做上门女婿,就该轮到男方请媒人去女方。
她现在跟着刘奎去见七爷算怎么回事?
她先前主动,是打着招婿的念头,如今嘛,不可同日而语。
再说,她还未过问爹娘主意呢。
刘奎大约明白她的意思,笑得意味深长,
“姑娘,别慌,也别急,见了七爷,你就什么都明白了,有什么话可以亲自跟七爷说。”
刘奎在前方引路,换做旁人通过刘奎腰间那条革带,该也认出他身份来,舒筠一来见识不广,二来脑海思绪混沌,无心他顾,抱着行囊跟在刘奎身后蹑手蹑脚走了几步,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千头万绪,理不清个头绪来。
一股本能迫使她止了步,舒筠抬眸望着侧面乐呵呵的老太监道,
“公公,七爷是打算娶我为妻的吧?”
老太监忽然打了个趔趄,他惊慌回眸,这回嗓音比刚刚还要锐利,
“你说什么?”
一个小小司业之女,妄想成为当朝皇后?
招婿嘛,尚且能当个笑话听听,肖想皇后之位恐招来杀身之祸。
刘奎汗都冒出一层,对上舒筠惊懵的眼,忽觉自己失态,要不是裴钺交待要亲自与舒筠坦白,刘奎就要据实已告,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浮现笑容,只是笑意明显勉强了几分,
“我还是那句话,您呀,有什么话,亲自去问七爷。”
舒筠的心这下凉了半截。
她再笨,也知道事情与她预想的不一样。
若是真心娶她过门,怎么会推三阻四,扭捏扭捏呢。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再不经事,脑子在关键时刻还是极为清醒的,她慌慌张张地给自己寻借口,
“公公,您先去忙,我想梳妆打扮一番,可以吗?”她撩着耳发避开刘奎深究的视线。
即便她极力掩饰,刘奎依然看出她的忐忑,想起午后还得去拜见太皇太后,老人家喜欢齐整的姑娘,认真装扮是应该的,他朝跟在身侧的小宫女示意,“好好伺候姑娘更衣,别让七爷等久了。”
那小宫女惯常接送舒筠,二人已熟稔,遂屈膝应喏。
午时的阳光炽热,却驱不散舒筠眉间的萧索,她目送刘奎走远,猛地转身回了储秀宫的厢房,把门掩上,将自己关在屋内,对着行囊出神了好一会儿,连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亦浑然不觉。
片刻,她吸着鼻子,忍着心头的酸楚,从行囊里将《世说新语》寻出来,用布巾裹好,随后打开门递给等得心慌意乱的小宫女,
她面色仍是寻常,只气息微有些不稳,“烦请姐姐帮我把此书还给七爷,也替我道一声谢,谢他相助之恩。”
“此外,再转告七爷,我舒筠要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若裴钺诚心,便亲自登舒家的门,如若打着旁的主意,她也不必去见他了。
小宫女听到最后八字,脸色都吓白了。
陛下怎么可能娶舒筠为妻?这将储秀宫那三尊佛置于何地?
待她回过神来,却见舒筠抱着行囊,窈窕的身影已越过转角的宫墙快步离去。
宫女急得一跺脚,抱着书册飞快朝奉天殿方向疾奔,匆匆跑至奉天殿东北角的小门,望见刘奎背着手立在门外,
瞧见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刘奎心猛的一沉,
“怎么回事?”
宫女眼梢还挂着泪,却不敢迟疑,将舒筠的话一字一句转述给刘奎。
刘奎暗道了一声糟糕,那头太上皇与太皇太后还等着见人家姑娘,如今人又给跑了。
刘奎又急又怒,手掌连连拍了几下,却不得转圜的办法,罢了,还得皇帝亲自做主,他回想舒筠方才交待的话,交待小宫女,
“姑娘最后说的那句话,你千万不可外传,省得给舒姑娘招来祸事。”
小宫女还算晓得轻重,连连点头。
刘奎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书册,摇头叹了好一会儿气,接在手中,皱着眉大步往奉天殿去。
*
御书房内,裴钺重新换了一件明黄的龙袍端坐在书案后,手中捏着那串菩提子,等得略有几分不安,抬眸看向天际,方才还是艳阳高照,忽然间堆了一层厚厚的云。
变天了。
他曾信手由僵纵横沙场,亦曾挥斥方遒叱咤朝堂,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心里不踏实。
世间最容易拿捏的是人心,最难把控的也是人心。
那姑娘知晓他身份后,会愿意吗?
估算着时间,人也该到了,裴钺招手示意宫人摆膳,
十来名宫人鱼贯而入,各自捧着精细的餐盘或瓷盅,秩序井然安置在八仙桌上,因着还未开膳,各样菜系皆是用瓷盖给掩着的,大约共有十多样正菜与七八样小碟,山珍海味,珍奇走兽,各式各样的口味均做了些。
裴钺瞧见一桌子珍馐,心里微微放了心,那小丫头最是馋嘴,一听说有好吃的,大约跑得比谁都快。
唇角还未弯起,却见一道熟悉的人影,耷拉着脑袋从屏风后绕进来,
是刘奎。
裴钺视线顺着往他身后一瞥。
不见舒筠的踪影。
心中微微发沉,略有不妙的预感,
“人呢。”
刘奎冷汗涔涔上前将那书册呈上,立即跪下请罪,
“陛下,奴婢办事不力,未能将舒姑娘给请来。”
裴钺手指微的一颤,声音却异常平静,“为什么?”
