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是秦王的狗,应该不出意外的话,是最好的那一条,唐秋生出了口气,所以我为什么要在意这件事呢。
如果自己真的呆不下去,那就逃走就行了,叫人把这个可能性剪掉,应该自己还不至于坐牢,顶多被没收执照。
她从某种程度上,并不完全是个人类,唐秋生从很年幼的时候,就意识到这点了。
毕竟人类是不可能随随便便打个响指就从一个地方消失,然后从另外一个地方出现的。
但她也不可能是个仙人,她还没有那么自在清净。
我和所有人都不同,她想,然后她拿起了衣服,开始穿在身上,然而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所以可以说,所有人都和别人不同。
她穿好了衣服,然后掏出了面镜子看了看,自己现在就像个普通少年一样,未成年的,看不出什么过多的第二性征,这副样子的说服力估计很有限。
但是韩非也不是只要去个九旬老者就能搞定的人。
于是她出了口气。
她合上了眼睛,然后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啪。”
少女一瞬间消失在了庭院中。
她有异术,有异能,她也从未掩饰过这一点,毕竟按照她的历史常识来说,只有仙人这两个字作为名号,才能对这位空前绝后的帝王产生影响。
她没有直接降临在廷尉大人提供的地址那里,而是提前出现了在偏僻的小巷中,然后走到街上去,再顺着地址摸过去,正常地登门造访。
如果突然出现在别人房间里,有心理准备还好,没有的话,估计后半辈子都得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了。
当然这个时候还没有精神病院,这就更困难了。
然而这是她第一次走上秦国的街道。
很平整,每条道路都拐出一个漂亮的直角,这时候的君王大概还没有后来的那么生性多疑,因此树木很多,没有和刺客被迫连坐。
她顺着道路看了过去,看到了尽头的秦王宫,覆压于国土之上的,巍峨的宫室,虎视狼行地如一双不会休息的眼睛一样盯着东方的沃土千里。
据说历代秦王的宫室均是坐西朝东,以表不忘中原之志。
她看到太阳正好悬在宫室的对面,这个传言是真的,每天秦王上朝的时候,都会面朝着他们祖祖辈辈不忘的东方,每一代秦王都被这个愿望紧紧地牵引着,没有人能忘记东方,也没有人能忘记他们共同的,代代相传的愿望。
一统中原。
战乱可平,众生休息。
黄土上是秦人。
他们走在街道上,熙熙攘攘的,各自有各自需要忙的事情,唐秋生认真地端详着他们的面貌,有阳光留下的痕迹,有泥土留下的痕迹。
看上去足够辛苦,但是似乎并不悲苦。
因为他们也有一个愿望。
如果大秦能够一统中原,他们就可以得立军功,然后步步高升。
只有在秦国,他们才能拥有这样公平的出路。
只要你有才学,君王就会任用你,只要你有武功,你可以获得一官半职。
所以目前什么样的苦难都是可以忍耐的。
因为他们拥有最珍贵的东西,未来和希望。
所谓的贩夫走卒就是这样一群人,若是你在前面放一块胡萝卜,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地动起来,然而当他们发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碰到那块胡萝卜的时候,当他们发现自己努力了太多却只给他人做了嫁衣裳的时候。
他们就不再动了。
这是人之常情。
所以秦国能拥有比六国更多的人才,拥有更勇猛忠诚的军队,从来并非偶然。
对于不得志的士子来说,秦国是最好的理想乡。
“这里外乡人很多的,”李斯说,“当然我也是外乡人。”
但是如果韩非呆在韩国的话,他就是不折不扣的特权阶级,虽说还是可能不得志,但这不是最好说服他的理由。
那么,愿望呢。
韩非的愿望已经写在了他的书里。
六王毕,四海一。
他在期待一位空前绝后的君主的诞生,结束战乱,结束这长达几百年的倾轧,这个世界已经受够了,每个人都受够了乱世。
不知道明天会不会被征兵,不知道后天会不会有外敌来犯的日子,人不如狗的勉强活着。
她按照李斯给的地址,敲了敲那扇门。
“请进。”她听到了应答声。
于是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推开了门。
公子非在等她。
韩非是个什么样的人,后世人有很多揣测,她当然也看了不少,有人觉得他是翩翩贵公子,有人觉得他是个刻薄的家伙,对此世苍生全无半点怜悯。
然而韩非就坐在那里,看着她,日光从窗子里透进来,在地上形成一个个的圆点。
他年纪不轻了,算起来他今年应该有五十岁了,鬓边的头发里掺了几线白色,岁月让他显得冷漠而凉薄。
嘴唇很薄,眼睛很明亮,干净的衣领包裹着他的脖子,脆弱的,能看到细细血管的脖子。
好像在宣布着杀死他并不是什么难事。
唐秋生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先生何以见教。”他慢慢地说。
唐秋生咽了口唾沫。
“不敢当。”她说道,移开了目光,“我不过一介无名小卒。”
“那我不过待死之人。”他说话很慢,似乎很担心自己被某个字句卡住,但是吐出了内容却是冷峻而犀锐的。
“何以见得,”唐秋生垂下了眼睛,“我听闻,廷尉大人全力保举与你,秦王想要将你引为师长。”
中年男人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似乎希望自己说话能顺畅几分。
“若他真的想把我引为师长的话。”他停顿了一会,感觉自己似乎可以,又继续说了下去,“那么不杀死我,我可不会给他出师。”
唐秋生猛地抬起了头,和对方视线相交。
还真是麻烦啊。
果然像李斯说的,韩非是最不肯接受皆大欢喜结局的那个人。
唐秋生倒也从他的书中读出了些什么,如果是要做他心目中的雄主的话,自己这种人应该是率先清除的。
少女一瞬间显得垂头丧气了起来。
公子非垂着眼睛看着她,为什么会有素不相识的人来做这种无聊的事。
为什么自己就把自己心中所想就这么说给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听了,莫非是太久没有人听过自己说话了。
不忍心,他瞬间捕捉到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他不忍心蒙骗这个人,反正自己的道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他就算有什么歹念,也伤不到自己了。
但是他不会伤害自己的,不知道为什么,就会这么想。
可能是因为太浅显了吧,这个人就像是一张白纸,或者一潭清水,而这种人却也是最危险的,因为他们只要有想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会保持着最开始的热情,坚持到底。
于是他坐正了身体。
“先生有何见教?”他重新问了一遍。
唐秋生抬起了头,然后出了口气,“公子不想看到自己的愿望成真么?”
