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离开,偌大的房子里便只剩下了主人。
关珩来到房间时,宁秋砚正盘腿坐在地板上,抱着他的笔记本电脑。
大学里的作业不多,这几天发生的变故太多,宁秋砚拖了好几份作业没有交。他低头看着屏幕,似乎非常认真,毛衣下的躯体年轻清瘦,肩胛骨线条明显,已经有了属于青年人的宽阔。
关珩走近了,看见屏幕上跳动的光标久久停留在同一个位置,宁秋砚哪里是认真,分明是在发呆,连关珩来到他的身边也没有察觉。
应该是在为陆千阙的事情担心。
关珩在他旁边坐下,他惊醒般回过神,叫了声“先生”,却问了一个有些突兀的问题:“吸血鬼的毒素……是不是会对人体带来一定的副作用?例如爱慕、臣服,还有一些欲望——”
“是。”关珩回答了他,没有丝毫犹豫,好像这其实没什么好隐瞒。
关珩习惯性地曲起一条腿,手肘搭在膝盖上,坐得很懒散。
两人现在的样子和他们过去在拼图室的你问我答时间类似。
“听谁说的?”关珩问。
“那个俱乐部里遇到的人。”宁秋砚不太记得对方的名字,“就是您说姓秦的那个。”
“秦惟之。”关珩重复了这个名字,不带什么情绪,只是看着宁秋砚,“怎么了?”
宁秋砚没有问关珩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有对他提过,没有产生任何猜忌与怀疑。如果有的话,那么宁秋砚现在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可是距离去俱乐部那次已经好几天了,宁秋砚之前没有问,怎么现在又突然提起。
宁秋砚问:“我刚刚上岛的时候,您说让我把自己交给您,还给了我非常好的条件,远远超过了协议的报酬。那时候……是不是在补偿我?”
看起来这些事宁秋砚已经思考过一段时间了,想得很明白。
那时他们之间只有六个月的献血协议,很单纯,宁秋砚本不会知晓事情背后关于血族的秘密,会在协议一结束就彻底离开。
有关于那些毒素造成的副作用,关珩不说,是理所当然的。
补偿也是理所当然的。
“是。”关珩也坦然回答,眼神扫过宁秋砚不自觉绞着的手指,“你觉得不舒服?”
宁秋砚摇摇头:“没有。我觉得那时候您已经做的很好了。”
关珩换了个姿势,坐好了。
宁秋砚的手被拉过去,紧接着又被抬起了下巴,关珩眼尾微微上扬的凤眼中带着了宁秋砚看不懂的情绪,不再显得凉薄。
“宁秋砚。”关珩径直问,“你喜欢我,是因为我的毒素吗?”
话语接得很紧,很直白。
语气虽然冷,也严肃了许多,但有很明显的在意,是宁秋砚以前从未接触过的。
“当然不是!”宁秋砚连忙说道,“我喜欢您,根本不是因为您的毒素。”
关珩手指用力:“那是喜欢什么?”
宁秋砚下巴很疼,快要哭了:“一切。我喜欢您的一切。”
捏住下巴的手松开了。
铺天盖地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也瞬间消失。
关珩难得地针对他认为没有必要的事情作出说明:“我对毒素的控制很精准,能进入你身体的微乎其乎。那时每次咬过你,凌医生都有及时对伤口进行消毒,不可能造成足以影响你的副作用。即便是有,从去年五月到十一月,你也应该代谢干净了。”
后来的一切都发生在再次见面后。
在那之前就算关珩有所触动,也没有作出过任何越距的举动。
对宁秋砚,关珩总是坦荡的,总是细致周到的。他的好总是润物细无声,悄悄地充盈着宁秋砚的生活,好到宁秋砚什么也不用知道,因为人类的一生太短暂,只要幸福快乐就好。
宁秋砚的眼眶还红着,却不是因为下巴早已消失的疼痛。
他望着关珩,期期艾艾地问:“那……您喜欢我什么呢?”
关珩看着他的脸,没有回答。
两人对视着,宁秋砚说:“盛小姐告诉我,年长的吸血鬼有品尝情感的能力。那么,您是在第一次吸我血的时候就知道我喜欢您了吗?”
