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温廷舜窃自怔然了一会儿, 但也仅是?停顿了数秒,缓回了神,继而复将釉花刻面茶盏渡至唇畔, 浅浅酌了一口君山毛尖, 郁绿色的茶汤在齿腔之间辗转一遭, 一径地灌入肺腑之中,稍息之时,他的喉舌里,便是平添了一抹显著的涩意, 韵味久远,他拢了拢神,将茶盏徐然搁放回了扶几之上, 顿了一晌, 凝声问道:“人被掩在了隧洞之下?”
他知?晓,于近几日来, 因是?由暮冬转孟春的光景,洛阳的天候冷暖嬗变快了些, 外头的雨水亦是变得较为频繁,采挖隧洞也是?要拣日子的,一般而言,秋时乃系最?佳的采石期, 雨水由繁转寡, 物候干燥,气候也不算严寒,燧石是?易于采掘的, 也不容易受潮汽所影响。
媵王嘱令常娘在开春时节便大行采石一务,便?不属于天时、地利与人?和, 但因是?太子赵珩之近来颇得圣眷,恩祐帝每逢早朝,皆会吩咐掌印内侍在龙座一旁置楠木漆椅,命太子听政,甚或是?,涉及了江山社稷的一部分政事,会开始寻太子拿主意,一些?政事奏折,也陆陆续续移交到太子的手上。
庙堂之上的百官,明眼人儿皆能看得出来,恩祐帝年事已高,龙体不虞,这是?打算慢慢放权,行将立赵珩之做储君了。
赵瓒之本就是?觊觎帝位,看到了朝中此番变局,想?必更是?坐不住了,若是?等到秋意浓,再着手遣人?采石冶炼火械,怕到那?个时候,他的皇兄赵珩之已然坐上了龙座,朝中亦是?已经形成?了他的拥趸与鹰犬,届时,假令造兵起势的话,情状便?是?对他百弊而无一利,以赵珩之的品行与算计,怕是?得登大宝的那?一日,必会下诏肃清赵瓒之安放在庙堂之中的诸般势力,枢密院、刑部、殿前司等官衙俱是?他的左膀右臂,假若让赵珩之对其进行整饬与换血,毫无疑问地,赵瓒之必会元气大伤,不说能不能大行兵变之事,就连制衡赵珩之的力量都消弭了,赵珩之会如何对待他潜龙之时就有谋逆贰心的皇弟,这般结果,就弥足耐人?寻味了。
为制敌先机,媵王的动作必须要快,要快,因着要快,致使他算岔了采掘隧洞的适宜天时,开春之初便?急募了一批劳役,让他们昼夜不辍地掘采菱花燧石,这一桩事体他不好明面出手,他知?晓大理寺盯他盯得很紧,遂是?委托于暗桩之一常娘,常娘原是?把事体办得极是?妥帖,但不曾想?过,天有不测之风云,久晴大雾必雨。
前几日,骤然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霏霏春雨,雨丝的势头并?不甚,但对于石场里掘石的人?,却是?极为致命的,粘稠绵密的雨水,悄然渗入了石基与地脉深处,让这深达七丈的隧洞,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将其肢解成?了一座岌岌可危的危楼,夜半雨水一沉,这一座隧洞就轰然坍塌沉陷,那?石场里那?劳役督头的话来形容,那?场面撑上一句山崩地裂也不为过,场面极为骇人?震颤。
隧洞里头,拢共有七人?,有三位资历较老的劳役,另外四?位俱是?当日新来的劳役,不消说,温廷舜已然知?晓这四?人?是?谁了。
他端坐在马车之上,思?绪却如纸鸢一般纵出了窗沿,他想?象着坍塌时的情状,七人?尚在隧洞的最?深处采着菱云燧石,他们没个防备,也压根儿来不及逃,悉数被掩埋在了七丈之深的地脉之下。
事态远比温廷舜所料想?得要严峻与复杂,隧洞若是?坍塌了,不论?大小,里头被掩埋的人?,能活下来的,近乎微乎其微。
那?么,魏耷、庞礼臣、吕祖迁、杨淳他们……
这一道消息,压得格外严密,唯有酒场的督头与常娘二人?知?晓,椿槿也是?今番才知?晓隧洞吞人?一事,花容之上难掩诧色,但很快恢复了镇定:“塌了也无妨,好在那?些?被掩埋下去的人?,一个一个俱是?奴籍,只消将帐籍和路引一并?地毁了去,饶是?有人?泄情给了官府,官府调兵遣将来酒场探查,怕是?也查不出这些?人?的名分,若要立牒讼狱,怕是?更加困难。总之,优势是?在我们这里。”
常娘眸心淡淡,说道:“石场之中,不会有人?泄密的,有云督头在场子里头把关?住了那?些?劳役们的嘴,一番声东击西?的恐吓,他们便?是?吓成?了软脚虾,假令又有人?嘴碎,便?立即拖去杖了罚,以儆效尤,现在,这些?人?的嘴特?别严实,他们知?晓,自己的命拿捏在了石场之中,只有在石场里头,才是?最?安全的,若是?出了石场,他们的性命便?是?不保。两害相较取其轻,但凡是?个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们心中都有计较,纵使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会将此事捅出去。”
温廷安眸心深处,覆了一层极薄的冷霜,任由扶几之上酌至一半的香茗冷却。
照常娘的意思?,那?云姓的石场督头,怕是?也将酒场里头的劳役悉数严教了一回,一时之间,石场里人?人?自危,委实不敢妄自多言。
这也勿怪阮渊陵派遣出去的暗探,为何查不出魏耷他们四?人?的线索,原来是?消息都被常娘与督头压了下去,纵然要密查,但那?劳役们集体串供,口风甚严,旁敲侧击一番探询,也不易问出端倪。
他袖裾之下那?一截清瘦修长的手臂,青筋微微突起,甚至是?骨骼也骤显了起来,白皙的面庞沉浸在了半晦半暗的光影之中,眼眸隐微地眯了起来,淡淡地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将内心里的一些?思?绪镇压下去,克制住了面部神态,表情仍旧薄澹矜冷,似笑非笑地问道:“倘若这些?被掩埋在了隧洞之下的人?,他们还活着呢?”
椿槿蓦地一怔,遂是?望向了常娘,秋笙继续问道:“这些?劳役如果还活着的话,常娘子可有遣人?将他们救出?”
这一番话,多少有些?质询的意味了。
常娘默坐了一会儿,看了秋笙一眼,秋笙的眼神是?纤柔的,没什么锋芒与寒意,似是?方才那?一问,不过是?她随口问出来的话罢了,并?无与她针锋相对的意思?。
常娘下意识揉了揉眉骨,暗忖自己应当是?多虑了,秋笙的底细她特?地查过了,是?扬州西?湖的一位瘦马,父母双亡,身世惨凄,被牙行转手卖了三次,前两次因不堪鸨母蹉跎剥削之忧,都逃了出来,这一次她被牙行卖入了常氏酒坊之中。
常娘初见秋笙纤弱扶风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是?想?起了自己一个早夭的女儿,她女儿同秋笙一般,姝色艳美,身骨却很孱弱,脾性亦是?娇纵,而讳字里,亦藏有一个『笙』字。假令不是?因一年前的元祐战乱与和谈,她的笙姐儿,就不绝会沦落为了战俘,被金人?抓去了战俘营里,像是?卑贱之物,被大肆轻侮,常娘是?后来实在乱坟岗寻到她的笙姐儿的,滂沱大雨之下,小女孩的衣衫尽破,眸瞳黯然,脸色枯败,俨似被尽数蹉跎的一枝娇花,尽成?凋敝之色,零落成?泥,毫无生气。
那?一年,她的女儿笙姐儿只有十五岁,在一年前,她刚为笙姐儿觅了一位好良婿,双方家里都互换了庚帖,纳了吉,筹算好了嫁妆,待一切准备停当,今岁惊蛰前后,笙姐儿就准备嫁做人?妇了,但元祐议和一案,将一切都尽数扰乱了。
常娘其实还有一个儿子,名曰旬哥儿,但她偏偏宠爱笙姐儿,大抵是?笙姐儿太柔弱了,也招人?疼爱,常娘的爱就不是?雨露均沾的,对儿女们的关?注之中,总是?会偏向笙姐儿多一些?,致使旬哥儿并?不亲近她,反而亲近父亲,但在一年前的战乱之时,旬哥儿的父亲死在金兵的乱刀之下,笙姐儿也死了,常娘悲痛欲绝,原本也欲自尽,是?旬哥儿阻住了她,拉着她随着大队伍一路流亡,从元祐一路流亡至了蓟州,再从蓟州流亡至幽州的漏泽园。
这个年仅八岁的小男孩啊,挺直了脊梁骨,用一张虽稚嫩却坚执的面容,对她一字一顿说:“娘不能这般自私,我好想?活着,可是?您死了的话,旁人?便?会说我是?个没娘的种,我不想?受旁人?的轻侮。所以——”
“娘,求求您,求您活下来,好不好?”
常娘的死志一下子就轻了,她更是?被旬哥儿的话一举击溃了,她答应过旬哥儿,要好好活着,旬哥儿是?她活在人?间世里唯一的盼头了。
她对旬哥儿好了不少,让他在幽州的蒙馆里读书?,旬哥儿有科举的念头,她祈盼他往后能步入青云路。
她对旬哥儿越好,与诸同时,她心中也对笙姐儿愈有浓深的愧意,她没有保护好她的小姑娘。
思?绪千回百转,常娘在七日前,初见了秋笙之时,竟是?有一种如见夭女的幻象,毕竟,二人?真的生得太相似了,不仅是?面靥与五官,身量与谈吐,还有是?那?穿衣的用色与偏好,都别无二致。
那?一袭遍地荼白天水碧,便?是?她为笙姐儿所缝制的嫁妆之一,当这一席裙赏穿在新来的秋笙身上之时,有那?么一瞬间,常娘心中大恸,深深觉得,是?她的笙姐儿回来了。
可理智在不经意间地惊醒了她,眼前的秋笙,并?非她的笙姐儿。
一片亭亭青烟之间,常娘缓然地回了神来,思?绪回笼,心中的沉痛之意淡了些?许,眸色亦是?微微凝了住,看回秋笙,她的心肠硬了一硬,声音陡地冷然了几分:“新遣出去的那?一批劳役,纵然他们有存活之机,但这些?人?亦是?不能活。”
温廷舜心下蓦然一凛,在原地静坐了好一会儿,常娘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几近于不言而喻——这就是?说明,在隧洞塌陷了以后,常娘并?未吩咐云督头立即进行掘洞之务,石场之上的劳役,他们没有救人?。
这是?在置魏耷、庞礼臣、吕祖迁与杨淳四?人?生死于不顾。
温廷舜没有去问常娘为何未行救人?之举措,否则,容易招致常娘的怀疑。
不过在此番,常娘抬着眸看着他:“秋笙为何会问及此事,那?一批被掩埋在隧洞里头的杂役,可有你相识相熟之人??”
看上去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但在斟字酌句之间,满藏着试探之意。
椿槿亦是?反应了过来,目光落在了戗金填漆的几案之上,不动声色地为秋笙重斟了一盏茶,勾眸巧笑地道:“常娘子莫要说笑了,妹妹是?什么身份,那?些?劳役又是?什么身份,妹妹怎么可能会认识那?些?人??”
透过窗棂隔间的赤金色熹光,在偌大的车壁内外轻轻震荡着,温廷舜的秾纤睫羽之上蘸染了一些?碎光,因此衬得他面容一部分浸溺在了晦影之中,情绪莫测且未明。
少时,温廷舜温沉地笑了笑:“秋笙是?在替常娘子做考虑,您这几日皆在筹办竞标会一事,兹事体大,切不能出任何篓子,加之能来竞标会的人?,非富即贵,万一有人?发觉了隧洞吞人?一事,起了疑心,那?岂不是?扰乱了您铺设好的整一盘棋?秋笙问及此事,不过是?怕有些?人?,意图不轨,坏了您的好事,未雨绸缪,总归是?好一些?的。”
此处所提及的『有些?人?』,其身份与算计,自当是?不言而喻。
常娘眸底晃过一抹异色,这酒坊内外,最?近确乎是?被大理寺的暗桩盯上了,对方还盯得格外隐秘,就拿昨夜来说,竞价会的前夕,这账房里的李账房与管事小厮,俱是?被砸昏在地,不省人?事,而这藏匿于暗格之处的一叠假账册,据掌事姑姑说,没有动过的人?为痕迹,遍搜那?账房上下,亦是?没有任何一物缺失。
那?就奇了怪了,这个贼人?潜入账房,打昏了李账房与小厮,又不探囊取物,其之所图,究竟是?什么?
常娘虽摸索不出这贼人?究竟怀揣什么计策,但她早已在暗中布下了暗桩。
常娘淡然一笑,目色轻轻落在了升起袅袅青烟的茶盏之上,道:“原来秋笙是?在忧心这般事,无碍,我已暗遣一位人?物,设了一些?计策,估摸着,那?些?人?行将是?咬饵了。”
“咬饵?”温廷舜狭了狭眸心,“常娘子的意思?是?,您今番只留掌事姑姑一人?在坊内,明面上是?疏松管制,暗面下是?一出空城计,专门用来引蛰伏在坊内的贼人?上钩?”
“错了,这一回,不是?掌事姑姑设计,她不过是?宅妇,哪有祓除细作的本事。”常娘云淡风轻地抿唇而笑,玉润修直的指腹,在扶几之上轻轻叩击着,奏出了一阵颇有节奏韵律的声响。
温廷舜敛了敛袖裾,心中思?及了什么事,陡沉了下去。
常娘遣了一位人?物。
这人?是?谁?
“那?岂不是?坊内有一出好戏可看?”椿槿笑着附和道。
常娘抿了抿檀唇,道:“估摸着,现在好戏就已经开场了。”
温廷舜眸色一凝,没成?想?常娘竟是?留了一手,他的指尖轻轻抚在了几案之上,面容渐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翳色,抿着唇,邃深的眸底之下,是?一副若有所思?之色。
颠簸的马车踩着辚辚之声远去了,常氏酒坊之内,昼漏初尽,日色绵长。
这厢,沈云升同另几位杂役,将新酿好的一桶武陵玉露,徐徐地运入了地下酒窖之中,沈云升拿起肩膊上的汗巾,轻轻地拭了拭汗渍,趁着众人?歇在原地,他一面将汗巾搭在肩膊处,一面对杂役头子道了一声:“我去解个手。”
头子冲他爽朗地挥了挥手:“快去快回啊,待会儿还有不少活儿要整。”
沈云升欠了欠身,便?是?去了一趟恭房,只不过,临至恭房之前,他倏然调转了一个头,趁着四?处无人?主意,他依照着脑海里的图纸,行至了菡萏院,他的动作非常轻,正在洒扫庭除的小鬟并?未发现他,沈云升就这般行云流水地翻入了内院。
庭院内花木扶疏,小窗轩阁,一派春光融融的良辰景致,他蹑手蹑脚地穿过了垂花门,绕过影壁,潜入了秋笙的内室之中。
温廷舜给他留下了一系列隐微的记号,这种记号近似楔形,还是?朱常懿传授给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才认得清楚,寻常人?是?认不清明的,也根本觉察不到它们的所在。
依据温廷舜所留下的楔形记号,沈云升一路摸索至了寝屋内的拔步床之下,里头置有一只紫漆嵌玉衣箧,揭了那?箧盖,搜寻至箧箱的底下,果不其然,里头藏匿有一叠账册,以一团暗纹绸布紧紧裹之,待君撷取。
沈云升核查了一番,确认无误之后,遂是?抄手顺走?,藏入了袖囊之中,将其速速带离。
账簿已然取走?,最?后一步,便?是?去那?一座弃置的旧戏台,同崔元昭与苏子衿会合,旧戏台以北之地,有一处朱漆凿砌而就的矮墙,矮墙之外通抵东廊坊里头的街巷铺子,人?潮海海,依凭他们的身手,直接翻出去,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沈云升去到了旧戏台,在掉了半边银朱漆的楹柱之上,敲了两截长音与一截短音,这是?他们晤面于戏台的新暗号,沈云升静候了半晌,但放眼于戏台,却是?始终不见人?影,他心中悄然生出了一丝疑绪,崔元昭与苏子衿素来守时,怎的会失时?
难不成?是?……
沈云升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妙的预感,这时,他听到垂帘里头传了一阵细微动响,似是?人?物的闷哼,他眉庭骤蹙,有了计较,一举上前揭帘而去,见着帘内的景致,仅一眼,他倏然怔住了,悉身的血液在一刻凝冻而住。
崔元昭与苏子衿二人?,全身俱是?遭粗绳紧缚,双双昏厥在了地上,近乎不省人?事,沈云升觳觫一滞,遽地上前,将他们的布团从口中疾然挪了去,一面急声唤着他们,一面逐一替他们拭脉。
见着他们晕厥在此,沈云升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场面,是?义庄里头那?两位暗探惨凄的死相,他们因为喝了九肠愁此一毒药,不得不忍受着肝肠寸断的痛楚,不消说,他们是?被活生生疼死的,施毒者?的手腕,不可不谓之残忍。
沈云升心中祈祷崔元昭与苏子衿只是?普通的昏厥,讵料,经逐一拭脉之后,他如鲠在喉,他们二人?的脉象几近于苛沉浮虚,脉搏跳动极弱,呼吸亦是?时断时续,那?是?气血皆枯之征象。
崔元昭觉察到了沈云升的存在,她苍白若纸的面靥之上,额庭俱是?一层虚冷的寒汗,面容一丝血色也无,她轻曳着沈云升的袖裾,眉心紧锁,话声气若游丝:“沈兄……快,快走?……”
崔元昭与苏子衿二人?中了九肠愁,沈云升绝对不会弃他们于不顾,更不可能全身而退,但他也料知?到了,这定是?常娘设下的一出计谋,账房出事以后,崔元昭身为新来的掌事小厮,瞬即就被怀疑上了,她来旧戏台的时候,一定是?被人?跟踪,偏巧苏子衿也来了,二人?就被一网打尽。
目下沈云升一来,大抵是?常娘算准了他会觉察实况不对,前来查探一番。
好一个引蛇出洞之策。
沈云升一个人?带着账簿离开酒坊,其实并?不困难,带着崔元昭出去,可以姑且试一试,假令再捎上苏子衿,一次性带走?两个人?,必然是?极为困难的。
更何况,他们二人?都身中剧毒。
九肠愁若是?在半个时辰内没有解,崔元昭与苏子衿二人?必死无疑。
沈云升按捺住失序一瞬的心率,只觉事况远比他所想?象的要严峻,这毒是?谁下的,这投毒之人?手脚,也太快了。
似乎早就料知?到他们就会今日开展行动一般。
沈云升脑海里晃过了一番温廷安曾经说过的话,悉身僵硬,牙关?紧了紧,对他们道:“给你们施毒的人?,莫不会就是?……”
崔元昭费劲启唇道:“是?中书?省同平章事,兼权知?翰林院的大人?……”
话未毕,沈云升身后的一围珠绣垂帘,外头响起了一阵错落有致的槖槖靴声,守株待兔的人?来了。
沈云升僵滞地起身,回眸一望。
一只清隽修长的手搴开了帘子,一道男子身影徐然步入旧台,他的面容敛净分明,着一袭玄色束带襕袍,予人?一种峻整温隽之感。
来者?不是?旁的,正是?温善晋。
第72章
常氏酒坊, 北苑旧戏台。
自画帘之外,缓缓地步入而内的男人,身着一袭银漆玄纹束带杭绸襕袍, 头束瑜玉弁冠, 腰悬一绯鱼袋, 气度温隽超逸,容止沉笃泰然,举手?投足之间,尽是衬出了一代名臣的丰茂仪姿。
沈云升未料到投毒之人, 竟会是同平章事兼权翰林院编纂司的大人,温善晋。从元夕那夜茶楼偶遇,见他?与媵王赵瓒之私晤面, 他?便是一直心攒困惑, 但在未寻到切实的证据之前,他?一直不敢轻信温善晋会临阵倒戈。
他?永远都记得, 一年前,适值大邺濒临存亡危急之刻, 温善晋临危受命,以?议和使臣之身份,前赴燕云河以?北的五国城,也就是在金人的帐帘里与金禧帝谈判, 邺金两国自此会盟, 大邺息战止戈的代价,便是每岁给金国输送百万纹银与布匹,这百万纹银, 相当于大邺每岁征税的四分?又一,这税是从黎民百姓挣得血汗钱里收纳的, 但竟有好大一部分?,要送到金人的手?中,黎民百姓哪里愿意,是以?,此举可谓是捅了马蜂窝,群情愤膺,民怨难填,天下?人皆怒斥温善晋是国贼。
以?庞汉卿为首的□□也时常在早朝上参他?一本,温善晋没有任何辩解,那时候给恩祐帝递呈上一封辞书?,祈拜罢官致仕,但恩祐帝肃然不允,命温善晋在崇国公?府里休息了半旬,半个?月后,恩祐帝手?谕一封罪己诏,便是让他?继续当回同平章事。
只?不过在这个?时候,温善晋竟是大病了一场,且罹患严峻的肺疾,这一段时日,他?修身养息,几近于杜户不出,病愈以?后亦是领了一份闲差,不再治问国是。所有人皆是认为他?自甘沉堕,唯有少数人是坚信他?会振作,沈云升便是其中之一。
他?永远都记得,温善晋是十多年前的新科状元郎,这大邺的刑统与律法是由他?一手?编纂而成的,是他?撑起了大邺刑律的半壁江山,是一代肱骨之臣。
忆往昔,三年以?前,沈云升尚还是一位言轻且位卑的门?闾廪生,八月参加州县里的乡试,那监考的县令是个?媚权欺弱的腐官,机心甚重,为牟求暴利,竟是联袂官衙倒卖举人名?额,明显是与当地的达官显贵沆瀣一气。
对于此,寒士们敢怒而不敢言,也无路可告,沈云升秉性忠直,一封状纸告至县衙,结果吃了不少苦头,被官差与狱吏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老父劝他?得过且过算了,寒士纵然难以?入仕,凭沈云升的才学,能在庠序里做个?塾师,亦是能安度此生。但沈云升心中终究不甘,执意要撞南墙,他?这回径直去了州衙门?。
偏巧地是,温善晋那时被任命为钦差大臣,下?放至滁州府衙私查要案,沈云升到衙门?前一座名?曰『屈牌』的木牌下?投状击鼓。
州衙门?设有两面木牌,一面乃系『词讼牌』,另一面便叫做『屈牌』,若所告之案桩不太紧急,讼人在『词讼牌』之下?投状便可,府衙酌情择日开审。若所告之案桩情同水火,则至『屈牌』之下?投状,寻胥吏详细述说冤案情状,并在牌下?驻足跂立,官府会立即收状候审。
负责主审县衙倒卖举子名?额一案的人,便是温善晋,午时升堂,皂隶放听审牌,温善晋一面推勘卷宗,一面在庭下?亲自录问沈云升,两旁是台中僚属,众人严阵以?待,沈云升作势要下?跪叩首,孰料,温善晋淡和地阻住了他?,让他?在半丈开外立述便好。沈云升永远都记得,在他?说完县令贪墨倒卖举子名?额的时刻,整座庭下?哗声一片,几乎无人敢信,但温善晋静默了良久,对他?说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冤鸣悲鸣,声声入耳,沈生,本官会彻查兹案,给你和这滁州的寒士们还一个?公?道。”
温善晋办起案子来,近乎是以?摧枯拉朽之态,他?躬自去县衙查案,此举无声无息,将当地的贪官污吏逮了个?措手?不及,知?县连个?替死鬼都没来得及找,就被温善晋上弹劾诟责,台谏官亦是抨击其奸邪贪猥,恩祐帝闻案大怒,下?手?谕罢免了以?知?县为首的贪官,直接褫夺官弁,贬谪为了庶人,起子孙三代不能为官。
沈云升不过是一位无名?的寒士,在屈牌投了状,竟是将县衙里头的一众高官下?马,亦是替滁州的寒士伸张正义,自那时起,他?对温善晋持有一腔敬畏之心,纵然他?并非研习律法,心中亦是滋长了一份崇仰,若是今后入仕为官,成为太常寺院正,一定要成为如温善晋这般的清正纯官。
温善晋激起了沈云升胸膛里的正直大义。
沈云升是那一年的解元,温善晋对他?显然印象颇佳,便给老太傅去了一牒荐信,赶巧地是,这老太傅与沈家?之间存藏有一份亲缘,老太傅便来了信札,自此,沈云升进京赶考,第一桩事体便是投奔老太傅,温善晋的伯乐之恩,他?没齿难忘。
畴昔之事历历在目,如皮影戏一般,在沈云升近前闪逝而过,皆是变作了过眼云烟,他?抬眸望定了温善晋,远遁的思绪亦是迅疾拢了回来,心中涌起了诸多驳杂的沉绪,温善晋居然对崔元昭与苏子衿投了毒,难不成,他?真的是与媵王一伙的?
