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啁啾。
乾清宫门前的雪已经落满,白莽莽一片延伸到天街前。
正殿外头燃着两盏铜鹤长明灯,随着灵幡在北风中晃动,胤禛望着殿檐前天子规格的四方幡,忍不住为之一颤。
这……与圣祖爷停灵的布陈十分相似,莫非是梦?
胤禛来不及思考,就看到有人从明间走出来,着一身素缟,有着与他别无二致的面容。那人转头吩咐身边的苏培盛:“皇考留下一应物件,都命人仔细养着。”
苏公公垂首,态度恭恭敬敬:“那八哥……”
“留着,养鸟的奴才留守乾清宫。”那人说完,又淡然补充,“听闻皇考还手养了一盆人参,认作父子?”
不等苏培盛答话,那人嗤笑,冷声道:“既是先皇之子,便也好好养着吧。”
胤禛远远听着二人说完,才确定那就是服丧之时的自己。
可是,汗阿玛何时养过八哥,又是何时……认了个人参做儿子。
他不免想到幺弟是个人参娃娃这件事,总觉得一整条线就要在心中串联起来了。
胤禛想要看得更真切一些,心念一转,却穿过了另一个胤禛的身体和殿墙,径直落在乾清宫后殿西稍间。
殿中因为主人已经离世,显得十分冷清。
稍间槅扇边上挂着一个鸟笼,里头果真有只八哥,瞧见屋中突然多出来的胤禛,也只是歪着头叫了一声“皇上万岁”;另一头书案一角,正蹲着一盆长势茂盛的人参。
胤禛打量了八哥两眼,便将视线重新转移到那盆人参上。
虽然与幺弟养在咸福宫的那盆繁茂程度不同,可是裸露在外的人参须却是一样的。
胤禛下意识走上前,伸手想要触碰小人参,笼子里的八哥突然拍着翅膀乱叫起来:“隐秘,隐秘。”
胤禛浑身一僵,回头道:“你说什么?”
“藏起来的儿子,隐秘。”
难道幺弟曾经与天家的缘分,便是由此而起吗。
胤禛一瞬间回忆起来了。
圣祖爷临去前,曾与他多次在畅春园中密谈,那时候,圣祖爷话中有话,还说他有朝一日也会得见,其中代指的,原来便是这样的真相吗?
雍正还想再问些什么,殿中突然起了白雾。
在雾气笼罩中,他已经从乾清宫中到了养心殿主殿。
这一回,他立在大殿之外,依稀能够辨别有人影跪在明间,再往前,宝座上的人同样罩在浓雾里,看不清楚面容,只是一开口便能听出,那是胤禛自己的声音。
“老十褫夺爵位,入京中拘禁。”
“廉亲王允禩,着革去黄带子,囚于宗人府并改名‘阿其那’,朕要将他的四十条罪状昭告天下!”
“允禟也革去黄带子,改名‘塞思黑’,所议之罪二十八条,昭示全国!”
“革去允禵固山贝子之爵,押解回京,禁于景山寿皇殿中。”
“诚亲王允祉无人臣之礼,着降为郡王,锢私邸。”
……
胤禛听着宝座之上的人语气越发冷肃,其中满斥经年累积下来的帝王威严,莫名的心中一颤。
他还记得失去意识前,脑海中那道声音所说的话。
未可知的过往,未发生的今后……
这莫非是说,若是没有幺弟,没有“仙家”,他就会变成这样无情又冷血的帝王吗?
