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内部灼烧,各个部位持续散发高热,体表都是汗珠。
宁秋砚儿时病过这么一场,烧到41°,嘴里胡乱发出无意义的音节。仿佛回到了那一天,朦胧中他看见路灯照进出租车的车窗,间隔性地照亮母亲焦急崩溃的脸。
幼年丧父,宁秋砚的成长缺失很重要的角色,母亲的生活也是。母子俩相依为命,他从未觉得自己不幸福,甚至比很多普通家庭的孩子都要快乐。但是从母亲住院起,他就没再怎么生过病了。
他的身体好像绷着一根弦,有意识地不让它放松。
那杯水击垮了他。
它瓦解了他的全部意识,而关珩的存在则允许了那根弦的放松。
坠入昏沉,宁秋砚隐约听见关珩问他一些话,声音很低,就在耳侧,但是他听不清楚,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知道身上的伤痕正在被检查、巡视,也模糊地知道自己没有穿什么衣服,可是却没有力气阻挡,只能侧身陷在床垫里,将眼皮睁开一条缝,恍然看见关珩长发披散的轮廓。
嘴唇被触碰,齿关分开了。
一根手指挤了进来。
他无助地张着两片唇,感到手指探进了自己的口腔里,细细勾过上颚、舌侧,好像是寻找一些微小的伤口。他来不及吞咽唾液,于是那手指离开时,已经湿透了。
热度不断升腾,视野里像有蒸汽。
一些都是在昏暗中进行的。
醒来时宁秋砚的胃里空得几乎能吃下一头牛,身体却轻盈了许多,体表的伤痕、肺部和喉咙的损伤,还有其它所有的不适都消失了,他甚至从未觉得身体这么好过。
关珩不在,房间还是黑的,只有窗外的城市灯光。
溯京正在下小雨,落地窗上细密的水珠发着光。
宁秋砚从床上坐起来,被子自身上滑落,发现自己只穿了一条内裤。他拧开床头灯,看见柜子上叠着一件干净的睡袍,上面还有一张纸条。
[有事处理,好好休息。
——关。]
宁秋砚捏着纸条,将脸埋在膝盖里发了一会儿呆,这才面红耳赤地走出卧室。
餐厅亮着一盏温暖的吊灯,餐桌上放着食物,菜肴和粥都用保温锅盛着,偏清淡,但也配一点辣口的小菜。准备这些的人应该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所以贴心地这样做了。
宁秋砚一个人坐在桌前进食。
吃完饭,又洗了澡,宁秋砚返回会客厅,发现会客厅的地板上堆着些东西,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堆东西都是他学校宿舍储物柜里抢救出来的,都是些衣物和日用品。靠近窗前的那些由于离火场较近,保留下来的很少。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烧得差点只剩下主板,幸存了几本书,都可怜地泛着焦边。
东西不算多,摆放着不是很整齐,可能是顾及他的隐私,想要让他自己整理。
关珩派人去过宿舍了吗?
经过这魔幻的两三天,连宁秋砚自己都没想到的事,关珩都帮他考虑过了。
他盘腿坐在地毯上收拾物品,心里有一小块地方微微地发着痒。
虽然没有陪伴,但他仍能感觉到关珩,从他们相识以来就是这样。或许他们并不需要随时随地见面,但关珩的关心总是沉默的、无微不至的,就像溯京常有的小雨天气,润物细无声。
突然,宁秋砚想起了什么,连忙跪坐起来在那些书里面翻找。
找到了!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控方证人》。
买这本书时,他正看了电影版,对剪辑叙事以及演员的表演迷得不可自拔,又买了原著来啃,读了两遍,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写曲。
它足足被烧掉了一个角,整本书都湿漉漉的,书页黏在了一起。
不过那都不重要,宁秋砚急切地将那些书页分开,在里面找到了一张同样湿漉漉的、被烧了一小半的纸条。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了,但他就是闭着眼睛,也能一字不差地背出内容。
“用它弹出更美的旋律。
没动你的拼图
——关。”
这本书之所以被宁秋砚不远千里地从雾桐带来溯京,全是因为这张纸条。
他小心翼翼地把湿润的纸条铺开,铺在床头的灯光下面晾干,与关珩新写的那一张放在一起。纸被打湿后太薄,透出床头柜的发红的木调,宁秋砚看着两张并列的纸条,想象关珩写下它们的样子。
然后,他才开始继续整理物品。
过了一小会儿,有人按响门铃,来人是陆千阙,他带来了宁秋砚留在医院的吉他。
“醒了?”陆千阙将琴盒递给宁秋砚,自然地问道,“身体感觉怎么样?”
