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温廷安没料到, 在大?邺,避胎之?物,除了?常规的堕子汤, 竟是还有类似于冈本的一些发明, 她的格局被变相得打开了?。


    在崔元昭的软磨硬泡之?下, 本?来欲峻拒的她,到底还是将此物纳藏在了袖裾之?中,指不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里,它会派遣上用场呢?


    温廷安回溯起以往诸多时?刻, 两人在温存之?时?,温廷舜总是一副食髓知味的面目,但他不是一个轻易餍足的人, 她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他的渴盼与心欲, 好像有硬韧沸炽的一股情绪,俨似燎原的一簇滚焰, 深顶于她身?体,那是一种行将喷薄而出但不得不克制隐抑住的东西, 她没历经过,更未躬自尝试,或少或多心生畏葸。温廷舜是心思极其细腻的人,觉察到她的抵触与赧然, 每逢箭在弦上的时?刻, 他便是浅尝辄止,吹熄烛火后,便仅是拥她在怀, 不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其?实?,温廷安除了?畏葸, 心中还有一丝隐秘的祈盼,这?一份思绪过于含蓄,连她自己都?难以觉察到,一宿过去,她反刍昨夜两人温存的时?刻,适才发觉自己所没有表露出来的一些?情绪,这?难免会教她有所遗憾。至于具体遗憾在什么,她讷于启齿。


    好在女子素来最懂女子,崔元昭将这?一样玲珑小巧的物事,递与了?她,她觉得一直处于被动状态的自己,似乎可以主动一回了?。


    翌日,温廷安便是提前踏上前往冀北的路途,从洛阳到冀北,统共六百余里,说远不远,是说近也不算近,搁放在前世,就相当?于跨了?一次省市。温廷安观摩了?一番疆域图,多番丈算了?下,发现走官道会快些?,彻夜赶路的话,不消一日,她就能到冀北了?。


    理想的情状,她希望周廉、吕祖迁、杨淳,能随她一同出行,但显然地,他们有难得的四日休沐期,她权衡了?一番,决意独自一人上路。


    在此之?前,温廷安需要将公牍快速批阅与交接,否则,自己回来之?时?,就怕公务堆积成了?山。


    洛阳城内,每日都?有大?量的案桩发生,但真正严峻重?大?的命案,其?实?还是非常少的。大?部分?案牍,温廷安是例行公事,选择交给左寺的主簿、录事们去做,这?一方面是锻炼他们勘案的本?领,另一方面是栽培他们,给他们一些?做出业绩的机会。


    温善晋所说的『和光同尘,花花轿子众人齐抬』,这?个道理,温廷安一直谨记着。


    她批了?不少案牍,给朱峦,并道:“这?些?案牍并不算太难,勘破了?,功绩都?是你的。”朱峦完全?是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这?些?案牍上,温廷安其?实?都?用?朱笔写好了?勘案推鞫的思路,照着她所写的思路,案子想不勘破都?很难。


    朱峦深受感动,也坚定了?跟随在温廷安身?边做事的决心。


    温廷安目下最关心地,其?实?还是三司对?望鹤的判决,但三司会审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召开的,最近时?值多事之?秋,除漠北之?地深陷饥荒之?灾,还有中原,随时?可能生发地动,三法司与六部需要受理来自各个地方、各处府路所上疏的奏折以及呈文,忙得可谓是焦头?烂额、足不旋踵,因于此,关于对?望鹤的审判,便是被推迟了?整整一个月。


    其?实?,望鹤的案子本?身?就非常难审核,因为要顾虑到的因素很多,方方面面都?要顾量到。朝廷内有一些?宰执,很激进,上奏疏道,望鹤虽不曾弑人,但身?为牢城营的罪犯,本?就罪不容诛,务必请三法司判望鹤以绞刑,以儆效尤。稍微有人文关怀一些?的,便觉得,望鹤虽有罪咎,但莫能致死?,更何况她生养了?一个女婴,婴孩年岁极浅,需要母亲照拂。试想想,若是望鹤有个好歹的话,谁来照顾望鹊呢?


    望鹊不能没有母亲,更不能在最需要陪伴的年纪,就被寄养在漏泽院。


    朝中百官宰执,为了?审判望鹤一案,甚至开展了?激烈的司法大?辩论,各种奏疏如暴雪一般,纷纷扬扬砸向御书房,三司会审不得不往后延迟,赵珩之?打算等百官吵完再发表一己政见。


    听阮渊陵透来的口风,以他对?帝王的了?解,帝王是绝对?不会轻易使用?绞刑的,易言之?,赵珩之?虽然没有对?望鹤案件表过态,但这?也意味着他不会同意那些?充溢着激进之?词的奏疏。


    这?一番话,无异于是在温廷安心间铸下一根定海神针,心中的一块悬石,此一刻悄然落了?地。


    阮渊陵对?她说,至少要等候两月,三司会审才能召开。


    温廷安细致地算了?一下自己的时?间,地动可能生发在一个月后,她解决完地动的事情,就能回朝听审,时?间恰巧能够赶上了?。


    如此,她也便不那么忧虑针对?望鹤三司会审的事体了?-


    翌日,抵近寅时?正刻,京郊外的天候,尤其?是在暮秋时?节,朝暾的空气极是凉冽,仿佛糅入了?一层清泠泠的霜,街衢夹侧的一围刺桐树,枝叶由绿褪青,氛围虽谈不上凄寒冻骨,但寒气触碰到温廷安的肌肤上时?,她蓦觉一阵凉意,忍不住拢紧了?身?上的裘衣。


    行将出城之?时?,有一群人在身?后倏然唤住了?她。


    温廷安蓦然回眸一望,发现来者不是旁的,正是周廉、杨淳、吕祖迁。


    三人一个不少,一个不多。


    温廷安顿住了?将路引递呈给巡检官的动作,不可置信地望定众人,口吻有些?发颤,道:“你们怎的来了??”


    周廉佯愠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不同我说,温少卿,你也太不够义气了?罢!”


    吕祖迁道:“若不是元昭告诉我你的去处,你今晌是不是要独自一个人偷偷行动了??”


    杨淳道:“温兄,我知晓你是不想给我们添负担,但我们皆是一起共事这?般久了?,你难道还不了?解我们么?我们是砖,你若是需要,就将我们哪里搬,不求共生共死?,但求患难与共。”


    一大?清早的,温廷安体内原本?还残存着一些?睡意,但见着这?般一个热血的场景,陡地醒神了?不少。


    一股濡热温湿的暖流,横亘在温廷安的心腔之?中,俄延少顷,掀起了?一阵绵长的颤栗。


    晌久后,她问?道:“可是,你们还有四日休沐日。”刚刚才从广府回来,好不容易能有一些?休憩放松的时?刻,她不想让众人这?般累。


    周廉正色道:“是休沐重?要,还是中原的百姓们的性命重?要?”


    吕祖迁道:“两番相较取其?重?,休沐期可以后来补上,但救下中原百姓一事,却是刻不容缓。“


    杨淳道:“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力量。”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望着众人,心中颇有触动,她静默了?一会儿,鼻翼翕动了?一番,缓声道:“好,一起走。”-


    自洛阳抵冀北,拢共花了?一日的时?间,温廷安他们便是抵达了?冀北,因为此番是低调出行,他们进城的时?候,冀州知州以及当?地的地方官,并没未前来相迎。


    不过,他们看到了?甫桑和郁清,他们是温廷舜的两位亲信。


    温廷舜已经料知到大?理寺官差会到冀北,是以,提前派遣了?他们出郭相迎,并在冀北府最好的一座驿站添了?落脚处。


    冀北与岭南格外不同,此地气候干燥,谈不上冷冽,但无端教人觉得空气仿佛生了?诸多棱角,质感冷硬,风吹拂在面容上时?,俨似被一层极细的风沙滚磨了?一圈的。


    除了?气候,冀北的膳食亦是与岭南格外不同,此地以面食为主,并且,每一膳必添臊子与辣酱,初来冀北的这?一日,适值夤夜,已然是很晚的光景,温廷安他们临时?在客栈用?了?一顿晚膳,店家委实?热忱好客,为他们接风洗尘,重?设膳宴,那端呈上来的诸色食膳,皆是淋浇上了?厚厚的一层悍辣腥子,乍望而去,俨然是岳飞笔下的满江红。


    众人一筹莫展,面面相觑,一阵默契的无言,一时?有些?无处下箸。


    温廷安尝试动箸,一片活活蒸汽之?中,执起一小撮铺了?一层油辣子的粿条,不疾不徐地渡入口中,轻轻咀嚼,须臾,一股子腥稠刺呛的辣气,大?开大?阖直冲肺腑,温廷安蓦觉自己齿根如着火了?一般,灼心一般,亦辣亦疼的痛觉,自齿根蔓延至喉管,再呼啸入她的五脏六腑。


    温廷安食不得辣,不论是在前世,还是在今世。


    周廉和吕祖迁亦是有些?难以招架,但没有像她这?般,吃得死?去活来。


    杨淳是地道的中原人,食得津津有味。


    这?就是南北两地人吃辣的参差吗?-


    鸡飞狗跳的一宿过去后,众人开始分?头?行动,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先在冀北游逛一番,温廷安则是去寻温廷舜。


    冀北前身?是大?晋王朝的国都?,对?他有着极为深刻的意义,他的母亲骊氏便是葬在松山上。


    这?也是温廷安第一次来冀北,与温廷舜一同去祭祖。


    她扮回了?女子,盛装打扮,门外传了?甫桑的嗓音:“少卿容禀,主上到了?。”


    第222章


    温廷安心弦蓦然?一动, 对着铜镜之中的自己审视一番,确证妆容无碍后,便是徐徐搴帘出去。


    天色敞亮, 烛火渐渐暗淡, 温廷舜正负手伫于外间, 伴随着一片窸窸窣窣作响的挽帘声,他循声望去,仅一眼,他悉身显著地一怔, 如若惊鸿一瞥,眸色黯幽到了极致。


    少女容相盈盈柔美,明眸善睐, 雪肤皓齿, 秾纤鸦黑的翘睫上眄之时,在细纤的眼睑之下投落一片清郁的剪影, 眸波随着烛火光华流转,俯仰之间, 似在勾魂摄魄。烟罗裙摆拖曳在水磨云纹理石转上?,裙裾绽出无数深深浅浅的褶,俨似月色下怒绽的一葩睡莲,她?的一行一止之间, 澄净明洁如一潭镜湖, 端的是风停水静。


    一条山茶色丝质帛带,熨帖地收束于她?的腰肢之间,其如一只细腻写意的工笔, 细致地描摹出凹翘玲珑的腰身轮廓,鎏金日色偏略地从支摘窗之外斜射入内, 少女身后的照壁雪墙,显出了?一抹参差错落的窈窕剪影。


    她?那坠及腰肢处的柔顺青丝,搁放在寻常,是用白玉冠高束成乌髻,盘在后首处,但今晌,非常难得地,她?将乌发垂放了?下来,俨似飘逸瀑直的一截缎带,缓缓滑落在肩颈与窄腰之后,鬓角之下,是一对晕红剔透的耳根,耳廓娇美。


    一掬流光缀在她?的发丝尾部,髹染出一片朦胧婉约的洒金色泽。


    温廷舜蓦然?喉结紧了?一紧,这才堪堪是黎明破晓的光景,一大清早,眼前人的视觉冲击力,是前所未有的浓烈,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见到温廷安的女子容相。在过往十余年的朝夕共处之中,她?一直是以男子的饰相示人,予人一种英挺、洒脱、冷静、柔韧的形象,因于此,他从未料知到,温廷安扮回女子之时?,就会这般美。


    美得惊心动魄。


    温廷安觉察青年的目色,一直定格在己身,视线的份量,仿佛有千斤般沉重,她?很少被他这样注视,整个人多少有些不自在,缠枝银绣云袖之下,伸出一截白皙的皓腕,轻轻挽住鬓间被风缭乱的一绺青丝,撩抚至耳根后。


    搁放在平素,她?能够自然?而然?地同他相视,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青年的目色如逐渐升温滚热的炭石,她?的目色甫一与他相触,须臾便觉炙灼无比。


    温廷安教?这一抹热意蛰着了?,不大自在地垂眄视线,本意欲道些话?,缓解一番这有些蒙昧的氛围,但今朝不知为何?,她?大脑如浆糊,思绪搅缠成了?一团乱麻,像是临时?忘了?词,唇齿之间弥散着一片几近于语无伦次的滞重,甚或是,耳颈处的肌肤,俱是一片绵长?颤栗的烫热。


    殊不知,女郎一副含羞带怯、欲说还休的面目,落在男子的眸底,就成了?另外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致了?。


    他心神绷成了?一条极细的丝线,女郎眼神含钩,顾盼生辉,有一下没一下撕扯着他的心神,有什么情绪,行将按捺不住,随时?要从理智的冰层挣破出来,温廷舜朝她?大步前去。


    青年如雪中纵跃而来的一匹孤狼,扑面而来一阵巨大的压迫感,温廷安乌睫颤动,下意识停止了?动弹——


    本来,她?意欲后退,但温廷舜的压迫感与震慑力,实在太强,她?心中起了?不轻的震动,腿肘突地发软,适时?一只劲韧结实的手,紧紧箍住她?的腰肢,隔着数层衣料,她?能够感受到他掌腹的粗砺并及硬韧,青年常年习剑,手掌早已磨就了?一层薄茧,触碰在她?的腰身时?,是极柔软、极韧硬的碰撞,温廷安的腰窝蓦地软下了?一截。


    那被他触及到的腰部肌肤,在指尖极其轻微的捻蹭当中,仿佛撩掀起一片淋漓的山火,温廷安觉知到肌肤起了?不轻的战栗,一种痒意,漫山遍野地在肌肤之间绽开。


    交睫之间,这一匹孤狼转目便是抵达至她?的跟前,空闲的一只手,轻柔地捧住她?的面容,凉冽的指尖,从她?的光洁的额庭,一路往下徐缓地蔓延、游弋,眼睑,卧蚕,颧骨,鼻峰,颐腮,唇涡,下颔,最终,指尖驻留在她?的唇涡处。


    温廷安的檀唇,上?唇瓣纤薄温软,下唇瓣柔嫩且朝外翻翘,在近处案台烛釭的掩映之下,原是胭红匀腻的唇色,此一刻更显莹润剔透,氤氲着一层薄透淋漓的水色光华。


    比及洒金日光,游弋在温廷安的嘴唇上?时?,与漫屋的光一同携来的,还有一份薄凉柔软的质感,青年倾轧近前的黑色影子,如庞然?大物?,将她?覆照得严严实实。


    温廷安在一片昏晦之中,微微瞠开了?双眸,落在她?唇瓣上?的,是温廷舜的嘴唇。


    他吻她?的时?候,好像有一只兽蛰伏于她?的体内,小口小口地啃啮她?的心窝,温廷安下意识抻腕,攥紧了?温廷舜的胳膊,并及他官袍的袖裾。


    不过,他仅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稍息便推了?开来。


    彼此的气息都?有些紊乱,温廷安能够切身听到他的吐息,很沉,很重,很哑,有一下没一下地喷薄于她?的耳颈处——他明显没有餍足,但囿于目下是青天白日,以及两人尚未去故地祭祖,是以,温廷舜仅能眷恋不舍地松开她?。


    哪承想,温廷安搴起了?裙裳,足尖小幅度踮起来,盈盈一握的腰肢,轻轻贴近他,纤纤素手摁住他的肩颈,下颔稍稍一佯。


    温廷舜的嘴唇,一霎地,覆上?一片蝴蝶般轻盈温热触感,力道极轻。


    没等他真正反应过来,驻足在唇上?的蝴蝶,便是振翼兀自离却了?。


    她?这是在勾诱他。


    温廷舜眸色黯沉到了?极致,蓦然?牵握住温廷安的手,趁势一揽,接力使力,便是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将她?揽得愈紧。


    温廷安从他怀中抬起头,偏了?偏螓首,眨了?眨眼眸,话?回正题:“好啦,带我去见一见你?的母亲罢。”


    温廷舜哑声道:“好。”-


    骊皇后葬在了?冀北以南的松山,她?的墓地,亦是在松山上?,时?下早已过了?踏青怀古的时?节,也?并非到什么节日,是以,松山之上?的人烟寥寥,仅萋萋荒草与出岫雪云常伴左右。


    两人攀山至山腰处时?,穹空处落下了?一片苍青阴重的雨,雨丝拔凉沁冷,冀北的雨与洛阳的雨、岭南广府的雨都?不太一样,冀北的雨是峥嵘的,显出清棱的质感。


    山腰矗有一座长?短亭,二人便是在亭檐下避了?一会儿雨。


    骊氏的墓碑矗立于松山山巅,温廷安抵达之时?,与印象之中的体面不太一致,骊氏的墓碑,在山雨的淅沥洗濯之下,显得遗世而孤孑,日色覆照而垂,地上?遂显出一片寂寥凄清的深影。


    来至骊氏的墓前,温廷安赫然?发觉,此处有好几撮尚在燃烧的香,香下是一片此起彼伏的锦绣灰,应当是在他们抵达之前,有一些人已经来祭拜过骊氏了?。


    苍冷的烟丝,袅袅升腾,犹在无声悼念。


    似是洞察出了?温廷安的疑窦,温廷舜解释道:“悼祭之人,是前朝旧部,更精细而言,是母亲的母族。”


    温廷安纳罕道:“旧部?”


    温廷舜点了?点首,道:“十余年前,将我带入崇国公府的闻氏,她?的身份是母亲的贴身嬷嬷,她?目下安顿于冀南之地,每岁会来祭拜母亲。”


    温廷舜忖了?忖,“除了?闻氏,还有骊氏的一些戚族,大隐隐于市,每岁亦会来祭悼母亲。”


    温廷安眸色下垂,道:“你?可有见过他们?”


    “除了?闻姑姑有锦书相寄,其他旧部不曾传寄书信。”话?至此处,温廷舜的目色变得幽远缥缈,淡声道,“我曾遣甫桑与郁清去寻过他们,但他们并不打算相见。”


    哪怕温廷舜说得轻描淡写,但温廷安能够切身感知到他情绪的一些波澜。


    那些旧部,尤其是骊皇后的母族,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称得上?是温廷舜在这个人间世当中存在亲缘关系的人,皆是晋朝子民,但他们不认温廷舜这个畴昔的废太子,更不想去见他。


    莫不是因为,温廷舜放弃复辟大晋,选择镇守大晋疆土,在这一桩事体上?,旧部认为他们的太子背叛了?旧朝,遂是生了?厌离之心?


    冥冥之中,温廷安觉得可以感同身受,尤其是这种身份不被族亲认可的感受。


    想当初,南下广府,她?去谒见温青松,温青松说不认她?这个嫡长?孙。


    为何?不认?因为率兵抄封崇国公府,害得温家上?下数百号人流放各地,就是她?。


    所以,她?能够理解温廷舜。


    她?静缓地牵握住了?青年的手掌心,感受到他掌心腹地的凉冽,她?攥握得更近,意欲用自己的温度来捂暖他。


    温廷舜回握住了?她?,力道愈发紧劲,莞尔道:“我无碍,上?香罢。”


    连绵的雨丝适时?止歇了?住,地上?的泥壤变得濡湿柔软,空气里,弥散着扶疏草木的辛涩气息,墓碑亦是淋了?个透彻,石面的色泽由浅转深。


    温廷安捻了?一撮燃着的香,对骊氏的墓碑,拜了?三拜。


    不知为何?,她?能听到一阵幽缈的歌声,几如天籁,在唱着动听悦耳的曲。


    第223章


    冷雨俨似细腻缠丝, 将这个人间世牵系于一处,松山成了一个巨大的茧,温廷安便居于茧里。


    一片雾漉黏湿的氛围之中, 隐隐约约地, 一曲若即若离的天籁之声, 环诸于温廷安的耳屏,闻声识人,可以?粗略推知歌者是个年轻女郎,但不?见?其人, 仅闻其声。


    歌者吟哦之声,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字字句句似是锥心泣血, 教人心生广袤的苍凉,一抹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庭, 她定了定神,遽地朝骊氏的墓碑望过去。


    仅一眼, 她悉身怔愣一番。


    墓碑消弭了,变作一株长势蓊郁的桃树,芳菲之香弥散开来,树底下跪坐一位女郎, 簪花云髻, 叠襟素衣,膝上?竖卧一架桐木琵琶,她且歌且奏, 神情却?不?见?矜喜。


    女郎生着一张澹泊如远山雾的面容,肤色白得腻出云光, 五官素淡到极致,隔着一截不?远的距离,温廷安却?能明晰地觉知到,女郎那不?食烟火的出世气质。


    其歌声,仿佛来自遥远飘渺的云端,教人敬仰。


    畴昔,温廷舜说过,骊氏拥有一副世间罕有的歌喉,能教花溅泪,能教鸟惊心,后宫女子闻之,无一不?惊羡。晋朝的末代皇帝嗜于歌乐,尚在潜龙之位时,便听闻骊氏的闺名与名望,强行召其入宫,予其名份,将她囚于禁庭之中,让其只?为他一人而歌。


    从那时起,温廷安可以?隐约感受到,晋帝与骊氏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被褫夺自由的骊氏,待在深宫的那一具娇躯,已然沦为一具麻木的空壳。她的心并不?在宫中,而在远方,在她的母族那边,骊氏渴盼能离宫归家,与族亲团聚,但直至大晋倾覆,火舌湮没禁庭,敌军将她逼上?松山,骊氏终其一生,皆未能如愿以?偿。


    这或许亦是骊氏的旧部,难以?顺服温廷舜的缘由罢,旧部对骊氏的亡殁,一直难以?释怀。


    温廷安思绪归拢,翛忽之间,那天籁之声停歇了住,抚琴奏歌的女子,隔着一片澹澹苍雨,朝她望了过来,目色娴和雅炼,底色是慈悲。


    温廷安下意?识望向身边人,却?是发现,温廷舜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温廷安环视松山山巅,发现此间,仅有自己与骊氏两人。


    “孩子,你坐我身边来。”骊氏话音温然,叙话之时,嗓音质地空灵,如环佩相击,铮铮淙淙。


    温廷安的心中本有一丝局促,但骊氏的话辞,天然有静定人心的力量,将她心中的一些毛躁边角,熨烫得平平实实。


    温廷安对骊氏恭谨地见?了一礼,便是坐在身边。


    骊氏握着温廷安的手?,温声道:“舜儿跟我时常提及你,我生了好奇,很少能他这般牵念着一个人,遂一直想见?你,今日得见?,我也安了心。”


    温廷安反握住骊氏的手?,女子的掌心毫无温度,是瘆人的冰凉,与她的嗓音温度不?大相契。


    更要紧地是,骊氏对温廷舜的称谓也发生了变化,循照常理,她合该称他为「玺儿」或是「谢玺」。


    但今番,她对他的称谓,是「舜儿」。


    温廷舜应当是同骊氏,道了自己改换身份的事。


    温廷安心生一丝难以?言喻的戚然,道:“伯母,温廷舜经常同我说起您,在他的心目中,您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人。”


    她手?抚在膝面上?,垂下眼睑道:“我此行仓促,未能筹措薄礼,有失仪礼,万请伯母见?宥。”


    “目下,还一直唤我伯母么??”骊氏眼角牵起一丝纤细的笑纹。


    温廷安眸色蓦然一瞠,面容上?添了一抹腆然,晌久,道:“母亲。”


