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温廷舜轻唤她的名字, 温廷安亦是下意识应下一声,冥冥之中,她预感温廷舜要说什么, 但她不能确定他要说的事, 与她预想之中的事情是否一致。远空是连篇累牍的群山, 一片皑皑的黛青之色,近处是盘根错节的山道,一片湿漉的石灰之色,她唯一能感受到?的, 就是那?浓密雨丝,接连不辍地叩撞于伞翼与竹骨等处,响声既是温柔醇和, 且缠绵悱恻, 其声,如蚕食桑叶, 如石击深潭,如风敲竹烟, 温廷安殊觉,自己的心跳被少年的话辞,一寸一寸地,温吞地, 润物细无声地, 蚕食掉。


    温廷舜他,到底是想说什么?


    他离她近在咫尺,也?正因为他走得极近, 她适才发?觉他身量是极为峻挺修直的,她的个头, 仅挨着他喉结下方的位置,他走得这?般前,她不得不抬起?眸子望着他。随着少年的迫前,与之携来的是扑面而来的巨大压迫感,她下意识想要后撤数步,但他适时抽出空暇的一只手掌,隔着一层薄软的袖袂,不轻不重?摁住她的手腕,阻住她朝后退撤的动作。


    这?也?令温廷安下意识停止动弹,彼此真的靠得太近,甚至,她都能听到?他的呼吸,少年的气息是如此具有侵略性,像旷野之上一株野蛮生长的藤蔓,不断在她周身处安营扎寨。她的身影纤小玲珑,盛装在少年的身影之中,两道身影合二为一,晌晴之下的暾光,裹卷斜风与天?青色的雨,倾洒在这两道身影之中。


    气氛静谧无声,温廷安的耳根与双颊,没?来由蘸染一丝局促的绯色,她缓缓垂下了眸,她能感受到?,少年手掌处带着横七竖八的伤,掌腹一侧覆有一层薄薄的剑趼,这?是极为粗粝的触感,以前她也?是感知过的,在元夕夜里,他端坐在桌案前,近前是一盒绸布雕饰的妆奁,他执起?胭脂水粉,为她摹明妆、点绛唇,少年的手指时不时会蹭过她面容处的肌肤,自那?时起?,她便是能够明晰地感受到?,他手掌处的粗粝质感,她并不如预想那?般排斥,这?像是什么呢?像是柴,一不小心邂逅红磷,便能繁衍花火。


    此番此景,当温廷安被温廷舜牵住手腕的时刻,这?是温软与粗粝之间的碰撞,她心里掠过了浓重?的悸颤,略微忐忑,但面上并不显山露水,抬起?视线,淡着眸色,朝着少年望去,晌久,听他哑声说:“温廷安,从入九斋的那?一刻起?,没?有什么,会比你的命更重?要。”


    谅是阴曹来索命,也?需经他首准。故此,当看到?温廷安被赵瓒之胁迫之时,温廷舜心中只剩下一个坚执的心念,那?便是,他绝对不能失去她。


    温廷舜这?一番话算是说得很明晰了,温廷安听了这?番话,眸色掠起?了一阵淼淼涟漪,她听不到?雨声,听不到?远处风起?云涌的刀戈之声,也?听不到?伞翼之外?的任何?声音,世间的声音皆在此刻消弭,万物静默如迷,她唯一能听到?的,是少年的吐息,还有他的话辞。


    她默了一默,并不说话。温廷舜说这?番话有些过于直白,也?很突然,她是没?做足任何?准备的,她不知当如何?回应。


    当初,她只是想质询,温廷舜为何?将?元祐三州的地契给赵瓒之,为何?要准备鬃马给他逃生,她搞不明白他做这?一切的契机,毕竟,像他这?般明事理的人,大计将?成,便是不可能因为任何?人的阻挠,而功亏一篑。


    为了一个人,就放弃所?有,这?不符合原书当中温廷舜的行事作风。


    温廷安其实是觉知到?,此处有一些地方不太对劲。


    这?个未来的大反派,不当是会说出诸如『没?有什么东西,会比你的性命更重?要』这?等话,这?不是肉麻不肉麻的问题,而是人设的问题。素来矜冷、肃峻、铁血、杀伐的一个人,畴昔原主戕害他无数次,欲陷他于不义,二人之间早已生出仇隙,他巴不得让原主死,原主的结局亦是极为惨凄的,被扒皮抽筋做成人骨灯笼,殉首于城楼池堞之中。


    温廷安穿到?这?个世界,唯一的祈盼便是,不做死,切忌触碰温廷舜的逆鳞,以能苟全己身。她一直都为这?位大反派步入正道而感到?宽慰,没?成想,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这?个剧情的走向,似乎有一些不太妙。


    以温廷舜的人设,其在行事作风之上,应该继续保持喋血矜冷之风格,但他此番为了长兄,放走了赵瓒之。


    他放走赵瓒之的动机,是为了保住长兄的命。


    乍听之下,是合情合理,但温廷安直觉不对劲,虽说她现下没?再做妖,但她在温廷舜心目之中的地位,应当是还达不到?可让对方抛弃一切的水准。


    温廷舜一定是还有旁的筹谋,之所?以选择将?她救下,不过是他筹谋之中的一环罢了。


    嗯,目下看来,肯定是这?样?的。


    温廷安如此蕴藉自己,便是面不改色地撇开温廷舜的话题,说:“你将?元祐三州的地契交付出去,并且还给赵瓒之准备了一匹快马,应当是权宜之计罢?”


    温廷舜眸底一片寂寥,瞳色黯了一黯,他觉得温廷安真当是一块榆木,他已经将?话说得如此明显,这?是坦白局,但她装傻充愣,不接他的话茬,而是选择另起?炉灶。


    温廷安她,究竟是在躲避什么?


    噢,是了,她是女扮男装,一直是以男儿身的身份示人,但他一直是以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目光看待她,可温廷安一直以为,他还没?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甫思及此,温廷舜薄唇寥寥地牵起?了削薄的唇角,半垂下了邃眸,俯视着温廷安,夹翘鸦黑的睫羽投落下一片浓翳的深影,半掩住了他的面容——时局实在是特殊,他不便将?她迫得太紧。


    不知为何?,他这?一副样?子,落入温廷安眼中的时候,她竟是觉得少年,他是有几分委屈的意思在里面的。


    这?……是她的错觉么?


    温廷舜为何?会感到?委屈?


    是因为什么而感到?委屈?


    应当是她看岔了罢?


    玩世不恭喋血杀伐的大反派,怎的会感到?委屈?


    怔神?之时,只听温廷舜淡声道:“那?一封元祐三州的舆图,上面蘸染了麻骨散以及一些旁的毒物,不出半刻钟,赵瓒之定会毒发?,这?种毒物,是他跑得越快,那?么毒性便会散播得越快,症状是轻则晕厥,重?则咳血,总而言之,他的内功被深锁住,在接下来三个时辰,他必会四肢乏力,纵使是以身相搏,也?难以与寻常人抗衡。”


    温廷安听罢,心道一声果然如此,这?般狠辣的行事风格,才算是契合温廷舜的,他不可能平白无故屈服于赵瓒之的胁迫,此番,赵瓒之算是中了他的计。


    晴岚雨色,柔柔地映在温廷安瓷白的面容之上,她淡淡地舒下了一口气,幡然了悟,说道:“原来你同意给赵瓒之筹备快马,也?是这?个道理,就是为了诱他尽快身中剧毒,否则,凭他的城府,应当是很快就会反应过来自己是中了你的计。”


    温廷舜左手指腹摩挲着右手掌心腹地,眉眼牵出了一丝隐微的笑纹,同时,他的掌心亦是泛着一丝痒意,不是肌肤的痒,是心肌的痒,他很想摸一下温廷安湿软的鬓发?,但思及了方才,她没?有回应他的行止,他默了一默,只能克制着澎湃的心事,收敛回朝前伸扬的动作。


    温廷安凝声道:“既是如此,那?我们得赶紧去追才是,以免赵瓒之还留有后手,有人来支援他的话,那?就让你的计策付诸东流了。”


    温廷舜道:“他要去的地方,其实路上已有伏兵,你不用太过担心。”


    温廷安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让阮掌舍撤掉了兵卒么?”


    温廷舜道:“赵瓒之只说了,撤掉阮掌舍的兵卒,并没?说撤走其他人的兵卒。”


    假令玩文?字游戏也?能排资论位,温廷舜这?厮绝对是连中三元的水准。


    温廷安闻罢,稍稍露出一丝讶色:“路上还有其他的兵马?谁家的?”


    温廷舜没?有关子:“是庞枢密使庞珑。”


    一抹诧色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庞珑不是赵瓒之麾下的鹰犬么?怎的会埋伏他?”


    按理来说,庞珑应该是会支援赵瓒之才是,但方才,从被挟持到?被营救,至始至终,温廷安都没?看到?庞珑的影子。


    “你们将?他策反了?”思来想去,温廷安只能想到?这?种可能性,“还是说,庞珑戴罪立功?”


    少年摇了摇头,凝声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会太信。”


    温廷安仔细听着:“你说。”


    温廷舜道:“实质上,庞珑至始至终都是效忠于东宫太子,他一直在为赵珩之做事。但在明面上,他投靠赵瓒之,便是为了方便搜集赵瓒之的谍报与筹谋。当初我将?长贵带出去时,他说要将?长贵交回给完颜宗武,便是为了不让完颜宗武启用第二个筹码,而不是将?其给赵瓒之。你也?知道,长贵蛰伏于温家二十余年,假若将?他交给赵瓒之,那?无异于是变相给了赵瓒之一柄锋刀,且将?温家的软肋展露出来,但庞珑没?有这?般做。他身上有赵珩之御赐的玉牌,以自证身份。”


    第102章


    温廷安委实没想到?, 枢密院指挥使庞珑会是东宫太子的?人,是赵珩之安置在赵瓒之身边的?一位暗探,这不可不谓之『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庞珑的?真实身份被揭开了, 那么, 温廷舜的?呢?


    温廷安下意识想到温廷舜, 穹顶之上苍青的?日光,杂糅着漉漉的?雨色,覆照在了她的?面容之上,将她的具体神色掩照得半明半晦, 晦暗的?那一部分,光影利落地?剥离实质,情绪被光影无?声地?擦除, 仅是余下了一袭清浅薄软的剪影。


    温廷安袖裾之下的?纤纤素手, 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温廷舜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上面,一阵了然, 她显然是有话想要问他,但困囿于什么因素,又不敢贸然问?出,因于此, 她也就显露出了一副踯躅的?样子。


    连绵不辍的?雨丝, 显得空旷且寥远,将一切聒噪的氛围推得格外寥远,余下一派持久且绵延的?静谧, 竹骨伞面之下,两位少?年对视无?言, 彼此相?偎得极近,近得仿佛可以听到彼此的声息,那声息如时涨时伏的潮汐,时散时去?,以一种海绵般的?质感,悠悠缠裹在内外二?人面前,气氛从最?初的?肃杀,逐渐变得蒙昧与轻盈起来。


    温廷舜听了一会儿缠绵的?雨声,本来?他想说,她若是想问?什么的?话,不妨直问?,这一回,他不可能如最?初的?情状一般,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提,如果她问?起,他会说,也有诸多的?话,想要对她言说,但她不问?的?话,那么,他就会有些拿捏不定她的?心理,拿捏不定她在想什么,这种摇曳不定的?感觉,形同浮草一般,时沉时浮,在他心中是无?法稳固。


    畴昔,温廷舜对自己的?情绪,甚或说是情思,都能拾掇得极好,近乎是收放自如,易言之,他本就无?情,亦是不易动情,情即是欲,无?欲则刚,他没有俗世的?贪欲,也不接触尘世之中的?男女之情。畴昔,他一心只图收复前朝之山河,意?欲重振大晋之社稷,一步一步地?复辟已经倾覆的?盛世。


    温廷舜长久地?凝视着近前的?人儿,她肤白如瓷,干净的?粉颊之上蘸染了一丝烟霾,他呼吸沉了一沉,拂袖伸出手指,轻轻替她拭去?了那一丝烟霭。


    他替她擦拭掉烟霾的?那一刹,温廷安的?心中,瞬时起了不小的?触动。


    肤颈之处,瞬时起了一团绵长的?温热,这一团温热之意?,如燎原的?火,这团火所及之处,俱是寸草不生,少?年的?指腹,如野火,将她的?耳根、腮部甚至眼周,都燃及了。温廷安素来?是沉笃柔韧的?一个人,但也没有防备温廷舜会这般碰触她,她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她下意?识缩了缩颈部,这是她本能的?反应,因为他触碰她的?时候,她感到?颈部的?肌肤,猝然泛着一丝微微的?痒意?,她的?缩颈之举,仅是出乎本能。


    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这般模样,落入少?年的?眸中,是有多么可掬。温廷安平素是英气温暾的?范儿,鲜少?会露出有女儿家的?憨态,但就在方才,她在不经意?之间,撇开视线,薄薄的?眼睑泛散着一丝绯晕,眼周蘸染了一丝胭红,鬓发之下珠玉般的?耳根,随之浸染了绵延粉色。她大抵是没有想到?自己感到?局促,明面上将情绪伪饰得极好,但她的?面容,还是不动声色地?出卖了她。


    晌久,温廷舜低叹一声,后撤一步,嗓音放柔了一些:“长兄想问?什么?”


    他想到?,因是离得太近,教她心中生了戒备,她应当也是不容易开口相?询的?。


    见到?温廷舜适时退开一些距离,温廷安原是一直绷紧的?心弦,此际稍稍松弛了些许,如果温廷舜不在的?话,她大抵要捂着胸口顺气了。


    但温廷舜仍在。


    他在问?,长兄是想问?什么。


    他应当是觉察到?她想问?什么,故此,才主?动去?发问?。


    一派岑寂之中,只见温廷安徐缓地?抬起了目色,邃黑的?瞳仁之中,攒着邈邈雾色,她的?嗓音,也在无?形之间掺杂了几分深意?和锐度——


    “其实这些问?题,我很?早就问?过你?了。我问?过你?,护送梁庚尧去?崔府的?那一夜,与朱常懿交手的?玄衣客,是不是你??如果那个人是你?,你?为何要劫这一辆马车?你?的?目的?是梁庚尧,还是大理寺?甚或是说,是当今的?天子?”


    “你?平素一直不显山露水,给人一种体弱多病之感,但我发现,你?的?轻功极好,也极为擅用?软剑。你?与魏耷、庞礼臣、朱常懿、钟伯清,甚至是赵瓒之,同他们交手之时,皆是能不落于下风。所以说,你?平素是在有意?藏拙,是吗?”


    “钟瑾对杨淳寻衅滋事时,你?原本能出手解救,但你?没有选择这样做,你?是故意?要牵扯出梁庚尧这一条线索,好顺利入鸢舍,是吗?”


    “朱常懿曾经跟我说,升舍试那一日,乱箭朝我射来?时,你?替我挡下一箭,箭簇正好射中你?右胸处,与你?的?心口命脉就差那么一寸,你?能保住性命是万幸,我一直觉得,我是欠你?一条命的?,但朱常懿却说,你?可能是故意?为之,凭借你?的?身手,你?可以预控乱箭射中身体的?位置与世间,毕竟,你?的?轻功远胜于乱箭的?速度,这一切,是不是皆在于你?的?运筹帷幄之中?”


    “我在想,你?是不是早就知晓,在许久之前的?风雪夜里,将你?双腿打折的?人,其实是我。庞礼臣不过是我的?替罪羊,我拿他出去?顶罪,你?已经知晓内情,但不做揭穿罢了,你?明明什么都知晓,恨我入骨,但母亲在祠堂鞭笞我时,你?还是拖着病体替我求情,我想不通,你?为何要这样做——你?明明,是恨不得我死?的?。”


    温廷安说得很?慢,越说下去?,她眉心蹙得越紧,眼尾处也微微晕湿,末了,她胸腔之中攒着诸多的?疑窦,千言万语,在喉舌之中千回百转,只化作了一句问?话——


    “温廷舜,你?到?底是谁?”


    此番问?话,俨似一出戛金撞玉,话声重重地?撞在温廷舜的?胸口,他乌浓鸦黑的?眼睫垂了下去?,哑声问?她:“我若坦诚,长兄也会坦诚么?”


    “什么?”温廷安没听明白。


    温廷舜寥寥地?牵起了唇角,目不转睛地?凝视她,“长兄当真是什么都不懂,你?可真是一块榆木。”


    这本是用?奚落与轻哂的?口吻,所述出来?的?话,但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听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落寞。


    什么叫,她什么都不懂?


    什么叫,她是一块榆木?


    温廷舜这厮到?底是在指涉什么?


    温廷安怔神之时,倏忽之间,少?年行?前一步,手指触在她的?颊面之上,粗粝的?指腹很?轻很?轻地?摩挲了一阵,虽然是极其微小的?动作,可如若轻电,蔓延入肤,温廷安周身陡地?轻颤,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针刺般的?惕意?,她再是迟钝,此刻也明悟了什么。


    这极粗粝与极柔软的?碰撞,催生了漫山遍野的?情愫,也教她悸颤。


    她别开温廷舜的?手,口吻微厉,“你?在做什么?”


    温廷舜的?手落了空,雨水随之打湿了他的?袖袂,骨腕处残留着的?温热,不出多时,被沁冷的?雨意?彻底湮灭。


    他唇角处仍旧噙着一丝笑,仅是这一抹笑,并不达眼底,“长兄,还看不懂么?”


    温廷安大脑卡顿了一下,有些怔然,起初有些不知当说什么,但后来?寻着了一丝借口,忙道:“之前,我同你?说过,我有龙阳之好,我所倾慕之人,是沈兄。”


    温廷舜的?眸色,陡地?沉下了下来?。


    不是因为她隐瞒自己的?身份。


    而是因为,她说自己所倾慕的?人,是沈云升,这个名字,温廷舜前前后后听了不下数次。


    温廷舜觉得,温廷安太热衷于拿沈云升当借口了。


    温廷安不知道温廷舜心中的?所思所想,以为这样说的?话,就可以劝退他了,孰料,温廷舜道:“假令长兄心悦于沈云升,那么,在元夕夜里,为长兄摹妆的?人,不该是我。”


    温廷安瞠着眸,这件事不提还好,一提的?话,很?容易惊乱她的?记忆,她耳根更烫了。


    她想要解释,但又不知该作何解释。


    温廷舜为她摹妆,她并不排斥。若是沈云升为她做这些儿女情长的?事,她大抵是会峻拒的?。


    是啊,为何温廷舜会成为她的?特例呢?


    “假令长兄心悦于沈云升,那么,他受伤时,长兄不该仅是递上一个药膏。”温廷舜说这番话,显然是有言外之意?。


    温廷安想起温廷舜受伤之时,她亲自到?值房之中,为他的?背部敷伤。


    她对温廷舜,比对沈云升好很?多。


    温廷安的?幌子,被温廷舜三言两语地?揭了开去?。


    她自己甚至都意?识不到?这一点。


    要温廷舜一步一步地?去?引导。


    回望过去?的?时日,虽然还不到?数月,但她和温廷舜居然一举发生过这般多的?事情了。


    在她所没有仔细深究过的?地?方,原来?,温廷舜为她做了这么多的?事情,或亲昵,或关切,诸般皆有,而她接受了,也不觉得奇怪。


    所以说……


    第103章


    ——温廷舜这厮, 莫不是喜欢上了她罢?


    这样的念头,一如时涨时伏的潮汐,渐渐然地漫延在了温廷安的心尖上, 将她的心泡胀得绵麻又痒酥, 甚至在脊椎骨处, 亦是泛散出了一阵持久的颤栗。温廷安感到一阵匪夷所思,得出这样的念头,让她感到无比荒唐,这个大反派怎的会喜欢上原主?呢?


    这不太可能罢。


    温廷安分明是女扮男装, 假令温廷舜喜欢原主?,那就说明温廷舜可能有断袖之癖,可她分明是女儿?身啊, 本质上, 她不是真男儿。


    可是,在纠结自己?的身份之前, 温廷安率先将温廷舜喜欢自己的这个想?法,一举摒弃掉了。


    大反派是不可能会喜欢她的, 她没有那么恋爱脑,恰恰相反,她趋于理性与克制,大反派没有喜欢她的理由和?动机, 他有他的宏图霸业和?远大抱负, 是不可能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滞留分毫的。


    温廷安素来都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定位。


    甫思及此?,温廷安及时悬崖勒马, 将话题的马缰收持回来,对温廷舜道:“赵瓒之应当是毒发了, 不能被他跑了,我们这就去擒人罢。”


    温廷安说罢,即刻从温廷舜伞翼之下?退出,随手寻了一件雨蓑,率性地戴批而上,即刻翻身上马,一溜烟儿?打马骑远了。


    温廷舜眸色静缓地下?垂,喉结小幅度地升降了一下?,想?要?去揪住她的袖裾,那伸至半空之处的指尖,结果只是扑了一个空,他只能触碰到她的发丝。


    少女的发丝儿?柔滑如一匹绸缎,从他的指腹处轻巧地滑了过?去,又像是鲛人的尾巴,带着濡黏而潮凉的水汽,打着他的掌心腹地掠过?,触感既软且痒,轻轻地一小撮,却在他心底深处掀起一团风暴。


    温廷舜下?意识想?要?捻住温廷安的发梢,但当他收拢了指尖时,却是什?么都没握住。


    指腹伸出了伞檐之外,只是被雨水滴答滴答地打湿了去。


    方?才横扫过?掌心腹地的发丝,裹挟着一团独属于温廷安身上的幽香,若即若离,盈鼻而至,温廷舜心神是有些悸颤的。


    他看着温廷安兀自离去的背影,一言以蔽之,她是在逃避着什?么,才无法面?对这一切。


    温廷舜垂下?了眼睑,秾纤鸦黑的眼睫静谧地覆落下?来,在卧蚕处投落下?一片浅浅的翳影,几分黯然的模样。


    少时,却见温廷安又踅返回来。


    温廷舜仍旧立在原地,维持着撑伞的姿势,雨窸窸窣窣地下?,匀速地叩在伞檐处,雾茫茫的雨水与竹骨相撞,雨珠碎成了数瓣,沿着伞骨之处滑落而下?,悄然打湿了他挺阔的肩膊。


    温廷舜的一侧肩膊,已经湿彻了。


    伞翼之下?的另外一部?分位置,显然是留给了温廷安的,方?才温廷安就是立在那个位置,温廷舜一直没有挪动那个位置。


    温廷安见到此?状,心中添了一丝显著的触动,雨丝落在他的身上,这厮也不知?道避挡一下?的么?


    像是有一只手在温廷安的心房处,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捏,激起了绵长的一阵轻颤和?悸动。


    温廷安眉心稍稍地蹙起,旋即翻身下?了马,行至温廷舜近前,一面?将倾斜的伞翼扶正,一面?凝声道:“你也不知?道遮一下?雨的么?”真是傻瓜。


    温廷舜闻罢,削薄的唇寂寥地抿起了一丝弧度,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长兄怎的回来了?”


