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号今年二十岁,身体健康,饮食规律,作息良好,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做早操,吃饭,阅读以及思考,中午十二点吃饭,午睡,然后继续阅读思考人生。
当然,漫长的下午总是会被人打扰。
比如现在。
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笑容甜美走进来,她是新人,尚且没有适应这里的工作,因此看向零号的眼神中透着恐惧,“零号,今天是你复诊的日子。沈医生正在诊疗室等你。”
零号站起身。
护士身体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连带着手上端着的盘子也发出金属碰撞的锐利声音。
“抱歉。”零号轻声开口,她的声音娇弱而美丽,就像清晨的玫瑰花,带着露水,“我只是坐久了,想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
零号将手中的书放下,往房间门口走去。
这条路她已经走过很多次,每个月她都会去诊疗室接受医生的评估报告,来确认自己是否能出院。
护士在零号经过的时候紧张地后退,身体贴住了墙面,双手不由渗出一层冷汗,“你还看得见那些东西吗?”
她忍不住问道。
零号停下脚步,然后转头。
她看见护士雪白的制服下面套着的并非人类躯体,而是一个扭曲的蠕动怪物,本该是脚的地方被无数触手所替代。
每个触手上都附着有吸盘,而吸盘内部则是长满牙齿的洞口,黑漆漆看不见底,腐蚀性的黏液从触手上滑落到了地板,发出滋滋滋的响声。
“没有了,一切正常。”零号微笑着摇头,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
护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冲着零号喊道,“祝你这一次通过评估,康复出院。”
“谢谢。”
*
医院内部有很多独立的封闭小房间,这是精神病院的住院区,专门用来收治重症精神病患者。
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监狱。
光滑厚重的三层铁门与世隔绝,就连惨叫也只是淡而远的哀嚎,就像是某种小兽濒死发出的一声尖锐呼啸。
来往的护士神色匆匆,手上带着托盘和仪器,对零号点头示意。
她们都认识这位温和漂亮的小姑娘。
相比于住院区其他的暴力份子来说,零号显得安静而乖巧,不需要专人看护,也因此获得了部分自由活动的权利。
当然,活动范围仅限于住院部。
在其他病人用藏起来的刀叉试图戳穿护士的眼睛,妄图用洗脸盆边缘的尖锐部分割腕自杀时,零号只会拿着她的书,安静坐在窗边阅读。
就像是盛开在夜晚的白玫瑰花。
那么美,那么脆弱,又那么地不合时宜。
在精神病院待久了的护士都知道,零号有严重的妄想症,对于她而言,整个世界是一片盛大的怪物乐园,充斥着各种诡异生物,就像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
因此她被送进医院,开始接受心理治疗。
医院的专用拖鞋踩在地板上悄无声息。
零号走过了熟悉的道路,站在了诊疗室的大门口。
金属质感的大门倒映出了她的影子和身后的场景,孱弱的女孩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在一众怪物之中显得那么渺小而无助。
在她身后,长着八条腿的触须怪物端着医用消毒酒精和纱布蠕动,在走廊上留下湿漉漉的长条痕迹,两米多高的瘦长条黑影热情和路过的所有人打招呼,而断了头的女鬼则穿着护士装偷偷给零号加油。
“这一次一定会通过哦~说实话,我青春期叛逆孩子都没你正常。”
“谢谢。”零号淡淡笑着点头。
断头女鬼是护士长,为人热情开朗,对于零号年轻轻轻就被困在精神病院极为同情,她经常给零号看自己家人的照片,给她讲青春期叛逆孩子和更年期单亲妈妈的斗嘴故事。
虽然在零号眼中,那些照片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马赛克也遮不住的红色。
她试着拥抱护士长,感觉到了属于人类的体温。
也试着去触碰护士长的脸,在心里一点点描绘她人类的长相,应该有一双大眼睛,笑起来很温柔,皮肤略为松弛,却极为柔软。
