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入内见皇帝的时候,正巧皇太后也在。
这些日子,虽然在皇帝的授意下,杨仪在宫内的事情被瞒的密不透风,但皇太后是何许人,从最早便察觉了端倪。
皇帝也并没有隐瞒,在太后询问的时候就告知了。
太后听说杨仪的情形不妙,皱眉道:“先前皇上派林琅亲自带人去接她,还以为皇上是格外器重,没想到竟是先见之明……可、皇上为何对外瞒着这消息呢?”
皇帝说道:“北境之战才休,如今北境之中,军民人等,都把杨仪奉若神明的,据说十户人家里有九户是立着她的长生牌位的。”
皇太后闻所未闻,发出惊叹之声,道:“本宫也知道永安侯出色,却想不到她这样得人心。”
皇帝说道:“她的‘得人心’,也是用命换来的……今日如此病入膏肓的模样,正是因为北境之行,历经艰难,又耗心耗神,她当初若不去,自然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那些军民等敬爱她,也是情理之中。”
太后其实也听了不少有关北境的传说,回元汤,屠苏酒等,太后也都知道,甚至暗中叫宫中御厨也如法炮制过。
皇太后叹道:“偏偏是她这样的人,又这样能干,叫人悬心。皇上之所以不肯对外透露消息,便是怕搅乱北境人心?”
皇帝道:“自然有这个顾虑,杨仪是北境军民之人心所向,北境才稳定下来,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何况……”
太后在等皇帝的那个“何况”是什么,他却迟迟没有说出来。
直到外头太监报说端王殿下到了。
等端王进内,说起午门口薛放如何,皇帝心想:“这便是那个‘何况’。”
杨仪若是有事,北境人心必定有一番动荡。
而另一方面,皇帝所忧虑的,也有薛放在内。
皇帝不是不知道对薛放而言,杨仪意味着什么。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加要把杨仪的真实情形秘而不宣。
不过,皇帝没想到薛放回来的这样快。
皇帝就算真的“明见万里”,也不可能算到薛放有决明在手,而决明之能,神鬼莫测。
端王为薛放求情,恳求皇上召见。
皇太后在旁,不免也附和着。
虽然皇帝心中自有一番用人之道,但对于也听闻过薛放在北境大展神威种种的太后而言,薛十七,着实了不得。
就算罢了职,这种举世难得的少年将才,也绝不容小觑。
薛放到来之时,太后仍在。
毕竟太后也想亲眼见见这传说中神勇天纵的少年。
此时太后端详着薛放,望着他高挑挺直的身形,鲜明出色的五官,经过历练后那绝世神兵般的气质,独一无二。太后心中越多了几分喜欢。
皇太后先问了一个自己最为好奇的问题,她道:“薛十七郎,他们说,你在跟北原大战的时候,领了一群天降的神兽助战,可是真的?”
薛放垂首道:“回太后,并没有那么多,不过是一只在图兴山上偶然有些缘法的雪豹而已。”
太后听了好些有关于他的离奇的故事,总算捉到真人,到底要一问究竟,忙又问什么缘法。
薛放只得把自己翻越图兴山,遇到雪豹,救了小雪豹……跟雪豹一家不打不相识的经过简略地告诉了,以及公雪豹此后为他们在雪原上带路等等。
皇太后听得双目圆睁,道:“真真是想不到,原来那豹子也通人性,竟然如此的知恩图报。”
薛放道:“回太后,有时候这兽类,比人还通人性呢。”
太后哈哈笑了起来,又看了眼皇帝,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便起驾,端王随行。
在太后等离开后,皇帝望着薛放道:“薛十七,你刚才说兽类比人通人性,怎么,你遇到了哪些不通人性的人?”
薛放道:“回皇上,这自然多的是,天下之大,有那仁慈忠义之人,也有残忍狡狯之人。皇上自然知道。”
“哼,朕还以为你意有所指呢。”
皇帝念了这句,又道:“此番北境大胜,你功劳不小,朕革了你的职,是不是觉着委屈?”
薛放面不改色,淡淡道:“君君臣臣,皇上如何下旨,臣便如何照做,理所应当的罢了。何况,臣也不是想名垂青史或者权倾朝野,只做自己该做的事而已,如今北境安定,臣该做的也都做足了。并没什么可说的。”
皇帝扬眉,一笑:“哦,真没什么可说的了?”