    “此?处就只有一匹马,我若是骑走了,那么,你可怎么走?”谅是这厮轻功再是卓越,也不能让他淋着雨跟随她才是。温廷安知?晓,温廷舜本就是有伤在身上的,方?才与赵瓒之斡旋时,他明面?上装得云淡风轻,但其?实她都知?道,他的身体千疮百孔。


    温廷安淡声吩咐温廷舜上马。


    她虽然是一副平常的口吻,但他到底是瞅见了一丝端倪。


    长兄的耳根红得全然可以滴出血来。


    温廷舜已经了然,蹬鞍上马之时,他伸出了一只劲韧匀实的胳膊,一举将温廷安捞在了他的前面?,她整个人是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他早已执着马缰,鞭绳一扬,这一匹玄鬃烈马伴随着一阵烈烈的嘶鸣,于雨幕之中绝尘而去。


    温廷安怔神地坐在马背前边,温廷安两条臂膀,自然而然地横过?她的肩肘,这般看上去,就像是将牢牢她揽入怀中似的,她的背部?抵在少年的胸膛处,彼此?之间隔着数层衣料,但她仍旧是能明显地感受他的体温,还有他身上独有的桐花香气,若即若离,让她心旌摇摇。


    好在她是坐在马背较为靠前的位置,温廷舜是看不到她的面?容的,否则,他一定是会看到她赪红的面?容了。在这种时刻,她有些藏不住自己?的思绪,还好,温廷舜没有看到。


    两侧山道俱是青灰色,嶙峋的山壁处充溢着叆叇的烟雨,追缴赵瓒之的路途上,温廷舜皆在专心驾马,偶尔用余光凝视温廷安,她整个人显得格外拘束,鸦黑的颊发掩着她的侧颜,鬓角处被雨丝蘸湿,垂落下?几绺柔顺的发,风拂过?,发垂落在了衣饰的合襟处,没了发丝的遮掩,少女姣好的颈部?便是展露了出来。


    温廷安虽是女扮男装,声音柔韧,行止豪朗,但她的一些身体特征,是格外女相的,她的颈部?便是其?中之一,格外纤秀,肤白如凝脂,俨似天鹅的颈项,纤尘不染。温廷舜此?番便是看到了温廷安的后颈,雪白的肌肤从绣襟之下?延伸出来,像是浩淼的雪白群山,在缠绵雨色的反照之下?,显得格外摄魂夺魄。


    温廷舜不动声色地撇开?视线,执着马缰的力度,不由地紧了一紧。


    两人因为方?才的事情,延宕了一些事情,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谁也不敢耽搁,连忙朝着赵瓒之逃逸的方?向追剿过?去。


    其?实,也不用特意去追剿,因为温廷舜早就派遣了甫桑与郁清二人去围堵赵瓒之。


    赵瓒之驰骋得越快,毒性便会挥发得越快,内功便会反噬得越厉害,这个时候的他,根本不是甫桑郁清的对手。


    赵瓒之原计划是沿着山道的方?向奔逃,山道之中遮掩众多?,纵任阮渊陵的官兵从身后追来,也不会瞬即就找到他的奔逃的蛛丝马迹。


    赵瓒之一直想?着,只消留的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他手上拿捏着元祐三州的疆土舆图,他可以将自己?的私兵调遣在这个地方?,暗自韬光养晦,待未来的时机一到,他就能东山再起。此?番与九斋打交道,尤其?是与温廷舜正面?交锋,赵瓒之承认自己?确乎有些低看这个少年了。


    这个少年给他一种极为熟稔的感觉。


    至于是什?么感觉,赵瓒之又具体说不出来。


    但有一点,赵瓒之可以全然笃定,这个少年的身份远没有表面?看起来的这般简单纯粹。


    轻功极好,且擅用软剑,城府还极深。


    更重要?地是他那矜贵的上位者气质。


    乍看之下?,只有出身于帝王之家的人才能够拥持。


    温廷舜会给赵瓒之这样的一份感觉,赵瓒之觉得等他逃出这个是非之地时,一定要?派遣心腹去深查一下?这个少年。


    他之前一直没有留意到温廷舜。


    此?番真真是他大意了。


    大意到,这个少年竟会一举扰乱了他的棋局。


    还有温廷安。


    想?到了这个人时,赵瓒之心中小有触动,仿佛是心中某一处柔软的地方?掀起了一丝轻微的涟漪,是一块小石子儿?投掷在了心河之中。温廷舜让赵瓒之生出惕意,但温廷安却是给了他一份截然不同的感觉。


    这一份情感如不合时宜的蛊毒,在不恰当的时机里,投掷入他的躯体之中,纵任自己?在流亡的路上,仍然不能放弃去想?温廷安。


    赵瓒之在路上遇到了伏兵,是两位身着漆衣与首戴褦襶的玄衣客,以为自己?可以抵御,但当他行将出手的那一刻,赵瓒之便是暗觉情状不太对劲,他不能使出自己?的内功和?武力,只能以肉身相搏。


    直觉告诉赵瓒之,眼前这两位玄衣客,与温廷舜根本脱不了干系。


    这两位玄衣客,皆是擅用软剑,招数和?身法,与温廷舜近乎是一脉相承。


    轻功是了得,虽说逊色于温廷舜,但在高手林之中,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出类拔萃的水准了。


    赵瓒之也明悟自己?为何会深中剧毒。


    他之所以身中剧毒,是因为他掌执的那一份元祐三州的地契之上,掺杂了剧毒。赵瓒之一直以为自己?已足够谨慎了,但没料着,自己?竟然还是棋差一招。


    一出尖哨般的剑鸣,自前后双方?,呈虎踞龙盘之势,迅疾地包抄住了赵瓒之。


    若是搁在平素,赵瓒之能以一当百,无所畏惧,可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与这两位玄衣客交手时,内功遭锁,他只能徒手相搏,但这就给两位玄衣客占尽了优势-


    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打马翻过?了山头,很快就寻到了赵瓒之,他其?实跑得挺远得了,但被两位玄衣客擒拿住。


    见着玄衣客,温廷安觳觫一滞,隔着一片雨雾,凝视了过?去。


    第104章


    此番, 于潇潇雨景之中,只?见两位玄衣客,长身冷立在一座枯旧的草寮之下, 逃逸的鬃马正打着响鼻儿, 在檐角下嚼草, 而赵瓒之,面容泛着浓重的铁青之色,如困斗之兽一般,困押在两位玄衣客之间?, 他神识近乎陷入昏厥,当温廷安与温廷舜赶到时,赵瓒之已是不省人事的状态, 谅是他定力再好, 此刻也招架不住毒性的百般侵扰,毒性完全在他体内薄发, 把他的意志渐渐磨成一根细弦,最终, 这根细弦,崩断如裂。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晌午的雨势有转小之势,山岚沁凉如织, 但气氛仍旧有些剑拔弩张, 甫桑与郁清见着少主身前多了一人,这是意料之外的事?,他们即刻面露惕色, 下意识将手摁住刃柄。


    温廷舜眉眸轻敛,山根一拢, 驱前半步,淡声道,“是自己人。”


    少年沙哑低沉的话音,端的是不怒而威,天?然有震慑人心的力量,听在那两位玄衣客的耳中,形同听到了?诏谕一般,他们敛饬惕色,俯眸垂剑,恭谨地收住剑势,稍稍后撤了?半步,朝着温廷安稽首道:“方才不慎唐突,万死莫赎。”


    温廷安并?不是头一回与玄衣客打交道,本也有惕凛之心,出乎她意料地是,这两位玄衣客,显然听命于温廷舜,他们本对温廷安生出了?弑意,但听却温廷舜的话辞,便是对她有所改观。


    温廷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两位玄衣客,最后将视线落在了?温廷舜身上,她袖裾之下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踯躅片晌,适才问道:“不妨解释一下?”


    从?方才的情状,温廷安可以显著地觉知到,温廷舜同这些玄衣客,看起来关系匪浅,不仅彼此互通信任,这两位玄衣客且还?听令于温廷舜。


    甫桑与郁清俱是垂眸,没去看温廷舜的具体容色。


    温廷安识得?他们,但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


    恰恰相?反地是,他们不仅知晓温廷安的真?实身份,还?非常熟稔她的喜好爱憎,凡此种种,皆是承蒙少主所赐。


    少主素来是矜冷玉骨之人,他们随主多年,极少会看到少主会对计划之外的人或事?动心思,亦或是被牵动神魄,他们一直以为少主终有一日,会亲手杀了?他长兄,毕竟,温廷安畴昔处处给少主使绊子,他们都以为温廷安定是活不长了?。


    孰料,她不仅安然无恙地活下来,少主待她竟是还?不薄。


    明眼人根本看不出温廷舜的心思,但甫桑与郁清跟随少主多年,早已养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也生了?诸多的默契,少主对温廷安不一般,虽然少主从?未说过此事?,他们早就看在眼底,心中亦是有了?定数的。


    但温廷安似乎什?么都还?不知晓。


    少主俨似也没有向她坦诚地打算。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甫桑与郁清二人,其实对温廷安没有太过浓重的杀意,但温廷安显然是对他们有所防备。


    在护送梁庚尧去崔府的那一夜里,温廷安同他们虽没交过手,但跟他们都打过了?一番照面。温廷安是极为伶俐的一个人,她轻功不如少主,但擅用机心,算盘也打得?颇好,她试探少主是不是温廷舜的时候,当时所有人都下意识以为她认出少主的身份,但其实,那只?是温廷安的声东击西之计策,她趁势将麻骨散揩在了?少主身上。


    及至少主挥发不出轻功之后,温廷安借力打力,兴之所至走了?一出反间?计,对刑部?尚书钟伯清说,是少主劫走了?梁庚尧,她将矛头对准了?少主,让刑部?与枢密院怀疑是少主劫走了?梁庚尧,她摆脱了?一切的嫌疑,事?了?拂衣去。而他们同少主,因是中了?麻沸散,他们与刑部?斡旋了?很久,适才挣脱了?危难之境。


    从?那一刻开始,他们适才对温廷安重新改观,她三言两语,就能将自己的处境化险为安。


    她与以往那个纨绔少爷,有了?霄壤之别,这是让人觉得?非常意外的一桩事?体。


    思绪逐渐归拢,话回当下。


    两方正在试探,但这种微妙的气氛,就被温廷舜一句『是自己人』,给悄无声息地镇压了?回去。


    甫桑和郁清听罢,敛住了?悉身的肃穆之气,适时摁住腰间?软剑。


    温廷安心中添了?一丝惑意,便是打算让温廷舜给个自洽的解释。


    言外之意,再是显明不过。


    这明面上是让他解释,但本质上,是要让他坦诚自己的身份。


    甫桑与郁清心神陡地沉了?一沉,少主的身份是不能轻易败露的,否则,他们一直以来所做的计划,便会付诸东流。他们略带隐忧地看了?温廷舜一眼,本欲脱口而出的『少主』二字,此际被温廷舜的一个澹泊的眼神给镇压了?下去。


    温廷安将这一幕,不动声色地纳入了?眸中,果?然,温廷舜是有事?在瞒着她。


    可是,设身处地一想?,她不也有诸多的事?,瞒着他么?


    她的身份,她的身世,都一直在瞒着他。


    为什?么他有事?瞒着她,她心中竟会生出不悦呢?


    他又不是她的谁。


    她没必要对他的过往,多作深究。


    她不欲越陷越深。


    温廷安思绪回笼,适才切身地觉得?,方才寻温廷舜讨要解释的自己,是有多么的逾矩和不理智。


    她根本没有必要去问他这些。


    只?要能顺利执行并?完成阮渊陵布置下的任务就行了?。


    何必去管那么多的事??


    将元祐三州的地契,交回给阮渊陵,此次任务,就能告一段落了?。


    九斋还?是原来的那个九斋。


    保持原状就可以了?。


    何必在多生枝节呢?


    这一端,温廷舜并?不知温廷安在想?这些。


    他在想?,该如何向她坦白玄衣客的渊薮,以及自己的真?实身份。


    温廷舜原本没有坦诚的计策,但是,倘若他不选择坦诚,这一种隐瞒,便会成为横亘于两人之间?的屏障,将彼此都推离得?越来越遥远。


    这不是温廷舜想?要的结果?。


    他已经将温廷安放置在心上最深处的一个位置上,想?要将她挪位,那根本就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了?。


    他必是会同温廷安坦诚的,但是要在合适的时机,至少是在天?时地利人和,依照眼下的情状,这并?非天?时地利与人和,声驳耳杂,这些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说得?清明。


    他们得?要将赵瓒之擒拿回去,交给阮渊陵,付与三司候审量刑,时局交迫,纵然要坦诚,也坦诚不清楚。


    但,若是她想?听的话,温廷舜现在是可以说的。


    但需要先?将郁清和甫桑支开。


    郁清与甫桑是极会识人眼色的,思量着少主面容的示意,当即押着昏厥的赵瓒之退了?开去,原是暄腾的氛围,一下子变得?寂寥无比。


    偌大的草寮之中,只?剩下了?两个人。


    温廷安敏锐地觉察到了?氛围不太对劲,温廷舜竟是吩咐那两位玄衣客退下了?。


    他是打算对她坦诚了?么?


    可是,这已然是迟了?,她刚刚才做好了?一种心理准备。


    一种不再陷入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的准备。


    当她将自己的情绪与状态拾掇好的时候,温廷舜却有了?向她坦诚的准备。


    他难道不觉得?自己有些随心所欲了?么?


    当她的心,是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么?


    在畴昔的很多时刻,在方才的诸多瞬间?,她都给过他解释的机会,她一直在等待,但他一直在退避,隔出了?一个礼貌、疏离而遥远的距离。她看不透他,不知道他身份的同时,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她本来有极好的耐心,但他每次都让她等,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他说会到合适的时机,等天?时地利人和,他自会同她解释。


    但他不知的是,她的耐心是非常有限的啊。


    温廷安是打定了?主意,便极少再回头的人。


    她有着鲁莽的倔脾气,有些时候,这会成为她的一层保护色。


    温廷舜三番两次救下她的性命,这是恩,她没齿难忘,自会铭记在胸臆之中,也定会报恩。


    但是,恩与恩,情与情,二者必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她在过去的时候,就是犯下了?这样的一个错误。


    将恩与情混为一谈,因温廷舜施下了?恩德,她以情愫来图报,结果?,她变得?越来越患得?患失。


    他做过很多让她心动的事?情,坦白而言,她有过种种心旌摇摇的时刻,少年鲜衣怒马,眸色深情如玉,她甚至因为他,生平头一回在春夜里做了?绮梦。


    这种绮梦如此真?实,如此灼烫,以至于让她在一些脆弱的时刻里,对他保持不近真?切的幻象——温廷舜,是不是也有一瞬间?,喜欢过她呢?


    不是喜欢原主,而是喜欢她,喜欢穿越过来的叶筠。


    但,这些念头,现在她都不能再有了?。


    正当温廷舜想?要开口坦诚之时,他只?说了?一个称谓:“长兄——”


    下一息,却见温廷安摆了?摆手,她宁谧抬起了?眸,眸色被雨水洗濯得?凉冽而澄澈,如镜鉴一般明湛通亮,倒映着远处的山岚水色,唯独没有他的身影。


    这没来由让温廷舜心底一沉。


    只?听温廷安淡声道:“不解释也不打紧,任务至上,任务为重。”


    她背对过他,看了?远处那两位放哨的玄衣客一眼:“只?消将媵王上交给阮掌舍,此番任务便是大功告成。”


    “对了?,回斋之后,这九斋的斋长之位,给你罢,你比我更为合适。”温廷安思忖了?很久,觉得?这次温廷舜此处出力甚多,而她到底是有些逊色了?,在危难之际,还?要让他来相?救。


    这番话听在温廷舜的耳中,就有些刺了?,字字句句如棘刺,扎在他心底。


    她这就有些客套而疏离了?。


    仿佛一下子,将他推得?极远。


    非常生分?。


    温廷舜没有应答她的话,他倏然朝前一步,在温廷安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抬起了?宽热的手掌,捂着了?她薄软的唇珠。


    雨撞檐角,风拂雨花,山岚裹在伞翼之外,那一柄竹骨伞遮挡住了?两人的身影。


    在温廷安惊怔的注视之下,少年垂下了?眸,冷冽的唇,在手背处落下了?清浅的一吻。


    “斋长之位,是长兄的,还?有这个,”温廷舜凉沁的指腹擦碰在她的唇,接着压在自己的心脏上,吐息灼烫潦烈,“也是长兄的。”


    第105章


    一抹温热的触感, 俨似淋过暖雨的化蝶,施施然地停顿在温廷安的檀唇上?,她兀自怔了一怔,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适才发觉是温廷舜粗粝的手指, 他蹭碰了一会儿,将手指抵于?胸膛之间,低垂着邃深的眸,眼睑沉敛, 盛着揉不开的黯色,一错不?错地望定她,接下来, 他所说的一席话, 犹若仲夏夜之下一场猝不及防的热雨,叩击于?承水石盘之上?, 让她的心神,遽地出现了一丝剧烈的恍惚。


    饶是她再迟钝, 此刻也?听清楚温廷舜的话中深意,更何况,他已经将自己的心意,倾诉得如此直接且显明。


    冥冥之中, 那一层窗户纸, 就这般被捅破了开去。


    温廷舜是在表达他的衷肠,他的情意,他的少年心事。


    可是, 已经太迟了。


    温廷安沉默已久,疏离且有礼地后撤一步, 一切心事皆被收拾得熨帖且妥当,她的容色变得极为平寂,寥然地牵起?了唇角,道?:“谢谢二弟的欢喜,为兄幸甚,只不?过,往后再不?能这?般逾矩了,念在你未曾经人事,为兄也?不?会往心里去。”


    这?便是婉拒的意思了。


    其实,这?份婉拒,是在温廷舜的意料之中的,但温廷安这?般沉静的态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她太平静了,让他觉察不?出任何端倪。


    温廷舜听罢,眸色黯然到了极致,喉结小幅度的升降了一会儿,薄唇翕动,还想要再说什么?,但温廷安适时截住他的话头,她煞有介事地瞅了一眼天?色,说:“时候不?早,阮掌舍应是还在等着我?们,我?们回酒场禀命罢。”


    她道?毕的时候,甫桑发觉二人是要回采石场了,他极有眼力见?地牵了一匹马过来,对温廷安顿首道?:“这?是为温兄所备下的马匹。”


    温廷安疏离有礼地说了声:“客气。”


    她也?没推拒,直截了当地跨上?鬃马,略一扬鞭,马匹便是径直照准浸润于?雨幕之中的酒场方向去了。


    甫桑以为自己干了一桩以全成?人之美的好事,但他此番殊觉自己脊背冷薄,侵入了一阵寒飕飕的凉意,往来源望去,竟是少主。他发现少主面容寂冷,仿佛沉得可以拧出水来。


    甫桑如丈二的和尚,根本摸不?着头脑,趁他不?明就?里之时,郁清就?照定甫桑的后脑勺,直直撇了两个硬实的掌雷过去,力道?根本不?算轻。


    甫桑狠狠吃疼,忙问缘由,“你打我?作甚?”


    郁清冷觑他一眼,话音如刃,道?:“你平素不?是很?伶俐的么??怎的此番这?般迟钝,生作了个榆木脑袋?”


    甫桑仍旧不?解其意:“温廷安缺了一匹马,把咱们俩的其中一匹马禅让出去,不?就?挺合乎情理的么??”


    郁清堪堪扶住了额角,淡扫了他一眼,“让少主和温廷安同乘一匹马,不?更好?”


    甫桑纳罕地道?:“啊这?……不?会很?拥挤么??”


    郁清又撇了两个掌雷过去:“呆子,拥挤才好!”


    “为何要拥挤才好?”甫桑是有自己的道?理在的,“我?觉得温廷安是想骑一匹马。


    郁清抱剑的手掌,一阵青筋狰突,无奈之下,他只能磨牙霍霍地道?,“你到底是哪边的?”


    甫桑挺了挺胸膛,“自当是少主这?边的。”


    郁清道?:“既然是少主这?边的,那你就?该为少主考量,而不?是光为温廷安考量,明白么??”


    迟钝的甫桑对儿女私情这?些事儿,理解起?来,并没有那般游刃有余,但郁清已经友情提示得特别明显,甫桑才反应过来,“是啊,少主对温廷安有意,我?们合该给少主创造机会才是。骑两匹马的话,就?不?能让两人接触在一起?了,但骑一匹马就?可以。”


    郁清揉眉,低叹了一口?气:“你终算反应过来了。”


    甫桑殊觉自己犯下大事儿了,道?:“那咱们现在将温廷安的马要回来,还成?么??”


    郁清面无表情地道?:“你觉得呢?”


    甫桑道?:“这?……自当是不?大合适的。”


    甫桑忧心忡忡:“那少主他……”


    郁清又一记掌雷撇在他的后脑勺处:“现在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两位下属跟唱双簧似的,你来我?往,但动静其实特别小,这?厢,温廷舜的心神还停滞在方才,温廷安婉拒的时刻。


    他知道?自己突然诉诸情意的时刻,尤为唐突,但这?是情之所至,他饶是要镇压,也?根本镇压不?住。


    但好歹也?达到了他的一个目的。


    转移温廷安的注意力。


    她想知晓他的身份,他还不?能告知予她,但在今时今刻之中,他也?不?能什么?也?不?说,他一定是要给她一个交代的。


    甫思及此,他也?只能先把将自己的一腔心事,和盘托出。


    这?一腔心事,如重磅的雷,投诸于?静湖之中,即刻掀起?了万丈狂澜。


    温廷舜明显能够发现,温廷安的用词,相较之前的随和,此番已经生发了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直呼他的名讳,仅称他为二弟。


    她不?再以『我?』自居,称自己为『为兄』。


    这?些疏离而客套的称谓,一下子将两人推拒得极为遥远。


    她的态度与过往没有甚么?两样,但话辞的内容,以及话辞的篇幅,早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温廷舜起?初是有些不?太适应,但他是能接受的。


    温廷安的注意力果真是被这?番陈词左右到了。


    她不?会再顾及他的真实身份,以及玄衣客的事情。


    显然可见?,温廷舜的计谋成?功了。


    此番,郁清问他:“少主可还有甚么?要吩咐的?”


    温廷舜左手指腹摩挲着右手指节,淡声道?:“去查一查山阴处。赵瓒之逃逸,一定会有前来与他相接的人,这?些人又是哪些势力,务必要调查清明。”


    赵瓒之获擒一事,势必早已惊动了接应他的人,这?些势力正蛰伏于?山阴之处,等待着赵瓒之取了元祐三州的图纸,尔后前来接应他。


    温廷舜怀疑这?些势力,是来自毗邻洛阳的其他州路,是那些分遣于?地方的知府知县。


    目下的光景,他要让甫桑与郁清去查清楚。


    阮渊陵的任务,确乎是完成?了,赵瓒之获擒了。


    但,这?不?过是此盘棋局的首一环罢了。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晌午过后,山雨有收敛之势头,苍茫如注的雨色淡成?了一幅白绢一般的背景,滔天?的血色浸染其间,一片战马长嘶的暄腾声中,阮渊陵带着九斋,同钟伯清的兵马浴血奋战,钟伯清渐渐不?敌,不?仅是因为大理寺的兵卒骁勇善战,还有庞珑的兵马应援。


    腹背受敌,前后交困,钟伯清的兵马很?快沦陷。


    钟伯清本来还要再支撑一会儿,给赵瓒之逃生的机会,但他委实远远低估了阮渊陵的城府,这?位大理寺卿年纪轻轻,看着是很?好忽悠的,但正因为他低估了阮渊陵,所以他吃下了非常大的亏——诸如被策反了庞珑,钟伯清一直以来,都没对庞珑有所防备,庞珑的兵马攻袭上?来时,一举将钟伯清的卒马与兵阵给击溃了。


    钟伯清原本还想要殊死力争,直至看到他见?到被温廷安与温廷舜押送回来的赵瓒之时,他的心理防线瞬间就?溃散了开去。


    他身边的一个心腹也?在乱战之中疾奔而来,对他禀声道?:“尚书爷,大事不?妙了,媵王殿下被抓了!”


    这?一声堪比是石破天?惊,一举搅乱了雨中的战事。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赵瓒之都被对方的人马给活擒住了,那么?,他现在的负隅顽抗,就?显得格外可笑与荒唐。


    他不?仅是小觑了阮渊陵,更还是小觑了温廷安与温廷舜。


    就?单凭两个弱不?胜衣的少年,居然能收服了媵王殿下。


    这?委实是出乎了钟伯清的意料。


    赵瓒之是什么?样的人,武功如何,筹谋如何,身手如何,他再是清楚不?过的,他可是煊赫有名的漠北战神,怎的会被两个乳臭未干的小鬼给镇服了呢?


    说句实在话,两个小鬼落入了赵瓒之手中,是根本不?够活命的。


    但依照如今的情状来看,赵瓒之沦为了阶下之囚,这?弥足让钟伯清吃惊与震悚。


    众多的将士们也?看到了受擒的赵瓒之,这?原本凝聚起?来的士气,瞬即便是衰竭了下来,颇有一种?四面楚歌之态势。


    他们此番与阮渊陵、庞珑的精锐兵卒交手,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甚或是说左支右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树倒猢狲散,鼓破万人捶,说得就?是这?个道?理了。


    钟伯清容色铁青至极,心狠狠地往下一跌。


    赵瓒之为了制造这?个局,筹谋了不?知多少个日夜,如今一腔心血付诸东流,赵瓒之沦为了阶下囚,他钟伯清也?根本逃不?了。


    其实,钟伯清并不?畏死,他畏怕地是,自己死后,东宫就?会抄斩钟府,他放不?下尚还在三舍苑学读的儿子钟瑾。


    对于?他跟随赵瓒之,结党营私与通敌叛国?这?两桩事体,钟瑾是全然不?知情的,钟伯清畏惧东宫不?会留下钟瑾的性命。


    分神之时,阮渊陵披坚执锐,已经走至了钟伯清的半丈开外,这?便是他缴械投降的意思了。


    第106章


    钟伯清望向了细雨淅沥的穹空, 他知晓战况之中的胜负已分,饶是要力挽狂澜,也根本无济于事, 此番此景之中, 麾下的兵卒死得?死, 伤得?伤,端的是一片哀鸿遍野之势,士气极为颓靡,败势如瘟疫一般, 传染给在场之中的每一位戍卒,但钟伯清也不肯轻易认输,庞珑背刺他, 阮渊陵亦是迫他就范——可是, 他怎么能够轻易答应?


    一抹阴鸷之色,悄然掠过钟伯清的眉眸, 他先是仰天长笑一声?,那?鹅青的雨色, 浇洒在了他疮痍遍布的锐甲之上,这给他的面容添摹上几许狞戾之色,阮渊陵与九斋的一众少年见此情状,悉身俱是打了个突, 心头处蔓延上了一番不妙的预感。


    温廷安与温廷舜要应援九斋, 采石场之外庞珑那数千人马也在驰近,意识到?这一点,钟伯清知晓自己不能再干耗下去, 他忧心儿子钟瑾今后的造化与性命,但他忽然觉得?, 凭借阮渊陵的手腕与胸襟,应当是不会寻钟瑾的麻烦的。


    甫思及此,钟伯清宽下心,忙吩咐身后一众将兵卫卒列阵听令,伴随着钟伯清说一声?『点火』,这些兵卫瞬即褪剥下自身的铠甲,这个时刻,所有人都看清了这些兵卒身上所绑缚着的药石与硫磺,因是这些东西乃是用油纸紧紧包缠住了,是以?在方才交战之中,阮渊陵与九斋他们也就没有发现端倪。


    及至铠甲卸却,兵卒们纷纷扬扬地拿起?火把,作势要点燃身上的火-药。


    这委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没成想,钟伯清竟是还留有这一手,数千兵卒,意味着身上此处有数千的药石与硫磺,一旦它们都被烈火烧燃,那?便是一个玉石俱焚的局面,不论是大理寺、九斋,亦或者是,枢密院,都怕是无法幸免于难。


    这一招,果真是狠辣无比!


