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真的没什么好听的,就是很普通的一生。你要是真的感兴趣,我就随便讲讲,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肖速
01.
“肖速出生在广东沿海地区的一个小县城”,这是原文里的一句话。
这句话写得很简略,略过了那个地方的闭塞,略过了大批外出务工的成年人和留守儿童,略过了已经成为所有人共识的重男轻女。
肖速觉得那地方很像一个瓮,闷热,潮湿,那我们就把它称为瓮城。
肖速出生在瓮城最热的8月。广东的夏天你们也知道,热得要死,出门就是一身的汗,大家只敢在太阳落山以后出门乘凉。那天肖速被他新婚的父母抱着出门去见邻居。你可能要问为什么是新婚,因为确定他是个男孩以后,两个人才领证。
时间大概是九几年,大家认为这一切都很正常,每个人见怪不怪。
关于那一晚,肖速是没有记忆的,但是鉴于我们拥有上帝视角,所以我们知道,他被父母放在了邻居家的床上,然后四个大人便攀谈起来。肖速转过身的时候,发现床上还有两个小孩,一个男孩,和他差不多大,还有一个女孩,明显比他大了几岁,已经可以自己坐起来,会说简单的话,甚至自己下床了。
肖速听见隔壁的邻居说,恭喜啊,恭喜,第一胎就生了儿子,真是了不起。然后他的父母笑起来,说你们也不错,先生一个女儿,再生一个儿子,这样以后能省不少力了。
邻居说,是啊,现在都可以帮我们看她弟弟了,以后一定能更多的帮衬。
肖速听不懂,他旁边的那对儿姐弟也没听懂自己已经注定的命运。肖速忽然觉得有些难受,于是挣扎着哇哇大哭起来。那小女孩见状赶忙放下自己弟弟,过来哄他。
她说不哭不哭,姐姐在,摇一摇,一生顺遂……
那么点的小孩,也不知道从哪里学的这样的词语,或许是总听家中大人提及。不过肖速一直知道她很聪明的,语文和英语也学得很好,她本来就有这样的语言天赋。
还没说她名字,一时也取不到合适的。
就叫阿珍好啦。
肖速6岁那年,瓮城的年轻人几乎走空了。出去的人都发了财,肖速的父母也蠢蠢欲动。他们把老人接过来抚养肖速,然后和邻居的叔叔阿姨一起,坐上了开往城市的大巴。
肖速又开始哭了,他小时候也太爱哭了。他那时候也不知道,他会在童年把一生的眼泪流完,此后经年,再也没有哭过。
阿珍那年已经9岁了,她比他大三岁。她一手牵着弟弟,一手牵着他,很温柔地说,和爸爸妈妈挥挥手。
弟弟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他对父母没什么感情,后来肖速才知道,他智商有点问题。邻居叔叔阿姨得之若宝的儿子,其实是个傻子。
于是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就只剩下他和阿珍姐姐。他听话地挥挥手,想起爷爷佝偻的身子,觉得自己成了整条巷子唯一的男人。
但他刚因为这个念头挺起一点胸膛,脑袋就被姐姐拍了两下。他仰起头,看见姐姐笑眯眯地和他说:“那以后,就姐姐来照顾你啦。”
他真的被她照顾大了。
她给弟弟做饭的时候也会让他来盛一份,教弟弟认字的时候也会把他叫过去,洗衣服的时候都会让他把脏衣服拿过来。肖速刚开始还拿,后来就觉得不好意思了,红着脸把衣服往回揪,脏了自己赶紧洗。洗得太勤快,他成了整条巷子最爱干净的小男孩。
至于识字,他速度比弟弟快一点,但也没有快太多。肖速知道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他九九乘法表都背了好久。但他跑步很快,二年级就被体育老师招进学校田径队了。
他做得最好的就是吃饭,吃阿珍姐姐做的饭。他觉得自己就是靠从小这么认真努力地吃饭,身体才这么好,才被体校挑走。
作为一个看书困难户,他觉得这条路蛮好的,他爸妈也觉得,蛮好的。
但是阿珍不太好。肖速上体校那年,阿珍上了职高。