    骊氏揄扬地应下一声,瓷白的葱指,如行云流水,轻细地掠过琵琶筝弦,伴随一奏幽缈乐声,温廷安眼前的场景倏然发生了巨大变化,松山雾景被一座红甃玉砌的宫廷取而代之。


    宫廷轩敞广袤,凸显一派庄严宝相,像是温廷安前世所游览的紫禁城,骊氏率引她来到禁庭里的一座类似御书房的地方,里中有四位少年,正在听经筵官授课。


    四位少爷皆是皇子,不?过,他们的位置很微妙,一张横卧中心的长榻,北侧坐一人,南侧坐三人,三人抱团絮语,衬得那孤坐的少年,茕茕孑立,姿影寂寥孤单。


    温廷安想起前世在大学上?课的模样,有的独坐,有的三三两两抱团而坐,如今看到那个孤坐的少年,她心中生出一抹极柔软却?又酸涩的情绪。


    他的书法练得特别好,经筵官赏心悦目,便去训诫另三个人:“看看太?子,再看看你们,习学了数个月,字也爬不?起来,缺乏筋骨与骨魄,你们应当好生向太?子学习。”


    三人的脸色都变了,这时候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要是我来当太?子,我保证书法学得比他好。”


    哪怕身为旁观者,温廷安都能听出恶意?与嫉恨,以?及无法掩饰的狼子野心。


    她下意?识望向孤坐的少年,他的仪姿依旧笔挺如松柏,面容沉寂如水,容色不?见?喜怒,仿佛对皇弟所述的话,并不?那么?在乎。


    但这三位皇子,显然不?曾将谢玺视作太?子,日常打照面时,一行一止没有该有的礼数,仅让人觉得怠慢与轻薄。


    深冷的东宫里,少年太?子没有玩伴,没有朋友,甚至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骊氏不?曾对这些场景进行解释,但温廷安已经能读懂谢玺的孤独了。


    骊氏再度拂袖挑弦,伴随一片飞羽流商的潺湲乐音,深宫轮廓冲淡消弭,俄延少顷,一片苍青深林显出形态,此处毗邻长白山,山间是广远幽绝的林海。


    一只?白色狐狸,纵掠雪地,扑至温廷安的裙裾前,与之携来的,还有一道少年身影,她抬起眸睫,便看到谢玺抱起小白狐。


    小白狐蹭了蹭谢玺的脖颈,谢玺容色很淡,但眸色有微澜,手?掌在它拱起的背部绒毛上?,很轻很轻地抚了抚。


    “这是舜儿幼时的玩伴,”骊氏温声道,“是唯一的玩伴。”


    温廷安不?曾听温廷舜提及小白狐的存在,一时颇为纳罕,她尝试性?地伸出手?去,在小白狐身上?轻抚。


    但指尖没来得及触碰到那细小的绒毛,眼前的深林,陡地起了熊熊大火,烟霾如剑,直直扎入云天,谢玺身上?的装束亦是变了,披坚执锐,驭一鬃马,身负雕弓,手?执翎箭。


    小白狐在火海之中无措地奔蹿,谢玺原想护它,但他终究慢了一步,一枝长箭疾掠而至,不?偏不?倚刺扎在小白狐身上?。


    谢玺的银甲上?,蓦然溅上?一抔热溽的血。


    温廷安心遽地漏跳一拍,循着长箭来时的方向望去,赫然发现是当初说想当太?子的那个皇弟。


    小白狐死了,死状楚楚惨凄,死前,它娇弱幼小的躯体,尚在剧烈地抽搐。


    皇弟狞笑不?已,一行一止之间,俱是挑衅。


    谢玺眸色黯沉得可以?拧出水来,登时张弓挽箭,伴随着一声闷响,一箭刺入皇弟的躯体。


    皇弟的笑意?凝固在面容上?,身形趔趄,旋即堕地。


    谢玺再度射去一枝淬了火的长箭,皇弟的尸体,下一息被滔天大火剧烈地吞噬。


    火光照亮一切,却?照不?亮谢玺面容上?的神态,他的面容被一片浓深的翳影所覆盖遮掩,五官隐没在昏晦的光影之中,徒剩一片朦胧虚影,根本看不?清本质与虚实。


    温廷安见?状,殊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一种剧烈的力道,所不?断地撕扯着。


    “自那以?后,舜儿的童年便结束了。”骊氏的嗓音在近旁淡淡地响起,“他逐渐变得冷情,甚至是戾气深重,就?同晋帝一样,杀伐果决,冷血薄情。”


    温廷安怔了一怔,原书的大反派,便是如骊氏所描述的这般,铁血杀伐,冷漠寡情,教人闻风丧胆。


    她也不?是没见?过温廷舜喋血冷漠的面目,此前在九斋出任务,在采石场获擒赵瓒之的时候,她便是见?识过他另一重鲜为人知的面目,十步杀一人,血洗采石矿,身下尸骨成山。


    但今下,只?闻骊氏很轻地笑了一下,话锋一转,道:“本来我还很忧心他是否会这般下去,直至遇到了你,舜儿悉身的戾气与棱角被磨钝不?少,甚至,人会变得很温和——”


    骊氏牵紧了温廷安的手?:“原来,你是他的小白狐。”


    这一席话,听得温廷安颇为不?自在,面容上?的晕色更深了一层。


    骊氏道:“离开前,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温廷安心头一跳,“母亲,您请讲。”


    骊氏道:“他此前可有同你提过旧部,我的母家,是也不?是?”


    温廷安点了点首,凝声道:“嗯,他提过。”


    骊氏道:“关于我的母家,这确乎是我心中的遗憾,但这与舜儿没有干系。所以?,你能否去找到我的旧部,让他们与舜儿和解?”


    温廷安想,这应当是骊氏最大的心结了。


    她按捺住心中涌动的思绪,薄轻抿成一条线,道:“好,我答应您。”


    她会全?力以?赴去做这件事。


    第224章


    浓稠云雾消弭, 烟雨声堪堪止歇,温廷安思绪渐缓回笼,她定了定神, 发现那一株桃树, 以及那树下抚琴的女子, 偕同云雾一起冲淡,唯一遗留在墓碑上的,仅有一撮香,并?及洒酹在墓前萋荒的草丛之中的酒, 黏湿温溽的泥壤之上,偶有蛱蝶穿梭翻飞。


    那一枚穿草而过的蛱蝶,想必是骊氏罢。


    温廷安的手被温廷舜牵握在手掌心里, 有他滚灼的掌温烘衬之下, 温廷安适才发现,自己的手, 变得如此凉冽。


    温廷安道:“我看到母亲了。”


    温廷舜注意到称谓的变化,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 眼尾勾勒出了一丝清浅的笑弧,在她脑袋上很轻地抚摩了一番:“母亲说什么了?”


    温廷安偏眸回望他,温声道:“母亲带我去看了很多?你的过去,你在御书房承学, 在林海里与一只小狐狸嬉耍。”


    后半截话, 温廷舜眸色沉黯,思绪一时变得恍惚起来,再开口时, 嗓子亦是嘶哑好几分:“还有呢,母亲说了什么?”


    温廷安觉察出温廷舜的情绪, 她垂敛下眼眸,眸心覆拢一层薄雾:“母亲还提及了林海围猎之事?。”余下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


    骊氏遗留之前,还给?了她最后一句交代,那便?是,请让旧部与温廷舜得到和解。


    温廷舜说过,他遣甫桑与郁清去觅寻过旧部,但那些旧部并?不?愿归顺,更难以宽宥温廷舜,因为骊氏投缳自刎于松山山巅,兹事?对?他们打击委实太大。那可是大晋的帝后,倾人城亦倾人国,属一国之母,但大晋帝君昏聩荒淫,没能护住她,这?也?便?算了,众人心中唯一的寄托,就在那尚未得登大宝的少年太子身上。但最后,太子也?没能护住骊皇后。


    翛忽之间,一条劲韧结实的胳膊,抻了过来,揽住她的腰身,温廷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真正回过神时,她悉身被温廷舜锢于怀中,男子臂膀力道之大,似是能将她彻底揉碎,嵌入骨髓之中。


    她能感受到他像是一头无助的、无措的、无处可依的巨兽,她成?了他唯一的皈依之处,树荫之下昏晦的光影,无法照亮彼此的面?容与具体神态,她伸手去触碰他的面?容,却是发现触指之间一片温湿的冷冽,男子的面?容濡湿一片,好像是某种情绪无法再克制地沉抑住,她方?才的一些话,成?了情绪的开关,他的情绪冲荡在体内,陷入一种彷徨的失控之中。


    温廷安心疼已极,慢慢地回抱住他,纤细的藕臂抚在他的肩背处,轻轻地拍了拍。


    男子沙哑到极致的灼炽嗓音,磨在她的耳根处,道:“母亲可有说我,在那一场围猎当中失去过一只小白?狐?”


    温廷安眸色微凝,不?知该作何回复,未等她说话,温廷舜道:“我畴昔失去过,但现在我又寻觅到了。”


    温廷安悉身一怔,不?由得想起骊氏来,骊氏说过一句话——「原来,你是他的小白?狐。」


    这?一句话,在此处遥相呼应,让她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柔情,遂是将温廷舜搂得更紧。


    不?知何时,她被他打横抱起,他施展轻功,搂着她往马车方?向走去,最终回至驻郊军营,甫一入了他的营帐,她整个人被他抵在障壁间,他的鼻息变得极沉,重重地捻蹭在她的鬓角与耳屏处,喷薄出来的溽热气息,泛散着一片挠人的痒,须臾之间,便?是教?人心神缭乱。


    红烛曳动,青帘翻浪,暗香浮动,鎏金日色隐匿于云层背后,余下一片淡静的光。


    她仿佛浸裹于一潭深水之中,身体自高处跌落下来,复又被抛掷于高处,那一颗心脏,时而骤缩,时而松弛,鬓角处湿腻的汗渍,匀缓地滴落在了毡毯之上,也?打湿了彼此的衣衫。


    伴随着衣带渐宽,她逐渐看清身上的男子,他的身量如律动的磅礴山岩,轮廓将她覆照得严严实实,她仿佛被框在了他的影子里,进退维谷。不?知为何,此刻她竟是想起了一些不?太相干的事?。


    诸如去抵冀北之前,崔元昭给?了她一样物事?,以防她有不?时之需。


    温廷安本来以为自己用不?上的,因为她觉得温廷舜清心寡欲,应当是不?会进展到那一步的。


    哪承想,她远远低估了温廷舜的能耐,在一片幽缈的烛火飘荡之间,她像一个面?团,被他揉成?各种不?同的形状,这?般行进下去的话,她深觉自己委实有些招架不?住。


    温廷安深觉在目下的光景里,她觉得使?用崔元昭所递予的那一件物事?,显得非常有必要。


    入夜之时,绛紫透青的月晕,如长剑,刺入最后一抹夕色余晖,某一种深刻的仪式达成?了。


    温廷安瘫软无力地倚靠在男子的怀中,额庭处的鬓发被汗渍打湿,黏成?绺粘附鬓角间,哪怕离压轴戏过去有好一段时日了,但她仍旧觉得身后拥她在怀的男子,那炽壮的躯体,半丝半毫的热度,皆是不?曾褪减过。


    他也?不?太安分,哪怕行完房事?,仍旧会用鼻翼与下颔四处蹭她,深嗅她身上的气息,或是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一些蒙昧的痕迹,每逢至此,温廷安皆是会觉得这?很痒,极力想要推开他,但他黏人,她用手推拒他,他就抓着她亲吻吮啄,她用足去揣蹬她,他就亲吻她的足踝。


    时而久之,温廷安自然也?拿他没有办法。


    她翻过身去,两人相向而拥,她用纤细的手指,匀细地描摹着温廷舜的五官轮廓。有些难以想象,原书当中那个毁天灭地的大反派,在她面?前,变得这?般听话黏人。


    按照原书的剧情,她的命运可是要被他做成?人骨灯笼的。


    温廷安心中被一种绵软的情绪所裹挟着,捧起男子的面?容,细细观摩,温廷舜用额庭蹭了一蹭她的额心,觉察她有话要说,他便?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问?:“想说什么?”


    温廷安细细与他对?视了片晌,迩后道:“你是不?是曾经对?我生?过疑心?”


    在温廷舜微凝的注视之下,她道:“就是在风雪夜里,我跑去京郊救你,还在祖祠罚跪挨打的那一次。”


    温廷舜不?知温廷安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一档子事?,他的指尖轻摹着她的眉庭,思忖了一会儿,适才道:“平心而论,那一夜寻人打折我的腿,其实是你做的罢?”


    温廷安点了点首:“是我做的。”


    温廷舜狭了狭眸:“但你后来又冒着风雪去救我。”


    温廷安道:“所以,两番行径,自相矛盾,你对?我生?过疑心。”


    温廷舜的指尖渗过她额庭上的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耙梳着,嘴唇在她的眼尾处亲吻一下,吻一路游弋往下,掠过她的耳根与颐腮,最后驻扎在她的颈窝处,热气喷薄欲出,嘴唇贴抵在她的肌肤处,道:“是,我怀疑过那夜救我的人,到底是不?是你,因为这?不?太像你的风格。”


    他思忖了一番,补充道:“尤其是帮我擦身敷伤的时刻。”


    温廷安深吸了一口气:“确实不?是原来的我干的。”


    她的话引起了一些歧义,温廷舜撑起身躯看她,温廷安的指尖,在他宽厚的大掌上轻轻摹写。


    她摹写出了一个名字。


    温廷舜慢慢感知着她的指温,在他的肌肤上滑过,少女的指尖在他的掌腹处聚拢成?了一个轮廓,轮廓在他的心腔之中渐渐有了实质,晌久,他才道:“叶筠?”


    温廷安道:“这?是我原来的名字,这?具身体原来主人死去后,我的灵魂继承了这?具身体,我便?是以她的身份生?活下去。”


    本来她以为,这?一件事?会教?温廷舜惊憾,甚或是,他难以接受,认定这?是一件借尸还魂之事?——


    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温廷舜的面?容温沉柔和,额庭抵在她的额心处,嗓音缱绻且缠绵,轻声低喃道:“叶筠,原来你名唤叶筠。”


    温廷安眸睫轻轻一颤:“你不?感到愕然么?”


    温廷舜眼尾牵起一丝笑纹,道:“其实,我很早就对?你的身份有过疑心,你的一行一止,你的言辞与思想,与原先的温廷安,都有些不?一样,我调查过,但收效甚微,一直到你今日说起,我才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件事?。”


    不?愧是原书当中有主角光环的人物,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这?般强悍。


    温廷舜撩起她的发丝,亲吻在唇角:“你祖籍在何处?”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我不?是这?个朝代里的人。”


    温廷舜眸色一凝:“那你是来自何处?”


    温廷安指着支摘窗外的穹顶:“我来自千年以后,因缘际会之下,我便?来到了此处。”


    温廷安垂下眼睑:“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于秦楼楚馆,原主已经消失了……”


    然而,温廷舜的关注点与她不?太一样:“你来自千年以后,那你可还会回去?”


    温廷安怔然了一下,这?个问?题她还没想到过。


    第225章


    在温廷安的印象之中, 穿书者?的职能?,素来是穿至书中世界,改变自身的命运, 甚或是逆天改命, 她很少想过?回至原本属于她那个朝代的事。思乡之?情?并非没有, 但?囿于现?实之?中卒务繁冗,简言之?,要忙的事情?委实是太多了,回家的念头遂是逐渐冲淡了去。


    若是真的想回至未来世纪的话, 应当?也是不太可?能?的,她都来大邺这般久了,假令真的能?够回去的话, 她早就回去了, 而不是延宕至今时今刻了。


    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自然不会同温廷舜坦诚, 她卧躺在他的胸膛前,纤纤素手撩挽一绺乌黑青丝, 把玩在掌心处,有一下没一下拂扫着他的皮肤,煞有介事地柔声说道:“可能忙完此间的所有事,我就会回至隶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罢——”


    话未毕, 缠抵在她腰肢处的温热大掌, 蓦地收敛了力道,她整个人被两条劲韧结实的胳膊所缠绕,温廷舜深深将她锢在了怀中, 颈窝处的柔软肌肤,覆落下了一片温湿柔腻的触感, 这教她的肌肤起了一层几?近于酥.痒的战栗,是极柔韧极温软的触碰,俄延少顷,她蓦觉自己的后?颈肌肤一疼,后?知后?觉,男子适才不轻不重地咬了她。


    温廷安佯怒,抻腕小幅度地捶了他的胸口,凝声道:“做甚么咬人?”


    女郎本是无比愠怒的口吻,但?她的嗓音,历经长夜温存过?后?,俨似于蜜饯饴糖之?中浸裹过?,叙话之?时,声线的质地,就变得柔婉妩媚起来,甚或是,演变成一种?勾魂摄魄的嗔。尤其是那种?带着情?绪的嗔词,犹若藤蔓上软趴趴的刺,刺扎在温廷舜的耳屏之?中,无异于是猫遇上猫薄荷,心腔之?上,旋即引发一场人间中毒。


    温廷安还想再说什么,下一息,温廷舜偏过?首,俯住邃眸,将她深吻,结实的臂膀缠在她藕白的胳膊处,修长匀直的指根撬开她的指缝,深入她的掌心腹地,两人十指紧偎相扣。


    温廷安原是想要道出的话,此一刻变成了朦胧暗昧的『唔唔』声,片晌,他食髓知味地松开她,削薄的嘴唇,紧紧蹭抵她的耳根,呵出一缕灼燥的气息,一字一顿地哑声道:“不准回去。”


    温廷安乜斜身上人一眼,眨了眨无辜的水眸,笑问:“为何?”


    ——她竟是还笑的出来。


    温廷舜喉结紧了一紧,撂起胳膊扳正她的娇靥,让她直视着他。


    男子的力道变得有些?强硬,一股颇具压迫感与侵略性的气势,铺天盖地掩罩下来,将她封锁得严严实实。


    温廷安显著地怔然了一会儿,温廷舜的眼底,是不加掩饰的痴狂、贪妄,并及浓烈的占有欲,此些?情?愫,构铸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敛不入一丝一毫的光线,他深邃的瞳仁之?中,广袤高旷得像是一座深海,但?在这般广大的深海之?中,仅是倒映着一个渺小的她。


    温廷舜嘶哑的嗓音,质地凉冽,却灼伤了她的胸口:“就算离开的话,也务必带我离开。”


    这是出乎女郎意料的一次回答。


    以温廷安对温廷舜的了解,他有极其浓烈的控制欲与占有欲,他发觉她有了回家的时机,一定会想方?设法挽留住她,或是泯灭掉她回家的法子,好让她待在他身边。


    但?时下,温廷舜并没有这样做。


    男子深埋在她的颈间,使劲地蹭抵那娇弱的皮肤,或用鼻翼深嗅她鬓角下的发丝,似是想要她即刻点首说『好』。


    温廷安心中添了一些?震动,震动还并不轻,她轻抚住温廷安的后?脑勺,纤细的指根深入他的发丝,轻拢慢捻地耙梳着,淡声道:“看你表现?罢,表现?好,酌情?带你回去。”


    哪承想,温廷舜似乎误解她的意思,当?下将被褥往彼此身上一罩,两人旋即滚成了一道圆,俄延少顷,臻至一种?身心合一的境界。


    “这般表现?,如何?”身上那一匹狼毫不餍足,在犁耘的过?程之?中,不断征求她的意见。


    温廷安鬓角晕湿,身下的枕褥簟席与衣衫帛带,逐渐教淋漓汗水浸漉,她攥紧近前的曼帘纱帐,在半昏半昧的氛围之?中,意识被交缠得支离破碎。她蓦然觉得,他分明知晓她所说的『表现?』,绝非房事,但?他有意这般做,分明是看到她在这一方?面的生?涩与稚拙,所以才大肆欺弄她的罢,偏偏她还无法生?气。


    晌久,温廷安终于松口道:“带你回去,自然是可?以的,不过?——”


    在男子邃眸沉黯的注视之?下,她拂袖伸出一截藕臂,静缓地摩挲着他的面庞,行将天明时的一缕曙色,从漏窗外偏略地斜射过?来,镀在他面庞,显出一种?险峻的轮廓,她问:“你能?放下这里的一切么?”


    哪承想,温廷舜不答反问:“你呢,你能?放下此处的一切么?”


    这般轻描淡写的一问,倒将温廷安问住了。


    在前世时,她已然三十岁了,在体质内待了近十年,虽干着旱涝保收的职业,端铁饭碗,亦契合父母的期待,但?……她总觉自己的生?活缺了些?什么。


    生?活过?得太过?稳定,日复一日,人就变得有些?麻木不仁,尤其是到了一定的年龄,免不了被催婚与相亲,这或是人生?到了某个阶段,俗世总会有诸多的声音,来给予一种?特定的责任。在温廷安这个阶段,就是成家生?子的责任。她参加过?几?次相亲局,但?经历委实算不上愉快,对方?像是看货架上的商品看着她,询问她各种?非常冒犯的问题,场面非常尴尬,她窘迫得悉身痉挛,恨不得想要逃离。


    穿书前,温廷安还在被父母催促着,赶赴一场相亲局,对方?同她一样,是个公务员,家里阔绰,不仅车房皆俱,祖上还蓄有不少田产,但?温廷安看着对方?提供的一组照片,陷入了沉思,对方?是个非常听母亲话的人,哪怕是提供相亲照,母亲皆是端坐在他身旁,仿佛是在宣誓一种?主权。


    不知是不是承蒙上苍怜悯,温廷安以一种?『过?劳猝死』的死法,结束了这种?死水般的一生?。


    现?在回溯一番前世,她涣然发觉,自己竟是没有什么能?够真正值得留恋的东西,除了有时候会想家,就别无其他了。


    可?能?也是在大邺待久了,在这一世也安家立业,加之?她历经了一场自己从未历经过?的人生?,她做成了在前世不可?能?做到的事,也结实到了前世所不可?能?会结实到的人,她对自己所处的这一世,算是满意的。


    平心而论,若是前一世与这一世两番并论,温廷安觉得这一世过?得比较有意思一些?。


    假令有朝一日,她真的能?够回家的话,她定然只是回去看看父母,迩后?不多待,复又?回至这一世来过?日子。


    回应温廷舜所问的问题,温廷安的心就跟针芒刺扎了一下,心腔之?中泛散起了一片绵密的疼楚。在这一世,她所认识的人当?中,温廷舜是占据最重份量的人。


    如他所问,若是她抛下了这一世,回到她原来的世界里,她真的能?够放的下么?


    温廷安很清楚自己的心思,隐隐约约地,她的眼尾晕起了一团溽热温腻的水渍,濛濛然,她深垂下眼睑,并不看人,仅是捻起被褥掩住自己的下半张脸,淡声问:“你觉得呢?”


    女郎的嗓音,软糯得可?以掐出水来,质地温腻如玉,自捎绵长风韵,听在男子的耳屏之?中,形同一株狗尾巴草在心间上撩挠了一番,心窝子都是绵延不绝的痒意。


    温廷舜想要扒拉开被褥,看清楚她的面容,但?她并不松手?,两番角力之?下,他松弛了腕骨间的力道,哪怕她不曾言说,但?他已然从她的一行一止之?间,得出了答案,寂眸添了些?柔软的弧度,他捻着她的手?,缱绻地亲吻她的手?背,一路亲吻她的眉眼,温声道:“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假令温廷安离开了这个人间世,他便觉得,此间亦是毫无值得留恋的地方?了,他随时可?以跟温廷安离开。


    温廷舜的回答,有些?出乎温廷安的意料之?外。


    虽然知晓原书的这位大反派偏执刚愎,但?他势必也会有自己的江山与事业,至少在温廷安看来应是如此。在前世,她读过?不少权谋朝堂文,书中所描摹出来的男主,爱美人更爱江山,美人不过?是男主棋局之?中一枚棋子,是附庸,是瓷器,但?这样的男主设定,放在温廷舜身上,似乎有些?不太合适?


