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无尽的黑。
仿佛所有的感官都失去了意义,周微无法感知到包括自己在内的其它一切存在。
这就是“祂”吗?
少年试图做出“挣扎”的举动,重新掌控自己的肢体。
他感受不到躯干的重量,即便在原本的认知中,他此刻正被已经完全失控的方舟控制着,被那些犹如树根般虬曲,又冷得像蛇的机械软臂结实地绑住。
思维和肉/体之间的关联被什么东西完全切断,或者屏蔽了。
视野唯见黑暗。
黑暗之中,仅仅只有那道声音。
他的嘴唇嗡了一下,无意识吐出带着模糊意味的不明音节——能是“我”或者“啊”,明明是无比正常的举动,却被突兀到有些不知所措。
周微被自己奇怪到了,同时不死心地想要继续开口。
吐出来的依旧是意义不明,不成词句的音节。
他没有被剥夺正常思考、表述的权利,却被限制了语言上的自由。
那个“祂”所表现出的仁慈之下,是完完全全,从不给予第二种选择的掌控欲。
“我教会给你的第一件事,便是不可逃避。”
男人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喜怒,“见微,你犯了低级且严重的错误,现在认错,我不会过于严格地惩罚你。”
——所以,如果我想要说话,只能是向你点头认错,摇尾乞怜吗......?
凭什么我是错误的?判断正确或错误标准是什么,又由有谁来定义,你有什么资格定义?
如果非要认错,才能和“祂”沟通,少年宁愿不再开口,或者直接干脆变成哑巴。
他对过去毫无印象,祂的身份,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是曾经的纠葛,偶尔在脑海中浮现的只言片语也都零碎到完全无法拼凑出本来面目。
周微所能确定的,只有自己并不喜欢这件事。
他本能抗拒这个突然出现,强大到超出认知的存在,抗拒到宁愿死,都不想和对方再有更多的接触和关联。
说不定这一已经不是第一次。
类似的情况曾经在不同时期,不同的场景,反反复复的上演。
他潜意识里早就习惯了,所以,就算失去记忆,对“祂”的言行并不会感到惊讶,就连愤怒都只维持了很短暂的时间。
周微觉得,自己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有一大半是因为考虑不够周全。
他之前开口,针对方舟的漏洞,想过方舟恼羞成怒将他看守得更严密应该怎么办,也想过万一导致方舟和主脑再度建立连接该如何处理。
但是他没有想到方舟作为一个无比强大的人工智能,真正的机械生命,会如此轻易地失去控制;更没有任何预料,方舟口中的陛下,那个“祂”,疑似某位来自更高维的外界之神,居然会这样悄无声息地降临于此处。
即便只是承载了一小缕意识的化身,也完全不合理。
立体的人无法将自己挤进一张白纸中生活,只会将那张纸弄得破破烂烂,想从三维变成二维,只能借助相机或画笔一类的工具,用写实的图像或逼真的画面,制造出一个平面的自己。
所以大部分献祭或召唤原理其实就是如此。
它们相当于画笔或者相机,起到媒介作用。
问题是......哪里来的媒介?这里完全不具备举行召唤或献祭的条件。
如果不通过媒介,而是直接以本体降临,就算被困在方舟内部,他也不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才对。
还是说,因为祂无所不晓,所以祂其实早就预见了这一幕场景的发生,提前命令信徒绘制好了召唤仪式?