知道自己上不了高中的时候,阿珍躲在海边哭了很长时间。消息是父母打电话告诉她的,她似乎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反对。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因为家里没人做饭大发雷霆,把锅碗瓢盆砸了一地。肖速路过门前听到,找遍了整个瓮城,终于在海边一艘废弃的渔船里找到了阿珍。
阿珍抹干净眼泪,还揉他的头发,夸他体校去得好。肖速愣愣地看了她好长时间,终于鼓起勇气说:“姐姐,你哭吧。”
她咬着嘴唇看着他,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下来,掉在衣服上,晕开一片片水渍。她不敢出声,咬得嘴唇都要破了。
肖速忽然很懊恼。
“我要是,”他说,“我要是比你大就好了。”
“为什么啊?”阿珍姐姐流着眼泪问。
“我比你大,我现在已经可以赚钱了,”肖速很认真,“我就可以赚钱,送你去读书了。”
阿珍起初愣着,而后大颗的眼泪掉下来,喉咙里发出含糊的笑声和哭声。渔船逼仄,他们的身体靠在一起,肖速忽然不由自主地朝她俯过身子。
他第一次抱住了她。
她把脸埋进他的怀里,身子一颤一颤。他听到她说,肖速,我真的好讨厌瓮城。
肖速心想,姐姐讨厌的地方,他也不喜欢。
那天回了家,肖速觉得身上特别的不对劲。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浑身燥热得厉害。他以为自己发了烧,可头脑又是清明的。爷爷在隔壁睡得鼾声如雷,他跳下床关门,然后钻回被子,犹豫地把手放到了腿间。
弄出来的时候,他脑海里全是阿珍姐姐。
她给他盛饭的样子,她抚摸自己头顶的手感,她靠进自己怀里时,胸前的温软。
他在黑暗里睁大眼,忽然觉得自己可耻到无可救药。他起身去拿纸,把身上擦干净,然后站到镜子面前,狠狠地给了自己两巴掌。
他在做什么啊!
那是姐姐啊!
总而言之,他的青春期就这样悄无声息,轰轰烈烈地到来了。
体校的人都有用不完的精力,他学拳击,每天被打得一身青,反倒释放出更多荷尔蒙。他在每一个睡不着的夜里想着那张从小看到大的脸,想到身子一阵抖动,然后开始唾弃自己的肮脏。
这直接导致了他在为数不多的假期里拒绝和阿珍讲话。
他怕自己的脏玷污了姐姐,阿珍则把这一切归结于男孩子进入了叛逆期。她照常给他做东西吃,他不接就送给爷爷。她给他洗衣服,晾衣服的时候站在院子里,用杆子把衣服挑到高处。他站在远处偷偷看她,看她发育的身形和风吹过衣摆,露出腰部柔软的曲线。
他们的“冷战”在肖速父母回来的那天被打破。
不是所有外出务工的人都能发财,肖速的父母也没有。钱么,多少赚到一些,但都是花时间花力气的辛苦钱。肖速发现大城市会加重人的戾气,比如他父母每一次回家,都会比上次更暴躁。
这次尤甚,两个人关上门吵架,几乎打了起来。肖速事不关己地睡了一夜,第二天被爸爸用院子里晾衣服的竹竿打醒。
他在体校天天被打,对疼痛不大敏感,但仍是茫然而委屈的。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父母昨天拿回家的钱放在客厅,少了两张一百元,他们觉得是肖速偷拿。
他当然没拿,他昨天在争吵声里睡得死沉。但他爸爸像是要把这一年的怨气都发泄到他身上,打到肖速从床上滚到床下,整个人虾米一样蜷缩起来。爷爷也进来拦,拿了一些零钱凑出200,嚷嚷着让他爸爸停手。肖速靠在墙角,死犟着不开口,一双眼睛里的怨恨几乎喷出毒液。
打到后来,他爸爸也累了,放下一句“拿没拿你心里有数”就推搡着爷爷离开。房间里一片寂静,他这时候才感到身上的疼。
体院里挨打是点到即止的,青肿多。竹竿抽在身上却是见血的,掀开衣服,是触目惊心的血痕。他躺在地上不想动,四肢酸软,每一处伤都在和粗糙的地面摩擦。
然后他听到门被推开,听到慌乱的脚步声。有人把他抱进怀里,拍着他后背,轻声问他:“痛不痛?痛不痛?”