    钟伯清死志已显,那?薄凉的雨丝撞在风中,一阵风声?如鹤哨般长鸣,熊熊燃烧的火光不安地扭来扭去,橘橙色的光芒照彻着他庞硕矫健的身躯,那?火眼?看要点燃在绑缚在胸甲处的硝石。


    庞礼臣与魏耷二人身手是极好的,本想要上前去拦。


    庞礼臣怒声?低叱道:“钟老贼这是疯了不成?自己一个人下地狱也就罢了,也不能拖着咱们一起?下!咱们得?要阻止他!不能让他殃及无辜!”


    魏耷适时阻拦住了他,“钟伯清身上都是火药,你?过去便是送死!”


    庞礼臣道:“不能阻拦他的话,那?咱们目下该怎么办?总不能光看着让他点燃,那?不就落了个玉石俱焚的局面了么?”


    魏耷面露凝色,看向了沈云升,沈云升是原来九寨的斋长,无论出了什么事,都是他来拿定主意。


    沈云升面容沉笃如水,他在等温廷安和温廷舜归来,依凭温廷舜那?几?近于雁过无痕的轻功,定是可以?将钟伯清拿下的。


    他希望温廷安和温廷舜能够尽快赶到?。


    这厢,阮渊陵心底猛地一沉,朗声?低斥道:“钟尚书,尔等犯下此等滔天罪行,人人得?而诛之,切不能再负隅顽抗了!”


    钟伯清只当这位大理寺卿在放狗屁,拿着一柄油火,作势往身上的硫磺与硝石点燃而去。


    倏忽之间,有一阵熙和的微风,打着他身后轻轻掠过,那?火柄上的火,一霎地熄灭了去,钟伯清整个人都尚未反应过来,后颈之处陡然落下了一记疾利的掌刀。


    钟伯清知晓此人的功夫,更是知晓此人的身份,速度能这般可怖的人,除了温廷舜,还能有谁?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钟伯清已然是无法及时做出任何防备。


    只闻『砰』的一声?响,钟伯清悉身俱是痹麻不已,虎口被震得?极为生疼,半膝伏地,那?火登时被连绵的雨水给扑灭了去,火柄咔哒摔跌在了地面之上,一派狼狈颓然之势。


    身后的一众将士们,见到?此状,登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们逐渐露出了一抹犹疑的容色,此番突生变故,极为举棋不定,不知道该去营救他们的头领,还是继续点燃身上的火药。


    温廷舜出现得?非常及时,温廷安也出现在了九斋之中,沈云升细细看了她一眼?,确证她身心无恙之后,心中的悬石适才安稳着地。


    温廷安趋步行至阮渊陵身前,将赵瓒之获擒一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遭,事态紧迫,她只拣了重点内容简述。


    阮渊陵眸露一抹钦赏之色,但这抹情绪并不显山露水,只淡声?道:“你?们二人这般冒险行事,下次不可再有了。”


    温廷安自当是连声?说好,又将温廷舜的计策同阮渊陵简述了一遭。


    阮渊陵心中无声?地起?了一些计较,隔着浓重的烟云和雨雾,朝着那?个少年的身影看了过去。


    恰在此刻。


    温廷舜对着阮渊陵遥遥看了一眼?,眸底露出了一丝深意,阮渊陵即刻悟过了意,适时负身前驱,对着这一众群龙无首的兵卒戍卫朗声?道:“目下摆在你?们有两条路,要么弃药投诚,尚有赎罪之机,要么——”阮渊陵没有将后边的话详叙下去,他只是道:“你?们负隅顽抗的时候,不妨想一想你?们的妻儿,假若你?们死于这场内讧之中,那?么,你?们的妻儿,又有何人来照顾?纵然你?们不为自己着想,也应当替妻儿着想一番,是也不是?”


    大理寺卿打得?是一手感情牌,偏巧这些造反的戍卒兵卫,亦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原以?为对方人马要诛杀他们,但没想到?,阮渊陵竟是允诺给他们留下一条活命的路。


    阮渊陵这一番话,如泄了火的纸牍,旋即在兵阵之中传了开去,众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原是整饬好的军纪与军心,即刻发生了剧烈的动摇。


    躁动的兵马,一时之间,都陷入了片晌的深寂之中。


    钟伯清其实?还是有些意识在的,虽说温廷舜的手刀落得?又沉又重,将他劈削得?通身皆麻,骨骼几?近于散架崩裂,但是,钟伯清意志力是极为强大的,他顾念着自己最?后一个任务还没有完成,他不能就这般轻易的倒下。


    阮渊陵仅凭三言两语,便是一举策反了他的兵马,委实?是极为可恨。


    钟伯清在万念俱灰之际,护甲之下的铁掌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他城府权谋弗如阮渊陵,身手功夫也弗如温廷舜,在这两方面,吃了大亏,亦是在所难免,但这并不代表他的计划就没有办法去完成。


    钟伯清竭尽全力,也会完成赵瓒之亲自嘱告的密令。


    必须要乘其不意,攻其不备。


    钟伯清只有一个目的,媵王殿下必须要活着,他为他的江山社?稷筹谋了这般多,万万不能轻易地付诸东流。


    大理寺与枢密院,是媵王实?现宏图霸业的最?大绊脚石,同时也是知晓内情最?多的存在。


    只要能拦住大理寺与枢密院,哪怕一起?死,倒也是无妨的。


    钟伯清从跟随赵瓒之、舍生效忠的那?一霎,就没想过要苟且偷生。


    亦是根本没想过要临阵倒戈。


    趁着阮渊陵以?及九斋的少年注意力,都在那?一众将士身上,钟伯清的眸底,适时生出了一丝诡谲至极的笑意。


    偏生这一幕被温廷安看着了,她发现温廷舜就正背对着钟伯清,他好像没有去特地防备。


    此景,温廷安的太阳穴突突地胀跳起?来,暗道不妙。


    雨丝纷飞如箭簇,疾撞在地面上,不知何时,雨势又变得?燥烈了起?来。


    她朝着温廷舜疾然跑过去时,钟伯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只膝甲之内摸出了储备好的火折子,火折子存放的是胡麻油,杂糅着浓腥的硫磺和硝石,一刹那?,一簇爝火迸发而出,燃着了他身上的数条引绳,不断往外迸溅的火星子,在雨幕之中格外触目惊心。


    斗笠与雨蓑翻飞了起?来,温廷安瓷白的面容被雨水浸湿,胸口仿佛被那?火星子剧烈地烫着了,整个人都被不安的翳影所掩照着,嗓音泛着震颤之意:“温廷舜,当心!”


    温廷舜适时发觉到?了身后的变数,钟伯清不愧是真真冥顽不灵的,死到?临头都要效忠于赵瓒之,若是他是为了东宫的太子,那?当是极好的一块磨刀石,但钟伯清是走?入了歧路,剑走?偏锋,成了一大祸患。目下,这个祸患酿就了更大的祸患。


    阮渊陵与九斋少年,显然没料到?这一出,钟伯清居然还没昏厥!


    这厮还给所有人都留了后手!


    熊熊焚烧的火光,已然将钟伯清身上的锁子甲烧燃着了,浓烈的火星子,牵一发而动全身,旋即引燃了他所有绑缚好的火-药,火光与烈烟直矗云天,紧接着,『轰轰轰』的一阵震颤巨响拔地而起?,整座采石场都在地动山摇。


    温廷安是已经领教过了火-药的威力,但她仍旧心有余悸,温廷舜离钟伯清这般近,他是最?先会被殃及到?的人,他千万不能有事。


    但是,温廷安似乎还是吃了一步,那?大火蔓延了少年的身后,他逆光而立,她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孔。


    这一刻,意外生发了。


    第107章


    火折子燃出一簇爝火, 火光邈邈盈煌,刹那之间,彻底吞噬了钟伯清身上所有火-药的引线, 流光飞火不要命地?四溅, 那蹉跎的雨声之中, 伴随着一阵振天撼地的爆鸣声,再过?渡一场惊心?动魄的沉寂之后,整一座采石场,开始剧烈的地动山摇起来, 阵仗极为骇人。


    不论是地面上业已采掘好的的菱花燧石,还是各处隧洞,均是被一团铺天盖地?的热浪岩浆, 紧紧地?裹掩住了, 它们继而被震裂成了万千碎片,溃散, 迸溅,纷飞, 这?态势委实教人触目惊心?,诸多戍卒见?状,骇然不已,丢盔弃甲四下奔逃。


    众人争先恐后地朝着采石场外逃窜, 这?一份恐慌的情绪, 如?瘟疫一般,一霎地?,传染给了每个人, 鸦青色的硝烟游荡在采石场的周遭,人人面露骇色, 争作保命之状。


    温廷安心?腔怦然直跳,她听不到阮渊陵命她回斋的嘱告,此番,她心?中只装着一桩事体?,那便是温廷舜。


    又有一片硫磺气息的火硝,在不远处燃爆而响,将她的耳屏震得嗡鸣作响,钟伯清悉身都是稠血,面容与身躯被火光烧得面目全非,他扬起不断淌血的胳膊,再一次燃起身上最后的火硝,末了,在硫磺响炸的那一刻,钟伯清朝着温廷舜飞扑过?去。


    温廷安见?状不妙,忙对不远处的少年低喝道:“温廷舜,仔细身后!当心?!”


    不知是呛了诸多浓烟之缘故,她的嗓音变得极为沙哑,音色枯槁,额心?紧蹙,眼?周蘸染了一抹薄红之色,眼?睑垂落,那细长的眸梢,剪碎了晌晴之下的烟云,盈盈水瞳之中盛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连她自己都没觉察。


    温廷舜并非完全没有留意到钟伯清的阴谋诡计,他侧身一避,不偏不倚地?避开钟伯清的攻势,但钟伯清身上的火药已然是炸了,火光再一度冲天而起,这?一回?,雨风剧烈地?打了个旋儿,汹涌奔腾的火势拐了个方向,照定了温廷安的方向,疾掠而去。


    变故生发得太过?于?突兀,教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温廷安饶是要逃,业已太迟,炯炯的烈火裹挟着铺天盖地?的崩石,朝她飞扑过?来,她还没来得及作出防备,便觉足下的地?面如?破碎的琉璃,被烈火撬开了成百上千道裂纹,她的重心?在此一瞬失了衡,整个人沉沉地?陷下去,庶几是逃无可逃,万劫不复。


    温廷舜的眸瞳,清明地?倒映着温廷安的面容,他行将道出口的话,此际,陡地?哽塞于?喉腔之中。


    世?间一切声音,仿佛就此被摒弃而去。


    山火潦烈地?飘摇,长夜如?绞索般漫长,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一场血猎,父王命人纵火烧掠山林,他身为太子,领头纵马,搭箭田猎。那一片被大火吞噬成地?狱的山林之中,有一只他豢养的雪狐,他眼?睁睁地?看着它被烈火烧身,但后来他发现,雪狐背后还中了一枝翎箭,血丝从它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逝而去。


    它望向他的眼?神,是那般的平寂,平寂之下,是绵绵无尽期的黯然与绝望。


    这?是湮灭在温廷舜心?中最深的梦魇。


    一切他所喜欢的东西,最终,皆是要离他而去,因他而死。


    这?就像是指尖之上的一握砂,无论如?何用力地?攫取,都无可避免要历经一场从指罅之处流逝奔流的命运。


    他根本抓不住。


    倏忽之间,那一只小雪狐变成了温廷安的身影,这?教温廷舜堪堪定了定神,她的眉眸烙印在了他的心?尖上,挥之不去。


    温廷安不能死,他真的不能再失去她了。


    这?厢,温廷安陷入不断皲裂的地?壳之中,眼?看要被大火一举吞噬,她脑海之中一直在想着逃命的法子。其实,她业已想到一个法子,自己的袖袂之中还藏有一个龙爪钩,只消将龙爪钩奋力朝外一抛,她便能逃出生天。


    温廷安也这?般做了,但理想与现实的情状,落差是非常大的,她的重心?一直都不太稳,龙爪钩也一直抛不出去,上头也一直有诸多碎石和?尘霾砸落下来,慢慢吞噬了她的身躯。


    温廷安的心?中沉了又沉,她真的葬身于?此了么?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道了一句,她不信。


    比及她再要往上抛出龙爪钩之时,一道游蛇般的软剑,伴随着一道摧枯拉朽的暗芒,破空垂下,一举缠住她的腰窝,紧接着,将她朝地?面上一抬,温廷安就这?般被拖拽了出来。


    惊魂甫定的间隙,温廷安重新?抬起了眼?眸,第一眼?便是看到了温廷舜,少年面容苍白到了极致,黑曜石般的邃眸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那一柄软剑的剑柄之上,都是稠湿的血,是他掌腹流淌而出的血。因是握住剑柄的力道过?硬,少年的掌背与腕骨等处俱是青筋狰突,苍青的筋络,呈现出一派摧枯拉朽之势,一径地?蜿蜒入袖袂之下。


    方才温廷安所陷落进去的那一块塌洞,就在下一刻,被流火即刻夷为平地?,若是温廷舜迟了那么一秒,温廷安很有可能便是没命了。


    生死只在一瞬之间,是温廷舜将她从鬼门关之中救了回?来。


    温廷安见?至此状,整个人俱是震住,她喉结一动,刚想说些什么,但在目下的情状之中,动乱丝毫没有平息,方才那个塌洞陷落下去的时候,此际,他们二人所处的地?面,又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乱石四下飞滚,三?不五时就要朝着两?人这?端飞迸来。


    温廷安吐息一滞,要拽住温廷舜一块逃离,但她的速度根本不及那一块大石头,并且,温廷舜已然先她一步做出了行动。


    他倾身迫近,挡在她的近前,替她抵挡住了四面八方飞窜过?来的崩石,一切的暄腾和?嚣杂,皆在此一刻安谧了下来。


    在巨大的失重之中,两?人被震飞在半丈之外的石地?之上,在这?个过?程当中,温廷舜一手护着温廷安的后脑勺,一手托紧了她的腰肢,及至蘸地?的那一刻,温廷安陡觉一块重物自远空飞溅而来,狠狠地?砸中温廷舜的后背,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之中,她闻着覆护在身上的少年,传了一记游丝般的闷哼之声。


    她每次遭遇危难之时,都是温廷舜庇护在她的身前。


    这?个场景,让她感觉穿越到了许久之前,是在举行升舍试的那一日,叛贼朝着她射了一枝乱箭,她躲闪不及,是温廷舜挡在她的身前。


    箭簇差点刺中他的心?脉大穴。


    打断温廷安思绪的,是一股极为浓郁而湿热的血腥气息,她感受到湿腻凉薄的液体?,从少年的身躯之中缓缓流淌了出来,逐渐蘸湿了他的夜行衣,也蘸湿了她的手掌心?——这?是温廷舜的血,血丝是这?样的冰凉,如?霜如?霰,教她一阵猝不及防,身子骨俱是绵长亘远的一阵颤栗。


    温廷安没有动弹,任凭这?些血,徐缓地?浸湿她的袖裾,她缓回?了神,适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很轻很轻地?揪了揪少年的衣裾,想要轻唤他的名字,却是发觉自己的喉咙早已哽塞。


    光线如?此晦暗,让她根本瞅不清楚少年的具体?容色。


    “二弟。”晌久,温廷安鼻翼轻微地?翕动着,哑声唤了一下少年。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冗寂。


    少年根本不响。


    甚至连声息也断灭了。


    温廷安齿隙发寒,眼?周灼热,复唤一声:“温廷舜。”


    少年仍旧不响,静默如?谜,了无生气,空气愈发稀薄,他的躯体?愈发冷凉。


    温廷安这?才终于?认清了一桩现实,过?往的伤对于?温廷舜而言都不算什么,因为那些都是在他的筹谋之内的,可是,今次这?被巨石砸中了心?脉,是他救她所致,原本并不在他的筹谋之中。


    温廷安按捺住滔天的忐忑与不安,缓缓地?扬起一只颤瑟的手,往他修直柔韧的背上探去,很快便是触着了一物,是一块被火硝熏染得滚烫沸炽的重石,重石棱角众多,摸着格外扎手,就在方才,这?些棱角悉数扎入了温廷舜的背部。


    他的背部,怕是早已遍布千疮百孔般的伤创。


    温廷安眼?窝酸涩至极,揪紧了少年的骨腕,“温廷舜,你不是还有一些话,没对我说么?你说,我听着。”


    少年不响。


    温廷安继续道:“你有诸多的谋略,还没实施,你不能就这?样歇菜啊。”


    过?往两?人相处的种种,一帧一帧地?浮现在脑海之中,很多都是碎事琐忆,原本温廷安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比及想起,却是发现这?些事她铭记了这?般久,他为她所做的种种,她都记得,且记得一清二楚。


    她憎恶自己的软弱,每逢性命忧难之际,都要他来救。


    可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搭救之中,她发现自己生出了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


    她最初对温廷舜,只有提防、讨巧与做戏,但在光阴的此消彼长之下,在诸多患难之际,他回?应她的,是他的舍身相救。


    温廷安望定温廷舜,畴昔时分,她一直窃自祈盼,假令反派死了,那么她就会得救,因为反派不会再将她做成人骨灯笼,山高?水阔,万事大吉。


    可是,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在黑暗之中望着温廷舜,预想之中的喜意和?快慰,并未如?期而至——


    一种不请自来的阵痛,如?万蚁噬心?般,深深攫住她的身躯,她感觉自己脸上一片冰凉,伸出手一触,掌心?腹地?除了温廷舜的血,还有一滩咸湿的泪渍。


    温廷舜,你醒醒啊。


    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


    温廷安把?头抵在温廷舜的胸膛上,想谛听他的心?跳,可目下,只能逐渐减弱下去的心?脉。


    她好像要失去他了。


    第108章


    重石之外露了一块豁缺, 绀青的天光如一盏残半的银釭,上晌照着叫魂似的淫雨,下晌掩照着动乱的流石火光, 只见?采石场上, 动乱历久稍歇, 钟伯清并及几些叛将,悉数教阮渊陵使人镇服。


    沈云升带九斋抢身而出,前去扒拉堆沉的沸灼石块,滚滚浓烟像极金虬凝咽, 无声无息,往众人面容钤下一道模糊的翳影,情绪不近真?切, 那呛人的烟云, 拼了命地往骨缝里钻爬,寒意澹澹, 众人的吐息都给磨成了一条紧弦。


    目下这石堆,他们亟亟扒拉着, 丝毫不敢有?懈怠,比及金乌坠西,穹色黯淡,给将来未来的夜, 皴擦至一抹枯旧的黛蓝, 沈云升等人已经挖至了最底层,好不容易扒拉却了一块温凉的大岖石,他们眼睁睁地望见底下是两具一黑一灰的躯体, 很快认出了他们为谁,覆在上方的少年是温廷舜, 他护在下方的人是温廷安。


    众人忙将两人从石罅底处掀出来,他们浑身是血,陷入昏厥,看这厢,温廷舜护着温廷安的后脑勺,一只手覆护她的后腰,又凝那厢,温廷安额心埋于温廷舜的胸膛间,数绺鸦鬓,碎乱亸肩,如杏花般白瓷的容相上,眼?眶濡红泅湿,概望而去,两人如一条藤上两只缠搅的瓜,彼此不相离。


    这一幕,俨然一轴铺陈写实的水墨,不经意之间,堕入每一人的眼?底,俱是激起阵阵潭涟,经久未平。一众少年静默无言,因是大致猜出了甚么?情状,又品出此间藕断丝连的端倪,他们什?么?都没问,九副心肠,各具九份心绪罢了。


    一宿苦战,又历经了诸多曲折,温廷安殊觉自己昏厥许久,待睁眼?时,便是在熟稔已极的监舍之中,只不过?那身旁的人,不是同栖一檐的吕祖迁、杨淳和苏子衿,只有?崔元昭一人。


    温廷安下意识望向窗槛之外,丈算天时,以晓得?自己到底昏厥了多久。


    春夜露浓,东风熹软,子规声断,只管那檐阴处,悬有?缺一角的淡月,阑干影卧石台,外头处的景致隔得?遥远又幽缈,反观内中,烛泪堆叠,燃有?一鼎好闻的瑞金香灯花已结了好些时候。


    一天打飞脚似的逝去,她昏厥了约莫十二时辰,醒时是在翌日值夜牌分。


    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温廷安不如平素那般惕凛善思,此番并未觉察崔元昭出现?在男舍有?何不对?劲,脑海里首一个?问题便是:“温廷舜他如何了?”


    甫一出口,温廷安惊觉自己嗓音之沉疴,吐音之枯槁,那音相,形同久未开口言说?的人,此际唐突地启了口,字句沙哑极了。


    崔元昭一行替她斟了水,且看着她将温水酌下,一行替她掖了掖衾被,俄延少顷,娓娓道?:“温兄伤得?有?些严峻了,既是伤筋,又是动骨,昨夜,阮掌舍请太医署的孙医正,目下的光景里,孙医正业已望闻问切,拟了药方子,也?使人抓药了来,这晌,温兄吃过?几副药,行相渐有?血色,孙医正说?并无甚么?性命之忧,这一点,你毋需挂心。”


    温廷安垂着浓卷的鸦睫,望着熙风吹动着的罗帏,罗帏空空,她的心头处,不知为何,竟是也?随之泛了一阵子空茫,仿佛有?一枝莫须有?的杨柳枝,在自己心湖处蘸水,有?一下没一下,撩拨着匝匝的晴光,一时之间,她心绪百结,那是自己未曾有?过?的心绪,她道?:“我去看看他。”


    行将下地,却在此刻,崔元昭悄然摁住了温廷安的手,更为准确地说?,是捉着了她的骨腕,这教温廷安怔忪了片晌,行将挣开崔元昭的手时,却听她轻声道?:“你是女儿家,我已然知晓了。”


    话落,温廷安蓦地停住挣手的动作,窗槛之外的光影溅落在两人之间,如猝不及防的银天一线,将这份平衡一举割破,那时千帆过?尽后的空寂。温廷安适时觉察到,这一座监舍之中,为何没有?旁的人,独且崔元昭一位,想来他们都晓得?了真?相,皆是在避嫌,而崔元昭是九斋之中唯二的女子,自当要来照衬她。


    “你们都知道?了?”温廷安比预想之中的要平静,被发觉女儿身的身份,是在她预料之中的事体,不过?是早晚的情状,她没料到事态就?这般早就?生发了。


    烛火摇红,光尘匝地,寒寒火光敷照着崔元昭的侧颜,她菱唇翕动,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有?千万个?问题要问,但思绪在千嬗百迢之后,最终仅是化作了一声惋息,她道?:“我猜他们大抵都是知晓的,毕竟,将你和温兄从硝石堆里救出来的时候,再是迟钝的人,亦能看出你的行相,至少,我觉得?你定然是个?女子。”


    温廷安看着对?方的盈盈水眸,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可是想问我,我为何要乔装成女子,是也?不是?”


    被洞穿了心事,崔元昭竟是也?不觉羞腆,纤手支颐,一瞬不瞬地望定她,纳罕地道?:“是,我很好奇,你明明是女娇娥,为何偏作男儿郎,当男儿郎到底有?哪样好,若是要读书,只管伯父伯母替你延请个?闺塾师便是……”


    言未罄,翛忽闻见?温廷安道?:“倘或我要入仕为官呢?”


    崔元昭一噎:“为官?”


    这大抵是她没料想过?的事,崔元昭眸露惑色,道?:“你为何执意想要做官?是胸有?抱负,为大展宏图,亦或是为了位极人臣,扬名立万?”


    温廷安搁置下了水盏,失笑道?:“二者?兼有?罢。不实相瞒,崔姑娘,我今生今世,身作崇国公府的嫡长孙嫡长子,有?且只有?做官这一条路,既是选择了,当须一路步至尽头,我学读、升舍、替东宫效命,皆是为了平步青云,以复我温家门楣。”


    思及了甚么?,温廷安补了一句:“这是女娇娥根本做不成的事,这个?世道?留给女娇娥的路,无非是嫁作他人妇,而给男儿郎,却是闬敞宏达的明日路,我道?这些话,只是想说?,我有?扮作男儿郎的隐衷。


    这番话从温廷安口中道?出,如血淋淋的剑,扎碎了崔元昭内心深处潜藏的一场绮梦。


    这样的温廷安,与她畴昔所接触的儒雅温隽的公子,有?着微妙的迥异。


    但是,崔元昭更多的是一份钦佩和忧戚,“关于身份,其实,阮掌舍也?晓得?了。”剩下的话,崔元昭没有?同她说?下去。


    彼此皆是聪明人,懂得?自然都懂。


    在阮渊陵眼?中,九斋是没有?秘密可言的,九斋所知晓的事情,等同于他也?知晓了。


    温廷安心中悄然打了个?突,在瞬息之间,她迅疾地盘算了一番此间的利害,她女扮男装的事,一直只有?温善晋与吕氏知晓,爹娘让她在舍学读、参加春闱,往大里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欺君之罪,兹事若是捅到了官家那处,纵然有?赵珩之与阮渊陵从中疏通关节,命可以保住,但这仕途,必然是会?断送进去,自此与青云之巅无缘。


    但往小里说?,这事情有?且仅有?阮渊陵晓得?,只消他秘而不宣,温廷安照旧可以赴春闱、考科举。


    她的命脉,她的人生,俨似弈局之上的一枚棋子,捻在阮渊陵的掌心之间。


    一切皆是听凭在他手中的了。


    恰逢此刻,崔元昭亦是道?:“阮掌舍嘱托过?了,待你醒时,去他的斋院一趟。”


    很明显,阮渊陵有?话同温廷安叙说?。


    温廷安从未这般局促过?,她知晓,阮渊陵是温善晋的得?意门生,看在她父亲的份上,阮渊陵至少会?留几分面子和可转圜的余地的。


    但她到底不能将情状肖想得?太乐观,毕竟这天总有?不测之风云。


    目下,温廷安抵了斋院,阮渊陵正在写呈文,簟帘外闻着动静,便是隔烟淡淡地睇她一眼?,少女大病初愈,着一袭常昔的儒生常服,腰束湖色丹纹蹀躞带,相容盎然且英气?,鎏金日色披照其身,像是落着一件觅渡的袈裟,衬得?玲珑纤细的腰身勾勒在了光尘之中,写意又朦胧。


    阮渊陵微不可查地低叹了一句:“长大了。”


    温廷安视线垂落在杌凳间,视线描摹着上边的云水纹,闻着此声,没听个?真?切,便道?:“掌舍寻我为何事?”