温善晋他?,莫非也打算同媵王一块谋反,发动兵变吗?
明明是初春的光景,风和且日暖,沈云升却无端觉得脊椎添寒,掌心与脖颈之间,俱是覆上了一层萧瑟且湿腻的薄汗,他?忽而幸庆是自己撞见了温善晋投毒的场景,而非温廷安,不然,撞见一直信任的父亲,居然是幕后元凶之一,温廷安必定会极为难过罢。
沈云升徐缓地捋顺了心中的一口郁气,将崔元昭与苏子衿一举护于身后,对温善晋凝声道:“温大人来此,可是实锤了您与媵王勾结的大罪?”
说话?时,沈云升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沉重,字字几如沉疴,素来从容温暾的面容之上,此刻难掩着一份翳色。
温善晋在少年们一丈开外的地方?堪堪歇步,淡声道:“你们想要知?晓的事情,将来必会知?晓,但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趁着你的同伙如今还留有一口气在,你不妨交代一下?另外一位同伙,如今身在何处。”
沈云升细细听着此番话?,原是一直绷紧成弦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些许,还好,温善晋还不知?晓温廷安易容后的模样,更?不知?晓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已经在抵往酒场的路上,沈云升沉下?了眉眼,寒声道:“入了酒坊之后,为了避免常娘与掌事姑姑生疑,我们四人一直是分?开行动。目下?温廷安并未出现,我们自是也不知?晓他?在何处。”
温善晋听罢,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撩袍在近侧的一桩楹柱之上坐下?,“伯晗,你应当知?晓以?九肠愁的毒效,在半个?时辰内便能置人于死地,你有意与我和稀泥,倒也无碍,但就问你的这两位同伙,能不能撑得了这般久了。”
男人的辞话?称得上是和煦春风,但又像是刻漏,一滴一点地在夺命催魄,温善晋在威胁他?。
沈云升有些想不通,温善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协助媵王冶炼火械、发动兵变吗?温善晋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觊觎权位的野心家?,假令他?真要那权位,当初肺疾初愈之后,他?必然不会递呈辞书?,更?不会央求帝君把他?连贬三品。
他?很想问清楚这些事端,可温善晋显然不会给他?问这种疑虑的时间。
温善晋给他?摆出了两条路,要么交代出温廷安的下?落,这般一来,崔元昭与苏子衿尚还有一丝存活的希望,要么缄口不言,那么崔元昭与苏子衿必死无疑。
一言以?蔽之,温善晋要他?二选一,到底要不要出卖温廷安,以?挽救两条人命。
一霎地,沈云升陷入了短瞬的静默之中,面容之上的神色渐然覆上了一层沉重的霜霾,温廷安、崔元昭与苏子衿,俱是他?在九斋里的同窗,舍弃任何一人都不可能,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沈兄,不、不要告诉他?……”崔元昭奄奄一息,牙关绷紧,毫无血色的唇上蘸染一份枯灰的青色:“否则,斋长一定会没命……你不要管、我们了,快逃……”
沈云升袖裾之下?的手?猝然拢紧了,温廷舜给他?的账册还在他?身上,这一叠账簿务必不能落在了温善晋手?上。不过,温善晋没有问及温廷舜的事情,那会不会是意味着,他?认为温廷舜亦是同魏耷他?们四人,困在了酒场之中?
温善晋没有怀疑秋笙的身份,但怀疑沈云升与崔元昭、苏子衿会面的行事动机,特此来守株待兔。
温善晋淡扫了沈云升一眼,看明白了沈云升的抉择,浅笑发问:“伯晗,你是打算不交代?”
沈云升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手?指紧攥成半拳,凝视着那个?姿如舜华的男子,凸显的苍蓝筋络摧枯拉朽地沿着臂肘延上,隐微地藏入了袖囊之中,他?并不否认。
温善晋指着地面上瘫躺着两个?人:“你不顾这两人的死活了?”
沈云升凝声说道:“我从来就未放弃过他?们二人。”
他?既是不欲出卖温廷安,亦是想要顾及崔元昭与苏子衿二人的性命。他?素来不是如此优柔寡断的人,但在这种困境之中,他?踯躅了,犹豫了。
他?在尝试想出一个?能两全其美的法子,两权相害取其轻,他?必须做出把伤害降低至最小的办法。
晌久,沈云升才道:“我可以?告诉你温廷安在何处,但必须有个?前提。”
温善晋随性地抚着膝头,对沈云升的目的有些捉摸不透,他?淡淡审视着这个?少年,似是在辨识他?方?才所言是真是假,俄而,他?才笑道:“你这是在寻我谈条件?说罢,什么条件?”
沈云升定定地看着温善晋,“温大人先为崔姑娘与苏兄解毒,待二人毒解毕,我自会告知?温廷安的下?落。”少年的嗓音疏朗坚执,如一根拧紧了绳索的绳子,质感弥足豁然坚硬,足见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崔元昭与苏子衿的面容上,具有一丝撼愕之色,沈云升是要保住他?们的命。
温善晋扬起了一侧的眉宇,那一身襕袍之上,在帘外朗日的映照之下?,形态柔润谦和的绣雁,仿佛随时震翮高飞而出,翎羽泛散着熠熠光芒,教?人的心神为之受到震慑。
沈云升补充道:“我不信任温大人,假令告知?了温廷安的下?落,温大人却是出尔反尔了,这可该如何是好?温大人不妨先为二人解毒,待毒解之后,我自会交代温廷安的下?落。我们三人的武学造诣低,身手?较为普通,纵然是要反抗,在温大人的地盘上,也做不了甚么,您以?为如何?”
温善晋沉默了半晌,淡觑了他?们三人一眼,似是觉得在丈量些什么,少时才寥寥然地扯着唇角,道:“也行。”
温善晋卓然地起了身子,从袖裾里摸出了一只?青裳色的红穗瓷青瓶,摸出了两粒通体发白的药丸,凭空抛给了沈云升,沈云升稳稳地接了住,行至崔元昭与苏子衿的近前,将解药给他?们服用而下?。
“可有感觉好些?”沈云升关切地询问二人。
崔元昭将药丸艰难地咽了下?去后,齿腔之间皆是苦涩的药味,但那近乎灼穿肺腑的炙痛质感,偕时简淡了下?去,她哑着嗓子道:“沈兄,是我办事不力?,你本是不必救我的……”
她因是话?说得急了些许,带着罕见的急切,接连清咳了好几声。
沈云升摇了摇头:“同是九斋人,我们的命都是拴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死就一起死,要活的话?,也必须一起活。”
话?音一落,空气即刻沉寂了几息。
苏子衿看了沈云升一眼,心中起了不小的触动,强撑着想要起身,沈云升道了一句:“当心。”
温善晋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少年之间情义倒是深重。
二人教?沈云升徐缓地扶了起来,也趁着此一空当,他?低声问他?们道:“昨夜温廷安交给你们的卸容粉可带上了?”
他?要搏一搏,如果将他?们三人的假面卸掉,翻出高墙且冲入东廊坊,他?们三人可以?闹出不小的动静,市井里头人多而杂,谅是温善晋带人追缴出来,也不敢拿他?们如何。
更?何况,温善晋是与媵王暗中勾结,必是不可能冠冕堂皇地出现在市井巷陌。
孰料,却见崔元昭他?们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敛了眸,俱是低声道:“迟了一步,我们被药昏前,就被搜了……”
『身』之一字尚未道出口,便听见温善晋摸出了几个?小墨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你们可是在找寻这个?么?”
沈云升定了定神,温善晋掌心间的物什,不正是朱常懿给他?们的么?
这本是沈云升留下?的后着,但如今,这一条最后的退路,亦是被温善晋毫不留情地斩断了。
沈云升暗觉不妙,又听温善晋似笑非笑地道:“解药也给了,伯晗,可是能说了?”
温善晋说话?间,朝着他?们三人踱步而去,他?眉眸生得温清郁润,但身后是画帘筛略下?来的熙光,这令他?的面容变得如晦如明,周身所裹拥着的清冽寒凉之气息,势若黑云压城城欲摧,毛毵毵地朝内迫近,似是要将他?们三人灭煞在这溟濛的幽暗之中。
沈云升暗道不好,感觉温善晋动了一丝隐微的弑意,这一座旧戏台绝非久留之地,他?们必须离开!
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从袖袂之中摸出了一柄短刃,护在了崔、苏二人身前,侧眸低声对他?们道:“还能跑么?”
崔元昭与苏子衿微微点了点头,沈云升遂是道:“那好,我给你们作掩护。”
然而,温善晋似是看出了沈云升的计策,一旦让这三个?少年翻出了后院的高墙,逃到了东廊坊里,在如此聒噪熙攘的人潮里,他?就不便于困住他?们。
甫思及此,温善晋便是倏然震了一震袖袍,袖裾之中摸出了一截剑器,照定了沈云升身后二人袭去。
昏暗之中,剑罡忽闪,沈云升硬生生迫前挡了一剑,虎口被震得疼麻,眼前这第二剑又要再度横劈而下?,崔元昭眸子一瞠,失声喊了句:“沈兄当心!——”
混沌之中,众人忽地闻着了一阵轻微的清越之响。
那预料之中的第二剑,并未循着预计着的轨道,劈削在沈云升身上。
穿帘风拂扫而过,几抹鎏金般的碎光盛装在了戏台之上,众人看清了有一道软剑,近乎银蛇一般,借着疏漏下?来的一寸晴光,不偏不倚地横挡在了温善晋的长剑之上,空气之中倏然撞入了一道凌厉光影,手?执软剑的人是个?身着玄衣的青年,首戴斗笠,面蒙墨巾,腰悬蹀躞带,面容消隐在了昏暗之中,悉身泛散着一团清冷之气,气场看起来凛冽且杀伐。
沈云升他?们俱是一怔,没想到这节骨眼儿上,居然会有援手?。
温善晋似是也没料着半途会杀出一个?程咬金,堪堪收回了长剑,眸露一抹惕色,但又似笑非笑地道:“玄衣客?”
他?看定对方?:“谁遣你来的?”
郁清不置一词,风停水静,肃立于黯沉斑驳的楹柱之外,帷帽之下?墨纱模糊了他?的面容,郁清朝着沈云升道:“朝着西廊坊的方?位走,会有人接应你们。”
沈云升不知?此人底细,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多少会感到一丝蹊跷,不过此番是来救助他?们的,暂时秉性应当是不坏的,他?拱手?对郁清道:“有劳了,救命之恩,沈某铭记于心。”
沈云升语罢,便是带着崔元昭与苏子衿离开了旧戏台,身后隐约可以?听到刀剑相接之声,随着他?们翻出了酒坊的高墙之后,那一番金属迭鸣之声停在众人耳屏之时,已经不够明朗了。
方?离酒坊,乍出长巷,三人沿着青石板道一路往西南方?向走,苏子衿问道:“方?才那人是谁?难道是阮掌舍派遣出来的暗桩吗?”
崔元昭寻思了一番:“感觉不太像,你没听方?才温善晋说他?是玄衣客吗?玄衣客,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至少绝不是阮掌舍麾下?的人。”
这时,沈云升开口了:“前面有一辆马车,应是那位仁兄所述的接应人了,我们上前去打探一番。”
马车里头的车把式,却不是旁的人,正好是朱常懿。
“朱叔!”三人口吻激动,虽说是才两日未见,见着了鸢舍里头的长辈或是塾师,总不免感到一番亲切。
朱常懿一身粗朴锻打纻衣,大剌剌地啜了一口烧刀子,一面搴起了幨帘放三人进去,一面道:“阮寺卿收到了温廷舜递呈而来的谍报,情势危急,遂是命老夫前来接应你们,你们现在任务完成到哪儿了?摊上了什么麻烦事儿?”
这件事自当是说来话?长,沈云升已经没时间去详细铺垫了,直截了当地自襟囊之中摸出了一叠账册,递给了朱常懿,朱常懿道:“这账簿是用来做什么的?”
沈云升疾声解释道:“这常氏酒坊在旬日以?来的经营与收益,皆在此处了,里头大量的开支用度皆在京郊酒场之中,其中不少账目都极显可疑,我们怀疑媵王是吩咐常娘在京郊酒场里,冶炼兵械!”
“冶炼兵械?”
朱常懿听了这般话?,眉心深锁,“若你们所述之事属实的话?,那么这个?赵瓒之应是坐不住了,准备起兵谋反。”
他?们对赵瓒之谋逆一事其实早有预谋,但一直缺乏行之有效的铁证,赵瓒之手?脚十分?利索,行事也干净,一切蛛丝马迹都涤除得利落,细查起来,就显得有些棘手?,刑部、枢密院与殿前司都是他?的左膀右臂,俱是掌舵兵权之所在,假令这一伙人共同谋事,那么能够调动的兵卒数量,势必要远胜于禁军。所以?,恩祐帝一直打算削权分?权。
这件事端的是火烧眼眉,朱常懿吩咐众人坐好,他?急急打马回鸢舍。
赶途之上,沈云升道:“对了朱叔,不知?阮掌舍派遣有暗桩前来应援我们?”
朱常懿道:“这怎么可能,这个?任务是交付于你们的,不论多难,自当由你们完成,除非是你们委托暗桩提供了任务所需的物证以?及求助的信札,暗探会送回至鸢舍,阮寺卿看过信札后,可能会酌情对你们进行应援。”
所以?说,那个?青年并不是鸢舍的人。
那么,他?到底是谁?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马车朝着西廊坊朝着东廊坊疾驰之时, 洛阳东南一隅的天穹不知为何阴翳了下来,熙光尽收,暖意尽褪, 蜚风飒飒, 伴随着呼哧而来的冽风, 御街城台的?纯白杨柳絮,簌簌地飘坠着,一团接一团,一涓接一涓, 它们纷纷扬扬地滑跌在了昼奔的?披幡马车之上,一片辚辚车马声?中,朱常懿依凭本?能, 很快地嗅出了几些端倪, 揽紧了马缰,偏了偏眸心, 问沈云升道:“怎么,你们逃出来时, 可是遇着了棘手的事?”
朱常懿对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几人的?身手功夫,是?有些定数的?,像是?对付那些小鬟、擦坐、侍役、掌事之流,凭恃他们的?御身之术, 是?丝毫不?在话?下的?, 当下,却听沈云升道凝声:“我们遇到了温大人。”
——温大人,这大邺里还能几个『温大人』?
朱常懿心中生出了几分计较, 揽辔执缰的?动作,此一刻蓦地微僵, 问道:“遇着了他以后,你们与他怎么着了?”
沈云升肃声?道:“温大人给崔姑娘与苏兄喂下了九肠愁,以他们为人质,打算在我身上套出温廷安的?下落。”
几些棉丝般的?暖凉春雨,零零落落地叩砸在了车檐与车壁两处,伴随着春雷不?适时地响起,眼前的?视野逐渐变得模糊,雨丝如注之间,霾云掩日,沿街两旁的?街面店铺里,贩夫走卒急然奔走,人影势若继踵挨肩,那天地之间,光景亦是?骤然一黯。空气?里头,渐而?弥漫着荼蘼般的?湿冷气?息,稠郁的?雨色击落了花树上的?枝杈花瓣,花葩凋敝,残香糅入了雾漉的?空气?里,扑至了朱常懿与少年们的?身上。
朱常懿觳觫一滞,不?知是?惊憾于施毒者是?温善晋,亦或者是?惊憾于温善晋居然会与媵王有染,且专门挑拣少年下此毒手。他瞬时往车厢内三人深深看了一眼,尤其是?留意了一番崔、苏二人的?脸色,果真是?苍白如纸,庶几是?没有血色,他面露一丝不?虞,气?质冷厉了几分,“按你的?意思是?,崔元昭与苏子衿中了毒?你们现在可要紧?目下赶紧去回鸢舍取解药!”
沈云升摇了摇头,蕴藉道:“他们已经服用过?了解药,目下暂且并不?大碍。”
朱常懿仍旧不?放心,忧切追问道:“你是?如何做到的??如何同温善晋周旋,取得解药,将崔、苏二人救出?”
沈云升静靠在车壁处,因是?方才出逃得紧,心绪其实是?一直尚未平复,他捋顺了一口气?,掩却了心事重重的?模样,解释道:“我假意应承了温大人,会将温廷安的?下落和?盘托出,不?过?,需有个条件,那便是?让他先将崔姑娘与苏兄的?毒给解了,否则,我不?会应承他。”
“然后,他就将解药给你了?让你给崔、苏二人解毒?”朱常懿扬起了一侧的?眉心,匪夷所思地道,“还竟是?全量的?解药?”
假令他是?温善晋,是?绝然不?可能会同沈云升谈条件的?,他手头上拿捏着两位人质的?性命,可谓是?占尽了先机,又怎的?会轻易应答一个少年所提出的?条件?
再者,温善晋是?沉浮官场十?余年的?名臣,对于权谋,对于手腕,对于机心,对于城府,无人能够比他更擅长,倘或他想?从沈云升这里拷问出温廷安的?下落,自当是?有百般的?法?子,千般的?手腕,大可不?必另费这般心思。
朱常懿一面驾着马车,一面凝声?说道:“元昭、子衿,你们二人把腕脉递给我看上一看。”
崔元昭与苏子衿相视一眼,相继将手腕递了上去,少时,朱常懿的?眸子微微阔起,笃沉地说道:“你们并没有中毒,你们脉象虽孱弱了些许,但这绝不?是?服用九肠愁后会有的?脉象。”
“什么?怎么可能!”崔元昭与苏子衿俱是?震骇,不?由地看了沈云升一眼,一时有些一筹莫展,崔元昭疑惑道:“朱叔,会不?会是?您拭错了脉体?”
苏子衿拢了拢眉庭,亦是?道:“沈兄在一刻钟前给我们拭过?了脉象,他的?诊案应当是?会出错,且外,我们去北苑旧戏台会合时,温大人确乎是?强逼给我们喂下一粒通体赤色的?丹丸,我们服用以后,确乎是?全身痹软脱力,肠如寸断,难受异常,这不?是?中毒的?迹象,又是?什么?”
朱常懿拂裾敞坐,原是?凉透的?背脊渐然覆上了一层和?暖融融的?韵意,他忍俊不?禁地解释道:“温善晋给你们喂下的?,并非九肠愁,不?过?是?幻魂散罢了,这可不?是?什么浓烈的?毒药,而?是?一种能给人予痛苦幻觉的?药物,你们服用了后,自当会感知到肝肠寸断之痛,但这种痛是?虚假的?,实质上你们的?躯体是?了无大碍的?。再者,云升为你们切脉之时,之所以会认为你们是?中毒,还认为所中之毒是?九肠愁,这亦是?幻魂散其中一道神奇的?功效,你们若是?遭受肝肠寸断之痛楚,那么,你们的?腕脉亦是?会呈现出什么样的?征相,云升误判,亦是?在所难免。”
崔元昭听罢,怔然了一瞬:“假或温大人给我们喂下的?只?是?幻魂散,并不?是?什么九肠愁,那为何后来沈兄提出要他替我们解毒,温大人又摸出了两粒通体细白的?药丸,给我们服用而?下?”
朱常懿捋须失笑道:“幻魂散服用一粒,持续的?疼楚至少有一个时辰,他大概是?怕你们承受不?了这般长时间的?疼楚,遂是?提前将消弭幻象的?解药给了你们。”
穹空处渐渐然落起了薄凉初透的?雨丝,气?候虽说极为温凉,但在获知真相的?那一刻,少年三人庶几是?深深舒下了一口气?,透凉的?身体逐渐回了暖,沈云升深忖了一番,谨声?道:“温大人给崔姑娘和?苏兄喂下了幻魂散,是?想?制造出他们中毒的?假象,他以威胁之名,逼问我温廷安的?下落,但最后还是?先给了他们二人解药。由此可见,温大人的?真实目的?,并不?是?想?要害我们,也不?是?要拷问出温廷安的?下落,如此,他大费周章演了一场挟人逼问我的?戏,莫非是?……”
话?至尾梢,他沉默地看了朱常懿一眼,似是?在觅求某种应证,朱常懿给他了一个坚执而?柔韧的?眼神,沈云升心中绷紧的?神经,于此一刹,松弛了开来,他的?后颈与背部,已然渗出了一层细腻虚冷的?薄汗,汗渍已经浸湿了里衣,衣料粘稠地覆黏在了背部,他低低地说了一声?:“还好,还好。”温大人还是?那个他所熟稔的?温大人,他并未真正与媵王之流狼狈为奸,亦无为虎作伥之举止。
崔元昭与苏子衿亦是?很快地明白了过?来。
方才在旧戏台上,温善晋显然是?在做戏,假意给他们喂毒,假意胁迫温善晋,假意询问温廷安的?消息,假意与沈云升起了冲突与抵牾,他大抵是?要演戏给旁人看的?,诸如常娘密布于酒坊之中的?爪牙,诸如那位掌事姑姑,温善晋大抵是?要在掌事姑姑面前演一出挟人逼供的?戏,待常氏自酒场回来之时,掌事姑姑自当会给她通风报信,这般一来,就能混淆常娘的?耳目了。
不?得不?谈,温善晋此一计策称得上是?高明,将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假或不?是?有朱常懿帮他们捻出种种疑点,进行?抽丝剥茧,少年们估摸着会认为温善晋,真的?与赵瓒之沦为了一丘之貉。
崔元昭纳罕地道:“温大人是?好人,那么,方才从温大人剑下将我们救下的?那个青年,也是?好人吗?”
沈云升也正有此困惑,“朱叔说了,阮掌舍不?曾派遣应援给我们,那么,这个人应当不?是?阮掌舍麾下的?暗桩,我们也并不?认得他,可他却是?认得我们,还知道朱叔的?接应之地,那么,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又要救我们?又有什么真实目的??”
朱常懿斟酌着两人的?一番话?,一抹意味深长的?哂意,掠过?了眉间山根处,他将揽着马缰的?手松散地放在了膝头处,“有人还从温善晋的?长剑下救下了你们?这可是?稀奇事儿了,这人长着什么面目?”
沈云升回溯了一番方才的?场景,缓声?道:“他头戴玄纱帷帽,一袭濯绛色锻打劲装,面容遮得极为严实,当时变故生?发?得极为突然,我没看清这人具体是?长着什么面目,只?听着他吩咐我们速逃,前去西廊坊的?角巷与您会合。”
苏子衿补充道:“温大人应当是?认识这个人是?何种身份的?。”
朱常懿饶有兴味地道:“为何?”
苏子衿道:“因为温大人见到这人的?时候,说了两句话?,一句是?『玄衣客』,一句是?『是?谁派遣你们来的?』。”
朱常懿的?指腹轻轻叩击在了车辙之上,忍不?住灌了一口烧刀子,视线逐渐变得幽远起来,似是?『玄衣客』三个字,在不?经意间钩沉起了他某些久远的?记忆,他极淡地抿了抿唇角,以轻到微不?可查地口吻道:“啊,玄衣客,原来是?他们。”
朱常懿眸底掩却了一切冗余的?思绪,接着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人是?用何种兵器?”