他恍惚着想,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关心他痛不痛。
她掉了一滴眼泪在他肩上,渍得他伤口抽疼。肖速身子颤了下,阿珍急忙抹干净眼泪,把他扶起来,柔声说:“去姐姐家,姐姐家有药。”
他其实也没那么弱,他一个练拳击的,更多的是心寒。但他偏偏就倚在阿珍姐姐身上,一副马上就要不行了的样子,手指紧紧攥着她衣服,每动一下都要抽气。
阿珍要心疼死了。
他也要快乐死了。
他被她领回家里,上衣脱掉,光着上身等她给自己上药。他觉得自己要是哭一哭效果可能更好,但是这么大男生眼泪也流不下来,于是眼圈通红,伴随着嗓子轻微的哽咽。
他说,姐姐我没拿他的钱……
阿珍说,姐姐知道,你当然没拿他的钱。
然后她叹了口气,继续说,爸妈有时候在外面很累,他们被好多人欺负,回来就只能欺负你。你体谅一下吧。
肖速觉得阿珍姐姐永远在体谅别人,就好像她去上职高,她也体谅父母赚钱不易。她把周末打工的钱都给家里,她也体谅是弟弟上补习班要钱。
她自己都没上高中,钱要给那个什么都学不会的笨蛋上补习班。
肖速觉得真他妈的荒唐。
他真他妈的讨厌瓮城。
肖速15岁,阿珍姐姐18岁。那辆大巴车带走了他们的父母,现在也要带走她。她行李不多,都被他扛上了车,然后放进座位上的行李架。车上的人越来越多,他觉得自己再不下去就也要被这辆车带走了,只能和阿珍说了再见。
阿珍姐姐说,要不要抱一下?
他愣住,手足无措,额头上一下出了好多汗。阿珍姐姐被他的样子逗笑,轻轻地抱了他一下,小声说,我弟弟都长这么高啦。
我才不是你弟弟,肖速想。
然后他就被人流挤下车了。
他没有离开过瓮城,广州也是只存在于大人口述中的城市。他们也管广州叫羊城,说是有个神话故事里,有神仙骑着羊来过这座城市。他第一次开始关心一座陌生城市的新闻和天气,有时候去网吧,别人打游戏,他在网上看《羊城晚报》,就差拿保温杯喷茶叶末。
不过,广州很快成了肖速继瓮城以后,第二个痛恨的城市。
因为姐姐从广州带了个男朋友回家。
她才19岁,她谈什么恋爱?那天肖速和她弟弟一起坐在门槛上,看见她和那个男人手拉手进了隔壁家门,气得他一拳把手边的砖头砸个粉碎。阿珍弟弟惊恐地看着他,肖速恨屋及乌地大喊,看!看个屁!你个弱智!
女人怎么这样?走的时候还问他要不要抱一下,转脸就带一个陌生男人回家!肖速觉得自己被彻彻底底的欺骗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连爷爷端过来饭菜,说是阿珍姐姐难得回家给他特意做的他都不要。
阿珍那次走他也没去送,他提前回体校,一周打烂两副手套。她甚至不再往体校打电话找他,肖速一想到她或许是在和那个男人谈恋爱,压马路,看电影,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整个学期战绩彪炳。
他周末没再回过家,直到过年。
直到过年。
阿珍姐姐过年反而没带男朋友回家。
他们住在隔壁,他听到了从窗户和房门的缝隙里传出的争吵和哭声,也看到了阿珍爸爸蹲在房檐下愁闷地抽烟。阿珍姐姐足不出户,肖速最后把她出门买酱油的弟弟拽走,问他发生了什么。
弱智弟弟挖了挖耳洞,语气也是无所谓。
“我姐生病了,”他的语气就好像生病的是别人,“很严重,治不好,还要花好多钱。男朋友和她分手了,我妈说,赶紧给她相亲,趁着没病发结婚,这样能有一笔彩礼,给我上大学用。”
肖速听见自己脑袋里“轰隆”一声。
他不管不顾地冲进隔壁家门,看见客厅里一脸眼泪的阿珍姐姐和焦躁的邻居阿姨。肖速忽然想起一些不该他记得的画面,譬如那个酷热的夏日傍晚,阿珍姐姐来给他摇床,客厅里传来的声音——“以后一定能更多的帮衬。”
原来有的人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
他说:“姐姐,你把病历给我。”
阿珍也意外,语气显得无措:“什么……”
肖速声音陡然提高,他从没在她面前声音这么大过。
“我让你把病历给我!他们不给你治,我给你治!”