“只有一件,”薛放抬头看向皇帝,面色凝重道:“臣想见杨仪。”
皇帝又哼了声:“假如今儿朕不许你见呢?你是不是把这天都要捅破一个窟窿出来?”
薛放道:“假如她好端端地,臣不见也可以。但如果她……”他的喉头动了动:“我想皇上没有必要不让我见她。”
皇帝的目光闪烁不定,顷刻道:“薛十七,朕不瞒你,杨仪的情形,在你想象之外,纵然你见了她,又能怎样?只怕反而叫她难堪……你大概也听说了吧,她不想见你。”
薛放抿住唇。
半晌他开口说道:“皇上也该明白她的性子,总是一门心思为人着想,怕人为难怕人受苦,但独独地不管她自己如何,这也是医者仁心。如今我不是病人,不需要她处处给我安排。相反,她才是病了的那个!她的主张如何能听?皇上圣明,自然知道该怎么裁夺,也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的对她好!”
这一番话很出皇帝的意外。
他仔细端详薛放:“你当真想见她。”
“是!”
皇帝沉吟片刻:“那朕便许你去见,只是……怕你后悔。”
薛放被魏明亲自带着,往偏殿而去。
魏公公的脚步声很轻,并且也向薛放做了个手势。
偏殿门前,正林琅走了出来。
林院首神不守舍,正琢磨杨仪的情形,竟然没注意到魏明跟薛放。
直到两人快到跟前,林琅才惊觉,他看着薛放,愕然道:“这……小侯爷什么时……”
魏明向他“嘘”了声。
林院首惊魂未定,忙先行退了。
门前两名侍卫躬身行礼。魏明带了薛放进内,向前过了一重殿,止步。
薛放闻到浓烈的苦药之气,隐约听见说话的声音。
他的心狂跳,几乎按捺不住要冲上去。
是江太监的声音,在跟杨仪说什么晒太阳的事。
他仔细地捕捉杨仪的声音,总算听见她轻声答应。
只要她能出声,只要他能听见她的声音,他就莫名地先高兴起来。
薛放刚要向前,却给魏明拦住。
他不晓得魏公公为何一脸严肃,却只得硬生生站住。
然后他看见那边儿,江太监抱着一个人走出来,那是杨仪。
薛放睁大双眼看着,又看向江公公。
他不明白,江太监不许自己靠前,想必是不想让杨仪看见他们。
可却硬生生站在这里也不躲开,那杨仪一抬头岂不是就见着了吗?
他只能按捺心中疑惑,依旧仔细瞧着,见江太监把杨仪放在藤椅上,然后转到杨仪的腿边儿,又给她仔细地把双腿放平。
薛放看到这里,心头一震。
他看出了蹊跷。
杨仪的双腿……如果是正常人,就算被人服侍整理,那自己也总会动一动,但是杨仪的腿,纹丝不动,好像是完全任由江公公“摆放”的物件。
薛放看直了眼,忍不住往前一步。
这次魏明没有拦着他。
而此刻,杨仪正仰头感觉太阳洒落,江公公则转身向外。
猝不及防,江太监看见薛放,吃了一惊。他失声。
杨仪立刻听见了,她循声转头,问是何事。
江太监盯着薛放,脸上露出了悲喜莫名的表情,他仓促地回答说是不小心碰到了手。
薛放自始至终都看着杨仪。
他看见她转头,看见她“仿佛”在看着江公公,但自己就在江太监身前,按理说她一定会看见自己,但她的目光就仿佛是飘荡在空中的柳絮,漫无目的,却绝不会落在他的身上。
此时,薛放明白了皇帝的那两句“反而叫她难堪”“你会后悔”是何意。
薛放愣愣地盯了杨仪一会儿,终于他转身,快步向外冲去!
江太监张口想叫住他,却又忍住。
魏明暗暗叹息。
杨仪隐约听见脚步声很快远去,她愣了愣,想问问江公公有什么事。
转念一想,何必多事呢。
她回过身,靠在藤椅上,微微地闭上了双眼。
四月的阳光,不算很烈。
杨仪晒了会儿,半是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朦胧中醒来,感觉有个人抱起了自己。
她以为是江太监,但……却又跟江公公不太一样。
杨仪怔忪了会儿,问道:“是谁?”