这才是?应证某事的?重点。
沈云升仔细地寻思了一会儿,尔后,正色答道:“这人用的?是?软剑,三下五除二,便很快地拆解了温大人的?剑术,其身手可见是?不?俗的?,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虽说在天潢贵胄之间,有蓄养死士的?风气?,但这些死士以朴刀、绣刀、长剑、三叉戟居多,软剑是?不?太常见的?,也不?知是?哪家大人,遣了后援前来救了我们。”
朱常懿心中了然,既然青年是?玄衣客的?造相,亦是?擅用软剑,据他所思,此人应当是?郁清无疑了,想?来温廷舜在临去酒坊之前,终归还是?留有一手,就怕是?会突生?变节。他大概是?以为掌事姑姑设伏,行?将对沈云升三人不?利,但谁也没有料知到,与他们打交道的?人,竟会是?温善晋。
沈云升察见了朱常懿的?容色,他似乎不?是?十?分惊讶的?模样,遂是?问道:“朱叔可是?认得此人?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朱常懿抖了个包袱,疏淡地笑道:“目下还不?是?认识的?时候,等到了真正的?时候,你们几个自会同这些玄衣客认识。”
既然是?搜集好了媵王在酒场里头,私自冶炼兵械的?物证,那么值此迫在眉睫之时,他们应当赶快将物证送回鸢舍,递呈给阮掌舍,最后奏请圣裁,带兵查封了这一座京郊酒场。
归途之上,风雨如晦,马车踩着辚辚之声?,一径地延入了春昼的?深处。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温廷安一直在阖眸养神,窃自丈量着时阴与方向,约莫是?历经了整整两个时辰,满载劳役的?马车,一路极为颠簸,终于抵达了京郊的?酒场,负责坚守的?侍卫立在车辕之前,扯却了马车的?幨帘,不?太耐烦地催促众人道:“赶紧下马车!快!——”
尚是?午时正牌的?光景,外头是?一片空濛浩淼的?山色,酒场所在的?地方是?被?群山所环抱一座绿野盆地,远处雨丝飘摇,近处郊野葳蕤,几位侍仆齐齐撑起了一片避雨的?白纱长棚,温廷安与其余婆子婢子,在侍仆们的?延引之下,陆陆续续地入了酒坊,温廷安不?忘用一缕余光,去睇了温廷舜与常娘他们一眼。
酒场由一座朱漆色的?长墙筑成了严实的?外郭,外郭之下分主门与其余三道副门,入口逐次坐落于西南北三个方位,温廷舜他们鱼贯入了主门,主门之上是?酒场的?门楣了,悬有一张戗金填漆的?匾额,上书四字:『常氏酒场』。
温廷安注视了一眼,深深地凝了一凝眸心,看来不?仅是?酒坊,就连酒场,亦是?记在了常娘的?名下。
倘若冶炼兵械一事被?人揭发?,首当其冲之人,必是?常娘无疑了。
她是?媵王磨刀石之一,出事之时,也必是?推出去挡罪的?第一位替死鬼。
且外,匾额以北之地,坐落着一个庞博的?马厩,纵然马厩被?拢入了一片婆娑斑驳的?烟雨之中,但温廷安遥遥望过?去,依旧能清晰地望见马厩里的?情?状,那处,已然停泊了数量华盖马车,不?仅马匹尊贵,依据那马车之上的?挂牌与绣帘,可见前来参加竞标会的?人,非富即贵。
温廷安胆大地猜测一下,枢密院指挥使?庞珑、刑部尚书钟伯清、殿前司三殿帅之一陆执,这几张熟面孔,在今夜之中,甚至可能都会出现在竞标会之上。
距离今夜竞标会的?开始,还不?足三个时辰,营救查案一事,端的?是?迫在眉睫。
午阴骤然落起了的?绵雨,无异于是?加重了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
温廷安身为新进的?劳役,一干人则是?从偏僻的?副门里进入,副门就显得比较低调,守卫却亦是?较为森严。
“从今往后,你们便是?在酒场里头干事儿了!听明白了没有?”此际,一位督头模样的?人领着数位壮丁前来,温廷安看其造相,这位督头,应当是?整座酒坊里头的?管事了。
那几位壮丁齐声?吩咐他是?云督头。
云督头拉扯着嗓子朗声?道,“相信你们也都知晓了,今晚是?常娘子主舵的?竞标会,届时将会来二十?多位大人,他们自有专门的?侍妓来伺候,用不?着你们忧心与顾虑,不?过?,你们也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这些大官爷俱是?你我根本?抬罪不?起的?人,你们若想?保住那一颗脑袋瓜子,就必须得给我记牢了规矩,少说话?,多干事!听明白没有!”
其间,有个伶俐的?婢子好奇地问道:“既然不?是?让咱们伺候老爷,那是?让咱们来做什么?”
云督头睥睨了那个婢子一眼,厉声?道:“就你这等姿色,几斤几两,心中还没个定数么?还妄想?来伺候大官爷,做什么青天大梦呢?若你有那秋笙姑娘的?一根头发?丝儿好看,我便让你去茗鸾苑伺候!”
那插嘴的?婢子被?训斥得狗血淋头,灰头土脸地退回了人群之中。
茗鸾苑正是?今夜竞标会所在的?院落,名字取得颇有风雅古蕴之意,明面上是?天潢贵胄的?名酒品鉴之地,实质上,却是?达官显贵风流狎玩之所在,这一座酒场里头的?诸多买卖与交易,亦是?在推杯换盏之间达成的?。
云督头话?落,温廷安跟随着众婆子婢子恭谨地应喏了一声?,她心中果真没有料错,常娘将这她们这一众人捎至此处,果然不?是?真的?想?让她们来伺候贵人,伺候贵人不?过?是?一个鱼目混珠的?幌子,真实目的?在于别处,而?这亦是?她密查魏耷他们四人下落的?线索之所在。
云督头携着三两位粗衣壮丁,将众女延引去了一座较为偏僻的?别院,命众女分列立好,清点完了人头数,画了签押,领了名字对牌,接着命壮丁们取了一只?大箱箧过?来,揭了箧盖后,一面将里头的?纻麻灰衣逐一取出,一面疾然急声?吩咐她们道:“排好次序,快过?来领衣裳,领完衣裳,我便准备告诉你们规矩和?你们今后将做的?事儿。”
温廷安排了一会儿,领着了一袭略嫌宽大的?苎麻灰衣袍和?一双云边素履,这衣袍和?素履质地有些特殊,材质虽说是?粗糙了些,但非常耐磨且耐脏,便是?干粗活儿时常穿的?衣裳。
此处没有恭房,很多人俱是?在原地便将衣袍披了上去,温廷安也没太大的?讲究,将此一袭纻衣灰袍套在了外头,拾掇好了一切行?当,便见云督头将众女带离了偏院,一路七拐八绕,温廷安一直在暗中记忆着这座酒场的?平面格局,酒场比她预想?之中的?要广博敞然,格局亦是?颇为复杂,院宅与院宅之间相互嵌套,长廊与窖坊之间回环曲折,若是?稍一不?留神,很可能便会迷失在这酒场之中。
温廷安也留意到,这酒场分有东西两苑,东苑修葺成了状似于大户人家的?大宅院,竞标会所在的?茗鸾苑,正是?坐落在了东苑的?中轴线的?位置,茗鸾苑是?周遭有一众平檐坊楼,那些地方俱是?空置了的?酿酒场,东苑戍守很是?森严,里三围外三围俱是?披坚执锐的?戍卫。
酒场之中,与东苑互为对衬地,便属西苑,温廷安一直以为西苑里也会是?大宅院,但她真正到了西苑之后,整个人悉身怔愣住了——
此处没有宅邸与坊楼,而?是?一座尘埃纷飞颠簸的?采石场,每隔一丈之距,便是?有一块深约丈宽的?隧洞,因是?方才下过?了一场淅淅沥沥的?蜚雨,采石场上搭建了诸多避雨竹棚,竹棚的?顶面之上,覆了一张防水材质的?竹胶罩布,诸多与众女穿着同样纻衣灰袍的?劳役,正抱着团儿,挤缩在竹棚之下歇憩,瓢泼而?湿冷的?大雨,将众人的?面目渐渐然朦胧成了一道剪影。
云督头给众女交代了今后的?任务,原来,她们是?被?分配至采石场里,在隧洞之中,掘采一种名曰『菱花燧石』的?火石。
温廷安眸底掠过?了一抹黯色,好端端的?酒场,居然在背地里干起了采石的?生?计,这果然有问题。
倘或她没猜测错的?话?,这种『菱花燧石』,应当是?冶炼某种兵械的?一种重要原料,而?此一种兵械的?火力与伤害还万万不?能小觑。
魏耷他们四人,当初就是?被?常娘派遣来采石场,去挖掘菱花燧石的?吧?
如果他们真是?被?派遣至此处,那么为何会突然下落不?明?
采石场虽大,但要一举让四个少年凭空消失,绝非易事,她若是?仔细打探的?话?,至少是?能打听到什么的?。
她来到了那一群老劳役近前,因为资历甚新,她帮他们又是?端茶送水,又是?揉肩捏背的?,还主动帮他们运送燧石,因是?手法?好,干活又勤快,把老劳役们孝敬得十?分舒惬,对她道:“你倒是?个识趣的?,叫什么名儿?又是?因犯了什么事惹常娘不?悦,才被?发?配至此?”
温廷安叩首道:“我免讳姓秦,因是?年岁较大,原先在酒坊里头众人唤我为秦姨。是?这样,昨夜我刚来,率先在浣衣坊干事,但不?慎将秋笙秋娘子的?裙裳洗濯出了一些纰漏,抬罪了秋娘子……”
众人一听了悟,秋笙虽是?在酒坊里头的?时日较短,但酒场里头的?人,没有不?知晓她的?脾性与威风的?。
温廷安故作哆嗦地说道:“承蒙常娘宽仁蕙质,适才为我另指了一条路。”
温廷安说毕,趁着老劳役们放松了警惕,复又恭谨地道:“故此,秦氏在此,既来之则安之,万请诸位老爷提点提点我,这采石场里头可都有些什么规矩,或者是?什么忌讳,我逐一记下,从今往后也好不?犯事儿。”
为首的?老劳役冥思了一会儿:“这儿的?规矩,其实不?多,少说话?多做事,但忌讳的?话?,倒是?有一个——”
话?至此,老劳役隐晦地看了她一眼,勾了勾手指头。
温廷安悟过?了意,拱了拱首,倾身以听。
老劳役道:“最近这采石场里头,生?发?一桩隧洞吞人一事,你可有听闻过??”
第74章
“隧洞吞人?”温廷安眸底悄然掠过了一抹黯色, 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她,魏耷他们四人的?失踪, 与隧洞吞人一事脱不了干系。
她本欲单刀直入发问, 但又怕让老劳役们生出疑窦, 她不动声色地按捺住了满腔的?惑意,故作?惘讶之态,欠了欠身,恭声道:“此事我是闻所未闻, 昨日初入坊中,也没听椿娘子或是掌事姑姑提及,目下还万望大哥指点一二?, 也让我心中有个定数儿, 今后干活儿的?时候,也能多加注意, 以免再犯了什么错处,大哥说是也不是?”
老劳役见温廷安的态度极是剀切, 他觑了左右一眼?,目露征询之色,左右的?老劳役窃自互视了一眼?,接着, 缓而慢地点了点头, 似是在确证秦氏乃属可信之人,顷之,一番交换了眼?色之后, 老劳役适才松了松口道:“罢也,姑且与你详说也无妨, 这事儿说大也不说大,但说小也绝对不算小,拢共就常娘和酒场里的?劳役知情,椿槿娘子和掌事姑姑是在酒坊干事的?,不知此事很寻常。”
温廷安听得?格外恭谨,只见老劳役清了清嗓子,压低了话声说道:“是这样,这几日气候无常得?很,近来一直在倒春寒,前两日不是下了一场大雨吗,这大雨对于干农活儿的?百姓们而言,是救命的?及时雨,但对于采石场的劳役们而言,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是全然要了命的?!”
听至后半截话,温廷安心中陡地一沉,但明面?上丝毫不显郁色,仍旧维持着惑色,纳罕地追问道:“这大水冲过了龙王庙是什么意思,我读书少,听得?不太?明白,大哥能否再将这一实情,述说得?明白些?”
老杂役遂是道:“不瞒你说,就是酒场里头有一块隧洞,因是那?春雨的?落势不算小,它就塌了,坍塌之时,洞底有不少人尚在采掘菱花燧石,这些人就被困埋在了隧洞之下,目下,是生是死都不知晓。”
温廷安闻罢,太?阳穴陡地突突胀跳了一瞬,一阵凛然冷厉的?寒意悄然攀上了她的?脊背,迫得?她心中凉意更浓,她道:“按大哥的?意思是,现在是有人被埋在了隧洞之下?”
她一副惊诧的?模样,显然让那?些老劳役很是受用,但他们俱是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讳莫如深地道:“这一桩事体,本来是不能对新人提及的?,就怕你们会畏葸不前,生出了去意,但念在你还是个懂规矩的?,处事也圆滑熨帖,我们也就不妨跟你说上一说,你可别往外四处嘴碎,明白没有?”
“承蒙大哥的?照拂,我哪敢有这嘴碎的?胆子。”温廷安故作?恭顺地点了点头,用颇为审慎的?口吻道:“既然是隧洞底下埋了人,那?终归是条活生生的?人命,这人命关天,这总不能不管不顾罢?”
那?老劳役戳捻了一截枯草,在干燥苍青的?嘴唇上叼着,轻嗤了出声:“苟在了这个地儿的?人,基本都是被人使唤了大半辈子的?,贱命一条,命数都是这般的?,没什么奔头,死了也就死了,无人牵念,死在隧洞底下,总比捞不着钱财活活饿死强些。”
话至此处,老劳役看了温廷安一眼?:“你不也是被人使唤了泰半辈子么?”
温廷安心绪添了一份驳杂,每个人确乎都有各自的?命数,纵然被人使唤了大半辈子,但命仍旧捏在自己?的?手里,命里命外皆是由自己?做主,如此,关乎尊严与人道,关乎生命的?质地,这都是自己?赋予自己?的?,又怎么能用贱之一字形容?
她想将这番话说给这些老杂役听,但思及了自己?的?身份,以秦氏之出身与境遇,是万万不可能道出这般话的?。
雨色如绸,稠雾浓浓,竹棚的?漆檐之上覆落了不少的?碎丝般的?新雨,声如蚕食桑叶,石击深潭,音韵幽远且邈邈,碎珠般的?雨丝打湿了温廷安的?纻衣灰袍,湿冷的?濡意迅疾攀爬上了她的?履头与衣裾,凉意潼潼,但她却是丝毫未有觉察。
晌久,温廷安佯作?缓滞地应了一声,道:“大哥说得?在理,在我刚来这酒场里头,多少还是对生活有些盼头的?。”说着,她不着痕迹地复将话头延续在了隧洞吞人一事上,且问——
“对了,话说回来,这些被埋在隧洞底下的?人,都有谁呢,大哥可还有印象?”
魏耷,庞礼臣,吕祖迁,杨淳,他们四人之所以下落不明,会不会与隧洞坍塌之事休戚相关?
那?些被湮埋在了的?劳役之中,他们是否也囊括在内?
隧洞坍塌的?时候,洞内洞外的?情状,到底是一番什么样的?面?目?
温廷安仔细观察过了这些隧洞,每一窠隧洞至少有三丈之深,若是生发了坍塌的?事故,整座石洞牵连着地脉,牵一发而动全身,情状近乎山崩地裂,一个寻常的?人,凭一己?之力,是根本无法平安逃脱的?。
不过,她亦是在此一瞬,倏然想通了一桩事体,常娘为何要拣选那?些并非洛阳本土的?人,将其送入酒场之中。常娘在明面?上,是将这些人送入酒场,目的?是要让他们窃自在采石场里搜掘菱花燧石,因是在隧洞之中搜掘燧石的?难度极大,稍有不慎,便?会丧命,假令采石场里有劳役丧命一事,兹事传出去的?话,便?容易败露赵瓒之私炼火械的?计策,为防患于未然,常娘必须镇压住采石场里的?劳役,管住他们的?嘴,不让他们乱说话。
那?么,如何才彻底管住他们?
假令征用洛阳本土人作?为酒场的?劳役,便?是不太?好控制,这一种?人通常在城内安了家,落了户,若是在采石场内遭罹厄难,那?劳役的?亲人容易闹事或是报官,这就给酒场落下了话柄,也容易招致大理寺的?搜勘与密查,百弊而无一利。
上上之策,便?是征用那?些举目无亲、鳏寡孤独的?人,纵然是死了,也无人会觉察,这种?人通常也难以谋生立世,赏赐了一些薄禄,便?能殷勤地鞍前马后,当属于容易使唤与驱策的?,纵然出了事,也无甚要紧,这些人命,横竖轻贱如草芥,颠沛如浮萍,毁掉了帐籍便?可,他们便?是永远不曾存在过了。
魏耷他们四人,用得?俱是外州人的?假身份,扮相俱属当打之年,干活蹈奋,行?事利落,在隧洞里头采掘的?石头也极多,如此,便?是能为媵王冶炼更多的?火械兵器,那?精明黠诈的?云督头见状,便?会自然而然地给他们分派更危险的?活儿,诸如潜入更深的?隧洞里,采掘更多的?菱花燧石,以至于变故陡生,谁也没有料知到,这一座隧洞,竟是会有坍塌的?一日。
在前世,她便?是看过不少矿难之事闻,若是活人困在了里头,能平安生还之人,近乎是微乎其微。
但方?才的?种?种?,尚且只是温廷安的?一种?揣测,并不能为真,在某一瞬,她恳切地祈望方?才之所思,只是自己?的?一番臆测,她祈望事实与自己?之所想,是完全相悖的?。
目下,她听老杂役继续道:“这座采石场里,拢共三七二?十一座隧洞,而这塌陷的?隧洞,丈量最深,亦是最敞阔的?,那?一日塌陷之时,我便?是在附近的?一座隧洞之外,听闻是新募的?一批新来的?年轻劳役下隧洞掘石,还有数位老劳役偕同?入内,我与那?些老劳役有些交情,本欲去救人,但那?一座隧洞崩塌如山倒,连续殃及到了近处好几座隧洞,人人自危,势头皆如泥菩萨过河,能避则避,能逃则逃,谁都无暇他顾,谅是要救人,亦是根本来不及了。”
“可不是,”另一位老劳役点了点首,利落地接过了话茬道,“这座隧洞塌了后,我们本欲去等隧洞余震消逝过后,再去掘石救人,那?云督头却说是根本救不活了,这一座隧洞塌了也便?是塌了,里头的?人是生是死尚未可知,云督头只吩咐我们,说将散落在隧洞内外的?菱花燧石搬卸出来就好,但里头埋了人的?事儿,便?是要守口如瓶,哪怕是有新劳役前来,也不能说,官府来的?话,也必须装作?说不知情,否则,被云督头发现了的?话,咱们只能提着脑袋去见阴曹了。”
话至此,温廷安已经然听得?明明白白了,阮渊陵的?暗探在过去几日,肯定是来探查了一遭酒场,也寻过这些老劳役,打探过魏耷他们四人的?下落,但这些老劳役皆是被云督头打点过了的?,集体串供,一旦所问之事牵涉到了隧洞吞人一案,他们皆是称作?不知情,也勿怪暗探会问不出什么。
温廷安一面?静然抚住了胸腔,一面?讶然地道:“原来是这般,多谢大哥提点一二?,这事儿我记着了,绝不会四处乱说。”
打探这一桩事体的?功夫,又见那?云督头与数位戍卫来至了采石场上,他们对这新的?一批劳役进行?训话,又着手分配掘石的?任务,方?才老劳役也说过了,西苑的?这一座采石场里拢共有二?十一座隧洞,纵使一座塌陷了下去,还剩下二?十座隧洞亟待采掘。
分配任务的?时候,温廷安隐微地觉察到,一位戍卫对云督头附耳说了句什么,云督头觳觫一滞,话辞略沉:“什么,你说那?一处隧洞居然开始闹鬼了?”
戍卫肃声道:“正?是,是隧洞附近的?几位劳役亲眼?所见,说是有一个血淋淋的?鬼影,从坍塌掉的?隧洞底下飘了出来,看不清脸,也更不清其行?踪,委实是好生瘆人得?很……”
云督头眉心深深地蹙紧,凝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间哪来的?鬼,绝对是那?些劳役吃饱了撑着,看岔了眼?!”
戍卫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嗓音微微地颤着,躬身说道:“那?些劳役究竟看没看岔眼?,卑职不知道,但方?才卑职带着一些兵丁去隧洞周遭巡察,原本是兵分二?路的?,但属下巡察完一遭,回至瞭望之台时,却见另一路的?那?些兵丁俱是昏倒在了地面?上,卑职将这些兵丁唤醒了以后,他们俱称是见着了鬼,是那?些被埋在了隧洞底下劳役的?冤魂……”
这一席话愈说愈是玄乎离奇,云督头胸线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原是水平如镜的?面?容,此番遽地蘸染了一份阴鸷之色,他往戍卫的?身上毫不客气地蹬了一脚:“混账!你可知道自己?是在胡说八道些甚么!”
戍卫颇感委屈与惧畏,叩首找补道:“卑职、卑职所言,毫无一字虚言……是千真万确!云督头、督头若是不信的?话,可亲自去那?一座塌陷的?隧洞里,好生查探一番……”
云督头虽在明面?上说自己?不信怪力乱神,但容色虚得?比谁都快,他大抵是外强中干之人,自当是绝对不会亲自去塌陷隧洞探查的?,给自己?找补道:“还有两个时辰便?是竞标会了,我可是这酒坊里头的?三把手,专行?酒账中馈之事,常娘子与秋笙秋娘子主舵竞标会之事,缺了我可怎么成。”
说罢,云督头昂首挺胸,便?往四遭新进的?一批劳役里睇了一眼?,温廷安心中了然,晓得?这位云督头在暗自打着什么主意,她垂眸叉手,缩肩塌背,有意挪前了一步,云督头的?视线很快就落在了她身上。
“这个新来的?,你出来。”
温廷安快然应了声,乖驯地从人群里行?出,云督头又从新劳役里挑拣了几个年衰体迈的?婆子,吩咐她们道:“你们几人的?活儿来了,现在你们领着几些铁质推车和楯锹,去一处隧洞里掘石。”
这一处隧洞,并不算大,洞口不算深,估摸着只有两丈之深,活儿也不算多,但因此洞离出事的?隧洞只有三丈之遥,迫近事发之地,以隧道为圆心,方?圆数十丈开外,几无人烟,目之所及之处,俱是枯败的?燧石与推车,以及如疮孔一般大小的?隧洞,下过了雨后,地面?上呈现出斑驳的?泞泥,这就给人一种?荒颓凄败的?苍凉质感,东苑里的?茗鸾苑有多奢华贵潢,便?是反衬地这西苑,有多诡谲衰落。
目下时值午阴与傍昏之间,白昼褪得?极早,长夜也来得?较快,那?隧洞的?近旁,一时之间悬吊起了两盏风灯,光线孱弱如微火,仅能照进洞口内不足两米的?空间,光线之外,是伸手不见的?昏暗,极具压迫感,予人一种?阴森诡异之感。
温廷安一手执着楯锹,一手藏在袖裾之下,食指与拇指轻微地摩挲了一番,风声吹动着她的?衣袍,发出了一阵猎猎之响。
她应是最为沉着的?,其他的?婆子倒是显得?心有戚戚焉,望着那?幽邃的?崎岖洞口畏葸不前,空气里,除了弥散着寒雨的?冷辛气息,似是还弥漫着一股腥稠的?血气,若即若离,扑入众人的?鼻间。
暮色渐深,负责监工的?几些兵丁正?冷眼?看着她们,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见她们不动弹,遂是凛然怒斥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进去掘石?”