即使那时候连宁秋砚自己没发现。
可是人的潜意识就是这样奇怪的,或许关珩从中品尝到了,因为这一点,才接纳了这个青涩的人类。
关珩说“不是因为那个”,然后伸出手臂将宁秋砚抱了过来。
两人贴得很近,宁秋砚坐在关珩腿间,被关珩环绕。
“不知道喜欢你什么。”关珩说着,嗓音质感冷淡,行动却温柔,“第一次吸你的血,我只品尝到了孤独。”
“孤独?”宁秋砚的额头靠着关珩的,手抓关珩环在他腰间的手臂。
“嗯,孤独。没有什么爱慕,渴望,也没有贪欲,没有奋斗欲,除了孤独,你的情感空茫茫的一片,什么欲望都没有。”关珩娓娓道来,“我很奇怪一个人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境,是不是因为这样的心境,才敢签了那份协议一个人上岛。”
宁秋砚眼睛又红了一些。
他那时刚经历了人生最大的变故,刚失去了母亲成为孤儿,所以胆子才大得敢上岛——那时候的他已经对生活没有任何指望了,甚至觉得就那么消失也没关系。
这些事宁秋砚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对苏见洲也没有,却早在那时,就已经被关珩捕捉。
“可能那时候的你和我相似。”关珩说,“就多给了点关心。”
大宅里的人来来去去,不知从哪一年起,厨房里开始端出冰淇淋。心情不好时、疲劳时、亢奋时,各种情形下,都有人缠着白芷兰要冰淇淋吃,大多都是宁秋砚一般年纪的年轻人类。
于是在关珩的指示下,宁秋砚也得到了一份。
人类是很容易满足的生物,尤其是在口腹之欲上。
宁秋砚心情好起来,就在楼下卧室里玩了大半夜的消消乐,吵得关珩失眠。
听到这个宁秋砚笑了下,不好意思地说:“原来是这样的吗。”他的手松开关珩手臂,往下,找到关珩的手指,勾着,插入指缝,“那后来呢?”
后来为什么喜欢我。
关珩:“你让我感觉活着。”
宁秋砚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这句话比起什么“我喜欢你”更像是一句告白。
从关珩的口中说出来,让他的心脏狂跳。
“因为……我是您的黄金血。”宁秋砚着迷似的,接着关珩的话说出缘由,“您重见了日光。”
关珩俊美的脸孔深邃,启唇道:“一部分是。”
顿了顿,又说:“但夜晚你也让我感觉活着。”
那些一起拼图的、散步的夜晚,那些共处一室或者分居楼上楼下的夜晚,还有那些在雾桐与渡岛通过短信往来的夜晚,宁秋砚捧着一颗纯洁的心,小动物似的试探,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些患得患失的情绪起伏都很鲜明生动,好像拨开海面重重雾霭,钻进来的一丝干净的风,让关珩感觉活着。
手指纠缠在一起,莹润的指腹抚过苍白手背的青筋。
缱绻旖旎,无言温存。
关珩问:“今天为什么突然问这些?”
宁秋砚心思敏感,某些方面却又好似单细胞生物,现在他已经在担心陆千阙的事,整夜睡不好,关珩没想到他还能抽空想到这些。
“我和盛小姐聊天了。”宁秋砚没有提及盛欢和郁教授之间的私事,只是说,“突然发现……我和您好像没有聊过我们的以后。”
他有很多话要说,于是关珩沉默地聆听。
宁秋砚说着自己的疑虑,一条条地讲给关珩:“您什么不好的事也不跟我说,包括像毒素的副作用之类的,是因为您不想造成我的困扰。这点和您对身边的人一样,例如之前池漾的事,您和陆千阙就瞒着白婆婆。您想让我们幸福快乐就好,是因为我们的生命太短……”
他停了,斟酌言辞:“人类一生只有短短的几十年。我没办法永远和您在一起。”
话说到这里,宁秋砚已经没法再猜测下去了,他必须要正面询问关珩:“您会转化我吗?像德山转化约书亚……让我像陆千阙那样,永远留在您身边。”
宁秋砚不是池漾,对永生没有那种欲望,他还不到二十岁,根本没有想过太遥远的人生。只是一想到他们可能也会像盛欢和郁教授一样分开,就根本难以集中精力去做任何事。
宁秋砚的出发点只有一个,那就是关珩。
他希望关珩身边不再只有陆千阙,希望关珩能再多一个能完全信任、永不背弃的人。
他会和陆千阙学习,学习如何成为关珩的帮手也好,朋友也好,总之,他想要留在关珩身边。
关珩碰了碰宁秋砚的脸:“我不会转化你。”
宁秋砚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问:“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我的血?”
黄金血是血族的临时解药,能赋予他们重新行走在日光下的能力。
也许郁教授是留恋这样的能力,所以决定不要转化盛欢。
可是宁秋砚知道关珩根本不在意这个。
果然,关珩否定了宁秋砚的话:“不是。”
宁秋砚着急了,一大颗眼泪竟无知无觉地滑落眼眶:“那是为什么?您说过会给我奖励,那我别的都不要了,我就要这个!”