    为了她,就能?弃之?一切。


    温廷安有些?不敢相信,她觉得温廷舜不像是这种?『情?』字至上的人。


    不过?,回家的方?法她目下尚未寻到,目前还有诸多繁冗公务缠身,她也没有强烈的回归故里的念头。


    思及了什么,温廷安的事业心熊熊升腾了起来,她从温廷舜的怀中起身,说:“天色不早了,今儿还得去一趟冀州府,要将地动一事跟知府说一说。”


    第226章


    冀北适值入冬的时节, 朝暾的天候,是阴冷且硬燥的。


    温廷安推开营帐的青帘,朝外?倚望而?去, 外处竟是稀罕地落起雨来。


    彻夜堪堪落过?一场雨, 雨丝拔凉, 凉飕飕的寒意揉在空气的肌理之中,教人不住拢紧御寒衣物。近处,雨水浇洒在生有芊眠丛草的地上,发出簌簌簌的声响, 远处的山脉拢在苍青雾稠的水色之?中,山影是淡的,背后的云如成团棉絮, 吸纳了大片酽墨, 一副山雨欲来的面目。


    温廷安想起自己?的官袍尚在客邸,自己?姑且仅能换回女子的装束。不知为?何, 她昨昼扮回女子同他去祭祖、夜里与之?温存,整个人是如鱼得水的, 但在目下,青天白日?的光景,她倒显得几分局促,心神亦不大自在。温廷舜有些懊悔自己?为?何昨晌随他同去之?前, 为?何不提前备好?一件官袍, 甚或是随性的一件男子装束也行。


    但这种想法,她自然不好?同温廷舜提。


    温廷安对温廷舜说:“周廉他们?尚在客邸,昨日?去周遭转了一转, 我们?先去寻他们?。”


    营帐离客邸其实很近,两人决计走过?去。温廷舜替温廷安撑起一片竹骨伞, 他伫立在右处,她则在伞柄的左处。街衢处,石青的板砖蘸了绵密细软的成串雨水,似是鱼鳞上泛着的光渍,两人行在上头,偶有风拂来,撩过?温廷安鬓角处的青丝与袍裾,她不免要拂袖抻腕,将缭乱的发丝,一绺一绺地捻弄在耳廓背后。


    两人一个走在街衢内侧,一个走在外?侧,穹顶上露出一线鎏金曙色,金乌的轮廓亦是衔在云上,隔着濛濛糊糊的岚气,那金乌俨似一颗澄净瓷白的莲子,四周氤氲一圈毛绒绒的光,日?色并不如想象的那般暖和,甚或是变得有几分冷凉,她立在他撑起的伞檐之?下,是难以看清楚日?色的,但他能将她看得很清楚。


    只看见她仍旧穿着昨晌那一袭梨花白银绣软缎宽袖襦裙,外?处罩着淡青透纱的茧绸褙子,弄发之?时,掩在匀厚的袖裾之?下的手,因着朝上的动作?,便?绽露在空气之?中,那是一小?截藕白的腕肘,指甲粉润,指根纤细,骨肉匀亭,于日?头的照彻之?下,女郎的肌肤,瓷白得庶几要腻出水光来。


    他觉察她大抵有些冷,娇靥上的鼻翼和颐面,皆有些冻红,遂是将身上的氅袍褪下,严严实实披罩于她身上,道:“是不是初来冀北,有些不大适应?”


    温廷安点了点首,一晌折服于他的心思细腻与行止周到?,一晌道:“我很少来北地的,一直待在洛阳,先前在岭南广府待了好?一段时日?,那里你也知道,四时常暖,水汽充足,目下从暖郁的地方一下子奔至北地,两地的气候上就不免有些抵牾,我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


    温廷舜牵着她的手,倏然道:“叶筠。”


    温廷安起初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他分明是在唤她,她扬起一侧的眉,纳罕地问道:“怎的突然称呼我前世的名讳?”


    温廷舜道:“我方才问的是叶筠。”并不是温廷安。


    温廷安瞠着眸,秾纤绵翘的睫羽,在熹微的光芒里,如叶脉轻轻震动一下。


    她听明白了温廷舜的话外?之?意,方才那个问题,他问的不是原主,而?是她。所以说,温廷舜问的是,她在前世的时候是否到?过?冀北。


    温廷安心中升起了一抹异样的思绪,打?从穿至这个世界,自己?的名字真的很少有人会?唤了,时而?久之?,她甚至都快淡忘了这个名字。


    温廷安失笑,偏眸凝视他:“不实相瞒,我那个时候除了碌于公务,其余的日?子,便?是宅在寓所里,很少会?外?出。”


    温廷舜嗅出了一丝端倪,道:“宅?”


    温廷安意识到?自己?方才叙话时,流露出了一些较为?现代的表达,她解释道:“『宅』,在我们?那里的意思,就是喜欢待在自己?的栖处,不外?出走动,简言之?,就是享受独处、享受一个人的时光。”


    温廷舜慢慢消化着她所述的话,迩后,他微微俯身,视线与她平行:“那你现在喜欢『宅』么?”


    温廷安眨了眨眼眸,觉得温廷舜真会?活学活用。


    上一息,她才解释何谓『宅』,下一息,他便?能利用这个现代表达,问一些直击她灵魂的问题了。


    温廷舜的问题很简单,就是问她,现在喜欢一个人,还是喜欢两个人。


    她忖量了一番,捱延一晌,适才正色道:“我是个喜静的人,不擅交游与应酬,除了公务之?外?,我觉得绝大部分的时光,会?选择待在邸舍或是书肆之?中。跟你在一块儿后,假定你需我同你去应酬,我会?应承,自然,我需要你一起宅的时候,你也有义务应承。”


    温廷舜眸色深了一深:“我不会?让你同我去应酬。”


    温廷安下意识问道:“为?何?”


    雨水敲撞于伞檐边缘,声如蚕食桑叶,石击深潭,他的话辞,敲撞在女郎的心口,须臾,晕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温廷舜道:“你畴昔对我说过?的,你对酒过?.敏,稍微蘸点,便?是会?起疹子,而?酒乃是应酬的必备之?物,我断不可能让你为?了应付情面,去让你做一些不舒适的事。”


    两人的目色,在暖意微薄的空气里碰触一下,温廷安讷讷地敛回视线,她的一行一止虽然很从容的,但娇靥之?上却是起了淡淡的一圈酡红,他竟是会?记得这些细枝末节,她甚至都不曾记得自己?说过?。


    温廷安蓦觉自己?颐面上热烘烘的,好?不容易等?这一团热意褪下去,那肌肤顿感一片凉丝丝的,俨似碰触到?一阵凛风似的,可见在方才的光景当中,她的面容是灼炽得有多厉害了。


    温廷安本是意欲抬腕捂面的,这是世间绝大多数女子在赧然时,都会?有的动作?,她到?底还是克制住了,因为?正说间,客邸近在眼前。


    这是冀州府最?大的一座客邸,四周皆有诸多商贾在做生意,贩夫走卒往来其间,吆喝声不绝于耳,端的是熙攘喧嚣的时景。


    两人都还没用早膳,温廷安没多大讲究,倒是温廷舜跟她说起家乡有一道特产的灌汤饼,务必要让她品食。两人在一爿店面落座,等?食上案的空当,外?头猝然传了一阵异常的躁动,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气氛顿时变得极不平静安宁。


    这爿饼店离客邸有些距离,两人闻不清具体是什么情状,温廷舜差甫桑去打?听,少时,甫桑便?回来了,道:“主子容禀,是有个卖狼牙土豆的食贩子与一个卖臭豆腐的食贩子起了抵牾,卖臭豆腐的抡起一柄刀,直接砍砸人和摊子去了,众人莫敢行劝阻之?事,卑职行过?去打?探时,那个卖狼牙土豆是挨了几踹,人没事,但摊子被砍没了。”


    两人面容上俱有凝色:“为?何生出抵牾?”


    甫桑道:“那卖臭豆腐的指责卖狼牙土豆占了最?好?的位置,抢走了他的客源,勒令后者到?别处卖去,否则,便?是砸他的摊子。那卖狼牙土豆的,脾气硬实,自然不依,两人就这般打?起来了。”


    这厢,店面里的老板娘道:“官爷们?,不实相瞒,这卖臭豆腐的,是这一带的地头蛇,素来恃强凌弱惯了,据闻家里是有些背景的,与官府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所以,每次他作?恶事,都是这般横行霸道,没人敢招惹,纵使吃了哑巴亏,也仅能咽回肚子里。”


    温廷安眸色深凝,当下步出店面,袖中软剑出鞘。


    店内,温廷舜徐缓起身,问甫桑:“你为?何当时不阻拦?”


    甫桑实诚地道:“卑职确乎准备动手,但已经有人快卑职数步出手。那人一身绯衣劲装,用的也是刀。”


    温廷舜眸色蓦然一动,薄唇轻抿成一条线,心中浮现出了一道熟稔的人影来。


    这厢,温廷安甫一步入人潮当中,果真是望见两个摊贩各居一方,如天间参商两颗星,一方的摊子果真是被砸毁了去,削好?的土豆并及诸种物具皆是零乱遍地,那个势弱的摊贩,身上披伤,一副委顿枯槁之?色,关键是,这个摊贩是个拖家带口的,一家四口人的营生,都寄托在这里了,但被那地头蛇一搞,摊子沦落为?遍地狼藉。


    她刚欲挥使软剑,朝另外?一端行去,意欲给那叫嚣得厉害的地头蛇,一顿厉害瞧瞧,但见一道朱衣裘带的衣影,已然直掠而?去,三下五除二?,便?利落地卸下对方的刀刃,将对方双臂反剪押摁在地。


    这卖臭豆腐疼得嗷嗷大嚷:“你知晓小?爷是谁么?知晓小?爷的爹是谁么?!敢招惹小?爷,回首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朱衣青年闲散地掸了掸舌,长刀徐缓地磨在那人的身上,笑道:“世风还真是日?日?新啊,不过?一个县衙的青衫司马,也敢跟冀州府叫嚣么?”


    那人闻言,面容上的狷横僵滞在了面容上:“你是冀州府的人,这、这不可能……”


    朱衣青年近前,行上来一个玉面书生模样的人,亮出腰间令牌:“他是冀州巡按,姓魏,曰耷,你可以称呼他为?魏巡按。”


    第227章


    温廷安眸色怔了一怔, 不曾想过,这除暴安良的青年巡按,竟是魏耷。


    再细致地去瞅他身边的那?位玉面书生, 不正是苏子衿么?


    温廷安虽然知晓魏耷与苏子衿下放冀北当地方官去了, 但不曾知悉他们具体当什么差, 原想着?这几日,便去冀州府好生打探一番,讵料,今次能在客邸近遭见?之, 蓦觉真是一种玄妙的缘分。


    这厢,那?卖臭豆腐的,一听对方是冀州府巡按, 名副其实的从五品大员, 比他依仗的那?个县衙司马要高出好几品,一霎地乱了阵仗, 沦作一只彻头彻尾的软脚虾,嚣张的气焰消弭了去, 他告饶道:“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二位官爷,万请官爷大人?有大量,肚里能撑船, 这一切只是个误会……”


    魏耷眉庭掠过一丝显著的恹嫌与?不耐, 一记抡膊抻腕,提溜起这人?的后衣领,寒声道:“你将一家老小维持生计的摊铺给砸了, 还掏刀撂下威胁之语,那?当家的身上披了几道血伤, 你悉身还安然无?恙,刀还握在掌心处,你道这是个误会?”


    那?人?见?不能糊弄过去,见?风使舵也不成?,眸底顿显一抹戾气与?蛮横,不仅没有掣下朴刀,反而朝着?近侧那?个玉面书生扑去,意欲挟人?逼走这个魏巡按。


    温廷安见?状,心道不好,刚欲儆醒一声,不过,这时候魏耷已?然出手,快然撞刀,凛冽的亮白?刀罡,不偏不倚劈削在那?人?的虎口与?腕脉处,那?人?猝然觉得自己的筋脉一霎地被挑断了,痛不欲生,惨叫迭声,身影一个趔趄,支棱棱地瘫倒在地,『哐当』一声,掌中朴刀跌翻在地,跌碎了僵在空气之中的一片滞重氛围。


    四下不见?血,但这人?已?然彻底是废掉了,围观的众民一片欢声叫好,那?卖狼牙土豆的摊贩,并及那?一家老小,行前上去,殷殷泣泪称谢,说以往在此?间谋生计,处处被这地头蛇欺辱,一直忍辱苟生,今次来了个为生民立命的清官,算是为百姓祓除一道恶势力了。


    不少?百姓争相给魏耷和苏子衿送食礼,遇此?盛情?,两人?断是不能接受,当下以公务为由,押了地头蛇便作势而走。


    喧闹散去,市井恢复成?一片寻常的氛围,温廷安快步跟了上去,趁着?那?俩人?翻身上马前,朗声唤道:“魏兄,苏兄。”


    她原是很寻常的一句问礼,但看在魏、苏二人?眼底,倒成?了另外一种意思,魏耷有些腆然,对苏子衿道:“我素来不擅应付女子,你且替我应付着?罢。”


    苏子衿遂道:“姑娘,魏巡按已?有家室,今岁府内夫人?还育有一女,你若是有任何公务上的要事,可?去冀州府击登闻鼓。”


    温廷安一听,顿住了,想这两人?分明?是拿她当做有钦慕之情?的民女了,她莞尔道:“才近一年不曾见?,你们就一点都不认识我了?这一年变化,可?以这般大,魏兄原来还在冀州成?了家。”


    魏耷与?苏子衿面面相觑,细致地去瞅温廷安,悟着?什么,勃然变了脸色,不可?置信地道:“温廷安,原来你。”


    识清楚了情?状,两人?翻身下马,魏兄解释道:“方才的成?家之言论,不过是应付之辞,打从到?冀州府当差,作此?巡按,每次办外差,三不五时,便有女子递上手绢。”


    苏子衿道:“虽谈不上掷绢盈车,魏兄在冀州确乎是受欢迎。”


    魏耷道:“苏兄亦是不遑多让,每一回办外差,皆是能够不少?女郎的诗会请帖。”


    苏子衿乜斜对方一眼:“所以,我们商榷好了,若是谁遇着?了这一桩事体,彼此?互称对方皆有家室,今岁夫人?皆是育有一女。”


    温廷安了悟,勾唇笑道:“原来如此?,原来是要挡桃花。”


    两人?看回温廷安,眸底皆有无?法掩饰住的惊艳,同窗这般多载,虽知对方是个女子,但不知对方换上烟罗锦缎后,是如此?国?色天香,美得不可?方物。


    两人?当下皆有些腆然,本欲给温廷安一个暌违已?久的拥抱,却听不远处传了一阵淡淡的轻咳声,循声一望,这人?不是旁的,正是温廷舜!


    魏、苏皆是喜不自胜,恭然地唤了对方一声,他们是知晓温廷舜的营帐就驻扎在冀州郊外,但因为三人?碌于公务,极少?晤面叙话,加之冀州本来就大,偶遇本来就看玄学,今晌能在客邸处遇着?,也算是上苍有意了。


    魏耷嗅出一丝潜在端倪,目色在两人?之间往复逡巡:“你们二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虽说能够隐隐约约地,猜着?温廷安与?温廷舜之间的关系,但这一层关系,势若远山淡影,朦朦胧胧地,俨似盛夏里的一掬皎洁月色,只能窥其一道影影绰绰的轮廓,但洞悉不出虚实。因于此?,这一段关系,一直尚未被证实过,魏、苏二人?亦是觉得两人?应当是纯粹的关系,另且,两人?皆是姓温,彼此?应当是存在着?亲缘关系的。


    众目睽睽之下,温廷舜牵握住温廷安掩在云袖之下的手,两人?十指相牵,鎏金般的日色在彼此?交叠的指根之上,髹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辉,委实是熠熠夺目。


    苏子衿纳罕地道:“你们不是兄弟——哦不,是姊弟关系么?”


    魏、苏二人?尚不明?晓内中的情?状,所以才云里雾里。


    温廷安垂眸凝声地道:“他原来的身份是谢玺,是大晋人?。”


    ——谢氏,晋人?。


    魏耷思及了什么,顿了一顿,惊憾地望向温廷舜:“谢氏乃属皇姓,你莫不会是……”


    苏子衿敛了敛眸心,深吸了一口气,道:“晋朝太子?”


    温廷舜削薄的唇轻抿成?一条弧线:“皆是畴昔的旧事,不足为提。我已?然不姓谢了。”


    澹泊简淡的一句话,仿佛是千帆过尽,尾音藏了风霜,显得低沉。


    魏、苏二人?虽不明?晓此?中内情?,但多少?能够明?晓一些情?状,也就不便再多问。


    既然温廷舜原是晋朝皇室的太子,定然是与?温廷安不存在甚么亲缘关系的。


    不过,今番能够遇着?温廷安与?温廷舜,亦是足够教人?惊憾的。


    前者扮回女子。


    后者坦明?身份。


    果真是应证了那?一句「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


    闲话少?叙,话回正题。


    温廷舜其实早已?心存一些计较,遂是问道:“你们二人?今晌怎会出现在此??”


    大理寺与?宣武军落脚的客邸,偏近冀州以南的边陲之地,庶几是坐落于州界线的位置,但冀州府则不同,官廨居于冀州以北偏西的所在,州南和州北端的是南辕北辙,横亘百里,巡按与?书记不当会跑这般远。


    魏耷解释道:“是这样,前几日冀州粮仓预备运送一批粮食,是要送去漠北的,但苏兄清算了一下各县的粮税情?状,发现还有三两座县尚未筹齐粮米,加之最?近濒值多事之秋,冀州府内诸多人?手皆是调走了,仓金亦是不济,知州老爷遂是遣我们来收粮的。”


    言讫,魏耷指着?马车:“我们正准备去收粮,不想此?县民风与?旁处皆不同,匪贼横行,官员亦是助纣为虐,官民勾结,定是会生发鱼肉百姓之事,也勿怪粮食难收。”


    温廷安与?温廷舜互视一眼,一副若有所思之色。


    魏耷的话辞,透露出了好几道信息,一则冀州府仓金不足,人?手不够,变作大白?话,便是官府没钱了,官僚系统当中也没多少?能用的能人?志士,想要治理下面的几座县衙,委实是心有余力而气不足,这些县衙,差不多皆是『各自为政』了,否则,当地的地头蛇也不会如此?肆虐横行,这背后肯定是知县与?县衙默认的。


    温廷安闻言,开始有些担虑了,若是跟冀州知府谈起地动一事,遣散各县百姓,转移阵地避难,这个法子,能行得通么?


    正思忖间,苏子衿亦是问起了这一桩事体:“说说你们,此?番怎的会来冀北了?”


    魏耷亦是面露惑色,问道:“莫非是有什么重大的要事?”


    温廷安环顾四遭,四人?身处于闹市之中,此?处委实不是长久的、事宜叙话的地方。


    温廷安敛眸道:“我们回客邸说。”


    魏耷遂是吩咐长随将那?地头蛇暂先押回去了,接着?率引苏子衿,随温廷安、温廷舜去了近处的客邸。


    昨夜刚落过一场凛冽的雨,地上水汽分外浓重,教升腾起来的曙色一晾,便是变得干燥了,一行人?穿行在贩夫走卒的熙攘人?潮当中,少?时,便抵了邸舍,赶巧,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尚在,恰在一楼正厅的一处长桌上用早膳,桌面还特地留了两份筷箸,本来是给温廷安和温廷舜的,当下见?着?魏耷和苏子衿也来了,顿感惊觉不已?:


    “你们不是在冀州府么,怎的会在县衙里?”


    温廷安言简意赅地将情?状简述了一回,这场面一时变得喧闹起来。在场绝大多数人?,曾是皆是九斋的少?年。


    温廷安的眼前,一时变得恍惚。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第228章


    暌违经年, 九斋少年重聚,本该是嘘寒问暖的光景,但目下卒务繁冗, 众人亦是来不及互叙旧谊了, 温廷安直奔主题, 道:“事况是这样的,数日前我回京述职,进宫面圣一趟,当时官家同?我说了一件事, 说是钦天监测算出中原地区在一个月后,将?会生发一场地动。”


    众人面面相觑,容色各异, 道:“地动之灾?”话里, 皆是添了几分不可?置信。


    其实,温廷安能够理解众人为何会这般诧异, 不光是因为地动之事,在大邺内隶属于极其罕见之事, 更是因为兹事隶属于钦天监的一句谶言,尚辨不清到底是真?到底是假,虚虚实实,教?人难以琢磨。


    温廷安凝声?说道:“不论这地动之灾是否为真?, 我觉得上上之策, 便需在地动的预测时间抵达之前,疏通并迁移中原地区的百姓,将?他们转移到合理的地方。”


    温廷安一晌说道, 一晌从随身携带的囊箧之中,摸出一份中原堪舆图, 直直平铺于案几上,用朱笔轻轻捻摹出几个地方,细致地道:“冀北、冀南,以及还有几处周遭的州路,皆是地处中原地带,我们需要在一个月的时间之内,将?他们转移出中原,在偏近江南的、或是偏近漠北的州府有个容身之所。”


    事况生发得太过于突兀,魏耷与苏子衿抵今皆是尚未缓回神来。


    “慢着,”魏耷指了指在堪舆图上被朱笔圈出的那几处地方,谨声?说道,“我捋一下,按温兄方才的意思,是因为在一个月后,中原即将?生发地动,是以,我们亟需在一个月内,将?冀南、冀北等地方的百姓,转移到别的地方,是也?不是?”


    温廷安点了点首,应承道:“确是如此。”


    苏子衿纳罕地道:“但兹事,有些教?人太匪夷所思了,钦天监是观星象、司占卜的廷官,虽说在朝内廷外的份量不轻,但这并不意味着其所述之言,乃句句属实,这地动之言,不一定会生发,不是么?”


    苏子衿的立场,其实阐明得非常含蓄了,他口中的「匪夷所思」,不妨用「危言耸听」形容得更为适宜得体一些,简言之,苏子衿是觉得不应当为了钦天监那亦真?亦假的言论,将?地动之事坐实,就把中原地带所有的百姓,转移到江南或是北地。


    温廷舜适时道:“苏兄所言确乎在理,但天有不测之风云,万一钦天监所述之言,真?的属实,当天灾人祸真?的莅临之事,我们能应对筹措得到位么?”


    他匀亭柔韧的指尖指着漠北一带,“诸如漠北的荒灾时疫,在大半年前,这位钦天监的言官,亦是给官家递呈过奏折,但朝中诸多廷官认为大邺承平日久,粮仓充盈饱和,遂是对防灾之事不以为意,但半年之后的现在,荒灾与时疫真?的生发了,朝中廷官急得一筹莫展,事发之时他们唯一能做的是就是递呈奏折,真?正解了燃眉之急的,还是大理寺——”


    温廷舜看向?了温廷安,温廷安接声?道:“外遣至岭南的官差,是周廉、吕祖迁、杨淳和我四人,多亏广府人仗义襄助,不然?,这三万斤粮米,真?的无法在短瞬的光景之中筹措出来。”


    周、吕、杨三人亦是在旁将?事况具体阐述了一回。


    魏、苏二?人顿时陷入沉思,温廷安袖了袖手,道:“我知道这件事对你们而?言太过于突兀了,但大理寺一回京,便是接收到了这个密信,地动之事确乎是亦真?亦假,但我个人倾向?于它是真?的会生发,人命关天,我们皆是为生民立命的,时局刻不容缓,是以,我们甫一到了冀北之地,便是即刻寻你们打商榷来了。”


    苏子衿原本是保守派的,听了温廷安这般话辞,脸庞上显出了一丝动容,点了点首,道:“我晓得了。”


    魏耷道:“假若地动真?的会发生的话,要在一个月内将?中原内所有的黎民百姓,安全转移至江南或是北地,兹事委实太困难了,冀州拢共六个县衙,州府是个空架子,知州老爷基本没甚么威信力?,每个县衙可?以算是各自为政,算盘打得不少,人心也?复杂得厉害,我觉得纵使我们信了此事,各地县衙知县亦是不一定会信服。”


    温廷安道:“不一定会信服,这在情理之中,大理寺可?以跟这些县衙去谈去聊。”


    周廉捋袖抡起拳心,磨牙霍霍道:“这些县衙若是不听,便用武力?伺候。”


    吕祖迁和杨淳即刻将?这位上峰摁了回去:“寺丞能动口的话,尽量就别动手罢。”


    魏耷舌头掸了掸上颚,抱臂正色道:“我觉得周廉话不错,可?以动手。”


    吕祖迁与杨淳张了张下颚:“……啊?”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一阵默契的无言,温廷安浅浅啜了一口清茶,这一回轮至她匪夷所思了:“对各县衙动手?”