    温温淡淡的三言两语,便是将案前男人升起的思绪,兀突突地吹灭而去。


    阮渊陵薄唇抿成了一条细线,道?:“你目下伤势如何,可还要紧?”


    温廷安道?:“承蒙掌舍挂念,我糙养惯了,那点小伤不打紧的。”


    她一直在等阮渊陵问起他身份的事情。


    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让她一直心持悸戚之意。


    可是,静候了晌久,温廷安没有?等待身份的诘问,而是一封空白的敕牒,这是从内廷发来的文牍,说?大理?寺寺丞一职有?缺,让阮渊陵荐任人才。


    温廷安看到这一封敕令,心头微跳。


    阮渊陵道?:“此则太子对?你此番任务的嘉赏,月后便是春闱,你可要好好备考,至少得?要二甲及第,那么?,这个?敕牒才能顺遂地授予你。”


    “不过?,得?到这份敕令以前,本官还有?个?条件。”


    温廷安稽首道?:“掌舍请说?。”


    “从今往后,你同九斋分开治学,在春闱开始前,日常来往,只能与元昭一人,为免你分心,其他人一概不能见?,知否?”


    第109章


    繁花深处斋院, 簟帘半卷东风吹,都道是窗槛之外,春归翠陌, 平沙茸嫰, 垂杨金浅, 只遗憾,温廷安大抵是了无心神,赏阅这般的景致的了,她的神魄仍还牵系于阮渊陵这番话中。他之所言, 不是昭告,也不是嘱托,而是一声平静的命令。


    这一刻, 温廷安心中得了结论, 阮渊陵应当是在含蓄地说起那一桩事体的了。她女儿家的身份,已于九斋之中泄露, 从今往后,虽说仍将她同男儿来养, 但在日常来往之中,要教她能?避嫌的话,尽则避嫌。


    但与九斋相处了这般久,细数而来, 已有好?些时日, 倏尔让她同他们分开治学,她大抵不会很快能适应。届时春闱将至,众人皆有各自归宿与命途, 阮渊陵遣她去大理寺,吕祖迁、苏子衿与杨淳三人, 应也会授予大理寺的官职,沈云升留在太常寺或是晋升至太医署,庞礼臣、魏耷身手极好?,应当可以在二府三院之中谋个一官半职,抑或是跟随苏清秋将军远征,崔元昭也会有很好的归宿。


    那么,温廷舜呢?


    ……他会去往何处?


    温廷安心中所想?的第一个答案,是去大内翰林院或是龙渊阁,毕竟他是魁院上舍生,魁院学得是书学,加之温廷舜的底蕴深厚,造诣博识,凭他的才学,就职于翰林院全然是不成问题的。


    他应当是也会有好?的出路。


    但不知为何,温廷安心中隐约有一种不安之感,她感觉温廷舜不会去翰林院,更不会去龙渊阁。


    直至现?在,她才发现?了一桩事体,她好?像从来不曾了解过他,只知晓世人对他的褒扬与溢词,至于他心之所向,少年内心真实?的景观,她好?像不曾触及过。


    经此一役,温廷安殊觉,自己看到了畴昔不曾看到过的人和事。


    心中也有诸多新?冒的念头,它们悉数如雨后春笋,在她心壤之上争先萌芽与拔节,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能?听到心跳怦然的声?音。


    思绪回拢,阮渊陵这一道嘱令委实?兀突,温廷安抿唇不语,阮渊陵搁放下了朱笔,肃然地剪起双臂,道:“廷安,你应当清楚自己的身份,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去,此间的明细利害,你是一清二楚的,本官也不必多赘言。”


    不等温廷安作答,阮渊陵复又凝声?道:“你入了鸢舍,便永远是九斋的一员,不过,你身份特殊,此际也遭致泄露,春闱过后遣你去大理寺,不失是一道上上之策。大理寺是太子统摄的三司之一,你往上有人庇护,并不怕有心人从中作梗。再者,送你去大理寺,并非本官一人定夺的主意,更多是你父亲的授意,知否?”


    “父亲?”温廷安眸瞳猝然一瞠,心中掀起万丈狂澜,思绪如石青板阶之上的苔藓,既是斑驳,又且芜杂。


    阮渊陵见她面露抑色,知晓她今时今刻可能?还被蒙在鼓里,遂是解释道,“伯晗当是还没同你说起一件事,是这样,你和温廷舜离开常氏酒坊的那一昼,伯晗与元昭、子衿取回账簿,为了不让掌事姑姑起疑,你父亲走了一出出其不意的空袭之计,混淆了视听,坊间的人果真中计,也卸下了防备,伯晗他们才得了时运,乘隙将账簿送回鸢舍。”


    阮渊陵之所言,不可不谓是,一语掀起了千层风浪。


    温善晋是一直悬在温廷安身上的一柄锋刀,总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里,刺她一刺,从元夕夜看他同赵瓒之于茶楼晤面的那一瞬,温廷安便对温善晋的事留了个心眼,也一直不能?释怀。


    于现?下的光景之中,她听到了关乎温善晋的一部分真相?。原来,温善晋同赵瓒之交好?,是假意同他合作,是为了摄取其信任,好?拿捏住赵瓒之的把柄。这也是,为何常氏酒坊背后东家名簿上会署有两个名姓,这是为了赵瓒之对温善晋聊表诚意,而特地献上了一份薄礼。


    温廷安额心凝蹙,袖裾之下的纤纤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谨声?道:“父亲罹患肺疾,修养数月,这些都是假的么?是做戏给媵王看的么?”


    阮渊静默片晌,这晌才道:“正是。想?必后来,你能?瞅见他常日待于药坊之中,只为炼制所谓的长生丹。明面上,世人皆谤议你父亲跌堕,但私底下,你父亲是在暗度陈仓,其所炼制的丹丸,并非作长生之用?,而是制毒之用?,是为了应援太子麾下统摄的鸢舍。”


    阮渊陵所述的此些事体,其实?温廷安也有想?过,但自己之所想?,与旁人亲口澄清真相?,终归是有些不同的。


    仿佛有一枚隐形的钉子,彻头彻尾将温廷安钉于地面之上,教她丝毫动弹不得,周身都泛着一丝飕飕的凉意。


    温善晋并非甚么昏庸之徒,他不过一直是在同世人演戏罢了,演得太真,这天下人都悉数被他诓瞒了过去。


    好?一个瞒天过海之计策。


    温廷安攥紧着袖裾,冥思了良久,问起了其他事,“既然媵王获擒,那么,他,还有反叛的刑部尚书,还有那些在采石场内的劳役,他们当如何处置?”


    “关乎如何论处媵王,过几日会有一场三司会审,大理寺、监察院和枢密院会共同审查这个案子,当然,主审之人自当是东宫太子。”阮渊陵淡声?解释道,“除了审判媵王,三司也会齐审刑部尚书。”


    三司会审?


    温廷安眸心怔了一怔,三司会审是最高?等级的司法庭审,一般是要官家躬自翻阅卷宗,再由执政的宰执对奏章贴黄,兰台的台谏官、翰林院的大学士逐次作花押,一次次审批允过,再相?询过三法司的意见,磋商好?会审的具体日子与时辰,三司会审才能?顺遂召开。


    主审官居然还是太子赵珩之。


    照此看来,赵瓒之是永无甚么翻身之地了,连同他的拥趸钟伯清也再无活路可言。


    温廷安思绪流转了一遭,又问道:“那常娘、椿槿她们呢?”


    这些人,都是赵瓒之从幽州漏泽园之中,所遴选出来的棋子,计划将成,她们便是磨刀石,计划败落,她们便是棋子,拉出去挡刀的棋子。


    温廷安与她们都打过照面,她们本质都不是恶人,只不过因为立场不同,所图不同,才站在了对立面罢了。


    阮渊陵容色淡寂如霜,“法不容情,她们之所行,会受甚么刑罚,想?必你并非不晓。”


    这是必然的。


    温廷安在升舍试前?,大致将大邺的刑律疏议通诵一回,心中早有了定数,但她不愿去深信,常娘与椿槿会因为跟随媵王,而落了个午门抄斩的遭际。


    但事实?告诉温廷安,常娘与椿槿等人,贪墨洗财、私冶火械、通敌叛国?、结党营私,这些事她们虽说都没做,但至少是包庇了媵王,并从中起到推波助澜之作用?,一言以蔽之,她们也有了谋反之心。


    自古以来,『谋逆』一事,素来是毫不可赦的重?罪,不论先帝熙宁帝,亦或者当今治国?的恩祐帝,皆是十分忌惮功高?震主亦或是心存贰心之人,赵瓒之便是属于这一类,理所应当地,任何追随他的人,或是效忠于他的人,便是都不能?留下活口,以永绝后患。


    温廷安是知晓这个道理的。


    但这让她深觉造化弄人。


    阮渊陵见着她这一副情状,一时之间,那硬韧的心肠不由有些动容,对她温声?道:“三司会审行将于大后日在京衙召开,届时本官带你去领略一番,也算是在春闱以前?,提前?给你开拓眼界了。”


    温廷安怔了一怔,“我?也能?去么?”


    阮渊陵拇指静静地摩挲了一番玉扳指,“自然是可以的,你届时扮成寺内录事,随周廉一同前?去便好?,不会用?人留意在你身上。”


    温廷安刚要舒下一口气,却在下一息,听阮渊陵道:“让你去旁听,其实?亦是太子的授意。”


    太子是打算召见她么?


    阮渊陵看出了她的踟蹰,一阵失笑,嗓音软了几分,道:“别怕,太子并不可怖,寻你也并非大事,你任务完成得这般好?,他想?亲自见你。”


    温廷安垂敛着薄薄的眼眸,心中升起了一丝困惑,为何要单独召见她,不让整个九斋同去?


    并且,按说起来,她觉得温廷舜的功劳才是最大的,这地契是他谈下来的,这一切的棋局,几乎都还是他躬自筹谋的,太子纵然只召见一人,合该是温廷舜才是,为何要见她?


    温廷安想?不通此中关节,但也不欲多去问询,毕竟这不是她该去涉足的问题,此间,她思及了什么,转而又凝声?问道:“媵王获了擒,那么完颜宗武呢,他如何论处?”


    阮渊陵默了片晌,言简意赅地解释道:“今晌,完颜宗武被宗策殿下所派遣的人马,遣送回金国?。”


    这般心平气和的结局,有些出乎温廷安的意料,她顿了一顿,追问道:“官家和金禧帝,都知晓这件事么?”完颜宗武与赵瓒之里外勾结,完颜宗武将元祐三州的地契,都给予赵珩之,如此,金禧帝领土丧失了一角,不可能?无动于衷。


    阮渊陵道:“宗策殿下封锁住了这层消息,对金国?只说是完颜宗武在大邺游历行学,至于元祐三州的地契,就算是宗策代?宗武送给太子的见面礼了。”毕竟,经此一役,完颜宗武再无翻身之地,金禧帝下边的龙座,未来是归属于完颜宗策的了。


    温廷安一副日有所思之色:“那么长贵呢?”


    阮渊陵道:“正在大理寺的诏狱之中关着,同梁庚尧是一样的待遇。”


    长贵还不能?死,他还有别的用?处。


    末了,该问的,其实?都问过了一回。


    温廷安道:“晚辈还有一个请求。”


    阮渊陵眸心压黯:“但说无妨。”


    “能?否让我?去见一见——”温廷安本欲说二弟,但话到了喉舌之间,不知为何改了口,“让我?去见一见温廷舜?看看他伤情如何?”


    第110章


    一夜杏花湿雨, 庭舍悄静如许,细听?莺啼燕语,分明共人愁绪, 怕春去。


    温廷安来谒温廷舜时, 是在两日之后的巳时牌分, 本来她当日便是可以去他的庭舍,但不知为何,大抵是生出了一些近人情怯的心思,延延挨挨了许久, 在三司会审前一日,才迟迟下定?决心。


    这个时辰,少年?已然是初愈得差不多得了, 正靠坐于茵褥之上, 淡淡披一件玄黑单衣,一手执着软剑, 一手正执着一条细绢,轻拢慢捻地擦拭着剑刃之上的血渍。


    此一空当?儿, 她往软剑处睇了一眼,感觉那一柄剑与寻常有些不同,但她也没太过在意?。


    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药草香气,罗汉榻旁的杌柜上, 因是刚刚搁放过一只?盛药汤的青瓷碗盏, 碗底在梨木面上留下一道方圆的浅痕。


    箭漏迢迢,桐香暗浮,温廷舜正拭剑得专注, 闻一串毫无戒律的步履声,闻音辩人, 晓得来者是谁。他的眸梢与薄唇,俱是抿起了一丝极浅的弧度,搁放下软剑,一行起身给她沏茶,一行让她随意?拣座,温廷安有一丝局促,指根半拢,捻着膝前的袍裾,坐在一张铺有绒毯的矮凳上。


    她双眸低垂,手肘抵着膝部,手掌托着粉颐,侧眸悄然注视着他。只?瞅那蓬窗之外?,翠阴转晴岚,空尘处乍泄出一缕鎏金日色,不轻不重地镀于少年?侧影上,映彻出一具明晰容相,端的是赏心悦目、楚楚谡谡。畴昔,温廷安纯粹觉得好看,总是大大方方地看他,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有些不太敢直视,总觉得多看一眼,便会灼烫肺腑。


    温廷安心思缭乱,想要开口说话,下一息,便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执着一盏环柄青杯,静置在她近前:“长兄慢用。”


    『长兄』二字,像极了海上云雾,裹漫在两人之间,显得客套且生分。在采石场上,他是直呼她名的。


    温廷安心里?有些落差,面上并不显,言谢,掬起青杯慢酌了一口,对方明明沏得是涩辛的君山毛尖,但她尝之无味,踌躇了一番,指腹捂着温热的杯壁,“温廷舜,我……”


    温廷舜听?着她略显畏葸的声音,眸角轻轻敛弯起,偏眸过去,“长兄是想问我备考的情状么?”


    他指了指放在案几之上的书简,淡声道:“我改考武科了。”


    “改考武科?”温廷安低声重复了一回温廷舜的话,起初没反应过来,但再咀嚼一回的话,适才觉得不对劲,目色微骇,“你不是考进士科的么,怎的改考武科?”


    原书的剧情当?中?,大反派学得是书学,若是考科举,考得也是进士科,武学是与他毫不沾边的事。


    再者就是,高?中?素来是反派的梦想之一,考进士科,温廷舜势必是十拿九稳,但考武科的话,这种程度相当?于什么,相当?于高?考一个月前,突然从文科转到?理科,其难度可想而?知。


    温廷安的第一反应是骇然,但温廷舜的容色凝穆深寂,丝毫没有玩笑之意?,她稍稍镇静下来,但胸腔之中?满是无法释怀的惑意?。


    她困惑的时候,温廷舜亦是在注视她。


    温廷安今晌着一身黎色对襟宽褃袄袍,束发披冠之下,是一张清丽柔韧的脸,黛眸雪颐,容相秾丽,她深思之时习惯性微垂鬓角,一绺鬓丝,自发冠处不安分地飘散于颊侧,其后露出剔透的耳根,碎金似的暖和?日光,迸溅在她姣好的颈部处,肤色熠熠,几近夺目。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寥寥地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地道:“是谁说,今后我做任何事,都不会再管?”


    少年?双手撑在腰后,姿势慵懒,歪头觑她,“怎的又?管起来了?”


    “谁管你啊。”温廷安陡觉自己被他编排了,愈发局促,匀吸了一口凉气,旋即找补道,“我是替温老太爷问的,你改考武科,他老人家知道么,若是知晓的话,你怕是要挨训。”


    “挨训便挨训,哪怕被斥得狗血淋头,至少,也比浑噩受命入朝为官要好。”温廷舜半垂着鸦黑的眸,睫羽在卧蚕处,投落出一片绵长的翳影,几分温笃的模样,这副模样看在温廷安眼中?,不免添了几分陌生之感。


    这一刹那,温廷安心中?受了一番触动,她放下杯盏,行至榻前,蹲踞了下来,双手抱着膝,脑袋抵在膝盖处,一错不错地凝视他,“你当?真想好了的话,那便去做,到?时候温老太爷获悉此情、要训人的话,你将责咎一并推至我身上就好了,就说是我教唆的,他要罚,便罚我。”


    少年?眸底的静潭,悄然掠过一丝微澜,支了支身体,目色前倾,嗓音沉了沉,“你不问我为何要选武科?”


    一种压迫感铺天盖地直逼而?来,彼此之间的空气,倏地撞入了一阵辛凉的桐花香气,香气如星夜之下的河汉一般,迢迢觅渡于温廷安周身。


    温廷安不避不让,望定?温廷舜:“我不晓你为何选武科,但你弃文从武,按我所想,你应是不喜欢书学,是也不是?”


    温廷安弯了弯眸梢,“我也不要想管你这、管你那,你想学什么、喜欢做什么,都可以去学、去做,在我看来,你做什么事都是可以做出一番成就的。”这就是反派男主的光环。


    温廷舜也望定?她:“那你呢?


    “什么?”温廷安起初没有听?明白。


    “温家的嫡长孙,习律学,授官大理寺。”温廷舜目色与温廷安的平行,嗓音低哑,“温廷安,这样的人生,是你的心之所向?么?”


    从未有这样的时刻,二人之间的窗户纸受到?了巨大的撼动,庶几是快被戳裂了去。


    温廷安的睫羽,如金粉蛾翅一般,在光尘之中?剧烈地震颤了一瞬,温廷舜一俯近的时候,桐花的香气益发浓郁,她本想将之前应付崔元昭的那一套说辞,对着温廷舜如法炮制一回,比至张口时,她却发现自己无法启齿。


    原主的命运,本就不是由她自己能做的了主的,她篡改不了剧情,便是只?能顺势而?为,力挽狂澜。


    她现在的目标,是要努力在春闱之中?夺得二甲,甚或是一甲,这般一来,东宫太子便会给她下发敕牒,给她在大理寺谋个一官半职。


    至于旁的,她决计不去多作想。


    温廷舜的问话,她答不上来,但目下有一桩事体,她不得不去确证一番,“所以,你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这一番话没头没尾,但温廷舜十分清楚她在问什么。


    漏窗之外?初过雨,风定?犹舞,晌日挂深树,娇花含烟半吐,远处遥山媚妩,近处重檐无声。


    温廷舜没答话,抽离修长的身躯,行至拔步床下,在箱箧里?中?的一堆书牍间翻找些什么,俄延少顷,他寻出了一块布绸,递给温廷安,温廷安费解道:“这是?”


    不待温廷舜解释,她揭开了布绸外?一层,再揭开中?一层,很快,撞见最里?中?的情状,竟是一件雪白玲珑的襟围。


    中?榜以后,吕氏为她新绣制了几件襟围,但掬在她掌心处的这一件,明显是她曾穿过的旧衣,至少是在升舍试以前。


    一抹赪色如过境急雨,席卷温廷安周身,她蓦地敛声屏息,殊觉胸口堵着一团沸反盈天的情绪,在不断崩裂,又?不断发胀,她是遇事不惊的性子,但从未遇到?过这般情状,她难以佯作云淡风轻。


    “你为何窃走我的襟围?”搁在往常,温廷安是抵死不认襟围是自己的,但目下,她的理智烧融成了一团浆泥,胸口俨似揣着一只?赤兔,怦然狂跳。


    温廷舜的容色亦是有些不太自然,“升舍试那晌,崔元昭拿着换洗衣物给你更衣,离开崔府时,你忘记捎走……”


    『襟围』这个词,温廷舜难以直接道出,静默片晌,他抬眸道:“我一直打算还给你,但苦无合适的时机。”


    许是腆然,少年?的相容之中?,亦是露出一丝局促之意?,触碰过布绸的手掌,有些无处安放,只?好揉摁着后颈。若是甫桑与郁清在场,大抵要惊掉舌桥,素来矜贵冷桀的少主,何时这般拘谨过?


    温廷安只?觉自己五脏六腑要灼烫得融开了,她实?在不知当?说什么好了,老半晌,只?挤出一句硬邦邦的话,“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但佯作不知,将我蒙在鼓里?,你可真无赖。”


    温廷安没有很生气,就只?是有一团羞臊的愠气,在心腔之中?四下散窜,她想斥人,但斥人的词汇实?在贫瘠,老半晌只?斥他是个无赖。


    少女的语气称得上是平寂的,但尾音那两个字,透露出一抹羞恼的意?蕴,细听?下去,甚或是是能听?出一抹嗔意?,教人酥魂侵骨。


    温廷舜没有辩驳分毫,嗓音喑哑如磨砂般:“嗯,我很无赖。”


    没料着他竟是如此坦然地承认,温廷安本念着他会辩解,届时她好给个台阶去,这一桩教人羞耻的乌龙,就这般揭过去算了,但温廷舜似乎没打算让她给他台阶下。


    温廷安道:“不论如何,我是你长辈,你都要敬我几分的,从今往后,不可如此非为,懂否?”


    温廷舜一顿,忽而?问了一句:“若你其实?不是我的长辈呢?”


    倘或,我们之间并无亲缘关系,又?当?如何?


    第111章


    弱桐丝千缕, 嫩黄匀遍鸦啼处,春寒尚浅入罗衣,又?一番淅沥浅雨, 鸢舍内中的斋舍, 橘灯映照朱幌, 日色旧照双人影。


    ——他这是在说什么?


    温廷安蓦觉荒唐,假设两人之间毫无亲缘关系?


    他已经?对她?知根知底,两人独处时,她?倒没往常那般自在, 思绪纷嚷,整个人都不安生。温廷安一行?将襟围用绸布裹好,一行?垂眸对他道:“你好生养伤, 春闱将近, 心绪收敛些,莫耽搁了学?业。”


    言罄, 便作势转身离却,, 下一息,听?着温廷舜大步踱逐上?来的声音,闻见他哑声低唤她?的名字:“温廷安。”


    温廷安心中绷紧着一根细弦,但到底还是止了止步履。


    少年行?至她?左后方, 深黯的目色如一枝细密的工笔, 细细描摹着她?肩膊轮廓,因是生了方才的变故,她?悉身赪腆到了极致, 耳根、后颈,皆是泛散着一片晕染的红, 俨似一轴写意的水墨胭脂。


    他垂住眸,蓦地想起畴昔她?问过他最多的话——


    『你到底是谁?』


    『软剑、轻功,到底是谁教授予你?』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一直都想知道这?些。


    其实很寻常,两人相处日久,饶是乔装得再好,总不可?避免会露出诸多的蛛丝马迹。她?对他生有困惑,他何尝不是对她?感?到诸多疑绪?她?总是会提前知晓很多事情,就像是会预知未来,甚或是有些事情,是他都无法遣人调查出来的,她?偏偏就能知晓得一清二?楚。


    温廷安身上?藏有秘密,温廷舜有时欲寻郁清查她?,但怕打草惊蛇,一直没有行?动,打草惊蛇倒是还在其次,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因为,他深信于她?,觉得她?不会诓瞒他的。


    倘或彼此都没入鸢舍,甚或是,温廷安没有通过升舍试,她?无心于学?读的话,在未来的日子里,她?继续当她?的纨绔子弟,他则继续实施卧薪尝胆之?计策,那么,诸多千丝万缕的纠葛与牵连,也将不复存在。


    过去的记忆,也必将消逝成?一抹如梦泡影,不近真切。


    崇国?公府于他而言,不过是人生之?中的一处逆旅寓居的驿站,搁在以前,他待大计将成?,必将事了拂衣去,可?目下,他却踯躅了。


    晌久,他心中一个念头尘埃落定。


    温廷安的双肩被温柔地扳了过去,少年的手掌饬在他肩膊处,两人相向而立,也是在这?个时刻,温廷安发?觉,在不知不觉之?间,眼前的这?个少年已经?高?出她?一个头了,她?的个头仅及他的胸膛。


    因这?身高?差,温廷舜身上?那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就这?般扑面而来,但比畴昔要好太多,他像是刻意收敛锋芒与爪牙的孤狼,露出了平素所没有的、柔软的一面。


    漏窗处乍泄出一丝熹暖的晓春晴光,槛尘收露,明霞烂漫,光尘镀在了少年的山根与卧蚕处,描勒上?一层鎏金般的浅影,这?般看去,显得他格外温驯乖软,与寻常矜冷的情状,迥然不同。


    温廷安怔了片刻,听?他说道:“你一直很喜欢问我是谁,我目下便写予你。”


    温廷安眼睁睁地看他托起了她?的手掌,修直如玉的手指,如吮酣墨汁的一枝湖笔,轻拢慢捻在她?掌心腹地,一笔一划慢慢勾勒。


    温廷安殊觉掌心处有一只不安分的小蚂蚁,在循回爬动,其所掠之?处,皆是泛散起一阵绵长颤栗的痒意。


    温廷舜拢共写了一句话,怕她?辨识的速度追不上?,他有意放缓速度。


    温廷安垂落眼睫,薄唇抿成?了一条细线,认真地辨识着,降落在掌心间的字。


    ——『谢姓,讳玺,字旻予。』


    温廷安眸色一瞠,温廷舜竟是姓谢。在原书之?中,姓谢的人家,寥寥无几,一提及此姓,所有人唯一想到的,便是早已覆灭数十年的旧亡朝,晋。


    并且,温廷舜的讳,是玉玺的玺,是天玺的玺。


    还有,他的字,旻予,应当是取自诗经?『闵予小子,遭家不造,嬛嬛在疚。于乎皇考,永世克孝。』


    关乎反派真实身份的这?些情节,在原书当中有一些笔墨是提及过的,但太细节了,是作为衬托主角的存在,温廷安是没有着重去关注。


    温廷舜他原来是……


    趁着她?怔神之?时,少年的薄唇轻悬在她?鬓角间,吐息微热,用气?声道:“我叫谢玺,生于大晋淳化二?十一年冬。你我之?间不同姓,是以,并无甚么亲缘。”


    温廷安匀吸了一口气?,这?般说来,温廷舜所说在理,甚或是,还要长她?好几岁。


    但这?些,其实都并不是重点。


    两人之?间,到底有没有亲缘,更不是重点。


    温廷安没有动弹,怔神了好一会儿,适才问道:“你是旧宫里的人?”