但是睁开眼睛,落入零号眼中的依旧只是被血糊住的断头和已经结痂的伤疤。
只是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唯一奇怪的只有一点,零号看不见自己的脸。
无论多么清晰的镜子,倒映出来的永远只有自己蓝白条纹病号服,她就像一个苍白的影子,无法被现实捕捉。
就像此刻,金属大门倒映出来的就像是一副抽象画,扭曲的怪物和失去脸的少女。
*
“咚咚咚。”
零号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房门,她太想离开这里了,因此沈医生的评估对于她而言十分重要。
房门无声打开。
两旁的置物架上放满了玻璃瓶子,如同碎掉的镜子折射出零号的身影,随着她的走动,玻璃瓶上的影子跟着变形移动。
每一个玻璃瓶子里面都放置着标本,蛇、蜥蜴、某种不知名四脚怪物……泡在冰冷的溶液中就像蜷缩在子宫内,总觉得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
而沈医生正坐在标本中间。
“过来吧。”沈医生放下手中的病历本,又伸手扶了一把眼镜,对零号笑得温柔。
他是零号眼中唯一一个正常人类,长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正常人,也是他,一次又一次否决了零号的出院决定。
“护士都说你最近表现很好,心理测评也都高分通过了。”
“是的。”零号拉开椅子坐在沈医生面前,从五年前进入精神病院开始,零号换了好几次主治医生,而沈医生就是她最近刚换的主治医生,相比于之前长得奇形怪状的异形生物,沈医生的长相完全取得了零号的信任,因此两人十分熟悉,“幻觉已经消失了,我和正常人没有区别。”
零号说完就想起了护士长关于孩子的吐槽,又紧跟着补充一句,“或许,我比一些正常人还要正常。你们没有理由再把我关在这里。”
“那你现在看我是什么样子?”
零号抬起头,撞入沈医生的眼睛内,他有一双浅灰色的瞳孔,听说是混血,因此五官也显得比一般人更为深邃。零号对此没有什么概念,毕竟她就没有见过正常人类的长相。
“很正常,就普通人长相。”
“是吗?”沈医生笑了笑,似乎对零号的回答不算满意,“从你入院开始,就说我是普通长相。我很好奇,如果我变成怪物,在你眼中会是什么样子。”
零号抿紧了嘴,没有回答,她在努力思索沈医生话语中的潜台词,这几个月她见过沈医生无数次,却从未听过他这么说话,什么叫他如果变成怪物?难道他还不相信我痊愈了?哦,我确实没有痊愈,但这只是小问题而已,有人不辨美丑,我只是分不清人和怪物而已,只要我足够镇定足够清醒就没有问题。我不伤人不害人,也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和情绪,比大部分人类都无害。
片刻后,零号试探开口,“其实你并不普通,而是特别帅,一米九的身高,雕塑般的长相,浅灰色的瞳孔就像黄昏与黑夜交界时的颜色,即使你变成怪物,也是最好看的怪物。”
零号套用了护士们私下聊天时对沈医生的评价,却看见沈医生眼中的笑意更深。
“谢谢你的赞美,但是,出院并不是我能决定的,你还需要做一系列的身体检查和脑电测试。”
“好的。”零号快乐站起身,准备离开。这话不就是同意出院的潜台词嘛!过了沈医生这一关,剩下的就好说了。
两边的玻璃瓶子晃得她眼花,头顶的灯光几经折射,相互碰撞,里面的标本起起伏伏,就像活过来一样。
蜷缩的身体,紧闭的双眼,皱皱巴巴的皮肤。
零号加快脚步,她想要快点离开。
然而有东西挡住了她的路,湿漉漉的蜥蜴伸长舌头蹲在大门口,它的眼睛蒙着一层白色的雾气,深紫色的舌头吞吞吐吐,就像刚从标本里逃窜出来。
又是幻觉。
零号无视掉蜥蜴,径直推门,却发现门被挡得严严实实,沈医生的话从身后飘来,“很显然,你还没有完全康复,我建议,你继续接受住院治疗。小乖,过来。”
笨重的蜥蜴听见主人的呼唤,挪动粗壮的四肢往屋内走去。
零号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大意了!
怎么还有人用真实动物伪装成怪物来测试我是否说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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