邻居阿姨觉得荒唐:“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你爸妈刚回家你不在家里陪他们……”
“你闭嘴!”肖速个子高,肩膀宽,身材精瘦,凶起来像只狼狗,“你管好你的弱智儿子!”
阿姨彻底傻了。
病历在桌子上,化验单和确诊的材料一并夹在一起。肖速垂眼扫视,一把拿走,忽视了阿珍在后面叫她的声音。他拿着东西去了以前看《羊城晚报》的网吧,开了台机器,一查就是一夜。
他一个体育生,很少看这么多字,看得眼都花了,甚至一字一句地去读那个稀有病的专业论文。能看懂的东西不多,但他查到了,这不是绝症,有个人在深圳一个专家手里被治愈了。
肖速在贴吧里给那个人发了私信,对方竟然回复,告诉他专家的医院和手术的费用。
那是很大一笔钱,肖速压根就没指望姐姐家里人给她拿。他迅速地计划,甚至在回家的路上买好了离开瓮城的车票。他有一种出人意料的笃定,他知道姐姐会跟他走。
回家的时候爷爷和父母都睡了,他把行李收拾好,也没装几件衣服。父母又把钱放在了客厅,他想起自己那顿平白挨的打,低着头笑了笑,把钱全都拿走了。
没什么不能拿的,这是他挨打赚的。
他就这么拿着行李和钱翻进了隔壁的院子,敲响了阿珍姐姐卧室的窗户。阿珍姐姐被他吓了一跳,他眼睛亮得像野兽,给姐姐看了打印的资料、车票和钱,低声说:“姐姐,我们去深圳。”
阿珍姐姐愣愣地看着他。
“你跟我走,”他说,“我给你治病,我能赚钱。”
黑暗里是漫长的寂静,然后姐姐说:
“好。”
02.
那辆带走过他们父母,带走过姐姐的大巴车,这一次把肖速也一并带走了。
他们坐凌晨的第一班车私奔。过年的大巴车,回程塞得像沙丁鱼罐头,离开的却只有他们两个人。阿珍姐姐困了,依偎在他身上睡着。他看着朝阳里姐姐的脸,一点都不害怕——他们终于要离开瓮城了,离开这个鬼地方,一切都会变好。
这一年他多大来着?
哦,肖速17,姐姐20了。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瓮城,第一次离开,就到这么大的城市。深圳太大了,楼好高。人好多,但赚钱也好多。肖速干起活不要命,只要给钱及时,他什么都能做。他把钱分成三份,一份攒着看病,一份交房租,一份用来生活。
专家的号很难抢,肖速每次天不亮就去排队,还是抢不到。后来有一次听到队伍里有人在吵架,才知道,号码都被黄牛拿走了。他心里憋着火,一时没忍住,就和黄牛动了手。
好歹是学拳击出身的,两下就把人打出血。肖速开始还没当回事,警察来了才晓得慌,最后被一副手铐带回派出所,判了个7日拘留。
他不敢和姐姐讲,打电话的时候谎称自己和工友去隔壁市干活,这7天都回不了家了。姐姐向来是他说什么信什么,声音柔柔的让他按时吃饭,也让他过几天记得再来电话报平安。肖速心想派出所哪能想打电话就打,正在愁闷的时候,来了个新的号友,和他用打电话的机会换了一包烟。
他说自己没什么人可报备的,肖速心想,这也太可怜了。
比他可怜多了。
他打电话,对方站在他身旁抽烟,听见他用和女朋友说话的语气叫姐姐,神情不自觉地有些微妙。肖速觉得他脑海里可能出现了一些骨科剧情,于是挂了电话和他解释,这是邻居家的姐姐,不是亲的。
男人愣了一瞬,笑笑。
“你和我解释这干什么。”
肖速觉得这人好闷骚,明明脑海里就有很多想法,还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但他的电话都是这人给的,于是他只好和他自我介绍:“我叫肖速,哥你叫什么?”