这些兵丁是方?才对云督头禀事的?戍卫之部下,估摸着也听到了其他兵丁被冤鬼侵袭了一事,故此,他们此番显得?有些草木皆兵,不敢妄自靠近,只敢对新劳役们发号施令。
温廷安唇角浮起了一抹哂意,但这抹哂意很快就淡了下去,没人敢贸然上前,同?为女子,大家其实都惧黑,温廷安的?身份是秦氏,是众女之间年岁较为年长的?,唯她能镇得?住场子,负责打头阵。
温廷安一手拎着一盏风灯,一手拎着楯锹,缓步朝着隧洞里头行?了前去,眼?睛很快适应了隧洞里的?昏晦光线,雨飘不入隧洞深处,是以,洞内的?地面?俱是较为干燥,越是往里走,空气愈是寒湿阴冷,菱花燧石生长在洞壁的?夹侧,几些石碎在昏暗的?光影之中,泛散着银白雪亮的?光,像是地下陵墓里的?银锭钱緡,众人行?前之时,那?氛围如阴冷的?蛇,吞吐着芯子,游走在她们周身,众女不免悉身打了一个寒噤。
那?几些婆子性怯,入了隧洞之后,只敢采掘半丈之上的?菱花燧石,见温廷安打算朝隧洞深处走,遽地揪住了她的?袖裾,踯躅了一番,劝解道:“秦姨,这深处阴森森的?,怪是吓人得?很,方?才戍卫还说闹鬼了呢……要不,咱们就采掘就近的?燧石罢。”
温廷安要寻查魏耷他们四人的?下落,自当不会浅尝辄止,她一直觉得?隧洞闹鬼一事,绝非空穴来风,她必是要深查个究竟的?。
温廷安遂是对那?些婆子道:“云督头也说过了,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个世间是没有鬼怪之物的?,我心中澄明,并不惧鬼神。再说了,有人采掘了隧洞近处的?菱花燧石,自然也该有人采掘深处的?燧石,不是么?我不惧黑,亦是不惧鬼,在深处采石的?活儿,便?交给我来办。”
那?些婆子相视一眼?,面?露隐忧,还想再劝解几句,但温廷安已然不再多语,提灯拎锹朝着隧洞的?深处走去。
温廷安正?在思忖一桩事体,此一处隧洞,距离出事的?隧洞,有且仅有三丈之距,倘若差人采挖,在不影响地基的?情状之下,不知能不能掘通两条隧洞之间的?同?路。
温廷安四处探赜了一番,少时,绕过一块洞壁,行?步之间,忽而发现了一处端倪,她俯眸细细望去,鞋履之下所碾踏着的?一块地泥,竟然是微微湿漉着的?,她微微蹲住身躯,指尖在漉泥之上捻起了一小撮,她在泥点之上嗅到了一阵雨水的?气息,雨丝还残留在泥壤之间,种?种?迹象皆是指向了同?一条线索。
这一座隧洞里,就在刚刚,有人来过。
这人到底是谁?
是巡守探洞的?兵丁?
亦或是那?一个恫吓人的?冤鬼?
还是说……
正?深深思忖之间,温廷安左掌所拎着的?提灯,里头的?橘黄火苗,倏忽之间闪烁了几下,一道暗色的?魅影,自崎岖的?洞壁之上,疾然逝而过,温廷安神思惕凛,猝然起了身来,朝后身后凝眸一望,肃声说道:“是谁?”
下一瞬,温廷安掌心之中的?风灯,光线半昏半昧,火苗在稍息之间便?是遽地熄灭了。
无人正?面?应答她。
她眼?前骤然一黯,周身陷入了一片黑毵毵的?幽郁氛围之中,面?对突如袭来的?黑暗,她有一瞬地怔然,后脊突地掠过了一阵阴飕飕的?风,她切身觉知到一个人从身后,缓而慢地逼近她。
温廷安忽然想起了方?才戍卫所述的?,隧洞之下的?冤魂侵袭兵丁的?传闻。
若是原主,可能会认为这是鬼神在侵袭,但她拥有着前世之人的?思想,理智在清明地警醒着她,这世间本就没有鬼神,一切俱是世在人为。
对方?显然是想打昏她,温廷安已然不是昔日毫无一丝身手功夫的?人,在习学?了鹰眼?之术后,她多少也掌握一些御身的?招数,对方?一记硬掌行?将劈削在她的?后颈处,她反应极快,见招拆招,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对方?的?招数。
此时,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息,就这般扑面?而来,温廷安却是渐而觉知到,对方?裹挟着一阵教她熟稔的?凛冽桀骜之感。
温廷安心神一动,对着黑暗幽谧的?环境,试探性地道了一句:“魏耷?”
朝着她出招的?人,招数亦是蓦地一怔,僵在了虚空之中,那?人堪堪收回了臂肘,一记苍冽的?青年嗓音适时响起:“你是谁?”
这果真是魏耷的?声音。
更声散的?效用,至多只能维持七日,如今已然过了九日,魏耷的?嗓音恢复成了原样,温廷安一听便?能瞬即识别出来。
今儿只是她服用更声散的?第二?日,她的?嗓音苍老枯槁,颇具沧桑之感,声线与她原本的?声线悬殊巨大,魏耷听不出来极是寻常。
但他们两人,也不能如蒙头苍蝇似的?,在昏晦之中互伤彼此。
温廷安率先将熄灭的?风灯重新燃起了火光,火光亮起了的?时刻,少年蘸血的?面?容亦是近前浮现出来。
眼?前的?人,一身与她同?样的?苎麻灰袍,适值加冠之龄,眉眼?冷锐,五官周正?,面?容与周身俱是稠血与灰霭,造型显得?极为狼狈,仿佛是刚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般。
这位爷,不是魏耷又是谁?
第75章
“魏耷?怎的是你?”
温廷安见状, 颇为?撼然?不已,一霎地,她想明白了其间的关窍, 原来戍卫所述的所谓冤鬼, 便是魏耷, 还有,偷袭那些戍卫的人,想来亦是魏耷无疑了。
如果魏耷还活着的话,那么吕祖迁、庞礼臣和杨淳他们, 是不是都?还活着?
甫思及此,温廷安霍然震袖提灯,原是昏晦的隧洞, 一霎地亮如白昼, 暖黄的光朝着那位少年近前一照,少年因是长久适应了黑暗幽晦的环境, 此番,教那一番亮光细细一探, 他便是习惯性地眯起了锐眸,且缓缓地抬起了一截腕肘,遮掩了一下眼锋,待他逐渐适应了隧洞里光亮的处境, 定了定神, 看清了温廷安的伪容之后,他怔了一会儿?神,似是在反应, 又似是在辨识她的身份。
魏耷静静在审视着温廷安的时候,温廷安亦是在凝视着魏耷, 少年的伪容之上,蘸染了诸多伤口,身上的纻衣灰袍破败不堪,露裸而出的肌肤之间,亦是青伤紫痕交加,悉身上下,竟是没有一块完好无损的地方?,造相极是触目惊心。
由此可见,温廷安可以推揣的出来,被湮埋在了隧洞底下后,魏耷是经历了一个怎么样?的磨难,才从?七丈之下的隧洞之下爬了出来。
晌久,魏耷才试探性地说?了一句:“温廷安?”
“是我。”温廷安攒紧着的眉心稍稍舒展了些许,朝前行了一步,先是交代了大致的情状,“数日前,阮掌舍的暗探来信说?,你们在酒场之中下落不明,因是担心你们的情况,遂是遣我们前来查探一番,我和温廷舜兵分了两路,他去东苑查竞标会一事,我来西苑密查你们四人的下落。我来西苑采石场的时候,听云督头说?此处有一座隧洞塌陷了,里头掘石的劳役皆是新来的,俱是被埋在了下边,我一直担忧是你们,遂是前来勘探。”
温廷安说?着,又提及了隧洞闹鬼一事,且道:“我听了此事,颇有端倪,没想着,这鬼居然?是你。”
魏耷确证了来者确乎是温廷安,淡淡地舒了一口气,带着温廷安朝深处行入了些许,适才单刀直入地低声道:“我、庞礼臣、吕祖迁和杨淳四人,一直怀疑常娘所盘下的酒场是一个幌子,便是追根溯源,一路查到了西苑的采石场,适才发?现,这里的劳役不是在酿制酒曲,而是在采掘一种名?曰『菱花燧石』的石头。据我所知,这种石头乃是火器的重要燃料,大规模采掘并冶炼的话,便可以制成火械亦或者是火-药,威力不容小觑,我们当时获悉此情,暗暗觉得不大对劲。常娘是媵王的爪牙之一,常娘窃自私炼火械,自然?是为?了媵王,如此,媵王私冶炼火械,必定是为?了谋逆造反。”
魏耷他们疏通了诸多疑点的关节,寻觅到了症结之所在,欲要离开采石场,去通禀阮掌舍,但未料到变故陡生,一场猝不及防的春雨,趁着在午阴牌分袭来,他们所处的这一座隧洞,在疏风狂雨的催迫之下,轰然?倒塌了去,谁也没有料到会生发?灾厄,愣是回过了神,想要逃,亦是已经迟了,一切都?迟了。
魏耷因是身负了重伤,原地跂立了一会儿?,便是觉得有些疲惫袭上了心头,干脆倚靠在洞壁底下的洞底,稍作歇养。
温廷安眉心复凝了一凝,在魏耷近前蹲住了身躯,心神绷紧成了一根细弦,凝声问道:“那么,庞礼臣他们三人目下情状如何?”
魏耷缓然?地抬起了一截手腕,拭去了鬓角处粘稠的血渍,看着温廷安,目色有些放空,继而又聚焦了起来,谨声地说?道:“他们都?还活着,隧洞坍塌之时,我们赶巧在一处正三边的区域,顶上的石岩替我们遮挡住了外来坍塌的碎石,我们四人虽然?受了伤,但伤势并不算格外严峻,勉强可以保住性命,但想要从?隧洞底下逃出去的话,便是显得极为?困难。”
算上了今日,他们在隧洞底下被围困了整整两日三夜,没有任何补给,有且仅有随身携带着的一瓢水,四个少年靠着这仅有的一瓢水,堪堪吊续着一整条命。
魏耷继续道:“我们之前想过,遭困后,云督头、戍卫与?采石场里的劳役会不会来救我们,我们等了整整一天一夜,却是什么也没等来,如此可见,云督头是根本不打算救我们,他想让我们困死在此处。从?第二?日伊始,我们想了诸多逃出去的法子,便是只有挖通临近隧洞较为?可取一些。放眼整座采石场,隧洞颇多,洞与?洞之间的距离不算广远,我们是有一线生机的。那时,我们手头之上的工具只有楯锹,吕祖迁与?杨淳体力不济,干不了重活儿?,挖隧洞一事便是落在了我与?庞礼臣二?人身上,我们往隧洞坍塌的反方?向,挖了一条隧道。”
话至此处,魏耷的薄唇寥寥地牵了一牵,哂然?地说?道:“承蒙上苍庇佑,这一条隧洞我们在今日挖通了,我与?庞礼臣商量好,他负责在洞内照拂吕祖迁和杨淳,我负责出去觅求外援。”
采石场上戍守本就格外森严,里三层外三层俱是腰绶佩剑的兵丁,加之今日是竞标会,云督头更不会掉以轻心,是以,魏耷在起初不得不慎之又慎。
但他自另辟的隧洞爬出来之后,无意间发?现了一桩事体,采石场开始有了『隧洞吞人』、『隧洞闹鬼』之流言与?传闻,不论是劳役戍卫,还是那云督头,多多少少有些风声鹤唳。
魏耷见状,索性将计就计,把自己?扮成了一个冤魂,但凡见着了他造相的,几乎没人会怀疑他是从?隧洞底下逃出生天的幸存之人,毕竟受困于绝境整整两日三夜,按寻常人的能耐与?意志,早就撑不住,甚或是死去了,这些被埋湮在了地洞之下的人,怎么可能还会活着?
魏耷利用了人的畏鬼心理,让云督头派遣而来的兵丁简直吓破了胆。
他一直在寻觅同外界传信求生的法子,恰在此刻,云督头新遣了一批劳役入了隧洞,他很?快就留意到了年届花甲之龄的秦氏,随着她?越探越深入,魏耷心中起了打昏她?的心念,但他没预料到,这位秦氏竟然?会是温廷安。
温廷安伸了出手,在魏耷的肩膊之上很?轻地拍了拍,示作安抚,且道:“今夜东苑有一场竞标会,京中的富贾贵胄泰半会云集于此,云督头也势必会调遣大部分兵力,戍守在东苑,相较之下,西苑的兵力便会适当减弱,这不失为?一个出逃的时机。”
说?着,温廷安便是对魏耷道:“魏兄,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照应,你现在带我去隧洞底下,我们将庞礼臣他们救出来。”
孰料,魏耷却是摇了摇首,肃声地道:“现在我们五个人一同出去,显然?太?过于显眼,想必你也知晓,这采石场周遭设下了不少暗哨与?寮台,遍地设卡,耳目众多,我们五人绝不容易在云督头眼皮底下蒙混过关。此外,我听说?枢密院指挥使、刑部尚书等大员俱是麇集于东苑的茗鸾苑之中,各位大员亦各自带有戍卫,守卫怕是比往日都?要森严不少,我们寡不敌众,贸然?行动,怕是会再度被一网打尽。”
魏耷之所言,不无道理,温廷安寻思了片刻,道:“来酒场之前,温廷舜将账簿藏在了院子里,这账簿,想必你们也留意到了,里头如实记录有媵王私炼火械的诸项开支用度,此则媵王谋反、意欲发?动兵变的物证之一,沈兄、元昭与?苏兄目下必是已然?寻到了账簿的所在,寻到账簿后,定然?速回鸢舍,呈供物证,将此事通禀给阮掌舍,阮掌舍奏请圣裁后,必会带兵肃饬整一座酒场,有阮掌舍替我们撑腰,你我带着庞礼臣他们三人,加上温廷舜一起,联袂冲出酒场,亦无不可。”
魏耷仍旧摇摇头:“依凭你和温廷舜的能耐,逃离酒场的话,定当是不在话的,关键在于我、庞礼臣、吕祖迁和杨淳,我们四人俱是身负重伤,我与?庞礼臣可能还能在支撑一段时候,至于吕祖迁与?杨淳,他们可能再挺不住了……”
温廷安心中陡地一沉,静默片晌,适才问道:“挺不住?此则何意?”
魏耷道:“我临走之前,给他们拭了一下脉,发?觉他们脉象越发?虚弱,气血不支,水瓢里的水自昨夜饮尽了,他们今昼的时候陷入了晕厥,我此番出来的目的,便是寻些水、食物以及药品。我原先是想将两人先带出来的,但云督头显然?是以为?我们这一帮人已经死了,我若是将吕祖迁与?杨淳带出来的话,一来寻不着藏身之地,二?来容易引发?云督头的疑虑,为?了避免投鼠忌器,我只能让了吕祖迁与?杨淳在隧洞里待着,由庞礼臣照拂他们,我负责出来,一为?运输情报,一为?寻觅物资。”
温廷安旋即将身上备好的水瓢,递与?了魏耷,又想着袖囊里尚还藏着几些热馍馍与?膏药,复逐一塞与?了他,嘱托道,“这些物什,你且都?先拿好,待会儿?的话……”
她?本来想跟随魏耷,亲自去隧洞底下亲自查探一番的,但这一席话堪堪起了个头,隧洞洞口外头,一霎地传了戍卫冷冽的低斥,“怎么过了半日,你们才采掘了这点燧石,莫不会是在偷懒罢!常娘子让你们在这里,是让你们干事的,不是让你们当饭桶的!”
只听有个婆子敛声屏息,忧心忡忡地颤声叩首道:“小人自当是不敢偷懒,只不过,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什么?!”戍卫显得颇为?不耐烦。
“有个名?曰秦氏的婆子,她?去了隧洞的深处掘石,一时半会儿?都?没见着人影,小人觉得,她?会不会是出事了……”
另一位婆子战战兢兢地接话道:“据闻这隧洞周遭闹鬼,还传出了鬼伤戍卫的消息,不知是真是假……秦氏往隧洞里走,去而不复返,莫不会是被鬼给伤了?”
那个戍卫的反应,同云督头如出一辙:“你是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起先的那个婆子哆哆嗦嗦地颤瑟道:“小人所述之言,绝无一字虚言,官爷们,你们看看,你们在外边巡守了这般久,连半个鬼影也没有,指不定那鬼便是藏在了这隧洞的深处,这秦氏走入了鬼所藏匿的地界里,便是被鬼抓了,或是伤了也不一定!”
戍卫听这几个婆子愈说?愈离大谱,忙阻住了她?们的话茬,面面相觑一番,硬声吩咐身后几些兵丁,说?道:“立刻进?去查!”
紧接着,便是一阵槖槖槖的靴声,疾如乱雨,骤如碎珠,愈逼愈近。
隧洞深处的两人,此番俱是一凛,魏耷眸心微黯,杀气顿显,下意识抻肘沉腕,抚住了腰间蹀躞带旁的喋血朴刀,殷亮的刀刃,缓缓地自刀鞘挣脱而出,发?出了一阵金属磨蹭的冷鸷声响,在偌大的隧洞之中,显得教人不寒而栗。
温廷安反应是比较淡沉泰然?的,她?疾然?阻住了魏耷的抽刀之举,冲着他温静地摇了摇首,道:“你带着水瓢、食物和药膏返回隧洞深处便可,我自己?出去,应付过去便好。”
魏耷凝了凝眉心道:“若是他们拷问你、或是怀疑你,可当如何是好?”
温廷安袖裾之下的食指摩挲了一番拇指,失笑道:“若是你将他们都?逐一打昏的话,只怕更会招致云督头的疑虑,之前有一批戍卫被你吓昏了,这尚可以解释,但若是有一批戍卫被鬼所伤,这道理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毕竟鬼是不可能会伤人的,只有人才会,你说?是也不是?你伤了他们事小,但云督头起了疑虑,带着更多兵丁前来隧洞里搜掘,万一搜着了你和庞礼臣三人的下落,这又当如何是好?”
魏耷听进?去了,也殊觉自己?方?才之行止有些莽撞,只得咬牙切齿地将朴刀冲新捣回刀鞘,临行前,突地沉声道:“不瞒你说?,这一帮人,甚至是整座酒场的人,明面上是在帮媵王卖命,实质上,也是金人的走狗。”
温廷安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不寻常的端倪,他们任务拢共有两道,一道是搜掘常娘同媵王暗有私交、起兵造事的物证,另一道是搜掘媵王通敌叛国?的物证,关乎媵王起兵造事的物证,除了温廷舜所寻到的一叠账册,此一座采石场,便是活生生的物证,只消官家发?兵前来彻查,媵王的计谋定然?会原形毕露。
但抵今为?止,他们尚还并未寻到赵瓒之与?金人勾结的物证。
他们只看到了媵王中饱私囊、搜掘燧石、冶炼火械的物证,至于另一道任务,倒是毫无进?展。
温廷安微微凝着眸,对魏耷问道:“为?何你会说?他们是金人的走狗?”
魏耷明明想要细细解释一番,但那兵丁的步履声,眼见着愈逼愈近,目下的光景里,已经离他们二?人不足两丈的距离,他们一行人执着油布包裹着的火把,熊熊的火光,由远迫近,庶几快要照彻在他们身上。
时辰已是来不及了,魏耷只得对温廷安道:“竞标会,真相就在竞标会上,今夜出现在茗鸾苑里的人,不仅有洛阳城里的天潢贵胄,还有一位大人物,为?了给这位大人物作陪,这东苑里,据闻请了四夷馆里的好几位口译官,他们早在半个月前便在东苑里静候了。”
魏耷顿了顿,最后说?:“此则我在云督头的行房里打探到的线索,至于旁的,只能你和温廷舜他们去继续查下去了,不过,你不妨去今夜的竞标会,便是一切都?能明白。”
魏耷这一席话,所蕴涵的内容委实是过于繁密,温廷安听了好一会儿?,适才堪堪缓冲过来。
魏耷这话蕴含了两份意思,媵王绝对是有通敌叛国?的嫌疑,而这通敌叛国?的证据,与?今夜竞标会里将会出现的一位大人物休戚相关,温廷安若是要指证赵瓒之与?金人勾结的话,她?必须要去一趟茗鸾苑。
这一刻,温廷安似是明白了什么,提紧了一口气,开始思忖——
这位大人物究竟是谁?
莫非是金人?
如果是金人的话,又是什么身份?
是如梁庚尧那般的谍者?
不过,光是谍者这种身份,并不能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人物。
这种大人物,能与?洛阳城内的天潢贵胄平起平坐,想必身份亦属匪然?。
并且,这人来竞标会的目的是什么?
总不可能是纯粹为?了盘下酒场里的一块地罢?
温廷安已是来不及多作思忖了,因为?那一众兵丁已经举着火把,转过了石壁,骎骎然?行步至眼前,魏耷眼疾手快,三下五除二?便是收拾好了停当,身影一晃,消弭在了隧洞的里端。
这一刻,魏耷的优势便是凸显出来了,他是干缝尸匠的出身,天生能在极为?昏暗的环境里来去自如,不需要火光行路,故此,他离去得悄无声息,势若鬼魅,让人无所觉察。
魏耷的身影消失在了洞壁的转角处时,那一众兵丁适才出现在了温廷安的近前。
温廷安有模有样?地执着楯锹,一面不着痕迹地将湿漉的泥壤填平,一面往洞壁一侧的菱花燧石掘采而去,又故作是受着了什么恫吓似的,失魂落魄地跌坐在了地面上。
那些兵丁见着了秦氏在此,先是暗自舒了一口气,继而那为?首的人厉声问道:“还不快快起身干活儿?,你在这儿?磨蹭个什么劲儿?!”
温廷安佯露惧色,蹒跚起身,但腿筋发?着软麻之意,复又只能瘫跪下来,对兵丁们道:“官爷容禀,小人可没偷懒,小人方?才采石采得好好的,但就是……就是看到了一些不太?干净的东西,差点吓出了心疾,小人真的没偷懒,万望大人能够明鉴!”
正所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本来这些兵丁是不信鬼神一事的,但因为?先前生发?了隧洞吞人一案,尔后,接二?连三的人都?声称自己?在事发?的隧洞看到了鬼,诸如云督头派遣过去的那些兵丁,看到了鬼后,陷入了一阵昏迷。
目下,诸如这些在隧洞掘石的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自己?看到了鬼,尤其眼前这位秦氏,说?得格外逼真,一众兵丁的尾椎骨之上,不由地覆上了一层寒意,四下不住地探望了一番,虽未见着什么,却是颇觉毛骨悚然?,肌肤之上,没来由地起了一圈鸡皮疙瘩。
为?首那位兵丁,往左右递了个颜色,众人面色艰涩,咽了一咽唾沫,兵丁问道:“你方?才口中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是什么?”
温廷安以额点地,垂眸道:“小人方?才正在这隧洞之中掘石,忽地听到一阵如泣如诉的呜咽,就在小人身后飘忽而过,小人吃了一吓,忙回头去看,结果便见好几个飘忽着的人影,眶中无瞳,浑身是血,怨气撞壁,说?要去寻云督头……”
温廷安话至尾梢,话音越说?越小声,亦是越来越颤瑟不安。
搁在平时,明眼人都?听得出她?是在信口胡诌,但在此景此情之下,这一众兵丁无人不信她?之所言,他们被惊摄得面如土色。
过了好一会儿?,那为?首的兵丁适才找回了神魄,定了定神,有些语无伦次:“那么,那个,你方?才说?的那个不干净的东西,它往哪儿?去了?”
温廷安正想去东苑的茗鸾苑一遭,索性将计就计,诚惶诚恐地道:“小人因是惊惧,没敢多看那个鬼,不过,小人敢笃定的是,这一个鬼定是去寻云督头了,云督头今夜不是要在东苑操办竞标会吗,那么,这个鬼很?可能是朝着竞标会去了……”
众兵丁觳觫一滞,这可了不得,竞标会是常娘费了不少心思筹办下来的,今夜也有不少天潢贵胄要云集于此,事关重大,万万不可出现纰漏!
否则,但凡生出了什么变节,鬼伤了人事小,他们的项上人头眼看就要不保。
甫思及此,那为?首的兵丁遂是对温廷安敕令道:“你现在随我们去东苑一趟!将那鬼擒住!”