    她只听过官压民、民压官,却未曾听闻过官揍官的。


    魏耷的指端逐一划过堪舆图之上冀北冀南各处县衙的位置,郑重其事地道:“方才客邸前所生发的景致,你们势必也?见识到了,若是我不曾借巡按的官位,替那卖弱势的摊贩撑腰,这当地的地头蛇,便是恣睢横行、无法无天了,他们为何?能如此野蛮横行,自然?是因为这当地的县衙不管事儿,当地势力?如此盘根错节,不是谁都能够轻易撬动的。”


    苏子衿道:“纵使大理寺寻至县府说理,知县势必是给你们和一团稀泥,说这一桩事体,他们会好好考量考量,但绝不会即刻行动起来,答复一般延挨上七日八日才能给,而?且每一回大多暗昧不清——”


    苏子衿摇了摇首,揉住额心,喟叹道:“冀州比不上洛阳,此处官差办事效率太低了,整天坐在司房之中,看起来很忙碌,但又不知具体在忙些什么,我们负责收粮税的,问?各处县衙收粮的情状,他们都是捱延好久。”


    温廷舜闻罢,道:“照你们这般说来,确乎只有拳头才能出政权,否则,很多重头的事都不能很快就完成。”


    魏耷抡起拳心,拳眼朝下,硬实地抵在案前:“可?不是么,上一回我们就去了冀州最靠南的一处县衙,名曰碧水县,那个县衙和他的书记,行事磨磨唧唧,跟个滑头油柑似的,若不是我当场赏了他的赑屃盆栽几个拳头,他铁定会继续再?油腔滑调了,拿我们轻易糊弄。”


    温廷安失笑道:“魏兄赏了这个碧水县衙几个拳头后,他反应如何??”


    苏子衿摊手失笑,道:“还能怎么着,自然?变得憨居了,老老实实地将?粮税递呈上来。”


    一时间,温廷安陷入了短瞬的沉思之中。


    平心而?论,她不是一个擅用拳头解决问?题的人,为官快一年了,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事况,她绝对不会轻易诉诸武力?,拳头里出政权也?不契合她的价值观念。


    但魏耷和苏子衿是她知根知底的同?窗,数年的情谊摆放在此间,他们不可?能会在这种重大事体上诓瞒她。


    这冀州下属管辖的六个县衙,可?能真?的是如唐朝藩镇割据那般,各自为政,极难整治,油滑得不行,真?的要诉诸武力?,才能将?他们治理得服服帖帖。


    温廷安问?温廷舜,道:“你在漠北行伍之时,漠北下面可?有县衙,同?地方官打过交道么?”


    温廷舜敛了敛眸心,“漠北民情与中原的有些不同?,它居于大邺疆域的边陲,下面亦有一些县衙,但这些县衙的县令大多行伍出身,行军过、出征过,他们信服苏清秋苏将?军,畴昔苏将?军若有诏,他们召必归。”


    温廷安听罢,觉得有理:“苏大将?军威严赫赫,得天下民心,若是下面胆敢有人不听,那定然?是不大可?能的。”


    周廉一条胳膊搭在桌案的边缘,随声?道:“若不听,将?军肯定将?那人头拧下来,当杌凳坐。”


    温廷舜左手指腹摩挲着右手指腹,正色道:“苏将?军真?的这么做过。”


    众人:“……”一时间冷汗潸潸。


    温廷舜解释了一句:“畴昔先帝在时,一回金军犯禁,苏大将?军率十万大军打仗,下面有一处县衙,县令畏战,弃城而?逃,苏大将?军闻获此讯,怒不可?遏,一匹红鬃单骑千里追剿叛徒——”


    他修直的指尖,在堪舆图上漠河的位置点了一点,“就是在此处,县令逃至漠河左岸,意欲投奔金军,尚未来得及渡河,便被苏将?军缉获,苏将?军没有给那人一句辩解的机会,当场便是将?那人的天灵盖卸了下来。”


    虽然?不曾亲耳听过,但众人对这素未谋面的苏大将?军肃然?起敬。


    然?而?,冀州府邸的知州,不一定会有苏大将?军这般的铁腕与魄力?。


    也?勿怪管不住下面的地方官。


    不过,温廷安深觉目下尚不是一个适宜同?各地县衙打交道的时机,她道:“魏兄、苏兄,你们先带我们去一趟冀州府罢,去通禀一声?,大理寺要见一下冀州知府。”


    第229章


    冀州府的知州姓李, 讳曰琰,闻着大理寺与宣武军抵达州府的风声,行将为他们设宴摆席, 摆席的地点设在冀州城以南之地?, 最大的一座茶楼。温廷安原本预备婉拒的, 她不是一个热衷于饭席上应酬的人,整个人亦是不擅于此,打算甫一见着李琰,便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谈公?事的。但不知是不是地?方官, 皆有这么一个热忱好客的通病,每次从?京城遣驻而来的朝廷命官,他们必定得好生招待一番。


    温廷安想起此前去岭南, 见着广府知府丰忠全, 他亦是延请大理寺去夕食庵,纵享广府早茶。这一回, 这冀州府的李琰亦是如此,延请他们去御香茶楼, 这亦是正好对契了那一句贯穿古今的俗例,酒肉穿肠过,公?事好商榷。


    温廷安一行人风尘仆仆,目下抵了这一座茶楼, 茶楼外处设了一道磅礴且气派的彩楼欢门。


    欢门之上, 珠帘楹柱,闳门宽敞,彩幡飘摇, 隔着不远的距离,能够隐约闻见丝竹弦乐之声, 以及评弹说书?的朗朗之声,虽未能窥见此中景致,但里间的氛围,必定是喧嚣且热闹的。


    欢门之下,不少迎客的小鬟正在招徕新客,当下见着温廷安一行人,其中一人穿着凤仙花裙裳的,热络地?迎了上前:“官爷仔细足下路,是喝茶听?书?,还是寓店长住?”


    温廷安言简意赅地?道明来意,那小鬟一听?他们是李琰的客人,旋即恭谨行礼,延请他们一径地?往入里间。


    那小鬟估摸着是对魏耷与苏子衿有深刻的印象,晓得两人乃属李琰身?边的心腹,引路之时,处处睇眼朝他们望过去,那眼神虽谈不上眸若秋波,但至少是含情的,说话时,亦是常看着两人说。


    周、杨、吕三人很快瞅了一丝端倪,品出一丝况味,忍不住揶揄道:“魏兄与苏兄,不论是在偌大的冀州城,还是在冀州县衙,都好生受欢迎。”


    魏耷与苏子衿:“……”


    比及那小鬟再望过来之时,两人俱是默契地?浅浅咳嗽一声,苏子衿道:“这茶楼的氛围好,魏兄若是休沐,不妨带令夫人来小酌怡情一遭。”


    魏耷道:“苏夫人不是月前添了一女么,到时候摆百日宴,可以考虑在这御香茶楼摆一遭。”


    凝神谛听?两人对话的小鬟:“……”面容上的色泽,肉眼可见地?褪淡了下去,面庞一时之间苍白如?纸,空气之中,好像是响起了隐形的碎裂之声。


    此后,这小鬟再没有朝两人暗渡秋波。


    这厢,温廷安方才在外边细致地?观察了一番冀州城内外的情状,发觉这冀州城内,流动摊贩有不少,但基本没有寻衅滋事,或是聚众闹事之人。


    温廷舜亦是留意到了,没有对比便是没有伤害,这冀州城的治安,比下面县衙好太多了。


    温廷安便是问?那小鬟:“这内城并未设有巡检司或是皇城司,城中治理亦是较为疏松,茶楼就不怕有地?头蛇前来寻衅么?”


    小鬟颇为恭谨地?道:“官爷容禀,冀州城府不比其他地?方,此处好歹是冀州知府老爷的地?界,任凭地?方势力想怎么着,那些地?头蛇也?是得敬让几分薄面的。”


    温廷安眸底掠过了一丝兴味,当下又听?那小鬟道:“先且不论那知府老爷如?何,咱们御香茶楼的老板娘,先前出身?于世家大族,颇有手腕与气魄,同冀州诸多将门贵族与富贾显贵交情深笃,老板娘有此些贵胄相互照应,地?方上的那些旁门左道,自然不敢妄自造次。”


    小鬟思及了什?么,又挺了挺胸,言语之间尽是自豪,道:“不光是老板娘,还有这茶楼里一说书?的娘子,嘴巴委实厉害着呢,擅讲各种志怪小说,什?么演义什?么传什?么记什?么史,没什?么是她不能讲的,每日不少贵胄常在此处听?她说书?评弹,听?得如?醉如?痴的,讲完了,皆是不肯挪窝。假定有人来寻衅闹事的话,只消那娘子叉腰往那槛门一搁,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不消诉诸武力,便能将那寻衅之人,叱骂得个狗血淋首。”


    众人一听?,倒是对这御香茶楼的楼主,并及那说书?娘子,愈发好奇得紧了,甚或是稀奇。


    来冀州这般久了,他们还是头一回听?闻,这个地?方何时竟是出现了这般厉害的人物。


    温廷安寥寥然地?牵起了一侧唇角,莞尔道:“照你这般说来,这御香茶楼的楼主,并及那说书?的娘子,一个一个皆是比那冀州知府老爷还要厉害的人物?”


    这话说来敏.感,小鬟不便说甚么,只是温谨地?笑了一笑,到时候官爷们可就知晓了。


    方离彩楼欢门,众人陆续行入楼门,沿着曲折的主廊徐缓地?行近过去,一楼是个露天的满座,堂倌与茶博士如?鱼得水般,利落地?往来其间,气氛端的人声鼎沸,小鬟将众人往二楼引去,二楼的氛围相对岑寂一些,窗格故意髹漆髹得老旧,座与座之间辟留出不小的空隙,中间有一围纱帘垂落,取得是一个小隐隐于市的意境。


    冀州知府李琰,便是此处静候众人,见着他们来,遂起身?拱手迎候。


    温廷安一行人逐一还礼。


    李琰见着大理寺身?后还跟着两位眼熟的,不由?纳罕地?道:“小魏小苏,你们怎的同温少卿一同来了?”


    温廷安主动解释道:“我?们旧时有同窗之谊,本是旧识,今次在外办差,刚巧在碧水县外遇着了,解决了一桩摊贩寻衅案,便是一同回了来。”


    李琰点了点首,道:“原来如?此。”听?及『摊贩寻衅案』,他的容色覆落下了一瞬霾意,但很快消弭殆尽。


    李琰延请众人在茶宴上落座。在冀州,是没有早茶午茶晚茶一说的,所?谓的饮茶,真的只是如?纸面上所?说,纯粹喝茶,迩后享硬食。


    茶是当地?特产的新山毛尖,用海碗盛装,温廷安看着有些像是岭南客家的擂茶,汤碗之中佐料甚多,初味是煞人的甘涩,尾调是绵长的回甘。


    至于硬食,温廷安看着食案近前的满江红,不论膳色种种,俱是淋落了一层腥重的油泼辣子,空气之中倏然撞入了一种稠郁的辣香。


    温廷安浅浅嗅之,颇觉胃囊有些不适,她到底是不擅吃辣的,一听?到辣,便是生理性有些腻味。


    但面对热情好客的冀州知府,温廷安是盛情难却,艰涩地?咽下了一口干沫,执著轻抿了一口,齿腔之中,瞬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呛辣攫住,继而这种辣意,以大开大阖之势,灌满了鼻腔,最终直直扑入了胃腑之中。


    温廷安下意识捂住口鼻,眼角蓦然逼出了一丝濡湿的泪渍。


    甫一抬眼,李琰尚在兴致勃勃地?候着自己。


    温廷安不好意思说自己有些食不下。


    这个时候,温廷舜捻起了一双公?用筷箸,一晌执了一双筷箸,一晌将一些未被腥油辣子所?蘸染的菜色,悉心夹入温廷安的碗盏之中。


    温廷舜低语:“食这些。”


    温廷安耳根蓦地?有些滚热。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自己穿回了大理寺官服,是少年的装束,


    但在明面上她不好意思露出小女儿?家的样态,只是淡淡地?轻咳了一声,泰然地?言谢。


    温廷安本来打算浅啜一小口茶,然后就能够同李琰聊起公?务的,哪承想,李琰道:“既是来到了冀州,那必然是非要赏评弹与听?书?不可的了,而这御香茶楼,尤其是以说书?见长——”


    李琰望向了众人,道:“今晌正好说书?的那个娘子,兴致正正好,愿意给咱们说了上一回书?。”


    这是赶上了热场了么?


    温廷安敛了一敛眸心,与温廷舜相视了一瞬。


    周、吕、杨三人亦是露出了一副纳罕之色,他们听?闻过说书?,但不曾真正亲历过。


    说书?所?在的台子,搭在了二楼靠北面南的地?方,三两小鬟,齐齐张挂了一张半透明的丝质垂帘,这是行将开席的征兆。


    那评桌之上,搁放了一柄折扇、一块抚尺,但一直不曾见到那说书?的娘子。


    周廉好奇地?问?道:“此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来历?”


    杨淳问?道:“既是要说书?,那说书?的名目是什?么?”


    面对众疑,李琰淡声笑了一笑:“很快你们就会知晓了。”


    众人果真没有等一会儿?,稍息的功夫,便是听?到那垂坠纱帘之后,蓦地?响起一道优越清脆的女声。


    细细听?那弹词,原来说的是儿?女英雄传。


    温廷安听?着听?着,不知为何,竟是感到这说书?的女子的腔调以及口音,是没来由?的熟稔,她听?着便是倍觉耳熟。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茶宴之上听?众盈门,氛围委实是和谐极了。


    一直至说书?娘子,绵延婉转地?道了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悬挂在粱椽上的纱帐,便是适时教?小鬟拆卸松散了下来。


    一片全场叫好声当中,那说书?的娘子,便是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仅一眼,温廷安便是怔愣住了。


    这说书?的娘子,不是旁的,正是畴昔崇国公?府的姨娘刘氏!


    第230章


    刘氏是畴昔崇国公府的大姨娘, 温廷安不曾想过,自己竟是会在今时?今刻见着她。


    在温廷安的?印象之中,刘氏确乎是能说会道的一个女子, 秉性亦是泼辣分明, 不过, 按她善妒的?性情,时?常将长房闹得颇不安宁。简言之,温廷安觉得?刘氏是有些城府的?,机心还不轻, 是以?,她对刘氏并未留有多好的?印象,但在今时?今刻, 竟是能见着她在茶楼之中评弹说书, 并且听客盈门,招徕云众, 这委实有些出乎温廷安的意料之外。


    不单是温廷安一个人,觉察到那说书娘子是刘氏, 温廷舜亦是切身注意到了,他眸子蓦地深了一深,对那冀州知府李琰道:“李知府,能否将?那说书娘子通禀一声, 引为大理寺一见?”


    李琰未料到, 一场听书评弹下来,大理寺就要去见那个说书娘子了,当下有些纳罕。


    许是误解了什么意思, 李琰道:“甭看这娘子相容年?青,她已然是很早嫁作她人妇的?, 还有了十余岁的?女丁——”话及此处,李琰道:“这个女丁,同少卿和少将?一样,姓温,这温姓,一听便是个高门显贵之姓。下官此前听过一些风声,说这刘氏乃是京城一位公府的?大姨娘,是很有来处的?……”


    温廷安道:“李知府所?述的?十余岁的?女丁,姓温,讳曰画眉?”


    李琰方才并未言及刘氏长女的?讳字,但听温廷安能全须全尾的?道出,一时?颇有些诧异,搁放下了茶盏,惊憾地道:“少卿爷怎的?会知晓?”


    近旁众人不由觉得?这个冀州知府有些眼拙,甚或是不会审时?度势,温廷舜淡声解释道:“少卿出身于?崇国公府长房,乃系崇国公嫡出,而这位刘氏,正好是崇国公的?姨娘。”


    经他这般一提点,李琰幡然醒悟,登时?什么都明白了过来。


    他一拍自己的?脑袋:“那下官方才所?言,可是真够糊涂的?,看我?尽想些什么去?了!既然这说书评弹的?姨娘,乃是温少卿的?亲眷,那自当是要引见一番的?了。”


    言讫,一不做二不休,便是嘱告一位的?长随前去?通禀。


    少时?,那位刘氏便是款款行前来了,起初,她并未看到大理寺以?及宣武军的?将?领,一直低眉顺眼地俯瞰地上。毕竟,方才那位长随仅是同她说,是冀州府的?知府老爷要见她。


    李琰乃系是这个茶楼的?常客,刘氏到底是有些印象的?,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以?为李琰要额外听一场说书评弹,正准备酝酿——


    哪承想,李琰却?道:“刘氏,今番不是下官要见你,是从京城来的?钦差要见你。”


    ……从京城来的??


    刘氏闻罢,心头蓦然一跳,本是垂坠在地面上的?目色,一时?间抬升了起来。


    下一息,她的?目色与温廷安的?视线,在空气之中悄然碰撞上了。


    亦因是隔得?近了,温廷安能够看清楚刘氏的?面容。


    暌违近半年?不见,女子的?鬓角与眼尾处,是添了些隐微的?风霜在的?,但芳华仍驻,又因为施了粉黛、点了绛唇、敷了铅粉,她看起来尤为年?青淑美。畴昔会有的?泼辣、刻薄与机心,冲淡了许多,取而代之地是,是一种柔和娴息的?气质。


    刘氏着一身藕黄透白桃纹的?柳色褙子,芊绵软草般的?鬓发,舒齐地挽在后首,盘成?一个对称的?垂花髻,螓首处,露出了一星美人尖。


    见着了温廷安,刘氏悉身怔然,眼前陡地有些恍惚,眼前变得?幽远,仿佛在睇望一段遥远的?岁月与时?光。


    刘氏是重生过一回的?人,畴昔有诸多的?筹谋与算计,想要拉踩温廷安,奉承温廷舜,但一直不能如愿,亦是逐一告了败。打从自洛阳流放至中原以?后,刘氏审时?度势,看清楚了自己的?局限,打算收起一些旁门左道的?心思,真真正正教自己活上一回。


    刘氏下意识想要道声:“大少爷……”


    但她顾及到了场合的?问题,复用?一条襟帕掩住自己的?唇,不敢言说。


    李琰晓得?温少卿,这是行将?同故人聊叙旧谊了,遂是审时?度势吩咐长随,道:“让小鬟另设一雅间,氛围要僻静些的?。”


    长随领命称是,旋即速速离去?。


    李琰对温廷安道:“既然刘娘子乃属少卿的?亲眷,那下官亦是不便多有叨扰。且外——”


    李琰对刘氏道:“本官今日包了你刘氏说书评弹的?场子,你不必多有顾虑。”


    刘氏闻言,俯眸低眉,温谨地颔首称谢。


    随同李琰一同离开的?,还有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周廉低声对温廷安道:“那我?们先同李知府粗浅地聊一聊,就是地动之事。”


    温廷安点了点首:“好,辛苦你们了。”


    周廉摆了摆手,便是与吕祖迁、杨淳他们走了。


    刘氏薄唇轻微地翕动了一番,但余光定格在了旁侧温廷舜身上,一副欲言又止之色。


    温廷舜素来擅于?察言观色,当下从容地起身,对温廷安道:“我?同周廉他们一起,跟李知府聊地动一事。”


    温廷安点了点首,纤细瓷白的?指根,在温廷舜的?手上,小幅度地牵握了一番,并没?有说甚么话。


    两人的?这个小动作,望在刘氏眼眸之中,她面容之上,即刻掠过了一抹异色。


    直至温廷舜离开,雅间氛围顿时?变得?幽谧至极,小鬟添了两盏新山毛尖茶,告了退后,刘氏适才不可置信地望定温廷安:“安哥儿,你和二少爷这是……”


    温廷安听明白了刘氏的?言外之意,刘氏是在问两人的?关?系。


    温廷安道:“温廷舜和我?之间,实?质上,并没?有所?谓的?亲缘关?系、不实?相瞒,我?是个女子。而他呢——”


    在刘氏惊怔地注视之下,温廷安一字一顿地道:“原姓谢,并非温家人。”


    温廷安低垂下眼,莞尔一笑,笑意坦荡又深寂:“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您所?见,就是这般。”


    刘氏怔怔地望定温廷安,晌久,她适才道:“其实?,我?很早就知晓你是个女子,以?及二少爷他的?真实?身份了。”


    刘氏道:“二少爷确乎不是温家人,他是晋朝皇室遗孤。”


    这一回轮至温廷安诧讶,道:“你怎的?会知晓此些事体?”


    刘氏俯近前去?,倾前在温廷安近前,道出一句话:“因为我?是重生过来的?。”


    一抹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庭,她本是在浅啜清茗,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怔忪一番,动作滞在了低空之中。


    刘氏觉察出温廷安的?异况,道:“安姐儿不信么?”


    温廷安并非不信。


    她本身就是穿书过来的?。


    既然能够有穿书的?设定,那自然是有重生的?设定。


    不过,她全然没?有料知到穿书和重生两种设定,可以?发生在同一本书里。


    温廷安觉得?刘氏应当不知晓她是穿书者,但刘氏自己确实?主动坦诚自己重生了,温廷安心中有些触动,对方应当是把她当做自己人了。


    温廷安定了定神?,道:“我?能冒昧问一下么,您这一世要改变什么呢?”


    刘氏的?指尖捻弄着桌案上的?抚尺,轻轻敲打在了案缘上,奏出了一阵闷响。


    刘氏徐缓地道:“抹煞你,让眉姐儿抱住二少爷这一株大树,将?来待二少爷成?势,眉姐儿便是能够好乘凉。”


    刘氏原以?为自己道出这一番话,温廷安会生出一丝愠气,讵料,她并没?有。


    温廷安淡淡地笑了一下,在原书之中,刘氏便是打着这般一个算盘,所?以?她听到刘氏亲口道出这一桩事体时?,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并不会感到丝毫愕讶。


    温廷安道:“然后呢?”


    刘氏道:“我?没?想到你会浪子回首,参加科举还金榜题名,最?后迁擢为大理寺少卿——你能成?势,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刘氏自嘲地道:“我?有意让眉姐儿去?抱二少爷的?大腿,但二少爷显然并不是一个这般好亲近的?人,所?以?,纵使我?们想要攀附,也攀附不成?。”


    温廷安专注地听着,凝声问道:“那重生到底让你改变什么?”