对方夹着烟和他点头:“路焱。”
他们聊了几句,路焱说自己是无证驾驶进来的,肖速不想说自己和黄牛寻衅滋事,就说自己和工友起了冲突。路焱似乎是没什么和他深交的打算,但肖速有点喜欢这个哥哥,他觉得他身上有种和阿珍姐姐类似的气场,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不过他很快就被放出去了,这段友情还没发展起来就夭折了。
他继续打工,赚钱,攒起来,去抢专家号,终于抢到。他带姐姐去看病,医生给了初步的建议,做了几项检查,钱就没有了。
他辛辛苦苦干了小半年,几项检查竟然就没有了。出医院的时候他口袋里就剩80块,肖速留了20打车用,带姐姐去了医院旁边一家餐厅,点了两个菜,加上米饭,刚好60。
“很贵。”姐姐说。
“吃,”肖速说,“我有钱。”
他没钱。
“赚钱么,”他岔开腿坐着,很无所谓,“不难。”
那天把姐姐送回家后,他第一次去了地下拳场。
地方是一个工友给他介绍的,他知道肖速是学拳击出身的。不过他去看了看这些黑拳场,出手都没什么规矩,有人抬下去就站不起来。要是他还在体校,教练知道他去打这种比赛,肯定是要踢他的。
不过他也不在体校了。
肖速去和老板谈,当天就被拉上台打了一场。对手很弱,他赢得很轻松。到底是专业运动员,身手好看,观赏性也强,老板给了他800。
八张粉红色的钞票。
肖速把钱揣进兜里,舔了下嘴角,准备回去和姐姐说,这嘴角的伤口是路上摔了一跤。
之后两个月,他一直在摔跤,摔得身上青紫一层叠一层。挺热的天气,他一直穿长袖,当着姐姐的面从来不脱——好在看病的钱越叠越厚。
他们又去看过几次病,医生给开了药,先保守治疗,明年酌情手术。
肖速得在那之前把手术费攒够。
他越打越频繁,几个地下拳场的人都认识他,也结了仇。肖速知道自己有点招人恨,平常特别低调,打完比赛就拿钱走人,几乎不和别的选手有交集。
可惜那天还是被堵了。
他刚打完比赛,本来就一身伤,又被输的拳手带人堵在巷子里揍。嗝屁的前一秒,他看见一道白光从天而降,一个有点熟悉但也不咋熟悉的身影开着电动车闯进人群,一把把他捞上车后座。
他睁开青肿的眼皮,惊喜大喊:“哥!”
是路焱。
他就知道他俩缘分未尽。
那天肖速的话变得出奇的多,仿佛不是刚被人暴打过一顿。他头自己不能回家,被打成这样姐姐看了肯定要担心的,哥你家里没女人你不知道,你要是一身伤回去那人家姑娘可得心疼了……
路焱被他唠叨得没好气:“我他妈的怎么就不知道,我知道。”
肖速顿了顿,指挥路焱把他带去医院处理伤口。路焱把他带到门口,他一掏兜,大惊失色:“今天的奖金没给我!”
路焱看向肖速,肖速神色恳切:“哥,借我200。”
路焱无奈地从兜里掏出几张零钱,凑了凑,递给他。肖速拿着钱下车,发现路焱有掉头的样子,大为惊慌。
“哥!”他说,“你等等我吧,我这腿挤不了公交,我怕看完病没钱打车。”
路焱看着他,一脸匪夷所思:“那你是嫌我借你少了?你赖上我了?”
肖速拽着他车把手。
路焱:“你碰瓷啊!”
肖速也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回事,神来之笔一般地发出了夹子音:“求求你了哥。”
路焱:…………………………
肖速就知道。
路焱这种人。
根本受不了别人和他撒娇。
最后的最后,路焱把肖速送回了家,而他把自己家的电话号报给了路焱。两人在路的尽头分别,他手掌握拳,敲了敲自己的肩膀。
“我这个人讲义气的,”他说,“哥你以后碰见事,你找我,我肯定帮你。”
路焱说:“我得混得多差用你帮我。”
“话不要说太早,”肖速说,“出门靠朋友,万一有那么一天呢。”
路焱没再理他,他今天给他烦得够呛。肖速目送他在夜色中骑车离开,转回头,长吐一口气,做好回去搪塞姐姐的准备。
但姐姐显然已经不信他了。
没有哪个工作要这样每天带伤,人摔跤也不会摔到眼角。姐姐冷着脸给他煮了面,然后冷着脸回了卧室。肖速在客厅西里呼噜的吃完,听到卧室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他抹了把嘴,小心翼翼地溜了进去。
姐姐正坐在床的边沿哭。
他一筹莫展地蹲到她腿旁边,伸手想给她擦眼泪,她躲开。肖速叹了口气,听见姐姐问:“你是不是学坏了?你是不是和社会上的人在混?”