温廷安心惊胆颤地应了下,叩首之时,薄唇却是微微抿起了一丝弧度。
第76章
相较于阴森荒凉的西苑采石场, 东苑之处,则是一派笙歌酣乐、灯火盈煌的盛大光景,当初, 此处本是一片偏僻之地, 但后来成为了媵王私人的置业, 将其分有东西两苑,东苑被精心修缮成了郡圃的样态,以茗鸾苑为?郡圃中轴线之上的建筑,其周遭之地, 均是设有水榭风台,竹轩梅径,柳塘秋千, 端的是极目遐观, 前来赴会的诸多天潢贵胄,除了枢密院指挥使庞珑、刑部?尚书钟伯清, 还有诸多与□□来往甚善的宰执大?员,一片笙歌之中, 众人推杯换盏,闲散地互叙着话。
庞珑与钟伯清对着一位身着玄裳、身量轩挺的男子,恭谨地敬了一杯疏桐酒,且道了一声:“王爷敬启。”
这位男人不是旁的, 正是媵王赵瓒之。
赵瓒之天生面容冷峻, 他的皮相与骨相与赵珩之是有几分肖似的,但与赵珩之的谦恭雍容全然不同,赵瓒之的面容轮廓趋于冷锐, 眉眼与眉梢冷鸷分明,眼瞳里眼白偏多, 致使他看人的时?候,会予人一种淡淡的阴鸷之感。
男人着一袭金漆襕袍,只见那宽展的云袍之上,用蚕质银线绣有气势磅礴的赑屃,腰间配饰以蟒纹银朱色鞓带,且缀饰以金绶与漆牌。
赵瓒之虽是庶出的皇子,但在?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一种皇室贵族的威仪与风华,他的五官与行止,称得上一句优越也不为?过,因是畴昔征战过沙场,披坚执锐过,致使他的眸底积淀了一层不近人情的风霜,若是近观前去的话,会发现他的面首之上的旧伤,这些旧伤成为?了他面容之上的数道浅疤,刀痕有之,剑痕有之,造型说不上狰狞,但至少会教人望之,会生出几些畏意?。
赵瓒之淡淡地嗯了一声,挽袖伸腕,执酒浅抿,他问:“人都来齐了未?”
庞珑拱首道:“京中站□□的大?员、颇有名望的数家士族的老?爷,都是来了,名牍之上核验过了,一个名字不多,亦是一个名字不少。”
赵瓒之徐缓地将酒樽,轻轻搁放在?了近前的案榻之上,“如此,四?夷馆里的那几位口译官可有做好筹备?”
庞珑禀声道:“王爷容禀,那数位口译官俱是整装待发,只消那位人物一来,他们?便是能立即出去相迎,绝不会有丝毫的懈怠或是拖沓。”
他们?今夜迎来的那位大?人物,身份端的是非同小可,庞珑深谙此理,故此,每一处关节他都是亲自去疏通与打点?,唯恐有做的不周的地方。
赵瓒之淡淡地嗯了一声,接着,锐眸目色一偏,看定了钟伯清,钟伯清乃是大?内刑部?尚书,重权在?握,掌司着整座酒场的兵防布政,今夜所谋之事极大?,他是负责调兵遣将,戍守着东西两苑,一方面不可泄露分毫,另一方面绝不容许有外贼擅闯入内。
赵瓒之凝声问钟伯清道:“今夜布防谋划如何?”
钟伯清上前一步,恭声说道:“王爷容禀,今夜下官在?整一座采石场内的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方位,皆设有寮台,里外均设岗哨与精锐兵卒,严防死守,目下的光景里,甭说是贼人了,就连半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钟伯清这一番话未讲毕,忽见有几些兵丁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说是要寻云督头,那云督头正是跟随在?钟伯清近前侍候左右,负责酒场兵防之务,此际听到麾下的兵丁心急如焚地前来,他们?俱是面如土色,跟撞见了鬼一般,口中道:“大?、大?事儿不好了!督、督头……”
这一帮兵丁原欲寻云督头禀事,没料着,好巧不巧地,甫一入了茗鸾苑,便是见着了好几位朝政宰执与三?品以上的大?员,他们?僵住了喉舌,愣怔在?原地。
赵瓒之发现了端倪,面色微微地沉了一沉,负掌在?背,眸色压黯,对着钟伯清道:“钟尚书,别跟本王说,这便是你驯养出来的兵卫,怎的行事如此鲁莽轻躁?”
男人说得云淡风轻,但字字句句如若千钧万石,压得钟伯清脊梁一折,他脸色瞬时?一变,先急急对赵瓒之拱了首,叩了罪,紧接着,转身质询云督头道:“本官施予了你一些权力,这便是你训练兵丁的成效?”
这云督头是钟伯清夫人苏氏的表嫂的一位远房亲戚,这云督头武试屡次不举,表嫂只好求人求到了苏氏这里来,苏氏是个耳根子极软的,跟钟伯清细细吹了些许枕边风,钟伯清便是将这位云督头安置在?采石场的兵防司里当押队,不过很久,又从押队迁擢至了督头,官阶虽然不高,但好歹是个名副其实的从六品武官,这多少比九品芝麻官强些。
云督头遭了斥训,梗得脸红脖子粗,若是搁在?平时?,钟伯清定然不会这般怒斥自己?,但今儿是重要场合,媵王、枢密院指挥使皆在?,云督头办事不力,让钟伯清颜面无光,钟伯清理所当然地会蘸染愠郁之色,甚或是动怒。
云督头一时?理亏,受完了训斥,再是面色阴沉地对兵丁道:“我不是吩咐你们?在?西苑值守么?好端端,又出了何事?”
那兵丁被在?场数位大?员的气场震慑得缩肩塌背,卑恭地禀事道:“方才,您吩咐了一批新劳役去隧洞采掘菱花燧石,那些新劳役,她们?,她们?说,又、又……”
云督头听得可谓一个脑袋两个大?:“你们?是结巴了?把话一口气说完,那些新劳役可是说什么?”
那兵丁遂是勉勉强强地将舌桥捋直了,直截了当地道:“那些新劳役皆说看到了死去劳役的冤魂!就是在?隧洞里头看到的!新劳役还说道,那鬼魂来寻督头你寻仇的……”
云督头听罢,面上的容色勃然一变,原欲怒踹这个毫无眼力见的兵丁一脚,但碍于众多人物在?场,他只好作罢。
只不过,那兵丁的话声说重也不重,说轻也不轻,方才说这番话时?,不光是云督头一个人听到了,就连赵瓒之、庞珑、钟伯清三?人,亦是听得一清二楚,各人面露异色。
赵瓒之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味地听着这一桩事体,当是时?,他酒樽之中的疏桐酒不知不觉见了底,他遂是吩咐侍妓为?其续酒,一面慢条斯理地品酌,一面抬着眸,不咸不淡地看着那一批禀事的兵丁。
媵王不言语,庞珑与钟伯清二人,自然是没有到可以说话的地步。
云督头冷汗潸潸直下,忐忑地叉手而立,媵王哪怕是没有说话,但光是云淡风轻地一站,他那冷鸷的压迫感,便会迅疾倾覆而来,让人心神一慑。
赵瓒之其实是知晓隧洞吞人一案,但尚不知晓隧洞闹鬼一事。
云督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问道:“那些说见着了鬼的婆子,可有带来?”
那兵丁疾然地叩首道:“督头容禀,这个说见着了冤鬼的婆子,卑职自当是带来了的。”说着,便是侧让于一旁,对将一个遍身纻衣、面容黧黑枯暗的婆子一举推搡了上前。
云督头用食指与拇指,深深地揉了揉眉心,整个人简直是头大?如斗,乜斜了那婆子一眼,道:“是你看着了那冤魂?”
温廷安跪伏住身子的时?候,能切身觉知到一道颇具威压的视线,如千斤顶般倾轧在?了她的身上,似是一重冷峻的审视,温廷安适时?以额庭叩地,纵然没有去看来人,她知晓那人是赵瓒之。
这是她生平头一回同媵王正面打过交道,但在?此前,她早在?茶楼之中与他打过了照面,她那时?心有悸颤,此番再遇,心中却是平定了不少。
她深深垂着眸心,故作颤瑟惶惧之意?,对云督头说道:“督头容禀,小人确乎是见着了那个鬼魄,听着它口口声声说要寻您……小人以性?命起誓,胆敢有半字虚言,便是天打雷劈。”
听闻那个鬼魄要来寻自己?,云督头的面色猝然一变,他不由得用余光看了赵瓒之、庞珑与钟伯清一眼,隧洞吞人与隧洞闹鬼两桩事体,乍听之下,都有些骇人听闻,庞珑与钟伯清面面相觑,面露凝色。
赵瓒之面露一抹兴味之色,今日便是竞标会,是他所设下的弈局之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在?此节骨眼儿上,竟是生发了隧洞闹鬼一事?
温廷安觉得,以赵瓒之多疑多虑的秉性?,他定是生出了一丝疑绪,甚或是可能怀疑是这隧洞闹鬼一事,实属人为?。
实质上,温廷安当初想着要让兵丁们?引她至东苑,可她却是未料到,此番竟是会同媵王正面交锋。她只顾着要去东苑里头的茗鸾苑,寻觅着媵王与金贼勾结的证据,丝毫没想过若是直接撞见了他本尊,会当如何。
温廷安袖裾之下的指尖徐徐收紧了去,正窃自想着随机应变的法子,倏然之间,却听赵瓒之峻声地道:“抬起头来。”
当温廷安心中升起了一丝异样,但明面上丝毫不显,佯作受惊似的抬起脸,赵瓒之的一双鹰眸就这般扫过了温廷安,他生在?帝王家,自幼时?起阅女无数,养就了一身看骨不看皮的眼力,仅是纯粹的一眼,他便是看出了这一位老?妇极为?出挑且优越的骨相,她的骨相,甚至比诸多洛阳内的名妓或是贵女还要好,但教人遗憾地是,她皮肤松弛,肤色黧黑,青丝已然染了一层重霜,一言以蔽之,便是瑕已掩瑜。
赵瓒之颇具审量意?味的目光,如一柄淬了锋芒的长剑,高高悬抵在?温廷安的身上,温廷安以为?他仅会云淡风轻地撇上一眼,便会挪开视线,殊不知,她竟是看到他的革履朝着自己?踱近而来,下一瞬,她的下巴颔被一只修直冰冷的手捏了起来,赵瓒之半蹲在?了她半尺之外的位置,对视良久,他似笑非笑,冷白的薄唇微微勾抿起了一个弧度,地道:“不知为?何,本王感觉你颇有些面熟,本王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此话一出,原是和缓的氛围,一时?之间,剑拔弩张的起来。
温廷安心底陡沉,她知晓赵瓒之已经觉察到了什么,方才那一句话,委实太?过于露骨,明眼人都听得是一句试探,字字句句之间,俱是暗藏弑气与机心。
若是寻常的人,听到媵王这般问话,估摸着早就心生憷意?,但温廷安还能维持坦荡与镇静,面容上仍旧是诚惶诚恐的模样,她想着垂首说话,但赵瓒之的手指一直紧紧钳攥着她的下颚,不但并?不松开,指腹处的力度,反而偕时?渐紧。
此一瞬,温廷安骤然知晓赵瓒之为?何要攥住她的下颔,他是为?了试探她脸上是否戴有胶皮面具!
委实是居心叵测。
但她偏偏不能反抗,若是反抗的话,反而会显得极为?可疑,可是倘使她不反抗的话,那面容之上所覆着的面具,一定会被当场撕下!
撕下的话,寻觅媵王通敌叛国之物证的计划,便会彻底败露,这也便是意?味着,他们?此前所做的种种,皆是前功尽弃了。
她该如何是好?
搁在?她近前的,有且仅有两条路。
——是挣脱开媵王的桎梏,自行请罪找补?
——亦或者是尽凭天命,完全原形毕露?
第一条路,姑且尚有一丝生机,可能到时?候会遭罚,但罪不至死。
但若是走第二条路的话,则是连一丝生机都没有了。
赵瓒之此前掀起过士子闹事、流民寻衅的动乱,在?动乱之中,他让殿前司暗中遣人刺杀她,如此到来,他极可能是认得她的真?容的,庞珑与钟伯清二人,她亦是打过几次照面,他们?也是认得她生着什么面目,假令让赵瓒之、庞珑和钟伯清认出她来的话,她唯一的下场就是一个死。
温廷安心间骤地打了一个突,此一刻下定了某种决心,牙关紧扣,正欲沉下首,避开媵王手指的桎梏——
离她不远处是幽景橘火,良馔美?酒,本是教人心旷脾怡,不过,此刻伴随着一阵击鼓吹埙的铮琮乐音,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从席间转移,皆是聚焦在?了茗鸾苑的水榭之上,水榭四?围摇烟碧水,其上搭建有一桩半丈之高的金台,彩绸铺设在?台檐之上,丝绦千万缕,造相蔚为?壮观,众人且听闻,今夜的竞标会之上,来了一位天姿国色的俏佳人。
及至绸帘缓缓地拉了开去,常娘带着秋笙来到金台之上,一霎地,杂沓喧嚣的众声,从沸腾之态,化作了希声。
温廷安明显觉知到媵王的注意?力,亦是被吸引了过去。
浪潮般的垂帘徐徐朝两侧拉开,只见秋笙,独自一人幽立于拱月轩榭之上,水榭之下是碧水跃金,反衬得她的面影浸裹在?了半是朦胧半是晦暗的光影之中。温廷安知晓温廷舜是男扮女装,但远观而去,他的身影竟是让人呜咂出了一丝纤细荏弱的雅韵,他梳了一个精致出尘的双刀髻,柔情绰态,媚于神思?,凌波微步,颦笑之间尽态极妍。
他今夜没穿那遍地荼白天水碧,仅是穿着一袭织金山茶色烟罗齐胸襦裙,外罩一身曳地的梅花长褙,这水榭之上放置有不少薄冰,薄冰催发如烟渚一般的冷寒雾霭,升腾的乳白漉雾,又俨似皑皑白雪,秋笙身后是蒙络摇坠的石瀑,当她从画帘之后,缓缓行至画帘之前时?,仿佛置身于琼瑶玉芝般的仙境之中,如梦似幻,如雨如露,他的玉容,惊艳了韶光,惊煞了众人的眼目。
不得不说,温廷舜的出现,非常及时?地拯救了温廷安的处境。
所有人的注意?力俱是被转移了,皆是聚焦在?了金台之上的冷美?人,基本没什么人会注意?到她了。
媵王适时?松开了对温廷安身上的掣肘,温廷安如蒙大?赦一般,跪伏在?了地面之上,以额深深贴着地面,媵王略显不耐地摆了摆袖袂,这是让她赶紧离开的意?思?了。
赵瓒之虽是对这个秦氏,藏有几些疑虑,但他往深处想了一想,觉得自己?可能是终归多虑了,温家大?郎近些时?日,一直在?雍院的上舍院里读书,怎的可能会出现在?此处?
大?抵可能是他谬想了罢。
这个秦氏的骨相虽好,但皮囊委实称不上上佳,方才他试探了一番她的面容,倒是没发现有胶质面具在?痕迹,这就说明这一位老?妇骨相好,只是一桩偶然之事,并?不作为?怀疑她身份的证据。
但他并?不信她方才口中所言的隧洞闹鬼一事,这个世间根本不可能会有鬼,一切灵异鬼祟之事,只能是有人在?故意?为?之。
并?且,掀起隧洞闹鬼风波的,很可能不是鬼。
很可能是人。
至于是何人在?装神弄鬼,究竟为?何要装神弄鬼,要细查才知道。
如果这人闹鬼,是为?了在?他的计策之中使些绊子的话,那么,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甫思?及此,赵瓒之的视线变得阴鸷无比,从秋笙身上缓缓地挪了过来,他对着西苑的采石场展目一望,对刑部?尚书钟伯清凝声说道:“目下,赶紧加派些人手去西苑,本王窃以为?,那闹事的,怕不是甚么孤魂冤鬼,而是另有人在?背后策划着此一桩事体。”
温廷安一听,心下微微一凉,真?实的情状,竟是被媵王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过,他只是认为?是有人借着隧洞吞人一事,在?装神弄鬼,他并?没有怀疑被深埋在?隧洞之下的人是否还活着。
易言之,魏耷他们?只消不出现在?隧洞之外,这四?人现在?还是较为?安全的。
方才她见着魏耷的时?候,将药膏、热乎着的馍馍以及水瓢,逐一递给了他,他携之返回,去了隧洞底下,一时?半会儿应是还不会出来,温廷安原先替魏耷他们?捏了一把汗,但目下暂且舒了一口热气。
这厢,只见云督头拭了一拭额庭上涔涔的虚汗,对着温廷安压低着声音道:“听到没有,王爷让你滚呢!还愣着作甚!”
温廷安自然是知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场面是见好就收,她往水榭之上的秋笙看了一眼,好巧不巧,秋笙执着一面素绢团扇,一半的扇面堪堪遮着花容,只露出了另一张如花似玉的娇靥,温廷舜眉眼勾挑,对她轻轻地勾了一勾眸梢,此一个简单的动作,其实是一个接头的暗号,表示他知晓她来了,更是知晓她前来东苑的真?实目的。
但在?场诸多大?员,俱是以为?秋笙在?望向?自己?,忍不住一阵敛声屏气,又因赵瓒之在?场,他们?丝毫不敢放开风流性?子去同美?人昵狎。
温廷安旋即跟着那一群兵丁离开了,她已然是识得去往东苑茗鸾苑的路,待兵丁将她领回了采石场以后,趁着即将要新调过来戍守的戍卫抵达之前,温廷安假意?先随那些新劳役们?去隧洞采掘菱花燧石,且后,她随性?寻了一个由头,复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西苑。
温廷安丝毫没有忘却自己?今夜去东苑的目的,她要调查清楚那位大?人物的身份,看看其到底是哪路的牛鬼蛇神,竟是要让赵瓒之如此设席列阵以待,请了四?夷馆的数位口译官,还将京城当中的诸多左党之拥趸今夜麇集于斯地。
赵瓒之要见这位大?人物的目的为?何?
究竟是要做什么?
他让常娘沽酒,日争斗金,所挣得的巨资,一半用于养兵,一半用于冶炼兵械,若想逼宫,他手头兵权在?握,火械也管够,如此一来,为?何又要和金人有所牵扯与纠葛?
难不成还有另外隐藏起来的目的?
温廷安隐微觉得,媵王之所以要在?今夜见那位所谓的大?人物,想必是另有一番隐情,只要搞清楚这位大?人物究竟是什么身份,一切的疑难杂绪似乎都能迎刃而解。
温廷安循着旧忆,一路兜兜转转,趁着东苑里端一部?分的戍卫被调遣至了西苑,目下,东苑的兵防,反而会相对应的疏松一些。温廷安灵机一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混入了四?夷馆里。
那位大?人物,倘或是女真?族的人的话,她便能借机探一探其人的底细。
她之前跟黄归衷学过了女真?语与蒙古语,这时?候终能派上用场。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距离竞标会, 尚还有小半个时?辰的光景,温廷安借着些身?手,用廊檐廊柱掩藏住了自己的身?量。
她此?番前来, 靴履之中窃自藏了一只铁索鹰钩, 趁着那巡守的一众锁甲兵卒, 打着庭院前过去后?,她眼疾手快地朝着上方的朱檐处,借力仰抛了一条鹰钩,少时?, 鹰钩的尖端疾然咬住了朱檐一角,温廷安试探性地拽了一拽绳索,确证是?稳稳当当了, 旋即一个利落潇洒的纵跃, 三下五除二,跃上了那斗拱檐顶之上。
打从同朱常懿精细地习学了鹰眼之术, 她的身?手便是?变得愈来愈好,虽然?同魏耷、庞礼臣他们二人相比较, 谈不上?精湛致胜,难免会相形见绌,但诸如飞檐走壁之术,以及程度较轻的轻功, 她还是能熟稔地掌握的, 此?下,她翻上?檐顶之时?,动作悄无声息, 不发出半丝半毫的响动,那巡守四夷馆内外的兵丁并未走远, 但似乎没有觉察到她的踪迹,他们的注意力,大?抵都聚焦在了四夷馆的内馆之处,倒是没有料想到会有不速之客,潜伏入了外馆。
温廷安狭了狭眸心,在浓稠泼墨般的夜色之下,沿着鳞次栉比的瓦沿劲步而走,她身?上?穿得是?劳役贯常所见的苎麻灰袍,偏巧地是?,袍裳的设色与灰瓦的质地极为肖似,这?就替温廷安多添了一道掩护,她在檐瓦之上?行路时?,也不易被兵丁所觉察。
于一派凛凉飒飒的夜风之中,温廷安行步行得不算迅疾,论?轻功,她绝然?是?比不上?温廷舜的造诣的,但好在她行得极为稳妥,一面朝着内馆迫近,一面凝眸仔细打量着这?一座四夷馆,目色粗略丈量之下,此?馆颇具旧时?台阁之雅韵,坐落于茗鸾苑以西之地,馆分内馆与外馆,外馆是?口译官歇憩与上?值的所在,属务公之地。
反观那内馆之中,里端倒是?傍山砌池,长桥卧波,极有雅调,只见那幽波粼粼的碧池之上?,修缮有一座三面垂帐熏香的酒寮,似乎是?招待贵重外客之所在,因是?刚刚落了新雨不久,一些夜鸟的尾翼蘸染了浓沉的雾珠,横飞低掠,悠闲地踏在了酒寮蓬草近旁的花枝之上?,奏出婉转啁啾之雅鸣,俨似奏出了一出丝竹管弦之飘响。
这?一座酒寮呈方亭之样态,其内铺设有一张薄罗青纱帐床、一张浸湿楠木格纹书案与一只鱼腹状的棋篓,一鼎描金貔貅纹博山炉,正?搁放于书案的右上?首之处,一缕青烟袅袅娜娜,影影绰绰,如丝亦如雾,温廷安敛声屏息,定睛望去,便是?瞅见酒寮之中,赫然?有两道男人铺毡对?坐的影子。
偏左的这?位男人,生着一副紫黑的脸膛儿,阔额深目,鹰鼻厚唇,颧骨高突,额庭覆有一抹额,嵌以一块翡翠色的绿玛瑙,男人的脸容轮廓衬得锋锐显棱,予人一种潜在的威慑之感,身?上?是?中原汉人会有的翠涛色暗纹缚带直裰,足蹬一双石纹厚底云履,一行一止之间?,气度弥显卓尔不群,颇有一种皇族之相,气质磅礴且沉笃。
温廷安眸色陡然?一凝,倘或她没猜错的话?,这?位男人应当是?云督头嘱告过的大?人物了,依其面相,他应当是?金国某个皇族不落里的首领或是?万户,位高而权重,是?个不容小觑的存在。
一年前,大?邺被迫与金国进行会盟,协议好了种种丧权辱朝的条款,但金国的人心显然?是?毫无餍足,名副其实的狼子野心,明明未至一年,便是?派遣诸多谍者潜伏入洛阳之中,暗设据点,意欲行不轨之事。温廷安一直以为事情还未到这?般的严峻的地步,但今儿看到金国之中的一位大?员,竟是?出现在了洛阳京郊,行将与赵瓒之狼狈为奸,获悉此?闻,温廷安的心绪是?一沉再沉。
假令左侧的男子是?金国将士或是?宰执的话?,那么右边那位便是?——
温廷安循着视线看了过去,仅一眼,眸瞳怔缩了一瞬,悉身?的血液俱是?凝冻住,如果坐在金国大?员对?面的人,是?中书同平章事温善晋,那么她可?能还不会这?般震颤,这?人的出现,委实是?出乎了温廷安的意料之外,她全然?没想到这?人会出现在此?。
这?人生着一张白面庬眉的脸膛儿,一身?缥青色大?袖领衫,外罩飞鱼纹剪绒罩袍,对?衬合襟的领缘绣滚着齐整的狐毛,他一面捻着一枚白子,一面徐缓地开腔,便是?极具辨识性的阉党细腔,充溢着显著的阴柔之意,“三殿下,轮到您落子了。”
这?人不是?长贵,还能是?谁?