    刘氏道:“我?愿意以?为,我?能够弥补上一世所?遗留下来的?缺憾,但事实?证明,我?能改变的?东西,简直是微乎其微——安姐儿,你晓得?么,当我?发现自己什么都无法改变,但不得?不将?已然历经过的?人生,再历经一回,我?发觉这种重生对我?而言,是一种极其痛苦的?经历。”


    话至此,刘氏眼眶氤氲着一抹微微的?红,道:“所?以?,在流放至中原一带后,我?选择过我?自己的?人生,我?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我?不想再妄图改变什么了。”


    刘氏指着桌案上的?醒目与折扇:“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皆是特别喜欢评弹说书,但在前世,剑走偏锋,反而白活了一场,今生今世,我?不想再错过自己真正热爱的?事了。”


    温廷安听了,心中生出了一丝触动,又听刘氏道:“若不是你母亲斥巨资开了这一座御香茶楼,我?还寻不到适宜的?说书的?地儿呢。”


    这一息,空气岑寂了。


    温廷安在敞亮的?日色之中缓缓瞠眸:“刘姨娘,你方才是不是说,这御香茶楼的?茶楼,是我?母亲?”


    第231章


    刘氏点?了点?螓首, 对温廷安道:“近一年前,大?夫人从洛阳下放至中原,她是极有慧眼的人, 能嗅出蛰伏于冀州的商机, 冀州天候干燥, 当地人基本是不喝茶的,大?夫人遂是萌生了开茶楼的想法,虽说是身披流放之名份,但冀州偏近于幽州, 大?夫人的母家便是在幽州,有远近族亲的多番照应,此地?无人胆敢看轻大夫人, 大?夫人想要做些什么, 亦是必然能够做得成的。”


    温廷安重新审视自己所身处的茶楼,蓦然深觉眼前的景致, 有了不一样的意涵。


    ——这是她母亲所开设的茶楼啊。


    她心中骤地?涌入一丝澎湃汹涌的思潮,适才想起冀州知府李琰所言, 这御香茶楼的楼主,是一个女子,是一个极不简单的人物?,不论是在冀南, 还?是在冀北, 远近皆有世家大?族在照应她,背景极其硬厚,冀州下面六个县衙, 哪怕存在类似于藩镇割据的情状,但看在吕氏的情面上, 皆是不得不敬让出几分薄面的。


    刘氏道:“平心而?论,在这冀州,明面上做主的是这冀州府老爷,但任何大?事,拍板定论的,其实是大?夫人。”


    温廷安闻言,失笑,正色地?打量了刘氏一眼,道:“刘姨娘,您不欲同我的母亲相争了?”


    刘氏将开阖起来的折扇,不疾不徐地?收拢起来,反问:“相争什么?我和?你母亲目下情同手足,互相襄助尚还?来不及,为何还?要相争?”


    温廷安道:“你知道我所指的并不是今刻,而?是畴昔的时景里,你和?我的母亲同居在同一屋檐之下,我觉得你有野心,心中难免会替自?己的遭际感到不平。”


    “安姐儿原来是说这件事,”刘氏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思及什么,淡声笑出来,自?袖袂之中摸出一折纸书?,递呈给了温廷舜,道:“安姐儿,不若看看这个。”


    温廷安眸色一动,主动接过了这一叠纸,平展开来看,头一眼,她便是稍稍怔住。


    这是一封正儿八经的和?离书?。


    温廷安凝着眸色,道:“刘姨娘,您……”


    她所撞见的,是刘氏淡寂沉笃的一张面容,她凝声说道:“在崇国公府的这十余年?里,安姐儿的父亲,亦即是国公爷,在他的眼中,从来就只有你的母亲,从来只有大?夫人,毫无我的一席之地?,我在温家的长房之中,根本就是多余的一个。”


    温廷安嘴唇翕动了一番,意欲说些什么,但在此时此刻,她能够说些什么呢?劝和?吗?


    劝和?又能有什么用?


    温廷安心里也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温善晋,与吕氏乃是自?小结有婚契,在温善晋寒窗苦读之时,吕氏女扮男装,千里迢迢去书?院寻他,在那样一个时光里,两人真正互生情愫,亦是定了情。


    父亲素来是一个目不容沙的人,认定一个人,那便是一个人了。他府中的那些姨娘们,不过是按照温老太爷的嘱意嫁入长房里的。温廷安的胞妹温画眉,是父亲与刘氏诞下的唯一子嗣,打从生了画眉,父亲应当是再未踏足过刘姨娘的院子里了。


    刘氏自?嘲地?道:“我在宅内搞了些斗争,又有何用处呢?崇国公根本就是不搭理的,你的母亲亦是从不将我的这些斗争和?心机,放入眼中,不屑与我一争,到头来,这不过就是我一个人所唱的独角戏。”


    温廷安不知该蕴藉些什么,人的悲欢有时候并不相通,她不能对刘氏共情,但她觉得可以理解?——不知为何,以前觉得颇为刻薄的一个女子,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蓦然能够感受到一种身世飘零的凄楚之感。


    语言在这种时刻,沦为了一种苍白而?无力?的东西。


    循照设定,刘氏本是原著之中的反派,但温廷安看着掌心腹地?之上的这一封和?离书?,不知为何,竟是觉得自?己对刘氏厌憎不起来,刘氏在过往对她所做过的事,温廷安忽然之间觉得无足轻重了。


    与父亲和?离,或许这是对刘氏最好的结局,因为她能够得到解脱。


    刘氏正色道:“我打算等待一个合适的日子,至少要回到洛阳,同国公爷见面,到时候去户部官署签下和?离书?,取押身契,这般一来,我的身份,就不再是崇国公府的姨娘,而?是一个自?由而?独在的人,从今往后,我是一个不再受旧身份拘束的人了。”


    温廷安将和?离书?悉心概览一回,阅览毕,便是将和?离书?递予了刘氏:“我尊重您的选择,您要同父亲和?离的那一日,可来提前话与我知,我会给户部提前打个照面。”


    刘氏闻言,眼睫垂落了下来,道:“谢谢你啊,温少卿。”


    温廷安拂袖抻腕,在刘氏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拍了拍,道:“此则我应做之事,应该的。”


    一股热流涌入了刘氏的眸眶之中,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牵握住温廷安的手,温声道:“我带你去见见楼主。”


    温廷安目色骤地?一瞠。


    现在就带她去见母亲吕氏么?


    一时之间,温廷安的心中,竟是生出了一丝近乡情怯的心思。


    就像在岭南广府,于温廷猷的率引之下,去竹屋见温青松、二叔三叔他们。


    温廷安隐隐有一些畏葸不前,但心中又有一丝与族亲团聚的祈盼与渴念。


    她的这种心境,既是微妙,又且复杂。


    温廷安眸色轻轻地?颤动了一下,近午的光景里,漏窗外的鎏金色日光偏略地?斜照入内,在她的睫羽与眼褶处镀上了一层细碎的麦芒,她蓦然觉得自?己的眸眶,蘸染了一丝滚烫之意。


    眼眶不知是被日色深深烫了一下,亦或是被心腔之中的某种情愫所渲染,她蓦觉一种溽热湿漉的雾渍,堆砌在自?己的眼眶之中,沉重得仿佛要跌出眶睑。


    温廷安静静地?深吸一口凉气,克制住心中所潜藏的百般情绪,鼻翼小幅度地?翕动了一番,淡声地?道:“我现在就能去见母亲吗?”


    刘氏温然地?道了一声:“好。”


    她静缓地?起身,朝里间行了过去。


    温廷安朝帘子外静谧地?看了一眼,露出了踯躅之色,缓声道:“可是冀州知府那边……”


    刘氏淡扫了一眼帘子外的方向,轻拢慢捻地?执起了一柄剔指甲的刀,娇慵地?剔了一剔指甲,道:“李知府今晌包了我的场子,他目下既是不欲听?我说书?评弹了,那我岂不是省得自?由自?在,亦是能够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温廷安品出了一丝端倪,蓦觉这冀州知府李琰与刘氏,应当是有些故事在的。


    但目下的场合不太对,因于此,她亦是不过多详问了。


    刘氏且道:“安姐儿,随同我来罢,去茶楼顶楼的路,有一些绕。”


    温廷安点?了点?首,往外遥遥地?看了一眼,帘外驻守的青年?,深切地?注意到了她的目色,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去。


    温廷安心中遂是安置好了一枚定海神针,薄唇轻抿出一条弧度,觉得外面有他在镇场子,一切事端似乎都?能够迎刃而?解了。


    温廷安定了定神,遂是随着刘氏的步履而?去了-


    这一座茶楼的格局,类似于规整的、颇具雅韵之意的四合院,中堂乃是镂空的所在,劈出了一道天井,日头悠悠地?洒照其下,流光徐缓地?穿过层层垂幔与纱帘,在雕花廊庑和?垂拱月门之下,髹染上了一片淡金色。


    越是往里走,这茶楼之中的氛围,便愈是岑寂,人烟罕少得紧。


    一路行至茶楼的顶处,尚未行至最里侧,温廷安便是嗅到了一阵细滑恬淡的茶香,香氛端的是沁人心脾,袅袅娜娜地?从里处雅间传入内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牵着来客的嗅觉神经。


    在这馥郁的茶氛之中,温廷安复又嗅到了一阵熟稔的气息,是独属于母亲的气息,长久沉湎在她躯体之中的某些记忆冰层,翛忽之间,破冰了,诸多记忆席卷而?至。


    刘氏伸出纤纤素手,搴开了一角锦绣门帘,里头的景致绽露了出来。


    伴随着一片珠玉敲金的嘈嘈切切之响,温廷安行入了前去,头一眼,她眸色稍稍一瞠,悉身仿佛被一根碶钉,深深地?钉在原地?。


    吕氏着一身叠襟镶花银绣宽袍素裳,并膝跪坐于戗金填漆茶案前,一座描金瑞脑博山炉,静静地?搁放于案角,如琢如磨的烟丝香气,袅袅升腾起来,大?有一副上青天之势,内间之外是高地?错落的帘子,掩映着一片半虚半实的光。


    晌午的光,俨似一枝细密的工笔,精细地?描摹着女子的面容,将她的五官轮廓映照得分外娴静。


    女子本是在静缓地?泡着茶,见着了来者,杏眸一望,仅一眼,她悉身便是怔愣住了,就连冲茶的动作,亦是停滞了下来。


    温廷安的双目仿佛被什么重物?,严苛地?击打了一番,滚热又濡湿的泪,猝然淌落了下来,没有任何预兆地?,没等她反应过来,这些泪,就自?然而?然地?流落了下来。


    第232章


    温廷安从未料想过, 会在这?般一个场景里,遇着吕氏,她的母亲。


    大?抵是出于近乡情怯的心理?, 起?初, 温廷安没有行至前去?, 只觉得喉头剧烈地?哽咽了一下,薄唇翕动?一番,意欲言说些什么,却是什么也道不出。


    这?一会儿, 刘氏已然袖了袖手,温谨地恭退了下去。


    偌大?的雅室之中,一时之间只剩下了母女俩。


    还是吕氏率先反应过来, 雅然起?身?, 眉眸温柔如水,一顺不顺地?凝视着她, 嗓音沉金冷玉,温声道:“许久未见, 安姐儿真真是出落得愈发毓秀玉隽,长大?了。”


    温廷安一时有些听不得这?般话,越是听,她的眼眶愈是燥热得厉害, 泪渍便会流淌得愈发汹涌。


    吕氏『哎呀』了一声, 拂袖抻腕,纤柔的指尖,细致地?覆上温廷安的面庞, 小幅度地?揩去?了她的眼泪,道:“都这?般大?的一个人?了, 怎的还哭了呢?”


    温廷安牵握住吕氏的手,鼻子蓦然覆上了一抹浓滞且沉重的涩意,鼻翼剧烈地?翕动?一番,她竭力想要抑制住自己汹涌的情?绪,但仍旧有些无法做到自控与自如。


    温廷安的大?脑,尽是缠丝一般的乱绪,泪流盈面之时,一种?莫大?的愧怍之感攫住了她,她哽咽道:“母亲,对不起?……”


    吕氏眸底尽是慈霭,当下将温廷安揽入怀中,很轻很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傻孩子,有什么好道歉的呢?”


    中岁女子的嗓音,温醇且亲厚,天然有温暖人?心的力量,一下子将温廷安心中浮泛起?的毛躁边角,踏踏实实地?抚平了去?。


    温廷安的额庭深深地?抵在吕氏的身?前,道:“母亲,对不起?,我?当初抄封了崇国公?府,让您和府中女眷流放至冀北……教您受了这?般多的委屈和挫折,对不起?,当初是我?太自私了……”


    温廷安说得很急,越是说到后边,越是觉得自己说得词无诠次,只能一个劲地?重复『对不起?』这?三个字。


    温廷安在广府鹅塘洲遇到父亲温善晋,与在冀北御香茶楼遇到母亲吕氏,在这?两个场景当中,她的心境是全?然不一致的。


    当初抄封崇国公?府,有一半的缘由,便是出自温善晋的授意。因为温廷舜的身?份特别敏.感,赵珩之弑君坐上龙椅后的第一桩事体,便是要攻乎异端,温家首当其冲,温善晋遂是决意以?退为进,让温廷安抄封崇国公?府,便是权宜之计。


    既然是父亲的授意,那温廷安心中倒是没多大?的愧怍感。


    但她的母亲吕氏,对温善晋的计策,却是全?然不知情?的。崇国公?府被抄斩的那一个雨夜,温廷安永远都无法忘记这?般一幕,瓢泼的大?雨之中,吕氏与府内的女眷拾掇着大?大?小小的行箧,于押队和一众衙吏监送之下,她们在湿泞的雨地?上艰苛的行走——湿潮而冷腻的雨丝,很快浇湿了吕氏的发丝,天候潮冷极了,她整一张脸容,被冻成了冷白之色,五官上的情?绪是模糊且惨淡的。


    当是时,温廷安目送着吕氏的身?影,如一痕淡墨,溶入了黯淡无光的生宣平纸之中,


    她的胸口蓦然涌入了一种?滞重的情?绪,有什么酸胀的东西淤塞住了心口,这?种?东西又像是周身?生了诸多密密麻麻的倒刺,随着每一声呼吸,扎入心壁深处,疼得温廷安简直难以?呼吸,甚或是,泪流不辍。


    思绪渐缓地?回?拢,温廷安仍是重复着那一段话:“母亲,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吕氏道:“傻孩子,这?事儿真不打紧,在我?而言,从洛阳到冀北,这?一段路,就像是一截旅程,我?能够不再困囿于闺宅之中,且能四处走走,散散心,还能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何乐不为呢?”


    温廷安觉得这?不过是吕氏蕴藉她的话辞罢了,甫思及此,泪意愈发受不住,反而流淌得愈发汹涌了。


    吕氏见状,失笑,莞尔道:“安姐儿,你?可是堂堂大?理?寺少卿,官居高品,在民妇面前哭一哭尚还可以?,但在上峰同侪、黎民百姓面前,纵使有泪,也不能轻弹,明白了么?”


    言讫,吕氏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块素色缠枝纹帕子,徐缓地?擦拭温廷安的泪渍,嗓音温柔,如春风化雨,道:“少卿爷再是哭下去?,可是要折煞民妇了。”


    温廷安囫囵地?捻起?了那一块帕子,随性地?擦了擦颊面上的泪渍,这?一空当儿,吕氏去?打了一盆温热的水,跪坐于她的近前,温声道:“帕子给我?。”


    温廷安依言将素色帕子递了过去?。


    吕氏接过,将帕子浸入了温水之中,用香胰与藻豆浸染香氛,往往复复洗濯数回?,末了,徐缓地?拧干,再度递给了温廷安,道:“少卿爷,再好生濯一濯面,务必擦拭熨烫妥帖了,否则,待会儿从这?一御香茶楼出去?,教其他人?撞见端倪,可就不太好了。”


    温廷安闻罢,一时之间有些啼笑皆非,在当下的光景之中安然地?应了一声好,接过了帕子,静静地?擦拭着面部。


    拭毕,吕氏牵握温廷安告了座,一晌轻轻拍她的肩膊,以?示安抚,一晌添杯换盏,给她沏了一盏清茗。


    疏淡的空气之中,渐渐然地?撞入一阵馥郁馝馞的茶香,氛围委实是沁人?心脾。吕氏执了一枚檀木质地?的杓子,徐缓地?舀却了一盏淡绿茶浮沫子,迩后,将茶盏移推至温廷安近前,温声道:“安姐儿,喝罢,清清神,洗濯一番肺腑。”


    温廷安言谢,温文尔雅地?接过了茶盏。


    吕氏给她添茶的时候,用的是上好品质的白釉天青瓷,温廷安接过来之时,触指是一片玉质温润,茶汤暖热的质感,透过凉初透的杯壁,触达至她指腹肌肤上。


    温廷安小口小口地?饮啜着茶汤,初调是咂舌的浓涩,但捱过了漫长的涩意——就如候鸟过冬时,捱过漫长的季节——紧踵而至地?,是持久绵长的回?甘,这?种?尾调是极其细腻的,教人?觉得滋味绵长。


    温廷安眼前骤地?浮泛上一片恍惚,原本积压在心头上的诸种?沉重的心事以?及情?绪,一时之间,变得轻盈,如团团棉絮,漂浮在了上空之中,此前百般忧虑之事,似乎不足为重了,一切的遭际、一切的事端,似乎都能够迎刃而解。


    胸口处一颗浮躁的心,冥冥之中,被一种?沉寂静笃的氛围,所取而代之。


    温廷安的心变得颇为平和,一切焦虑、焦灼、彷徨的思绪,烟消云散。


    吕氏悉心地?观察着温廷安的面容,品出了一丝况味,道:“怎么样,感觉好些了么?”


    温廷安感到颇为惊艳,问?是什么茶,吕氏摇了摇螓首,道:“这?一味茶,乃是无题,任何人?都可以?给其赋名?。”


    一抹讶色浮显在温廷安的眸底,她忖量了一会儿,笑道:“我?喝了它,一切忧愁即刻消弭殆尽,在我?看来,它便是解了我?的忧愁,不若唤其为『解忧』罢。”


    吕氏闻言,笑了一下,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真正能够解少卿爷之忧愁的杜康,安姐儿不打算释言一番么?”


    温廷安在一片明亮的烛火之中缓缓瞠眸,话音变得有一些腆然,道:“母亲,您都晓得什么事了?——就是关于温廷舜的。”


    “傻孩子,你?还想瞒着我?们呢?”吕氏执起?茶盏,不紧不慢地?给温廷安续茶,“你?和他的事,你?父亲数日前来信,都逐一道来了。”


    温廷安顿觉面容上,覆落下了一片烫热,自己与温廷舜的事,她本是打算觅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同吕氏说,目下正儿八经地?先将公?务办妥了,只有将公?务办置妥当了,她才能真正顾虑到自己的事。


    但温廷安委实没料到,吕氏竟是会率先提及自己与温廷舜的事。


    她没有任何准备,大?脑有些空。


    吕氏解围道:“你?父亲对这?孩子还算满意,你?不必忧心他在你?父亲那里过不了关。”


    温廷安下意识道:“那他在您心中可有过关?”


    吕氏眼尾勾起?了一抹清浅的笑意,凝声道:“看他具体表现罢。”


    温廷安心中不由有些忐忑,兀自正襟危坐,道:“您想看他如何表现?”


    吕氏寥寥然地?牵起?唇角:“这?就开始担忧他了?意欲帮外不帮亲了?”


    温廷安闻罢,颇为不大?自然:“哪有这?种?事,我?只是……”


    后半截话,温廷安颇觉自己词穷了,不知该如何圆回?去?。


    大?抵是吕氏的话,不偏不倚戳中了她的心事。


    倒是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真的很想让温廷舜受到认可。


    吕氏笑道:“安姐儿难道就对他这?般没有信心么?他连你?父亲那关都过了,还用得着愁我?么?我?也不可能会为难他。”


    吕氏正色道:“我?只想知晓,这?人?对你?是不是真情?实意,待你?到底好不好,仅此而已。”


    温廷安闻言,心中淡淡地?纾解了一口气,吕氏说得没错,这?确乎需要看温廷舜本人?的表现。


    吕氏是最?后一关了。


    这?厢,吕氏思忖了什么,道:“你?们今番大?堆人?马一路北上,驻扎于冀州,所为何事?”


    第233章


    历经吕氏这般一问, 温廷安的容色蓦然变得肃谨,浅啜了一口清茗,迩后搁放下茶盏, 对吕氏道:“今次大理寺与宣武军南下, 是受官家的谕旨, 一个月后的冀州,不论是冀北,亦或是冀南,势必将要历经一场地动, 我们要赶在地动这一桩事体生发之前,将冀州所有黎民百姓,转移至合适的地方。”


    一抹异色掠过吕氏的眉庭, 道?:“地动?一个月后?”


    温廷安沉笃地点了点首:“一年前, 大内钦天监夜观天象,便是说了今岁大邺中原地带必会生发一场地动之灾。”


    吕氏纳罕, 纤细的柔指,轻拢慢捻地叩击在?茶案边缘, 道?:“一年前预测的事,为何今晌才来?说,时辰方?面未免有些紧了。”


    温廷安细致地忖量了一番,道?:“是这样, 今岁上半年, 我尚在?大理寺之中熬资历,左寺所累积下来?的诸多命案,需要逐一勘破, 卒务繁冗,官家亦是堪堪得登大宝, 未能?来?得及同?大理寺言说此事。我们从岭南广府回京述职的那一夜,进宫面圣之时,官家适才同?我道?了这一桩事体,还剩下一个月的光景,大理寺必须将冀州之中所有的黎民百姓,迁徙至安全的地方?。”


    吕氏闻罢,陷入了一番沉思之中。


    温廷安道?:“我知晓地动一事,对母亲而言,委实过于突然了,亦是教您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吕氏抬起眸,笑望她,眸底尽是慈霭之色,道?:“傻孩子,谁说我不信?”


    温廷安惊怔了一番:“您真的信了?一个月后冀州会生发地动,兹事您这般容易就信了?”


    吕氏反问道?:“为何不能?信?”


    温廷安道?:“我当初听?到?了这一则消息,颇为惊憾,不晓得这地动究竟会不会生发,我当它会生发,所以竭己所能?,将它跟大理寺同?侪道?了一遍,但身边的人,接受并相信这样一桩事体会生发,其实会比较少……”


    吕氏是一个聪颖的女子,温廷安浅尝辄止地说了一个开头,她便是知悉了事态发展的来?龙去脉,她拂袖抻腕,复续了一盏热气腾腾的茶给她,道?:“你是我女儿?,我女儿?说的话,我岂会不信?我定是信的。”


    吕氏看了一眼漏窗:“你说翌日冀州会生发蝗灾,我肯定也是信的。”


    温廷安啼笑皆非,摆了摆手,道?:“翌日会蝗灾,倒也还不至于!”


    吕氏一晌将茶盏递呈予她,一晌道?:“只是姑且举例,聊表我是信任你的,不论你说什么,我都是信的。”


    温廷安闻言,心中有一小块地方?,訇然凹陷了下去,虽然沉陷的痕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心窝子原是一片凉冽冷寒,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被一种温热醇暖的濡流,慢慢地覆盖了住,冷寒被驱逐出?境,心壁的每一处,皆是绵长麻酥的烘暖。


    被人无条件地信赖着,尤其是被家人这般信赖,原来?感觉这般美好。


    温廷安说了地动一事,吕氏就这般轻易信任了它,也不必她多去费口舌了。


    温廷安其实也品出?了一丝端倪,“方?才我说冀州会生发地动,母亲是一副深思之色,母亲是在?想些什么呢?”


    吕氏拂袖趺坐,道?:“我在?想,假若动用当地家族的势力?,将冀北冀南两地的百姓,迁徙出?去的话,时限在?一个月内,这样的事,我觉得可以做到?。”


    温廷安眸睫剧烈地颤动了一番:“真的可以动用您家族的势力?么?”


