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玄兵飞掠,仙盟驻地无端焰火行空。盛放的光焰将天幕染得赤红,与逝水河边的浩荡雷网遥遥相对,整个玄州都笼罩在那样威势赫赫的炫目光辉中。
孟长恒神情骤变,沉声道:“仙盟驻地遇袭!”
姬赢蓦地转向见秋山,拔高声音喝道:“这就是你们的计划?!”
承渊剑主也连连冷笑:“帝朝就这样迫不及待了吗?”
而袈裟染血的昙法华合着眼眸,无声叹息。
“仙盟窝藏嬴危心,又与世家勾结往来,已触动天子的逆鳞,有这样的下场不是很应该的事情吗?”丹蘅望着横亘在前的仙盟修士微微一笑。四宗大能想要毫发无损地脱身很是容易,可仙盟中那些以驻地为基、借助传送阵轻易往来的弟子呢?他们还会想到这个地方吗?
“你们不就是想扶持嬴危心分裂帝朝吗?藏着掖着做什么?”丹蘅见他们寒着脸不说话,又笑眯眯地开口,“现在不正是一个好机会?”
很多时候,仙盟做事要的是一个“师出有名”。嬴名封得到了“玉皇宝箓”,又是先帝嫡出,他坐上那个位置很少会有人有异议。嬴危心不一样,就算他带着国玺、带着伪造的一封先帝遗诏离开,他也只是个“出逃的逆臣”。嬴名封推行“黜私学”之后,天下其实怨声载道的,这正中仙盟的下怀。一方面断大同学宫的路,一方面使得帝朝气运削减,可这样还不够坏,不足以让天下人反目。
只是如今帝朝忽地来了这么一招,仙盟势必要让先前的计划提前。“世家”是仙盟的诱饵,他们冷眼看着朝堂上的翻覆,知道帝王生出了铲除世家的野心,原本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得到好处并且一试帝朝的力量,谁知道他们的胆子大到了如此地步!仙盟的驻地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这次的事情给了自我的仙盟一个教训。他们固然可以全身而退,可撕破脸皮后,想要在玄州重新建造仙盟驻地,会变得困难重重,与其如此,还不如直接从玄州退出!
“退!”四位仙盟的大能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决定。
太一剑如银光旋转,嗡鸣一声后,并没有继续厮杀的打算。
逝水河边。
那厚重的冰层被飙飞的灵机冲破,无数碎冰在罡风中回环激射,如一道道漫天洒落的箭矢。
在得到了孟长恒的传音时,为首的儒者内心忽地生出一股如释重负的轻快来。
他们离去之后,精疲力尽的披甲士将目光转向了被弃下的世家子弟。虽然说这些人都在司天局挂名,勉强算是入了道途。可司天局在世家的执掌之下,多少生出了污垢,他们的本事根本难以与修士相较。再加上先前如流星奔走的箭矢,一下子就被吓破了胆,纷纷跪地祈求宽恕。
舟上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为首的大尉一抹脸上的鲜血,冷冷地望着这些左右摇摆的世家人,吩咐手下将他们擒住之后,才长舒了一口气,放肆地哈哈大笑。
落雪飘飞。
丹蘅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唇角噙着一抹轻快的笑容。
“你满意眼前所见的吗?”见秋山叹气道。
丹蘅故作不解,无辜地望向了见秋山:“阿娘在说什么?”
见秋山又问:“要是仙盟以此为理由骤然发难呢?”
“他们要谋的是权力、财富还是能霸天下的气运,哪会直接出兵?”丹蘅一脸不以为然,“嬴危心逃离后,大秦气运定然会被分薄,天下迟早要大乱。现在跟未来能有什么区别?难道阿娘还想着以‘润物细无声’的手段收服天下的人心吗?或许他们真的会被学宫的道念感化,可是阿娘,在生死威胁之下,谁敢轻易地踏出那一步呢?总要让他们看见点希望不是吗?”
“你也这样想吗?”见秋山望着丹蘅,眉眼间多了几分倦色,她忽地转向了沉默的镜知,又轻声询问。
镜知不答,反问道:“您为什么要踏出学宫呢?”
“学宫弟子犯险,我怎么能不出来呢?”见秋山目光柔和,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着丹蘅道,“不管你以后选择了哪条路,我都希望你记住,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丹蘅扬眉一笑,带着三分轻佻道:“阿娘的教诲,女儿定时时谨记在心,一刻也不敢忘怀。”
见秋山凝望了丹蘅片刻,转身离去了。
片刻后,天地寂静了下来。
浩渺无穷的天地间,只余下并肩立在石上的两道身影。
“元镜知。”丹蘅忽然唤道。
“嗯?”镜知转向了丹蘅,眸光带着些许困惑。她瞧着丹蘅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想要伸手将它捋到耳后去,只是对上丹蘅那双黑沉的眼时,她心尖一颤,又按下了那个念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做太狠了?”没等到镜知应声,丹蘅又道,“你一直跟着我,是不管我做什么,你都愿意为我出剑吗?”
镜知抿了抿唇,她眼中茫然更甚。
丹蘅也不想去猜镜知的念头,她问道:“是因为醉生梦死楼里的相逢?将我当成了与你一样茫然无措的失路人?才生出几分惺惺相惜,当我当作知己,不忍心我走上一条糟糕的路?还是说,你将我当成你的道侣,觉得对我有几分责任?我从未改换过面容,所以在见到我的第一眼,你就认出了,是吗?”说到最后,丹蘅的语气变了,那漫不经心的语调里平白添了一抹缠绵。
“道侣?”镜知重复着这两个字,坦言道,“在昆仑的时候,我没有在意过道侣。”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让我开心?”丹蘅伸手点了点镜知的心头。
镜知平静道:“你会想听吗?”
丹蘅做出了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半晌后笑盈盈道:“不想。”
镜知蹙了蹙眉头,忽然多了几分倾诉的念头:“在昆仑的时候,我对外并没有什么感知。”
“昆仑无情道。”丹蘅扬眉,笑容里带着几分嘲讽,“可那些剑主人情往来,可不见任何无私无情之境。那么,你是离开了神魔战场之后才性情大变的?在神魔战场看到了什么?”丹蘅佯装无意地旧事重提。
镜知抬手,轻轻地点了点眉心:“封住了。你想知道,就得入我识海。”
丹蘅定定望着镜知片刻,哼笑道:“你想得美。”她往后退了一步,自顾自地说道,“我对你不会有好奇。”
镜知对上了丹蘅,那双银灰色的如山雾朦胧的眼中,忽地添了几分伤心。
她虽然跟丹蘅并肩,但与她之间好像还横亘着什么东西,仿佛她只能遥遥地望着这道遗世独立的身影,始终追不上她的脚步。
丹蘅没说话了,她逆着雪风向下走,她的身影渐渐远去,只留下了一颗小点。
寒峭的苍茫天地里,谁都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呼啸的雪风很冷,在灌入大殿的时候,满殿的纱幔吹得飞卷。
歪坐在榻上举着杯盏的嬴名封心中却是一片火热。
他才得到了消息,那些背叛帝朝的世家已经被擒住,而仙盟的驻地也被帝朝的人马彻底摧毁。从今日起,风浪才从皇都掀起,慢慢地将那些让人烦恼头疼的敌人卷满,慢慢地塑造他的千秋大梦。
只是那样远的事情只在嬴名封心中停留一刻。
他很快就想到了那些世家中丰厚的典籍和财富。
有了那笔财富填充,他可以像历代秦君一样大兴土木,造宫殿楼阁、亭台楼榭,让那煌煌的建筑来衬托他的雄心壮志。
“六娘觉得那些人如何处置?”嬴名封故意询问。
嬴清言微微一笑,假装没有发现嬴名封眼中的贪婪:“他们是叛国,罪不容诛!臣妹以为,世家私藏的典籍该一把火烧了才是,就是那些东西让人生出反叛之心。至于财富,都是仰赖他们如今的身份地位才有的,而身份地位则是来自帝朝的恩赐,如今世家败落,财富理所当然该收归国库。”
“可——”嬴名封故意露出几分犹豫之色,“他们到底是先帝时的旧臣,如今先帝驾崩不过数月,这——”
嬴名封哪会不想那些碍事的老家伙消失?之所以这样说,恐怕是不想自己担上恶名。嬴清言心中暗笑,对着嬴名封的时候仍旧是一派恭谨:“正是因为如此,才更应该处死他们,以儆效尤。先帝待他们不薄,他们自诩高风亮节,可却在帝朝最需要他们的时候倒戈相向,如此,怎么对得起先帝的栽培之恩?!”
“陛下仁善,可臣妹愿意为了帝朝的千秋万代,当这个罪人!”嬴清言朝着嬴名封一拜,抑扬顿挫,掷地有声。
嬴名封叹了一口气,他向前走了几步,做了一个扶起嬴清言的手势:“倒是委屈六娘了。”
嬴清言正色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臣妹必不会辜负陛下重托。”倒是像极了为大秦着想的人,一脸郑重。
抄家一事做得急、做得狠。
有不少人想着“不看僧面看佛面”,哪知道天子会如此冷漠无情?朝中盘根错节,多多少少有点裙带关系,一时间不少人要面见天子。可嬴名封将这烫手山芋甩出去后,哪里还会再理会?他只想等着结果。
到时候嬴清言来背负骂名,他来当这个宽宏大量的圣君。
天子对世家下手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别说是嬴梦槐,就连街上的贩夫走卒也有所耳闻。
师长琴一脸惊异:“嬴清言她疯了吗?”仙盟要得罪,世家要得罪,而嬴名封竟然还真像个傻瓜一样让人摆布,“接下来就是世家出逃投靠仙盟,等他们来复仇,嬴清言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赵家灭门之后,司天局玉衡主之位落到了宗室手中,而他们的园宅、土地、典籍等等,都被那群达官贵人瓜分。树倒猢狲散,背叛者不计其数,只有少数忠心耿耿的人还在支撑。后来的裴家,看似在支持嬴清言,其实也不过是替自己谋私利,她是该恨的。”
师长琴抿了抿唇:“她更像是自毁。她不是在清扫玄州的污秽。”
她心中又想,要是殿下早知道如此,是不是当初就不会向嬴清言伸出援手?
“我近来才得到消息,国玺被嬴危心偷偷带走了。”嬴梦槐并不愿意多说嬴清言的事情,忽地转了个话题。她取出了一幅大荒的舆图来,伸手一点正中心的玄州,又道,“北侧是清州,这里是昆仑剑宗的驻地,昆仑在此处扎根极深,一旦战起,它必入昆仑之手。同理,东侧是祖州,这儿是经纬儒宗的祖庭。而元州、流州在西,须弥禅宗在此传道,这二州之民多崇佛,奉禅宗佛尊为在世佛陀。至于南边的炎州、瀛州,它们临近蓬莱。真正能落入帝朝掌控的只有生州、汴州、玄州、长州、昆州以及丘州六州。
“但是它们错落分布,根本没法拉出一道连绵不绝的防线。仙盟与帝朝之间势力交错,维持了千年。一旦双方交手,帝朝各州会陷入各自为战的窘境。”
“这样仙盟各宗的势力也会被分散。”师长琴瞥了舆图一眼,舒了一口气道,“还不着急。世家腾位,这是向着朝中、司天局安插人手的好机会。”
山崖上的积雪惨白。
这一年的冬季漫长,一场又一场的落雪,持续到了十二月底。
正月的时候,天子正式改元“太平真君”,普天同庆。只是这样的高兴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尚且少年的嬴危心就在仙盟以及那些落跑的世族的扶持下在清州登基,改元“龙兴”,称十七代秦君。他自称手中持有先帝的遗诏,又说嬴清言伙同嬴名封弑君夺位,乃大秦的罪人。嬴名封知道嬴危心自立为君的时候自然是暴跳如雷,想要调兵谴将捕捉这个叛逆,一时间大秦两朝分立,天下人心惶惶。
只是推动嬴危心登基,真正执掌这个“大秦仙朝”的仙盟却没有即刻动手的打算。
仙盟在玄州的驻地被铲平之后,仙盟的内部起了不小的争执,昆仑、佛宗以及儒门一众将矛头对准了蓬莱。在他们看来,要不是姬赢留了手,他们早就解决了见秋山,也不需要因那清微雷网离开仙盟驻地。
“姬宗主顾念旧情,可是见秋山翻脸不认人,女儿又是不肖之人,真是白费了一派苦心。”
“其实我等可以理解姬宗主的心,毕竟人心是血肉,谁能彻底无情?只是姬宗主的行径,妨碍了我仙盟的利益,这就不是可以轻轻揭过的了。”
“若是未来蓬莱倒戈,我等岂不是腹背受敌?”
……
昆仑天墉城,四宗齐聚。
殿中人你一言我一语,责备之心丝毫不加掩饰。
姬赢目视窗外。
千山堆雪,万径人踪灭,入眼是一片惨白,竟是寂寞如许。
在回去之后,她免不了想起见秋山那无情的一掌,思绪纷乱如麻。
是不是当初的她们,就不该遇见?
可谁能知道以后,天底下哪有什么早知道?
“那位诸位觉得如何?”姬赢回神,慢条斯理地询问。在一双双锋芒逼人的眼神下,她并没有落在下风。
孟长恒乐呵呵道:“就看姬宗主的诚意了。”
姬赢起身,她冷冷地吐出了三个字:“白玉圭。”
“什么意思?”殿中人闻声错愕,要知道白玉圭与他们在谈的这件事情毫不相干。
姬赢垂着眼,没有再看其他人的神情,像是在回忆疯狂得躲在桌下的过往,对于这件事情,她并没有感觉到多少悔意,那年少时的飞扬快意在时光的雕琢下变得更加美好清晰。可是现在她要亲手将那份美好给毁了。
她跟见秋山之间是弦断、是玉碎、是镜破。
是再也不能回头的诀别。
精致的面容在天光、落雪的映衬下更是冰寒如语调,她抚了抚鬓边的黑发,淡然道:“你们没发现白玉圭被剥去了一块碎片吗?是见秋山做的。”
“什么?!”殿中人失声。白玉圭与上界相关,与他们的道途息息相关,是所有修道者这辈子面临的最大的事情,重要性远非帝朝堪比。帝朝只是他们地位、名利和权势的绊脚石,而白玉圭上承载的是最终之道。
姬赢冷嗤道:“你们可以随意发挥。”只要将见秋山取白玉圭的碎片与大荒千年不得飞升联系起来,那么天底下想要突破自身飞升上界的修士都会恨上她,都会想要她的命!
昆仑的掌尊神净道君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的目光冷冷的,直视着姬赢道:“这样还不够。”
姬赢噙着一抹微笑:“那神净掌尊觉得如何?”
神净道君起身,他清了清嗓:“能证明联盟的无非是婚姻事,我昆仑曾与蓬莱结下秦晋之好,可惜门中弟子不肖,辜负我们两宗的期盼。如今再续前缘,姬宗主觉得如何?”
姬赢眼神微凛。
神净道君微微一笑,又道:“我昆仑宫的昆仑剑主道侣新丧,姬宗主觉得他如何?堪为良配否?!”
“碰”一声大响,姬赢霍然站起身,身前案几翻倒在地。
神净道君仿若不觉:“姬宗主可以好好考虑考虑,与蓬莱诸脉长老商议一二。”
殿中哄笑声响起,落在姬赢身上的眼神有探究、有嘲弄还有期待。很少人会像她这样惨,跟过去的道侣站在对立上,还让天下人围观。
昆仑还没有等到姬赢的答复,便先行一步将消息传了出去。
清寂的迎客殿中,姬赢对着漫山遍野的冷雪,周身萦绕着寒气。
烛火幢幢,封玉上闪烁着数道明光,片刻后化作了蓬莱长老的身影出现在了殿中。
“要是与昆仑联合,会是一件好事情。当初你说元绥天下第一,会是未来的掌尊,可实际上昆仑只是将她磨成了一柄利剑,昆仑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要她坐上昆仑掌尊之位,比昆仑剑主还要难。”
“是啊,至少昆仑剑主身居昆仑宫,在过去是昆仑的正脉嫡传。他继承神净坐上掌尊之位,合情合理。”
“还有就是,这事情能够引出见秋山。”
姬赢那张没什么神色的面庞终于起了几分变化,她淡淡地瞥了蓬莱的几位长老一眼,平静道:“她不会来。”别看见秋山总是绵言细语,温柔似水,可她那颗心要比谁都要刚硬。
“当初你为了她排除万难,甚至立下道誓,她对你怎么会那般无情?”长老喟然感慨,“早知如此,倒不如接受蓬莱替你安排的道侣。”
“不必再提了。”姬赢不耐地打断了长老的话,“我会思考的。”
她伸手一抹封玉,见长老们的身影如泡沫般散去,才缓缓地舒出了一口气。
她跟见秋山之间,会不会有那么个万一?-
大同学宫中。
丹蘅得到了消息后,一把揪住了在雪地里上蹿下跳的猫,提着它大步地走向了见秋山的书斋。
她的视线被桌上那张绘彩的面具吸引,忍不住问道:“您也有一张?”
见秋山注意到了那个“也”字,她笑了笑道:“是镜知的。”
丹蘅“啧”了一声:“这有什么好研究的?”
见秋山温声细语地解释道:“这张面具是历史遗物,千年之前的事情典籍中残缺不全。尤其是十日并出与神魔战场之事。或许能够从中解读出什么。”
丹蘅“喔”一句,对历史兴致缺缺。她想起来自己的目的,蹙着眉道:“您没听说消息?”
见秋山温柔地询问:“什么消息?”她反复地翻转着那张面具,一丝丝温和的灵力覆盖在上方,但凡历史中的灵性之物,都会有文字或者玄音沉淀在其中。这张面具看似简单,但是攻克起来,比大多数历史遗物都要难。
就算丹蘅再任性,提起姬赢的那事儿都会有些难以启齿,尤其是对着见秋山的时候。她吐了一口浊气,道:“昆仑的。”
见秋山终于抬眸看丹蘅:“我与你母亲早已经分道扬镳了。”
“我知道。”尴尬与羞恼在丹蘅心间升起,她没打声招呼一转身就大步离去。
一出门,她又是轻世肆志的丹蘅,不会再被莫名的情绪缠身。
第42章
十岁的丹蘅在阿娘孤身离开昆仑的时候有着丝丝缕缕的期盼,可十年后、二十年后,那点儿不懂事时生出的的多余情绪已经烟消云散了。她不会追着母亲或者长老殷切询问阿娘的事情,她将一切默默地藏在了心底,直到它变得无比寡淡,像是褪色的旧画。
“不开心?”镜知立在了屋檐下,晶莹的冰挂在日芒下闪闪发光。她凝视着快步走回的丹蘅,声音很轻。
“你哪里看出我不开心?”丹蘅勾了勾唇,露出了一抹散漫的笑容。她与镜知对视了片刻,便将视线挪到了檐角的冰挂上。她无端地一拂袖,便见数道青芒如刀光飙飞,击在了冰上,将它打成了碎片,看着它洋洋洒洒地落,重新化作满地的乱穷碎玉。
而镜知就悄然无声地立在那一捧雪光后。
丹蘅瞧着眼前的这一幕,终于变得舒服了起来。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进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镜知抬手接住了冰冷的雪与水,默立了片刻转身进入了屋中。
丹蘅歪在了榻上一杯又一杯,她喝得速度很快,没有品酒的闲适从容,而是想借着酒意压下什么,眨眼之间,地上便多了一个空坛。镜知蹙眉凝望着她,想劝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默然坐在了丹蘅的对面,双眸一瞬不移地看着她。
“你也想喝吗?”醉意在丹蘅的眼尾勾勒出一抹潮湿的绯意,她的笑语声清悦而又缠绵,仿佛无数根轻羽落在了镜知的心间。就算此刻的她没有任何饮酒的念头,在那样勾人的笑中,也不由得点了点头,生不出一分辜负的心思。
“来这儿。”丹蘅拍了拍身侧。
镜知抬头看着她,依言而行。
她才坐到榻上,丹蘅便伸手将她推倒,翻身坐在了她的腰上。她右手端着一个青玉小酒杯,左手则是挽起了宽大的袖子。她微微地俯身,柔声说了一句:“来。”可下倾的手肘正压在了镜知的胸前,并不让她起身。
酒杯晃动,几滴酒水如珠玉溅落。
有那么一瞬间,丹蘅生出了将酒倒在了镜知面上的念头,然后用唇一点点地去品尝。但是很快的,在镜知那双满是空茫的银灰色眼眸中,她的念头消散了。酒杯停止了晃动,她微微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意兴阑珊地说了一声:“不给。”
镜知看着丹蘅,忽地抬起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丹蘅垂眸看着落在腕上修长有力的手,莹白如玉,骨节分明。
在丹蘅失神间,镜知坐起身取走了她手中的酒杯。
“干什么?”丹蘅懒洋洋地问。在跟镜知相处时,她不由得浑身放松了下来,那酒气并着困意上涌,让她只想找个软垫儿靠着。
镜知轻声询问道:“是因为昆仑传出的消息吗?”没等到丹蘅应声,她又道,“或许是昆仑抛出来的诱饵。”
只是为了引见秋山上钩。
丹蘅的声音泛着冷意:“不是假消息,她会那样做。”
为了蓬莱的千秋万代,她母亲什么都愿意去做,甚至放弃她自己。可是这样的路值得吗?
很难想象她的母亲会和阿娘走到一起,年少时如何肆意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如今的两人看着格外不般配,连陌路人都算不上-
昆仑天墉城。
得到消息的神净道君抚掌大笑,与昆仑的诸位剑主、长老讨论昆仑与蓬莱联姻的事情。
“这些年,神魔战场里的魔物很难在催生了,战场已经转移到了俗世中来。我昆仑与蓬莱联手之后,必定会压其他宗派一头。只是姬赢此人,近二十年有所收敛,可她的过去——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安分地主。”说着,他看了默然无声的昆仑剑主一眼。
昆仑一城四宫多是师徒传承,只有昆仑宫是例外。作为掌门一脉,昆仑宫的传承靠得是血脉。可并不是所有人中龙凤的子嗣都会有父母的英明的,这就导致了昆仑宫一脉逐渐地势弱,最后连掌尊之位都被天墉城所夺。如今的昆仑剑主性格怯懦,最是好摆布。
“我们要的是逐渐地侵吞蓬莱,而不是将昆仑交到姬赢的手中,师弟,你明白吗?”
在神净道君那期许的视线下,昆仑剑主讷讷地点了点头。
“如果见秋山现身了,那这件事情更妙。”又有一人道。
这样的大喜事在还没有确认时就被昆仑传出,更何况是得到了蓬莱的点头?仙盟失去了在玄州的驻地,提早推动了大秦仙朝的创立,在这人心低迷的时刻需要一场盛大的喜事来冲去那些颓丧。过去,只是蓬莱的少宗主,如今则是蓬莱实际上的掌权人,怎么能够不振奋人心?
