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黎渊在羁縻州做杀手、受伤潦倒的时候,曾被那异族的黑胖女人所救,吃了她一碗饭。
虽然只是滴水之恩,但对他而言,就如同韩信感激漂母的一饭之恩一般,自是不能忘怀。
那黑胖女子有孕难产,黎渊知道消息后,立刻奔去找大夫。
但当时羁縻州的大夫很少,好不容易奔到了镇上,一听说是女人生孩子,那大夫先行打怵,又打听是异族女子,更是恨不得把手甩开。
黎渊见他畏缩不从,本也瞧不上,可惜物以稀为贵,自己现在又不是能随意挑拣的,少不得先把这人捆着带去。
谁知一番忙碌,仍是无功。
那黑胖女子苦苦挣扎了两天,终于精疲力竭,撒手人寰。
被他捆来的那大夫,根本就没认真做点什么,见势不妙也早就从草屋跑了出去。
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我说过不好救,偏要叫我来白忙活,岂不晦气……”
又碎碎念道:“女人生孩子便是这样,很难说生死的,不是靠医术就能回天改命……而且这种场面男人都是要回避的,就是免得冲撞了,恐怕有血光之灾、会倒大霉的,我回头还要用艾草熏蒸赶赶这……”
黎渊本就心情不好,听了这些话,冷笑了声道:“我替你赶吧,还要快些。”
那大夫正诧异,黎渊已经手起刀落。
一点血光飞起。
此人医术泛泛,倒是这句话歪打正着说的很对,果然应了这“血光之灾”的说法。
想救的人没有救得成。
黎渊虽是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但亲眼见了那妇人挺着大肚子活活死去的悲惨情形,他的眼前心底,总是忘不了那一幕。
很快,京城内来了消息,催他回去。
黎渊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领命。
他自诩是个被放逐了的人,爹不疼娘不爱,宛如孤儿。
那黑胖的妇人尚且想为了她的孩子而拼力挣扎,在无法可想的时候,甚至还流着泪求他剖开她的肚子。
她就算到了这种地步,豁出性命也想救那孩子。
……总也是疼自己的亲生骨肉的。
那可怜的孩童虽未出世,但总有一个疼它的母亲。
不像是黎渊。
他明明出生了,却在冷眼跟冷嘲之中,走到这一地步。
京城算什么,那里已经没了他所惦记的东西……索性就在这天下飘荡吧。
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来劝他回去,软硬兼施,但他的心意已决。
这辈子,他只是黎渊,不做蔺汀兰。
那日,黎渊接到了一个奇怪的任务。
他潜入了春城的大将军府。
当时狄闻已经去世了,狄小玉嫁给了韩青,韩青继任了羁縻州的统帅大将之职位。
韩青的手腕不输狄闻,羁縻州给治理的妥妥当当。
而在黎渊潜入将军府的时候,府内张灯结彩,宾客盈门,还请了百戏杂耍、江南的戏班之类,甚是热闹。
原来那是狄小玉的生日,韩大将军早在月前就命人准备给夫人贺寿。
至于黎渊的任务,就是刺杀韩青。
韩青向来不苟言笑,那天也许有些高兴,竟多喝了几杯。
狄小玉陪着他回房。
黎渊耐心埋伏了很久,总算找到了最佳机会。
他如盯着猎物的鹰隼般,自假山后纵身跃起,一剑惊天,向着韩青刺去。
黎渊是顶尖的杀手,伺机而动,天时地利都掌握的极精妙准确。
而韩青又是酒醉之时,毫无防备,身边亦无侍卫,这一击本是天衣无缝。
但他忽略了一个人。
那就是狄小玉。
就在黎渊的剑即将刺破韩青衣裳的时候,狄小玉忽然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冲过来,扑住韩青,以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剑尖。
猝不及防,快到黎渊都无法撤手。
血花自狄小玉身后飞溅,黎渊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失手,他有一瞬间的错愕!
就在这时,一道鬼魅般的影子从廊下掠来,正是乌山公。
乌山公人没到,先大吼了几声,向着黎渊冲来。
原来乌山公被韩青重金礼聘,在大将军府名为宾客,实则保护。
黎渊见势不妙,急忙后撤,乌山公扬手,几道暗器闪烁着暗色光芒,向着黎渊袭来。
他的武功本来就不及乌山公,加上遭遇突变,心神不宁,一时没躲过,肩头吃了一记。
黎渊在夺路而逃的时候又看向廊下,只见韩青紧紧地抱住狄小玉。
狄小玉似乎对他说了句什么,韩青的脸色大变……
隔得太远,黎渊没听见狄小玉的话。
乌山公却听见了,他扭头震惊地看向狄小玉,又看看韩青。
却听韩青脸色如鬼,咬牙切齿地说道:“杀了他!”