肖速冤死了。
“我没有,”他说,“我除了打工就是……”
就是打黑拳。
他把后半句话咽回去:“就是回来陪你。”
她又在哭,女孩子怎么这么能哭,哭起来让男人手足无措。肖速给她擦了擦眼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衣服里掏了两张票出来。
是他打黑拳的老板给的,老板还开了一家酒吧,明天有一场乐队表演。
“好贵吧……”姐姐眼神慌张,“你买这些做什么?”
“不是买的不是买的,”肖速赶忙摆手,“是我……是我工友!”
他工友还真是万能。
“是我工友买的,去不了啦,”肖速说,“就给我了。姐姐,我们明天一起去吧。我们来了深圳这么久,除了医院,哪里都没去过。”
姐姐也动心了。
她也是20出头的小姑娘,也爱漂亮,也爱玩。
她把票拿到手里,仔细地看,看见上面写着“五条人”,演出名字叫“阿珍爱上了阿强”。姐姐笑起来,说,这个女孩子的名字,怎么和我一样呀?
“是啊,”肖速看见她笑,心就放下了,“所以是特意给你演的。”
“可是我不爱阿强。”她说。
“那你爱谁啊?”肖速顺着她的话问。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愣住了。
那些浑身燥热的夜晚忽然闪电般出现在肖速的脑海里,他张皇起身,说着“我去洗漱”就离开了姐姐的卧室。他睡在客厅,他一直睡在客厅,客厅里有一张拉着帘子的床。
他已经很久累到沾枕头就着,那天却又睡不着了。
他脑海里又开始出现那些画面,而那个画面里的女人,就睡在和他一门之隔的床上。
肖速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第二天他难得不上工,也推掉了晚上的拳赛。他找出了最体面的一身衣服,也看到姐姐在化妆。
他都不知道她跑来深圳那晚那么仓促,还带了化妆品和裙子。
她那天穿了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勾勒出腰部柔软的曲线。她梳通长发,用一根发带束起来,又涂了粉底和口红。
肖速说:“好好看哦。”
姐姐说:“我就涂了粉底和口红。”
肖速说:“那就这么好看了啊?”
她笑了好久。
他们在天色擦黑的时候出门,怕外面的东西贵,还先在家里把饭吃好了。姐姐说去了那个地方什么都不要买,贵得很,肖速一时不高兴,问她:“你是不是在广州和你那个男朋友去过这种地方?”
姐姐说:“没有没有,我和我小姐妹去的。”
肖速冷哼,一把攥住她的手,带着她往酒吧的方向走去。
那家酒吧的门脸半地下,两个人绕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入口。门口聚集了不少人,都是和他们差不多年龄的。他们票上的图画又被做成海报贴在酒吧外,姐姐和肖速耳语:“他们叫五条人,是有五个人吗?”
肖速说:“不知道,进去数数。”
进去了,数了,五条人不是五条人,是三条人。主唱长得像郭富城,但又哪里不太对。旁边的歌迷听到他俩的对话说,不太对就对了,他是郭富县城。
然后音乐响了。
肖速后来一直记得那一天。
那首歌歌词好短,反复的唱,唱来唱去都是那几句:
“阿珍爱上了阿强/在一个有星星的夜晚/飞机从头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爱情确实让生活更加美丽……”
虽然说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爱情确实让生活更加美丽。
他们后来还是买了酒,人很难在那种气氛下不喝酒。肖速心想无所谓了,大不了下周多挨几场打,这个酒他今天就要喝了。劣质酒精气味刺鼻,他们在吉他和手风琴的声音里迷醉。
人越来越多,他怕和姐姐走散,慢慢揽住了她的肩,她也没有抗拒。他带着喝多了的她回家,她鹅黄色的裙角在他记忆里晃来晃去。他们搀扶着走上那栋破旧的居民楼,回到家里,然后那条裙子被他剥脱下来,他们接吻,他终于握住了那段他从懵懂初开时就肖想的腰肢。
在那晚灼热的空气里,他们没什么好想的,更无所顾虑。他在床上像疯了一样,但最后在她怀里睡着的样子又变成了小孩。
那晚过后,他搬进了卧室,客厅的床空了出来,等待一个新的租客。
后来许多年里,肖速反反复复地听那首歌。
毕竟,虽然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爱情让生活更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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