胤禛心中其实很清楚,曾经的他,为了赢取圣祖爷的青眼和褒奖,确实已经付出到疯狂的境地。若非在畅春园中解开了执念,他或许真的会变得如此偏执。
变成一个在家国大义中,裹挟个人怨愤的皇帝。
殿中的时光似乎在飞逝度过,这一点,只听宝座上的帝王的声音,也辨认得出。他已经越发失去人味了。
胤禛闭目,听着亲兄弟一个接一个惨死的消息传进来,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无论如何,他既然已经被小幺改变了,便不会重新走上这条死路。
飞逝的时光在雾气逐渐散去后,终于停了下来。
殿外的夕阳余晖照入明间,拉长的光影正巧投射在帝王脚下。
宝座上的人看起来正当盛年,却像是累极了,歪坐在一侧,睁眼冲殿外疲惫道:“苏培盛,朕要小憩片刻,不准任何人来扰。”
话落,帝王起身,拖着步子往暖阁里头走去,边走边喃喃着“朕是太累了么?为何又梦到他们”。
胤禛瞧着眼前的屋门被苏培盛阖上,直到瞧不见屋内的人,再一抬头,天色便黑了。
这样漆黑的天,至少也要夜至中天了啊。
他正想着,屋中突然传来一道凄厉又恐惧的哀叫,随即,整个养心殿都乱了起来,苏培盛和陈福带着人连忙跑进殿中,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屋中传来苏培盛颤栗的声音。
“快,去永寿宫请皇后娘娘,皇上,皇上驾崩了——”
胤禛深吸一口气从床榻上睁开眼。
胤小祕已经睡醒了,许是菌子的毒解了个干净,小家伙很有精神的正趴在他的胸口上,撅着屁股在玩拔胡子。
胤禛无奈,咬咬牙将小团子的辫子拽了拽:“作何?”
胤小祕眨眨眼,瞧见皇兄醒来,开心道:“诶嘿嘿,我这不是看四哥这么年轻都有了白胡子和白头发,想给你拔掉嘛。”
胤禛想要惩罚小家伙的手顿了顿,最终收了回来。
是吗?他已经忙出白胡子了吗?
梦中的最后,他似乎与那个世界的胤禛有了一瞬间的相通。
平心而论,那个胤禛是勤勉的,却也有极重的私心。走到最后,他却是在过分严苛的勤勉中消耗了身体,也是在对兄弟的报复中让精神越发紧绷。
他没能救赎自己,于是只好在紧绷中断了弦,在恐慌,疑心和日复一日的内心煎熬中,戛然而止,走到尽头。
胤禛侧过身子,看着面前的小幺,忍不住叹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一切,都得感谢小幺啊。
可这一次,即便没有了那些精神上的煎熬,他就能不做个勤勉的帝王吗?
胤禛失笑,他并不这么认为。
这一回,有兄弟们齐心协力,他并不孤单。若是如此还是逃不过一死,也算死得其所了。
胤小祕疑惑的看着四哥,搞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就不生气了,还这么一反常态,温柔的摸着自己的脑袋?
小家伙忍不住伸出小肉爪,覆上胤禛的额头:“四哥,你是不是发热了啊?跟平时不一样,我都不习惯了。”
胤禛的笑容逐渐消失,恢复成冷淡的冰山脸道:“朕看你是习惯这个了?”
话毕,一个脑瓜崩弹了过去。
胤小祕双手捂着脑袋,泪汪汪道:“看,这才是平时的四哥,就会欺负我!我要跟佟额娘去告状!”
小团子说着,就要爬起来绕过胤禛下床去,被他单手一搂又给逮回来。
他一手钳制住小家伙,另一只手挠着痒痒肉,在小幺背后弯起唇角:“想告朕的状?再练几年吧。”
回应他的,是小团子忍不住的嬉笑声,以及满床打滚的求饶声。
小一刻钟之后,兄弟两人总算是玩闹够了。
胤禛重拾帝王威严,唤了苏培盛进来伺候,想起梦中苏培盛那一嗓子报丧,飞出一个眼刀,叫苏公公半晌摸不着头脑,只当是主子又闹什么别扭了。
临出门前,胤禛路过那盆人参,还特意伸手轻轻拍了拍叶子。
若他猜得不错,汗阿玛能够与幺弟用这样的方式会话,只怕还是多亏了梦中乾清宫的盆栽。
胤禛敛神,回头嘱咐胤祕:“既然好了,今日也要照旧去尚书房。”
正兴冲冲的小团子顿时垮了脸:“……”
四哥真小气,一个偷懒的空子也不给他钻呀!