    温廷舜淡淡地嗯了一声,望定她?,指腹细细撩刮着她?的掌心腹地,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你可?是想起了些什么?”


    “我能想起什么?”温廷安殊觉温廷舜的问话,显得有几分意味深长。


    “没什么,”温廷舜摇摇头,薄唇抿起一丝淡笑,“你呢?”


    “什么意思?”


    少年目色俯近,“你的名字。”


    “我就叫温廷安,你不是已经?晓得了么?”


    温廷安发?现两厢对峙之?间,自己的手,尚还攥握在少年的手掌心里,多少有些不成?体?统,她?遽地敛回了手,下意识用手背捂着烫热的颊面,末了,后知后觉这?一举止有些小女儿家,她?略显局促地放下了手,扳回正题,道,“你姓谢,那你的生母闻氏她?……”


    “闻氏是伪饰的身份,她?原本是旧宫中里的嬷嬷,宫变之?时,她?将我救出,尔后千里流亡,蛰伏于崇国?公府,承蒙温善晋与吕氏搭救,也疏通了其中关节,我们才能幸免于残党追杀。”


    温廷安匪夷所思,没成?想父亲与母亲居然都晓得内情,不过是对她?秘而不宣罢了,她?缓了好一会儿,适才问道,“那闻氏她?目下的情状如何?”


    “安顿于江南之?地,身体?安康。”


    温廷安道,“还有,那两位押送媵王的玄衣客,又?是怎么回事?”


    温廷舜牵引着温廷安,让其在罗汉榻上?安坐,少时才道:“他们是晋朝旧部玄甲卫,以使软剑而得名,轻功亦是冠绝内廷十二?卫。”


    温廷安怔了怔,“所以说,你的轻功乃是师承自玄甲卫?还有软剑也是?”


    她?听?说过玄甲卫的赫赫名声,放在前世的语境来说,相当于顶尖的杀手集团,没料到温廷舜居然师承于此。


    “这?一柄软剑,作为相识的礼物,赠与你。”温廷舜执起了安放在木匣之?中的软剑,温廷安记得,便是刚进门时第一眼看到的那一把,难怪觉得不对劲,原来这?一柄软剑不是他自己的。


    细细凝视下,这?一柄软剑,造工简淡,剑身轻盈,削铁如泥,似乎还是一柄雌剑,与温廷舜所掌饬的那一柄软剑,煞是配对。


    就同干将与莫邪一个道理。


    “无缘无故送我剑做甚么?”温廷安面颊灼烫,没有去再看那一柄剑。


    温廷舜行?至她?的近前,将剑匣安置在她?手掌上?,“就当做是一件信物,我这?个秘密,眼下只说予你一个人听?,你要守好。”


    “就算你不送剑,我也不会同旁人说。”温廷安仍旧没有看他。


    不知为何,他一走进,一靠前,她?就容易变得拘谨,甚或是拘束。


    随着少年的俯近,她?能嗅到清郁的桐花香气?,像是隐形的罗网,将她?笼罩,她?下意识拢紧怀中的剑匣,垂下眸去,故作沉静地道,“送剑就送剑罢,横竖我正好也缺一柄。”


    她?这?也算是应下了。


    下一息,温廷安殊觉自己的脑袋,好像是被一股温柔粗粝的力道,很轻很轻地揉了揉,最后少年的指尖停顿在她?的鬓角之?间,将她?散落的一绺青丝撩至了耳根后。


    这?般的行?止,摆明儿更不成?体?统,但她?似乎也不抵触。


    待温廷安真正反应过来时,温廷舜已经?抽离了手,抚过鬓的那一手藏在背后,拇指与食指的指腹,慢慢地摩挲,似是在挽留住她?鬓发?间余剩的一缕余温与香气?。


    温廷安不知是怎么回至自己的庭舍里的。


    阮渊陵单独为她?配备了一座单人院落,从此往后,她?都不能与吕祖迁、苏子衿和杨淳他们同吃同住了。


    虽说,这?也省却了濯身时的方便,但不知为何,她?总感?觉一些事情,在冥冥之?中已然生发?了隐微的变数。


    兀自温习了一会儿功课,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总是回荡着数个时辰前的种种情状。


    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索性拨开剑匣,重新观摩了一会儿,越看,薄唇处浮现而出的笑,是遮也遮不住了。


    温廷安把脸埋入衾被之?中,后颈之?处渗出了一丝薄薄的细汗。


    与温廷舜的对话,点点滴滴地浮上?心头,她?不厌其烦地回溯,回溯时,又?窃觉自己变得堕落,明明还有不足一个月就要春闱,她?现在不好好念书,脑海里却是在想着这?些东西?。


    ——好有罪恶感?。


    直至下半夜,温廷安的心终算静谧下来,徐缓地进入深眠。


    第112章


    桐花无处避春愁, 也傍野烟发,东风著意?,先上小桃枝。


    今遭乃系三司会审的?日子, 阮渊陵已然提前使人将录事的?官服, 整饬好, 送与温廷安的?庭舍。录事不过一介七品芝麻官,那官袍便是藏青色银丝质地,只?见一只?娴雅白鹇,端丽绣乎其上, 气?势斐然?,适因裁剪熨帖,官袍穿在温廷安身上, 既不显宽松, 亦不显蹩脚,端的?是衬体无比。


    与官袍一同送来的?, 还有鱼袋与牙牌,温廷安将其佩挂在蹀躞带上, 一切筹备停当,便离了鸢舍,朝着大理寺的方向打马而?去。


    临行前,她余光之中瞥见了温廷舜, 天未明, 檐灯如一轴屏风,排铺开去,照亮了他的?面容, 身?后是绛紫的?残夜,少年披着漆色劲衣, 高束乌冠,疏淡地剪着手臂,倚在门槛上,淡着眼,上下?打量她一眼,眸色曳起一缕浮光,情绪隐湮在将?褪的?夜色之中。


    自打过了昨夜,温廷安有些腆于见他,甚至提起这名儿,多少心下?添了几?分不自在,心跳是如此不安分,迸跳如雷,她原是想要镇压,可愈是镇压,效果?却是适得其反。


    温廷舜行至温廷安近前,她柔韧姣好的?容相一点一滴地纵入他眸底,平时见她穿儒生?圆领袍,是毓秀温隽之风范,目下?,见她着藏青官袍,又是迥乎不同的?气?质,秾纤得衷,最后,他的?目色定格于她腰肢间的?蹀躞带上。


    温廷安倏见温廷舜行近前,少年劲韧结实的?双臂敞开,绕至她的?腰后,隐微之间,一阵清郁的?桐花香气?盈鼻而?至,这般的?姿态有一丝暗昧,温廷安一时蹐跼,不知当是先推开他,还是先问他要做些甚么。


    逢当踌躇时,她翛忽觉知到,腰间蹀躞带骤地一紧,她下?意?识垂眸凝视,适才发觉自己方才的?蹀躞带系反了去,温廷舜是在帮她纠偏。


    “好了。”少年嘶哑的?嗓音掠过耳畔,如酥在她耳屏边的?风,声?落,桐花香气?淡去,温廷舜退居两?尺,好整以暇地望定她。


    对于她的?去向,他什么都没问,仿佛早已?铭记于心。


    温廷安脑子发灼,怔然?了一瞬,连『谢谢』都忘了道上一声?,转首打马便走。


    少时,她的?身?影在视野之中逐渐淡成一道墨点,温廷舜面容上的?温色,也消弭了下?去,慵然?半倚于原地,慢条斯理地偏过眸,不远处的?戟门后,隔着淼茫辰光与云雾,隐约可见那处伫立着一道少年身?影,这人不是庞礼臣,还能是谁?


    庞礼臣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温廷舜,下?颔线条绷紧,周身?气?势冷若冰霜,周身?戾气?浓重,刚才那一幕,看在了他的?眼中,甭提有多刺目。


    本来他是要来送一送温廷安,结果?,因是迟来一步,便是见着了这般一幕。若不是念着此处是前院,他掌间的?朴刀怕是早已?按捺不住。


    庞礼臣大步走至温廷舜近前,口吻汹涌着一丝锐冷的?弑气?:“你跟我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温廷舜半敛着眸,容色波澜不惊,随庞礼臣到了其庭舍之中。


    天时尚早,远处的?书院里中,却已?传了一番抑扬顿挫的?学读声?,九斋今儿也是有早课的?,温廷舜掸了掸袖裾之上的?灰,刚一落步,便见庞礼臣提刀照定他面门,劈削了过来,攻势既快且狠,刀刃所过之处,掠起阵阵罡风,一阵大开大阖,作势要将?他打得满地找牙。


    温廷舜没使软剑,身?影如行云流水一般,徐缓地错开半步,俯仰之间,趁着那锋刀打着他近前划去时,他眸心黯了黯,薄唇抿起了一丝弧度,对庞礼臣道:“仔细了。”


    庞礼臣尚未反应过来,却见温廷舜已?然?破空纵掠半丈,他捏住了锋刀的?刀刃,罡气?一下?子消弭于无形,他沉腕抬肘,形同四两?拨千斤一般,于交睫之间,便将?庞礼臣的?掌间朴刀,轻而?易举地撬了起来。


    庞礼臣被震得虎口一阵痹麻,庶几?快握不住那一柄刀。


    温廷舜也没打算为难他,袖手一拂,任由刀锋铮鸣落回鞘中,眸底如古井般无波无澜,是一贯的?矜冷与寡淡,“庞兄承让。”


    庞礼臣磨牙霍霍,猛地以刀拄地,气?血一阵上涌,又交战了数个回合,却是屡屡不敌,对方不论武功,抑或轻功,远远在他之上。


    这一刻,庞礼臣心中翻涌起诸多复杂的?思绪,没成想温廷舜一直在韬光养晦,看上去弱不胜衣的?一个人,底蕴竟是如此深厚。


    但教他更愠怒地是,是温廷舜对温廷安之所行。


    今次,若不是亲眼所睹,庞礼臣大抵是不敢轻易置信的?。


    温廷舜怎的?,怎的?会亲自为温廷安系好蹀躞带?仅是这一眼,便教庞礼臣悉身?如罹雷殛,这温家的?兄弟俩,感情不是素来不睦的?么?


    假定庞礼臣不晓温廷安的?真实身?份,那么,看到这一幕,他仍旧可以解释为温廷舜是纯粹在关切长兄。


    但在数日以前,九斋将?二人自火硝乱石之下?,救出来的?那一刻,庞礼臣觉得,温廷舜应是早就晓得他长兄的?真实身?份,不过是秘而?不宣罢了。


    但纵使晓得,温廷安是长姊,而?非长兄,那又当如何?能改变甚么?


    庞礼臣不由追溯起畴昔种种——


    从在斋中争座位伊始,温廷舜让她坐至身?旁。


    每逢濯身?时分,在夜里将?众人驱策至旁处,让温廷安独自待在净房之中梳漱栉沐。


    元夕夜,温廷舜躬自执脂粉妆奁,为她点面靥、摹唇脂。


    鹰眼之术的?课上,佯作被庞礼臣重伤,引得温廷安关切。


    ……


    这些场景极为琐细又微小,但在冥冥之中自有联结,串成一条连贯的?线索,这俨似一只?纸鸢,钩柄牵系在此处,但纸鸢的?终处,却是指涉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真相。


    庞礼臣心中起了一发不可收拾的?褶皱,心中盘踞着诸多缠丝般的?问话,那逡巡于喉舌之间的?千言万语,最后稀释成这一句:“温廷舜,你以后离温廷安远点,否则,小爷叫你好看!”


    哪怕温廷安对庞礼臣并无那份情意?,但庞礼臣也不忍看她受到丝毫的?伤害。温廷舜对温廷安抱持什么念头,她可能不太明晓,但同为少年,甚或是说,同为男性,庞礼臣是知晓得一清二楚。除此之外,还有一腔少年意?气?的?妒火,焚烧在了空气?之中,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温廷舜狭了狭眸心,左手指腹徐缓地摩挲着右手腹侧,唇角浮现出一抹冷然?的?哂意?,“为何?”


    庞礼臣挑了挑眉心,这厮居然?还敢问『为何』?!


    他沉声?道:“我同温廷安称得上是青梅竹马,我母亲同崇国公夫人还是手帕交,打小时候,我们就玩在一块儿,对彼此都知根知底,我们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温廷安要入仕为官、成就一番事业,但到了一定的?年纪,她也必是要成家的?,放眼京城之中,唯一能同她门当户对的?、且最了解她的?人,是我,我能一生?一世对她好,护她鬓角无霜。”


    庞礼臣盯紧他:“温廷舜,别以为你处于近水楼台,就能先得月,你要认清你什么身?份,把那些腌臜的?心思都倒干净。”


    温廷舜垂下?眸心,秾纤的?睫羽覆落在卧蚕之上,止住摩挲指腹的?动?作,晌久,才道:“说够了么?”


    少年语气?自带上位者的?威严,这没来由让庞礼臣大为不爽,似乎他方才之所言,对温廷舜而?言无关痛痒,纯粹是屁话。


    庞礼臣正要还嘴,此刻,却听温廷舜道:“温廷安的?笔山落在我庭舍中,我正准备还,无瑕同你絮叨。”


    庞礼臣勃然?变了脸色,登时是铁青无比:“她的?东西怎的?会落在你屋中?”


    庞礼臣思来想去,想不通,又听温廷舜散淡地笑了笑:“昨夜,她在我的?屋中待了一个时辰,是来寻我讨教律学疏议的?问题。”


    这番话听在庞礼臣的?耳中,可谓是极为挑衅了,尤其是前半句,『一个时辰』,简直教他如罹雷殛。


    战火在两?个少年之间熊熊燃烧,偏生?温廷舜继续火上添油,佯作一副困扰之色:“待她晚间来讨教之时,再还她也不迟。”


    庞礼臣额庭青筋暴跳,挥刀削去,这场面,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这厢,阮渊陵身?为寺卿,三司会审有诸多卒务要提前准备,是以早一个时辰前先点卯了,他嘱告过温廷安,去官廨不足三丈开外,需要下?马步行。


    温廷安原先有些不解,今次可算是真真领教到大邺京官上班早高峰的?情状,慢行于前头的?,是着绯袍红袍的?官差,泰半系三品或三品以上的?宰执,蹑足于后端的?,是着清一色青袍的?低品小官,官阶一般居于五品六品甚或以下?。偌大的?御道之上,细细巡睃过去,众人比肩继踵,行进速度比平素慢很多,温廷安左右前后,皆是与己袍裾同色的?官员。


    这个时辰,很多人皆是吃着从早市里匆匆采买的?早膳,一行果?腹,一行喋喋絮叨。


    “听说东宫那位,今儿要在京衙召开三司会审,你们当猜猜审得是哪位人物?”


    “好大的?阵仗,多久未遇着了!”


    “竟还是太子亲自主审,一丝口风都未泄出来,你别卖关子,快同我们细细道来,到底审的?哪位大员?”


    开头说话的?那人哎哟了声?,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这道消息也是我从枢密院一位同僚那儿听来,听到这大员的?名头儿可吓了一跳,信也是不敢信的?。”


    这番话说得吊足了很多官员的?注意?力,竖起耳朵听那人往下?说,可那人却是适时悬崖勒马,往嘴上安了一处把门,道,“此中计较哪能随意?掰扯?”


    温廷安听罢,抿唇不语,少时,听到前头传了一声?尖哨般的?锐细嗓腔:“太子来了!诸位官爷仔细路,快快避让一侧——”


    第113章


    双阙中天, 凤楼十二,柳绦盛盛,不掩春寒浅, 那永昼之?中, 开道的应是宫里的公公, 御街上原是喋喋絮絮的百官,不论绯袍亦或是青袍,官居几品,此?际悉数寂了声息, 伏地叩首而?拜。


    温廷安略略定定心神,随众人伏拜之?时,在数点将生未生的朝暾曙色之中, 伴随着一阵磅礴的马蹄声碎, 只见数匹驂马并行驱前,其后是一座朱紫饰潢的皇辇, 玉毂珠帘,那幨帷时不时教薰风拂起, 掠开的一角中,隐微可见东宫天家的圣颜。


    温廷安垂落眸心,原书之中关于这位太子的着墨不是很多,但至少钦定了一桩事体, 恩祐帝薨逝后, 赵珩之被确立为储君,得登大宝以后,他励精图治, 广开言路,宫中府中俱为一体, 开启共治时代,待民?如?子,受百姓拥戴,不消说,赵珩之是一位明君。


    本来,赵瓒之?狼子野心,一直在从中阻挠,奈何此?下他谋逆之?计策告破,如?被褫夺蟹螯的穷蟹,已然是穷途末路,眼?下的光景当中,根本不系东宫的对手,太子心头大患除矣。


    这也是温廷安心头上的一个祸患,刑同悬于?颅首之?上的一柄铡刀。要晓得,赵瓒之?是全书之?中,作?恶势力仅次于?温廷舜的一位反派,如?果没有此?回九斋的剿灭行动,纵由赵瓒之?在采石场内大肆开掘菱花燧石,私冶火械,勾结金贼,这也将?会温廷舜黑化的开端。


    易言之?,赵瓒之?未除,那么日?后,他必将?成为温廷舜的一块磨刀石,百害而?无一裨。


    本来,温廷安一直不清楚温廷舜的真实目的、所图为何,但在阴差阳错之?下,这位大反派今番对她歇下心防,露出那冰山的一角。


    温廷安不着痕迹将?今昼温廷舜所述的话,回溯并反刍一回,当时她只顾着冁颜了,反而?忘却?深思?少年话中深意,今次细忖起来,不由心头剧烈地敲锣打鼓一番,身体逐渐凉下半截。


    他原名曰谢玺,乃系旧宫里的人,玄甲卫是尚存的皇闱死士,供他驱驰,软剑与轻功,俱承蒙滕氏所学。


    且外?,闻氏的真实身份是他的贴身宫嬷,许多年前宫中大火,闻氏护他逃到宫外?,流亡中原,一路颠沛流离,最终蛰伏于?崇国公府。


    旧宫,不就是数十年前江山相继倾覆的大晋么?


    谢姓,这是一个帝君王侯才会有的姓,那么温廷舜应当是宫里的皇子了。


    思?及此?,温廷安后背禁不住浮起一番飕飕寒意,后颈蒸出细汗,客观说来,温廷舜是前朝皇族,本该让先帝的禁军赶尽杀绝,是温家?收留了他,教他隐姓埋名、卧薪尝胆,当了原主的幼弟,温家?的二少爷。


    温廷舜为何要卧薪尝胆,不就是意欲复国么?


    本以为温善晋与吕氏将?她女扮男装,足够是一桩惊世骇俗的壮举了,没成想?,是她低估了原著的脑洞,更惊世骇俗地便是在后头候着她呢,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窝藏前朝余党。


    这传出去,原应是诛族抄斩的重罪。


    温廷舜亲自告诉她他的身份,想?来系出乎对她的信任。这说明?了一桩事体,在后期的剧情?中,他不会因为不爽,便将?她做成人骨灯笼。


    但她这般也算是同党了,包庇前朝余孽,端的是一桩无可赦免的重罪。


    温廷安思?绪恍惚许久,左右行官屡唤不应,晌后,她适才回神,发现皇辇离却?许久,官道?重新恢复通行。


    时辰不早了,她还得赶去京衙,五感交集之?下,行了约莫半刻钟的路,隔着一些距离,便见大理寺寺正周廉在官廨之?下候她。


    与畴昔的轻慢不太一样,周廉此?番待她较为周正恭谨,拱手为礼,替她应卯毕,一行同她浅叙三司会审的流程与计较,一行领她前去省院。


    进了银朱戟门,可见门旁矗有两只青石质地的獬豸,悍目雄躯,绕过几幢楹柱,两旁是漆檐廨廊,当中是阔阶穿堂,并一个三间厅,这时节,众多各职的京官形色匆匆,无暇顾及这多出来一位面生的录事,本身录事的官阶也极低,放诸于?大理寺形同,与狱掾、狱丞、司狱几无殊异,名副其实的基层官员。


    同周廉来往甚善的,迎面点?首便错肩而?过,若是来往不那么甚善的,便是不那么容易应付得了。


    审堂之?外?的台矶处,迎首行来一个着青袍的中岁男子,细目鹰鼻,阔颧宽颐,面孔瘦削,如?一枚马面铜镜。


    男子见之?,不仅未拱手见礼,且还对周廉阴阳怪气地道?:“哎我说怎的没寻着你人,原来是在这儿,案牍呈文写好了未,要是延宕了,届时少卿大人开罪下来的话,可该怎么办?”


    这位虽说算是周廉的熟人,却?是不折不扣的死对头,名曰袁宣,司任大理寺六寺丞之?一,正六品职事官,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寺正仅比寺丞低略一级,这明?面上,袁宣算得上是周廉的上峰,如?此?一来,颐指气使的气焰就烈了,话中也自是夹枪带刺。


    周廉一同袁宣打照面,面色微寒,免得不虚与委蛇客套一番,细细将?那呈文安置的事儿说妥当了。原来昨晌,他早就放在袁宣的案桌上,急待他复勘画押,偏生袁宣早早下了值去,今次点?卯被少卿催促着,心攒愠岔之?气,连公廨的门儿都没进,一言不发便寻着周廉泄愤来。


    周廉明?显占理,但袁宣摆明?不是省油的灯儿,也能拣着万千错处不松开,怒时偏笑着瞟人,搁在往常,他定是要给周廉穿小鞋的,今次不同,他将?主意打在周廉带来的新人身上。


    仅一眼?,见此?人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少年气相,面目细皮嫩肉的,看着极是面生,想?来是没遭受甚么毒打的,袁宣巡睃一遭,倏地指着温廷安,“你愣着作?甚?没见着今儿会审么,还不去筹备茶事?”


    温廷安前世在体制内浸淫数年,什么人没见识过,又什么情?况没领教过,这一会儿当是明?白了情?状,袁宣当这是在命令她去给大人物端茶送水呢,意欲走个下马威,打算好生磋磨一番她的锐气。就如?前世进体制头一年,她明?明?领得是文员的差衔,干的是犬儒之?差事。


    周廉蹙了蹙眉心:“袁寺丞,这茶水的差事儿,让录事来干,怕是不太妥当罢?让寺里寺外?晓得了,怕是会让寺丞落下口舌。”


    袁宣挑了挑眉庭,冷哂一声,含沙射影地施压道?,“庭审少时便要开始了,若是唐突了天家?和三法司,真正会落下口舌的,恐怕会是周寺正?”