乌山公反应过来,忙一拂衣袖,追着黎渊而去。
这一世,一切不同,但也有玄妙的相似之处。
比如乌山公穷追不舍,黎渊因为暗器上有毒,处理不当,很快毒发。
但是这一次,他身边儿没有一个杨仪。
没有人给他疗伤,为他打掩护,跟他一同拼死逃出乌山公的魔掌。
他逃不脱了。
两个人最后的对峙中,黎渊问了一个问题。
他想知道——狄小玉对韩青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黎渊已经强弩之末,无力回天,乌山公看得出来。
稳操胜券,所以乌山公没有再隐瞒。
他的脸色有些古怪,说道:“你知道是谁买凶杀韩大将军的吗?”
其实在乌山公问出这句的时候,黎渊已经隐约猜到了那个答案。
因为他当时在大将军府里,他看见了狄小玉临死的那副神情。
何况,他作为刺客,极会审时度势,按理说狄小玉又不是什么武功高手,不会料得先机挡下那一剑的。
除非……
除非她早就知道自己会出手。
果然,乌山公冷笑了声,说道:“真是人心隔肚皮,最毒妇人心。竟然要谋杀亲夫,夫妻两个同睡一张床,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下杀手……哼!既然买了凶那就干到底也罢了,可又改变主意,有什么用?白白赔上自己的性命。”
后来,大将军府里传出了夫人“病故”的消息。
当然……这些事情,黎渊早就不得而知了。
他已经沉眠于羁縻州,成为杂草枯树间一具无名无姓的白骨。
手上一阵痒痒。
蔺汀兰猛然一抖,惊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靠在躺椅上睡着了。
而就在他旁边,是一只大概才几个月大的小狗崽子。
狗子奋力站起来,粉红色的肚皮还没有长毛,因为吃的太饱,胀鼓鼓的十分可爱,它正竭力伸长脖颈去舔小公爷的手。
豆子的四个崽儿,一只被神鹿小城的李校尉要了去,戚峰那里自然更少不了,早预定了一只。
杨仪本来想把那两只给豆子留在身边,毕竟是亲生崽儿,立刻分了,豆子未免凄惶,他们也舍不得。
小公爷自然是天生怕狗的,但当望着那肥嘟嘟毛茸茸的小狗崽儿,亮晶晶的眼睛望着自己,小尾巴摇的风车一样,他忽然间就喜欢的了不得。
又或者他并不是喜欢小狗崽,而是……爱屋及乌。
此刻,蔺汀兰望着那仿佛迫不及待要爬上来的狗儿,俯身,他把那只小狗崽子抱了起来。
肥肥的狗崽儿在他的胸前转来蹭去,似乎喜不自禁。
蔺汀兰一边抚摸着狗子,一边微微眯起了眼睛。
脑中一瞬间恍惚,小公爷记得自己刚才好像做了个梦。
但是细想是什么梦,却一团黑雾,完全不记得了。
也许,不记得了也好。
因为那种感觉,铭心刻骨,心有余悸,有点微酸,茫然,空落落的,好像被蒙住眼于云雾中行走,无法形容的孤寂落寞。
就仿佛……错过了什么。
门外响起了唧唧的声音。
小公爷抬头,看到另一只花白小狗,在门槛上趴着,想进来,又不能够,腿不够长。
他身上这只急忙跳下去,窜的太急,头拱地撞了一下,却不怕疼,忙不迭跑到那只跟前去了。
与此同时,门外探进一个头来,是斧头道:“小公爷,您怎么还在这儿?要开席了,十七爷叫我来看看您!”
蔺汀兰起身向外走。
斧头打量着他,问道:“小公爷,您的眼睛怎么有点儿红?”
蔺汀兰道:“方才睡了会儿,大概是压着了。”
斧头笑说:“端王殿下被册封为太子,宫内一连忙了这几个月,小公爷自然也很劳乏了,是该好生歇歇。”
那两只小狗你追我逐,时而跑到他们身前,时而落在身后,彼此扑咬,汪汪乱叫,好不活泼。
蔺汀兰微微一笑,抬眸,便看到前方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杨仪的身边,是小甘,小连跟瑶儿,小连也已经换了妇人的发式,小甘的怀中则抱着一个婴孩。
蔺汀兰留心,只听杨仪说:“小甘不忙,照看孩子要紧,你们两个趁着这功夫务必抓紧些。”
瑶儿跟小连双双答应,小连道:“我们是太医院第一批的女医学生,就算自己的脸面不值钱,人人都知道我们是跟着姑娘出来的,自然不能丢姑娘的脸。”
杨仪摇头一笑:“你只记得第一句就是了。”
瑶儿道:“总之我们必当尽心竭力,那些医学生们用一分功,我们用双份甚至更多,有姑娘从旁辅导,我们必定不输给他们。”
杨仪点头:“你们的聪明智慧自然更胜他们,只是基础略弱,勤能补拙是良训……日后出师,小连想去夏州,瑶儿去西北,都可以独当一面……”
正说着,便见那两只小奶狗跑了过来,杨仪回头看到蔺汀兰,便打住,向着他笑了笑。
小公爷望着那道静美如兰的身影,对上她宛若月光的双眸,唇角慢慢地上扬。
虽有遗憾,终究遇上。
这次好像……一切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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