仙盟四宗一条心,仙盟修士千秋万世!
阆风巅。
元绥的“陨落”给这座灵峰带来了满片的缟素和颓丧,可如今那些丧气的白早已经撤去了,换成了漫天飘飞的红帐幔。峰中“长春大阵”再度开启,雪色消融,到处都是融融的春意。池中的五色锦鲤换了一批,在缭绕的云雾中腾跃而起,像是一座五光十色的彩桥,宛如仙境。
昆仑推说阆风巅是第一灵峰,这话不错。可是成个亲要灵峰做什么?很难说他们不是故意如此。姬赢惦记着昆仑,而昆仑对她的打压也从这一刻开始。不会有什么情投意合,只会有明争暗斗和展示给世人看的虚情假意。
白雾升腾,古松横斜。
人间四季轮转,而大阵之中万古长青。
姬赢站在悬崖索道边,想着上一次来劝说丹蘅回蓬莱之景,忽而一声冷笑。
她说见秋山走上一条孤独的路,可她自身何尝不是如此?-
伴随着“婚期”传出的还有一个足以振动修仙界的大消息。
大荒千年以来,不见修士飞升,想来天门已闭。可天门为什么不关闭?有的人认为上界覆亡了,可更多的人则是一厢情愿地相信是他们的心不诚,不足以打动上界的神明。可除了继续加祭品之外,他们想不到更好地表达诚心的办法了,毕竟白玉圭上,不再有神谕昭显,也不会再有天赐之恩了。
然而现在,仙盟将“真相”公诸于世。
白玉圭之所以光芒暗淡灵性不显,是有人削去了白玉圭上的碎片,而那个人,正是已经被经纬儒宗驱逐的见秋山。儒宗之中其实还有弟子不明见秋山为何去位,此刻不需要别人说,他们就将一切联系起来,在内心中写成了一个故事,丝毫不管因果和根源。
得到消息时,见秋山正在写字。
墨迹点在了宣纸上,晕成了一团,逐渐地将“贏”字覆盖。
“飞升真相”是假的,可她取走了白玉圭碎片是真的,而在仙盟那边唯有姬赢一个人知道。
见秋山叹了一口气,那张温柔的面庞上终于流露出了一抹悲哀的神色。
她的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可始终无法凝聚出一滴泪来。
狼毫在砚台中一刷,她落笔写下了一个“天”字,简简单单的笔画勾勒成的大字并不像她的性情那般温柔婉约,反倒如刀削斧凿,风骨峻峭,力透纸背。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耶?①
学宫清寂,独对冬雪。
自从离开佛门之后,记何年就一直待在了大同学宫,恨不得将所有的时间都寄托在了研读道典上。只是听说了昆仑、蓬莱联姻的消息时,她最喜欢的经书也读不进去了。她跟丹蘅少年相识,在头几年,丹蘅还会吐露心声,说一些两位母亲都在时候的趣事。后来丹蘅不再提了,这不能说明她完全不在意了。
联姻之事,或许姬赢能忍、见秋山能忍,但是丹蘅,她不可能会忍。
她要是不想忍,那她就会发疯!
记何年找到丹蘅的院子时,只看见了镜知一个人坐在了水池边。
她的膝上横着一柄天下独绝的龙首剑,正拿着一块素净的帕子轻轻地擦拭。
以元镜知的功行,太一剑早已经化作了无形剑,那她擦剑是什么意思?
松软的积雪在脚下发出了吱呀轻响,镜知骤然间抬头,神光如凛冽的剑,令人心中寒意陡生。
记何年周身一凉,菩提圣气下意识地化作了一团清光笼罩周身,捏着菩提珠的手指蓦地收紧,她的精神紧绷了起来,连声音都像是一根拉扯到了极限的弦。
她问道:“阿蘅不在吗?”
镜知伸手一拂,太一剑消失无踪,而她那一身凛冽可怖的气息也随之消散无形。认真地对上了记何年的视线,她温声道:“出门了。”
她的态度温软得像是春光下乍然消融的冬雪,记何年不由一愣。半晌后她才缓过神来,又问道:“去哪儿了?”
镜知道:“昆仑。”
丹蘅没说什么时候走,也没有说要去哪里。
可镜知偏偏就是知道,她要提刀上昆仑了。
“你就这样让她走了?”记何年的声音骤然间拔高,在丹蘅去闯龙潭虎穴与镜知是凶煞的阆风剑主之间,后者显然没有那么重要,以至于她对着镜知,语气中充满了责备和恼恨。“那里多危险,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能够让她一个人过去?不行,我要去找她。”
记何年也没指望镜知做什么。
她毕竟是昆仑出来的,就算去了昆仑,她又能干什么?在昆仑大开杀戒吗?
“不必。”镜知站起身,她注视着记何年,认真道,“你要编纂经书,不能离开。我会将她带回来。”
她的声音很平静,语调间没有什么起伏。记何年焦躁的心绪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她蹙了蹙眉道:“这是元镜知的誓言吗?”
“是。”镜知抬手指了指高空,“以天为证。”-
群山错落,起伏如龙。
相较于学宫的清寂,昆仑广邀宾客,处处都是热闹。
别说是宾客,就连来往迎接洒扫的外门弟子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礼服,抬头挺胸,好似在这一日真的能够扬眉吐气。
阆风巅上,红绸翻飞,喜气洋洋。
殿中两侧摆了百张铜案,中间则是一片开阔的空地。
神净道君以昆仑掌尊的身份坐在了高位,剑眉星目,唇角含笑地望着四方来客,心中万分满意。修士的结契大典并不像凡间那样繁文缛节,只待觥筹交错后以精血落入婚契,让天地做这个证婚人。
姬赢不见踪影。
而穿着一身做工精致华美礼服的昆仑剑主唇角笑容似春风,他听神净道君的话藏住了怯,眉目间流转出了一股倜傥风流。这一日是他大喜之日,神净道君难得地让他出了个风头,身上少有的添了几分先人的风采。
山道上,几位接引的弟子见石阶上没有人影,便将松子、瓜子一抄,坐在了地上开始闲聊:“上次这样热闹还是阆风剑主死的时候?”
“那怎么能说热闹?传出去别人怎么看我们昆仑?”接话的人剜了嗑瓜子的同门一眼。
那人不痛不痒,一脸不以为然:“昆仑无义这个词传了多久了?但凡来这边的都能看出来,到底是祭奠剑主还是图谋她的身后物。”
“看出来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一回事。”
“诶呀,反正阆风剑主也没死。”
“这反而让事情变得棘手起来了。”
“这样的大事轮得到我们操心?”一位弟子呵呵一笑,“咱们跟凡人有什么不同?修仙修仙,我已经不知道是修的哪门子仙了。在凡间时候听话本里是一派缥缈风流绝尘,可实际上呢?指不定什么时候死了。像咱们能干这些活,也亏得当初家里有钱,要不然就被派出去挖灵矿呢。大人物不屑动手,都要我们这些弟子用尸骸堆出千万的锦绣来。”
“也没吃酒啊,怎么就开始发疯了?”另外几位弟子面上露出了一抹惊恐之色,忙不迭将松子一洒,手忙脚乱地捂着吐真言弟子的口舌。恰在这个时候,又听得人道:“有客人上山了!”场面更是混乱不堪,等到他们慌里慌张的站好,客人已经近在咫尺了。
来客一身绯衣,眉眼如绮丽花丛中斜刺出来的寒刀,刀锋逼人。
“丹、丹、丹蘅元君。”站在最前方的昆仑弟子结结巴巴地开口。
丹蘅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问:“往哪里走。”
“阆、阆、阆风巅。”等他吐出了完整的三个字的时候,眼前只剩下一片绯色的影了。迎送的弟子们呆呆愣愣地望着丹蘅消失的方向,忽然间怪叫了一声道:“她来干什么?她就那样过去了?!”
“她怎么都是蓬莱宗主的女儿,或许是来参加典礼?”
“但是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啊!”
众弟子“哦”了一声后,忙不迭联系了昆仑执事,上禀丹蘅来访的消息!
蓬莱的少宗主、阆风剑主的道侣,在如今儒门恨、佛门恨、昆仑恨,甚至连蓬莱的弟子都在恨!他们自然是不希望姬丹蘅出现在这个宴席上。可也有一些宗派世家的代表只闻声名不见人,期待着姬丹蘅踏入殿中。
“少宗主是来参加典礼的吗?”在这个时候,最适合出面的是蓬莱的人。一位身着华服的中年修士借着遁法在丹蘅的跟前现身,乐呵呵地询问。他是蓬莱的一位小长老,已经十年不曾见到丹蘅了,在记忆中,少宗主身上有几分婉约,可如今只剩下了冷,不管她笑得再动人。
丹蘅笑问:“师叔以为呢?”她微微仰头看着开阔的高天。昆仑的日子选得很好,是个晴日,仿佛天地都为这对新人开颜。只是她不喜欢这样高阔的天。视线在红绸上流转,她挑了挑眉道,“只有红色,艳俗而又单调。我不忍心见母亲如此,故来送上一份大礼。”话音才落,便见四季如春的阆风巅,千树万树在顷刻间枯萎凋零,原本纷纷扬扬飘飞的花瓣,也化作了齑粉随风而去。
天底下哪有什么万古长春?
丹蘅骤然出刀。
枯荣轮回,身后业障涌出,青光之中流淌着一股腐朽与死气,仿佛昭示着一切都将终结。
“少宗主不要欺人太甚!”中年修士陡然变脸,伸手一点,便将数十柄雷木剑浮在了半空。
丹蘅故作恍然:“对了,我差点忘了,还有雷。”她大笑道,“什么样的锣鼓能比得上雷霆轰轰烈烈?!”
“少宗主,你这是不孝!”中年修士痛心疾首。
丹蘅将腕上的菩提珠串往雷木剑阵中一扔,微微一笑:“我无法无天!”雷霆声中,那枚镂刻着法阵的菩提珠出现了裂纹,最后在激窜的雷光和剑气中破裂。丹蘅看着菩提珠消失,眼中掠过了一抹异样的情绪,但是很快的,她又绽出了一抹灿烂的笑。
无天、无地、无法亦无我。
她只有一柄枯荣刀。
群芳枯萎,遍地腐气。
神净道君霍然起身,就算此刻他被万人簇拥,那张脸上也没有了笑容。
婚宴上出现这样的事情,极其不祥。
这个万古长春的阵势怎么会坏?昆仑中是不是出现了新的叛徒?神净道君心念转动,脑海中眨眼就浮现了数个念头,片刻后他才露出了一抹笑,向着众位惊疑不定的宾客道:“诸位勿急,小事而已。”
雷火焚四野,业障吞清明。
那原本来问消息的中年修士在连绵不断的刀光中犹为狼狈,冠帽落地,长发披散,丝毫不见蓬莱道宗长老的风采。在一个后辈弟子刀下还能节节败退,传出去只会惹人耻笑。也许旁人以为他忌惮着姬丹蘅的身份,但是他自己心中清楚,他已经用尽了全力。
刀光是青的、雷光是紫的、业障是黑的,而飞舞的衣袖则是绯色的。四种颜色碰撞在一起,交融又爆裂,无端端地勾勒出一种似是魔物邪怪才会有的让人惊心动魄的诡色。丹蘅提着刀,一步一步往前走。她并没有任何防守自身的招式,而是以一柄快刀勾勒出的连绵刀光来防守。漂亮的瞳孔中映衬着五色的光,她的周身有一种厌倦了世界要与天地玉石俱焚的决然、狠辣与薄情。
东南西北,四面都是刀光。
像是一个不停收缩地布满尖利齿牙的方盘,要将人锁困在其中。
中年修士的攻势已经在刀光之中消弭了,他的额上沁出了冷汗,袖中飘出了一枚法符,轻轻一拍,便被遁光裹挟着厉害。丹蘅微微仰头,清微神雷骤然轰隆,仿佛无数条咆哮的银龙将昆仑阆风巅的上首撕裂。她低笑了一声,直视着前方,视野中的景物消失无踪,只余下了那粘稠的化不散的血海以及诡异的、永不消散的哀嚎与诅咒。
风声呼啸。
姬赢负手立在窗前。
绵延不绝的清微雷网压过了漫天的晴色。
她勾了勾唇,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来,但是很快,她的眼神中闪过了一抹异光,这笑容转瞬间就变成了担忧、烦恼与怒火。
可她仍旧没有从殿中走出去。
在这个日子里,她可以藏在暗处等着别人出手,等着其他人来收拾残局-
阆风殿中。
蓬莱修士狼狈归来。
神净道君沉着脸,他抬手捡起了一侧的拂尘,瞬间千万缕金丝生发,如灿灿的流光划过了半空中。阆风巅上,一道道波纹掠过了琉璃瓦,擦过了亭台楼阁,形成了一座金色的笼罩山峰的金色穹顶。千万道剑气自穹顶上落下,天地间的灵机倏然间摆荡起来,如狂风里的大潮,令人心神震颤。
“昆仑剑阵动了!”
一阵又一阵的呼声传出。
昆仑以剑入道,道显之后,便会有一缕道韵没入昆仑的大阵中,形成一个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磅礴剑阵,它一旦发动,威能不亚于十位道君联手!在这样的杀阵下,就算是再自负的人,也会望而却步。
在这座让昆仑弟子心神皆往的大阵中,忽起刀剑争鸣声,让人心惊。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总喜欢去硬碰硬。可是你要知道,大宗千年的底蕴不是一人一物可以撼动的。”
丹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擦了擦面颊上被罡风刮出来的血迹,偏着头道:“千年如老狗?”
“狂妄!”一道咆哮声传出。
天地肃杀,阵势之中,光影流淌,草木成兵,俱在主阵人的掌控之中。
丹蘅忍不住笑,她提着刀穿过了那片剑影带来的罡风里。
身后的业障宛如墨水般流淌,最后一点点地渗入了枯荣刀的刀柄。
有那么一瞬间,丹蘅的眼中也是一片如浓墨的黑,她手一松,枯荣刀消失不见。就在众人以为她要放弃的时候,她眼神一凛,向着虚空之中猛然抓握,像是握住了无数柄刀。
脑海中掠过了一些残碎的片段。
她抬起左手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歪着头蹙眉,像是自言自语:“这、这个就叫……天地应我名?”
作者有话说:
①李白
第43章
登峰造极之后,大道同归。
阵法之中万兵齐下的势头被一股玄异的力量所遏制,千万柄长剑在阵势之中嗡鸣。它们倏地一转头,挣脱了阵法的控制,化作千千万万流光冲向了那映照着整片高空的天穹。剑流粼粼,那看着威压极重的大阵被纷纷扬扬的剑芒冲击,瞬间便出现了如蛛网般的裂痕,最后咔擦一声,化作了金屑随风飘散。
剑鸣清脆。
一柄流动着青光的刀倏然间从剑群之间显世,长鸣而起。那一道道剑意被枯荣刀吞噬,点缀着刀尖、刀刃、刀身……刀剑汇流,化作了一柄前所未有的枯荣之刀,直指巍峨耸立的阆风殿!
阆风殿中,诸位长老、剑主以及宾客都神情大变!蓬莱席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人忽地坐起身,右手朝着腰间的酒葫芦一抹,便见汪洋肆意的海潮向着外间的刀与火拍去!昆仑席上,背着木剑的老道人也起身,对着背后飙飞而起的长剑,喝了一声“去”!剑影刀光交错,火焰与水潮交融,天地间风火雷水齐动,仿佛重塑这片天地。
丹蘅没有抬头,她垂眸瞥了眼自己的手腕,做了个下劈的姿势。绯衣在劲风中飘摇,如火艳丽。刀光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所到之处劈波斩浪,去势不减。第一道、第二道……第六道阻碍在前方破碎,最后残余的刀气狠狠地钉在了阆风殿的匾额上,将它斩得粉碎。整座大殿开始剧烈摇晃起来,殿中坐着的几个长老齐齐催动,才将那股凛凛刀气带来的震荡压下。
丹蘅“啧”了一声,一伸手,重新握住了枯荣刀。
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衣袖下淌,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怎么会?”神净道君失声道。
那剑上或者刀上神通是他们这些人穷尽一生都无法学成的招式,元绥也就罢了,但是蓬莱这个不显名的少主,甚至不是专心研究刀剑之道,不锤炼刀心、剑心的人,怎么也能够使用出这一招式?
“她力竭了。”神净道君冷静了下来,给昆仑的几位长老传音。姬丹蘅的年纪轻,道行终究是有限的。在使出这样的招式后,恐怕后继无力了。今日是昆仑的大喜之日,若是可以,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大殿染血。
“我去吧。”身着大红色喜袍的昆仑剑主难得地硬气,许是他已经提前将自己拜入蓬莱宗主道侣这样的身份中,想要给姬丹蘅一个教训。神净道君睨了昆仑剑主一眼,沉思片刻后说了一声“好”。昆仑四位剑主中,昆仑宫的这位往日畏畏缩缩的,不过到底是胜在年长,道行比承渊剑主要深不少。有他来对付强弩之末的姬丹蘅,想来不会失手。
阆风巅的喜气消失了,所有来参加婚宴的客人都在审视着殿外的这场争杀。在那凛凛剑阵被打破之后,金色的穹顶消失,那连绵不绝、横亘数千里的清微雷网再度锁定了这片天地。无数刀气裹挟着雷光如游鱼来回,等待着向下奔涌的那一刻!
走出大殿看到雷网的昆仑剑主深吸了一口气。
蓬莱的雷法以“雷网”为上境,可一旦将雷网铺开,灵力就会以一个极为恐怖的速度消耗。这是一个威能宏大的法门,同时也并不适合久战。强弩之末还使出这样的法门,为的是什么呢?或许只是一个孩子的无理取闹?想至此处,昆仑剑主微微露出了一抹微笑。
为了推动这门婚事,让连续受挫的仙盟振奋起来,昆仑可是下了不少的功夫,花费了许多的灵石。白玉圭那边需要供养,他们虽然是仙盟盟主,可长年累月下来,积蓄其实也不多。这场婚事,不能失败。昆仑剑主心想着,抬头望向了一身诡影笼罩的丹蘅。
“你为业障所制,此事有违你的本心。放下法器,不要跟你的母亲作对。你是个好孩子。”昆仑剑主苦口婆心地劝。见丹蘅只是冷笑,他又道,“我是为了你好。你是蓬莱的少宗主,以后蓬莱都是你的,你有什么不如意的呢?万不可被元绥那个恶人给迷惑了。”
丹蘅闻言挑了挑眉,终于抬眸正眼望向了昆仑剑主,她偏头带着几分疑惑道:“元绥?”
昆仑剑主微微一笑:“是啊。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是我昆仑长老将她捡回来的。她不思知恩图报就罢了,反而处处跟仙盟作对。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人,天地共谴!你怎么能跟这样的人为伍呢?”
丹蘅短促地笑了一声,她又道:“我听说昆仑的长老乐善好施,经常会收容一些孤儿?”
昆仑剑主不明所以,可还是点了点头。但凡夸昆仑的话语,不管是真假,只要应下便可。
“那么——”丹蘅故意停顿了片刻,以引起昆仑剑主的注意。指尖在刀柄上轻轻地摩挲,她道,“那么那些人长成之后,被分配在哪个灵脉中挖矿呢?”昆仑可是以“无义”知名的,元绥要不是剑骨天成,昆仑真的会优待她吗?他们需要的是元绥变成一柄为昆仑开疆拓土的刀兵!
昆仑剑主神色微微一变。
丹蘅又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人都是光长年纪的吗?在我劈了阆风殿匾额之后,怎么还会认为我会听从你们的劝说?”她勾了勾手,那破碎的刀光剑影倏然间再聚集,在昆仑剑主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劈开了周身的灵光,刺入了心口。枯荣刀气下,生机顷刻散尽。那如少年般灿烂的面容很快便浮现了岁月的痕迹,皱纹丛生。
“你、你——”上一刻的疑惑还没消散,此刻的震愕、愤怒以及恐慌也一并浮现,这样丰富的感情在一张皱巴巴的脸上凝聚,怎么看都有些滑稽。他没有想过杀丹蘅,至少在这一刻他没有那样的打算。蓬莱的人还在,就算丹蘅再桀骜不驯,他们也不能采用对付寻常人的办法将她消灭。
“我是来杀你的。”丹蘅笑吟吟道,在艳红的口脂点缀下,在雷火的映衬下,她的容颜是前所未有的昳丽。
大殿里点了灯,可四面还是幽深阴寒的。
不仅仅是昆仑剑主,就算是神净道君也没有料想到丹蘅会有这样的动作。打伤长老、弟子,打破匾额这样都是小事,日后稍微惩戒一二就是。可是她现在出刀杀人,那就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了!神净道君无由地感到了心慌,他蓦地转向了席上的一众,拔高声音道:“她业障缠身,神志不清,恐怕堕落成魔了!”
“你们说,她是不是彻底堕落了?”神净道君转向了蓬莱众人,又问。
他的语气其实很笃定,根本不想听见否定的答案。蓬莱一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答。丹蘅这一刀下去之后,要么是蓬莱选择放弃丹蘅,要么就是与昆仑对立。有人一开始就拼命地给姬赢传讯,可直至此刻,仍旧没有半点回音。
姬赢一直在注视着阆风巅的情况,只不过她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做两难的选择。
丹蘅怎么就这样不孝,怎么就不肯听话?她的确是看重蓬莱的一切,但是也没有薄待这个女儿。业障缠身,最后一点点堕落,这真的是她唯一的路上吗?