    周廉相容难看,想?将?话辞挑明?:“其实,这位录事是阮——”


    “蒙寺丞大人恩祐,下官这便去筹措茶事,万望大人之?间莫伤了和气。”温廷安适时掩断周廉的话,淡寂的面容上,跟变脸谱似的,一瞬地换了一副得体卑恭的陪笑。


    袁宣鼻腔里嗤出一记哼声,睥睨了周廉一眼?,负手在背,昂着下颔道?:“还是新人明?事理、识大体一些,周寺正,多跟新人学学,要不然,你不会延挨了两年,还是个小小的寺正了。”言罄,就往公廨去了。


    周廉自当不受这等下三流的挑衅,他只是弄不明?白温廷安心中打着什么主意,看着她,凝声道?:“这个袁宣,是个恃强凌弱、喜大好功的,脏活累活儿都爱使人去干,不讨喜的活儿更是如?此?,唯有那些能沾着好处的,才会大包大揽,也爱在上峰前溜须拍马。你不当承应他的,这般他反而?容易拿你当软柿子捏。”


    温廷安一副若有所思?之?色:“谢周大人儆醒,我心中有些定数了。”


    周廉也晓得温廷安性子伶俐,定是不会让自己吃暗亏的,也就暂且放下心,使她去筹措茶事了。


    按图索骥,至了茶水厅,温廷安掐算好人头数,先取了十余只茶碗来,大邺官人雅好散茶,对茶末质量、火候、水质都非常讲究,其中,尤以白茶为顶级茶品,茶末研磨得越细越好。


    若是新人泡十盏茶,那每一盏茶的颜色,定当是不太一样的,至少茶汤颜色深浅不匀。但温廷安在体制内待了太多年,早已精谙茶道?,不到多时,那茶液的火候便是恰到好处,既是不会未熟,导致沫浮,也不会过熟,导致茶沉,易言之?,茶汤色要纯白,茶沫亦是以鲜白为佳,以水刚过二沸为宜。


    温廷安端茶至庭审候院的时候,太子、大理寺、都察院、刑部的尚书、侍郎皆在臧否案桩。由于?刑部的钟伯清涉及谋反,已被革职落狱,暂由侍郎代为顶任。


    这是庭审开始前的半刻钟,温廷安跨槛入内的时候,袁宣正在插屏外?,剪着手,等着笑话。


    这个新人是周廉带出来的,假令他出了甚么差错,那么,他就可以将?其归咎于?周廉身上。


    要说袁宣为何会对周廉怨气这般大,说起来也有一番渊薮,因为前阵子,六位寺丞当中,有位寺丞躲懒,将?一棘手的案子扔给了一位寺正,这位寺正与周廉乃系老乡,结果,周廉直接越级,一纸投名状告到寺卿大人这处,阮渊陵眼?底不容沙,当即派人彻查这位寺丞的政绩,发现诸多尸位素餐、剥削下级的斑斑劣迹,当即革了其职。


    那位被革职的寺丞,其实是袁宣引荐过来的,周廉这般行止,不正是打了他袁宣的脸么?


    袁宣委实是咽不下这口气,誓要给周廉一点?颜色瞧瞧。


    只见此?下,温廷安逐一给诸位大员上茶,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与刑部侍郎品了茶,品出了一番滋味,对坐于?上首座的阮渊陵道?:“寺卿大人,今次这茶,同这案桩一样,味道?千回百转得很呐。”


    阮渊陵正同太子议案,听及此?,循声看去,仅是一眼?,稍稍怔住。


    温廷安正行至太子近前,恭谨地行礼上茶。


    赵珩之?觉察到一丝异样,他认得温廷安的面孔,见其着录事官袍,原是凝穆冷峻的面容,软化了几分,“本宫来大理寺久矣,倒素未见过你,茶泡得这般好,敢问师承谁家??”


    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在座众官面面相觑,不知太子的话,是玩笑,还是出自真心。


    温廷安在下首座躬身,煞有介事地道?:“殿下容禀,卑职不敢,论茶艺,还属袁寺丞教得好,下官来此?时日?虽浅,别的没学会,但茶艺就有了大大的长进,下官不敢领功,皆是袁寺丞栽培得好。”


    下一息,众官此?起彼伏响起『噗嗤』一声。


    赵珩之?抿唇成一线,俄而?少顷,淡声吩咐:“那便将?袁寺正唤来。”


    须臾,袁宣便被唤来,一副受宠若惊的相容,赵珩之?道?:“今日?这茶沏得极好,你功不可没。”


    袁宣觉得这番话听着有几分古怪,但又思?量不出错处,忙眉开眼?笑地客套一番,心道?这个新来的新人果真是个聚宝盆,他教唆一下,这小子就能把?茶跑得这般好,下一回就得多使唤一下,哪知下一息,太子:“你有这等好茶艺,莫在大理寺蹉跎了才是,这洛阳诸多酒家?尽有你大展拳脚之?地,是也不是?”


    这番话的深意,饶是袁宣再弩钝,也听出端倪,他冷汗潸潸,知道?自己这是开罪太子了,但具体怎么开罪了他,又全然不知情?,只得一连伏地叩首告饶,太子道?:“你口口声声说请罪,那你可知自己所犯何罪?”


    袁宣吓得面如?土色,眼?珠子转来转去,仍旧是一头雾水,摇首说不知,“伏望殿下明?示!”


    赵珩之?邃深的视线落在了温廷安身上,又降在了袁宣身上,嗓音漠冷,道?:“怎的,袁寺正,不是你让本宫的贵人,去端茶送水的么?”


    第114章


    仿佛有一匹骎骎胡马踏雪而过, 那一霎溅起滔天声势,偌大?省院之内,人籁岑寂, 相觑无?声, 尤其是虚头巴脑的袁宣, 听得此话,大?惊失色,一张谄媚的横容苍白到极致,有些傻眼了, 不安地看着立于?赵珩之近前的那个青袍小官,悉身冷汗潸潸直下。


    这厮不就是一介小小的录事么,怎的摇身一变, 成了太子殿下的贵人了?


    倘若真?是太子的贵人, 那他方才颐指气使地喝令那青袍小官去泡茶,岂不是触了不该触的逆鳞?


    开罪事小, 但脑袋顶上?的乌纱帽,眼看就要不保, 袁宣思绪如纺车一样转得飞快,当下忙磕首告罪,又?对温廷安哈腰躬歉,跪求恕谅。


    温廷安看着袁宣那一张堪比脸谱的行相, 只觉讽刺, 明明前一刻钟倨傲跋扈,现下却是奴颜婢膝,这样的人, 她因是在前世见得过多,也领教过不少, 早已见怪不怪。


    太子弗听,命阮渊陵处置。无?论是革职抑或是贬谪,经此这一桩事体,袁宣在大?理寺之中的声誉称得上?是斑斑狼藉了,因为他开罪了太子的贵人,惹得满身是腥,谁也不愿意再同他结交。


    与诸同时,众人开始好奇那位青袍小官是什么来历,行相生得这般年轻,竟是引得太子亲自庇护?


    一时之间,在座众人低声论议纷纷。


    尤其是寺中的数位寺丞,这些人与袁宣共事,目下袁宣闹了这一出城门失火,正?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们都怕那一股大?火殃及到了自己,悉数噤若寒蝉,垂首叉手,连声大?气也不敢出。


    三司庭审在即,有袁宣这一出杀鸡儆猴,众人行事审慎了许多,唯恐重蹈袁宣之旧辙。


    按说俗成的规矩,入了司房后?,温廷安本要坐在最外缘的下首座,但赵珩之却是吩咐左右,搬一张金丝楠木毡椅,安置于?主审位置的旁近处,俄延,他淡淡然?对温廷安招手,众人望罢,大?为撼然?,太子殿下是要让温廷安坐在他身旁吗?


    自古以来,至少说是大?邺建朝以来,每逢三司会审,就未有八品小官在太子近处旁听的掌故,今儿算是开天辟地首一例。


    就连位高权重的阮渊陵,任职于?大?理寺卿,都未能有这般的待遇。


    温廷安正?想说一声『下官惶恐』,太子能够替她主持公道,她已觉自己福泽绵延深厚,若是连庭审都坐在天家?近前,只恐是名不正?言不顺,会招致诸多非议。


    正?欲启口,不经意间,却瞅见赵珩之那清峻凉冽的眉眼,渐然?沉敛了一敛,威严毓秀的面容,不经意柔和了些许弧度,恍若银瓶乍破水浆迸,露出一抹雅炼的圣韵,嗓音如霜,“坐到本宫身边来。”


    面容虽说温暾,但却是命令的口吻,不容她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温廷安觉察到下首座处,传了阮渊陵敦促的视线,圣意不可违,尤其是将有储君之实的太子殿下。


    温廷安明悟,改了畴昔退让之势,恭谨地告了座,安步驱前,在那一张金丝楠木椅上?落了坐。在前世看律政剧,没少见到大?法官在法院推鞫勘案的场景,而今,温廷安适才切身觉知到何?谓真?正?的『法官视角』,不论是陪审席、公诉席亦或是疑犯席,诸般情状俱是一览无?余,端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不过,及至唤审之时,皂隶将赵瓒之、钟伯清等一干罪犯押于?堂上?,这一刻,一道复杂的视线俨似急蹿而来的火硝箭簇,猛扎于?温廷安身上?,她明面上?波澜不惊,一行静听讼词,一行用余光瞥向犯人席,冷不丁觉察到,原来是赵瓒之在望着她。


    赵瓒之的造相算是落拓又?狼狈的,着一袭白色囚衣,悉身披伤,手戴镣铐,许是在诏狱之中受了极刑,他行步有些明显的跛,双腿畸形地折在一起,假定未判极刑,照这种情势,赵瓒之落了显疾,双脚几近于?残废,下半生怕是要在轮椅上?渡过的了。


    赵瓒之乃系行伍出身,畴昔盘马弯弓、行军打?仗,无?所不能,目下却是再不能做得这些,这怕也是,赵珩之对赵瓒之所施加的一种,莫大?的折辱。


    但男人的那一双眼神,却未随着境遇而落魄下去,他的视线,隔着碎乱蓬发之下投望而来,在温廷安身上?肆无?忌惮巡睃一阵,目色在瞬息之间发生剧烈的风云变化,讥诮,阴鸷,嘲弄,沉默……万千思绪云集于?斯,他的唇角噙起了一丝狠辣的笑,某一刻摇了摇首,不知是在戏谑甚么。


    温廷安淡淡地回望他一眼,有些斟酌不明晰他眸底那一抹嘲弄的思绪。


    赵珩之让温廷安坐在他身边,果真?纯粹是让她来旁听,三司会审全过程,她不消做什么事,只消静听候审即可,此处比听证席收音效果好太多,任何?环节的内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也教她切身觉知到大?邺司法,是如何?推进并落实的,这样近距离体察的机会,可真?是难逢。


    太子与三法司议论的核心内容,是如何?对赵瓒之与钟伯清等人定刑量罪,三法司都持有各自的意见,莫衷一是,争论不休,一直至约莫傍午的掌灯时分,才达成统一的意见。


    赵瓒之将于?后?日午门问斩,悬首谯门。


    钟伯清将于?后?日处以车裂,徇之示众。


    长?贵因是谍者,被?割舌根、挑裂手筋,处以绞刑,掷入囚车,于?后?日游京。


    其他的刑犯,诸如常娘、椿槿之流,虽能免于?极刑,但要黥面刺字,流徙三千里,下放至南蛮之地。


    当这些在原书之中一笔带过的命运,具体呈现在温廷安面前时,她心中还是难免受了些触动。


    想当初,为了勘察一桩元祐议和案,为了光复温家?之门楣,她入了鸢舍,去查一座酒坊,没成想此间牵连甚广,根系盘根错节,就如削洋葱一般,一层一层盘剥而下,露出了朽蠹的枝蔓。


    这就像什么呢,洪灾酿成的时候,没有一片雨水是无?辜的。


    会审告近尾声,众人各自着手将刑罚程序落实下去,赵珩之还有要事,吩咐左右摆驾,意欲起身回宫,忽地想起什么,转首问温廷安:“还有半个?月便是春闱,律学?温习得如何??”


    前一息还是君临天下、手腕铁冷的太子,这一息,就成了挂念后?辈功课的长?者,男人嗓音不怒而威,却与对其他臣子叙话的口吻,总有些不一致的地方,多一份隐微的关照及耐心。


    温廷安未往深处寻思,垂下眸,恭谨地将自己情状如实答了,赵珩之一副若有所思之色,低声吩咐阮渊陵些什么,阮渊陵看温廷安一眼,眸有微澜,顿首应是。


    俄延少顷,太子摆驾回宫去了,温廷安心中有些计较,待回了大?理寺,周廉送她回鸢舍时,她踯躅一番,翛忽对阮渊陵拱手道:“寺卿容禀,晚辈能否去狱中探望一番常娘与椿槿?”


    阮渊陵寥寥然?蹙起眉,停住手头上?的事,凝声问道:“为何??可是还觉察到了什么情状?”


    温廷安如实道:“没有,晚辈只是私以为,椿槿与常娘的量刑重了,两人都是被?赵瓒之所利用,被?这无?常的宿命推着朝前走,流徙或是发配充军都能接受,至于?黥面刺字,晚辈以为不可。”


    相容是女子最重要的东西之一,若是被?刺上?刑印,今后?还能怎么抬首做人?


    乌案之上?的酥油烛火,正?不安地扭来扭去,阮渊陵写呈文的动作,顿了一顿,空气之中响起炭火哔剥的声响,将官廨空寂的气氛推得幽远,他抬起幽晦的视线,问道:“方才,你是在以什么立场量刑?”


    “自然?是……”温廷安刚欲说话,却听阮渊陵继续道,“站在大?邺刑律上?边,还是以你个?人的立场?”


    温廷安陷入缄默,袖裾之下的手骨缓缓拢紧了些许,斟酌片晌,“自然?是站在大?邺刑律的立场之上?,晚辈看了椿槿与椿娘的口供与验状,深觉量刑过重了,这也是晚辈要去狱中看椿槿与椿娘的缘由,意欲将一些疑点问个?明白,等疑点祓除后?,再做裁决也不迟。”


    关于?漏泽园,关于?两人来京之前的过往,关于?她们与元祐议和案的关联与纠葛。甚至,她还想亲自询问赵瓒之,但她位卑言轻,怕是无?权相询。


    “天家?与三法司已经定刑,兹案就此揭过去了,休要再议。”阮渊陵一行在呈文处做画押,一行淡声道,“你目下该做之事,应是措备春闱的会试。


    “今岁赴京参加会试的生员众多,律学?试题难度会增大?,资政殿出题,加之是太子监考,接下来半月,我会让鸢舍里的几位老师多给你布置题目,你要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才是,莫辜负太子对你的一番栽培。”


    关乎案情的谈论,就此为止。


    温廷安被?遣送回鸢舍,这个?时候是酉时三刻的光景,庭舍之外守有两位胥吏,他们二人是阮渊陵的随扈,打?从她的身份在九斋之中败露,不知何?时,一切衣食住行、一举一动,都有人在暗中监管。虽说是怕自己身份外泄,但也不必监管得这般严。


    连日常社?交都被?严格限制,她不能见外男,日常只能见塾师,诸如黄归衷、朱常懿,故此,用膳、习课,皆是在屋中进行。


    且外,她不能随意出门去九斋,假定要离开三舍苑去旁的地方,不论去何?处,都要事先说明,过问给阮渊陵,征得阮渊陵同意后?,她才能出街。


    温廷安觉得,这种管制,就跟百日高考封校差不多,她又?有一丝悟不通,自己与崔元昭同为女子,为何?这待遇竟有霄壤之别?崔元昭依旧照常上?课,能见魏耷他们,偏偏她开始被?监管,诸多自由都被?限制。


    还没身份败露之前行动自如。


    大?抵待春闱结束,她应该就能解放了罢?


    不过,今夜有一些风声传了出来,说是庞礼臣白昼寻衅温廷舜,两人相互打?了一架,脸上?都挂了重彩,今儿俱被?朱常懿罚负重跑山而去。


    温廷安颇觉匪夷所思,庞礼臣寻衅温廷舜这并不奇怪,但问题是,温廷舜这一高岭之花,还竟会同人打?架?这怕是金乌打?西隅出来了罢?


    温廷安又?回溯起畴昔,庞礼臣在大?相国寺时,一拳砸中温廷舜的胸膛,将其打?出内伤了来,嗣后?温廷舜歇养数日,方才姗姗痊愈。


    这厮现今转考武科了,身子骨最是要紧,怎的还能接受这般折腾?


    甫思及此,温廷安有些坐不住,眼前的律学?试题也稍稍看不进去,椽笔停顿在原处已有好一会儿,滴答出豆大?的墨汁,泅染在纸牍之上?,转瞬起了一丝褶痕。


    有一缕隐微的牵念,俨似被?掷入青石后?的黑潭,涟漪幽幽浮显,在温廷安心中泅染开去。


    她心中打?定了一个?主意,便是起身去内室,取了茵褥与瓷枕过来,捯饬了好一会儿,她拍了拍手,一面往门外扫一眼,一面蹑手蹑脚,推开东墙之下的支摘窗,利索地翻身掠去。受温廷舜的浸染,温廷安的轻功虽谈不上?上?乘,但至少也能做到马马虎虎的落雪无?声。


    温廷安穿掠过木柞毗连的抄手游廊,投照在粉油照壁上?的身影,倏而一晃,消失在了夜色近处。


    正?守在屋门口的胥吏之一,瘦些的那人,脸上?写惕意,道:“你有没有听到甚么动响?似是扒窗的声响。”


    胖些的胥吏往书房的隔屏看一眼,人影俱在,遂拢回视线,打?了个?慵然?呵欠,道:“温少爷还在奋笔疾书呢,你多虑了罢?”


    二人不知的是,那屋中所谓的人影,不过是支棱起来的茵褥席枕罢了。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不多时,温廷安踏着峥嵘的月色,直入文库三楼,她晓得今儿是温廷舜值夜,值房里烛泪堆叠,油膏仍燃,灯色朦胧地渡照在少年劲瘦的身影上?,温廷安正?要入内,正?要推门,却不想推至半开,撞见少年正?在更衣的情状,他正?背对着她,穿上?白襟圆领儒生服。


    后?背处的轮廓磅礴,肌理鲜明,身量修直如玉树,惊艳了今夜的月色。


    闻着动响,温廷舜转眸而来,见是她,挂了彩的冷冽面容上?,扯出一丝疏淡的笑,一时之间,冰雪扎破,露出一抹霁色:“长?兄怎的来了?”


    虽是疑问口吻,但语气平淡无?澜,似是他料定她必会来。


    温廷安本欲转身过去避嫌,但怕遭了他嗤笑,遂是面无?表情地佯作镇定,捺他一眼,嘲解道:“为兄只等来看你笑话,三岁小孩都不打?架了,某人连三岁小孩都弗如呢。”


    温廷舜慢条斯理地点点首,看了墙角的更漏子一眼,眼尾牵出一丝玩味,边整饬衣襟,边款款行至温廷安近前,一种威压铺天盖地扫荡而来,让她动弹不得,且外,漫漶而至的是他身上?特?有的桐花香气,尤其是他濯身过后?,更是浓郁。


    “时辰这般晚,还以为长?兄因着襟围一事,同我置气,不来了。”


    少年半垂眼睑,邃深的视线落入温廷安眸底,话辞蒙昧,吐息喷薄近前,教她面色臊热。


    这厮,简直哪壶不提提哪壶!


    第115章


    也罢, 这厮生了一张不饶人的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温廷安早是司空见惯, 但目下?他离她这样近, 近得庶几能数清楚对方眼睑处的睫羽, 加之他濯身不久,悉身蔓延着清郁且温热的气息,拂掠在她周身,显得极有压迫感, 温廷安有些不惯,但竟也不大抵触。


    她念及自己来此的目的,忙将膏药自袖裾之中取出, 淡声对他道:“你脸上挂了彩, 挺招眼的,快拿这个去匀匀。”


    温廷舜半垂下?眸, 秾纤卷翘的睫羽静缓地投落而下?,一抹翳深的阴影投落在卧蚕处, 显出几?分黯然的模样,他没接过温廷安递来的药膏,仅用温暾的口吻道:“长兄看来是与我生分了。”


    于温廷安微惑的注视之下?,温廷舜静默片晌, 堪堪褪开数步, “搁在往常,不论我受甚么伤,长兄都是亲力亲为, 但打从我同你?坦诚身份,没几?日, 长兄竟已疏离至此。”温廷舜削薄的唇畔浮起?一丝自嘲,取过她手中的薄荷凉膏,背对着她行?至近前的杌凳上,“也是,诓瞒长兄这般久,长兄疏离也是常理之中,是我之过。”


    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从这厮的话里,听出一丝隐微的委屈,心?中被牵出了一丝褶痕,循望而去?,看着少年的背影,烛火镀在其间,衬得落寞异常,仿佛是一头被主子遗弃的狗狗。


    又想起?他凄苦的身世,这更让温廷安催生出动摇了。


    温廷安知晓这厮可能?在以退为进?,可她偏偏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也容易心?软,意识尚在踯躅的时刻,身体已然行?至温廷舜近前,在其对面的榻子落了坐,取了药膏,一行?细细给他匀抹,一行?对他放软声调道:“你?且先忍着些疼。”


    因是彼此靠得近,吐息时的空气?都变得灼烫,素来矜冷的少年,如今乖驯温和地端坐在她近前,这教温廷安觉得场景有些不近真切,她下?意识捏紧少年的左腮,往外扯一扯,她力道并不轻,但也不算沉,温廷舜目色幽幽上眄,似笑非笑地望她,温廷安转移话题道:“说说吧,为何同庞礼臣打架?”


    温廷舜道:“不过是切磋武艺罢了。”大有一副将此事揭过的苗头。


    温廷安扬起?了一侧的眉心?:“切磋武艺,也不必切磋到脸上罢?庞礼臣使招,还专门拣你?的脸打呢?”她显然不信。


    温廷舜不置可否,少女匀抹在他面容上的力道,如一柄羽毛淡扫拂掠,触感玉润醇和,他有些想抓下?来,牢牢地握在掌心?深处,看看且将柔荑包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这种信念俨似喜阴的植株,在心?底野蛮滋长,几?乎烧穿他平素惯有的冷静。


    待他真正反应过来时,那柔荑已经被自己的手掌包裹其中了,形同包裹上了一层笋衣,他下?意识抬眸看向温廷安。


    温廷安原应在问他话,好端端的,就被他捉了手去?,登时,她的心?跳如敲锣打鼓一般,使劲挣了数下?,皆未挣脱,少年的手掌灼烫濡热,衬得她手沁凉幽冷,她的力道对于温廷舜而言,几?乎可以算是忽略不计的,既是挣脱不开,也只能?索性任他牵着去?。


    也是在这一刻,她感受到他的生猛与强势,平时是感知不到的,但就是在那一霎,他在气?质和气?场上全须全尾地压制住了她。


    这委实是意料之外的事体,温廷安原是同温廷舜相?向而坐,现下?面赪目臊,视线随着身躯一同避了开去?。


    温廷安的耳根红得几?乎可以滴出血来,这一幕落在温廷舜眼中,就显得几?分娇俏可爱了,但他隐抑住驱前摩挲的心?念,光是纯粹牵个手,温廷安反应就很强烈了,要是抚摸她鬓丝之下?的耳根,那还了得。


    他也不能?太操之过急,得要一步一脚印的来。


    因是被牵了手,那个打架的话题,也被暂且抛掷于九霄云外去?了,未被再提及。


    烛火熹微柔和,映照着温廷安的面容比惯常都要腼腆,两人不说话的时候,空气?就会显得很宁谧,温廷安素来是很健谈的,她有一些正事要同温廷舜说,因是被牵着手,思绪搅乱成了一滩浆泥,一时之间不知当说什么好,整个人像是鹌鹑般,拘谨又冁然,到底还是温廷舜率先启了口:“今日去?了三司会审,判决如何?”


    温廷安适才堪堪想起?此事,便?将大致事体同他说了,隐去?袁宣刁难、赵珩之拿椅凳命她坐其身旁不提,着重提及定罪量刑,说:“我觉得常娘与椿槿等人定刑重了,想去?狱中探看一番,校对一番证词,但阮掌舍并不同意,说此案翻篇了,让我目下?以习学为要。”


    提及自己目下?的情状,温廷安眉心?微锁,眉间掠过一丝隐忧,这一抹颜色没有逃过温廷舜的眼眸,他想伸手去?抚平她皱起?的眉心?,但到底还是隐忍一番,握着她手的力道紧了一紧,缓声道:“你?想去?寻常娘她们?对口供么?”


    “自然是想的,”温廷安心?中盛装着几?些疑点,想要问清楚,只不过今下?,她倏而觉察温廷舜的口吻有些变化,偏过了眸,望定他,“你?难不成是想……”


    “既然你?要去?,我便?同你?去?。”温廷舜注视着她,语罢,起?身去?披上了劲装外衣,捯饬了一番软剑,这教温廷安有些意外,她心?中有一小块地方隐隐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到底还是塌了。


    她看了桌案上的书牍一眼,说道,“这会不会叨扰到你?习课了,还有小半个月便?要春闱,你?又是临时转考武科……”


    温廷舜慢条斯理地束上蹀躞带,回眸望了她一眼,及至整装待发,他看她一眼,剪着双臂,好整以暇地问道:“怎么,长兄很忧心?我?”


    温廷安一愣,适才发觉在不知不觉间,自己问了这般多。


    她立刻找补道:“哪有忧心?你?,还不是因为春闱将近,时日紧蹙,你?忽然学武,委实太过于突然,我担心?你?筹措不及,所以才这样问的。”


    温廷舜狭了狭眸,静静地听着她解释,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温廷安自己也解释得心?虚,方才被他牵着手,赪面绯腮,思绪悉数全乱套了,眼下?又经温廷舜这一调侃,她的面容就跟蒸锅里的熟虾别无二致了。


    ——是压根禁不住撩逗的,像极了一株含羞草。


    温廷舜心?中如是作想。


    他没道出来,也不欲去?刻意拆穿,仅是觉得她这般模样,委实太过于生动了。


    温廷安不知温廷舜心?中到底是如何作想的,只得先说:“诏狱不比寻常的牢狱,不是那般好闯的,更何况还是去?大理寺。”


    在阮渊陵眼皮子底下?窃做调查,不得不说,真的有些铤而走险,毕竟,在初入鸢舍的时候,阮渊陵就提过了,身为纸鸢,必须一切听命于太子。那么现在,他们?要去?复审常娘与椿槿,便?是意味着悖违太子之命,一旦被发现,后果便?是不堪设想。


    这只是温廷安一个人的主意,她不欲拖拽温廷舜一起?下?水,他本?身就潜藏有另外一重身份,若是遭致阮渊陵的起?疑,顺藤摸瓜往深处去?查的话……


    温廷安的脸色沉了一沉。


    不知何时,温廷舜已是在她心?目中占据了不少的份量了,这是连她自个儿都未曾觉察到的事。


    哪知,温廷舜却?是凝眸道:“你?是不信任我么?”