耳畔是林琅的声音响起:“永安侯莫惊,是……我的一名药侍。江公公不在,就叫他暂且代劳。”
杨仪松了口气,道:“多谢。劳烦了。”又想,原来自己睡了颇久。
那“药侍”却并没有出声。
林琅笑道:“永安侯不必多礼,他天生不能开口说话。皇上因要保密,所以特意叫他来的,倒是比其他人更稳妥。”
杨仪愕然,不由地问:“天生的不能说话?是喉症还是……林院首可给看过了?”
林琅道:“看看,你又操心。”
杨仪收住。
林琅又道:“我已经想到了艾炙的一套路法,你若有精神,不如跟我参详参详。”
杨仪闻道一股艾蒿的气息,不过在这浓烈的艾绒之气下,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味,有点熟悉,又让人觉着仿佛安心。
她来不及多想,便又同林琅研究如何行艾炙的法子去了。
两人所钻研的艾炙法子,是依照古书《阴阳十一脉炙经》而来,从足巨阳脉,少阳脉等几处阳脉,然后是手太阳脉少阳脉几处,再到足少阴脉等阴脉,浑身重要经脉通行循环,可调经益气,且又有升阳补元的功效。
林院首心中抱着个很大的期望,毕竟这艾炙是会有一定痛感的,他想……如果运气好,在给杨仪腿上用艾炙的时候,她一定会有反应,只要有所反应,哪怕是疼,那就是好的征兆。
点燃了艾绒,在给她的上身阳脉艾灸的时候,杨仪的反应还是正常,时不时会觉着刺痛难耐感,有些难以忍受。
可在艾灸阴脉之时,比如将艾绒放置在她的脚踝处大钟穴,林琅眼睁睁地看着艾绒燃烧,她的肌肤都开始发红了,但杨仪却毫无反应。
林琅心头震颤,竟忘了去取下那艾炙,旁边那人见势不妙,急忙抬手将那艾灸拂落,又赶紧捧起杨仪的脚踝,上头已被烫出的一个可怜的红痕,而且有要鼓起水泡的架势!
他瞪着那块痕迹,又瞪向林琅。
林院首如梦初醒,忙道:“抱歉抱歉!”
杨仪正因为艾灸的原因,有些难以承受,忽然听林院首道歉,不明所以:“林大人何事?”
林琅看看身边那人,挤出一点歉意的笑,又忙对杨仪道:“我、我刚才一时走神……掉了一个艾绒。”
他本来想说没来得及拿起艾绒、烫伤了她,但一旦说出来,杨仪岂不是会察觉这艾绒无效?幸亏林院首反应的快。
林琅回头,小声吩咐身后另一名太医,叫去取点烫伤膏。
杨仪并没有听见他的吩咐,只道:“林院首不必在意那些小事。你我都知,这艾灸烫出痕迹之类,不过寻常司空见惯,也不必在意。”
林琅哑然无语。杨仪虽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但却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叹了声:“知道。”
就算林琅已经尽量很小心,但杨仪的身子竟禁不大住这样的艾灸方式,腿上跟手臂各处,都留下好几块红痕,有两处果真鼓起了水泡。
杨仪腿上虽感觉不到,但手臂身上各处自然不免疼痛,但她却一声不吭。
一名太医取了烫伤药膏来,林琅身边那人接了过去,亲自给杨仪涂抹。
林琅忍不住道:“这些水泡……要挑破了才行。”
那人越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林琅苦笑,这次不说“抱歉”了,只拱起手连连作揖而已。
这艾蒿的味道最是刺鼻,弄完之后,整个偏殿都是熏艾的气息。
杨仪又有些困倦不支了,感觉有人在给自己的烫伤处上药,有些清凉之意。
这人的动作仿佛生疏,好几次弄的重了,疼得她皱眉。
她知道这应该是林琅那个“哑巴药侍”,大概是临时被“抓来”顶上的,都是为了自己,她又哪里还有什么怨言之类。
朦胧将睡之时,杨仪喃喃说道:“劳烦你了。其实不要紧,我这身子……不用上药、也无妨的……”
那人的手势停了停。
杨仪没有在意,慢慢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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