长贵隶属于先帝时?期的阉党,畴昔是?大?内掌印出身?,乞骸骨之时?,遭致姜太后?派遣血卫营的算计与算计,太后?想要杀了长贵,是?温太师温青松为他出面救了他一面,长贵保住了身?家与性命,万死莫赎,最后?成了在温青松近前侍候的一位管事,肩负掌饬温家中馈之大?权,地位崇高,与温家的当家主?母吕氏几无二致,他平素行事极为低调,但存在感却如空气一般强悍,让人无法忽视其中。
温廷安同这?位长贵接触得实在不是?很多,偶尔会在府内打过几次照面,但每次照面,俱是?在惊心动魄的时?刻。
——诸如阮渊陵初次造谒崇国公府的那一夜,温廷安想要去偷听,但行止不慎,险些被长贵抓了个现形,好在温廷舜适时?帮了她一手。
——诸如她执行完护送梁庚尧任务的那一夜,她明明想将银钱交付予温善晋,温善晋却是?惋而拒之,且窃自?对?她使了使眼色,示意让她不要将阮渊陵吩咐她执行任务一事和盘托出,因为隔墙有耳,当时?长贵正?蛰伏在药坊之外行窃听之事。
种种琐碎的线索,仿佛沉浮在了海面上?下的碎珠,今下完整地拼凑了出来,一个即将呼之欲出的真相,徐缓地浮现在了温廷安的心腔之上?。
其实,她心中起先有诸多的困惑,淋淋漓漓地涌上?了心头,诸如,为何长贵怎的会想要窃听她和温善晋的对?话??他为何要这?么做?难不成是?出自?温青松的授意么?可?是?,温青松与温善晋二人乃属父子,父与子之间?何必防备至此??更何况,以她对?温老?太爷的了解与熟知,凭恃温青松那冠冕耿率的脾性,自?不可?能做出派遣侍人去窥儿子墙角一事,这?根本不契合他的作为。
如此?推测,显然?可?证,那一夜,温廷安护送梁庚尧去崔府,尔后?回崇国公府寻温善晋递呈银锭银票之时?,长贵是?故意自?行在药坊之外行窃听的。
温善晋会不会是?早就预料到了,长贵与金国三殿下暗通勾结,为了预防阮渊陵的计划遭泄,在那夜的药坊里,他有意让她噤声说话??
温廷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酒寮,自?寮台底下,传出的一阵山茶熏香,娴雅沁脾,煞是?好闻,那一鼎的描金青蟹纹的小樽博山炉近前,且还燃有一铜盆赤金色的炭火,这?几些炭火,专门是?用来抵御春寒的,火光舔着炭黑,烧势格外旺盛,炙烤出了一片轻微简淡的『哔剥哔剥』之声,进而释放出了薰暖的气息,但在今刻,教温廷安悉身?皆在发颤,她一时?有些心神不宁。
这?位长贵,与这?位三殿下究竟是?何种干系?他难道是?在为三殿下卖命?长贵是?汉人,为何要为金人卖命,目的为何?且外,温青松可?否知晓长贵同金国三殿下相识的事情?
种种疑窦,如那长夜之下,贲张汹涌的潮水,接连涌上?了温廷安的心畔,她切身?觉知到指尖泛散了一阵极寒的冷意,原来,背叛与谋逆一事,早已如草蛇灰线一般,隐秘地蛰伏在了她身?边,她一直都不知晓,温善晋亦是?未曾告知过她,许是?怕她听后?,心里藏不住事儿,就怕会打草惊蛇罢。
温廷安放旷散去的思绪,复又重新聚拢了回来,袖裾之下拢紧的指尖,缓然?地抻直了去。
长贵说得是?字正?腔圆的女真语,吐话?清晰且缓沉,音腔是?颇为地道的,可?见其早已承学已久,造诣甚至比寻常的口译官还要好,温廷安静谧地蛰伏在高檐之上?,细细地倾耳以听,很快地,便将二人的对?谈听得一清二楚,第?一位男人是?三殿下,名曰完颜宗武,负责掌舵金国西阁的摄政大?权。
温廷安一听,心道一声果真如此?,之前她在大?理寺的牢狱之中听梁庚尧提及过,金国的党争一事,党锢之争不只有大?邺才有,金国之中亦是?存有残酷的党争,甚或是?,金国的党锢之争,其存亡危急之势头,丝毫不逊于大?邺。
三殿下完颜宗武,与九殿下完颜宗策,他们二人各在金国东西两域的疆土之上?摄政,随着近岁以来,党锢之祸如泄了火的纸,烧遍了金国,两位青年殿下,已然?是?你死我活的政敌,梁庚尧是?全然?效命于九殿下完颜宗策的,想当初,他之所以愿意将大?金谍者的据点,悉数告知予她,主?要的目的,是?期望大?理寺能够制衡完颜宗武的势力。
温廷安来探查四夷馆之前,有揣测过,今夜即将出现的大?人物,会不会同金国的天潢贵胄休戚相关,事实佐证,她猜对?了,这?位大?人物可?是?金国的皇子,虽说她不知晓他是?何时?潜入进来的,但敌国的核心干将,已然?潜入了大?邺的心脉城池,这?一桩秘闻,就已足骨骇人听闻。
长贵看上?去与完颜宗武格外熟稔,莫不是?,长贵本身?的底细,亦属大?金谍者,这?十几年以来,一直蛰伏于温家?
如此?说来,那一夜,他在药坊之外窃听到了温善晋与她的对?谈,就有了足够的动机与解释,长贵应当是?从殿前司与枢密院那处收到了一些风声,说是?梁庚尧倏然?被人劫走了,情势显然?对?赵瓒之不利,长贵怀疑是?温善晋在背后?暗中操纵了一切,遂是?存了一些浓深的惕意及机心,私自?行了窃听墙角一事。
过往的种种线索,俱是?在这?样的一个瞬间?完美对?契上?了,局部的真相,已是?让人颇觉细思极恐。
温廷安又思及了一桩事体,倘若长贵真是?完颜宗武派去蛰伏于温家的谍者,那么,阮渊陵麾下两位暗探因服用九肠愁而死,会不会亦是?与长贵有关?
易言之,长贵会不会才是?真正?施毒之人?
九肠愁确乎是?温善晋冶炼而成的,但却是?长贵窃走了九肠愁,打算迫害那两位暗探?
那两位谍者发觉了长贵是?大?金谍者的身?份,深受撼动,但碍于自?己的性命是?危在旦夕,遂是?只能吞服九肠愁,给阮渊陵留下了线索。
这?一种推揣,是?全然?有可?能的,如果这?一种可?能属实的话?,那么温善晋便是?无辜的。
当初九斋虽说得到了九肠愁的线索,却是?在此?处被误导了,温廷安便是?被误导了。
九肠愁是?温善晋所冶炼而成的,所以她想当然?地认为施毒者便是?制毒之人,她认为两位暗探之所以服毒自?尽,便是?想要给他们留下这?一种线索。但她忘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是?长贵故意多此?一举,逼迫暗探们灌饮了过量的寒食酒,又让他们服用下了九肠愁,便是?故意误导他们认为这?九肠愁是?暗探有意留下的证据,误导了他们探案的方向,把矛盾与祸水,悉数牵引至了温善晋身?上?。
温廷安的背脊不自?觉地渗出了一层冷汗,指尖情不自?禁地拢紧了去,她想,她还真真是?小看了长贵这?个人。
不论?是?城府,亦或者是?计谋,均是?缜密无比,平素在崇国公府里的时?候,因是?帮温青松管事与掌饬中馈,府内之事,不论?大?小,皆是?要同他相询,长贵在府内管事儿的时?候,并不算高调,但也不易让人忽视,温府之中不论?是?下人院,还是?各院主?子,都会敬让他三两分。
但温廷安委实没料想到,长贵竟然?会是?金国三殿下完颜宗武身?边的鹰犬,长贵的底细是?大?金谍者。
他的中原话?,说得同梁庚尧一样好,让人听不出有丝毫来自?白山黑水之地特有的口音。
温廷安兀自?怔了一会儿神,长贵在温府身?边蛰伏了这?般久,那岂不是?……
温青松年岁大?了,近几年来,素来视长贵为心腹,诸多要务,都是?渐渐移交给了长贵打理与掌饬,各房叔伯们亦是?信赖于他,在书房论?议政要大?事之时?,从未让长贵回避过。因于此?,长贵算是?府邸内掌舵情报最多的耳报神了。
如果长贵是?自?己人,知晓这?些关乎崇国公府的内情,可?能还没什么,那么,假若长贵是?个谍者呢?
试想一想,有这?般一个人,脾性敦厚实诚,在府邸里生活了十余年,孜孜矻矻操劳府内诸务,深得府内上?下诸人的信服与倚靠,然?而,有这?样的一天,却发现这?样一个人,他的良善暾厚,全是?精心伪饰过后?的假面,他明面上?所做的每一桩事体,其实皆是?别有居心,甚或是?居心叵测。
长贵如今是?崇国公府里接触情报最多的人,毕竟他与温青松关系融洽,温青松什么事儿,不论?大?小,都欲跟长贵交代一回儿。
温廷安觉得,媵王赵瓒之,之所以会选择同完颜宗武合盟,有一部分的原因便是?长贵,长贵是?崇国公府的心腹,若是?让温家倒台的话?,长贵只凭拿捏在掌心里的密报密牒,便可?以让崇国公府元气大?伤,媵王要扳倒右党的话?,前提是?必须要掌握右党的缺陷与弱项之处,长贵便是?蛰伏于右党长达数十年的谍者,在场的诸多人之中,没有人会比他更为说服人心。
夜色走得更深了,数缕皎洁的月晕,均匀地覆照在了温廷安的衣袂之上?,纵观上?去,此?情此?景,俨似有人在躬自?为她披上?了一层素洁朦胧的绉纱,她的面容浸泡在了光色之中,五官细节潜藏在了一片白腻的月色之中,仅是?余下了一片颇为寂寥的留白,温廷安堪堪维持着蛰伏的姿势,耙梳好了眼前所见的情状与线索后?,她欲要继续监听酒寮之中的对?谈。
她必须弄清楚完颜宗武、长贵与赵瓒之三人,在今夜,借着竞标会的幌子,到底要磋商些什么事情。
这?厢,完颜宗武徐缓地悬腕抬肘,堪堪落下了一个黑子,剽悍壮雄的手抵在了棋篓前,抹额之下的眸眉,近乎是?斜飞入鬓,脸部线条端的是?棱角分明,一抹兴味掠过了他的眸底,放眼这?棋局之上?,原本是?大?面积的白子集中围攻黑子,黑子几近于溃败涣散之势,但方才,完颜宗武落下了新的一子,刹那之间?,让黑子岌岌可?危的情势,扭转了乾坤,黑子不仅是?在白子的包抄之下逃出了生天,所有看似不经意的守势之棋,此?番精妙地联结了起来,形成了缜密的合力,将冒进的白子围剿得溃不成军。
长贵是?个精谙于对?弈之道的人,此?番看见完颜宗武的棋道,叩首谢罪道:“殿下的对?弈之道越来越精湛了,反观在下,冒进失序,落子欠妥,真真是?自?愧弗如。”
完颜宗武唇畔的笑意未明,淡静地垂着眸,捻起了方才落下棋盘的那一枚黑子,在覆满厚茧的掌心深处,循回地把玩着,看向了长贵道,幽幽地笑了一笑道:“这?一座酒场,确乎是?戍守欠妥啊,里外都是?严防守卫的兵丁,你们的媵王殿下,这?几日声称布下了天罗地网,但此?下,为何还能有一只苍蝇安全无事地大?肆闯入?”
此?话?一出,近乎是?掀起了千层风浪。
长贵原是?在想着下一步的落子之道,此?刻听罢,蓦然?一怔,眸底惕意陡显。
完颜宗武的这?一席话?,亦是?打了温廷安一个猝不及防。
没想到,这?一刻,这?位三殿下竟是?早有防备,发现她了!
方才同媵王正?面交锋之时?,媵王钳扼住她的下颔,便是?有意在试探她的底细,今下,她在四夷馆潜伏之时?,大?抵轻功可?能还是?逊色不少,没藏匿多久,踪迹便是?被完颜宗策觉察到了。
真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另起。
所以说,他们今夜假借竞标会的幌子,围聚于茗鸾苑,究竟是?要筹谋些什么事请?
温廷安已是?来不及去细想了,她不能让长贵发觉到她的底细,她今日所调查到的种种,便会一并付诸东流。
她往水榭之中的湖面看了一眼,观察了远近景观的一片地势,心中登时?有了注意。
她自?袖袂之中摸出随手捡来的一块燧石,遥遥朝着北侧的湖面击打而去。
水面横向击石,此?一技能是?她同朱常懿承学来的,朱常懿当时?说这?种技俩虽说是?拙嫩无比,但用在对?敌方声东击西方面,却能屡试不爽,将敌方的耳目吸引走了以后?,便是?能够方便逃脱了。
目下,燧石的石身?,刚巧与三殿下完颜宗武交错而过,掠起了一阵疾风,这?一声东击西之策,手法虽然?拙劣,但足以让长贵上?当,他以为贼人是?打算袭击完颜宗武,遂是?速速纵身?前掠,一举捍护在了男人近侧,长贵所面临的方向,恰好是?温廷安朝着湖面击打燧石的方位,当他们的视线,集中在了另外一端时?,温廷安适时?摸出了鹰爪钩,往远处的重楼遥遥一抛,定了锚之后?,她飞身?疾掠而过,趁着完颜宗武与长贵收回视线时?,她有惊无险地掠至湖畔的院门背后?,稳稳妥妥地坠了地,避身?于戟门投落下来的阴影之中。
水榭之上?,长贵后?知后?觉自?己中计了,眸心深黯,刚欲往反方向去追,此?际,却是?见到四夷馆外馆的数位口译官,流畅地鱼贯而入,众人齐齐行了一番大?礼之后?,为首的一位口译官恭谨地说道:“完颜殿下敬启,竞标会尚有一刻钟便要开始,媵王延请殿下可?先移步至茗鸾苑,品酒小酌一番。”
完颜宗武淡淡地抿唇而笑,徐然?起身?而立,一面掷下了指尖的黑子,吩咐长贵笑道:“这?儿,便交给你了。”
长贵垂首,敬然?应是?,肃白的面容之上?,掠过了一份阴鸷之色,余光往四夷馆的戟门处觑了一眼,眸底暗藏波澜与风云。
完颜宗武闲然?地负手,近旁数位口译官恭谨地各侍双侧,俱是?做了一个诚惶诚恐的请姿。
完颜宗武豪迈地略一撩裾,大?步朝着四夷馆馆外踱去,馆外,庞珑与一众兵丁正?在等候,一众兵丁均是?手挑风灯,灯晕盈煌,将刚刚入夜的穹空照彻得亮若白昼。
第78章
距离竞标会正式开始, 尚还有小半刻钟的光景,时阴俨似打飞脚似的,驰骋得飞快, 枢密院指挥使庞珑受媵王赵瓒之的嘱告, 前来四?夷馆躬自相迎, 他正恭谨地负着手,立于四?夷馆外馆的近前,四围是披坚执锐的锁子甲兵卒,诸人列阵以待, 场面?氛围浩大沉肃。
这一会儿,庞珑没有穿平素惯穿着的乌纱广袍官服,而是穿着一袭竹叶青云纹襕袍, 脚蹬赑屃头玄靴, 腰佩金绶与对?牌,纵然已是步入了中岁之龄, 但他仍旧是一派雄冠英姿之状,锋芒不掩, 他的身?后?,是列阵以待的禁兵,东苑重楼别院的背后?,是褪尽的白昼, 是绛青透银的暮色, 谅是今夜有月有风,天气?已?是好转了不少,但不知为何, 这一座酒场里,竟是多少有了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蕴。
原是宽淡沉松的空气?里, 此际蘸染了不少肃沉的露霜,在场众人亦是面露了一重肃色,俨似兵临宫变的前一夜,两番人马即将对峙。
“久仰庞枢密使的威名。”身?着锦帽貂裘的完颜宗武,在数位口译官的延引之下,甫一出了四?夷馆的馆阁戟门,便是见着了庞珑,以及他身后的一众兵丁,精明如完颜宗武,怎的会看不出这些兵丁是禁军的配置,又怎会看不出,庞珑在四夷馆周遭设下重重兵防的目的?
虽说今夜他行将以参赴竞标会之名义,同赵瓒之做一场交易,但赵瓒之天生疑心甚多,是个?疑心病甚重的人,听闻畴昔有一夜,有一位宫娥忧戚其受凉,替其掖被,结果?赵瓒之以为这位宫娥要刺杀她,遂是大怒,一举将起拖出去杖杀了,赵瓒之的疑心病,由此可?见一斑。
完颜宗武晓得,赵瓒之纵然会延请他来茗鸾苑,但一定也会处处提防着他。
甫思?及此,完颜宗武的面?容之上,丝毫不显异色,云淡风轻地朗笑?了一声,对?庞珑道:“你们中原人,是不是有句话是这般说的,『百闻不如一见』?这教本王委实叹服不已?,今日?得见庞枢密使亲自排兵布阵,其洗练之姿,教本王自叹弗如。听闻洛阳兵防素来严谨,有庞枢密使在此严防死守,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勿怪父皇派遣了诸多谍者,亦是难以撼动洛阳之根基分毫。”
完颜宗武说话,继承了白山黑水武将人士说话的耿直与粗犷,狼子野心都弥散在了字字句句之间,他毫不掩饰自己?欲要率兵吞并大邺的雄心,若是一般的人说了这等话,大抵会让人觉得狂妄与狷肆,也会让人觉得颇为大逆不道,若是说给了那些台谏官们听,估摸着当场会掉颅首。
然而,说出这番话的人是完颜宗武,他是金国西阁的摄政王爷,掌上握着兵权,直接统摄着整个?西阁的兵部,委实是位高且权重,他的身?份若是放在大邺之中,可?直接与媵王分庭抗礼。完颜宗武的身?上原本保留有牧族的粗犷与剽悍、匪气?与野性,众所周知,他素以骁勇善战见称于世,堪称是金国的战神?殿下。
入了中原之后?,他身?上的这些气?质遂是掩却了好几分,平添了文人雅士的几些影子,诸如文绉绉的谈吐,诸如咬文嚼字,诸如文士互见时的仪礼。甚或是,他是会说些中原话的,但所述之语,裹挟着浓郁的乡音,若是不经由口译官的迻译,纵使完颜宗武说了汉话,庞珑可?能?亦是听得不太明白。
不过,方才完颜宗武所述这一番话,让口译官简直是落入了两难,这番话委实是难以迻译,因为是冲撞了大邺当今的君主,他们若是照实迻译,只怕会触怒庞珑,届时枢密使大人若是责咎下来的话,只怕他们的项上人首眼看不保。假令断章取义,只取一些较为保守的话辞,又畏恐言不尽意,怕庞珑误解了三殿下原有的话中之意,造成了谬误或是纰漏,可?就不太好了,毕竟完颜宗武绝非什么省油的灯,野心昭彰,丝毫不掩饰自己?觊觎大邺的心,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们有必要在译语之中提及这些顾虑,让枢密使大人有所警戒与防备才是。
情急之下,两害相较取其轻,四?夷馆的口译官们,彼此审慎地相视了一眼,字斟句酌地迻译了完颜宗武的一席话,先是聊表初见相惜之意,再是含蓄地说出对?大邺领土疆域之妄念。
这一话,听在庞珑的耳畔前,明显就是挑衅之言了。
庞珑悬在腰肘一侧的手,寥寥然地紧了一紧,但很快又松了开去。
虽说三殿下现在是居于大邺之中,是在媵王在京中私人的置业之中,但三殿下是万万不能?出事的,若是他出了什么岔子,消息不胫而走的话,一径地传入了金国之中,暴戾专擅的金禧帝听后?,定然是会发?兵犯禁。
大邺适值夺嫡之争,在这节骨眼儿上,敌寇来犯一事,摆明儿是对?□□大为不利,届时恩祐帝势必会重遣赵瓒之去镇守御敌,假令兵力悉数调往了北地,那么,这京城就变成了赵珩之一人的天下,东宫成为储君的那一天,便是指日?而待也。
一言以蔽之,完颜宗武贵为三殿下,其所述之话,无论其有多么猖獗与狂狷,其之所行,不论有多么傲慢,遵禀『来者既是客』的道理,庞珑他们势必会好生招待。
庞珑对?完颜宗武略一拱了拱首,谨声莞尔说道:“三王爷莫要折煞老夫了,老夫不过是一介粗莽武臣,镇守京都乃是指责之所在,不敢好大喜功,论兵防布道,老夫更是不敢在王爷您面?前,班门弄斧。”
完颜宗武是大金赫赫有名的战神?殿下,他自幼时起便是生长在马背上的,时常随着父王四?处征战,掠夺了白山黑水之上的土地,合并了其他牧族,场场战事几乎都是胜利,完颜宗武这样一个?少年战神?,在金国百姓的心目之中,还是颇有威望的。
金国里亦是适逢夺嫡之争,金禧帝年事已?高,体迈不支,太医院数日?前已?然暗示了金禧帝的病况,说其沦落至了膏石罔治之地步,帝王亦然知晓龙椅已?经坐不稳了,遂是有了诏立储君之意,目下的情状里,主要是西阁的完颜宗武,与东阁的完颜宗策,呈两相对?峙之势,易言之,东西两阁的龙椅之争,已?经逼近至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完颜宗武想?要夺嫡,但他必须要借媵王赵瓒之的手,无他,赵瓒之的手上亦是拿捏着一样他感兴趣的东西。
同理,至于为何完颜宗武会笃定赵瓒之一定会答应同他做这一桩交易,无他,亦是因为他手上,同样拿捏着赵瓒之一定会感兴趣的东西,赵瓒之的处境同完颜宗武一样,都是欲要夺嫡的人,均需要一份能?稳操胜券的筹码。
不消说,完颜宗武与赵瓒之手上,各自都有能?让对?方得登大宝、坐上龙椅的筹码。
庞珑将这其中的利害捋清楚了,方才因听着完颜宗武撂下的狂言而催生出的一丝不虞,简淡了些许,他对?着完颜宗武,朝茗鸾苑的方向做了个?恭顺的请姿:“三王爷,请。”
完颜宗武亦是含笑?道:“庞枢密使,请。”
于众兵卒的护送之下,二人一面?相互试探地叙着话,一面?朝着茗鸾苑的中庭走去,这个?时辰,茗鸾苑内,铮铮漼漼的笙乐渐起,歌舞徐缓地升平而起,椿槿等一干美伶,俨似穿花的蛱蝶,在一众大员之间逡巡侍酒,宴上觥筹交错,昵笑?嫣然。
秋笙恰在水榭的亭台之上,端坐在镶绒的长脚如意案前,近前的铺有一席蒲绸的矮榻间,搁放有一张兰考桐木十三弦,秋笙修直玉长的手指,施施然地轻拢弦柱,近乎是一弦惊风雨,筝音余响袅袅,不绝如缕,教人听得如醉如痴。
温廷舜一面?抚琴,一面?用余光,悄无声息地扫视着茗鸾苑流水席间的景致,虽说此处是竞标会,麇集着着洛阳之中的天潢贵胄,能?在此处流连之人,可?以称得上是非富即贵,但常娘丝毫没有为他筹备竞标要用的物具,这水榭亭台他丈量过了,亦不是竞标之地,只是伶人抱琴抚筝之所在。
由此可?见,这一场竞标会只是一道幌子,至于赵瓒之的真实目的为何,怕是要等那位大人物出场才能?知晓。
正当温廷舜隐微地思?忖之间,这时,却见有一位戍卫疾步前来,行至上首座的媵王近前,禀声说道:“殿下容禀,庞枢密使将三殿下带过来了。”
——三殿下?
——这位大人物,难不成是皇家中人?