昆仑的剑主、长老在昆仑宫那位血染台阶的时候终于坐不住了。
暗红色的鲜血在台阶下蔓延,仿佛是一条暗沉的地毯。
那些一直在审视着丹蘅的人,骤然间身形一动,一座座高大巍峨的持剑道人法相盘桓在上空。
到了这等地步,蓬莱的人已经完全没有理由再来阻止了。
丹蘅紧紧地握着刀,她仰头看着剑气如汪洋肆意纵横的昆仑长老,心中没有半分的畏惧。
绵延不绝的清微雷网终于被剑气排开了,无数的阴云翻滚着,一道道如陨石般的剑气裹挟着暗红色的火焰从天而降。丹蘅没有后退,她提着刀纵身跃起,身后墨色的业障始终相随,化作了一只只诡谲的恶兽咆哮。飘扬的衣袖崩成了一条直线,枯荣刀撞入了那片红色的烈焰中,丹蘅提刀一旋,刀尖勾勒出了一轮饱满的月,一息之后,又狠狠地炸开。翻滚的灵机掀开了一道道狂澜,整个阆风巅上,罡风起,百物倾。
枯荣刀横推,一尊道人法相陡然崩碎。
丹蘅被那强悍的力道一震,往后退了两步。
淅淅沥沥的血滴落,顺着刀柄流向了刀刃。
她勾着唇笑容更加放肆,那双眼眸几乎要化成沉沉的黑色。
“冥顽不灵!”一位道人大声咆哮道,“你以为仙盟是那样好对付的?你以为昆仑是那般好闯的?好好的日子不享受,非要走上那条天下万人憎恨的路,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剑气化火,熊熊的烈焰烧到了丹蘅的跟前。
丹蘅轻飘飘地拂去了那溅落在衣袖上的火星子,抬头问道:“你们凭什么享受?”当放开了周身的业障后,在那诡异的尖啸和哭泣声中,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越来越明晰了。她不相信会有未来,她无比地憎恶这片天地。她提起刀往前劈落,那烈焰被刀气劈成了两半,向着身侧滚滚流动。她再往前走了一步,在那一片剑道真人的法相下,渺小得像是一只蝼蚁。
可是蝼蚁也不甘命数。
凌厉的风掠过了她的面庞,她忽然间想起很久以前,不,其实算不得太久前的醉生梦死楼里听曲的日子。下了昆仑后大概有那么一些轻快的,可惜世间没有任何她可以躲藏的地方了。
琴音泠泠。
丹蘅微微一怔,像是在疑惑此刻的琴音。她的失神给了那群道人一个动手的机会,可惜对方并没有成功。因为那琴音越来越急切,弦上紧绷着一股锐意,像是随时随地都要将自身给震碎。一道道流光凭空而现,切开了剑气、扑灭了烈火,又压过了奔涌的雷声。
“十二律吕?太簇、夹钟、姑冼,是三春之音。”丹蘅心念才动,便见天地间气机流淌,那曾经被枯荣刀所败的生机迅速回笼,在那样的死气沉沉中,桃花、梨花、杏花、李花……千树万树,重新抽出了新芽。满天的花瓣飞扬,整个阆风巅的花都开了。
“你——”丹蘅回身,眼中怒气如火焰,指向了那抱着琴缓步走来的雪衣人。
“竟是阆风剑主?我昆仑始终为你留一席位。”昆仑的长老大喜,这倒转生死的漫天春色岂不就是最大的贺礼?在这样的春风中,那些颓丧尽数被驱散,只余下了生机勃勃的百花和春。
镜知没有理会昆仑一众,她衣裳的珠玉随着她的步履发出了琳琅脆响。
她直视着丹蘅的眼睛:“花开了,是给你看的。”她不想要丹蘅这样杀气腾腾,在那晦暗的天地里,已经有人愿意去尝试了,这不是一个寒冷的、万物寂灭的冬季。“我带你走!”她一把捉住了丹蘅的手腕,话语掷地有声。
丹蘅轻声问:“走去哪里?”
昆仑的道人怒声咆哮:“你们能去哪里?”
镜知没有回答,收琴拔剑。
再也没有人比镜知更清楚阆风巅的一草一木了。
太一剑呼啸而来,天地间又现一片剑影。
镜知拉着丹蘅的手一步一步向着山下走。
而始终在暗处旁观的姬赢止住了脚步,一身上涌的灵力又渐渐地沉寂了下去。
她望着那逐渐变得渺小的背影,露出了一抹微笑:“都走吧。”-
清风吹拂树影动,林隙洒下了一片清透的月光。
学宫中,见秋山负手站在碑林外已经很长的时间了。
“师尊,昆仑那边……结契典礼没有成功,丹蘅杀上了昆仑,将昆仑宫那位剑主杀了……后续不知道仙盟会为何,蓬莱那边到现在也没有给出什么个说法。”师长琴觑着见秋山的背影,声音很轻。她很少听恩师提起过去,可当初既然会走到一起,那应该是在意的吧?要不然也不会这般频繁地来碑林了。
“丹蘅她被镜知道友带走了,如今下落不明。”师长琴又道。目前仙盟还没反应,不过丹蘅这回杀的不是寻常的小弟子,而是昆仑剑主,就算仙盟不能达成共识,昆仑也会下追杀令。丹蘅做事情实在是疯,正是多事之秋,她这样一闹腾,让局势变得更加的复杂了。如果她回到学宫,那学宫要怎么办?如果收容丹蘅,岂不是给了昆仑一个正当的理由?私心底,师长琴并不愿意丹蘅回来,她不想让师尊难做。
见秋山轻轻地“嗯”了一声,她没在丹蘅和姬赢的事情上多聊,而是问道:“帝朝如今局势如何?”
“不太稳当。”师长琴想了想,又道,“对于学宫而言,算是好事。”
自嬴名封登基以来,整个朝堂都在震荡中。嬴名封没什么本事,耳根子又软,之前被世家捧着控制着,现在反而是更听嬴清言的话语,转头针对了世家。不过到底是帝王,过段时间,该对嬴清言下手,用来平息那些残存世家的愤怒了吧?-
金殿中。
嬴名封在大发雷霆。
国玺在嬴危心的手中,他还自称得到了先帝的遗诏,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第十七位秦君。他的背后还有仙盟在做支撑,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便有数个州向嬴危心投诚,认可他的“龙兴”年号。而皇都之中,也有不少达官贵人蠢蠢欲动,杀了几个打算“以儆效尤”,可非但没有缓解,一切反而变得更加糟糕。
“六娘的意见似乎不顶用啊。”嬴名封的面颊瘦削、脸色铁青,他冷冷地望着嬴清言,语调中多了几分阴沉和不满。
嬴清言像是没有听出嬴名封话语中的冷意,微微一笑道:“他们有胆子,那说明还不够狠,还没有让他们吓破胆!”
嬴名封冷笑了一声,又转了个话题道:“先帝的死当真与湘妃无关?”
外头的流言纷纷,甚至散播出了她和嬴名封联手弑父的谣言,嬴清言哪会不知?听了嬴名封这样问,她大概猜到对方要打什么主意,当即一拜,肃声道:“自然是无关的!”顿了顿,她又道,“那夜嬴危心入了宫,取了国玺,又私自逃出皇都,陛下觉得是为什么?”
“好了,朕知道了。”嬴名封不耐烦地一挥手,顿了顿又问,“那些珍宝都入库了吗?”
嬴清言道:“册子已经转呈给了少府。”
嬴名封这才露出了一抹微笑,“嗯”了一声,让嬴清言退了下去。
世家大族积累颇丰,抄家灭祖之后收获极大,在这一过程中,嬴名封尝到了极大的甜头,可是他并不想冒恶名,尤其是眼下朝堂正混乱的时候。或许得给他们一点好处,收拢人心?嬴名封心中想着先帝当初的做法,不由得痛快地笑出声来。
兀自坐了一阵后,他起身前往太后所在的宫殿。
其实他对太后并没有多少敬意,每每想到她让嬴梦槐来帮衬自己的言论,就觉得被她看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怨愤、恼怒、羞窘融汇在一起,化作一股深刻的埋怨。他没有嬴梦槐帮助,还不是照样成为大秦的天子?!
大秦的太后前半生算不上顺遂,如今看着儿子坐上了天子之位,便彻底地放下了心,在深宫中享后半辈子的福。可惜她的“放心”并没有维持太久,在嬴危心自立的消息传出后,那股子担忧便达到了顶峰。
“听闻近来朝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先帝在时,秉承历代祖宗的遗旨,善待世家贵族,我大秦嬴氏与世家同气连枝,怎么能够让他们寒心?这样下去朝纲大乱,岂不是让有心人有机可趁?”太后忧心忡忡地望着嬴名封,又道,“司天局由世家大族共掌是祖宗时便立下的规矩,他们不似赵氏那般犯上,为何要剥夺他们手中的权势呢?听说是嬴清言怂恿你的?”
嬴名封故作忧愁,叹了一口气:“母后不是不知道儿子的性情,儿子——”
不待嬴名封吞吞吐吐地将话说完,太后便打断了他,肃声道:“陛下,梦槐才是你的亲姐姐。嬴清言是那女人所生,而那女人又在先帝驾崩那日触死,她怎么会真心替你着想?”
“朕知道。”嬴名封的笑容有些敷衍,他对着太后笑道,“母后不必担心,朕有分寸。这些事情她沾了手,真到了必要的时刻,将她推出来就是。”
“可是——”太后并不像嬴名封那样盲目和昏头。她隐隐听说了嬴清言带人去踏平玄州仙盟驻地的事情。那些人不是司天局的,也不是披甲士,那么是哪里来的?她以皇帝的名义招揽这群人,到时候这群人会听命于谁?
嬴名封不耐烦太后的念叨,他忽地转了个话题,问道:“长姐近日来探望母后了吗?”
太后闻言一晃神,叹气道:“倒是常来,只是——”她摇了摇头,不知道如何说下去了。这些年,母女之间早不似当初那般亲近了。
嬴名封又问:“长姐可有说什么?”
太后思考了一会儿,摇头道:“没有。”
嬴名封笑道:“我记得幼时长姐和六娘的关系不错。”那会儿湘妃被天子冷待,别说是讨好天子,她连唯一的女儿都不管。宗室们都喜欢欺负嬴清言这个小可怜,但是后头有长姐带着,倒是没人敢将嬴清言如何了,顶多学着外头的人骂她一句“孽种”。
太后笑而不语。
她这长女生性仁善,幼时与谁的关系不好?总是担着长姐的责任,可惜生在了帝王家。
“她到底是你一母同胞的姐姐,若是有空了多走动走动,不要总是听那孽种的生出事端来。”说话间,太后的面上露出了一抹嫌恶之意。
嬴名封嘴上应得好,心中却想着,嬴清言可能不是先帝的亲生女,没什么继承大统的资格,但是嬴梦槐不一样啊,她是在民间风评极好的嫡长女,对他来说始终是个威胁,除非她没了爪牙,要知道司天局的天玑印她还握在手中呢。
“母后觉得谁适合做长姐的驸马?”嬴名封突发奇想。
第44章
长公主府中。
嬴梦槐不知道嬴名封已经惦记上了她的终身大事,她独立于庭前看着梅花纷纷扬扬,如乱雪堆阶。
“朝中已经起了处置嬴清言的声音了,它们会越来越响亮。”师长琴缓步走来,抬眸望着嬴梦槐的背影,轻叹了一口气。她往返回学宫与公主府中,看到了恩师和嬴梦槐都被一样的“亲情”所困。这偌大的天地间,大概孑然一身、做孤家寡人才是好事。“她太急了。”师长琴又补充了一句。
嬴梦槐闻言伸手拂去身上的乱梅,回头认真地凝望着师长琴,道:“她不是太急了,而是只想让自己痛快。”那些背叛帝朝的世家贵族要解决,那些没有背叛或者正在摇摆的人开始畏惧。嬴清言不看任何人的面子,连裴家都讨不到好处,他们怎么能够不怕?眼下皇都之中乱象迭起,相较之下远在千里之外的嬴危心小朝廷,倒是平静无波。人心思变是最为寻常的事情。沉默了数息后,嬴梦槐又道,“她将世家大族抄家所得的道典都誊了一份,送到了我这儿来。”
师长琴笑容敛了敛,她用鹅毛扇抵住唇,半晌后才道:“可能还惦念着旧情?”
“或许吧。”嬴梦槐不太确定,朝中乱象至少是有一半是她推动,如今细细想来总觉得有些不安。可她不能让那股愁绪继续下去了。强行压下了涌动的念头,她朝着师长琴问道,“丹蘅道友她如何了?”
“全身而退。”师长琴淡淡道,见嬴梦槐挑眉,她又补充了四个字,“不知所踪。”
昔日在始帝陵中就将各家得罪,如今又提刀闯上昆仑,想来仙盟不会看蓬莱的面子放过她了。“说起来可能有点不近人情。”嬴梦槐语调好似吹过梅影的风。
师长琴笑了笑,没等嬴梦槐应声,就接过了她的话道:“不知所踪更好。”-
大荒风起云涌,掀起的风浪顷刻间遍布各大州。
千万里之外,镜知、丹蘅这下落不明的两个人出现在了西境元州最西部的一座荒僻小城镇。此处濒临昔日的大荒西海,早已经从千年前的熙熙攘攘变得人迹罕至。西部多山,地势逐渐地走高,就连仙盟镇守神魔战场的修士,也不愿意穿这片山林,在小城镇中驻扎。
夜幕降临,夜间的寒雾弥漫。
丹蘅甩了镜知的手,默不作声地望着逐渐变得漆黑的夜幕。
“瞬息千万里,这是什么遁法?”丹蘅忽又问。镜知像是一抹幽魂,神出鬼没的,仿佛可以去往天地间的任何一处。
镜知没有回答,而是轻声道:“这里是西境。”
丹蘅闻言一怔,忽地响起过去在醉生梦死楼中提到的话来,她眸光微微一闪,勾了勾唇笑道:“难不成你还抱着让那群和尚替我诵经驱逐业障啊?”在菩提珠串破裂后,那业障失去了束缚,张牙舞爪,时时刻刻地要侵吞她的神智,要她深深地陷入杀戮中。不过她此刻还算是清醒,至少看着元镜知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杀心。没等镜知应声,丹蘅一挑眉,又笑道:“困了。”
荒僻的小镇子根本比不得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皇都,它很小,街上的人很少,好似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黑瓦白墙的房屋错落,高高低低起伏,檐角的灯在风中摇晃,投下了一片又一片树影。镜知与丹蘅走到了结尾,才寻到了一家客栈。堂中的烛火黯淡,掌柜的与小二都趴在桌上打瞌睡,直到听见了“笃笃”地敲桌声,才蓦地醒转,拖长了声音道:“打尖的还是住店的?”
丹蘅没有理会,她的视线落在了客栈正中供奉的一尊佛像上。元州、流州这两州与须弥佛宗相邻,佛宗的弟子最喜欢在这两州中传道,使得这两处的佛气极浓,几乎家家户户都崇佛。像这样荒僻的小城镇,是佛宗弟子不屑来的,可仍旧摆上了佛像日日夜夜供奉,足以见佛门理念深入人心。
镜知温声道:“住店。”小镇子里修士并不多,更别说是那等专供修士休憩的洞天福地了。朝着掌柜吩咐了一句“不要打扰”后,她便拉着丹蘅上了楼。
这样的小客栈,厢房中的摆设也简陋,除了床榻、屏风、桌椅等必备之物外,根本没有任何可赏玩的清雅器具。丹蘅转了一圈,看不过眼,从储物袋中取出了香炉、茶具等器物,才舒了一口气,坐在了蒲团带着几分嫌弃道:“我还没有住过这样差的地方。”
“抱歉。”镜知语调中藏着歉疚,她抬头凝望着丹蘅,又道,“你伤心吗?”
“伤心?”丹蘅偏头,她的笑容昳丽明艳,如玉山映人,她反问道,“我为什么要伤心?”
镜知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道:“昆仑之事。”在丹蘅提刀上昆仑时,蓬莱宗主并没有现身阻拦,在丹蘅被围攻时,她同样也没有出现。她是丹蘅的母亲,光是如此已经足够让人心伤。
丹蘅嗤笑了一声,她抬头注视着镜知:“早在十年前我就已经心死了。”她不会被同一个人抛弃两次,她怎么可能因为姬赢不现身而伤心?
“十年前”这三个字刺中了镜知,她抿了抿唇,有些无措。她想要提起过往,可又怕它的存在让丹蘅的情绪变得更为糟糕。心绪来回翻滚,她张了张嘴,吐出的只有“抱歉”两个字。
丹蘅剜了镜知一眼:“我不想听这些。”
镜知笑了笑,温声道:“好。”她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张弦,指尖在琴弦上一扫,那泠然的琴声便自弦上流泻出。
是一支快活的小曲,如烂漫的春日。
丹蘅撑着下巴跟着曲调身躯左右轻晃,她哼着歌谣,唇角的笑意越发浓郁。
那颗飘浮无依的心终于在曲中得到了短暂的安宁。
月光自打开的窗户投落,映照着镜知的面庞,好似蒙上了一层泠泠如雾的轻纱。
丹蘅忽道:“过去怎么不见你的好?”顿了顿,她又很轻很轻地说,“其实好与坏都一样的,是吗?”-
西境边陲风花雪月,万木逢春。
可是在仙盟里,却是冰霜十里,万物惨淡。
昆仑最在意的不是昆仑剑主的生死,而是宗派的脸面。玄州仙盟驻地让元绥随意进退,那可托说是念旧情或者是仁慈,可丹蘅呢?在她杀了昆仑弟子后,凭什么走下昆仑山?昆仑倒是想要怪蓬莱,可那是昆仑剑主自告奋勇的,在此之前蓬莱的长老已经做过拦截的尝试。
“她已经堕入魔障之中了,蓬莱无论如何都要做个选择了。”昆仑剑客转向了蓬莱长老,面色铁青。
“蓬莱已经将她除名了,我宗宗主也与她恩断义绝。”蓬莱长老朝着神净道君一拜,冷不丁又问道,“那阆风剑主元绥呢?道友还等着她回昆仑吗?”
“忘恩负义之人,我昆仑岂会再用?”神净道君轻描淡写道,他心中却是恨意滔天。昆仑在元绥的身上下了不少的功夫,可惜曾经的期待都化作了泡影消失无踪。元绥死了还好,可她偏偏活得好好的,一次又一次用昆仑教她的东西来打昆仑的脸!
“该下仙盟绝杀令了。”儒门的孟长恒温和一笑,话语中流露出来的意思极为残忍。所谓“仙盟绝杀令”是面对整个大荒修士的,不管是什么出身的人都可以领令牌。如果是宗派外的人,他能够完美地完成任务,就会被允许加入任何一宗成为真传弟子的首席,可以任意翻看宗门中存下的道典!要是宗中的弟子,更是会被抬高身份,所获无穷。不过往常仙盟的宗派是不愿意放出让外人也能晋升的机会的,他们也到不了使用“绝杀令”的时候,这一回算是被丹蘅气狠了。
“她一身业障,是天地的厄难,是大荒的不祥。这样的人合该死在出生的时候。”佛宗的修士敛起了那悲天悯人的神态,冷冷一笑。在大荒生来就带着业障的人,大多是转世身。没有一个宗派愿意收这样的人入道,除了蓬莱道宗。
蓬莱修士听出了对方口中的讥讽,忍不住反唇相讥:“你们未来的佛子不也离经叛道吗?”
“野狐禅。”佛宗修士吐出了三个字,双手一合十,“那就开始清异端!”
这个方法说难也不难,只要修士拿自己的道心来起誓,若不认可仙盟,即是外道。此前不管他们真正心思如何,只要行事不违反仙盟律令,那就随他们去了。可现在不一样了,帝朝分立、大荒即将战起,他们不能让内部出现危机。
孟长恒笑而不语。
神净道君眼神凛凛,斩钉截铁道:“那就从清州开始清异端!‘一’乃天地之本,众道归‘一’,乃是自然之道。”-
长风鼓荡,花影迷离。
一株高大的通天木枝叶凋零,只余下了枯枝,仿佛是刺入天穹的长戟。
十位身着长袍的巫者坐在了这生机与死气并存的草地上,手中捏着一枚枚法符扔入了最中心的祭火中。
这十人正是灵山十巫,找了个借口回到灵山后,他们并没有真正为大秦招魂,敕封秦神,而是一不做二不休,将余下的三十三尊神龛上的神性直接抽空。事实证明,他们这样的举动是很有必要的,在大秦分立后,那被仙盟主导的仙秦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清辖地内的各路野神。
“扶桑神木怎么还不抽芽?那应该被我等祭祀崇敬的神尊怎么还不醒来?”巫咸的心中莫名地心焦。
“或许是躯壳里的神性还不够。”灵山十巫之一的巫罗轻轻地开口,他垂着眼眸,面庞被祭火映照得通红,“在仙盟转向俗世后,神魔战场那边的进度就慢了很多。”
“这么长的时间,那边应该到了极限了,恐怕没有游离在外的神性了。”巫咸想了想,又道,“恐怕缺少的是其他的东西。”
“嗯?”
巫咸没有回答,只是道:“听闻仙盟开始在内部清异端邪说了。”
“是为了针对大同学宫的众生道?”
“正是。”巫咸一颔首,他笑了笑,将一张血色的法符扔入了祭火中,“潮不起,我等如何弄风波呢?”-
浩浩长风,席卷万里。
大荒各地得知仙盟绝杀令的修士倾巢而动。
而此刻的丹蘅正在边陲,过一个日暖花香的春。
小镇子不大,岔道却是很多,丹蘅跟在了镜知的身后左拐右拐,最后在一个岔道的尽头看见了一家悬挂着药包的医馆。比起大街的稀疏,医馆前颇为热闹,屋檐下蜷缩着不少无处可去、衣不蔽体的病人、乞丐。他们面带病容,可眉眼间并没有多少颓丧和不满,尤其是那些小孩,坐在破烂的竹席上玩猜大小的游戏,发出一串咯咯地笑。
两个小药童拿着蒲扇看着药炉,风一吹,清苦的药香向着四面八方传出。
“喂,带我来这干什么?”丹蘅抱着双臂,目光在那群快活的脏小孩身上转了一会儿,唇角才扬起了笑容,可在觑见镜知背影的时候又压了下去。
镜知开口:“找人。”
她率先迈步跨过了门槛。
丹蘅皱眉,倒是给了镜知面子,没有甩袖离去。她大步地跟上了镜知,甚至越过她半个身形,抬眸的时候,第一眼瞧见的是一张诊桌以及那立在桌子后方的年轻瘦削的女子。她的面容很普通,面庞略有几分苍白,眉眼间笼罩着一股病气,可她唇角带笑,眼眸中流出一股悲天悯人的慈悲。她穿着一身灰布旧道袍,可手腕上却是缠着一圈佛珠,连诊桌上都摆放着一只木鱼。
“病佛。”镜知开口,说完后她又指了指丹蘅,向着女人介绍了一句。
“佛?是佛宗弟子?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号?是你的旧识?”丹蘅一边给镜知传音,一边抬袖朝着病佛行了一礼,面上是恰到好处的笑容。
“算是佛宗吧?”镜知的语调藏着几分迟疑,简要地将自己与病佛相识的事情说来。
她过去替昆仑镇守神魔战场,可她与那些只留在驻地之中的人不同,而是走过神魔战场的边边角角,自然也会抵达这个距离神魔战场不远的小城镇。她就是在这条窄巷子里遇到病佛的,只不过那会儿她并没有以“病佛”为号,甚至身上没有丝毫同佛相关的东西。她是个悬壶济世的医者,可是在小镇子里并没有受到百姓们的欢迎。
“清州、流州这两周崇佛,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生老病死俱是烧香拜佛,等待着佛陀来渡他们出苦海。当时这里并不似我们如今见了的模样。”
“宁愿病死也不就医?”丹蘅眸光微沉,极为凉薄地说了一句,“愚蠢。”
镜知没有反驳,她道:“病佛不忍见镇子里的人病死,开始私自学佛。可她不是佛宗弟子,学的是野狐禅。”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连镜知都学会了嘲讽,“所幸佛门修士不屑来此处传道。”
“真是炽烈的佛风。”丹蘅讥笑道,在见多了仙盟的行事后,她竟不会觉得佛宗所作所为荒唐了。
“是来看伤还是抓药?”病佛温和的话语打断了丹蘅翩飞的思绪。
丹蘅皱了皱眉头,倒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的,她扫了镜知一眼,问道:“你受伤了?”