    吕氏眨了眨眼眸,笑道?:“那可不,冀州是吕氏的地界,虽然当地的知州知县没一个姓吕,但最大的话语权,以及掌饬大事的主宰权,皆是在?吕家手上。平心而论,动用我家族人脉,让这冀州上下的百姓,一个月内迁徙出?冀州地界,是不太成问题的,不过——”


    吕氏话锋一转,道?:“但此处有一个较为严峻的问题,那便是要将这些广大冀州百姓,迁徙至何处去,冀北以北是漠北,那处有兖州、燕州等?地,冀南以南是偏近江南一带,扬州、福州,并及设有市舶司的泉州,亦是在?冀南以南之地。我在?想,这些地方?,哪里可以收容流离失所的百姓。”


    温廷安眸色一瞠,吕氏这是在?考虑一座府州的人口容量问题了。


    搁放在?前世?,这就是考量一座城市的人口饱和?程度,以及容量问题。说来?还是挺抽象的,此处不妨做一个譬喻,假定将一座城市比喻为一个拥有固定容量的容器,人口是水,一座容器能?盛装多少水,都有一个固定的上限,一旦超过了这个上限,此座容器所盛装的水,便是会漫溢出?来?。搁放在?现?实的语境之中,一旦此一座城池所容载的人口数量,超过了它所能?容纳的上限,它便是会造成秩序瘫痪。


    温廷安点了点首:“所以说,不能?将冀州百姓,悉数送入任何一座府州之中,要分流而治。”


    吕氏眸底露出?一抹显著的钦佩之色,道?:“分流而治?这个理念提得很好,大理寺和?宣武军可以循照这般理念去治事。”


    温廷安心腔有些发虚,其实,『分流而治』是她前世?在?象牙塔里所学到?的知识,哪承想,今时今刻竟是会派上用场。


    可以将冀州百姓,分成好几个部分,置入冀州周边的府州,这般一来?,就不太可能?会出?现?某一处府州人口过分饱和?、以至于市坊秩序瘫痪的情?状。


    温廷安抚了抚纳藏在?袖筒之中的冀州堪舆图与疆域图,留了一份心,对吕氏道?:“到?时候『分流而治』这一桩事体,冀州府与大理寺来?执行就好,但动员并疏散冀州百姓这一桩事体,可能?要仰仗母亲了。”


    吕氏摇了摇螓首,温声?笑道?:“不过是我动一动笔墨与嘴皮子的功夫,隶属于小事一桩,若是能?够为安姐儿?分忧一二,也算是替这冀州府百姓出?了一份力?了。”


    温廷安眉心仍有一抹隐微的忧戚之色,道?:“除了迁徙冀州百姓,我们此番前来?,还有一些事要亟于解决。”


    吕氏闻罢,道?:“除了需要将冀州当地的平民百姓进行迁徙,可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事?”


    温廷安眉心微微地凝起,眸底静静地添了一份深重之色,道?:“将冀州百姓迁徙至其他州府,需要耗费大量的财资,但官家说过,前有漠北荒灾赈济在?前,国帑濒临空虚,加之仓部蠹虫众多,赤字跌出?,若想安置从冀北迁徙而出?的平民百姓,便是需要一笔巨大的物资以及财资,在?今晌,国帑已然指望不上了——”


    吕氏闻罢,深深地忖度片刻,吩咐刘氏入内。


    刘氏款款搴帘行来?,袖了袖手,温谨地问道?:“楼主有何吩咐?”


    温廷安发觉大姨娘对她的母亲称谓上的变化,不由得想起那一封和?离书。


    刘氏不愿再留在?温家当温善晋的妾,虽说两人不曾真正和?离过,但已然貌离神远,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经年累月的嬗变。


    这种变化之一,便是刘氏唤吕氏从『大夫人』到?『楼主』。


    温廷安默默观察着这种变化,没来?由感受到?一种世?事无常之感,心中亦是生有一种飘零般的长声?喟叹。


    这厢,吕氏对刘氏道?:“御香茶楼的账,是你在?保管,劳烦将账簿取来?。”


    刘氏恭谨地应下了声?,领命称是,速速离去,俄延少顷,将一沓账簿取了来?,温然地将此物递呈上去。


    温廷安纳罕地道?:“为何要取账本?”


    吕氏娴雅地拂袖抻腕,将账本平展开来?,直直指着账目,对她徐缓地道?:“你看,放眼整座大邺,在?半年内,御香茶楼开了多十?家铺子,不论是在?江南,还是在?中原,抑或是在?北地,皆是有御香茶楼的门面。”


    温廷安眸色瞠住,不可置信地道?:“母亲,您的意思是?”


    假令御香茶楼真的在?大邺开了这般多的铺面,那吕氏的财资,便是出?乎她意料地阔绰了。


    果不其然,比及吕氏翻阅至账簿的营收,书写在?账面上的一笔数字,看在?温廷安的眸底,无异于是一场平地上的惊雷。


    她有料想过,母亲开一座茶楼,能?够自负盈亏,但她不曾料想过,母亲所挣得的银钱,竟是会这般丰硕……


    这未免也太教人惊憾了。


    母亲吕氏所挣得银两,不是百两,也不是千两,而是万两。


    万两只是一个基本单位。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吕氏很轻地牵握住了她的手,慈霭地说道?:“想用钱,尽管从温家的账面上取,一年下来?挣得这般多钱财,也不知当从何处花,若是能?够将其用在?有需要的地方?,亦是算是极好的。”


    这些钱财还不算刘氏说书评弹时的营收。


    吕氏给温廷安看了一眼账面,刘氏说书之时,月营收是寻常的好几倍。


    刘氏对温廷安道?:“安姐儿?,这钱你尽管拿去使?便好,温家永远是你的倚靠。”


    第234章


    温廷安见状, 整个人格外惊憾。她深深地望定这一本账目,尤其是账目上的这一笔数字,足够了, 已然是足够了——将冀州所有平民百姓, 迁徙出冀南与冀北, 并安抚于各州各路,这大迁徙以及安顿下来所需的一切财资,有御香茶楼的资产作为支撑,这一切就足够了。


    温廷安的心窝, 陡然漫延上一片年深日久的温暖,她没料到物资与财资的问题,这般快便能得到解决, 竟还是吕氏襄助她的。


    温廷安鼻腔蔓延起一片涩意:“母亲——”


    吕氏『哎呀』了一声, 道?:“安姐儿可?是在忧虑,这些财资拿去给大理寺作赈灾之用?, 那御香茶楼就没有财资可?供运转了,是也不是?”


    温廷安徐缓地点了点首, 表示默认。吕氏能够将御香茶楼盈利所得来的财资,一举贡献给朝廷,温廷安格外感动,但心中却是起?了一丝异样, 颇觉这样做, 对吕氏而言太不公允了。温廷安想起?自己当初率兵,抄封崇国公府,吕氏是一句话都不曾诘问, 默默承受流放变局,而今下, 她在为朝廷办事的过程之中


    “傻孩子,我所挣来的钱,其实就是给你花的啊。”吕氏眸底尽是慈霭,一晌捻起?一只剪子,从?容不迫地扦了扦茶案上烛釭里残剩的灯花,原是幽微的烛火,一时复变得澄亮。潦烈的火光,俨似一枝细密的工笔,精细地描摹着吕氏的轮廓,掩映于近后雪□□壁上的剪影,变得既是绰约,又且朦胧。


    吕氏剪毕烛花,一晌搁放下剪子,一晌抻腕轻抚温廷安的头,温声道?:“本来,我所挣来的财资,是预备给安姐儿做嫁妆之用?的。”


    啊……嫁妆么??


    温廷安闻罢,脸廓上俨似跌入了一滴灯油,下一息掀起?了一团燥沸的热焰,整个人都变得有一些不大自在,掩在袖裾的两只手,静静地掩放在膝面上,掌心腹地隐隐约约渗出了一丝湿腻的虚汗。


    整个人亦是变得局促起?来。


    吕氏觉察到温廷安思绪起?伏,朗声笑了出来,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膊:“莫急莫慌,更莫紧张,既然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比起?嫁妆,赈灾的财资更为重要一些,那只能委屈一下安姐儿了,本来为你筹备好的嫁妆,今下只能拿去赈灾了。”


    久久悬于温廷安心口之上的一颗大石,此?时此?刻安然沾了地。


    她倾身近前?,敞开了双臂,将吕氏一举揽入怀中,她下颔抵在女子的颈间,面容之上泪盈于睫,道?:“谢谢你,母亲。”


    吕氏回抱住温廷安,嗓音沁暖:“同为一家?人,彼此?之间说什么?谢话,若是真的要谢的话,不妨做些实事来报答罢,诸如真正让冀州百姓迁徙至安全的地方,让众民免收不必要的灾厄。”


    ——为生民立命,为盛世开太平。


    ——不外如是。


    温廷安眸睫轻轻地颤了一颤,如一枚青碧质地的、剔透的叶,教风轻轻地一掠,震出了一丝颤瑟的弧度。


    她用?更紧的力道?,回抱住吕氏,用?沉笃的口吻,道?:“好,我定会全力以赴的。”-


    御香茶楼,二?楼处,一座天字号雅间。


    冀州知府李琰,吩咐小鬟给温廷舜、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四人逐一上茶,一巡茶毕,李琰一扫适才的随性散淡,正声道?:“大理寺与宣武军此?番北上来冀州,阵仗之大,究竟所为何事?”


    魏耷与苏子衿没有说话,俱是望向了坐在上首座处温廷舜。


    雅间茶座众多,分上下首两座,李琰特地辟出两个上首座,本是为温廷安与温廷舜,但目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并不在场,当下唯一坐于上首座的,有且仅有温廷舜一人。


    众人叙话之时的焦点,便是放诸在他身上。


    青年着一身玄色徽纹劲装,身临玉树,仪姿冷隽毓秀,一行一止衬出光风霁月,容色之上不见丝毫矜喜,他的话辞与行止是尔雅温儒的,但气质总显得弥足疏淡,教人不容易靠近,与之交谈之中,总不免显得拘束与局促,教人侧目与敬仰。


    青年宁谧端坐在上首座处,广袍之下延伸出一截皓腕,修直匀长的手指静静地抚住膝头,他不需要太过于着力,就这般轻描淡写地坐着,一种?出世脱俗的气质,便是扑面而来。


    青年与温廷安的气质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细细考究的话,又不近相同。


    在今晌的光景之中,温廷舜道?:“一个月后,冀州将会生发一场地动,灾情殃及地域甚广,务必请知府爷在一个月内,将冀南冀北的百姓,迁徙出冀州疆界。”


    在李琰震悚惊怔的注视之下,温廷舜道?:“至于将冀州百姓具体迁徙至周边何处府州,大理寺与宣武军会在往后数日和知府爷、下面县衙知县、并及周边知府细细商榷。”


    李琰整个人皆是惊怔着的,全然没反应过来,思绪尚还?停顿于温廷舜开篇所提及的那一句话,更精确而言是两个字:“……地、地动?”


    李琰怀疑温廷舜是在说笑,但对方一脸谨肃冷隽,毫无一丝笑色,李琰轻咳了几声:“温少?奖适才是在说,一个月后,大邺将会生发一场地动?这是您预测的么??有何依据?”


    温廷舜左手拇指摩挲着右手,道?:“此?则大内宫廷钦天监的谶辞,官家?颁诏下了一折谕旨,明文指示让冀州百姓迁徙他处,时限一个月内,不得延误。”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窃自惊怔地望着温廷舜道?出这般一句话。


    毕竟,真实情状是,官家?并没有颁下明文诏令,说要让冀州所有百姓迁徙他处,提出『迁徙他处』的是温廷安的意思。


    但温廷舜却是偷换了主谓,将温廷安的个人意思,替换成是官家?的意思。


    这一招,就显得很高明了。


    温廷舜扯起?慌来,说得完全就跟真事一般,底气很足,毫无一丝遗漏。


    在言辞与气势上,就将李琰全然镇压住了。李琰信以为真了,面色出现了一抹显著的惊惶之色,他到底也有些坐不住了,急灼地问道?:“地动一事,非同小可?,下官能帮你们做些什么?,下官定当尽己绵薄之力。”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心底下不禁为温廷舜的表现,拍案叫绝起?来。


    这未免也太厉害了些,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就将堂堂冀州指腹说服了,还?治得服服帖帖的。


    假若演戏也能排资论位,温廷舜大抵是连中三元的水准。


    魏耷与苏子衿互视一眼,亦是叹为观止。


    温廷安与温廷舜的行事风格,果?真不太相同的。


    温廷安行事惯于采用?商榷的口吻,人淡如菊,仪姿风停水静,行事趋于婉约派。


    温廷舜可?就不太一样了,他行事较为果?决,铁血手腕,果?决善断,不喜磨蹭延宕,行事亦是从?不拖泥带水。


    若是温廷安去跟李琰打交道?,很可?能就是用?『万事好商榷』的口吻来说话,到时候费好一番周折,才能让李琰相信『冀州会生发地动』一事,并且同意转移冀北冀南两地所有的百姓。


    但温廷舜的行事的方式,就有些迥乎不同了,先发制人,占得先机,所叙之话,教人丝毫没有可?以斡旋抑或转圜的余地,因于此?,对方也只能乖乖地俯首称臣,领命称是。


    魏耷窃自对苏子衿低声道?:“苏兄,若是先前?同你说起?地动一事的人,是舜兄,你还?会怀疑『地动一事』不会生发么??”


    苏子衿闻罢有些咂舌,道?:“若是跟我提及此?事的人,是舜兄的话,我定是信了。”


    魏耷捅了捅对方的胳膊肘,纳罕道?:“那温廷安说了,你不信?”


    苏子衿道?:“是说辞不一样,安兄说是可?能会发生,但舜兄说一定会发生,而且迁徙是官家?的主意,诏令亦是已然颁了下来,相较于前?者,我更倾向于相信后者。不过——”


    苏子衿话锋一转,“还?好,我很幸庆是温兄跟我商榷了这一桩事体,我比较喜欢有人能跟我商榷,至于舜兄的那一套法子,对付知府知县这些沉浮官场多年的地方官,可?能会比较有威慑力。”


    魏耷耸了耸肩膊,道?:“苏兄,你说话滴水不漏,这是两方都不得罪啊。”


    这厢,温廷舜凝声道?:“在三日之内,务必传命于下面六座县衙知县,教他们在县城颁告此?事,获悉地动要闻,拾掇家?当与筹备物资,具体迁徙至何处,官府会另外贴文布告。”


    温廷舜思及了什么?,凝声道?:“对了,务必安抚好各县民生的情绪。”


    获悉地动会生发,寻常人的第一反应便是惊惶失措,乃至于恐慌心悸,这时候,官府务必做好安抚民众情绪的工作。


    李琰忙不迭吩咐近侧的长随,将温廷舜所言逐一记录下来:‘温少?奖所言,下官定是会去认真落实好。只不过——”


    李琰眉庭之间复又一抹隐微的愁色:“下官信了地动,但不代?表各县的县令会信,他们也不一定会听任下官的安排与筹措……”


    第235章


    冀州府下面, 拢共统辖有六座县衙,但这?六座县衙,各自为?政, 势同藩镇割据, 势力复又盘根错节, 时常罔视冀州府的?嘱令,县令与当地的匪商互有纠葛,彼此照应帮衬。因于此,身?作冀州知府的?李琰, 若是真真将地?动一事,广而告之的?话,这?六座县衙心虑叵深, 不一定会认真听令照办。


    温廷舜他们虽不曾真正同下面的县衙打?过照面, 但他?们的?客邸坐落于碧水县,在碧水县时, 他?们便是遇到过地头蛇欺侮摊贩的?场景,地?头蛇意欲持刀, 砍那摊贩一家老小,如此命悬一线的?场景,当地?的?县衙近竟是不曾管过,假若不是身作巡按的魏耷适时出手襄助, 那卖狼牙土豆的?摊贩, 恐怕一家老小的性命看眼就要不保。


    下面的这六座县衙,治安情状如此不堪,以此看来, 搜刮民脂、鱼肉百姓、陷万民于倒悬之中的?事,应当是频繁常有。这般以民生以刍狗的官府, 又怎会在乎百姓的?生死呢?


    假若地?动真正发生了,这?六座县衙的?知县,势必率先自保遛蹿,逃之夭夭,罔顾当地?百姓们的?生死存亡。


    甫思及此,李琰面容上愁色更浓,十指交握在茶案跟前,左右手的?掌心腹地?,俱是渗出了一层细致的?薄汗,额庭亦是隐微沁出了一抹虚湿的?汗渍。


    李琰的?目色,于魏耷与苏子衿二人之间逡巡流连,说道:“下官深晓自己在六县之中,并没有什么威信,亦无该有的?威严,各县令惯于对下官阳奉阴违,下官也难以整治他?们,本来立威管事的?,交付予魏巡按与苏书记二人来办就好,但这?冀州的?地?界,纵观望去是何其大,要魏巡按与苏书记两人逐一跑去六县去游说并劝服的?话,这?一桩公务的?工作量,委实是太大了,下官亦是不欲累坏他?们……”


    李琰思及了什么,又道:“时下收粮税,亦是魏、苏二人去收,若是又嘱令他?们去各县张文布告的?话,唯二人之力,可?能是忙不过来的?。”


    李琰言讫,便是望向温廷舜,并及近旁的?周廉、吕祖迁和?杨淳,眸底潜藏着一丝祈盼与希冀,恭谨地?道:“是以,万请温少?将、周寺丞、吕寺正、杨寺正,看在下官的?份儿上,帮帮冀州的?百姓罢……”


    温廷舜闻言,左手拇指徐缓地?摩挲着右手的?虎口肌肤,不知为?何,心中蓦觉一阵荒唐和?滑稽,堂堂一个正四品官秩的?冀北知州,连下面县衙六位知县皆是应付不好,竟是要倚靠朝廷外遣的?钦差官吏,兹事传出去,还不得贻笑大方?


    六位县衙知县,皆是从五品官秩,又非洪水猛兽,若是李琰有心治理与管辖,下面的?地?方官肯定骑不到他?头上,更遑论?是为?非作歹。


    再说了,县衙县令与地?方匪商沆瀣一气,这?个难题亦是很好解决,并非过于棘手,使一个反间之计或是调虎离山之计,离间县令与匪商两众人马的?关系,再是逐一击破、收复与分权,这?般一来,准保就能将下面六处县衙治理得服服帖帖。


    但李琰愁眉蹙起,摆了一摆手,凝声道:“不论?是离间计,还是调虎离山计这?个法子,其实下官都有逐一尝试过,但皆是无济于事,甚或是说,于事无补……”


    一抹凝色深深掠过温廷舜的?眉庭,他?淡声道:“无济于事,于事无补?此话怎么说?”


    李琰愁色覆面,沉声道:“这?此中的?具体情状,有些微复杂,一言难尽,下官也不好细说,纵使是说,亦是难以说明晰,不若温少?将以及,大理寺的?诸位官差,躬自去六县行一遭罢,真正去六县体察民情的?话,到时候诸位官爷们,皆是会知晓这?六县,为?何会这?般难以管辖。”


    温廷舜凝眸忖量了一番,迩后吩咐郁清入内,肃谨地?低声吩咐了什么,郁清闻罢,领命称是,疾然?离去。


    温廷舜道:“宣武军在漠北之地?赈灾毕后,会踅返至中原,驻扎于冀北近郊,到时候各县衙县令与蛰伏于各地?的?匪商,相?互勾结、起势造反的?话,宣武军能够在郊外,形成镇压围剿之势。”


    李琰一听,一霎地?容色变得有些煞白:“下面六座县衙要起兵造势,这?如何可?能?……”


    魏耷深忖了一会儿,“舜兄所言甚是,确乎是有这?种可?能。”


    苏子衿偏眸看了魏耷一眼。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亦是陷入沉思。


    魏耷道:“诸多行脚商落草为?寇,暗中集结草兵,自成派系势力,所以,地?方县衙胆敢同冀州府抵牾,甚或是悖逆知府官令,与他?们联袂匪商、有匪商给他?们撑腰,有很大的?干系。”


    李琰沉痛地?点了点首:“魏巡按所言甚是。”


    言讫,他?堪堪凝向了温廷舜,谨声道:“温少?将不实相?瞒,下官真正忌惮的?,便是这?一点,各处县衙与山寨匪贼沆瀣一气,势力盘根错节,下官下了官府通牒,教他?们依命办事,但他?们弗听。他?们与下官叫板的?底气,便是来源于这?些匪商民寇。”


    苏子衿道:“他?们一日未治,冀北冀南便是一日不得安宁,让众民迁徙出冀州府,亦是困厄重重。”


    周廉道:“既是如此,那舜兄调遣宣武军的?精锐兵卒,戍守于冀州府外郊之处,就显得很有必要,不是么?”


    吕祖迁道:“舜兄行事素来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李知府尽管听其调度便是。”


    李琰到底还是有些踯躅:“但现在就在冀州府周遭调兵遣将,安营扎寨,会不会打?草惊蛇?若是冀州府与县衙互生抵牾,操兵动戈,受伤的?终究是黎民百姓——”


    李琰浅浅地?啜了一口清茗,愁眉不展,凝声道:“在这?些县官真正起兵造势以前,有没有一种更为?柔和?的?方式,诸如和?平谈判,能够让大家都能先商榷一番,取得一些一致的?意见,这?般一来,就不必诉诸武力了,能够让冀州府的?百姓,免于一场没必要的?争端或是祸乱。”


    李琰的?担忧,是不无道理的?,战事能避免的?话,则尽量需要避免。


    否则,两方开始打?仗的?话,受伤的?总是无辜的?黎明百姓。


    这?多不好。


    温廷舜细致地?村量一番,当下思及了温廷安的?好来,若是有她在,以婉约柔和?之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必是能够灵活地?疏通各种关节,纵使去各处县衙,同匪商民寇交谈一番的?话,指不定是能够有所进展的?。若是谈不了,不得不诉诸武力,有宣武军、魏耷以及甫桑郁清等?人,必是能够适时镇住场子。


    正思忖之间,外处搴开了一角门帘,两位小鬟引入一个身?着绯红绶带飞鱼服的?少?年?入内,这?人不是旁的?,正是温廷安。


    满座的?人,皆是在静候着她的?到来。


    温廷安本是意欲坐于下首座,但下首处并没有适宜的?座位腾留出来,目色上挪,姑且仅剩下了温廷舜旁侧的?一处上首座。


    李琰见了大理寺少?卿归来,如遇又一活菩萨,当下起身?招呼道:“少?卿爷快快入座,下官正等?着你来。”


    温廷安闻罢失笑:“是等?着解决问题罢,你们目下讨论?至何种环节了?”


    说着,她行入上首座,端坐于温廷舜近前,她顺势看向了温廷舜。


    温廷舜遂是言简意赅地?将大致情状说了一回,温廷安了然?,眼尾轻轻勾了起来,道:“如何游说下面六处县衙,我此处有一道法子,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温廷舜一晌给她添斟了一盏茶,一晌淡声道:“什么法子?”


    其他?人亦是热络地?望定她,等?着她道出自己的?方法。


    最热络地?,非冀州指腹李琰莫属。


    他?殷切地?祈盼温廷安能够给出一道好法子,亦是竭力避免与下面六座县衙起冲突。


    从这?一点来看,温廷安觉得李琰与广州知府丰忠全很肖似,都是隶属于脾性温和?、宽以待人的?那种官吏。


    她清了清嗓子,凝声说道:“可?以寻吕氏大族。”


    此话一出,俨似一枚惊堂木,当空高高地?利落砸下,在空气之中砸落下了千万道细碎的?光尘,满堂陷入一种岑寂之中,众人的?心绪,跟随着那些躁动鱼群般的?纤细光尘,携同落下。


    众人闻言,觳觫一滞:“吕氏大族?”


    温廷舜率先反应过来:“你所说的?吕氏,莫不会是你的?母亲,崇国公府大夫人的?母家?”