    不信任他的轻功?这怎么可能?。


    温廷安失笑道:“自然不是不信任。”


    温廷舜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左手指腹静缓的地摩挲着右手指根,逼近前去?,淡声问道:“既是如此,为何不让我同去??”


    “因为这很危险,我不欲让你?跟我一起?涉险,”温廷安徐缓抬眸,静视着少年的眼,不避不让地道,“每逢我遭厄之时,舍身前来救我的人,都是你?,时而久之,我也会愧疚,我也会自责,为何每次受伤的人,都是你?……温廷舜,都是我害你?受伤的,这次任务,最大的功臣,也合该是你?才对……”


    少女半垂着雾眸,嗓音比平素要更为软糯,也添了一份柔软,“我以前待你?不算好,嫉妒你?的才学,百般刁难你?,你?虽然疏离我,但仍旧敬我如兄,对我百般忍让,所以,我希望你?,对我不要那么,百依百顺,我会真的,真的,很愧疚的……”


    温廷舜眸色压黯,嗓音喑哑了几?分,“就只有愧疚么?”


    少年的嗓音如磨砂似的,碾磨在了温廷安的胸腔处,字字句句俨似浅茸茸的小羽毛刷,扫荡在心?壁处每一块角落,继而泛散起?了一阵麻酥绵长的痒意。


    温廷安抬眸的时候,墙面上少年修直峻挺的身影,如浓墨重彩的深影,排山倒海一样,倾覆在她身上。


    窗扃之外有风拂来,翛忽吹熄了案台之上的酥油烛,澄黄的光影旋即化为了一缕袅袅升腾的烟丝。


    此一瞬,飘摇的无瑕月色之下?,她的唇上,一抹凉软的触感漂泊下?来。


    第116章


    霭霭春空, 天色舒齐地黯落下来,月晖射亮窗扃,引得?光尘峥嵘飘摇, 那一份薄软的触感, 慢慢地推聚到温廷安的唇上?, 她凝滞片刻,就连吐息都微微浸湿了,少?年邃深的眸色,俨似春夜之下几番涨潮的海水, 慢慢地将?她包裹,若不一留神,她庶几是要深陷进去。


    思绪俨似野渡之中一叶扁舟, 于一潭温软的水中时沉时浮, 温廷安渐然回溯起了一些事。


    之前,彼此?关系已然挑明, 她和他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姊弟,并无亲缘阻隔, 可是若是温老太爷知晓他们这个?样子,那定然是不行的,指不定又要让他们罚跪祠堂,甚至要挨上?竹棍的鞭笞。


    温廷安缓缓反应过来, 意欲伸手推拒开他, 适时温廷舜也松开力度,人稍稍退了一步距离,那个?天降的吻, 犹若蜻蜓点水,稍触即离, 所留下的余韵,却是绵长、清晰、婉约、炽热。


    清郁的桐花香气残留在脸上?,温廷安吐息匀定,以手背抵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以掩遮自己内心的芜乱,但看着温廷舜温和?的笑眼,她一时发?窘,心上?一片参差,诚觉自己逊爆了。


    “去诏狱。”片晌,她才憋出这样一句话?,少?年的眸梢牵出一丝浅浅的笑弧,应声说好,模样竟比平素都要乖。


    温廷安心里塌陷得?更?加厉害,僵着身子出了值房,行路时也没发?觉自己同手同脚,温廷舜重新燃了烛火,一行阖了支摘窗,一行跟着温廷安出了院去。


    诏狱是洛阳城内看守甚严的牢狱,重重设卡,温廷安只去过一次,还是去看梁庚尧的那一回,当时是周廉负责引路,带着她七拐八绕,才至牢狱的最深处,温廷安以为自己要好一番找寻,孰料,此?下潜伏在狱外梧桐树的罅隙,一道人影如箭簇一般无声而?至,来者是个?面?容隽朗的青年,性子较为活络些,自我介绍说是甫桑,絮絮说了一番诏狱之中的交班情状。


    “目下距离下一轮轮值尚有半炷香的时间,到时候戍守的狱卒数量将?会减半,少?主和?温姑娘可乘隙入内。”说着,递呈上?来一份诏狱地形图,各处兵力戍守情状都拟注得?一清二楚,就连捷径、赵瓒之他们等人所处的位置,亦是用?朱笔极为明晰地标记了出来。


    温廷安静扫一眼,将?大致的位置都记着,便?将?舆图递给温廷舜,温廷舜接过,并没有看,仅是纳藏在袖袂之中,问她道:“是案桩的哪个?地方让你生了疑虑?”


    关乎媵王私冶炼火械的这一桩案子,多方势力掺杂其中,嫌犯的供词琐细又庞大,若未在三司会审上?旁听的话?,温廷安很可能不会起疑,但就是因为旁听,她催生出了一丝疑虑,“我起初觉得?是量刑过重,毕竟,常娘与椿槿等人罪不至死?,后?来我退一步想,或许定她们死?罪,是想让她们封口?,让她们投靠媵王做事的东家,会不会另有其人?”


    温廷舜狭了狭眸,凝声道:“你怀疑赵瓒之只是这一桩案子里的替罪羊?但谋逆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本人也供认不讳。”


    “这样说是没错,但你难道没有发?觉,从进入酒坊那一刻开始,寻到账簿、混淆视听、在采石场发?现完颜宗武,这一切其实都太顺遂了,就好像,背后?有人已经替我们铺平道路、摆平险阻,引导我们走?到了这一步。”温廷安眉心微锁,愈是深深思索下去,愈是觉得?不大对劲,冥冥之中有一条线索跃出水面?,足以将?之前一切所调查到的东西,都相继推翻,但思绪驳杂,她暂且寻索不到。


    片晌之后?,温廷舜敛眸道:“宋仁训与孟德繁有问题。”


    温廷安怔愣了一瞬,倒没思量到这两人身上?来,道,“这两位公子哥儿,不是秋笙的忠实拥趸么?日掷千金,只求一坛武陵玉露。”


    树影斑驳,筛下了一树碎细的光,浮照在温廷安的面?容上?,她眸底淡光点点,俨似一抔消融的春雪,温廷舜看了她一眼,眸色黯了黯,说:“我是指他们的身份与地位,宋仁训是殿前司都虞侯的嫡次孙,孟德繁是吏部尚书的长孙,关窍便?在此?处,殿前司与户部,皆与枢密院关系甚善,而?枢密院指挥使庞珑,乃是东宫设伏于赵瓒之身边,如此?,你觉得?,宋仁训与孟德繁,都出现在常氏酒坊,会不会有些巧合?”


    经他一提点,温廷安便?是悉数回溯了起来,宋家与孟家都是庞家的拥趸,隶属于□□,但庞家已然在暗中投靠了太子,宋仁训与孟德繁每夜往酒坊挥斥千金,都虞侯与吏部尚书不可能不知情,但他们却是纵任孙儿这般败家,显然是刻意为之——那只能说明一桩事体,酒坊内每夜的竞酒会,是宋、孟两家与常娘里应外合筹措好的。


    宋仁训与孟德繁之所以每夜出现在酒场,恐怕背后?是有庞珑的授意,而?庞珑是太子的暗党,庞珑的授意,本质上?也就是太子的授意。


    一言以蔽之,常娘怕也同庞珑一样,也是太子麾下的一块磨刀石,假意投奔于媵王,但为何事成之后?,太子要对她施予重刑?


    千条万绪耙梳下来,温廷安的心越来越沉。


    温廷舜往远处看了一眼,垂眸看着温廷安,对她道:“现在是轮班的时刻,戍守疏松,我们进去罢。”


    不知为何,她此?下的心中竟是生出了一丝不太好的预感,点头道了句:“好。”


    温廷舜轻功极好,庶几是雁过无痕,趁着那些官兵不备,飞快地潜入诏狱之中,一番按图索骥,很快抵达牢狱的最深处,然而?,尚未来得?及寻到常娘,温廷安便?是嗅到了一抹浓郁湿漉的血腥气息,她同温廷舜相视一眼,不安感前所未有的浓烈,驱前赶至那牢狱之前。


    深水大牢是有数位狱卒在把守,见了两个?少?年来,厉声低斥:“你们是……”


    温廷舜未给他们喋喋的机会,各赏了一记手刀下去,众人应声倒地。


    比及温廷安赶至牢狱铁门之时,仅是一眼,她悉身血液皆是凝结,如坠冰窟一般,一股飕冷的寒意攀爬上?尾椎骨,教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心中那极为不安的预感,在此?一刻灵验了。


    温廷舜立在她近前,见到眼前的情状,呼吸亦是稍稍滞了一滞。


    牢狱里的氛围,俨似绞索般发?人窒息,常娘瘫坐在干枯的柴草以前,蓬发?苍面?,相容枯槁,右手腕骨处割断动脉,血正汩汩涌出,囚衣之下皆是污血,他们方才嗅到的血腥气息,便?是从此?处散放而?出的。


    温廷安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情状,忙去探了一探常娘脖颈间的脉搏,发?现其脉象皆枯,地面?上?的血也是几乎凝冻成团,说明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但那些狱卒却是没有觉察分毫,这便?好生可疑。


    温廷舜一行止了常娘腕脉处的血,一行查探了一番死?者身上?的伤口?,眸心凝了一凝,额庭轧下一重浓郁的霜色:“凶犯戳了常娘的定身穴,且割破她的脉腕,对她施予放血之举,流尽方毕。”


    温廷安敛声屏息,心如灌了铁般沉重,不消说,常娘是被活活疼死?的。


    温廷安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明明在晌午的时候,她还在司房之中见过常娘一面?,怎的现在,人就死?了?


    莫不是,常娘知晓着一部分真相,留着便?是祸患,有人要封了她的口??


    温廷安在牢房之内四处搜寻了一番,并未寻到任何蛛丝马迹,照此?看来,凶犯的手脚做得?颇为利索。


    到底,是谁杀了常娘?


    正思忖间,翛忽听见牢房邻壁传了一阵冷哂的笑音,笑声惨凄狂狷,温廷安与温廷舜一时俱是审慎起来,当下行了过去,发?觉此?人竟是赵瓒之。


    铁窗里的赵瓒之,着一身血色囚衣,相容颓唐,悉身披伤,大刺刺的盘坐在地,拿冷眼剔了两个?少?年一下,讥嘲道,“你们终究是迟了一步。”


    “你见着了凶犯。”温廷舜左手拇指静缓摩挲着右手食指,寒声道,明显的笃定口?吻。


    牢狱内光线阴森湿,且将?男人的眉眼掩照得?半明半暗,情绪不露,却显阴鸷。


    温廷安循声注视了过来,眉心锁得?更?紧,“凶犯到底是谁?”


    孰料,赵瓒之却道:“凶犯是谁,对你们而?言,其实并不重要,重要地是,常娘死?了,你们应当知晓兔死?狗烹、唇亡齿寒之道理,谁知道日后?,你们会不会沦落至此?呢?”


    语罢,赵瓒之仰首长笑一声,模样几近痴狂。


    赵瓒之这番话?说得?语焉不详,但又好像,在冥冥之中说穿了一些事情。


    温廷安心中默念了那八个?字:兔死?狗烹,唇亡齿寒。


    心尖上?,冷不丁打了个?一个?突。


    那么,真正的凶犯,莫不是会就是……


    “不好了!前面?有人劫狱!”这时刻,狱外传了一阵戾冷的疾呼,紧接着,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槖槖步履声,伴随着磅礴的火光,由远及近,少?时,那些声音已经近在耳畔。


    时刻似乎刚刚好。


    原是阴暗的水牢一下子熠亮如白昼,“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劫狱!”


    第117章


    重兵列举油毡布裹就的火把, 橙橘的火光,将阴毵毵的地牢照彻得亮若白昼,领头的数位不是狱卒, 温廷安认出其任职于大理寺的官员, 依其官袍的造相, 应是寺丞之类的官员,因是自家人,也就不便擅自动手,她下意识将温廷舜护在身后, 那寺丞淡扫他们一眼,遣人去将深牢搜查一回,很快随扈拱手禀报:“回大人, 一位名曰常氏的重犯, 遭人放血死透了。”


    寺丞眉间皱了皱,问戍守深牢的狱卒:“方才, 便是他们二?人打昏了你?”


    狱卒揉了揉泛酸的后颈,忙不迭道:“正是!这两人好生鬼祟, 不仅闯了常娘的牢狱,还?同媵王有所?勾连,也不知说些什么。”


    这一席话可谓是火上浇油,那寺丞八成?是将他们视作媵王势力的余党了, 温廷安要解释清楚此间计较, 但寺丞显然没这样的耐心,不由分说?使人押下他们,连夜带回了大理寺。


    一路上, 温廷舜极为沉定,冷淡地望着这一出变故, 他的气质洗练出尘,仅是一个疏寒的眼神,便教扣押他的两位兵卒噤若寒蝉,两股颤颤。


    不知何时,月色隐没在云层背后,檐外落起了嘈嘈切切的沛雨,雨声凄戚,蛛丝般的雨在廊庑之下织成?一匹绸布,原是郁热的空气,此际撞入了霞雾般寒丝丝的冷意,雨水吹拂在温廷安的颊面上,她从未觉得这孟春的雨水有这般冷寒过。


    她与?温廷舜分开扣押在司房中,她独处时回溯了今夜探狱的来龙去脉,越是深忖,越是觉得,此事颇有蹊跷——


    诸如常娘的横死。


    诸如他们前一脚离开关押赵瓒之的大牢,后一脚官兵便来逮人了。


    诸如她分明是同那个寺丞在三司会审上打过照面,但那人却佯作不认得她。


    诸如赵瓒之所?说?的,那一席耐人寻味的话,『兔死狗烹,唇亡齿寒。』


    诸般的疑窦与?困绪,在心尖虬结、扎根、滋长,温廷安在司房之中没候太久,很快地,门帘被人搴开,便是等来了阮渊陵。


    阮渊陵看着她身上蘸染了不少血污,邃眸生了微澜,一行屏退左右,一行躬自打来一盆温水,蘸湿布条,替她擦却了手肘处的血渍,温廷安觉得他此举有些亲昵,整个人不大习惯,后撤数步,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言简意赅地解释了清楚,且道:“此事我而起,与?温廷舜无关,掌舍要罚的话,便罚我罢。”


    阮渊陵半垂下眸,看着少女避让的动作,眸底压下一重黯色,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所?以,你没有听我说?的话,私自去查了这个案子?。”


    他是陈述语气,听不出具体喜怒。


    “那是因为,我觉得常娘与?椿槿他们量刑过重,仔细勘阅她们的口?供,便有不少尚未查明的疑点,”温廷安坦白道,“方才我和温廷舜去诏狱一查,那些戍卒明明在把守深牢,但常娘竟是已经遭害,这就说?明诏狱看守不严,还?有就是凶犯的身份,只消大人派遣仵作去验察常娘的尸体,便能勘验出端倪,以佐证我们不是凶犯。”


    阮渊陵拂袖剪掉烛芯,烛火更熠亮了些许,沉默晌久,似是将什么情绪镇压下去,寒声道,“这一宗案子?到此为止,你走罢,但温廷舜必须留下治罪。”


    温廷安锁了锁眉心,“凶犯弑害常娘,嫁祸给了我们,掌舍不当是应该让京衙去验尸,待验状一出,才定夺温廷舜的罪咎么?”


    “这是本?官的事务,你目下当做的,是回去伏案读书。”阮渊陵口?风甚严,眸中寒芒浮显,“你不应该不听话,太子?对你期望很大,春闱应考,你切莫辜负他的期嘱。”


    温廷安脑海里只思?量着温廷舜要被治罪的事,没去悉心在意阮渊陵的情绪,她打破砂锅道:“温廷舜没有弑人的动机,这一点,掌舍应当比我清楚。假定不勘察清楚缘由,便轻易定治一个人的罪,这难道便是阮掌舍口?中的律法?这又?与?枉法有何区别?”


    阮渊陵从案前起身,嗓音惕冷而低哑:“你,在跟我讲大邺律法?”


    男人怒极反笑。


    光阴在二?人之间的对峙之中拉锯,支摘窗外一袭如注的檐雨,透出些微凝滞的月色,俨似一层霜霾,横亘在两人之间,温廷安殊觉,当她道出这一席话的刹那,趺坐在案前的男人,有一股极寒的气息隐隐渗透,浓重的冷压,犹若一柄薄片的刃在咄咄迫近,一时让她感到觳觫,那一瞬的感觉,同被掐颈别无二?致。


    这样的阮渊陵,无疑是陌生的。


    温廷安下意识要后退一步,但下一息,被阮渊陵抬起手指捏住下颔,男人的力道极紧,目色也添了一重戾重的愠色,温廷安的下颔肌肤本?就柔嫩,不出片刻,便被他捏出一道红痕,他垂眸平视温廷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温廷舜是旧朝异端,早晚要除,今次本?官要感谢你,借你之手攘除他。”


    一语掀起千层浪,温廷安瞠目望着他,下颔处的肌肤每一寸皆在剧烈痉挛,原来,阮渊陵早已知情一切,她怔忪了片晌,问他:“你让温廷舜入鸢舍,仅是出于利用的目的,眼下媵王落势,温廷舜也没了利用之处,你要……”


    温廷安顿了顿,溯及赵瓒之在狱中的讥嘲,话音变得沉沉,“兔死狗烹?”


    阮渊陵摩挲着掌心指腹处的玉扳指,闻罢浅笑,顺着她的话道:“温家包藏旧朝异端,也是其罪当株。”


    阮渊陵这番说?辞并不是玩笑,不过是一个平静的预告,温廷安镇压下心底的滔天震意,平静地望着阮渊陵:“这些都是太子?的旨意?”


    她素来清楚,阮渊陵是赵珩之的喉舌,前者?下达上情,后者?上情下达。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赵瓒之在狱中之所?言,真可谓是一语成?谶了。


    放眼大邺皇室,再无一人能够同赵珩之分庭抗礼,他祓除异党的同时,也会修剪曾经跟随他的旧部?,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温家。


    想起历朝以来帝王对待旧臣与?包藏异党的做法,从来便不曾心慈手软,温廷安明悟这一切,但委实?真的出乎意料,原著当中并无这样的剧情,她也没做好?任何心理准备。


    阮渊陵见?少女相容苍白,应是方才那一席话吓怕了她,因于此,口?吻便软和了些,在她脑袋上很轻很轻地抚了抚,循循善诱道,“别怕,太子?器重你,绝不会轻待你,也不会苛待功臣。”


    他又?道,“待你入仕为官,只消功绩簿好?看,太子?会在恩祐帝前引荐你,拔擢你为少卿,那个时候你有了实?权,褫除崇国公府的权利,便掌舵在你手上。”


    阮渊陵的意思?再是显明不过,若想不让温家出事,温廷安只能按部?就班地照着他们铺好?的路走。按她目下的处境,除了赴春闱,便是别无选择。


    她没有第二?条出路。


    “那么,温廷舜呢?”温廷安心底沉了一沉,忧虑少年的安危,道,“他虽是大晋旧族,但此番有勤王之功,他也能荷罪立功——”


    听她三番五次提及温廷舜,阮渊陵容色蘸染一丝翳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般道理你并非不懂,关于他的罪咎如何论处,你毋需再管,从现在伊始,一心学习便好?,未过春闱,便不准再踏出院舍半步。”


    语罢,正要使人将温廷安遣送回鸢舍,温廷安倏然挡着他的去路,一错不错地望定他,眸色宁静,话辞沉笃,“阮掌舍,您不使人去查凶犯的下落,也不验尸,只因这凶犯便是您自己?”


    一阵寂冷的风疾然吹过,满屋皆是缭乱陆离的光影,阮渊陵听罢,狭了狭深静的眸,隔着一片错落火光回望她,薄唇噙起一抹意味莫名的笑,他歇了歇步,负手在背,“怎么说??”


    他既没否定,也没肯定,兴味盎然地望着她。


    温廷安看定他,道:“其实?,常娘一直以来都是在帮太子?做事,同庞枢密使一样,皆属太子?安置在媵王身边的暗桩,您对她也是知根知底。目下,知晓我要去问她关于案子?的疑处与?关窍,您抢在我前面,迫她自尽。这也便是为何地牢之中并无任何一丝蛛丝马迹,只有滑落在袖裾之下的匕首。”


    阮渊陵唇畔笑意益深:“让常娘自尽的理由呢?”


    一个人,除非心存死志,否则,便是不大可能自寻短见?。


    温廷安道:“常娘有个正在幽州蒙学馆读学的儿子?,那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牵挂,您以她的儿子?作要挟,常娘护子?心切,自会应答。”


    适应常娘生前提过这一桩事,温廷安知晓她有过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常娘重女轻男,但后来女儿死于兵燹,常娘对儿子?有愧,遂将所?有的爱意,皆倾注在其身上,一言以蔽之,儿子?是常娘的命脉,您眼线众多,到幽州漏泽园一查,自当查出其下落。”


    这等行径让温廷安觉得不耻,常娘不过是权谋之中的牺牲,但对于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而言,母亲是他在这人间世?里唯一的记挂了。


    温廷安言罄,其实?也奈何不了阮渊陵,这是大邺律法的漏洞。阮渊陵让常氏自尽,从律法上而言,这不算弑人。


    从前那个一心教导她,要用律法为生民立命的寺卿,现在正在身体力行,教她钻刑律的空子?。


    假令她入朝为官,则坚决不要成?为他这样的人。


    第118章


    缺月缀疏桐, 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岭。


    春闱以前, 温廷安一直拘在院舍之中读书, 日常所?接触到的人,除了讲学的塾师,便是侍候膳食的随扈,她一直都很安分, 只因?她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皆有暗中无数双眼睛监视着, 此些皆系阮渊陵的眼?线, 假若她有?半分逾矩,温廷舜与?温家, 指不定便会遭罹殃及。温廷舜是大晋遗孤,更是王廷皇族, 对于?赵珩之而言,已然构成莫大的威胁,而温家包藏前朝旧党,也势必扣上了一份叛国的帽子。


    温廷安同赵珩之接触寥寥, 仅在三司会审上打过一回照面, 既是那一回,她知?晓这位太子是个雷霆手段的主儿,眼?不容沙, 他不施予仁政,但心系天下, 会是一代明君,从这样的立场来?看,不可指摘。可一想着温廷舜将来的下场,温廷安的胸口没来?由陷落下去。


    半个月以降,她常会梦回两人初见的风雪之夜,少?年着一身?藏青襕衣,身?上披伤蘸血,行相孑孓狼狈,比及她执着温湿的布条,将血污拭却时,发现他面容干净冷峻,气质翩若惊鸿,清醒时分,他朝她望过来?的眼?神,几近于?不染尘埃,甚或是冰雪乍破。


    这个家伙虽说不太好相处,生了一张不饶人的嘴,但细细回溯那一段岁月,教她记忆最深刻的,是前几夜的值房之中,在混沌无明的微光里,少?年单只臂膀撑在她脑侧的屏风上,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他眸底漾曳的温柔与?欲色,“温廷安,这样的人生,是你的心之所?向么?”


    潮湿又温静的话辞,途经她心下的暗流,沉入灵魂深处,那一刻,温廷安倏然觉得,在雪夜里救下温廷舜,是她今生今世所?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了。


    春闱前三日,阮渊陵亲自带着她,拜了一回魁星坊内的状元庙。温廷安问,为何她不能与?九斋同往,阮渊陵说,九斋在前日便是来?过了。


    顺便去附近的樊楼用下暮食,两人皆着常服,是以暂避了诸多锋芒,在此处遇着不少?京眷士子,皆属个中翘楚,博闻强识,若是搁在寻常,温廷安很可能受氛围所?熏染,去留意一番竞争对手?,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只关切一个问题,便是,温廷舜能否顺利参加春闱。


    之前她力挽狂澜,救回少?年受伤的腿,让其参加科举,意欲将他从黑化的道路纠偏过来?,倘若温廷舜不能如期参加科举,那会不会又走回黑化的旧路?


    真是这样的话,那岂不意味着她之前所?做的种种努力,都白费了?


    阮渊陵觉察到温廷安心不在焉,搁放茶盏,问询缘由,温廷安没掖着藏着,便问:“温廷舜能否如期应赴春闱?”


    阮渊陵沉默地看着她,眸底微有?风澜,薄唇轻抿起一丝极淡的哂弧,似是觉得她颇为纯稚天真,朝廷怎的可能,会让一个旧朝余党入仕?


    阮渊陵的缄默,让温廷安心底猛地沉了一沉,跟阮渊陵是讲不通的,他的意思?便是太子的意思?,以赵珩之强势的行事风格,自当是不太可能答应此事。


    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不外乎此理。温廷舜是大晋的皇子,这种身?份,本就教人无比忌惮,


    温廷舜求告无门,心中最后渐然浮显出了一个人的影子,温善晋。他是她穿书到这个世间里,最为信赖的人,温廷安决意孤注一掷。


    她对阮渊陵淡声?道:“傍午的时候,我要回府一趟,探望父亲和母亲。”


    阮渊陵眉心一挑,以手?支颐,声?音低了几分,“你前日不是回过一趟?”