镜知摇头,她向来很少废话,对着病佛道:“业障。”
丹蘅笼在袖中的手蓦地一收,她望向了镜知,嗤笑了一声:“除了功德,有什么能消业障?”没等镜知反驳,她又冷冷道,“而我不想行功德事,我要自己快活。”说着,也不看镜知的脸色,直接拂了袖子离开。
镜知无言,长叹了一声。
病佛朝着她微微一笑,捏起了一边的小狼毫,温和道:“我开个温养经脉以及清心凝神的方子吧。”
镜知朝着病佛一颔首,轻声道:“多谢。”她并没有跟旧友多交流,而是转身朝着医馆外头走。在屋外瞧见了坐在破竹席上没有离去的丹蘅时,她也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那群瘦骨嶙峋的小孩儿没在玩猜大小的游戏了,而是眨巴着眼睛望着丹蘅指尖飞起的金色小鸟儿。
一丝一缕的灵力从丹蘅的指尖溢出,在孩子们快活的呼喊声中,小鸟儿变成了腾飞的龙、又化作了大鹏、长蛇、猴子……最后一扭又变成了摇头晃脑的老学究模样,口中发出了尖利的“子曰”声。那群小家伙们看了,更是乐不可支,歪歪扭扭地叠在了一起。
镜知走近丹蘅,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这术法其实极为粗浅,只是用来逗弄孩童的。可对于大荒的修士来说,不能够用于杀伐的道术都是“小道”,他们怎么愿意用时间来换小孩子们那一点儿不值钱的笑声?
“看什么呢?”丹蘅没有回头,不满地哼了一声。
小孩子们也没有闲心注意来人,只是嚷嚷着要丹蘅继续变化。
镜知轻笑,眉眼间露出了一抹松快的笑意,她一掐法诀,也变出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儿递给了丹蘅。
春风来了,百花竞相争放,只要她愿意,就能够瞧见。
丹蘅笑骂了一声:“幼稚。”
她起身接过了镜知递来的花。
灵力汇聚成的鸟儿一声长鸣,呼啸而起,到了半空中如烟花骤散,化作了漫天洒落的光。天地间游荡的风瞬间就凛冽了起来,好似这座小城镇化作了一个囚笼。
丹蘅的脸上渐渐失去了笑容,她手腕一翻,那朵花如同箭矢一般向外激射。
剑鸣声起。
太一剑飙向了长空。
无数银白飞掠,那暗中窥探的视线被彻底斩断,而奋不顾身向前的人也在剑气下跌落。只是尚未落地,陡然间便生出了一蓬雷火,将那不该存在的东西灼烧成了灰烬。
刀剑枪戟四起。
丹蘅垂眸看着地上坐着的小孩子,问道:“会害怕吗?”
“不怕,有佛祖保佑!”一个小女孩声音清脆。
丹蘅微微一笑:“错了,不是佛陀。”青色的刀光爆射,在半空中旋转一圈,宛如满月。刀枪剑戟破碎,一条条人影在那越来越快、越来越狠的刀光中翩然倒飞。青色的刀光染赤血,血缓缓地从刀尖淌落,一道苍凉的叹息在半空中响起。
元州到底临近佛宗,最先来到这里的自然就是佛门的子弟。
十八名佛修弟子结成金刚法阵,一个“卍”字大印遮天蔽日,将整座小城镇笼罩。
丹蘅提着枯荣刀逆着纵横的佛气迎上,而另一边太一剑起,银白的剑光如积雪。
一刀一剑,瞬息之间就冲破了十八金刚法阵带来的天地樊笼,硬生生将它们撞得支离破碎!
在这般浩荡的声势下,城中一物一瓦、一草一木俱是完好无损。
镜知、丹蘅的仁慈却是让佛修发现了可趁之机。
什么样的人能有灵力护住一整座城?她们又能够支撑多久?
苍穹之上的斗法已经能能让大地震颤,更何况是向着那厚重土地下压的攻势?那些蝼蚁的命向来不是命,高邈的修道人根本不会因他们的死亡而心生愧疚。
“这样子的佛,能渡谁啊?”丹蘅见状大笑。
青色的刀光剖开了一尊尊怒目金刚的法相,旋飞的刀气拧下它们的头颅,没有一尊下坠的金刚法相压入高低起伏的房屋,俱是在半空中化作了飞灰。
医馆中。
病佛扔下了那一支小狼毫,迈着步子从房屋中走出,她微微仰起头看着那漫天灼目的佛光,捏紧了腕上的那一串佛珠。她并不是佛者出身,看到的也是市面上流传的不成章的“佛经残篇”,佛门修士常称济世度人,可要怎么度人?
难不成就是在佛像前唱几句“佛祖保佑”吗?
生苦不渡!
病苦不渡!
老苦不渡!
死苦不渡!
若不渡人,为什么要称是济世的佛?
“阿弥陀佛。”病佛念了一声佛号,这是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念此佛号,而不是要做出是人间慈悲佛的模样,可她的语调中充满了对前路的困惑。
就在她迟疑间,咔擦一声响。
丹蘅提刀撞碎了最后一重阻碍,十八金刚法阵支离破碎,十八名佛宗弟子苟延残喘。
她一脚踢飞了最近的佛门弟子,大笑道:“佛是什么?佛是狗!”
第45章
佛是什么?佛是须弥佛宗弟子的终道,是那高妙不可污的世尊。
丹蘅毫不留情的讥讽使得金刚怒目,降魔阵势再起。只是那围堵她和镜知的十八金刚早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那重现显化出来的佛陀法相,同样变得残缺和滑稽。最后一道倏然间腾跃而起的剑气斩中了法相的气机,余下的佛门高僧,身躯陡然一僵,一道道裂痕自面上生出,旋即如破碎的琉璃,在鼓荡的长风中散去。
风波渐渐平息,丹蘅与镜知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病佛冷静了片刻,从袖中摸出了一张黄纸写就的方子,道:“写好了,让小童抓了药,你们自己应该能够煎药,或者直接祭炼成丹丸。”她的声音温润,等视线转到那群不知忧愁的小孩儿身上,又变成了一种苦涩,她的肩上仿佛压着浓黑的巨大阴影,沉重如山。“我连这座荒僻的小城镇都走出去,等到潮起时,既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别人。”
“嗯?”丹蘅偏头望了一眼病佛。
病佛恰在此时抬眸,对上了她幽沉的视线。长叹了一口气道:“这些病弱的人都是被各家各户抛弃的。虽然佛门未亲自来传道,但是那风气吹遍元州各个角落。百姓们宁愿给神佛菩萨塑金身,也不想匀出三两钱来治病。在远在天边的佛与近在咫尺的亲人中,他们从来都是只选择后者。
“甚至有人以为今生的劫是前生的债,病与苦都是罪有应得。我若不做佛,便不会有人来寻我治病。”
“那你就做佛。”丹蘅敛着眉眼,身后如浓墨般的业障逐渐消散,可每一次的杀戮都在她的身上烙下了一道深痕。见病佛垂眸不语,她又道,“你做佛,不需要经由谁来同意。”
“姐姐,姐姐,我还想看烟花。”不知愁的小孩儿拍着手掌嚷嚷。
丹蘅微微一笑,眉眼间是少有的清润与温柔。
镜知凝视着她,此刻在她的身上窥见了几分当初在昆仑时的模样,或许她的舒雅温柔也不是假象,只是天地间的一切快要将她逼疯,让她变成了一柄好似雪丛中生出的凄艳之刀。
刀一旦染血就回不去了。
此刻千千万万的人正向着元州奔来。
只是谁也没有提起之后的事情-
风起雨落。
细细密密的雨连成了一排从屋檐下坠落,汇聚成了一条小河。
记何年冒着雨爬上了飞舟,向着学宫中的弟子打了个招呼。众人虽然也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是他们修道不久,功行远不如记何年,一旦出了学宫,恐怕无力应对那些危机。只得眼巴巴地望着记何年,要她时不时传讯回来。
记何年自然是满口应下。
她是须弥佛宗出身,对元州、流州再熟悉不过。在佛门阴影笼罩下的这两州,家家户户崇佛、人人敬佛,如此香火信仰化作了笼罩整个须弥佛宗的大网。丹蘅和镜知怎么会想要去那一处?她们又要如何躲开佛门的监察呢?
坐到飞舟上的时候,记何年面上那股笑容收敛了起来,她拨弄着腕上的佛珠,低声念了一句“难办”。丹蘅要躲开仙盟的追踪难,而她要济世度人也难。
飞舟西行,那朦胧的雨帘逐渐地淡去。
日夜轮转,清透的月光透过了窗户,投映在了榻上。
记何年盘膝坐在了小榻上,前方是一本本摊开来的佛经。昔日在佛门被禁毁的佛典,她在《文藏》中找到了新的刻本。号称佛陀传法之人无数,道念同样如漫天的繁星,为什么不能让它们互相碰撞?反倒要强行将一颗明星点成唯一的太阳?
“你怎么不待在学宫,非要来元州?”闪烁的封玉中传出了丹蘅懒洋洋地声音,投映出来的人正翘着腿躺在了木榻上,左手不停地掂着一块玉,上上下下地抛玩。不远处,镜知正在看顾白烟袅袅的药炉,像是整个人浸在朦胧的云烟中。
“你需要我。”记何年道。
丹蘅轻嗤了一声:“谁需要了?听我的,你快要回学宫去。”
记何年摇头:“不。”她的面上流露出一抹认真,“佛宗在元州、流州经营千载,千千万万信众会成为他们的利器。想要赢过他们,只能论道!我在清州不少村落传我佛之念,可这奈何不了佛宗!”顿了顿,她又道,“如今仙盟要清异端,祭炼了天心同照仪轨,要笼罩大荒。但凡异端,皆是仙盟之敌。我不信所有人都像佛尊那样想!我若是点燃了一颗天星,那就会有无数的天星闪烁!”
丹蘅沉默数息,她透过了千山万水、跨越了无数的距离直视着记何年的眼睛:“那你来。”这是记何年选择的路,她不会去阻止。
记何年:“你不妨也信一回?”她们之中唯有丹蘅最固执,她对这个世间总是冷嘲热讽,想要游离于外。可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让自己在囚牢中越陷越深,她的本心到底如何呢?没等到丹蘅回答,封玉上的光芒一闪,很快就又熄灭了。
记何年端坐着,哑然失笑-
丹蘅捋了捋袖子,她坐起身,漫不经心地拂去飘落在肩上的落花。
她朝着镜知觑了一眼,恰好与她的目光对撞,一时间像是跌入了一个银色的湖泊里。片刻后,丹蘅才皱了皱眉,故意道:“药焦了。”
“没有。”镜知一脸认真,她站起身走向了丹蘅,立在了屏风边凝神望着她,问道,“记何年道友要来吗?”
丹蘅没有应声。
她坐着,镜知站着,是居高临下地望。
她不满这样的高差,伸手拉住了镜知的衣袖,将她扯到了榻上。她抬眸,指尖描摹着镜知的眼角,懒洋洋地敷衍道:“来了如何?不来又如何?”
镜知道:“她来了,你就不会寂寞。”她觉得丹蘅待她和记何年还是略有些不同的,至少在记何年的跟前可以毫无顾忌地嬉笑怒骂,而在她的跟前……像是有着无法横亘的距离。她想要问一问丹蘅,她们是什么关系?到底算不算知己,可又怕得来的是个否定的答案。
人世间百般情感,她第一个体验的就是忧惧心。
“你又能瞧出我的寂寞了?”丹蘅托腮,笑吟吟地望着镜知。没等镜知应答,她又略过了这个话题,道,“元镜知,你这样赖着我,总要给出一个缘由吧?”
“我、我——”
可丹蘅并没有太好奇那个答案,她像是翩然停驻的蝶,下一刻又乘着风前往其他地方。伸手推了推镜知,她哎呀一声:“这次药是真的焦了。”镜知蹙眉,下意识去抓那双手,可指腹也只是从那微凉的柔软手背上轻轻擦过,手指收拢握住的是一场空。
镜知起身去端药。
清苦的药味被风吹得满屋子都是,才窥见那药碗,丹蘅便嫌恶地皱起了眉。
丹蘅对着镜知开始挑刺:“怎么不祭炼成丹丸?”
镜知无言。
明明不久之前是丹蘅打发她去熬药。
明媚的花影自窗户落入小榻上,迷离而又斑驳。
丹蘅仰起头,扑哧一笑:“泥人尚有三分气性,你怎么看起来一点脾气都没有?这还是昆仑那鼎鼎大名、神鬼不敌的阆风剑主吗?”见她一双银灰色的眼眸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仿佛天地之间并无他物存在后,丹蘅倏然又敛起了笑,她很轻很轻地说道:“不要这样看着我,也不要惯着我。”
人这一生总是在分别,都会像她的两位母亲一样分道扬镳。
她孑然一身在天地间,不需要爱。
丹蘅眸光寂然,那点儿灿烂的明光旋生旋灭。
镜知不知道怎么劝,她坐在了榻边,温声道:“喝药。”
丹蘅想推开药碗,可转念想起了自己才说不久的话。她既然要一个人,那么就不能在镜知的跟前做出那股子娇态。她接过了药碗,仰起头一口气喝完。苦涩在唇齿间盘桓不散,甚至渗入了四肢百骸,仿佛她这个人只剩下了苦。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唇上忽地微微发凉。却是镜知的指尖抵在了她的唇上,那轻柔的触感使得她没有半分心神能分给入口的蜜饯。
镜知认真道:“我相信这条路能走到底,大荒会有一个清平世的。”
丹蘅勾了勾唇:“是吗?消息从元州传出,转瞬间便抵达大荒各个边角,刀剑枪戟化作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你凭借手中剑能够将它们撕开吗?”
镜知心平气和地回答:“我可以。”
丹蘅睨着镜知:“我以为你要放下剑了。”
镜知摇了摇头。
天地之大,可刀风剑雨无处可躲了-
万里高空,飞舟破云而出。
阁楼前,记何年望着抱着琴横在了前方的人,大声道:“我可以!”
拦路的人名唤雪犹繁,是从清州醉生梦死楼过来的,记何年听说过她的名字。
就在一刻钟前,她骤然现身,问她能不能闯出一片新天。
记何年知道,雪犹繁问得不仅仅是她,还有大同学宫。
醉生梦死楼秉承的是过去那位琴圣的道念,她们从未表达过对学宫以及见秋山的看法,可终究与孟长恒她们是不一样的。
雪犹繁点头,抱琴跳上了飞舟。
她一点都不见外,那双眉眼间早已经褪去了妩媚,只余下如刀剑锋锐的英气。
她道:“那就走!”
只是记何年返回元州的路并不好走。
在她投向了大同学宫后,一下子从佛门未来的佛子变成了背弃佛门的毁佛者,佛宗修士岂会不来拦她?
“举佛宗之力,要来围剿你们,这条路并不好走。浩浩长天,就算是插翅也难飞吧?”雪犹繁轻笑着询问。
“不是‘你们’,是‘我们’。”记何年纠正了雪犹繁,仰头看着高天,斩钉截铁道,“我今日返回西境,要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为天下学道者定其宗!①”
须弥佛宗法脉众多,可大多出于小乘,号称“人我空”,所求的是个人解脱,从而一举迈入涅槃之境。他们虽然在元州、流州传道,可所求不是的济世度人,而是靠着那些信众塑金身,赚个盆满钵满。再者便是借信力凝结的力量修佛,这一举动其实与大秦先前敕封神祇极为相似。记何年曾经读到过被佛宗禁毁的典籍,那法门不同于小乘,要自度度人,上求菩提,下化众生。甚至有一部《大般泥洹经》道人人皆可成佛,这让佛宗弟子如何忍受?佛性高邈,岂能与凡夫俗子同在?!
雪犹繁望着记何年飒爽一笑:“你这话比秋师还要嚣张。”
记何年微笑道:“不。”
天底下哪里还有比见秋山嚣张的人?
年轻的时候就对众人供奉的白玉圭下手,后来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编纂道典创立大同学宫,与仙盟、帝朝争锋。她看着眉目温和,像是一泓春水、一股春风,可实际上疯得厉害,敢做这千千万万人不敢去做的事。
丹蘅虽然在蓬莱成长,可她的性子随了见秋山,只是比起她的内敛,丹蘅疯得人人可见、人人相憎-
学宫中,檐下的风铃声在风中唿哨作响。
见秋山放下了小狼毫,推开门看到了立在廊上的人。
学宫里有九重大阵法,若是没有心怀杀机,便不会激发,因而这学宫人人都可来。
“师姐。”廊道上的人甜甜地唤了一声,她瞧着十三四岁的模样,玉雪可爱,可实际上骨龄已有数百岁。她是儒门十二贤人之一,名唤温长应,过去与见秋山的交情不错。只是在这二十年间,没有再联系了。
“温师妹。”见秋山朝着她笑了笑,又问,“要喝茶吗?”
温长应眸中掠过了一抹欣喜,她连连地点头,几步走到了见秋山的身侧,牵着她的衣袖,姿态颇为亲昵自然。“我与师姐许久没有见面了,这皇都有什么好的,师姐为什么非要留在这边?”说到后头,她的话语中多了几分埋怨来。
见秋山没有多言,只是领着温长应到了迎客堂中,替她斟了一杯茶。
温长应抿了一口便吐了出来,皱着眉道:“怎么这样苦涩?师姐这边没有好茶吗?要不要我差人送点过来?”
见秋山耐着性子听温长应说完,她笑了笑道:“是当年的茶。”她露出了一抹歉疚,“是我的错,没想到师妹喝不惯了。”
温长应闻言一僵,要是换别人说这样话,她会认为是讥讽,可是见秋山不一样,她当真在愧疚。她眨了眨眼,重新抿了一口,强迫着自己咽了下去,道:“其实也不难喝。”毕竟当初的她,是连这样的茶都喝不到的。
她跟见秋山不同,并不是加入经纬儒宗中就开始崭露头角。她只是一个寻常执事的女儿,勉强地学了点儒门的道法,算是个外门弟子。可是她生性要强,就算身在外门,也吃不得亏,在年少的时候不慎得罪了人,累得父母惨死。儒门同道中,竟无一人愿意施以援手。嘴中说着“仁义”,可表现出来的却是各扫门前雪的漠然,最后还是见秋山救了她,并且愿意腾出珍贵的修炼时间替她来讲经。
她孜孜以求,厚积薄发,最终还是跻身儒门十二贤人之列,将昔日慢待她的人踩在了脚下。
在饮了茶之后,就要说闲话了。
温长应抬头,望着见秋山嬉笑道:“仙盟已经下了绝杀令,师姐不担心吗?还是说,期待着蓬莱那边作反应?”她一直不喜欢姬赢,都说蓬莱有“无情”之名,谁家找道侣都不会寻上他们蓬莱道宗,可偏偏师姐要跟姬赢喜结连理,然后变成一对“怨偶”。当初听闻两人和离时她还高兴着呢,哪里知道离开蓬莱的师姐,压根不打算回儒门。
“师姐,姬赢将白玉圭之事传出,现在天下修士将不能飞升之因怪到师姐你的身上,蓬莱那些人可是无情得很呢。”温长应又道。
“她如何跟我有什么关系?”见秋山蹙了蹙眉头,她敛起了笑,对上了温长应的目光,“儒门要你来做什么?”
温长应笑容越发僵硬,她有些局促不安地低头,慢慢地吞着那被她嗤之以鼻的粗茶,半晌后才扬眉笑道:“是我自己要来的。儒门十二贤至今缺一位,要是师姐愿意回头——”
“可我为什么要回头?”见秋山打断了温长应的话,她的眼眸中掠过了几分失望,“我想你应该更清楚那一切才是,你好不容易从泥潭中走出来,却要将天下人推入泥潭中吗?”
听了这话,温长应不笑了。
“我如今有了权势之后,就不再苦了。”她对上了见秋山的视线,“山巅就那么点空位,他们变强了,怎么愿意听话呢?难道我要自己拿起绣线织锦衣?难道我要自己下山洞挖矿石?”
见秋山反问道:“别人可以做,你为什么不可以做?”
“我追逐一切是为了让人瞧得起我,是为了享受的。”温长应的语调很慢,那张玉雪可爱的脸露出了怪诞的神情,“师姐,你是人人羡慕的存在,一生顺遂,我不懂你为什么非要自找苦吃。想要学那舍肉喂鹰的佛陀吗?可就连传出这个故事的佛宗都对此嗤之以鼻。
“或许你觉得现在的一切很糟糕,可是你看,天还是那样蓝,地还是承载着万物,至于那些哭声,本就是大道运行中的常事,师姐为何要去倾听呢?”
见秋山摇头:“天要塌了。”
她的面上出现了一抹罕见的认真,只是在温长应看来,这些都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困苦。
“来之前孟师兄跟我说不要劝,你不会听。但我还是想要见一见你。”温长应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二十年前的样子太模糊了,我想要在刀剑相向前记住师姐的模样。”
见秋山温声道:“那你现在看见了。”
“是啊,我看见了。”温长应面上露出了一抹笑容,竟是打着几分苦涩。“我一直在想,日后有机会一定要回报师姐的救命之恩,可如今想来,却是那样难。”
见秋山:“我施恩并不图报,不必挂怀。”
“好好好!”温长应一连道了三个“好”字,她将那杯苦涩的茶饮尽,一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同学宫。
见秋山轻轻叹息。
道侣反目,亲友殊途,这些都算什么?
她手腕一番,一张彩绘的面具出现在了桌上,那半枚白玉圭的碎片正落在面具的额心。
这历史里的旧物似乎有很多话语想要倾诉,快了,再给她一段时间就能揭开那笼罩在了瘴雾中的过去了。金乌御日,东升西落,自大荒有日月以来便是如此,是什么导致了十日并出?是什么导致了神魔战场现世?先人们又做了什么样的回应?
温长应一口气奔出了学宫数里外才回头看笼罩在灿灿明光中的学宫。
这样坐落在郊野的学宫比不上昆仑崚嶒的剑阁,比不上蓬莱那在海潮中巍峨耸立的浩淼神宫,比不上须弥佛宗的八十一尊金身大佛,比不上须弥儒宗如林立错落的书阁……可就这样的一座学宫让她心中生出了一股悚然之感,她越看越觉得学宫巍峨,仿佛一根支天之柱。
“你去见她了?”冷漠的话语打断了温长应的沉思,她凝眸望向了一身金衣、面容端肃的姬赢,微微一笑道:“是啊,我们不一样。就算是道途不同,师姐也会请我喝茶,但她不会再见你了。”看着姬赢面色转为铁青,温长应因见秋山生出的郁气消散一空,放声大笑,“你当初做那么多,没想过只会将她越推越远吗?你为了她答应的事情,本身就是与她背道而驰,你没有想到过今天吗?姬赢啊姬赢,你真是可悲!”