宁秋砚接过来道了谢,说全都好了,陆千阙便笑了笑说:“那就好,你可是睡了整整一天。”
看来陆千阙是什么都知道的。
宁秋砚问:“医院那边是什么情况?有几个人受伤?受伤的人严重吗?”
他没急着问自己消失在医院的事,也没问学校的事,倒是对旁人很关心。陆千阙都一一答了:“值夜班的护士被咬了,一共两人,没有生命危险,监控拍下了池漾行凶的画面和你被他劫持离开的情景,目前被认定为精神病患者闯入医院袭击医患,成了一起不起眼的社会事件。当然,我们从中做了些处理。放心吧,先生做了匿名捐赠,不管是护士也好,路人、加油站的员工也好,他们都会得到补偿和照顾。”
宁秋砚点了点头,仍然有些忧心。
陆千阙说:“你与其考虑别人,不如先想好回学校后的说辞。半夜三更被精神病患者绑走,足以让你成为校园名人。”
宁秋砚:“……”
是啊,火灾入院的还有四个,大家都住同一层,这件事一定传开了!
陆千阙除了来送吉他,还是来和宁秋砚告别的,他长居在洛川,距离溯京比雾桐还要远,不能离开太久。
宁秋砚记得顾煜和他说过,因为长期追踪打击“幻乐”地下交易链,陆千阙在外面有很多仇家。
宁秋砚连忙问:“那关先生呢?”
陆千阙浮起微笑。
很明显连他也看出来了宁秋砚的心思。
不过,都是活了那么多年的人了,他和关珩一样,并不会以此来对宁秋砚取乐,会适当地保留很好的分寸感,不让宁秋砚感到不舒服。
“先生可能还需要待上几天。”陆千阙说,“他这么多年都没有露面,这次出现在溯京,除了要去血监会,别的要见的人也不少。”
“血监会?”宁秋砚有些紧张,经过陆千阙的科普,他大概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因为池漾的事?”
“是的。”陆千阙答。
陆千阙似是思考了几秒,还是招呼宁秋砚和他一起来到了沙发上。
“不用担心,池漾不会再来伤害你了。”他说着拿出手机,打开之前看向宁秋砚,“有点恶心,做好心理准备。”
宁秋砚不安地点头,可是在陆千阙打开视频的一瞬间,他还是差一点就吐了出来,只能紧紧地捂住嘴巴,眼里泛起因反胃产生的生理性泪水。
视频画面里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池漾的人头。
断口自脖颈处起,极不规整,皮肤组织呈撕裂状,肌肉与血管组织暴露出来,像是被直接从身体上扯下了头颅。
要命的是池漾还在眨眼,嘴巴抽搐性地开合。
他竟然还活着。
陆千阙的声音在视频里响起:“……对了,有件事还没告诉你。关于白芷兰的。”
画面抖动。
从环境来看,是他们昨晚去过的树林,隐隐能看到停留在不远处的两辆车。那时候宁秋砚应该已经在最前面的车上了。
池漾的人头转了转眼球。
“她还活着。”陆千阙笑眯眯地说,“她还好好地生活在渡岛,如今安享晚年,幸福快乐一辈子。”
池漾张开嘴惨叫起来。
视频进度条还有很长,但是陆千阙适时关掉了它:“抱歉,我好像总是给你看这样的东西,下次你都不敢看我的手机了。”
上一次ray死亡的照片也是陆千阙给宁秋砚看的。
这一次的血腥程度更甚。
宁秋砚终是忍不住跑去了洗手间。
他吐了一阵,漱过口,然后用冷水好好地洗了一把脸。看着镜中的自己,他莫名想到了昨夜在关珩衬衣领口上看见的干涸血迹,也想起了关珩站在酒店旋转门外,那优雅从容的模样。
血迹很少,那件黑色大衣也很干净,不知道当时是关珩亲自动的手,还是假手于人只是旁观。
宁秋砚不愿意细想。
冷静之后他回到外面,陆千阙已经把手机收起来了,并告诉他:“池漾已经被交给了血监会,他会在海底度过漫长的两千年,不,是他的一部分会在那里度过两千年。这仅仅是对他在渡岛屠杀62人,背叛妻子,又伤害你的惩罚。”
宁秋砚靠在门框上,眼底湿润,问道:“白婆婆会知道吗?”
陆千阙摇了摇头,他坐得挺直,无论什么时候都让人觉得亲和,哪怕他也有心狠手辣的一面。
宁秋砚很容易在陆千阙身上看到关珩的影子。
“不会,她不必再听一次几十年前的背叛,也永远都不必知道这些肮脏的事,。”
在为亲近之人考虑时,他们总是非常强大而温柔的。
几乎是偏执地爱护着。
“她只要幸福快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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