    温廷安听出了一丝试探之意,心尖打了个突,镇住心神,半垂眼?睑,用憋闷的口吻说道:“才回了一趟而已,我看外舍内舍的生员,一个月内好歹能回三两趟的。”前几日那一趟,纯粹是家族应酬,阮渊陵也赫然在场,匆促之间,她没能与?温善晋说上几句知?心话。阮渊陵虽说是温善晋的门生,但实权比温善晋要大很多,崇国公府内的叔伯们,就连温老?爷子温青松,都要敬他四分薄面。


    少?女的话辞比平素都要软糯乖软,天然有?撩动人心的力量,阮渊陵听罢,仔细审视了她一眼?,没看出旁的端倪,便问,“不想温廷舜的事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是拥护太子殿下的,也受您多番提点,不会那么不识务了。”抵牾对方压根儿没好处,温廷安此回学聪明了,专门拣好听的话来?说,诹了一个顺耳的话,态度称得上是剀切。


    阮渊陵原本是不太同意的,但见她这般温驯,细细想了一想,心软了些,便承应一声?,抵至傍午,便使人,送她回了趟崇国公府。


    濯绣院内,吕氏看着温廷安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绞着帨巾给她濯面,又吩咐瓷青、檀红去厨房准备柿子饼。


    温廷安心事重重,不欲惊动府中其他房的叔伯姨娘,便让嬷嬷、丫鬟和傔从都一概保密,免去一些不必要的客套与?奉承,她开?门见山问吕氏:“父亲呢?”已到下值的光景,他当也快回来?了。


    吕氏觉察温廷舜语气有?异,便道:“你父亲刚刚回来?,现在这时候应该在药坊里罢,怎么了,安哥儿,发生了什么事?”


    父母和母亲根本还不知?晓她的身?份败露,并?且温廷舜被监押起来?的事情?,更不清楚赵珩之即将在春闱之后,逼迫她对崇国公府下手?。


    ——『狡兔死,走狗烹。』


    赵瓒之已经徇首城门七日,但他的一番此话,仍然历历回响在耳畔,时不时教她心中一番悸颤,阮渊陵只给她留了一个时辰,同温家人叙话。


    穿过东内角门,径直绕开?翠嶂,直至到了药坊,预想之中的辛郁药香,却未如期而至,温廷安抬眸一望,发现温善晋一袭湖蓝茧绸襕袍,正一行坐在胡榻上,一行品着茶,早在候着她了。


    似是早就料着她会来?。


    她做任何事,不论有?那么突然,他永远都能料到。但这又不会让温廷安感到畏葸或是害怕,反而有?一种安然温馨之感。


    有?一阵薄凉的春风,徐徐掠过坊内的簟竹帐帘,将弥散在空气之中的静谧推得无限广远,这药坊之中,便只剩下了一派沉寂的风声?,以及若有?时无的药香。


    温廷安习习行了礼,款款告了座,她遂是开?门见山道:“父亲,我的身?份教阮渊陵知?晓了。”


    温善晋徐缓酌了一口清茶,“嗯。”


    “温廷舜的外族身?份也被发现了。”


    “嗯。”云淡风轻的口吻。


    “阮渊陵知?晓此事,也等同于?太子知?晓此事,太子不让温廷舜去赴春闱,他被监押住了。”


    “嗯。”反应还是极为平淡。


    温廷安凝了凝眉,道:“太子行将在春闱过后,让我抄了温家。”


    温善晋将茶慢慢品完,仍旧是一记气定神闲的“嗯”。


    温廷安有?些悟不透父亲的意思?了,“风雨将临,您不着急吗?”


    “着急能有?何用?改变得了天家的筹算么?”温善晋不疾不徐地反问。


    温廷安一噎,斟酌了会儿,摇了摇首,说:“好像也改不了,就跟唇亡齿寒的典故一样,但是,我觉得这对温廷舜并?不公允,他为了春闱,卧薪尝胆了这般久,不能只因?一个旧党的身?份,就全盘否定他,觉得他是个生有?贰心的恶人。”


    她抬眸看着温善晋,“我同他相处过诸多时日,他为人虽然清冷了些,但不论造诣,还是韬略,都是人中龙凤,不应当因?为这个身?份问题,就埋汰了他,甚或是,判他罪刑……”


    温善晋薄唇抿起了一条线,伸出手?探了探温廷安的额庭,“没发烧啊。”


    温廷安啼笑皆非,“父亲,我真是认真的,我想让温廷舜去赴春闱,我同阮渊陵提过这件事,他不同意,因?为这全然悖逆了太子的旨意,我情?急之下,只能来?寻您了,也只有?您能帮他。”


    温善晋审视着温廷安,一副若有?所?思?之色,“在太子眼?中,我虽是个罪臣,但也还能勉为其难说上几句话,不过——”


    话锋一转,调侃道:“你喜欢那小子啊?”


    温廷安被戳中了心事,她原本下意识想要否认,但转念一想,温善晋洞若关火,一眼?就能看出端倪,也就没否认,陷入了静默之中。


    温善晋道:“为父可以帮你,但为了温家长远的社稷来?看,你需要答应我几个条件。”


    见温善晋十分好说话,温廷安眸底掠起了一份亮色,“父亲请说。”


    “其一,从现在开?始,将心思?放在学习上。”


    “其二,春闱过后,听任阮渊陵对你的任职调令,不论你在大理寺做了什么品级的官,都得接受,也要全力以赴干好。”


    温廷安觉得这俩条件都挺简单,眉眼?弯弯,挺了挺胸,朗声?道,“好说好说,我一定能做到。”


    温善晋牵起唇角,道:“其三,太子得登大宝两年后,你须恢复女儿身?,与?太子成婚。”


    第119章


    碧云收, 淡天一片琉璃,烂银盘,来从海底, 皓色千里澄辉。


    春闱前一日, 温廷安平铺纸面, 没再掩藏自己的实力,比及写完最后一张模拟科举卷,黄归衷拿着她所写的策论,观览一番, 对之赞不?绝口,对阮渊陵笑?道?,“这已然不是登科二甲的水准, 说是一甲也不为过, 温少爷此等造诣,委实教人?惊叹。”


    阮渊陵细细凝视温廷安的卷面, 她的瘦金体,练习得足够火候, 铺陈在卷面上,极是养眼,他本?来还?忧心她腕部的力度不?太够,但近一段时间以来, 她一直在勤奋苦学, 字迹的摹习水平突飞猛进。除了字体有?极大的长进,不?论是策论,还?是经义, 皆是掌握得极好,卷子拿去给律学博士吕鼋看, 吕鼋也?是欣慰不?已,道?:“至少是探花郎的卷子了。”


    三舍苑内的塾师,皆是对温廷安寄予厚望,认为她凭借目下?这个水平发挥下?去,要在春闱之中夺得一甲,是全然不?成问题的。


    这件事传到了温老太爷那处,老爷子?自当是宽慰极了,使人?给温廷安送了新的湖笔、徽墨和笔洗,温廷安发现,这些都是老爷子?宣政院里的私藏,温廷凉和温廷猷他们都没有?这般待遇,也?足见老爷子?对她的重视了。抵夜掌灯的时刻,阮渊陵将温廷舜唤至身前,其实就?是做一做心里疏导的工作,让她考试不?必太紧张,由太子?主考,一切都会顺遂地过去的。


    温廷安半垂下?眼睑,心底兀自哂笑?,目下?并不?言语。


    阮渊陵心思细腻,觉察出了温廷安的心不?在焉,觉得她在想着别的事,便是淡声道?:“太子?仁贤宽襟,且求贤若渴,觉得旧党戴罪立功,姑且放其一命,你毋需挂心,他会参加今岁的春闱。”


    这个结局,早在温廷安的意料之中。


    她既是答应了温善晋所提出的条件,温善晋也?必会适时践诺。


    “寺卿大人?若无要事,晚辈便先回院舍休憩了。”温廷安摆出恭谨的姿态,话辞疏离又客套。


    阮渊陵眸色压黯了黯,不?知何时,她已然对他疏离至此,连半句话都不?愿多讲了,阮渊陵免不?得感到窝心,知晓是自己的强势,让温廷安生出一丝逆反抵牾的心理,他寻思着,待春闱结束,她入朝为官的时候,与温廷舜逐渐疏离,也?自然会忘了这一份不?合适的情感。


    这天下?,哪有?什么人?长久、共婵娟,那都是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东西?,像温廷安这样的年纪,喜欢一个人?很?容易,忘掉一个人?,自然也?很?容易,只消把他们俩分开一段时日,不?让彼此见面与联系,那一层关系,就?会岁月的流逝而?冲淡了。


    阮渊陵安了心,摆了摆手,让温廷安回去休息。


    廊檐之下?的黄花木风铃,正当啷当啷地响,万里长夜一漏天,河汉迢迢照庭院,温廷安穿过抄手游廊,正待启门,倏然之间,一条劲韧结实的臂膀攥住她的腕脉,将她一举拽入寝屋之中,屋内并未燃烛,唯一的光线,仅有?漏窗之外,那倾泻入内的浮碎月色。


    于一片半明半暗的晦影之中,惊魂甫定之间,她看不?清眼前少年的面容,但他那清郁的桐花香气盈鼻而?至,她立刻认出来者是谁,心头震了一震。


    “温廷舜?”她在黑暗之中慢慢瞠起了眸心,当少年微热的吐息落在面上时,她才意识到情状不?太对,急急往窗扃外觑了一眼,反握住他的手腕,“阮渊陵所派遣的随扈就?在附近,不?能让他们发现你在这里,你快回去。”


    语罢,便作势启门,将他往外推搡,但温廷舜牢牢握住她的手腕,望定她的眼眸,凝声道?,“温廷安,我有?话对你说。”


    温廷安不?假思索地峻拒:“目下?不?大合适,加之明日便要春闱,你合该去早些休息。”


    但她的力度到底不?敌温廷舜,他重新将她拢回屋中,她的后背便抵在粉白的照壁上,少年欺身而?下?,将她锢在怀中,温廷安的耳根都泛着沸反盈天的烫意,手肘推拒他的胸膛,但推不?动,有?些无奈地垂眸,道?:“温廷舜,我明日要去贡院考试,得早些休息。”


    说着,抬起眸看他,“太子?将你放出来,势必也?遣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不?能教人?落下?话柄,科举也?得好好考,明白吗?”


    少年秾纤的鸦睫静缓垂落,漆黑的阴影覆落在卧蚕处,他的弧度深了些许,似是在浅然一笑?,但眼神显得落寞黯淡,又给人?一种正在委屈的错觉。


    他抬掌扶住她两侧的肩肘,这也?是在这样的时刻,温廷安感受到他掌心腹地的,那一份炽热的温度,庶几是要灼穿她。


    对峙之间,他哑声道?:“你拿什么跟太子?做了交换?”


    少年的嗓音粗粝而?坚实,扫刮过她耳蜗处每一根细小?绒毛,继而?掀起一阵绵长颤栗,心潭突掀涟漪,连呼吸都差点乱了。


    温廷安倏然觉得,少年什么都知道?了,也?是,他身边有?两个亲卫,打探消息最是灵通,当时他虽深陷缧绁,但要打听消息的话,还?是构不?成难度的。温廷安不?欲去解释,为了不?让大反派遁入黑化的道?路,她必须让温廷舜顺利赴春闱,她也?不?可能将这种原因?解释给温廷舜听。


    温廷安一根一根手指,将他的手掌扳开,寒声道?:“这与你无关。”


    现在,也?不?想去看他的眼睛,一看的话,就?容易心软。


    温廷舜眼眸沉黯,情绪隐没在了昏晦的光影之中,静默了一会儿,对她道?,“我知道?自己旧朝的出身,给你带来了灾厄。”


    温廷蓦然一怔。


    温廷舜继续道?:“我也?知道?,对于赵珩之而?言,我是个随时要驱逐的异端,我的遭际本?该同赵瓒之一样,但他现在却选择放我一命,是看在你的份儿上。”


    “我现在未立功名,什么也?给不?了你,也?无法与阮渊陵、赵珩之他们分庭抗礼,”温廷舜将她的手托诸在掌心腹地之中,“但是,温廷安,我喜欢你,我不?会轻易放手。”


    一室岑寂,温廷安心跳如擂鼓,她在昏晦的光影里慢慢瞠着眸,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她整个人?都怔住了,没料到他会在此时此刻陈情,她大脑一片空茫,道?不?出话来。


    这样的温廷舜,教人?有?些陌生。


    尤其是他俯身逼前来的时刻,俨似露出了獠牙的狼,叼起她的视线,迫得她不?得不?仰视他。


    她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侵略性和占有?欲,但似乎怕吓着了她,他收敛了回去,并不?完全扩散出来。


    那一双邃深而?平静的眼,藏着汹涌的漩涡,或许她稍不?留神,便能被?其吞噬。


    一枝杨柳在心上的镜湖之中,有?一下?没一下?划着水波,漾曳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她默了许久,袖裾之下?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手背处的青筋隐隐突兀,她推搡了他一下?,用极为冷静的口吻道?:“回去罢,别再来寻我了。”


    温廷安沉默地将温廷舜推出寝屋,随后落了锁。


    温廷舜那欲言又止的话,一径地被?锁在寝屋门扉外。


    原以为他终会离开,却不?想,温廷舜就?立在门扉外,不?动了。


    他没有?离开。


    月色罩在少年坚实修长的背部,他的影子?投照在了门扉上,显得寥落又孤独。


    看着这道?影子?,温廷安不?免生出了一丝罪恶之感。


    那一道?少年身影,兀自在廊庑之下?立了许久,俨似水墨画上一道?浓墨重彩的笔触。他好像被?主子?遗弃的大狗狗,蹲守在门边,等她开门,或是等她回心转意,或者是等待她的回应。


    温廷安是个容易心软的,数度想要启门出去,但又思及自己对温善晋与阮渊陵所作出的承诺,她温吞地收回了启门的动作。


    因?不?会有?结果,更不?会有?苗头那些心软和权衡都被?悄悄碾碎,不?着痕迹拂入某个角落。


    温廷安把自己埋入衾被?之中,只露出一张小?脸,手腕抵在眼睫上,倏然觉得腕部肌肤漫上一片濡湿,手掌往脸上一触,都是泪。


    她终归不?可以啊。


    阖眼一闭,再度醒来,已是到了春闱的时节,适值卯时,她洗漱毕,便是提着考篮出了院舍,辰光细微,外头还?有?落雨的痕迹,青泥色的地面晕着一片雾漉漉的水渍,门外伫立了一整夜的少年,已然是没了踪影。


    但还?是有?一些伫立的影子?在廊庑下?边的,诸如,他身上的桐花香气。


    触景生情,温廷安心底没来由被?刺着了。


    用过昼食,温廷安接过阮渊陵递来的棉衣,便坐上马车,去了指定好的贡院。


    本?来想和九斋的人?打声招呼,但不?知位置调度与分配的问题,她一路上都没有?见着熟人?,入了号房,准备研磨铺纸时,却是发现案上已经搁放着刚磨好的墨,搁放着拨好尖儿的湖笔,地面上放着一块上好质地的毡毯,触摸上去,极为暖和。


    简直比上一回升舍试的考试环境好太多了,每一座号房的环境,都这般人?性化的么?


    温廷安有?些感慨,跪坐下?来整饬笔墨,须臾,便是听到号房外,隐隐有?人?恭谨低唤了一句:“太子?殿下?。”


    温廷安下?意识挺直腰,连呼吸也?屏住了,下?意识看了一眼箭漏,距离正式开考还?有?半个时辰,主考官不?应该来这般早。


    一阵槖槖的步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她所在的号房外边停下?。


    节律从容有?致,不?疾不?徐。


    案台上酥油灯内的烛火,却是在不?安地扭来扭去,温廷安将手放在膝头上时,号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更漏将阑, 轣辘转金井,酥油灯火光皎皎,映照在温廷安那齐整的鸦鬓上, 上边是一对清炯炯的?眸, 尾梢低敛, 覆落一片清辉的?光,看在了赵珩之的眼中,他低声吩咐左右,很快, 亲卫将一件物事递呈上去?。


    温廷安今儿穿得是茶白银缎宽褃袄子,高束发冠,露出了一小?截瓷白的?后?颈, 她?的?身量纤细, 气质温娴如水,俨似白宣浓墨的工笔写意, 那窈窕的?笔锋,不知不觉迤逦至赵珩之的?眸中?, 也是在这一刻,温廷安切身感知到,男人正走入号房内,此处内静谧极了, 男人伟岸的?影子, 跟随着履靴碰蹭在地面上的?声音,逐渐迫近。


    温廷安潜藏在袖裾之下的?手,蓦然?收紧, 她?能感受到男人落在自己身上的注视,毫不掩饰的?灼灼之意, 彰显天子对她?的?势在必得,她?正欲侧身行礼,倏见头顶处传了一声低哑而强势的:“别动。”


    赵珩之的吐息喷薄在她?额庭上方,随着这一声落下的?,是一件宽厚温软的?波斯毛毯,从她?从头到?尾地裹住,那金黄配紫的设色与针脚,糅合着清郁的?龙涎香,铺天盖地而至,象征着一种圈束,他将她?虚虚圈在他怀前。


    太子是将他的?披毯,裹在她?身上吗?


    温廷安整个?人怔住了,甚或是说,连身子都是僵直着的?,出于下意识的?举止,她?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意欲将那毛毯送还回去?,表示恕不能接受此等照拂,但那一番推拒之辞,却被赵珩之一个?凉冽沉练的?眼神镇压回去?,他一行用修直玉凉的?指腹,捋平好她?毛毯上的?褶痕,一行平视她?说:“听闻每逢春夏迭嬗时节,你便容易患染风寒,接下来?一连日是春闱,本宫不允许你身体欠恙。”


    这番命令的?弦外之音,很是明显了,披裹在她?身上的?波斯毛毯,相当于一块免死金牌,她?不能让太子不悦。这大抵便是天家的?仪威了,一言一词,皆有震慑之感,教人不敢拂逆。


    她?想起半个?月前的?三司会审,第一次初见赵珩之的?情状,他吩咐亲卫在主审官的?座位旁搬来?一张座椅,吩咐她?坐在他身侧。


    与温廷舜的?性格截然?是相反的?,若是他知道她?冷了,不仅不会递来?毛毯,估摸着要刺上几句罢。


    想着这个?家伙,温廷安蓦然?追溯起昨夜少年对她?的?告白,如此潦烈而莽撞,根本不像平素运筹帷幄的?他,他在落雨的?廊庑之下,立了整整一夜,那寥落的?背影,还有黯然?的?眼神,让她?心里忍不住泛起如针扎的?刺痛感,这种刺痛感微小?得很,并非一时一瞬,而是长?久的?,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它们的?存在。


    也不知他现在是否寻着对应的?号房,那号房里是否也有明亮的?酥油灯和暖毯?


    意识到?自己在走神,温廷安忙拢了拢神识,告谢了赵珩之,男人倒是个?寡言的?,到?此一来?,似乎仅是纯粹给她?披上毛毯,做完这件事,他便要起身离去?了,也适时到?行将开考的?时刻,有下属来?唤他去?,他看?了她?一眼,平静的?邃眸潜藏风澜,沉哑道:“好好考。”


    开着的?门,复又闭拢回去?。


    温廷安极淡地舒下一口?气,这才意识到?因是不自在,她?一直刻意收敛着姿态,就连后?脊处,亦是生有一丝极薄的?冷汗。


    不多时,便有人发了一沓考卷进来?,这一回待遇比上一回好太多,那监官待她?很是恭谨,温廷安看?他面白细颐,形象偏近女相,应当是宫里的?某位公公罢。


    公公温笑道:“此处宁谧,再无人能扰了官爷的?心神了。”


    温廷安这才意识到?不太对劲,她?所身处的?这一座小?院,人迹罕至,左邻右舍没再如寻常一般,传出交头接耳的?声音,她?还记得上一回,近旁的?生员带了气味重的?午食,扰得其他人写?不安宁,结果,是周廉将她?的?考篮收了上去?,温廷安当了那个?生员的?替罪羊。


    现在想来?,也真是好笑。


    可是,想起升舍试,心神便很容易又绕回那个?人身上去?,那一天……


    不能再想了。


    温廷安将心神拢了拢,祓除种种杂念,便将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了考试当中?。


    会试的?卷子比升舍试要难的?多,好在近一个?月以来?,温廷安做得模拟卷子很多,律策、律义和时事政论,各种各样?的?题型都做过不少,答案早已是烂熟于心。


    大邺的?刑律疏议,她?亦是倒背如流,题量多,但考官所出的?题,都是她?日常经常抄诵的?,看?得都会。


    写?完所有小?题,轮到?最后?一道大题。


    就是策论,十?分贴合时事政论,论如何治疫、如何治灾云云,黄归衷之前都让她?训练过。


    脑海里已经有一篇高考满分作文?,正等她?诉诸笔墨了。


    正待提笔,忽然?之间,她?的?脑海里,冒出昨夜那样?一个?场景,萧疏的?月色下,少年把她?抵在墙面上,对她?说:“我现在未立功名,什么也给不了你,也无法与阮渊陵、赵珩之他们分庭抗礼。”


    “——但是,温廷安,我喜欢你,我不会轻易放手。”


    又想起他说过的?,“你真正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呢?”


    这一瞬间,温廷安想过一种可能,如果她?不写?最后?一道大题,那么,她?无法高中?,纵然?是高中?了,名次也是极低的?,这就遂了她?的?意,


    假定太子发现她?妄自菲薄,应该会对她?失望,也因此会放弃那个?荒唐的?念头罢?


    她?不想跟太子有任何牵扯,更不想盲婚哑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


    可是,以赵珩之的?铁血手腕,她?抵抗他的?话,首当其冲的?必然?是温家,温廷安身上流着的?是温家的?血,她?不欲让温家出事。


    温廷安眸底浮现起一瞬的?迷惘,千万乱绪在脑海里碰撞与交织,剪不断,理还乱,她?坐在现在这个?春闱的?考场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什么支撑着她?,走到?了这一步?


    是为了不负温青松之瞩望,光耀温家的?门楣吗?


    还是为了不让温廷舜黑化,纠偏他,让他走上正道?


    亦或者是,积攒足够的?资历,为两年后?与太子成婚?


    好像都不是。


    都不是。


    不是。


    她?是为了她?自己。


    从穿书的?那一刻,之所以走到?这一步,全是为了她?自己。


    与任何人都无关。


    温廷安想起温廷舜给她?锻造的?那一柄软剑,那是他给她?防身御敌所用,他也是暗示她?一个?道理:『她?自己的?路,该是她?自己走。』


    她?若是想要做成一件事,没有人可以阻拦的?了她?。


    原本,温廷安并不想写?下这一篇策论的?,但思?绪在千回百转之后?,她?复又提笔蘸墨,将这一篇策论,一字一句地写?完了。


    写?得时候,因是过于全神贯注,不知不觉,连午食都忘了用,待温廷安再抬眼的?时候,天时已经擦黑,但她?的?号房却并未因此变暗,那一盏酥油灯,仍在汲汲地发着光,仔细观察以后?,才发现有人中?途给她?换了灯油,大概是那位宫里来?的?公公罢。


    这一场春闱持续了好几日,夜间宿在号房之中?,温廷安原本想将那一席毯子送还给赵珩之,但被那公公婉言推拒了:“官爷还是收着罢,夜里更深露重,仔细着凉。”


    温廷安倏然?想起白昼时分,赵珩之对她?叮嘱过的?事情,他说过了,不允许她?在春闱的?时候感染风寒,若是真的?生病,估摸着他会降罪于那位公公,她?也不能让这位公公不好做人。


    起初几天,左邻右舍没人搭话,温廷安觉得有些寂寥,但后?来?她?倒乐得清静了,往后?几日的?题,越来?越难了,需要静思?深琢,才能写?对题目。若是搁在寻常的?考棚里,估摸着会听到?此起彼伏的?吸气声、翻动纸页声,容易影响答题思?路。


    她?的?律学基础扎得很夯实,虽然?这些律学经义考题,花样?变得多了些,但到?底是万变不离其宗,她?并不感到?畏葸,端的?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扎扎实实地把题答了上去?。


    春闱结束的?这一日,当监官将考卷收走时,没及时就走,低声说了句话:“官爷不着急走,一刻钟后?,太子对您有安排。”


    这便是让她?暂且候在贡院之中?的?意思?了。


    温廷安拢紧了披在肩膊处的?毛毯,眼睫半垂,识趣地没去?发问具体是什么安排。


    她?并不太在意太子的?安排,脑海里想着旁的?事。


    也不知道温廷舜考得如何了,他考得是武科,考得是顺遂还是不顺遂?


    应当是顺遂些的?吧。


    昨夜在廊庑之下站了这般久,也不知有没有受寒。


    甚至……有点?想见他。


    这个?念头浮出脑海,便是吓了她?一跳,温廷安殊觉她?的?呼吸都有些凝滞,原本想要摒弃掉,但这个?念头在脑海里落地生根,疯狂滋长?,从理智上来?说,她?不当再同他见面,但她?生平头一回,无法与不理智的?自己做抵抗。


    那位公公提着考篮离开,在这一瞬,她?思?绪出现了一丝踯躅与拉扯,手指揪紧了裹在膝面上的?毯绒,思?绪在不断的?拉扯之下,一个?清晰的?答案落在眼前。


    她?要去?见他。


    现在就要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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