点滴往事在心中浮动,她在与见秋山结契之前,就对着蓬莱的长老立下了大誓。少年时以为“改天换地”就在挥手之间,后来才知道命数浮沉,人皆蝼蚁,世间没有两全的事情。冷淡地望着大笑的温长应,姬赢寒声道:“那又如何?”
温长应笑声戛然而止,她安静了下来,良久后才道:“不如何。”
原野上长风掠动,她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学宫。
种种过往,譬如朝露。
金风玉露一相逢后,只余下生死不同归了。
作者有话说:
①神会,滑台论战。
第46章
月明星稀。
荒僻的小城更是寂静无声,唯有虫鸣与风过草间的窸窸窣窣声起伏不定。
谁也不知道第二批人什么时候到来,谁也不在乎他们来不来。
“真是麻烦。”丹蘅盘膝坐在了榻上,她左手圈起了墨色的长发,右手则是拿着一根红绫,怎么都打理不好 。她的身前是空空荡荡的酒壶,也有金簪、玉钗,铺了一地。她垂眸盯着晃眼的首饰片刻,一泄气手一松,任由长发披在身后,她则是捏着那根两指宽的红绫不住地把玩。
镜知抬眸瞥了丹蘅一眼,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了她的身后跪坐了下来。那双纤长如玉色的手轻轻地掬起了那乌黑的长发,手腕一翻便取出了一把木梳。丹蘅最是不耐这些活计,可镜知在这方面好似别有天赋,指尖在长发中穿梭,编起细小的辫子竟也似用剑时那样游刃有余。
“皇都那边传来了消息。”丹蘅懒洋洋地开口。
“嗯?”镜知声音很轻,语调微微上扬。
“嬴危心自立的事情让皇都那边的人焦头烂额了好一阵子,可比起那远在千里的嬴危心,那帮家伙最顾忌的是自身的利益。一些达官贵人联合了起来,借着这个当口给那年轻的皇帝施压。一开始,皇帝听了嬴清言的,靠着雷厉风行的手段,要给那些人点颜色瞧瞧。可那些世家大族非但不怕,还真收拾收拾东西出逃。”丹蘅顿了顿,神情有些微妙。要是笼络人心,自然是恩威并施最好,可嬴清言只想将朝野搅乱,她的野心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仇恨。
“嬴危心那里也效仿黄金台旧事,礼贤下士,这样对比不下,那帮人不心动才怪呢。只是皇都并不好出,在真正面临绝路前,他们也不想走一条背井离乡的路。那些昔日互相瞧不起的人终于走到了一块,向着皇帝提出谏言。到了这地步,皇帝怎么都要做一个选择了。”
镜知问道:“是将嬴清言推出去?”
丹蘅轻哼了一声:“的确如此。”顿了顿,她又道,“甚至将主意打到了嬴梦槐的身上,要从那些大秦的世家子中替她找个驸马,好笼络人心。”
镜知并不太关心嬴家的两姐妹,她只是道:“这样看,学宫那边能暂时平静下来了。”
丹蘅眸光微微一闪,她短促了笑了一声,应答道:“或许吧。”她一下子没了攀谈的心情,只是那样坐着,直到镜知替她打理好头发后,才微微向后靠在了镜知的身上,昏昏欲睡。镜知垂着眼,她看不到丹蘅的神情,右手抬起轻轻地搭在了丹蘅的腰间。
好梦难得。
谁也不知道那追兵什么时候会将梦境惊破-
烟雨皇都。
冬去春来间,那如鹅毛般的大雪化作了缠绵不尽的雨,淅淅沥沥,朦朦胧胧,从黑夜下到了白昼,极少有晴日。
长公主府外。
一位清隽的锦衣男子打着一柄紫色的伞,正噙着温润的笑容立在了雨中。此人是陈家子,名陈恕,算起来是嬴梦槐的表兄。如今皇都中的世家大族逃的逃、败的败,势力已然削减了不少。陈家地位特殊,陈家主乃天子舅氏,若非不得已,不会将整个家族置于危险中。
“殿下,天子做事情,实在是儿戏,现在到处都是那样的声音。”师长琴眉头蹙起,看着从容优雅地翻着书籍的嬴梦槐,多多少少有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嬴梦槐温声道:“但是在这之前,他会先处置六娘。”
在嬴清言的搅动下,这潭水实在是浑浊得厉害。如今流言四起,朝臣纷纷指责嬴清言是祸国殃民的罪人,嬴名封大概也会顺势而为吧?那嬴清言呢?
“嬴清言手中有人。”师长琴眸光微凛,那批人是在对付玄州仙盟驻地的时候现身的,可不像是在十二州征来的,摆明了就是嬴清言自身培养的势力。如今虽扯着皇帝的旗号,只是最终听命的人仍旧是嬴清言。“她会反!”师长琴笃定道。
这位一直不是好相与的人,她先后与仙盟、世家交恶,与学宫更无往来,除了孤注一掷,她还能够走到哪里?
嬴清言冒着绵绵的雨走在街上。
隔着一长段距离,她便瞧见了立在了嬴梦槐府邸外的陈恕。
她哪会不知嬴名封的打算?眸中闪过了一抹讥讽,她脚步不停地路过了那一条街,前往皇宫。
即使明知嬴名封对她心生厌恶,她还是要入宫。
她要是现在不面对愚人,以后要怎么面对她所爱的人?-
一夜好梦,可却没有一个宁静的早晨。
那尖利的唿哨声伴随着佛号声穿透了荒僻的小城,将沉睡中的人从梦寐中唤醒。
丹蘅睡眼朦胧地打呵欠,她挽了挽袖子,用枯荣刀轻轻地拍着桌面,笑道:“你说那些追兵笨不笨。既然那样想要各大宗派的道典,想要一举跃入龙门,为什么不去学宫的《文藏》中找寻自己可修持的‘道’呢?至于入了学宫之后有人替他们遮风避雨,可不像是现在,埋骨荒野,无人收尸!”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丹蘅眼中寒光迸射,身形如鬼魅般飘动。
无非是见她和镜知两人远走西境,势单力薄而已。
他们怎么愿意去做那千千万万人之敌?
飞舟破云而出,舟上的修士下跃,身形如流星。为首的是一个头戴高冠、身着绛紫色儒衫的中年修士,他的手中拿着一支半尺长的金笔,随意地在半空一勾画,便见墨迹飘洒,墨字如山,向下坠来。
“铁画银钩?”丹蘅一挑眉,刀光如疾电,向着那片墨池飞窜,顿时将那如山的大字劈得粉碎。
中年修士面色从容,手腕一抖,那支墨色的笔就旋飞到半空中,顷刻间便书写出了一连串大字,如一堵墨色凝成的巍峨高墙,令人心神惊惶。儒门子弟修习的都是圣人章,领悟的圣人言意境越多,自身的神通就越发强悍。中年修士虽比不得儒门大贤人,可以他的学识足以成坐镇一方的长老。他立在半空中,周身灵力起伏澎湃,如汪洋大海,肆意奔流。
丹蘅望着中年修士冷笑,灵力一运转,便见雷云瞬息之间便弥布千里,形成了一张绵延不绝的雷网。电光如龙蛇游走,天地之间俱是隆隆响声。中年修士知道清微神雷的厉害,岂会不做准备?他袖中飞出了九枚冒着电弧的青木籽,如星光缠绕周身。这是用雷木祭炼成的青木雷籽,能够收束雷法,是专门用来对付蓬莱的雷法的。
可就在雷籽旋转的瞬间,雪色的剑芒破空而来,待到中年修士看清那道银光时,九枚青木雷籽上发出了咔擦一道响声,紧接着便从里向外的爆散。那些曾经收在了青木雷籽里的雷意顷刻间爆发,纵然中年修士在瞬息间做出了反应,可还是被雷芒轰中,玉冠破裂,灰头土脸的好不狼狈!丹蘅眼神微闪,趁着此刻打出了一道清微雷木刀气,清微神雷瞬间便锁定了中年修士的气机!
中年修士心神一凛,一股颤栗之感自四肢百骸间蹿升!
“诸位道友,何不出来助我?!”他朝着飞舟高声喝道。
“道兄先前不是让我等不要插手吗?”
“被两个黄毛小儿弄得如此狼狈,真是——”
啧啧的叹息从飞舟中穿出,一个儒士打扮的中年人和一个大肚的尚一前一后地掠出。
丹蘅认得这两人,她笑了笑道:“佛门三不戒和尚与儒门的雪泥先生。”
“目无尊长的小辈,还不认罪?!”雪泥先生怒声呵斥。身后剑光一闪,便见一道飞鸿之影啄向了那道锁定了中年修士的刀光。他修的是“飞鸿踏雪泥剑”,在成名之后便遗忘了自己的原本名姓,以“雪泥”为号。这剑势在于急、在于痕,一道战胜了对手,那么下次再对上的时候,剑意就能辨认昔日的留痕,让自身立于不败之地。
一蓬青光在半空中散开,好似一朵骤然绽放的莲,可刀中的凶煞与凛冽丝毫不少,无数青紫交杂的流光绵绵不绝,钉入中年修士的身躯。
“大胆!”三不戒和尚双手合十,一只金色的手掌从天而降。
那寂然而又飘渺、不见踪迹的太一剑在此刻掠出,在半空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气痕。剑与手掌碰撞的瞬间,声势轰隆、流光四散。三不戒和尚往后退了一步,悚然心惊。他将右手伸出,只见掌心出现了一道细长的血痕,正一点点地向外渗血。他的金身时时刻刻都存在,可对方那随意的一剑,却轻而易举地将他的金身斩破!
他的心头发寒,四面的杀意越发凝重了。
隆隆的雷声在这一刻消散于无形,天地寂静,可就是这样的静,让人心中发寒。
“你们为什么要自毁前程?”雪泥先生发问。
丹蘅勾唇一笑,她道:“你怕了。”要不是怕了,怎么不见先前的气势汹汹?怎么会想着劝说人回头?不是慈悲,是怕自己没有了后路。
青光成一线。
沸腾的气机如怒潮翻滚,那只雪白的飞鸿掠浪而来,猛然间与青光撞击在了一起。翅羽纷纷扬扬散落,铿然巨响打破了那片沉静,一只飞鸿倒飞了回去,落在了雪泥先生的脚下,重新化作了一柄流淌着白光的剑。
只是剑上的灵机磨灭了不少。
“你们只有两个人,能支撑多久?赢了一个两个又能如何呢?”三不戒和尚面上露出慈悲色。
丹蘅一挑眉,笑说道:“我若力竭,就向业障借取。”她的身后业障如浓墨流淌,这样无穷无尽的业障之力,能吞没天地的明光,永远不会有耗尽的时刻。只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她自身定会意识消亡,只余下一具只知道杀戮的身躯了。人生在世,总会背负业障,可修士的修心就是一个驱逐业障的过去,再不济借助外力,世间很少人会像丹蘅这样背负业障,更不会有人像她这样疯狂,要利用业障。
雪泥先生脸色一沉,怒声叱骂:“邪魔歪道!”他提着剑往前踏了一步,眼瞳中映照出了流窜的雷霆。只要一方不愿意退缩,那么这件事情就不能善了。
“不要业障。”镜知忽地开口,她凝视着丹蘅,语调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可以向天地借取!”
丹蘅笑了一声。
天地不是她一个人的天地,她要是借了,未来该怎么还?但是这一身与生俱来的业障,却是她一个人背负的。
她欠自己的,不用还-
“快点快点,再快点!这飞舟怎么这样慢!”
数百里外,记何年操控着飞舟向着西境疾驰。她的飞舟法器不差,只是她的心情犹为迫切,恨不得立马现身在丹蘅身侧。
“你着急也没有用,进入了西境就会面对不少敌人。”雪犹繁袖子挽起,面颊晕红。不久前,她们才打退了一波围攻的人。像这样的境况,在入了西境以来,发生了无数次了。天罗地网,她们总会撞入别人的视野。不过历程中也不是一无所得,至少飞舟上不再是她和记何年两人了。心中想着,雪犹繁觑了眼围坐在舟首的一群同道,唇角勾起了一抹发自内心的笑。
仙盟要清“天地”,要执“一”道,要“万法同”。
那些左右摇摆的人,如今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了。
记何年叹气。
倏然间,她的眼中映出了一枚粲然的金光,她的呼吸一滞,像是被人夺取了神魂,只是怔怔地望着天际浮现的一抹光芒。那光芒实在是太绚烂了,如朝日初升,光芒万丈。若只是一团璀璨的光华,还会被人误以为是什么宝器出世,可视野中并非如此。粲然的金光一重又一重的演变,最后勾勒出来一尊无比庞大的拈花佛陀法相!不管记何年的视线转到了哪个方向,都能够看到那尊法相!身上的菩提圣气涌出,她内心的如来相似乎也要朝着那尊佛陀演化!记何年一用劲,手中把着的佛珠骤然破碎,她倒退了一步,额上满是冷汗。
“那是什么?记道友,你怎么了?”雪犹繁的声音响起,她困惑地望着那一尊无处不在的佛陀法相,眼中满是不解。她并非是佛修,并不会与那佛气共鸣,受到的影响自然也不会太大。
“是佛宗!”记何年咬了咬牙,“那是天佛法相!”
天佛并不是存在的某一位祖师,而是一尊被信众供养出来的“佛陀”,它凝聚着元州、流州数以万计的信众的力量!
“佛宗开始清道了。”记何年沉着脸,她的神情是非一般的肃穆,“她们怎么就选择了西境呢!”
雪犹繁眼神微凛,也一脸肃然地问:“那佛陀——”
“两州百姓皆崇佛,但凡有所求,就是拜佛,可他们见到的只有佛宗的弟子,而不是真正的佛。如果有一天佛陀法相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见,他们会怎么样呢?”记何年冷笑连连,“他们对佛很是敬畏,欣喜若狂之下,最容易变成傀儡!”-
在天佛法相显世后,整个元州都陷入了狂喜之中。
他们期待着见到佛之后,过往的愿望能够实现。
“我佛保佑,元州变成了一片净土,以后没有生离死别,也不会有病苦、怨苦。”医馆外,瘦削的病人跪在了草席上朝着佛陀金身磕头。倒是小孩儿们不懂事,鼓掌喊着高兴的话,甚至还用手指指了指远在天边的佛陀。
只是很快的,小孩就被一侧的大人叱骂了。
这个举动实在是无礼轻慢。
小孩年纪小,挨骂了就哇哇大哭。没等到煮药的药童来哄,病佛便匆匆忙忙地跨了出来,蹲坐在小孩跟前温声细语地哄着她。
“菩萨,我佛显世,我的病是不是可以痊愈了?日子是不是不会那样苦了?我们的诚心终于感动了上苍了吗?”一位抱着幼儿的妇人泪眼迷离。
在往常为了让病人安心,病佛总会说一些“我佛保佑”的话语来,可抬头,她能不远处的窥见风起云涌。若是没有人护着这座城,在那样的攻势下,整座城早已经被夷为平地了。可那护着整座城的,却是两个才来到此间的、与此处没有任何关系的修士。至于佛宗修士,根本看不到他们这一群蝼蚁。她叹了一口气道:“人有情,佛无心。”
那妇人并没有听明白,只是痴痴地望着那不管转到哪个方向都能窥见的佛陀法相。
病佛又道:“药是人种的,钱是治病的人出的,跟佛有什么关系呢?”
妇人回神,一脸不赞同地望着病佛,辩驳道:“如果不是有佛在,药物怎么能生根发芽?”
病佛闻言失笑,她摇头道:“风调雨顺就能生出,是自然之道,是天地之法,要谢就谢天地。”
妇人不解道:“佛不就是天地吗?”
病佛摇头,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不是。”
天地载众生,怎么会那样的自私?-
金佛现世,普照四方。
不远处,肃杀之风仍旧在四野回荡。
三不戒和尚僧袍破裂,一道刀痕从眉心划到了耳边,深可见骨。要不是恰在那时候金佛借力,恐怕他已经被那恐怖的一刀枭首。他忌惮地望着笑得肆意的丹蘅,眉头微微地拧起。
另一边,雪泥先生也颇为狼狈,雪色的飞鸿骤起骤灭,只留下了一道淡痕。雪色的剑光神出鬼没,又急如流星,此刻他还能站着,靠得是一件上乘的法器。只是那法器灵光黯淡,原本合则为玉盘,放则如莲花瓣,可在被太一剑劈碎大半后,只余下四片玉莲了。在雪色照眼的时候,雪泥先生顾不得心痛,将余下的四瓣玉莲一催,他自己则是往后飞掠。忽然间,他背脊生寒,喉咙处出现了一股尖锐的剧痛,下一刻便头颅旋飞。
在最后的一刻,他只窥见了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像是万年不化的寒冰。
他总算是想起了,这柄昆仑的利剑在神魔战场是如何所向披靡。
可就是这样的无情剑,竟生出了一股陪人走万水千山的柔情。
风云之中,只剩下三不戒和尚立在了漫天的佛光里。
鲜红的血顺着他的面颊向下流淌,平添了几分阴冷和邪异。
死到临头,他不仅没有恐惧,反而生出了一股奇异的微笑,他指了指天际的法相,慢条斯理地问:“看见了吗?你们能杀死我,但是能杀死整个元州、流州的人吗?连一座小城都要护着,你们能下得了手吗?”
丹蘅“哦”了一声,她不想多问,不愿意去思考未来的事情。
枯荣刀长鸣,她逆着那绚烂的佛光举刀。
在撞破了层层的护罩后,滚荡的血像是红雨洒落。
丹蘅收回了刀,轻轻地抖了抖上头沾染的血珠,对着天穹,轻轻地感慨道:“我真是讨厌这些光亮啊。”
“不是光。”
镜知轻声道。
她抬起头看见的哪里是满目灼然的光亮?而是那一道扭曲的阴影勾勒出的模糊人形,就那样横亘在天地之间,宛如消杀不尽的虫群。对天地来说,仙盟的这群修士是那贪得无厌的蠹虫,不是吗?
丹蘅懒洋洋地问:“在想什么?”
她身上的杀意消失得快,就连那起起伏伏的业障也随之消融无踪。若是心性修不到家,恐怕业障显化的瞬间就会被无穷无尽的恶念吞噬。
镜知凝视着丹蘅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在想……你想去哪里?”
丹蘅轻笑了一声,她朝着镜知眨了眨眼,促狭道:“怎么?我想去哪里,你都能带我去吗?”
镜知点头,神情好似发重誓那样庄重:“我能。”
丹蘅偏着头想了一阵:“我想去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不要荒僻的山林,也不要人潮涌动的闹市。那儿有高大的、枝繁叶茂的擎天木,有一年四季都长开的花,有清粼粼、一望无垠的湖水,有——”见镜知认真地聆听,丹蘅的笑语戛然而止。
“我哪里都不想去,我就在这里等着,等着满城的人都来杀我!”
第47章
近午的日光已经被佛光取代,那尊横亘在天地之间,自各个角落都能望见的神佛取代了璀璨炽热的日轮,成为元州、流州间唯一的太阳。两州之民本就尊崇佛道,以须弥佛宗马首是瞻,到了此刻更是以为自己的回报到来,翻箱倒柜寻些香火钱,前往各自的寺庙,要向佛陀献上一片赤诚之心。
可富人家财万贯,有一掷千金的豪爽,穷人却是家徒四壁,除了卖儿卖女哪还有什么办法筹集银两?一时间乱象迭起,而须弥佛宗那济世的菩萨根本窥不见众生的苦难,他们的心在天上。
深入了佛宗的地界后,记何年她们便不再乘坐飞舟前行了。她们雇佣了一辆辆马车,在那错落的城池中奔行,在荒芜与繁华之间穿梭。得知丹蘅她们的处境不妙后,记何年恨不得立马到她的身边,然而在路过一座小城时,记何年不由得止步叹息。
日光照落在了郁郁葱葱的行道树上,投下了一片阴影。来来往往的人念着佛号,脚步匆匆地奔往了城中的法坛。记何年抓住了一个人问了一声,才知道有佛宗的弟子在此处开坛讲法。而佛宗弟子开坛讲法,是要收“香火钱”的,甚至还要鼓动他们来塑金身。
站在了粲然的明光下,记何年感受不到温暖,内心深处反而有一股寒气不住地往外蹿。
正当她准备迈步的时候,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了出来。一个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将一个六七岁的女童夹在了肋下,沉着脸脚步匆匆地往前走。在他的身后,荆钗布裙、面黄肌瘦的女人哭着追了出来,赶上了男子要将他手中的孩子抢回来。那男人一边咒骂一边推搡,甚至扬起了蒲扇般的大手,想要扇在女人脸上。
记何年面色冷沉,念珠一拨,便见一道灵性光芒将男人定住。
那女人也顾不得太多,趁着男人发愣的机会就将哇哇大哭的孩子抱着回来,之后低着头快步地往长街的那一头走去。而男人在回神后,想要去追赶女人,可无论如何都迈不动脚步。他那张因骂骂咧咧显得狰狞的面孔越发扭曲,惊惧的情绪将他整个人笼罩,惨叫一声后便晕厥在地。
“不去问问前因后果吗?”雪犹繁寒声开口。
记何年摇头叹息:“不必问。”在过去她就遇到了很多这样的事了,救一家、两家……十家,救不了千千万万家,她救得了一时,根本无法救他们一世。“我原想着先去寻找阿蘅的,可是现在,我恐怕帮不了她了。”记何年又道,她的神情有些恍惚,眉眼间的笑意收敛起,只剩下一股淡淡的悲苦。
“你——”雪犹繁凝视着记何年。
记何年抬起手脱下了兜帽,她对上了雪犹繁担忧的视线,抚了抚垂落在胸前的白发。腕上的念珠缠了一圈又一圈,清透的珠子轻轻地撞击发出了哒哒的低响。
“就从这里开始吧。”她道,“佛宗不渡人间悲苦,佛宗不怜众生。佛不是佛宗。”
“泥洹不灭,佛有真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有佛性,学得成佛!”①-
玄州皇都。
皇城中层叠错落的宫阙在漫天的霞光中越发巍峨庄严,可在酒池肉林中肆意欢笑的嬴名封却是犹为轻佻。在那一坛又一坛的酒中,他忘了自我忘了是非,不必再去担起那偌大的责任。在那靡靡之音中,霞光逐渐地被暗沉的灰黑色吞噬,夜幕降临后,只余下一盏盏风中摇晃的灯,还在支撑着那片小天地。
夜里的长街极少行人,可今日一连串哒哒的脚步声在街上回荡。临街的住户闻声推窗四望,可除了天上的月,鬓间的风,根本感知不到一丝一毫的异样。困惑的人摇着头缩回了屋中重续好梦,然而那行走的脚步一刻都不停歇,仿佛无数的幽魂行军。
凡人窥不见夜间的鬼魅,但是修道士不同。
长公主府中灯火通明,嬴梦槐正与师长琴对弈。那柔和的眉眼间笼罩的一抹忧虑越发浓郁,要不是师长琴拉着,她都想即刻起身,出门去看个究竟。
“白日里陛下当众斥责了嬴清言,想要要顺应世家的意愿,对她发难了。嬴清言怎么会束手就擒呢?始帝陵中取出的镇海印、天罡虎符都在她的手里。”师长琴摩挲着手中的棋子,她抬头看了嬴梦槐一眼,又道,“殿下不必着急,司天局的人再不堪也能应付一阵子,要赶在时机恰好的那刻出手。”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嬴梦槐将棋子丢回了棋盒里,她站起身望向了夜色幽沉的窗外,在那里,好似蛰伏着一只吞噬天地的狰狞恶兽。
“毕竟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师长琴不以为然,比起俗世的变化,她的心思更多地放在了修仙界上。思忖了片刻后,她道,“听闻元州、流州佛陀法相显化了,姬丹蘅她们还在那边,要是有什么剧烈的变化,大概会从西境开始吧?”