    温廷安眨了眨眼眸,慢条斯理地?浅啜了过一口清茗,说:“正是。”


    李琰意识到有一丝端倪:“吕氏大族,这?御香茶楼的?楼主,好巧不巧正系吕氏……慢着,莫不会这?般巧合罢,这?御香茶楼的?楼主,正好出身?于吕氏大族,少?卿爷母亲正好是崇国公府大夫人,亦是姓吕……”


    魏耷拍了拍李琰的?肩膊,道:“不错,天下就有这?般巧合,这?御香茶楼的?楼主,正是咱们少?卿爷的?母亲。”


    李琰震愕地?舌桥不下。


    温廷安道:“方才刘氏引我去见吕楼主,吕楼主说,吕氏大族同各县豪绅皆有一些交情,游说地?动迁徙之事,可?以交给吕氏大族身?上。”


    第236章


    此话一出, 举座皆惊。


    李琰不可置信地盯着温廷安好?一会儿,晌久,适才寻回自己的嗓音:“按少卿爷的意思, 游说?下?面六座县衙的事?, 吕氏大族愿为其出一份力?”


    李琰意识到自己这般说?, 委实有一些唐突了,感觉在与六县斡旋这一桩事体上出力的,就只有吕氏大族,而自己身为冀州指腹, 仅出声而不出力,这到底是?有些说?不过去了。李琰复斟酌了一回自己方才所言,少时, 颇为审慎地道:“少卿爷容禀, 若是?届时需要下?官出力的,下?官定当尽己绵薄之力, 下官目下亦是足感吕楼主之盛情!”


    温廷安闻言,一时莞尔, 点了点首道:“吕氏大族隶属于将?门世家,骁勇善战,世代皆属忠良,其家族支系, 遍布冀州, 不论是?在冀北,亦或是?在冀南,皆有吕氏大族的人脉与势力。因于此, 下?面六座县衙以及各地的匪商民寇,皆要敬让吕氏大族七分, 不敢妄自操戈动武。”


    温廷安望向众人:“吕氏大族的地位,比各地县令和民寇匪商还要高?,亦是?颇有民心,让其去各县衙去游说?,再是?合适不过的了。不过——”


    温廷安语锋一转,定定地望向了李琰,道:“张榜布告一事?,仍旧需要知府老爷去执行。”


    李琰当下?谨声拱首道:“这都?是?小事?儿,下?官自当是?在所不辞,少卿爷尽管放心好?了,下?官一定将?这一桩事?体办得妥妥帖帖的。”


    关于地动一事?的安排,就这般暂先定夺了下?来。


    李琰先去带着两位长随,着手去写关于地动迁徙的官府文?书,到时候行将?张贴在冀北冀南的大衢小巷。


    这厢,天色已然是?一片漠漠昏黑的惨淡光景,大理寺论议完了公事?,行将?回客邸休憩,翌日再继续谋事?办差。


    但?温廷安显然想?要单独同温廷舜待一会儿,遂是?行得较为慢一些。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三人,遂是?和魏耷、苏子衿他们先回了-


    魏耷和苏子衿有隶属于自己的官舍,他们延请另三人去邸舍喝夜茶,本来意欲尝酒小酌一番,但?又顾念着翌日尚还有一大堆繁冗的公事?卒务,众人三思了一番,决意还是?暂不小酌怡情?了,仅以清茗代酒便好?。


    五个从少年初长成为青年的人,天南海北的聊,聊彼此近一年在官场之中的沉浮与遭际,最终的话?题,仍旧绕不开温廷安与温廷舜这两个人。


    魏耷浅浅地啜了一口茶,大马金刀地盘坐在杌凳上,道:“真想?不到,这两人居然真的成事?了,就差取得真经、修成正缘了。”


    苏子衿亦是?纳罕:“虽然说?早在九斋之中,我觉得这两人就有一些苗头了,但?仍旧不太敢相信他们会真的在一起,当时,我觉得他们是?隔着血脉这一道天堑的人,就算互生情?愫,但?在一起的话?,应当是?难以有个好?结局的。”


    杨淳搁放下?茶盏,凝声道:“可真相是?,温少卿是?一个女子,舜兄的原来的身份是?晋人,两人之间没有甚么血缘关系。”


    魏耷复浅浅地啜了一口茶:“今昼见到两人在一起,我心中震动是?非常大的,要是?两人能来跟我们一起喝茶,我就能问?一问?此间的猫腻了,实在是?太好?奇得紧了。”


    杨淳浅笑,道:“温少卿和舜兄怎的会来同我们一起喝茶,他们自有自己的过法。”


    苏子衿朝旁侧瞅了一会儿,问?道:“祖迁兄,你怎的一直不开腔说?话??”


    吕祖迁如梦初醒,他原本是?倚靠在杌凳上的,闻着苏子衿提到了他,当即支棱起了身子骨,挠了挠后脑勺,问?道:“说?什么?”


    魏耷道了一句『叻』,道:“敢情?从方才伊始,祖迁兄就一直没在听我们说?话??”


    苏子衿点了点首:“你在想?什么?可以想?得这般入神?”


    吕祖迁正欲掩饰几句,一旁静久不言的周廉道:“定是?在想?他的元昭了。”


    吕祖迁登时跳脚起来,面容羞赧欲燃:“周寺丞!您莫要再说?了!”


    魏耷眸底浮显起了一道暗芒:“元昭,就是?九斋的崔姑娘,是?他么?”


    苏子衿不可置信地道:“祖迁兄竟是?对崔姑娘有意?可崔姑娘此前不属意于沈兄么?”


    杨淳对周廉解释了一番,道:“沈兄,就是?沈云升,目下?在太常寺里当差,崔姑娘在洛阳女院里承学医理,两人因为所学专业相通,故此,经常打交道。”


    言讫,复又偏首对苏子衿道:“崔姑娘与沈兄不过是?有同窗之谊,只是?有师兄师妹的这一层关系在。”


    苏子衿悠悠然地凝视吕祖迁一眼,道:“祖迁兄,目下?与崔姑娘进展如何?”


    魏耷接茬笑道:“何时能够给咱们呈上喜帖?”


    吕祖迁委实受不了旁人对他的这般调侃与戏谑,反驳道:“魏兄和苏兄,皆是?早已有了家室与妻儿的人,这般早成了家,你们是?不是?合该给咱们补上两封喜帖?”


    魏耷道:“都?说?这是?挡桃花的搪塞之辞了,祖迁兄不必太过于当真。”


    苏子衿道:“是?啊,莫说?成家了,我连姑娘的手都?不曾碰过,当下?离成家还早着。”


    吕祖迁脑子有些发热,一晌抻臂摁住魏、苏的肩膊,一晌道:“指不定你们两人就能凑一块儿?彼此知根知底的,指不定真的能够凑合凑合,过一辈子呢?”


    空气掠过一瞬的沉寂,魏耷与苏子衿相视一阵,一阵滞重的无言。


    俄延少顷,彼此的眼神之中,皆是?出现?了一抹显著的嫌色。


    苏子衿率先偏开了头,道:“谁想?同这厮过活一辈子,连续好?几日不用洗澡就能上榻子休息的,身上臭烘烘的,谁想?跟他过。”


    魏耷道:“你一个男儿郎,活得这般精细龟毛,累不累?每日动辄便要濯身沐浴,热水还都?是?我烧给你的,我一句怨言都?冇,你还指责我身上有味道?”


    苏子衿淡哼了声:“我说?不过魏巡按,更?打不过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言讫,便是?不再言语。


    周廉本来是?置身于事?外的,目睹此状,不得不出来干预一番:“好?了好?了,都?别吵了,别伤了和气,翌日还得起早。”


    众人闻言,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将?最后一盏热气腾腾的清茗饮酌完毕,便是?各自去歇憩了。


    回邸舍前,杨淳倏然唤住了周廉:“周寺丞。”


    周廉适时止了步,回身问?道:“怎的了,杨寺正还有何事?要商榷?”


    杨淳道:“其实,周寺丞方才也很少说?话?罢。”


    周廉眸底一敛:“你想?说?什么?”


    杨淳道:“周寺丞对咱们的少卿爷,抱持着什么心念,其实我能隐微地感受的到。”


    周廉剧烈地怔愣了一番,一时之间,不知当说?些什么。


    杨淳道:“周廉必定能够遇到真正适合的,不用着急,慢慢来。”


    晌久,周廉失笑道:“你小子不也同我是?一样的处境么,怎的还有模有样地教导起我来了?”


    杨淳道:“虽然是?同样的处境,但?彼此的心境一定都?不太一样罢,我没有喜欢过姑娘,但?周寺丞显然是?有的吧。”


    周廉摆了摆手,道:“一切都?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思忖了良久,道:“我也放下?了。杨寺正不必有什么担虑。”


    杨淳道:“是?么?”


    周廉点了点首,道:“我也看到了,她与舜兄能够修成正缘,我觉得真挺不错的。”


    周廉对杨淳道:“早些歇息罢,我也要去休憩了。”


    杨淳道:“好?。”-


    那?厢,温廷安与温廷舜仍旧在雅间之中,一株盈煌烛火正在燃烧,将?两人的轮廓,映照在了粉白的壁面上,衬出了一片朦朦胧胧的光影。


    温廷舜本来欲去茶楼谒见吕氏,但?被温廷安阻了下?来。


    温廷安道:“我母亲目下?还不太想?见你。”


    一抹凝色掠过温廷舜的眉庭,他的嗓音添了一些微澜,无意识提起了一口气,凝声说?道:“是?出于何种缘由?”


    温廷安很轻很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膊:“别这般紧张,她说?会看你这一段时日的表现?,所以,一切按照平常心,正常发挥就好?。”


    吕氏与温善晋的方式有一些不太一样。


    温善晋是?直接同温廷舜晤面交谈一番,搁放于前世,就相当于是?进行一场面试,面试通过,温廷舜就在温善晋这里直接过关了。


    但?吕氏的方式与温善晋不太一样,她不是?进行一场面试就足够,而是?需要进行一段长期的观察,看看温廷舜的表现?如何才行。


    一般而言,两人见父母,直接见一次就足够了,但?时下?情?状委实有些特殊,温善晋与吕氏并不在同一个地方,一个是?在岭南广府,一个是?在冀州冀北,两地相距上千里——因于此,见父母这一截流程,不得不分两次进行。


    但?在温廷安的印象之中,温善晋应当是?会比吕氏要严厉一些,但?于真实的情?境之中,吕氏竟是?会比温善晋还要严厉。


    这是?她有些始料未及的。


    这一回冀州之行,对于温廷舜而言,至关重要。


    第237章


    一片幽煌灯烛的细密烛照之下, 温廷安很轻很轻地牵握住温廷舜的手,小幅度地轻轻晃了一晃,温声嘱告道:“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在我母亲这里过关的。”


    少女?的嗓音, 细密而绵醇, 俨似一场春风化雨, 拥有自身的柔韧纹理,以及沉金冷玉的质感,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天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一刻,他?的心口成为了一座旷放幽远的空谷,少女?的话辞幻化成了无数翩跹幽蝶, 纷纷扬扬从他?的空谷疾掠而过, 一种颤栗一种酥酥的痒,不经意之间, 从他?的心房、肌肤的深处漫溢而出。


    温廷舜顺势将少女一举揽入怀中,额庭抵在她光洁柔腻的额心处, 两人的距离,一霎地近在咫尺,彼此?吐息逐渐升温,俨似时涨时伏的潮汐, 撩抚着对方的肌肤纹理, 漫溢入彼此?的心房。


    温廷安蓦觉一阵温凉柔糯的触感,落在了自己的鬓角、额心处,是温廷舜在吻她。


    力道如此?轻柔, 温度如此?烫人,她蓦觉自己的燃点, 是出乎意料的低,被他?这般轻吻,不过是蜻蜓点水罢了,一种浅尝辄止的过程,她悉身便?有一种将?燃欲燃的感觉。


    她不由?揪扯住了他?的袖裾,在漫天夜色随着帷幔纱帘偕同?垂坠而下的时刻,眼前倏然一片恍惚,不知为何,竟是想起上次祭祖时,在跟随骊皇后溯往大晋旧朝的一次幻境之中,骊皇后有着重委托过她一桩事体,务必让骊氏旧部与温廷舜进行和解,并?让旧部皈依他?。


    骊皇后为何这般做呢?


    一方面,是因为她想要给温廷舜一些?助益罢。虽然说在时下的光景之中,温廷舜已然做到了少将?的位置,身边的两位心腹,甫桑与郁清,乃是大晋旧朝最是顶尖拔萃的两位暗卫,不论是地位,亦或是权力,还是人才,温廷舜皆是不缺的。不过,若是能有旧系家族的照拂与支撑,那情状到底是不同?的,便?是势同?如虎添翼。


    另一方面,这些?旧部,或多或少皆与温廷舜存在一些?或近或疏的亲缘关系,易言之,在这个人间世里,这些?旧部乃是温廷舜最后的亲人了。


    骊皇后的心中,应当是有一些?奔头的,一直殷殷祈盼着温廷舜能够与旧部、亲属团聚。只遗憾,她的魂魄在这个人间世里牵系了这般多年,温廷舜一直没能够与骊族旧部涣若冰释。那个让大晋王朝倾覆恩怨,剪不断,理还乱,揉不散,俨然一层凝沉滞重的霾云,一直都?徘徊在远穹的上空处,挥之不褪。


    温廷安反刍了一番自己,她已然是亲人团聚了,先是在岭南广府见到了温善晋、温廷凉、温廷猷和温青松、二叔三叔他?们,在时下的光景之中,她又见着了不再是公府姨娘的刘氏,以及她的母亲吕氏。


    不消说,温廷安已然是与族亲真正地团圆了,心中的缺憾,被一角一角地填补上去,但温廷舜并?没有。


    温廷舜明面上虽然是矜冷寒隽,极少倾诉自己的心思,但温廷安能够切身地感知到,他?应当亦是祈盼着能够与母亲母家的族亲团聚的罢。


    红烛翻浪,温廷安的鬓角蘸染了一丝雾漉漉的水渍,衣带渐宽之际,青丝缭乱在颈窝处,蛰伏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头兽,正在小口小口地咬她,她定?了定?神,伸出手摩挲着他?的面庞,问道:“你会想家么??”


    不知是不是出于一种错觉,亦或是潜意识里的感知,温廷安在这一刻,蓦然感知到身上的男子,躯体蓦地僵了一僵,这种僵硬,仅是存在了这么?一瞬,很快地,他?便?是恢复如常。


    温廷舜埋首于她的颈肌处,嗓音嘶哑低沉到了极致:“我已然是没有家了。”


    温廷安眸色骤地瞠了一瞠。


    青年道出这一番话时,嗓音淡到几?乎毫无起伏,口吻极其冷薄,叙说这一桩事体时,如果仅是听他?的语气的话,就像是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生发在陌生人身上的事。


    温廷安感觉自己的心,庶几?要碎裂开来,好像是有一双隐藏起来的手,硬生生地将?她的心脏瓣莫掰了开来,她感受到了一种莫名剧烈的痛楚。


    温廷安捏紧温廷舜的手,指缝渗入了他?的掌心腹地,很轻很轻地与他?十指相?扣,她说:“我会帮你,帮你找回?你的家的。”


    温廷舜看着她,眸底添了一抹隐微的笑色,或许他?是没有将?她的这段话当真。


    他?一晌伸指撩挽其她的鬓角青丝,一晌覆在唇畔上细密的亲吻,嘶哑地道:“行啊,等忙完地动这一桩事体,我们可?以一起找一找。”


    他?垂下眼睑:“不过,我觉得我时下是寻找到了的。”


    温廷安凝了凝眸心:“什么??”


    温廷舜捧起她的面庞,道:“我已经寻到了一个真正的家。”


    他?的指尖,俨似一枝精细柔韧的工笔,从她的额庭,途经卧蚕,颧骨,鼻峰,颐面,一路描摹至唇涡,并?及下颔。


    在温廷安惊怔的注视之下,温廷舜一错不错地凝视他?,道:“是你。”


    ——“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了。”


    ——因于此?,是否收复了旧部,能够跟他?们团聚,这在他?看来,已然不再是人生的头等大事了。比起旧部,他?有了生命之中更为重要的、更值得去守护的人。


    温廷舜这般说,倒教温廷安颇有一些?不自在。


    她伸出纤纤素手,捻起葱指,半攥成拳心,拢成了一只小拳头,不轻不重地捶了一捶他?的胸口,直呼他?的名讳:“温廷舜,你知晓我所述的不是这个。”


    温廷安一只空置下来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散落于颈部的发丝,“我说的,是你与你母亲旧部的事。”


    一抹黯色掠过了温廷舜的眸底,他?道:“我此?前应当是说过的,差甫桑与郁清寻过他?们,但他?们并?不认我。”


    温廷安捻住他?的手,正色地道:“一定?会有办法?的,任何事情,皆是会有解法?的。”


    温廷舜鸦黑秾纤的睫羽,静缓地垂落下来,薄唇轻轻勾起一丝极浅的笑:“嗯,我信你。”


    温廷安凝了凝眉心,正色道:“我是非常认真地说的。”


    温廷舜以手作梳,静缓地耙梳着少女?的发丝,动作极尽温柔,道:“是啊,我相?信你。不过——”


    温廷舜道:“为何会突然想要缓解我和旧部的关系呢?”


    温廷舜一只胳膊抵在少女?的肩胛骨一侧,以手慵然地撑着首,一错不错地凝视她:“是谁让你这般做的呢?”


    温廷安稍稍怔了一怔。


    心道一声『果然』,诸事诸物,似乎都?无法?瞒得住温廷舜。


    温廷安踯躅了一番,决定?还是暂先不要说了。


    毕竟这是骊皇后单独同?她所说的话,她又怎能对外人道也?


    连温廷舜也不能说。


    若是真的说了,恐怕他?也不会让她去寻觅旧部罢。


    帐帘内半明半昧的光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温廷安的面容,亦是一并?地淹没了她真实的情绪,教温廷舜瞅不出真正的端倪。


    温廷舜捧起她的面容,细致地打量片晌,没有瞅出什么?苗头,一时也就无从猜测。


    温廷安面不改色道:“没有谁告诉我,是我自己主动做的,加之你以前也同?我聊起过旧部的事,我真的,很想为你做些?什么?——”


    说着,温廷安静静地垂下眼睑:“是以一个女?子的身份,而不是大理寺少卿的身份。”


    温廷舜闻罢,手指捻抚着她的面容,眸色寥寥然地牵了起来,勾起一道深邃且毓秀的笑弧,他?将?温廷安拢入怀中。


    温廷安即刻觉知到,青年的力道极其厚实且强势,庶几?快要将?她的身子骨给碾碎了去,糅入他?的骨血之中。


    温廷安被他?锢得有些?喘息不过来,只能用小拳头,轻轻地捶打他?的胸廓,说:“太紧了,松一点!”


    经她这般儆醒,温廷舜适时松弛一些?力道,道:“现在好点了吗?”


    温廷安眼尾泛散着一抹滚热,在橘橙烛火的洞照之下,她的眼周氤氲着一片嫣红的胭脂色,她淡淡地哼了一声,娇慵地道:“还可?以吧。”


    她这一声,本来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但嗓音浸染了雾漉漉的水腔,以及一腔晕湿的水汽,在夜色的烘染之下,她的嗓音,就成了一种千娇百媚的嗔,听在听者的耳屏之中,便?是一发入魂,摄魂夺魄,不偏不倚地撩动人的心弦。


    温廷舜在灯下注视女?子晌久,道:“温廷安,谢谢你。”


    温廷安本是在阖眸休憩,闻着此?话,颇为纳罕:“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言谢?”谢什么??


    说着,从他?的怀中撑起身躯来,探究地凝视她,眸底掠过一丝考究的色泽。


    温廷舜抻腕伸臂,很轻很轻地抚了抚温廷安的头,有一些?情动的话辞,涌入喉舌,但又觉得很冗赘,遂是又将?它们咽了回?去,摇了摇首,淡声:“没什么?,歇息罢。”


    温廷安看了他?一眼,没看出什么?端倪,遂是重新窝在他?的怀中,休息了。


    众人休息了一宿,翌日?便?是逐一起了早,整装待发。


    第238章


    温廷安与温廷舜携手, 去?了客邸,与周廉、吕祖迁、杨淳晤面会合,少时, 魏耷和苏子衿亦是来了, 带着一沓冀州知府爷李琰连夜遣人赶写好的官府榜文。


    魏耷将榜文匀细地平铺于桌案近前, 对温廷安说道:“温少卿,你且看看这个榜文,看看有哪些内容尚不够妥善。”


    温廷安细致地观摩了一回榜文内容,迩后, 满目皆是惊艳,抚掌称叹道:“披阅全篇,毫无?一丝闲言赘语, 更无?鸡肋之言, 字字句句皆是精髓,将地动一事, 叙说得客观且精确,教人深感有一种说服力。”


    言讫, 温廷安抬眸,视线的落点从魏耷,徐缓地腾挪至苏子衿身上,道:“这一篇榜文, 可是苏兄的手笔?”


    魏耷插话道:“那可不, 苏书记可是冀州府的丹青手,官府内的文章,不论?大小, 再?枯燥苛沉也好,落在苏子衿的手上, 便是能够枯木逢春,妙笔生花。”


    苏子衿乜斜了魏耷一眼,嗓音半阴不阳的:“能不能别瞎捧哏?”


    魏耷抿唇而笑,抱臂回望,但也如对方所言,不再?赘言。


    这厢,苏子衿回视温廷安,摆了摆手,道:“温少卿委实是过誉了,这种榜文公?牍,落在大家手上,皆是能够写得出彩的。再?者,我来冀州府当秉笔书记近一年了,早已受够各种华而不实、藻饰空洞的公?文,所以,我写官府文章,一般只拣写最?精炼的语句,这种事,谁都会,亦是不足一谈的。”


    苏子衿逐一望向温廷舜、吕祖迁和杨淳:“再?说了,在场众人,不少与我皆有同窗之谊,若是把椽笔交给你们,你们肯定写得更加到位。”


    吕祖迁与杨淳闻言,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齐齐地挠了挠首,道:“我们在大理寺里很?少写这种榜文公?牍,一般以呈文、验状居多?,苏兄所写的这种榜文,尤其是要昭彰于众、公?诸于世的那种,更是写不得了,没那笔力?,也写不了。”


    魏耷『喂』了一声,道:“吕寺正和杨寺正二人,方才是在捧赞苏书记,苏书记怎么?不制止一下?”


    苏子衿薄唇抿出了一丝极浅的弧度:“他们的话,我爱听,也受用,但魏巡按的话,我无?论?如何都是听不进去?的了。”


    魏耷煞有介事地撇了撇嘴,道:“……苏书记可真?够偏心的啊。”


    苏子衿:“哼。”


    周廉注视两人半晌,道:“不知为何,我感觉魏兄与苏兄两人的相处方式,与吕寺正与崔姑娘有些肖似。”


    魏耷与苏子衿异口同声地『啊』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凝声问道:“周寺丞方才说什么??”


    吕祖迁亦是被提到了,多?少亦是有一些怔然:“周寺丞方才说了啥?”