少年的思绪被各式各样的猜测占据。
无法通过感觉确定自己的确存在,不愿向未知的“祂”低头的情况下,他可以,也是唯一能做的就是思考。
他不知道自己正被注视,精神如河蚌那样敞开,露出柔软,一览无遗的内里,赤.裸,完全透明。
更不知道,万物归一者,全知全能的门之钥正以人类的形态,静默地伫立在自己身前。
在祂接过方舟控制程序的瞬间,那些机械软臂便已经松开了对少年的束缚,潮水般褪去了,仅仅余下几根作为支撑,不至于让被临时剥夺了感官的少年瘫倒在地。
——他半跪着,面庞毫无自觉地微微仰起,目光空茫无焦距地看着前方,如同精致无生气的人偶,柔弱而乖巧。
祂并不满意少年此刻的姿态,纵使这样的乖巧是祂希望对方能够重新学会的。
用人类的词汇来形容,祂此刻的情绪接近于“不悦”和“愤怒”之间。
并非因其弱小。
即便在亿万种族中,人类也是格外奇特的群体,他们弱小,又可以创造出超乎生命限度的强大,诞生名为“智慧”的东西。
智慧即为祂对人类微末欣赏的来源。
但和人类的智慧同样是有限的,狭隘地困于地域、种族等完全无意义的概念之中,哪怕向更外部探寻,依旧无法摆脱以其自身为本位的陋习,就连想象也谨慎得可怜。
哪怕拥有智慧,他们创造或留下的那些成果毫无价值,更遑论去研究,学习。
许久前,祂尚通过化身行走于世时,曾花过很长一段时间纠正过作为祂弟子的少年,令他改掉了这种陋习。
现在,因为那道封印,它又故态萌发了。
于是,祂判断,除去逃避这项罪责,少年还犯了另一个同样严重的错误。
在逃避的同时,他同样抛弃了长久岁月中积累的丰富学识,转而依靠人类总结的规律进行判断。
倘若少年没有将灵魂撕裂得那样彻底,仅保留了所谓的“我”,此刻应该能意识到,祂的降临以被叫做方舟的这段代码作为依凭。
方舟本就是智械帝国最高成果,全知全能的主脑infinitas的一部分。
制造infinitas时,犹格·索托斯参考的对象正是祂自身,因此,infinitas同样可以被视作部分的祂。
通过方舟降临是不会被所谓的“规则”限制的。
何况祂即是规则本身。
至于另一个猜测——的确,犹格·索托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掌控一切时空。
但犹格·索托斯无法预见自己的过去,现在,以及将来。
祂会有预见性地在这段程序中留下暗门,并在合适的时间降临,仅仅只是因为了解。
诚然,这段代码最初以少年为学习、模仿的对象,用于增进祂对他的了解,但本质上,它依旧是犹格·索托斯。
祂知晓自己会怎样做。
“时间没有意义,但仅仅对于我等而言。”
祂淡淡开口,“见微,你的同伴经不起等待。”
诚然,即使是门之主,对学生此次过于决绝的叛逆也感到棘手——哪怕少年已经远远超出了一种族的上限,早就不能被称作人类,但本质依旧是灵魂生物。
他的灵魂早就被无数次的打碎又重新复原过,并不稳定。
在如此不稳定,需要定期进行维护的情况下,少年依旧选择将自己分成了两半。
除了最原本纯粹的自我,其余所有都被他弃之如履,如清扫垃圾般扔进了另一半里。
他灵魂的另一半被他自己加上完全相反的封印,送还至犹格·索托斯手中。
作为学生的部分,作为实验品的部分,作为下属与副手兼所有物的部分,都包含其中。
没有“自我”的灵魂仅是空壳。
但因为属性相反的封印存在,如果枉顾那部分自我,强行将两份灵魂进行粘合,反而会导致其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
这种情况下,复制一个新的自我进行取代是最合适的,也是最简单的做法。
可门之主不打算这样做。
祂对少年的容忍——或者说宠爱,高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仅仅只是这种程度的挑衅还不足以让祂降下雷霆盛怒。
何况,如同抹除蚂蚁般将少年的存在抹去,那未免也太过宽容。
很久前他就希望得到可以永恒的安宁,真正迎来永久意义上的死亡。
只是犹格·索托斯从来没有允许过罢了。
世上没有比犹格·索托斯更了解少年的存在,尽管祂有时完全无法理解对方身上那种无意义,被人类叫做“勇气”的东西。
但祂知晓如何逼迫他做出选择,逼迫他主动放弃。
少年无论如何也不愿完全割舍的“人性”,即是他的弱点。
现在,因为仅剩下自我,这个弱点被无限度地放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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