嬴梦槐冷不丁道:“神魔战场也在那边。”
师长琴一怔,片刻后道:“那边恶土极少神魔催生了,只有寥寥几人在镇守,应当不对会局势造成什么影响吧?”
嬴梦槐没说话,她眼望着那幽沉的夜,恍惚出神。
鬼魅夜行,皇都司天局修士倾巢而出。
一道火光如陨星,闪烁不定明光骤然划破了皇都的夜色,将整座皇城照得犹如白昼。
数息后,又像是千万道闷雷同时炸开,好似要将那巍峨的门阙劈成齑粉。
在那火光之外,在那如墨色深沉的夜中,嬴清言负手而立。
她看的是长公主府,心中想的却是先前跟嬴名封的对话。
就算是到了这等时刻,嬴名封最忌惮的还是能够威胁他帝位的嬴梦槐。毕竟自己不是真正的嬴氏血脉,而嬴危心算得上远在天边。嬴梦槐是一团笼罩在嬴名封头顶的阴影,不管是功课、修为还是脾性,她都要比那急躁而自大的嬴名封好太多。
在这等情况下成长的嬴名封,怎么可能对长姐生出发自内心的敬爱?
赵一立在了嬴清言的背后不吭声。
嬴清言不在意,她只是自顾自地开口:“嬴名封其实只是猜测我非嬴氏血脉,那日我入宫之后,便将真相告诉了他,甚至还立下了誓言。之后我问他,想不想知道嬴梦槐实力几何,想不想知道嬴梦槐是不是狼子野心,他说‘想’。”
“等到大火烧到宫城的时候,大概就能够见到结果了。只要晚来一步,嬴名封对嬴梦槐仅剩的丁点信任就会轰然崩塌,接着就要转化成刻骨的、挥之不去的杀意了。
“如果只是嬴梦槐,她应该会第一时刻动身,可惜师长琴在。她会劝住我那宅心仁厚的好姐姐。”说到了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嬴清言笑了起来,语调间多了几分春风拂面的温柔与缠绵。在风中兀自立了一阵,她终于转向了那笼罩在了流火中的宫城。大秦国祚有千年之久,就算如今的秦君再不堪,那股盘桓的帝运和龙气仍旧存在着,并且护佑着宫城的边边角角。
有龙气的庇护,除非是修为通天的强横之辈,要不然很难打破那样的屏障。
宫门深似海,一个人进去有什么用?
也正是这样的倚仗让嬴名封动了念,起了试探嬴梦槐的心思。
可他不知道,寻常道人是进不去的,然而在天罡虎符中的阴兵,却是始帝的战士,是这座宫城不会排斥的心腹亲兵。
可惜就是所忠之人不是这堂皇富丽宫城的主人。
嬴清言笑了笑道:“如果嬴梦槐不来,那我们就长驱直入?”
一直杵着的赵一抬头,终于开了口:“殿下,要是逼宫的话,我们准备得不够妥当。”他看着嬴清言那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模样,忍不住忧心道,“要是嬴名封等的就是这一刻呢?”世家紧逼,嬴名封早已经动念了。今夜这事情实在是莽撞,不管成或者不成,在别人的口中都是大罪。
嬴清言慢悠悠道:“我与嬴名封之间有契书。或许我们年轻的陛下,已经开始懊悔今夜的荒唐了。”
宫城中,嬴名封的确在后悔。
倒不是为了这次试探,而是为了与嬴清言立下的那封契书后悔。
侍从无意间的一句话让他豁然开朗,世家那边给嬴清言的罪名怎么比得上她亲手送上来的“造反”?
“或许朕该——”嬴名封自言自语道。
瑟瑟的阴风吹拂着他的脖颈,他忽地出了一身冷汗,人也不知何时跌坐在了龙椅上,怎么也想不起方才拂过的念头。殿中空寂得可怕,好像所有的热闹与喧嚣都消退了,就像那逐渐变得黯淡的烛光。嬴名封眼皮子狂跳着,他猛地站起身,将桌案上的东西扫落在地。铜瓶破碎、镇纸落地的声音尖锐而又清晰,划破了那片幽沉。可嬴名封并没有从那股惊惶中走出来。死寂的大殿在那短促的刺响后,显得越发幽沉诡异。
“来人!快来人!”嬴名封掐着嗓子尖叫-
“咚”一声闷响。
丹蘅推门而出的时候,一眼看到的是落在了地面上的佛像。
她这一觉睡得很是安稳,没有追兵再来坏她的梦境,只是醒来的时候镜知并不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丹蘅拧了拧眉,很快就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点儿在意驱逐出去。
她抬起头,没有再看到那随时随地都能见到的佛像,而是窥见一片湛蓝、清朗的高天。
不远处,一堆小萝卜头凑在一起玩闹。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们也有着非凡的胆气,将那从家中偷出来的佛像当作玩具百般耍玩。其中一个小孩是之前在医馆门口见过的,比起那日,他的精气神十足,身上不见半分病态,只是那打满补丁的衣服还是脏兮兮的,像是泥潭里滚过。
“姐姐,姐姐!”小孩儿仰起头,朝着面无表情的丹蘅扬起了一抹甜甜的笑容,她伸手揪住了丹蘅的衣袖,问道,“这个能不能放烟花?”
丹蘅低头看了眼那只扯出了自己的衣袖的脏兮兮的手,又看了眼被一根线穿着,提在了另一边的佛像,微微一笑道:“可以。”小孩子们都有慧根,有的人开悟得早,就觑见了刀光斩破佛陀后那凋零的绚丽。丹蘅接过了佛像,掐了个法诀让它悬浮到了半空,甚至用运转灵力放出一圈朦胧的金光。
这座荒僻小城中的百姓生活大多困窘,就算想要在家中供养一个金身佛也做不到。佛像都是泥塑的,外头刷了一层淡金色的漆,这样粗制滥造的佛像根本经不起风霜,很快就显得斑驳,人们只得修修补补,以至于佛像好似穿着了“百家衣”,瞧着滑稽得很。但是再滑稽的东西,在那灿灿的灼目金光映照下,都显得神圣而庄严。
“砰”一声。
灿灿的、聚拢成一个金盘的光芒在一道轻响后瞬间爆散了。
百姓的供奉使得泥俑存了几分灵性,可丹蘅连秦帝敕封的伪神都斩得,何况是那点儿冥灵。
佛像在半空中如烟火盛放,小童们放声欢呼,一脸乐陶陶。
丹蘅一本正色道:“下次有这个,我还给你们放。”
一点儿都没有逗弄小孩的惭愧。
她倚靠着门框,抱着双臂兀自望着那群嬉闹的小童,后来又想起什么似的,袖中飘出了数道符箓,落在小孩们的身上。听闻城中不少人视佛像如命,在知道后保不准会对孩子们动手。若只是言辞上的教训就罢了,怕就怕有人浑身的血都是冷的。
丹蘅眼中掠过了一抹寒光。
正待客栈中去,她忽地感知到了什么,一抬眸便窥见了一身雪色长裙的镜知快步地往回走。她像是飘渺云雾中的绝世独立的仙子,然而那落在了衣袖、裙摆间的泥点削减了出尘,蒙上了一股不合时宜的烟火气。
“去哪儿了?”丹蘅问。
她并没有看镜知,而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那群嬉闹的小童。
镜知答道:“买了院子。”
丹蘅一愣,她一挑眉,转头打量镜知:“你哪里来得银钱?此处可不比清州,能容你的风雅。”要知道当初的镜知可是连请人喝酒的钱都拿不出,过到了这份上的阆风剑主——丹蘅笑了一声,多少带着几分讥讽。
“我就是有。”镜知闷闷地应道,顿了顿,她又道,“我们过去。”
那帮原本在嬉闹的小童听见了“院子”两个字,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丹蘅,你“哇”一声我“啊”一句,推推搡搡的,丝毫不掩饰对“院子”的向往和好奇。
丹蘅飒爽一笑,朝着小萝卜头们一招手:“来来来,都来!”
镜知挑选的院子离医馆不远,是三进的院子,在这小城中算得上是阔绰。
进了垂花门就入了庭院,两侧是红木抄手游廊,悬挂着藤萝薜荔,点缀着星星点点的不知名小花。庭院里是个方方正正的池塘,里头泛着荷叶莲花。院子里的风物并不应季,完全是得灵力的浇灌才得以如此。
雪白的、浅绿的、粉红的、靛蓝的……海棠、山茶、梅花、榴花……各色各样的色彩如长虹流动交错,在丹蘅的眼前绽放生辉。
丹蘅见状笑了起来,那双妩媚的眼里倒映着着人间风物,她的笑容终于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好似枯木逢春。
丹蘅问道:“元镜知,你这样是为了讨我欢心吗?”
镜知凝望着丹蘅道:“你高兴吗?”
丹蘅点头,十分诚实道:“高兴。”
她的笑意一点儿都压不住,妩媚的眼角流出的百般风情,使得满园芳华黯然失色。
镜知不由得失神。
“看什么?”丹蘅忽然凑近了镜知,她抬手轻轻地点在了镜知的眉心,软语笑道,“你向我献上一片赤忱,是不是要做我手中的剑了?是不是准备捅破这个天?”
镜知回神,她抓握住了丹蘅微凉的手指,温声拒绝:“我不愿。”
她的拒绝在丹蘅的预料之中。
在离开昆仑后,她就抛下了过去的那个名字,也抛下了过去的剑。
她如今手中握着太一,也只是因世间万般不得已。
所以她会逐渐地被阿娘的道念感染,也想要去做那个没有后路的殉道者。
“那你应该离去。”丹蘅凝视着镜知,像是要看穿她的心。
镜知低头,薄唇在丹蘅的手背上轻轻一点,她再度拒绝:“我不愿意!”
丹蘅轻轻道,好似自言自语:“可你总有一日要抉择的,你该怎么办呢?”
镜知拧眉询问:“你仍旧不信这片天地会有清平世吗?”不仅仅是仙盟的困惑,其实她也不太明白,丹蘅这刻骨的恨意以及一身业障是从哪里来的。她在等,等学宫那边传出新的消息。
丹蘅仰头,答非所问:“这儿怎么不见那神佛了?”
镜知沉默数息,才道:“你不想看见,那就不让你看见。”
丹蘅又问:“怎么做的?”佛宗的天佛法相恐怕是凝聚了信众愿力而显化的,信众遍布两州,想要看不见,除非这座城里没有崇佛的人。
镜知轻描淡写道:“斩了就好了。”-
两州之中无数小城恰如夜幕间点缀的繁星,而须弥佛宗的塔中,那一尊金身灿灿的佛像就坐在了繁星之下,与之气息相缠。
只是在此刻,有数枚繁星光辉暗淡了,那浅淡的星光与佛像之间似乎隔了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使得这尊佛陀法相上流淌的佛光不再完美无缺。
“师尊,弟子传讯回来,说记何年出现在了慈心城,而且打破了法坛,开始传播那些邪法。”
一位年轻的佛修轻声开口。
到底是佛尊带回来的人,天生菩提圣气,她有一颗菩提心,显化的菩提法相比任意一个弟子都像那真佛。这些都是外相,可他们佛宗最擅长的手段就是用外相来迷惑百姓。百姓们会在佛道之争时站在佛宗这边,但是他们不会插手两尊“佛”的争辩。
“她说了什么?”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僧坐在了蒲团上,温和地询问。
“她、她说土木雕刻,大建禅寺是殚竭人力,不能够降伏身心。”
在佛宗中“修心”的言论不少,的确有一小波人认为学佛需要定心。可要仅仅是这样,记何年还不会让人头疼。见那弟子噤声不语,老僧又道:“还有呢?”
“她、她说‘修行者才能学佛’这样的话是在放屁,她宣扬人人皆可成佛。与其靠着佛陀来渡,不如自己修明净之心来成佛。
“她说佛宗宣言的一切都是谎言,所有信众都是那套妄语下被愚弄的蠢货。”
“她说……”
年轻的弟子一口气将记何年的话语说完,之后深吸了一口气,战战兢兢地低头。
“狂妄!”老僧轻轻地斥了一声,他缓缓地站起身,瞥了眼年轻的弟子,不以为然道,“佛岂是凡夫俗子可高攀的?要是人人都成佛,那就人人都不是佛了。”
年轻弟子没吭声。
老僧又道:“姬丹蘅那边的人去了总不会,我佛门与儒宗都折损了弟子,该轮到蓬莱与昆仑了。这原本就算他们的家事。”
仙盟不止一次提出蓬莱遣人去擒丹蘅了。
可蓬莱那边总是应得好,直至如今都不曾派遣弟子来西境。
原本众人还能耐着性子等,然而在弟子一个个折损后,仙盟也等不下去了-
海潮汹涌澎湃,仿佛要吞没那屹立在海上的银色神宫。
海月高悬,清幽的月色照着彻夜不眠的人。
“师尊还在想师姐吗?仙盟那边一直在催促,长老们也坐不住了。他们都觉得师姐此举很是过分。”曲红蓼轻轻道。
“再等等。”姬赢舒了一口气。
再等一段时间,她就不必再去面对西境那边的事情了。
“等什么?”曲红蓼有些困惑。
姬赢微微一笑:“等玄州雨来。”
作者有话说:
①《大般泥洹经》
第48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嬴名封坐在了龙椅上,面色苍白满是病气,心中盘桓不绝地始终是那夜的惊惧和恐慌。
他从不知道那座宫殿会那么的安静,好像生者尽数沦亡,只余下了千千万万的阴鬼,要将他拽入无间地狱里。
他是天子,有大秦龙脉和帝运的庇护,他应该万邪不侵,怎么会生出惊恐?难道他不配当这个天子吗?那谁配?是嬴危心还是嬴梦槐?
“陛下为何要将长公主软禁?那夜本就不是长公主的错。”一位面容严肃刚正的臣子持着笏板出列,微微皱起的眉头间有困惑不解,也有深深地不赞同。
嬴名封没有答话,他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情。嬴清言故意与司天局以及披甲士交手,做出一副心有不甘要硬闯皇宫的模样,遍地流火仿佛无数星辰坠地,一层层地剥蚀着那道笼罩在宫城中的屏障。
嬴梦槐不来是别有用心,她来晚了还是心怀叵测。
“陛下!”
嬴名封游离的思绪被底下的臣子唤回,他掩着唇轻咳一声后,霍然站起身道:“中夜领兵前往宫城,朕难道不该责罚她吗?”
“那夜宫中生变,长公主这是来护驾!”臣子大声道,底下不少的人点头应和。
嬴名封闻言神情一冷,讽笑道:“护什么驾?要真有危险,等到长公主的人到来,朕恐怕只余下了一具尸骸。”他猛地一拂袖,“那夜只是查仙盟奸细的时候不慎与司天局的人起了冲突罢了。长公主匆匆地现身,到底怀有什么心思,唯有她自己清楚。”
那架势可不像是彻查一个“奸细”,别说是司天局,连驻守在外的披甲士都被惊动,一艘艘的战舟悬浮在了半空,掀动了足以撼动整座皇城的狂澜。清点人马前往的岂止是长公主?不少梦中惊醒的臣子也纷纷领人前去宫城。结果众人忧心不已的皇帝陛下只说了“误会”两个字,他不仅不责备荒唐乖张的嬴清言,反倒是长公主发难。
“此事无凭无据——”
“还需要什么凭据?”嬴名封拔高了声音,他打断了大臣的话,那双阴沉的眼睛如鹰隼般盯着下方的人。“在‘黜私学’后,她与学宫的人仍旧有着联系,往来的都是一帮乱臣贼子。身为长公主,她不遵守帝朝律令,岂不该罚?你们这样劝说,是不是也跟她一样,盼着朕死了,好宣扬你们那荒谬的学说?是不是要将宫中珍贵的典籍尽数散入民间?”
话说到这份上,那些大臣们也不敢再说什么了,生怕一两句话后,自身也被扣上“违逆”的罪名。朝中的议论声在嬴名封那强硬的态度下渐渐消失,可民间却生出了各种各样的流言,说什么皇帝要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嬴梦槐处置了。皇都之中蒙受嬴梦槐恩泽的人并不少,此刻纷纷聚集到了一起上书请愿。
原本嬴名封还拿不定主意,不知要如何处置嬴梦槐,听闻三千学子为嬴梦槐上书后顿时心头火气,对嬴梦槐的嫉恨达到了巅峰。在他继位以来,朝中总是一片乱象,可他不思革新,硬是将一切归罪于嬴梦槐。
“嬴危心得仙盟支持便可自立为帝,那么嬴梦槐呢?这个天下会不会再度分裂?司天局的天玑印还在她的手中呢,那夜街上动手的少有天玑主座下弟子,也不知为何。”嬴清言状若无意地流露出了几分担忧。
这使得嬴名封的杀意更甚。
这是一个足以威胁他的帝位的人。
若是不死,他心难安。
嬴名封不再理会臣民们的规劝,直接下令将那些围拢在宫城外下跪请求的学子驱逐。可谁知驱逐的过程中出了差错,宫中的侍卫打死了几个人。学子情绪更是沸腾不已,一时间血染宫门外。
“殿下!嬴名封倒行逆施,听信小人谗言,再不动手,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殿下,您视嬴名封为手足,可他只将您当作砧板上的鱼肉,连罪名都可以‘莫须有’。”
“您不忍心见骨肉相残,那又怎么忍心那千千万万人为您而死!”
“千秋功过都是由人来书写的。殿下此举乃为天下人,又有何忧惧?况且如今大秦分裂,帝朝、仙朝分立,若是皇都再不稳,恐怕一切皆为仙盟侵吞。”
……
迅雷烈风,殷天动地。
皇都蓦地迎来了一场瓢泼大雨。
从檐瓦坠落的雨滴连成了一条条细密的线,好似垂落的珍珠帘。
嬴清言立在了门外看雨,她伸出了手。冰凉的雨水落在了她的掌中,如冰花绽放。
这场雨后,该有结果了。
不管嬴梦槐愿不愿意,她必须迈出那一步-
一方骤雨一方晴。
西境边陲小城,一连数个大好的晴日。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 。①
丹蘅拿了小孩子们搜罗来的泥俑佛像放“烟花”。
谈笑间,是那能气死须弥佛宗弟子的从容与快活。
“小胖拿了佛像被他阿爹发现了,他阿爹气得狠,拿着扫帚就要打死他。”一个伶俐的小丫头眼睛骨碌碌地转动,提起了在她看来十分有意思的事情,“我们隔着好几户人家都能听到小胖哇哇大哭呢。我阿妈说小胖要被打死了。”
“之后呢?”丹蘅微微一笑,温和地询问。
“扫帚断了!”小丫头一脸兴奋,仿佛亲身经历一般,手舞足蹈道,“小胖的身上出现了一团金光,像一坨大金子!然后小胖的阿爹就对着他跪了下来,说小胖是佛陀转世,要供着小胖呢!他们还说小胖要多少泥俑,那就给他做多少。”
“小胖佛陀。”丹蘅笑道。这座小城镇里看不到佛陀法相了,那点儿“神迹”带来的震撼会逐次消失,直到新的“神迹”再出现。丹蘅跟记何年不一样,她才懒得传法,懒得跟那群愚民讲道理。她只是心想着,不久后,这座荒僻小城镇里的小孩子们,都将是“佛陀转世”了。
放完“烟花”后,小孩子们闹了一阵就换个地方撒泼了。
丹蘅坐在了池子边,时不时踢一颗石子落水,看着荷塘中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听到身后脚步声传来的时候,丹蘅转身看去,果然见到了提着一坛酒的镜知。丹蘅先接了那一坛酒,满上了一杯后才仔细地斟酌镜知的神情,从她的眉眼间发现了一抹愁绪和忧虑来。
“怎么了?”丹蘅随口问道。嫌弃单纯的小酒没滋味,她又摸出了一包花生米,一边吃一边逗弄着莲叶间嬉闹的游鱼。
镜知轻声道:“皇都生变了。”
丹蘅“哦”了一句,察觉到了自己的态度有些冷淡,她抬头朝着镜知露出了一抹笑,讥讽道,“不变才有鬼!”嬴氏姐弟的心都不在一处,迟早要拼个你死我亡。嬴危心又在仙盟的支持下称帝,为了针对仙盟,内部肃清的速度要快,怎么可能不去变。
镜知:“但是这给仙盟一个由头。”
丹蘅一听,懒洋洋道:“什么由头?称新帝弑君?称大秦的正统在嬴危心那里?”她低着头,将花生米碎屑洒向了水池中,“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镜知还想提元州、流州事,只是看着丹蘅那散漫的神情,将到了唇边的话语咽了回去。大荒各宗派、世家以及帝朝在千年来争端不消,可大体是平静的。然而如今那酝酿了千载的暗流要冲破冰层了,这片大地要如何来承载?