    三人俱是直愣愣地瞅着周廉,魏、苏二人极为震悚,觉得周廉用了一个教人冷汗潸潸的譬喻。


    周廉比较直男,目色在魏、苏二人之间往复逡巡:“难道不是么??我说得有错?就是那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


    魏耷与苏子衿二人,没见过吕祖迁和崔元昭是何种相处的模样?,但周廉的用词是格外生动形象的,他们很?快便是脑补出了一系列的具体场景。


    这般作想,魏耷与苏子衿两人的目色,俱是有些不大自在起?来,没再?看对方了。


    闲言少叙,话回正题。


    正式出发去?下面六座县衙以前,温廷安需要做一个明确的分工。


    她?在檀木戗金质地的桌案之上,平铺一张疆域堪舆图,执起?一枝点朱椽笔,将六个县的位置,逐一圈圈画画出来。


    温廷安凝声嘱告道:“今天主?要有三个任务——


    “第一个任务,是将描绘有『地动』一事的榜文,张贴布告至六个县衙之中,每一处角落,皆是尽量不放过,将『地动』一事宣嘱得明明白白。”


    “第二个任务,是同各县府的知县县令,通禀地动,让他们在县城内对黎民百姓发动动员,让百姓尽量于半个月内,筹备好各自的物资,顺利地迁徙出城。”


    “第三个任务,是发动冀州周遭各处知府县令,分析各处州府的人口容量,看看到时候冀州所有百姓被迁出时,能分有多?少批次,能各自迁徙至何处,具体如何安顿,这些问题,皆是需要逐一处置好。”


    魏耷抱臂凝声道:“六座县衙的地势我跑了近一年,它们具体坐落于何处,这些我皆是知晓的,张挂榜文这事儿,包办在我身上就好,我不出一天,便是能够将这些榜文,张挂至六座县衙处。”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异口同声地道:“大理寺可以做第二个任务,同下面知县县令做沟通工作。”


    温廷安亦是点了点首,昨晌同吕氏叙话的时候,吕氏便是同她?提过,与县令沟通的这一桩事体,可以交给吕氏大族代为交办,吕氏大族一定可以熨帖办置妥当。


    所以说到时候,温廷安携大理寺官差,一起?同去?下面六座县衙的时候,吕氏大族一定会派遣一些长老,亦或是在族内煊赫有名?的一些人物,前来襄助大理寺,辅佐其相关的公?务。


    且外,吕氏着重说过,关于物资、关于钱资的事体,可以全权交付给御香茶楼,御香茶楼在大邺疆域之中分设有诸多?的店门,生意弥足兴隆红火,加之刘氏在茶楼之中说书,营造起?了不俗的声望并及口碑,凡此?种种,御香茶楼挣了个盆满钵满,丝毫不缺财用。吕氏说,御香茶楼愿意将近一年所挣得的钱财,悉数上缴充公?,权作赈灾、筹措物资之用。


    正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有母家在身后作为依仗与靠山,温廷安便是能省却不少人情上的面子功夫。不论?是与县衙知县打?交道,还是动员百姓,这些都有母家在为温廷安操持。如果没有母家的操持,温廷安觉得这种与各处县衙县令的事,会颇为棘手,因为混迹官场的人,性情多?半会变得有些油滑与玲珑,若是真?的想要让他们落实一些事情,亦或是谈论?一些公?务,怕是要跑很?长的一段流程,流程走完,地动一事也不一定能够真?正传至民间。


    纵任是行事雷厉风行的大理寺,面对这种繁冗的流程,以及油滑的、各具心机的、甚至与当地的匪商民寇有所牵连的知县,有时候也会束手无?策。


    但在今番,吕氏同温廷安说,她?已然去?信予吕氏大族,吩咐家里人尽己所能,务必教六县令听命于大理寺,发动平民百姓筹措物资一事,亦是要赶快提上日程。


    这厢,温廷安点了点首,道:“第二个任务已然是有了着落,那第三个任务……”


    温廷舜一错不错地望定她?,凝声说道:“交给宣武军来措办罢。”


    平心而论?,第三个任务其实非常有难度,甚或是说,是三个任务当中顶顶难的,要去?冀州周遭的府州,做一系列大量的勘察,亟于勘测出各处府州的人口容量,以及进一步清测出可以容纳多?少外来迁徙的平民百姓,很?多?东西皆是需要细致地丈算。


    告知民众一个月后很?可能会发生一场地动,亟需迁徙,但要民众迁徙至何处,如何迁徙,话多?长的时间来迁徙,这一场迁徙需要耗费多?少物资,这些问题,皆是要解决并且安置妥帖。


    温廷安深凝温廷舜一眼:“平心而论?,第三个任务其实是最?累的,你刚从漠北之地赈灾回来,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便是又要为我们去?冀州近处公?务,这般一来,会不会太累了?”


    温廷舜在温廷安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以示安抚,道:“冀州周边的府州,皆是我在近一年以来驻军短征之地,我对这些地方极其熟稔,亦是与各州府的知州有些来往,同他们打?声招呼,倒不必多?费甚么?气力?。”


    温廷安听至后半截话,到底是听出了一些端倪,眸底渐渐地覆落一抹光色,道:“你昨晌派遣郁清外出了一趟,便是去?冀州府周遭的府路么??”


    温廷舜点了点首,道:“正是如此?,教他去?搜集冀州周遭府路的人口基数。”


    魏耷纳罕地道:“但怕是也没这般容易罢,收容大量外来人口,这可不是什么?小事,难保一些知州不会存有一些旁的心思。”


    近侧的甫桑适时作出了解释,道:“魏巡按所言甚是,所以,昨日郁清外出之时,手执的牌符,乃是镇远将军麾下特有的黑白玉璜,此?玉璜乃是先帝时期的御赐之物,见者莫敢不从。”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温廷安有些震撼于温廷舜的办事效率,有些任务,她?是今晌才交代出来,但温廷舜昨晌就着手去?做了。


    她?心中有一小块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温廷安殊觉自己与温廷舜,甚至不需要交流,有些事情,有时只需要一个眼神,对方便是能够意会了。


    第239章


    在众人见不到的隐晦角落里, 温廷舜劲装袖裾之下?,伸出一截劲韧结实的胳膊,宽和温实的手掌, 紧致地牵握住了温廷安的手。


    青年的手指拂过她的手背, 撬开她指根之间的缝隙, 指腹逐渐渗入掌心腹地之中,两人十指相?扣之时,彼此皆是能够切身地感知到,对方掌心腹地的肌理, 是如此不同。


    因常年习剑,青年的掌心腹地之中,生出了一片柔薄且硬韧的茧, 而少女的掌心腹地里, 肌肤瓷白匀腻,像是一尊上好的、和田暖玉质地的瓷器。


    两人执手相?牵之时, 是极粗粝与极柔软的碰触,一种酥魂侵骨的颤栗, 贴抵在?温廷安的肌肤表层而绽开,她蓦觉自己的体温,陡地变得滚热沸烫起来。


    两人相?牵的手,俨似搅缠于一处的藤蔓, 任凭外力如何庞大, 都无法将?这种牵系于一处藤蔓植株拉扯开来。


    一直到众人叙完工作议题,两人适才窃自姗姗松开彼此的手。


    循照适才分配好的任务,众人兵分三路——


    魏耷与苏子衿执着一沓书写完备的榜文, 行?将?去冀州城,并及下?面的县城, 将?这些榜文布告张挂起来。


    温廷安亟于带着大理寺一众人马,前去六处县城,同各县县令商榷地动一事?,不过,出发前,他们需要先同吕氏大族所派遣出来一位长老级人物见?上一面,毕竟大理寺到时候要依托吕氏宗族,让这一支世?家大族疏通好各县的关系。


    温廷舜则是需要带着宣武军一部?分人马,逐一造谒冀州府周边的府州,进行?人口容量的勘察并及测算。


    三方人马的任务皆是并不算轻,时局委实刻不容缓,当下?的光景可谓是一丝一毫不允许延宕,众人很快上路了。


    温廷舜经此一行?,两人很可能又是数日见?不着面了,温廷安到底是有些不舍和眷恋的,似乎是能够感知到她涌动的情绪以及隐微的思潮,温廷舜俯眸注视她晌久,少时,俯躯倾身近前,自然而然地敞开双臂,借着一层半透明薄质纱帘的重重遮饰,他严严实实地揽她入怀。


    众人识趣地避开视线,权作避嫌了。


    温廷舜从?脖颈之上扯下?了一物,将?其置放在?了温廷安的掌心腹地。


    温廷安时下?仅觉掌心蓦然一凉,俯眸凝望而去,发现自己的手掌心处,不知何时竟是添了一块雕琢质地的玉锁。


    “幼时起,我体弱多病,晋廷太?医院的院正,常为我诊治体疾,但屡治不愈,直至母亲差人锻造了一柄长命锁,命我戴上,护我吉祥平安,我的身体情状,适才渐渐地好了起来。”


    一抹绵延的深色,浮掠过温廷安的眸底,她徐缓地捻紧这一块长命锁,一时之间,仿佛觉得它有千斤般沉重,质地硬实厚韧,沉得她庶几要接不住它了。


    温廷安捻紧了这一枚长命锁,将?其蜷紧在?掌心深处:“这一块长命锁,陪伴你?多长时间了?”


    温廷舜忖量了一番,尔后道:“自我出生时起,这一块玉锁便是随身配饰左右了,有它在?,总能有一份安心在?。”


    他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安,郑重其事?地道:“目下?我将?长命锁赠与给?你?,我不在?的时候,便是让此物护你?平安。”


    温廷安觉得这种东西,委实是太?过于贵重了,不太?想收,但温廷舜的动作,竟是比她要更快一些。


    他不疾不徐地绕至她的肩颈后,捻起那一块雕琢质地的长命锁,温柔地帮她戴了上去,动作极尽缠绵轻和。


    温廷安的后颈,并及耳廓背面的位置,逐渐弥散起一种不太?自然的粉晕,温度亦是有些身高,皮肤表层氤氲着一抹微微的烫。


    在?为她佩挂长命锁的时候,温廷舜粗砺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捻蹭着她的后颈肌肤,这教温廷安深觉一种持久的痒意,俨似绵绵无绝期的一池春日潮水,自四?面八方将?自己包裹入内。


    那一柄长命锁,便是悬坠于自己的锁骨地带,她俯眸下?视,藕白的纤腕轻缓地升扬而起,纤细的指根捻起那一块长命锁,目色在?长命锁的锁身纹理上往复逡巡。


    这一块长命锁,裹挟着独属于青年身上的气息并及体温——一团辛凉冷沁的薄荷气息,以及,若即若离的体温。


    温廷安的心脏,有一处地方,隐微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好了。”温廷舜温谨有礼地松开手,复绕行?至她的近前,嗓音低哑低沉,如磨砂似的,深深滚磨于她的耳根之处。


    不知是不是出于温廷安的错觉,她蓦觉温廷舜注视她的眼神,变得炙.热且专注。


    温廷安不太?自然地撇开视线,有风拂撩开了她鬓角,缭乱了她鬓角处的发丝,她拂袖抻腕,将?发丝撩挽至耳屏处。


    因是腆然,她的眼尾晕染起了一抹显著的胭红,薄粉纤细的眼睑轻轻下?垂,秾纤睫羽如蝶羽,在?熹微的空气之中静敛地下?垂,露出下?弦月一般的邃深眼珠。


    此一副样态,看在?温廷舜的眸底,便是相?当于小女儿家的憨居与腼腆了。


    看着分为可爱可掬。


    温廷舜一顺不顺地望定她,喉结上下?滚了一滚,隐抑地克制住将?她揉入怀中的冲动,静默片晌,他拂袖沉腕,劲韧平实的大掌,很轻很轻地伸过去,在?她的脑袋上温柔地揉了一揉。


    常谓『一切景语皆是情语』,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不外如是。


    温廷安拢紧了自己的衣衫,将?温廷舜所赠的这一枚长命锁,徐缓地拢入了内衫底下?。


    这一瞬,她蓦觉一部?分滚烫而潦烈的外来生命,融入了自己的躯体内。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处境好安心,好安全。


    温廷安抚紧了胸口,那一枚长命锁便是掩藏在?衣褶之下?,依和着时缓时急的心跳声,依和着时断时续的烛火,她对温廷安道:“我会?好生珍藏此物的。”-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众人兵分两路,各行?其事?。


    温廷安带着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出城赴县之前,先是去了一趟御香茶楼。


    昨晌,吕氏曾遣人给?温廷安递去了一折口信,说是吕氏大族已然遣了人来,当下?便是在?御香茶楼候着。


    温廷安本以为要躬自去吕氏公府一趟,但母亲吕氏显然不想要麻烦她费多番周折,早就吩咐从?吕氏大族那处派遣出了人,到御香茶楼的二楼雅间静候了。


    一行?人抵达御香茶楼,因为不是第一次去了,他们已然是轻车熟路。


    搴开了雅间的薄纱门帘,仅一眼,温廷安便是有些发怔,众人看到在?雅间里的人儿,亦是怔愣住了。


    温廷安扬起了一侧的眉,纳罕地道:“眉姐儿怎的会?在?此?”


    温画眉着一个鹅黄色镶绒缠枝纹缎绣褙子,内衬一席齐胸系带襦裙,丱发双髻之下?,是一张清丽跳脱的面容,邃深的眼眸溜溜儿的圆,俨似轻熟剔透的一枚青梅,望着煞是可爱。


    温画眉正在?把玩着一柄双面桐皮鼓,纤细的指尖轻轻旋转着桐鼓的手柄,两枚桐丸大小的弹丸,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在?清脆的鼓面,发出一阵『当啷当啷』的声响。


    温画眉眉眼弯弯地道:“我来跟长兄还有长兄的同侪们,去各县衙。”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皆是知晓,温画眉是温廷安的胞妹,人小鬼大的,天性有些娇蛮,是不太?容易糊弄过的小姑娘。


    温画眉乃是刘氏所出,不算是嫡出,温廷安以往与温画眉的关系称不上热络,简言之,是称不上亲近的。


    但此去经年,她看到温画眉这位胞妹,竟是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温廷安柔声道:“眉姐儿先回府去罢,等?我忙完再去寻你?。”


    温画眉继续在?把玩着桐皮双面鼓,弹丸均匀地槌打在?鼓面上,发出一串颇有节律的声响,道:“长兄,是大夫人派遣我来的,大夫人吩咐我襄助你?前去各县县衙谈判。”


    温廷安:“……”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偌大的雅间之中,一时陷入了默契的沉寂之中,人籁俱寂如谜。


    一掬鎏金透银的细腻日色,偏略地斜射入内,穿过格纹檀木质地的支摘窗,洒照在?众人身上,其俨似一团金线缝住了众人的喉咙,众人心律随着日色偕同震落。


    温廷安一直以为吕氏所派遣的吕氏大族的人物,会?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级人物,结果?,吕氏竟是将?温画眉给?派遣出来了。


    这委实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一桩事?体。


    温画眉她本人也不姓『温』啊。


    似是洞悉出了温廷安的心理活动,温画眉眨了眨眼眸,问道:“长兄是不信我么?”


    温画眉从?杌凳之上徐缓地起身,双手闲散地负于身后,偏了偏首,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安:“长兄看着就好了,同各处县城谈判的事?体,我定是会?鼎力相?助的。”


    周廉、杨淳和吕祖迁,三人见?得此状,俱是面露一丝隐忧。


    温画眉她能行?么?


    第240章


    对于温画眉的出现, 温廷安颇感惊憾,在?她?的眼中,温画眉还仅仅是?一个稚龄的小姑娘, 性?情娇蛮, 需要让人宠着的, 她?从?未想过,温画眉能够给她提供这般大的一个帮助。


    大理寺时下最先去了一趟碧水县,碧水县的县令起初听闻地动一事,大为震悚, 是全然不信的。他在此处为官二十多年了,碧水县的民生?情状,他是?知根知底的, 虽不能说是?海晏河清, 但?至少可以说是承平日久。循照碧水县的地方志簿,在?过去百年以来, 碧水县其实发生?过蝗灾、饥荒、时疫,亦是遭罹过金兵蛮夷的犯禁, 碧水县每次皆能化险为夷,再者,此县遭罹这些灾厄的次数并不多。碧水县的县令什么大风大浪没遭遇过,但?地动一事, 端的是?闻所未闻, 见所未见。


    温廷安站在县令的立场上,也能表示理解。毕竟,大邺从?未发生?过地动, 现在?钦天监预测出未来一个月后将会有地动之灾,这是?一场超出所有人意料之外?、甚至是?理解能力范围之内的灾厄, 不曾发生?亦不曾见识,要让地方官在短时间内相信地动会发生?并宣诸于众民,召平民百姓迁徙他州,说句实在?话,县令极难接受。


    因是?难接受,对于大理寺的嘱告与安排,县令打算打太极,说一些虚与委蛇的话,便是?意欲糊弄过去了。


    伴随『当啷当啷』一阵敲金震玉般的轻响,温画眉从?温廷安的身后,不疾不徐地探出脑袋来,一晌慢条斯理地摇着桐皮双面鼓,一晌偏着小脑袋,一错不错地斜觑那碧水县的县令。


    起初,县令听闻那桐皮锣鼓的声响,便是?觉得不对劲,直至他的视线在?空气之中与温画眉的对撞上了,县令悉身觳觫一滞。


    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之中,这位县令吓得腿部发软:“今儿是?什么风,将小祖宗给吹来了?“


    当下连太极也不敢打了,稀泥也不活了,连忙吩咐近侧侍候左右的书记,速去上茶,将众人亦是?请上了座。


    这一前一后,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不可置信地望定这一切。


    温廷安则是?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这一幕,这位混迹官场的老油条,见着一个豆蔻之龄的小姑娘,竟是?会如此恭谨地称其为『小祖宗』,委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温画眉没有告座,亦是?不曾接过县令的茶盏,她?仍旧在?不疾不徐地摇着桐面鼓,鼓声央央,弥足清越幽远,声传官廨内外?。


    那县令只听得头皮发麻,面露郁色,当下对温画眉拱手称礼,请示小祖宗此番前来有何吩咐。


    温画眉摇桐皮鼓的速率,渐渐缓了,在?盈煌的橘橙烛火掩映之下,她?偏了一偏脑袋,两腮微微地鼓了起来,轻启朱唇:“今晌,大理寺的吩咐,便是?我的吩咐,大理寺吩咐你做什么,你便是?去做什么。”


    在?县令惊怔的注视之下,温画眉眨了眨眼眸,道?:“若是?县令老爷弗听的话,我就把您的老祖宗的头盖骨掀起来噢!”


    县令闻得此话,一霎地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叩首告饶。


    温画眉淡声道?:“省去这些场面功夫,直接干正事。”


    县令点?首如捣蒜,急急地行?至温廷安近前,拱手哈腰,恭谨卑颜地道?:“少卿爷,您有何吩咐,尽管同下官逐一道?来,下官这就为您置办妥当。”


    这与此前糊弄、和稀泥的态度,全然不一样。


    温廷安有些不太适应,这碧水县县令,今下未免有些过于殷勤了,一行?一止也充满了刻意的讨好。


    温廷安目色从?县令身上轻微地挪了开去,转眸凝向了温画眉:“这是?怎么一回事?”


    温画眉俏皮地吐了吐舌,示意道?:“长兄先将正事儿交代?下去,待会儿会细细同你解释。”


    温廷安点?了点?首,目色收拢了回来,负手而?立,正色地道?:“地动一事,方才也同你说过了,本官限你这两日之内,将此事告诸于县中的平民百姓,让他们尽量于半个月内筹集好食物物资,搬离县城,具体?搬至何处、在?别处滞留多长时间?,冀州府会另行?告知。”


    本以为县令会和稀泥,但?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他恭谨地应首称是?,道?:“少卿爷所言甚是?,下官会逐一落实好少卿的嘱令。”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众男语塞。


    是?何人先前说『地动就是?一场无?稽之谈』的呢?


    也是?这位县令本人罢?


    但?此时此刻,他的态度有了显著的变化,确乎教人另眼相待、叹为观止。


    不论温廷安吩咐什么,这位碧水县县令皆是?恭谨地应是?,全程毫无?一丝一毫的抵牾。


    杨淳忍不住问了一句:“县令老爷,您方才不是?说,这地动是?一场无?稽之谈么,怎的今刻便是?这般爽快地就应答了呢?”


    碧水县县令躬身作揖:“杨寺正所述之言,下官听得不是?很?明白,下官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番话。”


    杨淳挠了挠首:“……”


    真不愧是?混迹官场的老油条,自己道?过的话,能撤回便撤回,自己做过的事,说忘就忘。


    温廷安将地动迁徙事宜,逐一道?来,那碧水县的县令便是?吩咐书记速记了一张单子,递呈温廷安过目,且道?:“若是?这单子里所述的诸项事宜,没有任何遗漏或是?谬误的话,那下官便是?循照这单子上的事况名目,逐一去落实了?”


    温廷安细致地检视了一番,发觉对方的书记果真是?将她?所说的话,巨细无?遗地记了下来。


    所速记的话,亦是?毫无?差池。


    温廷安将单子递予了回去,道?:“单子上所罗列的名目,大致是?完备的,县令老爷循照这单子将公?务落实到位便好。后续的一切事宜,若是?有新的进展与变动,我们皆是?会同你说的。”


    碧水县的县令,连忙应首称是?。


    送客时,县令本是?要吩咐书记去筹备一马车的碧水特产,作为款送之礼,如此广大而?厚重的盛情,但?被温廷安峻拒了,她?道?:“县令能够将单子上的名目完成好,便是?对大理寺最大的酬谢了。”


    县令连连哈腰,两手缩藏在?袖袂之中,交抵悬在?胸前,笑道?:“大理寺所交代?的事体?,下官定是?尽一己绵薄之力,速速将其完成好。”


    温廷安仍旧有些受不住对方这等殷勤热络的态度,当下没再说什么,便是?带着大理寺一众人马,赶赴去了别的县城。


    去下面六座县城,同诸位县令谈判,若是?大理寺单独去面议,县令大多数是?和稀泥的态度,但?温画眉出了面的话,谈判商榷的这一过程,便是?会出乎意料地顺利。


    一众县令一改先前的敷衍、糊弄,态度变得极其恭谨,将温廷安所述之话奉为圭臬,唯她?的话马首是?瞻。


    有些吊诡地是?,有一位县令,原是?避大理寺而?不见的,说是?正在?外?州办公?差,但?一听温画眉来了,不多时,马上就出现在?了官府公?廨之中,态度从?『拒不见客』变成了『热络款待』。


    温廷安:“……”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温廷安终是?没隐抑住,纳罕地道?:“您不是?在?外?处办差的么?怎的这般快就回至县府了呢?”


    这位县令丝毫不感到尴尬或是?窘迫,正儿八经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下官自当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


    温廷安淡扫此人一眼,此人周身并无?一种风尘仆仆的行?相,官袍的前襟处,不曾蘸染过风尘,额庭之上亦没有渗出过薄冷的虚汗。


    这哪里像是?从?外?州赶来的面目?


    不过就是?司房里出来的一段距离罢了。


    纵使要伪饰,也不伪饰得专业一些,大理寺人人洞若观火,平时勘察大案勘察多了,心就同明镜似的,每个人所述之话,并及一言一行?,皆是?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这位县令摆明儿是?不愿意见到他们,也怕麻烦,所以才对外?谎称自己并不在?官署之中。


    但?温画眉显然是?治他的法宝。


    她?给那掌书记递了桐皮鼓,道?:“把这个送去县令老爷的司房。”


    这一送,便是?将拒不谒客的县令给送来了。


    经此一事,众人对地方县令有了新的认知,亦是?对温画眉另眼相待。


    温廷安原以为这与六个县令谈判,需要耗费不少光景,但?有了温画眉在?,效率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略去舟车劳顿所耗去的时辰,与六位知县所谈判商榷的时间?,其实拢共并不足一个时辰。


    效率真的太高了。


    大理寺一行?人回至冀州府,尚未落日,东方的山隅处仍旧是?一片舒齐透亮的金桔色,官府眼下没有掌灯,傍晚的风时缓时急地拂来。


    魏耷和苏子衿还在?六县跑,四处张挂告知『地动一事』的榜文。


    温廷舜和宣武军,要过几日才能回到来。


    这一空当儿,温廷安对自己的胞妹已然是?一副另眼相待的态度了。


    “画眉,你到底是?如何让六县县令,听命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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