“没必要。”韩非回答道,“既然是已定之事了。”
我活着干什么呢,看到最不中用的韩国第一个拿来祭旗么。
然后我还要为即将冉冉升起的新帝国鼓掌庆贺么。
他知道什么是对的,也知道什么是好的,但是他不愿意去选。
就让我结束在这里吧。
韩国还有一丝念想,而我也知道,我的想法会活下去,所以我决定把生命终结在这个时刻,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选择。
“你是谁派来的,”韩非深呼吸了一下,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气息,确保自己的语句还算连贯,“廷尉么,还是秦王?”
唐秋生出了口气,她不喜欢说谎。
于是她抬起了头,“有什么区别么?”
韩非沉默了一会。
“我只是奇怪,李斯是我的师弟,他行事我很熟悉,”他停顿了一会,“秦王若是看懂了我的书,也断然不会有这种想法。”
“所以应该都不是。”韩非断定道。
坐在他对面的少女笑了一声。
“唉,”她的声音轻快了几分,“公子也有猜错的时候啊。”
韩非微微前倾了身子,他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怎么可能算无遗策。
“他们都说,想说服公子呢。”少女竖起了两根手指,似乎想要指代两个人。
“他们两个都这么觉得的。”她说道,“他们都派我来的。”
韩非抽了口气。
李斯在来的路上被车撞了么,要紧么,对方赔药钱了么,感觉是撞到脑袋了。
或者是掉到坑里了,被门夹了。
一瞬间他的大脑里掠过了无数种可能,或者是被人掉包了。
“公子在想什么?”唐秋生歪了歪头,好奇地问道。
“我想见见李斯。”韩非问道,“你所见到的人,可是个地道楚人,皮肤白,五官圆润,个子比我高点,年纪比我略小点。”
急的都不口吃了呢,唐秋生忍不住在心里想,果然口吃应该算是心理疾病吧。
他是在怀疑自己的师弟已经遭遇不测了,现在的是被掉包了么。
不过,你们这是什么扭曲的师兄弟感情。
上一秒说,如果是他的话,肯定会杀了我的。
下一秒又害怕他现在已经挂了。
她想起那位廷尉大人也是上一秒钟我已经给他想好了八百种死法,下一秒钟我说实话真的不想让他死。
荀卿的精神状况,真的还好吗?
但是我感觉很困惑啊。
少女歪着头,发出了一声“唉”的声音。
“就是这个,”她说,“你觉得他该杀你,难道他死了,你不该开心么?”
韩非坐了下来。
这年轻人不像会说谎的样子,刚刚确定不是抛出来试探自己的。
不像。
他现在有点不懂了。
“我也不懂公子你了。”唐秋生诚实地说,“廷尉大人和我说起了,昔日里荀卿和应侯的事情。”
听到荀卿的名字,韩非坐定了几分。
他拿起杯子来,喝了半口,“他是想劝我和先师一样。”
“自己去建个学宫,然后教几个学生么。”
唐秋生点了点头。
“那他能如应侯一样知进退吗?”韩非问道。
唐秋生很想说,如果从我知道的资料来说,毕竟史上的应侯可是自己激流勇退,辞职回家,算是在伤亡惨重的历代秦相里给自己迅速抢了个善终,对于李斯来说,好像有点难,于是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写的了。”韩非说,“我也没有什么可教的了。”
唐秋生呼吸了一下,她终于等到这句话了。
不妄她补了好几天哲学书,还顺便查了查政治学,搞得跟临时抱佛脚似的,但是也不需要太懂,应该能有几个原理拿出来吓唬人一下就行了。
而且她查到了一个好东西。
关于为什么董仲舒,关于韩非的东西没法独立统治这个国家。
如果我能抛出新的问题给他。
那么他应该会对生命突然迸发出新的兴致吧。
我也能给秦王证明一件事。
皆大欢喜的结局是存在的。
虽然人生多遗憾,但是我们还是有可以做到的事情的。
我,也想给你,和你的帝国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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