“记道友呢?”镜知转了个话题。
在听见了记何年名字后,丹蘅才敛起了几分慵懒,眉宇间多了几分肃然。“她在西境。”记何年问了自己的踪迹,按理说她也该到这座小城了,可直至如今都不曾见她身影,想来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难不成没有避开佛宗的修士?要真是这样,她定会给自己传消息的。
“我们去找她吧!”丹蘅忽然间兴起,朝着镜知开口。
镜知很少拒绝丹蘅的要求,想也不想道:“好。”
“就是可惜了这座小院子。”丹蘅满上了酒,语调悠悠。
也不知这穷剑客从哪里弄来的买院钱。
元州之中。
记何年想在佛宗的地界中传法,实为不易。一来是往来的佛宗修士的阻碍,二来则是那悬照在高天的金佛法相,若是记何年心性犹坚,恐怕会被那尊金佛撼动道念。
“今日他们信了这法,可能明日就在佛宗的威胁下动摇了。”雪犹繁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她虽敬佩记何年的所作所为,然而并不觉得她能够成功。
“只要一点信火落人心,便会有燎原的那日。”记何年双手合十,她沐浴在了天光下,眉眼镀上了一层金。与那天际高大巍峨的佛陀法相相比,她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是点点微弱的萤火。
“那就继续往前走吧。”雪犹繁认真道,“至于路上的障碍,我们来清扫。”
话音落下,便见她伸手一捉,掌中凭空多了一枝剑兰。手腕一抖,那花苞倏然间绽放,红粉色的花朵向前往飞掠,猛地与凭空出现的一道掌气相撞击。雪犹繁面色寒如霜雪,不远处一个身披袈裟的佛修现身,双手合十,朝着记何年一拜,笑道:“师妹,诸位道友,请留步!”-
皇都之中风云突变,不到一年的时候,那张帝王宝座再度易主。
昔日的嬴名封是在世家的支撑下登位,可如今世家凋零,逃的逃、死的死,他那凄惨可怜的势力更是难以抗衡那股骤起的风暴。他原本期待着嬴清言领一支奇兵现身,哪知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曾窥见嬴清言的身影。
她难道不恨嬴梦槐吗?
就在皇都产生动荡后,仙盟那边立刻做出了反应,高举“仁义”大旗,将嬴梦槐称作乱臣贼子,一时间各州边境剑拔弩张,好似下一刻便要兴兵定天下!而这头嬴梦槐见仙盟如此,更是无所顾忌,废弃嬴名封的旨意,重新兴建私学、创学宫,竟是要将大同学宫的道念贯彻到底!
长公主府中。
嬴清言坐在亭子中,对着神情平静的嬴梦槐发问:“姐姐怎么还来这府上?难不成那张龙椅坐着不美妙吗?还是说,姐姐是来找我的?”
嬴梦槐蹙眉:“你要做什么?”
嬴清言偏头,一身白衣如雪,她悠悠地起身,拂去了衣上的落花:“我搅乱了一池水,让姐姐坐收渔翁之利,这样不好吗?”
嬴梦槐对嬴清言的话语始终保持着几分疑窦,只是嬴清言不说,她也不想再询问下去了。将一枚出城的令牌抛到了嬴清言手中,她道:“你扰乱朝纲,要治你罪的人不少。这几日内,你赶紧离开皇都。”
“怎么?姐姐不怕放虎归山?”嬴清言舔了舔唇,不待嬴梦槐应声,她又笑吟吟道,“从幼时起,姐姐的心就这样软。可是姐姐啊,要当帝主,怎么能够怀有一片菩萨心肠?”
嬴梦槐深深地望了嬴清言一眼,轻声道:“我心中有数。”
“哦?”嬴清言眼中光芒闪烁,唇角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她的裙摆摇曳,环佩声动,顷刻间便走到了嬴梦槐的跟前,抬手轻轻地点了点她的眉心,又道,“那我是姐姐,哦不,是陛下唯一的私心了?”
嬴梦槐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嬴清言温热的手指,她道:“走吧,不要再回来。”
嬴清言大笑,朝着嬴梦槐躬身一拜:“臣奉旨。”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公主府。
嬴清言才走不久后,师长琴缓步而来。
见嬴梦槐蹙眉似在怔愣中,她心念一转,便猜测到了不少。她试探道:“您是见了什么人。”
嬴梦槐叹气道:“见了六娘。”
师长琴神情有些微妙:“您是不是太在意她了?”顿了顿,又道,“放她走了?您应该知道,她比嬴名封要危险。”
嬴梦槐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她会去北境,清州府在昆仑掌制下,可实际上里头有不少是她的人。”昔日清州伯应邱山身殁后,先帝听了嬴清言的谏言,以“天子门生”严荪为新任清州伯。可严荪哪里会崇敬先帝?他只会以嬴清言为主。他在嬴危心自立时,是第一个倒向了新朝廷的方伯,这一切也不知有几成是嬴清言的授意。
师长琴面色微微一变,心想道,要是这样,嬴清言还有一块立基之地,不是更加值得忌惮?这天家怎么就有了姐妹情?“您不能因为嬴清言将道典送来,就认为她是一片好心。”师长琴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道,“她先前在废帝跟前可没少说您的坏话,看她做的事情,哪一件不是为了将您逼上绝路?
“嬴清言此人反复无常、阴险狡诈、刻薄寡恩!”
“你说得对。”嬴梦槐点头,她的面上流露出一股奇异的笑容,“可是我相信姬丹蘅。”
过去她不曾后悔,那么今日这个决定她也不会后悔。
师长琴扶额,很是无奈。她恨不得潜飞骑将嬴清言追回,她虽然与经纬儒宗诸多法脉弟子道念不同,可多多少少也有了他们的无情和残酷。
师长琴怅叹:“她此刻一定在嘲笑您。”
嬴清言出了皇都,一路向着北方,走得是险峻的山道。
“愚蠢。”圣贤天子的名头有什么用?说好听点是含仁怀义,可实际上就是柔懦寡断。嬴清言语调中是不加掩饰的嘲弄,“她的仁慈是对我一个,还是对所有人都有的?”
“您接下来准备如何?”驾车的赵一回头望了一眼,隔着垂落的青帘,他瞧不清嬴清言的神情。
“去清州阻昆仑。”嬴清言懒洋洋地开口,沉寂了片刻,她又道,“我怕她不忍心出手,赵一,你让皇都中的人找机会杀了嬴名封!”说到最后一字时,杀气四溢。的那柄“游世”剑从剑鞘中露出了一小截,散发着凛冽的寒光,映衬得嬴清言眉眼如霜!-
巍峨的高山夹着弯弯曲曲的狭窄山道,四野荒僻只闻林木间啼鸟长鸣。
“不是说要去找记何年吗?这又是什么鬼地方?你那神出鬼没的本领失效了?”丹蘅从草木间走了出来,抱着双臂,有些不高兴地瞪着镜知,又抱怨道,“你不会是骗我的吧?到了这会儿显露出你的坏心了?”
镜知温声解释道:“我没有坏心。”
“呵呵。”丹蘅冷笑了一声,忽地屈起手指在镜知额上一弹,她眸光一转,又道,“那你倒是解释解释怎么落到这荒郊野岭来?我那好友总不会在山林间传法给草木听吧?还是说你那无往不利的遁法出了问题?怎么?不能天地任由你行了?”
镜知并不擅长口舌之辩,丹蘅这夹枪带棍的一番话语劈头盖脸落下,她的眼中露出了一抹茫然来。她其实也不知如何跟丹蘅解释,只是在遁行的过程中莫名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她低下了头,一脸惭愧道:“对不起。”
“你说这三字有什么用?”丹蘅斜了镜知一眼,视线向前方的山谷望去,“这是哪儿?还在西境吗?”
镜知很是不确定地开口:“应该是吧?”
丹蘅哼笑了一声,抱着双臂大步往前走。
山间的道路越来越窄,险崖绝壁,那耸立的山石也变得奇形怪状的,好似倒悬的宝塔,向着中间合拢。自下向上望去,视野逐次变小,最后只窥见了一条缝隙。一开始还容得数人并肩同行,等向着里头走去时,仅剩下一肩宽了。
山壁上遍布潮湿的青苔,丹蘅施展了术法将那苔痕抹去,她凝视着灰白色山石上遗留的道法痕迹,忽地开口:“此处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用了移山术。”
镜知点点头,答道:“修道士来无影去无踪,在哪一处留下道法,都不奇怪。”
丹蘅没有说话了,她沿着那道缝隙前行,约莫半刻钟后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炽亮。只是所见的场景却是触目惊心,令人心中寒气四溢。
这片开阔的山中秘境被鲜血染成了赤红色,数不清的尸体躺在了血泊中,面上还保持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憎恨、畏惧和不甘。
丹蘅漠然地开口:“看着像是才死的。”这对尸首有头戴莲花道冠、身着鹤纹长袍的,也有羽扇纶巾一身葱绿儒衫的,还有身披袈裟戴着璎珞的……怎么看都不是寻常的散修。“你不会是请我来看尸体的吧?”丹蘅转向了镜知又问。
镜知没有说话,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一具被一柄横刀钉在了山壁上的清隽修士身上。
长刀从他的眉心钉入,打穿了他整个头颅,深深地没入山壁中,淋漓的鲜血染红了他整张面庞,不过如今只剩下了一片暗沉的、干涸的红了。镜知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能够认得出他那一身织金绣鹤的法袍以及握在手中的剑!
“是昆仑宫的鹤渊长老。”镜知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传闻一千年前飞升了。”
丹蘅望着尸身低笑了一声:“那确实也算是‘升天’了。”她的视线扫过了那堆尸体,对他们的来历兴趣不大,反倒是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身上的伤口,道,“都是在刀下一击毙命,也不知是什么人有这般神奇诡异的刀法。”
镜知没有丹蘅那样平静淡漠,她的心神有些乱,可又找不到缘由。伸手揉了揉眉心,她像是失去了对自身的控制,莫名其妙地应了一句:“天下刀法皆出于青帝,要论刀法,当属青帝为天下第一。”
“是吗?”丹蘅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她看着那堆尸首,唇角忽地浮现了一抹诡艳的笑容来,嗡一声长鸣,枯荣刀出鞘。她握着刀柄指了指那钉在山壁上的道人,慢条斯理道,“抵达了飞升之境的修士,肉身定然极为强悍,要不然也不会千年不腐。我倒是想试试我的刀,能不能在‘仙人骸骨’上捅出一个窟窿。”
话音落下,不待镜知出声阻止,一道青芒便朝着那具尸骸飚出。“碰”一声响,头颅连带着山石一并破碎飞溅,烟尘四起,只余下一截身躯,笔直地从半空中坠了下来。那柄钉穿了鹤渊长老的刀也铿一声砸在了地上。
“你刚刚想说什么?”丹蘅转向了镜知笑着问。
一股寒气自脊骨蹿升,镜知内心深处升起了一片窒息感,好似一颗心被莫名的力量紧紧地攫住。她有些恍惚,眼前出现了一重重交叠的幻影,仿佛时空也跟着扭曲错乱。
作者有话说:
①谢朓
第49章
丹蘅没有等到回答,她平静地望了镜知一眼,振了振枯荣刀,又道:“这么多的前辈,一直曝尸荒野也不好,怎么都要让他们入土为安,是吗?”说到了“前辈”两个字的时候,她并没有多少崇敬,反倒是冷冷的,夹杂着几分嘲弄,“还是说,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镜知抬头按着眉心,强压下内心深处的那股不适感,她与丹蘅对视了片刻,就收回了目光。她拂了拂袖,抬步向着那堆积的尸骸走。千年的岁月并没有在他们的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仿佛前不久才死去。
丹蘅讥诮一笑,她朝着镜知走了几步,碰到了碍事的尸体时,她毫不客气地踢了踢。在进入这片谷中空地时,她几乎压不住内心的那股厌恶和冷厉,她无暇去思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待这些尸骸始终没个好脸色。
镜知眼尖,忽地瞥见了从一个峨冠博带的道人袖中滑出的一本密册,问:“这是什么?”她伸手一抓,便将那本册子摄入了掌中,目光朝着封面一扫,窥见了“天命录”三个篆字,神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了起来。
丹蘅抬头,诧异地看着镜知-
大同学宫。
自见了温长应之后,见秋山一直将自己锁在了书房中,没日没夜地研究那枚白玉圭的碎片以及面具。历史存留的痕迹一丝丝地剥离了出来,在温和的灵力牵引下,那埋藏在了白玉圭深处的线一点点生出,它们如游烟、如蛇行……一点点地在半空中投映出一个个玄异的字符。见秋山始终低着头没有细看,她伸手一弹,便见数枚闪烁着金光的玉简飞掠而出,光芒一涨,便将玄异的字符誊入其中。
两刻钟后,见秋山长舒了一口气。想要将之完好无损地牵引出来,对灵力操控的要求极高,一不小心便可能将刻痕毁去,甚至连自己的意识也可能被过去的风暴所搅,沉浸在此间难以拔除。其实最擅长此道的是灵山十巫,他们是神祇最虔诚的信徒,既是巫又是史,可惜如今的灵山十巫……思忖片刻,见秋山喟然一声叹。
暮色渐深,临窗而栽的竹子投影落在了墙上,间杂着数点不知名野花影,如星痕点缀。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时,见秋山微微蹙起的眉头舒展了几分。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她看着提灯站在漆黑廊道外的师长琴,温声道:“进来吧。”
师长琴应了一声“是”,朝着见秋山行了一礼后,才又道:“师尊的研究出结果了吗?”
见秋山觑了眼排在了案上的玉简,“嗯”了一声道:“你也来看看。”
师长琴放下了灯,缓步走到了见秋山的身侧,她并没有直接取玉简,而是提起了近些日子皇都中的事。嬴名封在嬴清言的怂恿下动了不少世家,迫得那些人向仙盟奔逃,朝堂之中一片混乱,可这不能说是坏事。毕竟司天局的七星主印尽数落入了天子手中,而先前趁着一片浑水安插的人,也在此刻起了作用,维系着朝中的秩序,想来不久之后,那些动荡便会被抚平。如今更需要在意的是仙盟、嬴危心那边的动作,十二州不会再维持往日的平静了。
见秋山温声问道:“各州的方伯呢?”
“临近仙盟地界的不是投诚就是被仙盟处决了,如今还有六州在帝朝手里。”师长琴想了一会儿,又道,“嬴名封在的时候,并未对各州方伯做调整,仍旧是先帝在时那些人物。他们如何看待变革不好说,不过敌视仙盟是可以确定的。”
“皇都之中诸多世家也敌视仙盟。”见秋山转向了师长琴,缓缓地开口。
“弟子明白。”师长琴眸光清亮,“在此之前,便遣人去那些州府了。”
见秋山“嗯”了一声,她不会插手弟子、学生们的事。她将桌上的玉简一拂,递送到了师长琴跟前。师长琴一恍惚,将神识投入了玉简中,但是只瞧了一眼,她便一脸震愕,惊叫道:“天命录?!”
“从上界来的神谕。”见秋山笼在了袖中的手蓦地攥紧,她冷着脸,连惯常温润的声音里都多了几分凛然,“以往下界的人崇神,但凡上界帝君有所指示,便会将其口中玉言记载下来,世世代代供奉。可这白玉圭碎片中的内容没有任何的记录,它藏着一个惊天的、绝密的计划!在神魔战场出现前,大荒各宗派的修士听从神谕,做了一件大胆的事情,名之曰‘群仙狩天’!”
只听着“狩天”二字,师长琴都觉得惊心动魄!
天者,至高无上也,天长地久,违天不祥。天道本是虚无缥缈的存在,望之不可见,呼着不能应。可用上了“狩”字,说明“天道”中诞生了一点性灵!要知道过去的典籍上只记载了诸神御天,根本没有笔墨用在“天道”上!
师长琴问道:“也是祂们中的一员吗?”
“你继续瞧吧。”见秋山轻叹了一口气,“天道无知,只任自然,凌驾于诸神之上。诸神想要御天,自然不能够受制于天道。原本天道无形无灵,虚无缥缈。可后来天道之灵或者说造化化育人身,诸神的矛头便有了指向。”
“狩天是神谕,自上界开始。他们从日月着手,要九重天上长明无夜。斩日母、月母,以‘金轭’束缚十只金乌,又将十二玄兔镇压在寒渊。这导致十日并出,生灵涂炭!我们如今读史只知道十日出,白玉圭不应,实则这是那帮人的阴谋!他们借此将天道引出,要完成整个‘狩天’计划!天道是大荒的天道,能斩天道、分天道骨血的只有大荒人。祂因人间而生,生来背负了整个人间,也会因人间而死!”
见秋山回想起自白玉圭中剥离出来的内容便满腔怒意:“千载之前,上界诸位帝君曾赐不死药于人间修士,那些丹丸都是借天道之血祭炼的!他们得知后并没有对天道感恩戴德,反而是心生贪婪,早已经习惯了上界的喂养,认为天道舍身是应该的!”
师长琴看得浑身发寒,忍不住问:“他们得手了吗?”没等见秋山应声,她又兀自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若是得手了这事情恐怕早成为光辉的一笔,而白玉圭也不会像如今这般黯淡了。”
师长琴又问:“天道还存在吗?”要是还在的话,那被大荒十二州辜负的天道,对大荒该由怎么样深重的恨意?
见秋山缓缓道:“群仙狩天,无一人生还。”她转眸凝望着师长琴,“十日并出后,天地晦暗,大荒西海忽生神魔战场,或许与上界有关。”
师长琴眉头一跳,那股心惊肉跳的感觉越发强烈明显。她看着见秋山转身拿起桌上的一张三色面具,听着她说出了三个字:“天塌了!”大荒十二州一厢情愿地将白玉圭不应当成下界有过从而被上界厌弃,或许早想到了上界的变动,可直至如今都不敢承认。见秋山低低地笑了一声,“灵山十巫世代奉神,可如今他们都敢怂恿帝朝创建自身的神道体系了,除了诸神已亡,还有什么可能呢?”
“是天道?”师长琴与见秋山温润的眸光相对,只看到了一片入骨的寒峭,她沉默片刻后,才又道,“可是那性灵是在诸神的眼皮子底下诞生的,初生的天道……祂不够强。”
见秋山眼眸中掠过了一抹锋芒,她对着师长琴说:“未必是天道。”上界神殿无数,以五方帝君为最,在五位帝君中,青帝最像人。她若是知道了诸神这个狩天的计划,绝对会出手阻止!可一旦双方站在对立面,除了血流成河还能怎么收场?师长琴闻言若有所思,而见秋山指尖拂过了那张面具,心中忽地浮现了一个猜测。她往日的困惑一下子得到了解释,然而那样的事情她根本不敢去深想!身躯左右摇晃,见秋山抚了抚额,将如水波荡漾的思绪压了下去。
那从千载的时光中穿透出的森森寒意让师长琴如置冰窟,她的面色煞白一片,一时失语。好一会儿后才喃喃开口:“他们、他们怎么敢的?!”
见秋山轻描淡写道:“有恃无恐罢了。”一方是掌制天地许久的神君,另一方是初生的、懵懂的性灵,而且后者的死亡能够给他们带来无穷的好处,怎么选择哪里还需要细细斟酌?
师长琴一脸惨色:“要真是如此,我辈还有什么颜面在这天地间存身呢?”
见秋山笑了笑:“在辜负了青帝之后,就再也无颜对上苍了。”青帝怜悯世人,可世人不懂何为正道,误入歧途。
“若不得传法大荒,我此生绝不得超脱!”
见秋山郑重立誓,分风劈流,掷地有声-
迎面吹来的山风带来了一股积蓄千年的腐朽之气。
丹蘅唇角含笑,眸光流转间掠过了一抹如烟火绽放的绮丽。
她望着捏着那本册子久久不言的镜知,慢条斯理地询问:“看到什么了吗?”
镜知没有应声,捏着册子的手越发收紧,那双银灰色的眼眸瞬间变得幽沉无比,好似神剑出鞘时森然刺骨。她深深地沉浸在了自己的心绪中,沉浸的时间越长,那原本内敛的气机越发难以压制,化作了森森的剑意和杀机在山中回旋。
天地摇晃,山石崩塌,山中的雾气越发深沉了,好似地面也承载不了镜知的剑气,只在她的脚下瑟瑟发抖。如剑倒悬的山壁裂纹一点点增生,滚落的石块坠地,隆隆如雷霆蔓延。
丹蘅看着气息越发冷锐的镜知,眉头倏然一皱。她这情况像是入了魔障!眼神掠过了一抹寒光,丹蘅劈手夺过了那本册子,看也不看就弹出了一缕幽火将它烧灼成了灰烬。她右手握着枯荣刀,大拇指压在了刀柄上,左手则是抬起轻轻地拍着镜知的肩。
“喂,你——”
在对上镜知那双泛着水波的、满怀忧伤和绝望的眸子时,丹蘅的话语声戛然而止。
“你在伤心?”丹蘅的声音很轻很轻,眨眼就被呼啸的风声、轰隆的落石声掩埋。她喃了喃唇,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来,扼住了镜知的手腕就大步朝着反方向走。
青色的刀气周流纵横,将飞溅的山石向外横推,耳畔爆响接二连三不断绝,丹蘅面色沉静,可内心深处陡然间撞出了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憎恨。她偏过头,沉沉地望着被山石掩盖的尸骸,心念一动,便见雷光大动,霹雳雷火骤然下落,狠狠地砸入了漫天飞扬的烟尘中。
镜知没有说话。
她的意识在看到“天命录”的时候堕入了一片蒙晦的天地中,一线青色亮光慢慢地将无穷无尽的幽暗切成了两半,模糊间窥见了一道青色的持刀人影,那人回身望了她一眼,视线仿佛穿透了岁月和空间,化作了一柄利剑刺入了她的心脏,将那曾经被掩藏的创伤一一挑开。她喃了喃唇想要说些什么,可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她再仰头时,只看到了一片沾着鲜血的梅花飘落在面颊,好似霜花冰寒-
云昏雾暗,地动山摧。
记何年面容冷峻,双手合十,血染僧衣。她修习佛门的术法多剑术,只是杀生有伤天和,问禅剑极少有出鞘见血的时候。只是此日,要以手中利剑问禅心!菩提圣气如云雾盘桓在周身,凛冽的剑气中杀机腾腾,在斩破了那道金刚法印后,又冲开了那道天边大佛落在的枷锁,牢牢地定在了慈眉善目的佛修心口。
剑匣立在地面,问禅剑归鞘,剑柄上的金色圆环在罡风中摇晃,发出了清越的声响。片刻后,记何年念了一声“我佛慈悲”后,便伸手将剑匣摄入手中,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那一条由同门鲜血铺成的路向着外头走。雪犹繁挑了挑眉,与诸多同道对视一眼后,将法器收起,无言地跟上了记何年。
城中百姓听记何年讲法多日,此刻见她迈步走向城外时,纷纷变了脸色。几经犹豫后,一些无家可归的浪子、散修跟上了记何年的步伐。而尚有身外物所牵系的百姓,心中则是落下了一点信火。他们没有去瞻仰那座高高在上、完美无缺的佛陀法相了,而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记何年的背影,每远去一分,她的背影都高大一寸,与天穹佛陀遥遥相映。
不塑金身、不惧佛修、不弃家众、不堕苦海。
一切众生,皆有佛性。
记何年传法之路并不好走,尤其是在元州、流州这两崇佛的,几乎被佛宗掌控在手中的地界。以前俗世尚有帝朝的方伯以及司天局料理,可如今大秦分裂,仙朝与帝朝对立,俗世与修仙界合流,方伯已经不再重要,仙盟那处恨不得将一草一木都接管在手中。
荒郊野岭,月明星稀。
熊熊燃烧的篝火发出了一连串的噼啪声。
火边围坐着一群跟着记何年东奔西走的人,他们的面庞被赤火映衬得红彤彤。
“玄州皇都生变,仙盟将嬴梦槐斥为乱臣贼子,以嬴危心为大秦正统。”
“这是苦了这大荒的百姓。”一位年轻的道人抖了抖酒壶,怅叹了一口气。
“我们还要在元州传法吗?”雪犹繁转向了记何年。
记何年心思重重,神色难辨。
许久之后才低着应了一句:“往北边走,去生州。”时局变动,恐怕大荒会战起,到时候恐怕得借着生州的披甲士破开元州、流州的屏障。
雪犹繁见记何年兴致不好,也没说什么,若有所思道:“这段时间你与佛门修士论法,无一败绩。此事传向四方,道念也跟着散播。只要两州生民心中的信火燃烧,总有一日会燃遍各地。”
记何年闻言睨了雪犹繁一眼,微笑道:“多谢。”
雪犹繁笑了笑,没再多言。
走上了这条路要是连自己都没有希望,那还有什么可期待的?-
大荒十二州中,生州在西北,东接清州、南接元州,东南端则是与玄州隔着“十万大山”,号称仙神不渡。在这等形势下,若是元州、清州对着生州用兵,玄州根本无法在第一时间越过山障支援。这样的险恶的境况使得生州方伯靖海尘忧心忡忡。
“玄州那边不知形势如何了。如今仙盟与帝朝对立,要是元州、清州一致攻我生州,恐怕支撑不了多久。”靖海尘低声道。
一位羽扇纶巾的幕僚忧心忡忡地接腔:“大殿下登基之后便着手废弃废帝的诏令,重新推动私学,宣扬大同学宫的道念。此举或许笼络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但终不利于帝朝稳定。上战场的可不是那些读书人,要知道仙盟有解开血誓的仪轨,要是司天局甚至是披甲士都向着仙盟那处……”
不待幕僚将话说完,靖海尘便摇头打断:“那我辈如今的抗争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他抬起头望着书房中悬挂大荒十二州舆图,右手捉着麈尾朝前一指道,“四宗在大荒之死角,我生州困在元州、清州之中。可清州之北又有汴州、长州。要是这两州安稳,便能牵制清州昆仑的势力,那么到时候就看我等与元州修士的较量了。”
幕僚沉思片刻后,问道:“主君是下定主意了吗?”