亭台水榭虽与流水席隔着不少距离,但温廷舜胜在耳力过人,此番仔仔细细地谛听了一番,便是晓悟了个?大概情状。
他的视线幽然越过了湛明透蓝的湖泊,看到了流水席的近处,那与茗鸾苑戟门相接之地,蓦地入了两列披坚执锐的兵卒,先是庞珑大步入内,再是一位身?着锦裘、头戴竖冠的青年男子,负手卓然行入内中,温廷舜看了男子的面?容一眼,没成想?,他看这人之时,这人亦是横眸而来,目色露骨,行止之间,且充溢着狂狷之意,温廷舜稍稍怔了一怔,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浅抿出了一丝弧度,心里来了一个?计策。
秋笙眼尾泛着一丝胭红,目光盈盈低敛,故作失了态,赧然地垂下眸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其戴着玳瑁玉甲的纤指素手,在丝弦之声沉沉一滑,伴随着『噹』的一记重响,她弹岔了一个?曲音。
此一个?曲音,近似于尖哨一般,在偌大的苑席之中,显得格外突兀,但音韵势若一记裂帛之声,将一众大员的视线齐齐吸引了过去。
温廷舜欠了欠身?,行一出谢罪礼之时,倏觉一道沉黯黯的视线,自遥遥的流水席之上倾轧了过来,极具威慑与重压,温廷舜没有抬眸,不消去细猜,他亦能?知晓,用这种贪婪肆野的眼神?看他的人是谁。
这个?三殿下,将他悉身?上下细致地打量个?遍,那视线近乎淬了霜的寒刃,把他通身?扫刮了一回,若是寻常的伶人,早就在这般的视线注视之下,吓得六神?无主,就如刀俎上的鱼脍一般,膝骨痹软,两股颤颤,几欲败下阵来。
但温廷舜所饰演的秋笙秋娘子,终究与旁的伶人不一样。
他用了一种含羞带怯的眼神?,一对?翦水漆眸下眄,瞳心烟波流转,悄然睇了那完颜宗武一眼,视线抛出了一道小钩子,继而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执着一截水袖,自左斜上方往右斜下方垂了下来,半遮住了面?靥,远观上去,似是对?完颜宗武的到场吓着了,但眸底露出了坦荡的笑?色。
果?不其然,完颜宗武很快就咬钩了。
他抚掌击节道:“本王记得,你们中原是不是也流传着一个?典故,乃曰『曲有误周郎顾』,这位盐霜美人,在本王一来便是弹岔了曲儿,也不知是何意。”说着,他看向了上首座之位的赵瓒之,笑?道:“瓒之兄,你以为如何?”
这便是要从赵瓒之这端讨要美人的意思?了。
完颜宗武虽说是盛名赫赫的战神?殿下,但平素行军打仗之时,西阁的阁老与宰执为了让他排遣军中寂寥,每一回都送不少女子予他,这些女子泰半是大邺的战俘或是金国的闺阁,完颜宗武素来喜欢大邺的女子,尤其是那种生得娇弱无力的娇花,让他一掐骨头便能?碎裂的。
其实,完颜宗武是有一位结发?妻的,其人是金国西阁大阁老的嫡孙女,土生土长的金国女子,她同完颜宗武一般同在马背之上长大,盘马弯弓全然是丝毫不在话下。但这位结发?妻的面?容委实称不上美,脸容如灶炉之上的瘫放着的面?饼,浑圆且臃然,骨架雄壮,脾性还较为剽悍泼辣,曾强势地让完颜宗武不能?纳妾或是招填房,完颜宗武有些惧内,不敢妄自纳妾,在一人率军出征或是办公差时,结发?妻不可?能?时刻都盯着他,结发?妻不在之时,完颜宗武便会肆意糟蹋娇花,这些娇花被他糟了蹋后?,一般都支撑得活不够两日?。
今下,见完颜宗武肆无忌惮地寻媵王讨要美人之时,侍候在两旁的常娘与椿槿相视了一眼,不由替秋笙的遭际窃自捏了一把汗。
就凭秋笙私底下娇蛮任性的脾性,她还这般有主见,怎的会可?能?同意委身?于三殿下?
赵瓒之眸底黯了一黯,都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还真是不例外,这个?完颜宗武,身?上果?真残留着野蛮人的劣根性,光是见着了美人,眼儿都发?直了,心中之所思?所想?,都恨不得写在明面?上。
赵瓒之摩挲了一番拇指处的玉扳指,薄唇抿起了一丝哂然的笑?意,他没马上同意完颜宗武的要求,是在煞有介事地思?忖了一番,且道:“这位美人,名唤秋笙,是本王还不容易谋得所致,本王都没来得及好好疼惜一番,就要拱手送人,于清理而言,似乎都讲不过去呢。”赵瓒单手抚着膝面?,单手拂袖伸腕,执起了酒樽,浅啜了一口疏桐酒,“你说是也不是这个?理儿?”
常娘亦是不愿将秋笙交付给完颜宗武,秋笙是她寻牙行募来的人,她待秋笙不薄,甚至是视若己?出,秋笙亦是个?极为争气?的,每夜在酒坊里主舵竞价会,她擅于撩动人心,有她在的地方,就不愁武陵玉露卖不出更高的价。一言以蔽之,秋笙乃属酒坊里的摇钱树,她总能?为酒坊带来源源不断的收益,是经济命脉之一,这般一个?举重若轻的人物,常娘怎么可?能?会愿意把摇钱树拱手送诸于人?
在场诸人各怀心思?,容色各异。
显然可?见地,随着媵王道出这一番话,完颜宗武的容色就变得微妙起来,大抵他只遇到过一昧向往他身?边送女人的,但还尚未遇到过,他想?要一个?女人,但遭拒了的。
完颜宗武朗声笑?了一笑?,视线从水榭之上的美人纤影幽幽地挪了过来,径直看向了赵瓒之:“瓒之兄,你我既然都是聪明人,那有什么条件儿不能?直接来谈?本王不懂你们话里话外的弯弯绕绕与曲曲折折,这个?盐霜美人,本王必然是要定了,瓒之兄若是有加什么条件,不妨直接跟本王提。”
赵瓒之复酌了一小口疏桐酒,指尖轻轻扣在了玉案之上,一抹意味深长之色,掠过了眸底,他点了点首,道:“不错,举朝内外皆传宗武兄是个?豪装耿直之人,今日?得见,果?真如此,那本王亦不同宗武兄兜圈绕弯儿了。”
温廷舜仍旧维持着在水榭之上跪伏的姿势,但现在众人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他身?上,他遂是隐幽地避退至了画帘背后?。
他所处的亭台水榭,距离流水席隔着半围烟渚湖泊的距离,他纵然是消失在了此处,也不会立即有人发?现。
他抱筝避退至了画帘之后?,稍息,赵瓒之与完颜宗武的对?话,陆陆续续地传入耳畔。
原来,这两人在许久之前,也就是在赵瓒之下放至州路为官的时候,就已?经窃自勾结在了一起,先说完颜宗武,他与他的皇弟完颜宗策都欲夺嫡,完颜宗策计谋极深,玩权谋的话,完颜宗武毫无反手余力,情急之下,他只能?用兵权说话,但他手上的兵卒数量与完颜宗策是不分上下的,若是两方开展,胜算未知。
完颜宗武决意从兵器入手,如果?在兵器方面?能?够制敌先机,胜出一筹,那么造兵造事的时候,将对?己?方大有裨益,完颜宗武派遣了不少谍者,潜入了大邺的洛阳,查找兵器图谱,去岁寒冬时节,一位谍者带来了一个?消息,说大邺的兵防司之中,早已?发?明一种名曰火-药的武器,此物威慑力极大,能?在极为短瞬的时间之内,将万千广厦夷为平地,远非弓、矛、箭、盾所能?匹敌。
生长在白山黑水之间的族人,他们普遍使用的兵器是弓箭、三叉戟、长-枪等物,若是遇到了火械,则会不堪一击。
火-药的制作通鉴,据闻是掌握在了兵防司的手中,而兵防司同殿前司一样,皆由枢密院统摄,枢密院又是听命于媵王之中,不消说,火-药的制作通鉴,掌舵在了赵瓒之的手中。
完颜宗武寻赵瓒之谈交易,便是相中了他那一份火药的制作通鉴。
赵瓒之在西苑之中派遣了大量的劳役采掘菱云燧石,依凭现有的菱云燧石之数量,便是能?够制造出一批颇具有杀伤力的火药。
赵瓒之淡淡地敛了敛袖裾,笑?望了完颜宗武一眼:“我能?给你提供菱云燧石与火药,你能?给我提供什么筹码?”
完颜宗武道:“据闻温家近日?一直时常同瓒之兄作对?,是也不是?”
赵瓒之眸底笑?色不减:“宗武兄的消息很灵通,连本王的政-敌都能?打听明白了。”
完颜宗武说:“知己?知彼,方才能?百战不殆,这亦是本王从你们古代?的兵书之中承学到的。”
赵瓒之听出了些许端倪:“对?付温家,宗武兄有何高见?”
完颜宗武道:“我在温家里安放了一道暗桩,此人在温家蛰伏有数十年,瓒之兄若是想?要什么温家的纰漏或者错处,我麾下这位暗桩手头上,可?是应有尽有。”
赵瓒之眸瞳一怔。
他显然是未料到,完颜宗武居然还藏有这一手。
温廷舜亦是在亭台水榭一处窥听,听至此话,委实是骇人听闻,他神?思?骤然一滞,心全然是沉了下去,完颜宗武居然在崇国公府里埋下了一个?暗桩?
一埋,便是埋了二十多年?
这个?暗桩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身?份?
温廷舜神?识惕敏,脑海里晃过了诸多的名字,最后?,定格在了一个?名字上边。
他不确定这人到底是不是完颜宗武口中的暗桩。
但依凭直觉,他确定『那个?人』,就是蛰伏于崇国公府二十多年的暗桩。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温廷舜按抑住了心间的一团翳色, 思忖之间?,远处的那流水席上?,倏地?从外边来?了一位劲装戍卫, 其劲步行至了赵瓒之近前, 沉声启报道:“殿下容禀, 方才有一潜伏入四夷馆内馆处的女贼,其人精□□黠,擅于遮藏,卑职尚未寻着其下落与踪迹。”
兹事只让赵瓒之短瞬地蹙了一下山根, 但很快,他的眉心?复又舒展了过去,依靠在圈椅之上?, 淡声笑道:“此人估摸着又是大理寺遣来的暗桩了, 阮渊陵这个人,不查本王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戍卫用余光看向了完颜宗武一眼, 又拱首低声道:“据卑职调查到,那女贼已经看到了三王爷的脸, 想必也猜晓了三王爷的身份与来?历,若是此人潜出酒场给大理寺通风报信的话,城门就算不失火,也势必会殃及池鱼。”
赵瓒之摩挲着拇指处的玉扳指, 语气蘸染了一份阴鸷之色, 道:“无碍,目下,这个女贼既然被你们的人发现了, 想必是慎之又慎,不敢轻举妄动, 四夷馆这般大,她?轻功再?好,也必不可能毫无阻碍地?翻出去,你们且将四夷馆守严实了,里外放兵,时机一到,便浇油纵火。”
酒场地?处于京郊地?界,离洛阳内城,约莫有二十?多里的距离,拢共两个时辰的脚程,纵然是起?了大火,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声势,将?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去,不论是何?种死法,都太过于轻而易举。
赵瓒之本不欲同大理寺撕破脸面,假令这位暗探没见着完颜宗武的脸,兴许他能勉为其难地?放其一条生路,但这位暗探已然是发现了完颜宗武的存在,便是说明其寻索到了他通敌叛国的证据,大理寺掌握了这一证据,定是对赵瓒之的夺嫡之争,百弊而无一利。
“殿下容禀,卑职事?前已经在四夷馆周遭,洒了数桶豉油,时辰一到,便会伺机行事?,伪装成一桩意外之事?故,也并?不会有人发现端倪。”戍卫谨声道。
“此事?体大,你吩咐云督头务必盯紧了,他头顶上?的乌纱帽,到底能不能保得住,且全看他自个儿的造化了。最好别给本王牵扯出什么纰漏。”
赵瓒之同戍卫叙话的内容,因是密中对谈,口译官并?未将?其传译给完颜宗武,因于此,完颜宗武狭了狭眸,执起?了一盏酒樽,浅浅啜了小半口,指腹轻轻叩在了青玉案之上?,拢了拢眉心?,朗声笑问道:“不知方才本王所提供的筹码,瓒之兄意下如?何??”
他说着,又往亭台水榭处深深望了一眼,美人已然罢了燕筝,纤影隐匿在了薄绿色的纱帘背后,这是一个跪坐的娴雅姿势,完颜宗武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丝渴念,欲要看清楚美人的面目,奈何?,秋笙的面容被天青色绡纱细细掩映着,只露出了一道姣好的淡色剪影。
任谁都知晓完颜宗武的目的了,他想要早点谈成两国大事?,早些?享用美人。
赵瓒之适时收了声息,戍卫叩首疾然离去,如?一道墨影般,消弭在了夜色里,椿槿恭驯地?上?前而来?,且为赵瓒之斟到了半盏疏桐酒,赵瓒之的食指与中指,轻轻抵在了酒樽的托柱双侧,晃了一晃,神情是似是在斟酌,又似在沉思,须臾,慢条斯理地?说道:“宗武兄的筹码,的确深入我心?,有你的筹码在手?,相当于抓着了崇国公府的软肋,指不定本王便能趁此扳倒温家?,东宫没了温家?这一中流砥柱,无异于是失了主心?骨,这□□怕是难以成势,他纵使是要夺嫡,也必然是左右支绌。”
完颜宗武道:“如?此,瓒之兄可是接受了本王的筹码?”
赵瓒之幽幽地?啜了一口疏桐酒,笑道:“本王给宗武兄筹备了一册兵防火器图谱以及三千火械,宗武兄却仅给了本王一个暗桩,这一场交易,是不是有些?铿吝了?”
完颜宗武听出了赵瓒之的弦外之音,凝了凝眉心?:“瓒之兄,你还想从本王此处索要什么,不妨直说,本王最忌讳说话兜圈子,或是扯一些?弯弯绕绕了。”
“那恕我直言,”赵瓒之眸色沉下一抹鸷色,寥寥地?牵起?了唇角,道,搁下了酒樽,一字一顿地?道,“本王也不知是从何?处听到了一些?风声,闻说是贵国的君主在半个月前,将?元祐十?六州之中的三州,分拨至宗武兄的西域疆土之中,这就相当于是从九殿下完颜宗策手?中争夺了领土,宗武兄成势之日,可谓是指日而待也——”
赵瓒之话锋一转,“如?此,宗武兄手?上?的三州领土与百姓,不知能否权当坐是筹码之一,归还我朝?”
此话一落,人籁俱寂,完颜宗武面色勃然一变,仿佛那一席话触犯了他的逆鳞,他『砰』地?一声,将?酒樽砸在了青玉案之上?,酒液飞溅四散,侍候在旁侧的常娘与椿槿俱是吃了一吓,大气丝毫也不敢出,忙俯首收拾残局。
恭候在下首座处的庞珑与钟伯清,二人见事?况生变,心?生凛惕之意,忙率一众锁子甲兵卒,提刀驱前而至,护在了媵王身前,场面一度变得剑拔弩张起?来?,空气里仿佛生有万千利齿,一丝不扣地?咬磨着众人的神经。
交易谈崩了去,完颜宗武的太阳穴突突胀跳,用女真语不悦地?怒斥道:“赵瓒之,你这可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与其觊觎本王手?中的三州,不如?亲自派兵来?打,不过,更为可笑地?是,你如?今连夺嫡之争都处于下风,又有什么资格同本王讨价还价?”
因是怒极,完颜宗武的话,说得又是暴戾又是急躁,悉身透出了一股浓郁的煞气,声势骇人无比。
赵瓒之面容之上?,仍旧维持着淡和澹泊之色,坦荡地?看着口译官:“他在说什么?”
口译官听得心?惊肉跳,端的是冷汗潸潸,此番陷入了极度的为难之中,完颜宗武方才是在大放厥词,每句话都不偏不倚地?踩在赵瓒之的死穴之上?,他们若是全须全尾地?将?这一席话传译过去,指不定这颈上?人头马上?就要不保!
情急之下,他们只能斟酌着道:“是这样,殿下,三王爷并?不同意您方才的条件,他不想让出元祐三州。”
口译官说得格外含蓄,意思也是极为隐晦了,但赵瓒之已经听出了端倪,他露出了一副遗憾的样子,对暴跳如?雷的完颜宗武说道:“宗武兄别莽急,不妨再?好生考虑一番,看看是你的三州领土重?要,还是那贵国的君主之位更为要紧些?,领土失去了可再?收复,假令错失了最佳的夺嫡之机,待完颜宗策上?位之时,便是你倾覆之日,等待你的结局,好些?的话,是一个被褫夺兵权的藩王,惨些?的话,想必宗武兄心?底是一清二楚。”
赵瓒之道了此一番话,亦是让口译官如?遭酷刑,听赵瓒之所:“不可掐头去尾,逐字逐句地?迻译给宗武兄听。”
口译官丝毫不敢含糊,只得将?原话口译过去,其结果?可想而知,完颜宗武整一张泛紫的脸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疾然沉鸷了下去,健硕的身量僵硬在了原地?。
他被赵瓒之的一席寻衅之言委实气得不轻,但仔细听的话,却又发现赵瓒之所述之言,不无道理,倘若没了兵谱与大量火械作为兵防支撑,在金国的夺嫡之争里,他必然是毫无胜算的。
但金禧帝派遣给他的三州,将?三州归入金国西域的领土范畴之中,显然是要磋磨完颜宗策的锐气,以臻至分权的目的。
这三州的领土,目下是归属于完颜宗武来?统摄,这使得他与完颜宗策之间?的局面,就显得有几分微妙了,亦正是借着三州之领土,完颜宗武才觉得是造就了自己与完颜宗策分庭抗礼的局势,倘若三州并?置。归还给了大邺,那这个制衡之局,便是被打破了,局面失衡,极可能将?对他造成不利。
赵瓒之合了合袖,笑道:“本王没有强人所难之意,归还或不归还,自然是依凭宗武兄的意思,翌昼午时正刻前,本王还会与同宗武兄谈一场,希望宗武兄能好生筹谋一番。”
远处的亭台水榭之上?,温廷舜将?流水席间?众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中,赵瓒之与完颜宗武出现了狗咬狗的内讧之局,是早在他的意料之中的,他也明白赵瓒之为何?迫切地?要完颜宗武归还三州失地?,因为收复元祐十?六州,是先帝一直未遂的遗志,也是恩祐帝的心?中一大重?患,更是大邺百姓共同的祈盼,倘若此番,赵瓒之能从完颜宗武手?上?,成功要回元祐三州的疆土,便是一箭多雕之策,百利而无一弊。
不过,但同完颜宗武要回失地?,无异于是从蛮狼的口中讨回肉食,索要回来?的可能,几乎等同于微乎其微。
温廷舜觉得完颜宗武纵然是到了翌日午时,亦是不太可能改变主意,赵瓒之也势必会料知到完颜宗武不可能会归还失地?,因于此,这两人皆不是甚么省油的灯,于今夜之中,定然还会窃自生出别的筹谋。
翌日里,这一座酒场注定不会太平,极可能会掀起?同室操戈之事?。
至于这筹谋为何?,温廷舜暂先不知情,他心?中还有一桩极为要紧的事?体。
那便是温廷安的安危。
方才那戍卫同赵瓒之禀述了一桩事?体,说是在四夷馆内发现了一个女贼,在赵瓒之眼中,这位女贼绝对是阮渊陵派遣出来?的暗探,为了彻底逮住人,赵瓒之吩咐戍卫在四夷馆周遭洒了烈油,待时辰一到,便会在四夷馆内纵火。
其时,温廷舜的心?中,陡地?升起?了一个极为不妙的念头。
依凭温廷安素来?的脾性和行事?作风,她?不太可能规规矩矩地?在西苑采石场里,行掘石之劳务,她?一定会去查案,诸如?探查赵瓒之同完颜宗武私通往来?的物证与人证,照那戍卫的话辞,温廷安可是去了四夷馆?
她?怎的会去四夷馆?
是去查完颜宗武的底细与下落?
亦或者?是说,她?去密查别的线索去了?
一系列的思绪陆陆续续喷注在了心?头,剪不断理还乱,温廷舜心?中没个底儿,眸心?压黯到了极致,袖裾之下的指尖遽地?拢紧了起?来?。
他闭了闭眼眸,他来?酒场的目的之一,就是想看着她?,不欲让她?轻举妄动,毕竟此处是赵瓒之的私人地?盘,不亚于是龙潭虎穴,到处都是吃人的地?方,一切行事?,皆应小心?为要。
且外,完颜宗武方才提到的,那位蛰伏于温府的暗桩,目下想必便是在东苑之中,不然完颜宗武未必有如?此大的底气与赵瓒之谈条件。
问题来?了,这一枚暗桩目下人在何?处?
莫不是便在那四夷馆内?
这个揣测是有些?道理的,四夷馆的外馆虽说是口译官的上?值之地?,但放眼这内馆,是专门招待外来?宾客的下榻之地?,完颜宗武在赴会之前,便是在四夷馆内歇脚,若要同那一枚暗桩叙话,怕也是在四夷内馆之中。
温廷安会不会是因为要调查这一枚暗桩的身份与底细,适才潜入了四夷馆?
如?此一来?,线索便是全然捋通了。
温廷舜心?中一沉,又想起?了一桩事?体,为何?媵王意欲纵火烧掉四夷馆?
依照常理来?说,以赵瓒之的计谋,他应当知晓那一枚掌握了温家?诸多秘闻的暗桩,此刻便在四夷馆内,如?果?他为了逮住女贼,而连带暗桩一同烧掉了的话,那必将?会得不偿失。
还是说,赵瓒之真正想要烧死的人,不但只有女贼,还有那一枚暗桩?
暗桩是完颜宗武手?中唯一有利的筹码,倘若暗桩死了,那么,完颜宗武便会失去与赵瓒之谈判的资格,他若是要兵谱与火械,手?头上?唯一的筹码,就是归还元祐三州。
索要回三州疆土,怕才是赵瓒之真正的目的,那所谓的女贼,怕是一枚障目的飞叶,混淆视听罢了。
温廷舜不能继续待在原地?了,也来?不及多去细细忖量,遽地?起?身返去,其纤影俨似一枚秋叶,在湖面之上?轻然一掠,紧接着,无声无息地?消弭在了夜色深邃处。
大人物们谈判谈不拢,势必也不会重?新添酒回灯,更不会重?开筵席,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发现他不在场的。
温廷舜必须去一趟四夷馆,抢在那些?戍卫纵火之前,寻到温廷安的下落,倘或还有一丝余力的话,他必须寻到那一位暗桩。
温廷舜轻功一贯极好,最擅长地?便是雁过无痕,去留无声,他避退至了画帘之后,在微光粼粼的湖面之上?,借了几个利落的腾挪起?落,不出多时,便是翻出了茗鸾苑,寻找着记忆的方向,朝着四夷馆纵掠而去。
东苑戍守森严,守卫颇多,死士亦是埋伏了不少,温廷舜没有掉以轻心?,堪堪避过了每一道岗哨,刚纵入了四夷馆,他便是嗅到了一阵浓郁熏鼻的油腥寒气,可见是那些?戍卫,在四夷馆内外都泼洒了烈油,此际,他听到了外头云督头的嗓音:“时候到了,听我号令,准备放火!——”
温廷舜听了这话,心?间?打了一个深深的突,后脊椎乍然覆落起?了一阵飕冷的寒意,他身影骤地?一晃,沿着馆檐之上?疾跃而去,登高远眺,他很快望见了戍守在四夷馆偏门处的一众兵丁,这些?人皆执着火簇,为首一人赫然是云督头。
温廷舜极为忧心?温廷安的安危,四夷馆一旦被付之一炬,皆是想要逃,也难以逃脱。
若是搁在平时,温廷舜会派遣甫桑与郁清着手?摆平这些?人,但目下两人被他派去做别的要务,他只能躬自上?阵了。
温廷舜翻下了外墙拱檐,正欲朝着云督头那一帮人行去,身后倏然传来?了常娘的声音:“秋笙,你这是要去何?处?”