关珩说:“永生不是奖励,是诅咒。”
宁秋砚坚持:“我不怕,我就想永远陪着你。”
“不是在和你商量。”关珩触碰了宁秋砚的耳钉,语气已经变冷,“别再提这件事。”
宁秋砚不服,第一次别过了脸。
*
两人之间的不愉快连曲姝都察觉到了。
关珩有很多问题亟待处理,忙到早晨才回来。他的车刚驶入黑房子的车库,宁秋砚就已经推着单车出门,门口的路是下坡,少年长腿跨上去,连招呼都不打。单车带着人往下冲,速度快得外套都被风刮得鼓起来。
宁秋砚逃课了,躲在街道的僻静处抽烟。溯京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芸芸众生无一不在为未来奔波。
他原本也是其中的一员。
不同的是,他一直认为自己已经定好了结局。
人心贪婪,宁秋砚不能免俗。
一开始,他根本没有想过会和关珩在一起,因为他很清醒,他知道他们不会有结果,所以协议结束后他连留下都不敢请求。后来意外重逢,他鼓足了勇气,却也只是想要想办法每年去几次渡岛,见见关珩。直到关珩提出约定,他答应得很快,想的也是他已经什么都愿意交给关珩,更何况是做关珩的血袋,仅此而已。
可是关珩给了他站在身边的权利。
他拥有了关珩心里那个不一样的位置,得到了关珩,就想要永远都将关珩拥有。
他不满足。
熄灭了香烟,背好包,宁秋砚骑车经过溯京铁塔,穿过城市,来到了李唐的工作室楼下。
李唐看见他很是惊讶,还以为是陆千阙有消息了。
宁秋砚摇摇头,垂头丧气,面对李唐的关心,却又不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宁秋砚是个有点闷,有点慢热的人,虽然善良乖巧,但其实很难才会对谁吐露心扉。陆千阙出事了,这个节骨眼他不该节外生枝,可是他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两件事一叠加,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李唐有耐心,随他去坐,天快黑的时候才从他口中得知缘由。
李唐眼皮一跳,根本没想过会是这样重量级的问题。
那可是关珩,他可不敢对关珩的决定指手画脚,只能从另一方面开解宁秋砚。
“不管关先生想不想要转化你,这件事其实都有些不现实。”李唐揽着宁秋砚的肩膀,身上的香水味很好闻,“你知道要转化一个人类有多难吗?”
宁秋砚只听陆千阙说过池漾为什么变成那样,好像是因为体内的毒素和转化者的毒素不一致。
但是他的确不知道转化到底是怎么样的。
见他摇头,李唐说:“首先,需要往人类的体内注入大量毒液,将人变成感染者后,再由毒素拥有者吸食。血族的身体像是容器,人体大量的血液会在血族的身体里产生反应,再由被转化的人类吸回去。这期间人类会面临大量失血状态,还必须要保持清醒,对血族的考验很艰巨,稍不注意就会造成人类的死亡。”
宁秋砚听得脸色发白,他没想到这过程会这样血腥。
人体的血液总量大约占据体重的7%-8%,这么多的血竟然要在两个不同物种的身体里轮换。
“任何血族在长久的吸食状态下都很难不失控,简单来说,就是那么多的血足够让血族吸嗨了。”李唐说,“这还是普通的血契关系,像你和关先生那样的……你是关先生的黄金血,你应该知道,你的血对他的诱惑力有多大。”
宁秋砚怔怔地,眼睛睁得很大。
“你想想我给你们做的那些道具。”李唐咳嗽了一声,“这也就是关先生,换了别的谁面对自己的黄金血,哪里敢往床上带,只怕再多的道具也控制不住。”
说完,还小声八卦一句:“像郁教授他们那样的只能搞柏拉图。”
宁秋砚蓦地明白了什么,问李唐:“那,先生是不想伤害我?”
李唐不敢乱猜,只说:“那你就得问关先生了。”
宁秋砚好像活过来了,整个人有了些神采。
不知道他胡思乱想了一阵什么,突然对李唐说:“那,如果不是黄金血这样的关系——”
“别妄想了。”李唐活了几百岁,已经比谁都精,马上就猜中宁秋砚的想法,“别说你是关先生的血契伴侣了,就算你们有一天解除关系,应该也没有人敢动你。”
不管怎么样,这个消息还是让宁秋砚好受了很多。
至少,这能说明关珩不是不想要他,才拒绝了将他转化。
李唐拉着软尺量布料,一边做事一边安慰宁秋砚:“放心吧小朋友,你还能陪先生很久的,有先生的毒素你会很长寿。你去过山茶花之夜,知道瓦格纳的血契伴侣吧,他有瓦格纳的毒素,活了119岁。当然你们情况不一样,他是不想转化,不过我见过他很多次,他90多岁了看起来还是很健康。”
宁秋砚听得表情复杂,又是猎奇,又是难以接受。
老天爷。
他真的没办法想象自己耄耋之年还坐在关珩怀里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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