靖海尘肃容道:“先不提血誓,杀子之仇便无法忘怀。”往常俗世与修仙界之间总体是和平的,可暗流奔涌,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断。西境佛修传法元州、流州还不够,也想将那佛法传入生州。靖海尘自是不允此事,因而其手下势力与佛宗间争执不少,他的独子便是在一次冲突中死去。
幕僚闻言抬头,在靖海尘的身上瞧见了一股风雪独行的孤寂,喃了喃唇后终究没有再开口劝,而是朝着他一拜,便从书房中走了出去。他是靖海尘的心腹,不管靖海尘如何选择,他都唯命是从!
靖海尘一道令下,整个生州戒严,尚未到黄昏便听得号角长鸣,渐渐地合上了城门。
西北之地多风沙,到了夜间风更急,呜呜咽咽像极了野鬼哭声,又好似群蛇嘶嘶吐信,还夹杂着凄厉而又诡异的狼嚎声。
月色如霜,照耀着一望无垠的荒地,成群结队的狼在疾驰,仿佛一道道闪烁的银光。只是在那几乎与月光融成一体的银色中,一道青光勾勒满月,数息之后,那连绵不绝的嚎叫声戛然而止。
一道绯色的身影从那堆狼尸中飞掠而出,正是从那仙人买骨之地走出的丹蘅。
她横抱着镜知,抬眸望着夜色中朦胧模糊的城墙,蹙了蹙眉。
镜知窥见了“天命录”后便神思不属,到了后来更是意识沉沦到幽暗之地,像是在度心魔劫。丹蘅倒是想将她丢在某个隐秘的地方,待她自己苏醒过来。可想了又想,到底没有忍心做那无情之人。
“不过是一千年前的一堆朽骨罢了,就算真发生了什么?哪里有什么值得你在意的?”丹蘅垂眸望着镜知,哼笑了一声。她能感到恨意,但是她不愿意去好奇。
堕入了那片幽暗中的镜知没有回答。
丹蘅也不在意,她在凄厉的夜风中一步一步向前走,凄迷的风沙扬起,很快就掩去了那一长串脚印。
丹蘅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神魔战场的时候,难道看见的也是这个?”
冷风吹过了丹蘅的脸,吹入了镜知那个满是灼然雷火的梦境。
在那连绵不绝的雷网中,浩荡的气机如潮水翻滚,青色的刀刃泛着不祥的血色光芒,仿佛要将一切存在碾为齑粉。
那是一种足以燃烧一切、要翻覆天地的恐怖恨意。
金乌坠地。
火焰骤然腾升起-
大同学宫中。
见秋山正在研究那一张奇怪的绘彩面具。
一股灼热自指尖传来,滚烫的,仿佛烈阳灼烧。
护体的灵力在顷刻间就被烧成灰烬,指腹间留下了一片被火灼烧的瘢痕。
见秋山手一抖,绘彩面具便落在了地面上,无声无息地燃烧,像是一团不灭的赤火。
第50章
火中浮着一团日轮的虚影,仿佛坠落的金乌在凄厉的哀鸣。
见秋山躬身,她弯下了脊背,不顾那燃烧的赤焰,伸手捡起了那张陡然间变得离奇诡异的面具。指上蒙着一团团灵光,赤焰不住地灼烧奔涌的灵力,见秋山轻叹一口气,袖中飞出了一件黑白色的、椭圆形的形似眼珠的法器。此法器名“真知灼见”,借助此物能够透过厚重的历史尘埃,看破那如瘴雾般浮动的虚妄。
篆字如游蛇扭走排列,通过那模糊而又沉重的墨迹,见秋山的思绪仿佛也被拉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里。那里起初没有明光,仿佛天地未开、混沌未明。数息之后,她才觑见了一道青色的刀影自东方飚出,狠狠地斩破了那绵延不绝的幽寂与暗沉。但是在瘴雾散去之后,不再是通透的白昼,而是无尽血海。
九重天上巍峨的神宫崩塌破碎,只余下了断壁残垣在如墨色的业障中浮动。鲜红的血从那数千阶高的白玉石阶上流淌,蜿蜒汇聚,形成了一片滚烫沸腾的血海。无数破碎的残骸混合着淅淅沥沥的血,从那被染成一片赤色的云雾中下泄,如那哀鸣着死去的金乌一样,堕向了大荒西海之中。
“屠神是罪业。”一道轻叹声响起。
“可这样的世道实在是可憎可恶。”那提刀的虚影缓缓地转身,语调冰冷而漠然,丝毫不将罪业放在心上。在沉默了数息后,她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丝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
“不。”说话的人没有任何的形影,好似不存在这片天地之间,又好像存在于任何一个角落。“是我应该说抱歉,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话还没有说完,那道模糊的青影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痕,长刀落在发生了铿然一道响声。就算是天下第一的青帝,在屠尽诸神后,面对着无穷无尽的业障,也只能够散作万千流火坠落。
天地寂然。
游动的云、吹拂的风、流淌的血海在刹那间停滞。
一道淡薄的人影终于凝聚了出来,踉踉跄跄地顺着枯萎的扶桑入了人间。
上下有别,大荒的天地很难承载诸神正身降临的伟力,只能够借助白玉圭分得一缕缕微弱的性灵。没有哪个神祇能够走入大荒,除非是这片天地的天道,毕竟祂本来就属于这个世间!
见秋山的思绪一下子从那历史的碎片中抽离,她跌坐在了椅子上,内心深处是无边的惊悸。奔涌的情绪在脑海中炸开,隆隆一片如雷鸣。等到醒过神来后,她再度凝望着那片火焰腾烧的面具,蓦地以灵笔在玉简上刻录一行字。
“青帝屠神堕邪,天道下人间。”
天外诸神不希望道在自身之上,大荒诸人则是渴天道的骨血作为自己长生的宝药和资粮……可那些参与狩天计划的修士都死了,九天上神宫崩塌,更是血流漂杵,一片骇然凄惨的景象。唯一的解释就是青帝惊闻此事后,刀斩九重天。不管是大荒还是诸神对青帝都只有辜负,这是怎么样的恨意啊?一旦宣泄出来足以扭曲整个天地。
那些人怎么敢这样做的?!-
西境生州外的荒漠绵延千里,没有笔直高耸的山峰、没有错落起伏的建筑,天地很空旷,而在此间的人则是万分渺小。
丹蘅盘膝坐在石上,她指尖压着刀柄,口中哼着轻快的、不知名的歌谣小调。
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时不时也会向着镜知觑一眼,她这样一直坐到了五更天,才看到沉睡的人眼睑轻轻颤动,好似要从沉睡的梦中醒来。
丹蘅起身走到了镜知的跟前。
在看到镜知那张素来自持沉静的面容上流露出了极为浓郁的情绪时,丹蘅的心中生出了几分好奇,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镜知,直到看着她从梦魇中挣扎了出来,才伸手扶着面色苍白的她坐起,问道:“你梦到了什么样的东西?我怎么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恨?”
镜知眉头微微蹙起,她的耳中嗡嗡作响,仿佛那千载的轰鸣声仍旧存留在心中。她一把扼住了丹蘅的手腕,将她拽入了自己的怀中,她另一只手搭在了丹蘅的腰间,用力之大,仿佛要将怀中人勒入骨血中!
丹蘅闷哼了一声,她推了推情绪有些不对劲的镜知,正打算开口,忽地感知到了一股灵机在奔涌。不是杀机,并不危险,而是一道术法咒印,她曾在典籍中看到过,知晓此咒印名“弃千秋”,是用来封存记忆的道术。
到底是怎么样的痛苦记忆才会让她借助咒术来遗忘?是在昆仑的那些年吗?不,不可能至于此。一切异状都是从那群仙人埋骨之处生发的,尤其是在看见“天命录”时,内敛的心绪如山洪倾泻,一发不可收拾。
丹蘅正兀自猜测着,那头镜知翻覆的情绪随着咒印的生效而渐渐收敛了起来。她那双银灰色的眼眸中藏着一丝丝的茫然,好像到了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猛地松开了丹蘅,面上飞起一抹绯色。
丹蘅意味深长地瞥了镜知一眼,哼笑了一声道:“‘天命录’上看到了什么?是在哀怜那些不幸的人吗?”
镜知闻言有些恍惚,深沉的情绪褪去后,总会留下丝丝缕缕的痕迹。在回忆着天命录上记载的事件时,她的胸腔中仿佛有股烧不尽的火。丹蘅问得随意,她的神情散漫,眉眼间勾着一股懒意,好似并不在意镜知的答案。镜知不想让她心生烦恼,可长久的缄默会让她们之间那道鸿沟越来越深。
犹豫片刻后,她终于开口道:“千载之前,大荒生出天道。要知道过往日出日落、风雨雷电都是诸神所掌,大荒便是此辈收敛功德、灵机的利器。他们并不愿意天道凌驾于自身之上。因天道生大荒,便打算借助大荒之人来猎杀生出形体的性灵。”
“哈。”丹蘅短促地笑了一声,眼中掠过了一蓬幽火,讽刺道,“是他们能做的事情,可最后失败了是吗?”
镜知:“没有赢家。”大荒十二州没有变坏,但也没有变好,一直维系着千年前的模样,还怀着一丝微弱的、再度被诸神怜爱的希冀。
“往事。”丹蘅兴致寥寥,她的目光落在了空空荡荡的左手腕上,她倏地想起了那日夜灯下的似水温柔。
镜知忽又道:“这里是生州。”
丹蘅转头看着她。
“如今仙盟与帝朝的对立已经跃到了明面上,嬴梦槐——或者说大同学宫,是仙盟必须铲除的存在。十二州即将战起,须弥佛宗的僧人当会来生州传法。”镜知顿了顿,面上露出了一抹忧虑之色,“玄州处在大荒之中心,可周边有十万大山横亘,众鸟难飞,要是元州入侵,玄州援军未必来得及施援。”
丹蘅耐着性子听完了镜知的话,拧着眉道:“你想说什么?”
镜知沉默片刻,认真道:“我想帮他们。”
丹蘅闻言一哂:“仙盟绝杀令还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想着救世呢?”
镜知解释道:“可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丹蘅似笑非笑地望了镜知一眼,她倒是不知镜知这独来独往的剑客还会有融入人群的心。
东方既明,白日出山。
丹蘅拂了拂袖子,道了一声:“随你。”-
不管是仙盟的大秦仙朝还是原本的帝朝,都有着统御十二州的心。没等到修士们有什么动作,便见一封诏旨自嬴危心的小朝廷发向了帝朝掌控下的六州,要各州方伯识相地归降。
生州方伯靖海尘自然也收到了那封“伪诏”,除此之外还有元州方伯那假惺惺的“劝降书”。若是靖海尘不肯低头,那元州将会向生州出兵。大荒十二州,位处东南的州府最为富庶,而生州、元州以及流州都一样的贫瘠、困窘。只是元州有须弥佛宗在,若佛宗愿意倾囊相助,生州恐怕无力抗衡。
“‘封山坛’已经开启了,消息已经递到玄州了,咱们让生州天工部先制一批神照弓。”
“筑造壁垒的宝材呢?”
“已经准备妥当。”
“好,传信下去,让郊野的州民也撤退到壁垒中。”
靖海尘叹气,虽不忍心见生灵涂炭,可时局如此,他只能够尽可能地护佑州府的百姓。
在生州方伯府做紧锣密鼓的准备时,记何年一行人也踏入了临近生州、元州交界处的险关——落浮屠关。
“浮屠”乃佛之喻,千载之前,始帝横扫六合,一匡天下,仙盟自是不愿见帝朝如此,便几度出击。就是在此关,始帝提剑斩佛陀金身,提笔题下“落浮屠”三个大字。此处往西为生州连绵的平原,往东则是陡峭险恶的群山,再向东边走五百里,则是一座关城,为“关前关”。从落浮屠到关前关唯有一条狭窄的、遍布机关大阵的山道,极为不易行走。元州的兵马想要进入生州,非得从此处过不可!
雄关屹然而立,如刀戟直刺天穹。关门处披甲士持着法器在巡游,但凡是入了关门的人,都要细细盘查其来历,省得仙盟的修士趁机渡入其中。记何年、雪犹繁一行人有正统仙盟出身的,也有那浪迹四方的散修,在“关前关”是便被盘查了半日,到了“落浮屠关”更是被披甲士所阻,纵然有大同学宫的符印,也没有例外。这一查直到入夜,他们一行人才得以进入“落浮屠关”,寻了个客栈落脚。
“从元州进入生州只能够走落浮屠关吗?”一位年轻的散修询问道,他才迈入道途不久,又无师门引领,对仙盟和帝朝的很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在他看来,修士飞天遁地、无所不能。那数百里的山道,是让凡人走的。
“哪有那么容易?”雪犹繁慢条斯理道,“大秦始帝曾得天地谶命,统御天下。他也担忧百年之后仙盟来攻袭帝朝各州,于是便让手下能人祭炼赶山鞭、镇海印等诸多法器,在十二州落下‘封山坛’,定锁各地灵机,一旦将‘封山坛’开启,便只有官道能行,除非有大神通者强行打破‘封山坛’。”停顿了片刻,雪犹繁又继续说,“这绵延的山体与龙脉帝运遥遥呼应,虽然在始帝身死后,仙盟反过来压制帝朝,可始终没法将始帝留下的手段一一驱逐了。也是如今大秦内部崩裂,才借着嬴危心身上的气数夺了六州。”
记何年也道:“那六州临近仙盟四宗,被其风俗浸染千年,人心自然变动。要是六州反抗,仙盟以及那所谓的仙朝才不会这样顺利。”仙是仙、凡是凡,千年之间横亘在仙凡之间的鸿沟只会越来越深。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总是被忽略,悲苦的人逐渐地麻木,习惯了自己如草芥的命运。
“真是可悲。”
“昔日青帝传道人间时,想要见的岂是这样的世道呢?”说到末了,雪犹繁的话语中带上了几分悲愤。高高在上的仙盟习惯了被人供奉,逐渐变得卑鄙无耻。昔年琴圣传下曲谱,创建醉生梦死楼,她们这一脉的弟子偏居一隅,可在这等时刻,哪里还能够独善其身?
记何年叹气,她拨动着念珠,低声道:“今夜太晚了,明日再去关城的将军府。佛宗那帮人恐怕不会先动手,而是等着元州方伯府上的士兵掠阵。若是能长驱直入,便不必再寻思打破此地的封山坛了。”
雪犹繁一行人闻言低低地应了几声-
乌云蔽日,窗外的林木间一片栖息的鸟雀惊飞。
元州边境,元州方伯韩檀亲自来此。他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紫白色、绣着紫藤的僧衣,脖颈上挂着一串漆黑的念珠,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他沉沉地注视着悄无声息出现在了对面的僧人,面色冷峻。
须弥佛宗中,佛尊之下有三大主座,分别是昙法华、厄金刚与净琉璃,三人之中以厄金刚修为最高深。此刻坐在元州方伯韩檀跟前的麻衣僧人就是厄金刚座下的真传弟子,新晋的佛门这一代首席——释如来。
韩檀沉声道:“清州那边不会出兵,生州只能靠着我们自己拿下。”见释如来缄默不语,他又继续说,“从关前关到落浮屠关,有四百里机关道,想要闯过去,只能够用人命来填。只是我元州驻兵有限,毕竟在做抉择的时候,有很多人选择了逃亡。”
“然后呢?”释如来轻轻地问。
“有没有一件可以助我们过机关道的至宝?”韩檀问,眼神中冒出了一蓬燃烧的火。
释如来含笑望着他,摇头说:“没有。”
摇晃的灯火投映到了韩檀的脸上,他死死地盯着释如来,有些沉不住气:“我元州驻兵只有八万,其中披甲士更是只有五千之数。天工部忠于帝朝,在我背弃帝朝后,那些大匠不会再提供神光甲了。这些人都是死一个、少一个!”
释如来不以为然道:“我仙盟祭炼法器的手段难道比不过天工部么?”
韩檀冷冷一笑:“很强,不代表适合。修士祭炼的法器,凡人没有灵力,怎么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释如来眼皮子跳了跳,他的面容也跟着深沉了起来,与不甘示弱的韩檀对视半晌,才道:“那阁下要如何?”
韩檀:“佛门修士炼不坏金身,怎么都比我元州兵的肉体凡胎强。”
释如来想了想,眉头一拧:“你要我佛门弟子来开道?”
韩檀笑了起来:“至少这样牺牲少,不是吗?”话音落下,烛火灭了数支,屋中顿时变得不太亮光。一股凶戾和冷意从韩檀的身上钻了出来,他骤然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坐在蒲团上的释如来,又道,“你们仙盟怜惜自己的弟子,而我也不忍心州民落难。”
夜风吹来,寒峭如刀。
韩檀宽大的衣袖在风中飘拂,他竖起了右掌慢吞吞地朝着释如来一拜:“我不想任何人撼动我的位置,我的手中要有自己的人。”他是大秦的方伯,曾一心向着帝朝,立下了血誓。仙盟这边虽有利用仪轨解决了他身上血誓带来的咒痕,可他不能完全信任仙盟。
释如来盯着韩檀片刻,取出了一幅画。
韩檀唇角勾起的笑意终于多了几分真诚,他伸手接过了那幅画展开扫了一眼,画上一僧人抬起右臂,目视鲜血淋漓的伤口,眼神哀怜,而停在了他肩膀上的则是一只眼神凌厉、凶煞的衔肉黑鹰,极为传神,仿佛要从画中跃出。
“这是——”
释如来平静地望着韩檀道:“佛陀割肉喂鹰图。这幅画会替你们抵御攻击,直至佛陀舍尽血肉,化成枯骨。”
韩檀抚掌大笑:“好!”-
关前关。
此处驻扎的士兵不过数千人,关外只有一座小型的困阵。若是元州持之以恒地进攻,此处定然抵御不住,好在这座“关前关”的存在,就是为了让“落浮屠关”有进退的余地。
一艘玄色的飞舟悬停在了半空,站在舟首的是个披着重甲、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
“大尉,咱们要撤退吗?”一道声音自后方传来,青年人一转身就看到了自己的副手忧心忡忡地走来。
“那边黑压压一片,关城迟早要破,我们最好是退回机关道中。”
青年闻言拿着望远镜眺望,元州出动了八千兵马,其中有三艘战舟,载着至少三百的披甲士,怎么看都比他们人多势众。但是他并没有太多惧色,将望远镜丢给了副手,将剑鞘往甲板上点了点,大笑道:“这不是还没到时候吗?怎么说这里也是险关,并不好闯。”
“关前关地势高,那边已经开始筑土丘了。”青年又补充了一句,“咱们不是有神照弓吗?加高南面的两座敌楼,正好试一试弓箭的威力!”元州那头想要“为高橹、起土山、射营中”,哪有这般容易?!-
关城外风雨欲来。
而淼淼的长河上,则是风雨已来。
小舟在水面漂浮,如落叶、如浮羽。
在镜知说了想要帮助“生州”时,两人便一路向着关城来,一直到了“扭阳河”边。生州广漠与崇山各半,这扭阳河便是自崇山峻岭中淌出来的一条湍急的大河,支流众多 、绵延不绝,到了十万大山才被“移山倒海”的伟力截断,在山中形成了一个大湖。
“龙行云?是呼风唤雨的法术,谁在这里弄神?”丹蘅有些诧异地望着前方奔涌的灵机,眉眼间掠过了一抹异色。这等呼风唤雨的道术不修到精深处,威能并不宏大,更多时候是骗骗凡人的小把戏。
镜知面色微沉:“有人在引动河水!”
丹蘅漫不经心地询问:“引河水做什么?”小舟不染烟雨与凡尘,她仰躺在了舟中,望着那朦胧而又缠绵的雨丝,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发尾。
镜知默然不语,小舟在风雨中打了个旋转,宛如一柄利剑刺穿风浪,直冲那灵力浩瀚之地!
阴云密布,雷鸣声中,九道水柱冲天而起,与高天相接。
一位跛足道人捏着风幡,周身盘桓着九条水龙。他是元州的一个散修,投在了韩檀的麾下,因擅长水法,便被遣到了此处引水,要借河水淹关外关。
此处算得上是荒郊野岭,就算是河流决堤也淹不到任何一座凡民聚居的城池和村落,自然便没有人管顾。道人施展神通无所顾忌,引动风云,一时间觉得内心酣畅淋漓,仿佛要突破一重关隘。然而这股畅快在一道雷霆降落时戛然而止!
那布雨的阴云被另一重如山般的雷云压住,道人一抬头便见无数雷霆如龙蛇游走,一股寒气陡然从内心深处攀升!他向后跌退坐在了云头,九条水龙呼啸盘桓,水潮掀天而起,好似怒龙翻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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