常娘的嗓音是较为英气柔韧的,此番言语,衬出了平素所没有的温慈柔和。
常娘发现了他并?不在亭台水榭之上?。
动作也真够快。
温廷舜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即刻换上?了一张和悦温婉的姝色,施施然回身,禀述道:“禀复大娘子,我没欲去哪儿,只不过是嫌在水榭之上?无聊得很,故此,想出来?走走,散散心?。”
常娘听了这般话,不置可否,仍旧柔和地?笑道:“我知晓你爱热闹的性子,来?了这东苑之中,总喜欢东逛西逛,但也不能四处乱跑,万一见了不该见的,那可就不好了,跟常娘回去,给媵王奏几支小曲儿,能在他身边侍候,也算是你的福分了。”
这一番话说得和颜悦色,实质上?却是要严刑逼供的意思。
赵瓒之应当是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了。
但他要同完颜宗武斡旋,无暇抽身来?应付秋笙。
温廷舜的心?思尚还牵系于温廷安身上?,他慵于再?同常娘虚与委蛇,略施轻功,即刻疾掠至北偏门,以云督头为首的一伙人,甚至是没来?得及看清温廷舜的动作,只见空气之中,掠过了一道游蛇般的鳞光,劲风急袭而来?,云督头等众人手?上?的火簇,瞬时火光猝熄,弓箭蓦地?被腰斩成了上?下两截。
温廷舜出剑收锋,只在一息之间?,但招式却是气象万千,众人的肉眼根本追不上?他的招数,眼皮交睫了一个回合,手?头上?的火簇俱是遭罹斩墮。
“秋笙秋娘子?”云督头待看清了出招之人后,简直是大惊失色,紧接着,他听远处常娘的声音:“她?是暗探!快擒住她?!”
伴随着这一声令下,戍卫们一听『暗探』二字,心?中即刻起?了莫大的惕意,遽地?剥鞘抽刀,肃阵以待。
原是舒活的氛围,刹那之间?,绷紧成了一条细线,温廷舜自当是不会同他们动兵器,他飞身掠上?了长墙高檐,在鳞次栉比的屋脊之上?疾走,一面放目四眺,一面细寻温廷安的身影。
常娘与云督头等人轻功自当是远不如?他的,不消多时,远远地?被他甩在了身后。
但他擅闯四夷馆一事?的消息,如?一折泄了火的纸,很快传到了茗鸾苑之中,钟伯清眉心?一蹙,他是负责掌管酒场两苑兵防一务的,让暗探潜入了四夷馆之中,他明显是有渎职的过错在身,此番骤然立起?,对赵瓒之与完颜宗武各行歉礼,道:“有贼人擅闯四夷馆,末将?这便去带兵捉贼!”语罢,便是兀自离去。
口译官将?钟伯清的话,传译至了完颜宗武耳中。
赵瓒之还没发话,完颜宗武便坐不住了:“什么,四夷馆进贼了?那本王得回去看上?一看!”
赵瓒之适时阻住他:“这贼人乃系大理寺派遣而来?的暗探,若是让其人发现了宗武兄的存在,届时将?对你我的处境大有不利。”
“那瓒之兄打算如?何?抓这个贼人?”
完颜宗武面露一丝隐微的灼色,赵瓒之负手?而立,眯着眼审视了一会儿,确证了一桩事?体,那一位在温家?蛰伏多二十?余年的暗探,果?真是藏匿在了四夷馆里端。
赵瓒之淡淡地?笑道:“这个贼人生性狡黠精明,若不使些?手?段,是逼不了此人出来?。”
“使些?手?段?”完颜宗武品酌着这四个字,心?头掠起?了一阵不太好的预感,凝声问道,“你是打算做什么?”
正说间?,只见东南方位的一处别院之中,伴随着一阵近乎震彻天地?的燃裂之响,骤然间?,有一片火光冲天而起?,橘黄色的火光裹挟着一团熊熊浓烟,直矗云霄。
变故生发得太过于突兀,完颜宗武全然是没反应过来?。
那端,温廷舜正疾掠于重?院屋脊之上?,一刻都不敢懈怠。
在刚刚,钟伯清赶来?,遽命云督头重?新放火,伴随着铺天盖地?的火簇飞掠而至,整一座四夷馆,瞬息之间?,沦为了一片火海。
春夜料峭的长风,掠过了温廷舜的面容,势若皋野里的麦芒一般,扎着起?了一圈疼意,火簇打着他的袖裾而去,一阵烫意侵袭而来?,他褪下了那一袭蘸染了火意的长褙。
烟霾格外的深重?,呛鼻无比,他一边撕裂了袖袂,捂住了口鼻,一边在夜色浓烟之下努力辨识着方向。
温廷安,她?一定不能有事?。
第80章
四夷馆倏然起了滔天大火, 火是先由外馆先烧起来的?,俄而,伴随着呼呼风声?与?滚滚浓烟, 火势愈燃愈凶猛, 火舌以势不可挡之姿, 跌跌撞撞地扑入了馆寮台之中,墙倾柱崩,瓦裂甍摧,委实是声震天地。
因是这火是赵瓒之吩咐云督头纵的?, 一时之间?,东苑之中,并未有人提水救火, 外馆之外围拢一圈手?执遁甲的?兵卒, 他们?谨控火势外延,而在内馆里, 那振聋发聩的火殛爆鸣之声?,听在温廷舜的?耳畔之间?, 让他素来沉稳淡寂的?心,蓦然掠过了一丝悸颤之意,炙炽的?浓烟扑在了他身上,但他丝毫觉知不到烫意, 他眸底尽是晦暗与?翳色, 要寻到他想要寻到的人。
温廷舜潜入内馆的时候,目之所?及之处,最先看?到的?, 便是那一座酒寮,酒寮蔚然且古雅, 翼然临于一座湛明的?湖泊之上,寮台之上的?纱帘已然被大火一举吞逝了,露出了里端的铺陈摆设,一只?凭案,一坛疏桐酒,一盘下至一半的?棋奕,黑白两篓,两方毡毯,三两酒樽,以及些?许佐酒的?器具,可见之前是有人在酒寮里叙过话,对过?弈。
温廷舜淡扫一眼情状,略略推揣了一番,在过?去的?一个时辰里,寮台里至少?有两个人,其中一人必然是三王爷完颜宗武,至于能?陪同他一起对弈的?人,不用?详猜也能?知晓了,想?必是那位他的?一位心腹,蛰伏于崇国公府二十余年的暗桩。
那么,温廷安呢,当时她人在何?处?
完颜宗武从四夷馆离开之后,那位暗桩可是发现了温廷安的?存在?
一般而言,暗桩的?身份有且只?能?上峰知晓,若是被外人所?洞悉的?话,这个外人基本没有活命的?机会。
甫思及此,温廷舜的?心猝然一沉,灼烫的?火光与?浓郁的?乌烟,他几乎都感知不到了,心脏仿佛遭罹了一次重创。
他指尖泛散着一丝寒沁沁之意,手?骨处的?青筋虬结于一处,他疾驰得飞快,克制住不断朝外奔涌的?心念,竭力不去往最坏的?地方作想?,目下寻索不到温廷安的?下落,这其实并不代表她会生发什么事,按她平时惯有的?聪颖伶俐的?性?子,临危而不惧,指不定能?转危为安,人也相安无事。
温廷舜换了个思路,假令自己是温廷安,在外部是遍地兵卒的?情状之下,为了避开烈火,他会避往何?处?
他往那一座被火光掩映得湛亮的?湖泊扫了一眼,心中有了一个明晰的?主意,俯身纵掠而去,一掀裾袍,正欲扑身涉水寻人,倏忽之间?,身后传了一阵清越的?话声?:“温廷舜?”
温廷舜心脏失重了一瞬,步履顿滞,蓦然回首。
只?见温廷安正立在寮台之外的?碧竹丛之中,她仿佛刚从水里行出来似的?,身上氤氲着着濡湿的?潮气,那一袭青灰衣衫被湖水悉数浸湿了去,布料蘸水后收缩,继而勾勒出了她身上匀亭纤细的?线条,温廷安的?鸦黑鬓发亦是呈半湿之态,发梢之处滴答着碎玉般的?水珠,隐微地打湿了她的?面容。
温廷安的?造相本该算是狼狈的?,许是在水下不慎让卸容粉洒出来了,她面容之上的?胶质人皮就这般化开了,露出了底下清丽迤逦的?一张娇靥,畴昔惯有的?英气柔韧,淡了些?许,取而代之地是一抹惊鸿般的?姝色,眸底含着一抹潋滟的?水泽,肌肤遭了一番湖水的?洗濯,晕染上一层薄红的?光泽。
在温廷舜的?意料之中,温廷安相安无事。
温廷安一直在躲避着长贵的?追缴,长贵身手?绝对不俗,她武学底子绝对在他之下,跟他硬碰硬的?话,她大抵是毫无胜算的?,唯一的?上上之策,便是暂避锋芒,静待时机,没成想?云督头居然带着一众兵丁往四夷馆内大放火簇,这火让温廷安喜忧参半,喜得是,火来得算是及时,刚好延宕了长贵找到她的?时间?,能?为她铺好撤逃的?后路,但忧得是,她发现以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在馆外的?重重兵丁遁甲之中,杀出重围。
看?到温廷舜来寻自己,温廷安心中升起了一丝微妙的?触动,这种触动是难以言说的?,她抑制住了这一份潮湿的?心绪,明面上淡泊冷静,但口吻难掩一丝虑意,轻咳一声?,问道?:“怎的?来至此处了?你一走,茗鸾苑的?竞标会可该怎么办?”
温廷舜端详着她的?面容,视线如?一枝腻密的?工笔,细细描摹着她的?轮廓,不放过?每一寸,且大步前驱,行至她的?近前,一面用?袖裾擦绞着她的?鬓发,触及了她的?面容时,他声?息微沉,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一面不答反问道?:“温廷安,还好,你没有事。”
随着他话声?落下,是他心中一直悬着的?巨石,此番终于落地了。
温廷安闻声?,眸睫轻轻地发着一丝颤意,俨似纤薄的?一枚蝶翼,极小幅度地轻颤了片刻,不知为何?,她竟是没去阻止温廷舜替她擦发的?动作,他的?动作亦是合乎尺度之内,未曾逾矩,绞干了她的?发丝之后,便是朝后连退数步,她打量了温廷舜一眼,少?年的?面庞有浓烟的?灰埃,但是丝毫不显狼狈。
只?听温廷舜道?:“完颜宗武说他在温家安置了一个暗桩,暗桩目下藏在了四夷馆之中,我觉得你很可能?会追查至此处,遂是过?来了。”
温廷安颇觉纳罕,道?:“你来寻我做什么?你过?来了的?话,那竞标会是谁在主舵,媵王与?常娘不会怀疑你的?身份吗?”
照温廷舜这般肃谨慎微的?性?子,她还以为他会隐瞒至最后。
温廷舜半垂着眼睫,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细线,其实,他们?二人已经发现他的?身份,但一顾念着她的?安危,他心中已然是无暇他顾了,这一桩任务,远没有她的?性?命重要。
但他没解释这一层原因,仅是云淡风轻地点了点首:“确实,他们?发现了,眼下嘱令刑部尚书钟伯清率云督头等一众兵丁,包抄在四夷馆内外,等我们?自投罗网。”
温廷安心中微灼,同时,也很快觉察出了一丝不对劲:“纯粹为了剿灭我一个贼人,赵瓒之就要纵火烧了整一座四夷馆,这未免也太大动干戈了,于理不合。”
温廷舜点了点首,道?:“这一场大火,是赵瓒之烧给完颜宗武看?的?,赵瓒之是不光要剿灭阮渊陵派来的?暗探,更要烧死效忠于完颜宗武手?下的?暗桩,这位暗桩是完颜宗武同赵瓒之交易的?筹码,如?果赵瓒之将这唯一的?筹码泯灭掉,完颜宗武为了得到兵谱与?火械,只?能?割让元祐三州的?疆土给赵瓒之,这是赵瓒之想?要达到的?目的?。”
温廷安听罢,显著地愣了一下,“赵瓒之决意毁掉完颜宗武的?筹码,难道?不怕跟完颜宗武撕破脸面吗?若是完颜宗武不同意让出三州领土,并且怒而回国,这对赵瓒之而言,可是一丝好处都没有。”
她没与?完颜宗武正式打过?照面,不过?,之前在酒寮之上观察过?一阵子,此人虽看?着耿率粗犷,但就怕是故意混淆敌方的?耳目,从他对一盘棋局的?规划与?布局来看?,能?看?得出其人算是一位颇有城府与?谋算的?人物,温廷安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这厢,温廷舜解释道?:“依照大金的?夺嫡之举,完颜宗武与?完颜宗策之间?的?纷争,已经迫近于你死我活的?地步了,假令完颜宗武没有成功夺嫡,那么等待他的?下场,想?来你也知晓,完颜宗策根本不会轻易饶过?他。完颜宗武清楚自己落入了什么处境,为了夺嫡,他与?赵瓒之合作,不失为一个良策,若是不合作,他没办法在取得火械,也就不太可能?在发动兵变的?时候,赢过?完颜宗策。”
温廷安了悟,“原来是这样,按你的?意思,赵瓒之此番谈判,是稳操胜券了?”
“倒是未必,”温廷舜拢了拢眉心,道?,“除非那位在温家蛰伏了二十余年的?暗桩,他没有被烧死。”他若是还活着的?话,那么媵王就算徒劳设局了,完颜宗武也自不可能?会将元祐三州的?领土让给他。
谈及在温家蛰伏了二十余年的?暗桩,温廷安眉心骤地紧蹙,悄然走近了一步,肃声?道?:“方才潜入酒寮的?时候,我看?到了完颜宗武在和一个人于湖心对弈,同他对弈的?那个人,想?必是暗桩了,我可正巧看?到了那一个暗桩的?脸了,他是——”
正说间?,温廷舜抬眸一怔,凝声?望向了温廷安的?身后,有一道?青灰色的?人影,手?执一柄锋刀,自火光之中急掠而来,悉身透着一股浓郁的?弑气,刀刃直指温廷安。
这人不是旁的?,正是温廷安口中所?提及的?暗桩——长贵。
糅合着滚滚浓尘与?炽热烈火的?夜风劲拂扫至,长贵的?身影愈发迫前而来,温廷舜眸底一黯,后脊处漫上了一份清冷的?寒意。似是觉察到温廷舜朝着她身后的?方向看?了过?去,温廷安剩下的?半截话僵滞在了喉舌之间?,循着他的?视线回眸一望。
她不慎暴露行踪,此刻引来了长贵的?侵袭,衰地是,她没带麻骨散,如?果带了,指不定能?施加在长贵身上,换来一回抽身之机运,
温廷安不欲拖累温廷舜,遂是掠前一步,低声?对他道?:“你轻功比我好,快先走,从东南偏门出去,那处戍守少?些?,你去隧洞找魏耷他们?,他们?还活着,就是在隧洞底下,你快去与?他们?会合!我来拖他一阵子!”
温廷舜说是暴露了身份,可他轻功是很不错的?,今夜不算白来一遭,至少?找到了赵瓒之通敌叛国的?人证与?物证,只?消阮渊陵及时带兵前来扫荡,便能?很快在这一座酒场里发现不少?破绽与?端倪,亦能?达到后发制人之效果,饶是赵瓒之欲要毁掉自己通敌叛国的?罪证,嫁祸予钟伯清或是庞珑,阮渊陵手?上有他私冶火械的?账簿,以及酒坊中的?掌事姑姑等人,人证物证俱在,赵瓒之是毫无抵赖狡黠的?余地的?。
她和温廷舜纵然是困于火殛,可并不算真正陷入绝境之中,讵料,温廷舜听了她一席话后,面容变得寡淡郁冷,不为所?动,丝毫没有兀自离去的?意思。
眼看?那长贵即将持刀逼迫前来,温廷安正欲出手?,但于此千钧一发之际,只?见温廷舜一面护在了温廷安身前,一面震袖沉腕,一抹殷亮的?软剑,如?游蛇一般豁然而出,裹挟着一团烈烈的?风鸣,不偏不倚地阻住了长贵的?刀势,熏鼻腥郁的?空气之中,蓦然撞入了一阵金戈迭鸣的?脆响。
皎洁的?月色,就这般隐没在了幽云背后,但火光益发炽然,橘橙色的?烈火照亮了温廷舜袖袂之外的?那一柄软剑,温廷安顺势抬眸看?了过?去,长夜里的?热风拍打在她雾漉的?发丝之上,软剑的?那一抹飒飒薄影,翩若惊鸿一般,映入了她的?眸瞳之中。
仅一眼,温廷安的?眸心滞了一滞,蓦觉这一柄剑器,竟是有一丝熟稔,她似是在以前哪儿?见到过?。
但目下情势危急,是不容许她多想?,不过?,温廷舜竟是留有后手?,这是温廷安始料未及之事,她一直以为,温廷舜只?是轻功好些?,没料着,他竟是擅用?软剑。
温廷舜淡寂地抬眸,看?着两丈之外的?长贵,他抬指轻蹭了一下剑刃处的?一抹血,眸底纯澈又深邃,他弯了一弯浅弧,道?:“长贵管事,别来无恙。”
长贵没料到,温家二少?爷竟会轻而易举地接住了他的?招数,心底升起了一丝愕怔,在他眼中,温廷舜素来是病弱之躯,纵然同朱常懿习学了长达七日的?鹰眼之术,但怎会在短瞬之间?,功力一下子突飞猛进?
除非,温廷舜一直在扮猪吃老虎。
不过?,比起温廷舜的?武学造诣,更教长贵匪夷所?思地,是他的?造相,温廷舜身上的?衣饰,竟是是一副雍容素雅的?女子装束,再仔细去看?的?话,长贵便是看?出了端倪,一对犀利的?鹰眼定格在了少?年的?身上,上下细致地打量了一番,冷声?哂笑道?:“你便是秋笙?”
他在近些?时日里,陆陆续续地收到了一些?风声?,说是在七日以前,赵瓒之的?鹰犬之一,常娘,她自牙行之中新募了一位伶人,名唤秋笙,秋笙此人,姝色无双,颇有手?腕与?机心,颦笑之间?,便是能?引得无数男儿?郎竞折腰,其中以宋仁训与?孟德繁两位太子爷尤甚,纯粹为博美人一笑,挥斥千金,是丝毫不在话下的?。
有秋笙主舵了竞价会,这武陵玉露竞价便是越来越高,给酒坊带来了极为丰沛的?盈收,很快地,秋笙便是不费吹灰之力,一举跻身为了酒坊新宠,十二位优伶之首。听闻这次竞标会,便是媵王赵瓒之默允常娘带她过?来的?,显然赵瓒之是将这位秋笙视作为自己人。
奈何?,任谁都没想?到,秋笙的?真实身份是个男儿?郎,居然还是温家二少?爷。
长贵不知是该叹服,朱常懿的?易容之术过?于卓绝,还是该震悚于温廷舜面容可塑性?太强。
如?今,长贵是大金谍者的?身份,俱是被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撞破了,这两人的?性?命绝对是留不得的?,一定要永除后患。
甫思及此,长贵在滔天的?火光之中,紧紧执着长剑,以大开大阖之势,朝着温廷舜劲然横劈而去,这一刀是裹挟着浓郁的?弑气,烈火舔过?刃锋,伴随着咆哮般的?风鸣,剑势骇人不已。
温廷安见状,整个人突地提紧了一口气,欲开口让温廷舜避开,温廷舜的?反应显然比她快很多,一掌揽住了她的?肩膊,带着她借一个疾利的?起跃,飞升掠上了通往南偏门的?偏院屋脊,少?年空置的?另一只?手?腕,腕间?缠绕着一柄软剑,此刻剑罡骤起,如?山舞银蛇一般,银茫流转,轻而易举地荡开了长贵的?攻势,直取长贵的?面门!
长贵心中一番惕凛,愕讶于温廷舜的?剑招如?此利落娴熟,显然是个常年的?练家子,但在长贵的?印象之中,温廷舜是过?继在温青松的?膝下承学的?,温青松文武兼修,但单论武学之造诣,尚且根本达不到这等境界,温青松擅用?硬剑,而非软剑,但在同温廷舜过?招之时,他却能?明显觉知到,这个少?年将软剑运用?得炉火纯青。
长贵的?目色,一霎地简淡了几分蔑冷,他方才所?发出的?长剑被那温廷舜的?软剑一阻,虎口竟是被震得有几分发麻,长贵握剑的?手?,遂是紧了一紧,再发凌厉的?杀招。
温廷安面露隐忧,失声?道?:“当心!”
温廷舜薄唇微抿,揽着她肩颈的?掌心紧了一紧,一个漂亮的?侧身,利落地带着她避开长贵的?锋刃,那一柄软剑势若九曲回肠一般,卷刃蓄势待发,照准了方向,一举缠住了长贵的?刀柄,那刃侧是淬了寒毒的?,很快在长贵的?腕口处,磨出了零星细血。
经过?几次过?招,双剑相接之间?,不知为何?,长贵渐渐不敌,他的?喉头亦是涌入了几丝腥血的?气息。
这一刻,他从温廷舜行云流水的?剑势之中,逐渐窥探出了一个人的?缩影。
一个曾经风靡于旧朝十二卫的?人,这样的?一个人,早就随着旧朝山河破灭而倾覆了去,但长贵是见识过?那人的?英冠雄姿的?,此人擅于使软剑,轻功绝佳,以他为首领,其麾下的?十一位玄甲卫,亦是以擅使软剑,而著称于世。玄甲卫是旧朝最强精锐,从未吃过?败仗,颇受晋后主的?器重,但旧朝早亡,这一支威名赫赫的?玄甲卫,亦是散佚于江湖之中。
长贵思及了此事,故而怔神了一瞬,也正是皆这一瞬,给温廷舜寻着了空当,他腕间?软剑伺机而动,在燃炽的?火光笼罩之下,照定长贵身上要害直袭而去,这一刻,长贵压根儿?避闪不及,那执长剑的?骨腕遭了猛袭,他的?虎口本来就痹麻不已,历经了这一遭,他力有不逮,庶几是拿不稳长剑!
他立在一座即将被火势所?吞噬的?偏院屋脊之上,底下传来了崩裂的?断响,他更是无瑕做好筹备,整个人重心失了偏颇,一片浓烟滚滚之中,他朝着火海翻倒而去——
温廷舜觉察到了温廷安的?呼吸轻颤了片刻,他料知到了什么,纵然长贵真真是罪大恶极,但他是牵制赵瓒之的?一枚棋子,作用?至关重要,现在长贵还不能?死,一旦死去了,局势将一边倒向赵瓒之,这对于大理寺极为不利。
温廷舜将温廷安放置在南偏门背后的?墙角底下,对他道?:“在此处我等我,我将长贵带出来。”
南偏门有一道?暗道?,可通抵西苑采石场,距离正院大门都有不短的?距离,若是常娘、钟伯清、云督头等人欲要追缴至此,可能?好耗费不少?时间?,尤其是在火势这般沸盈的?情状之下。
温廷安眸色凝沉,下意识想?要隔着一层袖裾揪住他的?腕子,但觉得于理不合,只?得克制地敛回了手?,看?着他道?:“你务必要注意安危。”
温廷舜原本是要翻墙入内,听至此话,心神掀起了一丝蔚然之意,回望她一眼,眸底掀起了一丝微澜:“好。”
温廷舜语罢,便是不再停留,用?一块蘸湿的?布条蒙住了口鼻,一轮清月自幽云后出现,晦暗的?穹色里渐然有了熹微的?月色,他借着敏锐的?身手?再度翻入了四夷馆,清辉如?练,罩在了他刚换上的?夜行衣上边,不多时,他便是在击溃长贵的?地方寻到了他,他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条长带,一举将长贵从火海里捞了出来。
长贵在击落之后,很快被一块坍塌的?楹柱压折了腿,他避之不及,目下的?光景之中,腿肘之上俱是触目惊心的?大片血污,以及那烧焦了的?青衫之下,裸-露出了一片充溢着鳞伤的?皮肤。
见温廷舜将自己从火海里救出,长贵哂然笑了下,抬指擦着唇角处的?污血,不温不凉地审视温廷舜一眼:“二少?爷,你与?滕氏究竟是什么关系?”
问了此话,长贵的?神情掠过?了一丝诡谲之色,“你精谙软剑与?轻功,难不成,你是旧朝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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