刘奎想起来还很哭笑不得,硬着头皮答道,
“陛下,原来舒姑娘一直打着招婿的主意,她呀,她误会您了!”
裴钺额角直抽,扶案而起,“她要招婿?”
这才回味出她昨晚那番话的意思。
裴钺愣是无法从这个消息中缓过神来,满脸匪夷所思,
她之所以愿意与他来往,耐着性子听他读书,都是为了招他为婿?
裴钺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一口气憋得不上不下,甚至还觉得滑稽。
责怪她不知好歹?她并不知他身份,情有可原。
若就此别过,裴钺心口滚过一丝躁意,费尽心思哄着她,又如何撂得开手,他撑在桌案,目光沉沉盯着那册书,“后来呢,后来她怎么说?”
刘奎苦笑道,“奴婢告诉姑娘,您不可能给她做上门女婿,她脸色就变了,后来借口梳妆把奴婢给支使开,将东西给了那小宫女,人便出宫去了。”
裴钺按了按眉心,“她真不肯嫁朕?”
刘奎想起舒筠最后那番话,将头埋得很低,“舒姑娘说...得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裴钺双手垂了下来。
刘奎盯着他的眼,生怕裴钺动怒,慌忙找补,“陛下,姑娘不知您的身份,说话不知轻重,您别与她计较,陛下若真要纳她入宫,不过是一封圣旨的事,要不老奴这就去拟旨,着人去一趟舒府?”
裴钺脸色如深流过渊,缓缓坐了下来,阖目不言。
上回在摘星阁,他是真没放在心上,如今嘛,养了这么久,心里不可能好受。
菜香肆意,在越来越沉的天色里渐渐冷却,裴钺撑着额,五脏六腑犹如下油锅煎熬,纷乱的情绪在胸膛四处乱撞,绞得他好不难受,幸在他一贯冷静自持,沉默许久后,神情已如湍流归于平静,修长的手指在那略有些斑驳的书脊上,来回拨动数次,他嗓音幽幽沉浮,
“不必了。”
他还做不到强迫一个女人跟他。
这是他的底线。
裴钺一人坐在宽大的八仙桌后用膳,八珍玉食到了他嘴里如同嚼蜡。
刘奎在一旁见他久久不做声,略有些不放心,
“陛下,太皇太后那头还等着呢。”
裴钺闻言阖了阖目,这下是真的气得不轻。
小姑娘看着性子软,干脆起来毫不拖泥带水。
裴钺定了定心绪,起身前往慈宁宫,他自然不会将实情告诉太皇太后,只道那姑娘家中出了事,急着出宫去了,太皇太后心想迟早能见着,也不急于一时,遂作罢。
只是老人家顺道又提起立妃的事,这回裴钺沉默的时间更久了。
太上皇将意思透露出去后,以礼部侍郎为首的一群臣子提议将各家贵女一道纳入皇宫,谁能诞下皇帝长子,便可册后,此议一出,呼声极高,李辙心中虽不满,却念着孙女年纪不小,再拖下去还不知是什么光景,便咬牙应下。
这一道由中书省牵头的请皇帝立妃的折子,在翌日清晨送达了御书房。
此事经由太皇太后与太上皇授意,司礼监与中书省又达成默契,本该是万无一失,板上钉钉。
可裴钺盯着那份奏折,心中没由来地恼怒,也不知是因舒筠的事迁怒,抑或是旁的缘故,他亲手捏起那份奏折,一点点将其撕了个干净。
*
舒筠回到舒家,小小生了一场病,等了两日,裴钺那头没有任何动静,舒筠便知裴钺怕是没打算娶她。
起先难过了好几日,转念一想,她总不能真的抛开爹娘嫁去旁家,裴钺再好,能比得过爹娘重要?舒筠摇摇头,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不要难过。
又耿怀了几日,忽然醒悟,莫非裴钺家中早有妻室,见她颇有几分容色,欲纳为妾室?他年纪不轻,她早该想到的。意识到这一点,舒筠彻底释然了。
半月过去,舒筠没能等到裴钺提亲,却是等来了淮阳王说媒,淮阳王欲将她说给侄儿裴彦生,为舒父所拒,舒家不欲跟皇家攀亲,便以招婿为由予以拒绝,淮阳王十分遗憾。
既是放话招婿,也不能敷衍人,苏氏和舒澜风还当真给舒筠说了两门亲。
前头一人是舒澜风的学生,出身寒门,家中有四兄弟,他排行老三,父母愿意让他做上门女婿,男儿不错,生得方方正正,学业还算中上,就是家里父母狮子大开口,提出要给一笔价值不菲的聘金。
银子嘛,舒家出得起,就是婆母嘴脸过于贪婪,今后成了亲还不知要闹出多少事,若整日说三道四,寻东要西,届时招的可不是女婿,而是一尊佛,舒筠摇摇头,拒了这门亲。
有了前车之鉴,往后舒澜风格外注意筛选对方的家世,这回总算是遇见一开明的父母,对方也是官宦出身,门楣不输舒家三房,那老太太声称不要聘金,只要给家里亲朋好友备些贺礼便可,舒筠心想这么好的事怕是落不到自己身上,果不其然,后来一打听,原来那男子少时发过一次高热,脑子比寻常人要慢几拍。
舒筠从此灰心丧气,不再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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