胤禛并不知晓小幺的内心戏,他忙着赶回养心殿,是要瞧瞧老九和二哥他们展示的铁厂和火器营最新成果。
养心殿内,几个兄弟已经提前候着圣驾。
胤禛一进来,便听到允禟得意洋洋的声音:“我这番寻到的这一批,可都是汉人里最厉害的炼钢师了,钢铁厂的资料如今也掌握的差不离了,只等着开厂呢。”
允礽温和笑着,正想夸夸九弟,瞧见雍正进来,便想起身作礼,被胤禛忙拦住了。
不知道为何,再瞧见兄弟们如此热络的坐在一处,共商大事,齐心协力,他竟然半分也不愿打破其中的美好。
或许,是因为在梦中见识过自己亲手破灭了所有美好的可能性,如今才更加想要珍惜吧。
胤禛收敛心神,笑了笑:“九弟此番大功,朕都给你记着呢。”
众人这才回头,瞧见胤禛的神色,只觉得哪处不一样了,却又说不上来具体的。
允禟率先道:“说起来,还多亏了年羹尧在中间帮忙寻人。这老匹夫经过隆科多那一遭,倒是完全通窍了。”
允禵“切”了一声:“还是欠。不过也不用怕,他再犯老毛病,皇兄派我出马不就得了。”
允祐也跟着应和:“还有我。”
允禔这个老大听不下去了:“不是说商议火器的事吗?怎么就说起打仗了,人年羹尧好好的又没得罪你们。”
众人一阵大笑,唯有年羹尧在遥远的西北打了个喷嚏。
胤禛摇摇头,这回也没上须弥座坐着,反而顺势坐在兄弟之间:“戴梓的连珠铳如何了?”
“连珠铳已经完全可以投入上三旗试用了。”允礽笑道,“先前皇上整顿八旗的效果也已经显现出来了,至少,八旗内的‘满洲马甲’们,经过这大半年的操练,又恢复了当初的十石弓神勇之势。”
满人可射穿重甲的弓力,汉人威力逼人的连珠铳,外加逐步炼成的钢铁,大清完全打灭准噶尔,收服藏蒙的雄心,便不再只是空谈了。
众人一阵激情昂扬,从各个角度提出自个儿的建议,这一投入,竟直接到了午后。
老十的肚子向来是饿的最快的,一阵“咕咕”乱叫之后,允祥忍俊不禁:“十哥这一点,倒是跟幺弟如出一辙。”
众人闻言都笑出声来。
胤禛挥手召来苏培盛,照着胤小祕点菜的习惯,轻车熟路的点完菜,获得众兄弟的惊奇和赞叹视线。
胤禛弯了弯唇:“朕与幺弟一道用膳久了,他那点本事,自然也能学个一二。”
允祺憨厚笑道:“我知道,幺弟最近教了我这个成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幺弟说他是朱。”
众人闻言静默片刻,顿时全员大笑起来。
允禔完全没个大哥的样子,捧腹道:“对对对,他确实是猪。”
允禟也乐得不行:“这小猪崽子,这回可是把自个儿坑进去了。”
众人很快就将话题从政事转移到了小幺身上,探讨的越发兴致勃勃,最终变成了“幺弟奇葩行为吐槽大会”。
胤禛听着兄弟们一个接一个,排着队道出胤祕叫人啼笑皆非的操作,突然就想到了梦中。
在那冷冷清清的乾清宫里,只有一只八哥陪着幺弟,汗阿玛不在的日子里,它们互相温暖,度过了许多个别无二致的日夜。
可是八哥会老,会死,那时候,小幺会觉得孤独吗。
胤禛心中升起怜惜之情,不由又从八哥,想到了梦中允禩的下场。
他记得,允禩在梦中改名获罪没多久,便有人报上来,他病死监所之中了。当真就是病死吗?胤禛不愿去想这些不会再发生的可能性。
他望向窗外,瞧见发了春芽的树梢上,正站着一只雀儿,在叽叽喳喳梳理羽毛。
胤禛的目光由晦涩变得逐渐明亮。
他仔仔细细望了一圈在座的弟兄,心中更有了底气,忽然笑道:“挑个天晴的好日子,朕想去廉亲王府坐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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