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希望
从前人类抱怨过无数次, 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却没有带上他们。
人类就像是被历史抛弃的孩子,所有生物都在因污染‘进化’, 只有人类在一点点被历史的滚轮绞成灰烬。
如今污染终于轮到他们了, 却只有对未知结局的恐惧。
“那污染源是什么……裂缝, 还是之前那个桑觉?”
“应该不是,从目前数据来看,越靠近极乐之眼的安全区受到的影响越大。”希尔否定道, “况且之前已有研究依据证明,桑觉应该对污染有净化作用,且污染感染他人。”
“可那针对于污染基因的净化……精神体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也能起到作用吗?”
“不清楚。”尤金道,“从莉莉安所说,她之前一直陷在浑浑噩噩的状态里,但只在七区与桑觉有过一段短暂的远距离接触后,就开始慢慢好转了。”
“如果目前安全区遭遇的‘精神污染’与莉莉安之前遭遇的是一样情况,那为什么她没有出现自毁行为?”
“既然二区没有集体自杀,那说明这种污染仍旧存在个体差异。”希尔道, “也许与莉莉安同行的研究员就因为承受不了污染死去。”
“这么说的话,只要桑觉在的地方就是安全的?”
“就算将桑觉控制在主城, 还有其它那么多安全区怎么办?”
“所以还是要解决其根源。”院长双手支在桌上,撑着眉心, “从目前局势来看, 桑觉未必能结束污染,但却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如果说只是怪物侵袭, 他们还能培养士兵、制造武器去对抗,可这种看得见摸不着的‘污染’却令人手足无措, 连研究的方向都没有。
摸不到实物,看不见本质。
人类一切研究的根本都基于“存在”,而污染并不存在实质。
“极乐之眼位于一号裂缝,一号裂缝又几乎是所有裂缝的中心区域——”
一名研究员播放了最近才拍下的视频——错落有致的山谷耸入云端,黑沉的天空压至三分之一处,但令人惊叹的是,两山谷间竟然溢出了瑰丽的流光溢彩,似聚集了所有颜色的极光,但两色之间又有空白。
它似乎独立存在,并没有让周围的环境更亮,天空依旧黑沉,环境仍旧灰蒙蒙一片。
“如果米莉博士音频里所说的‘门’真实存在,这下面就是最可能出现‘门框’的位置。”
其实他们无法笃定,可他们没有能力去探寻地底其它位置,霍将眠带下去的一千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地底的世界不是他们该探究的,也没有对应的能力探究。
从一百多年前开始,陆陆续续也下去了几千人,除去莉莉安和霍枫竟然无一例外。
“前几天霍中将从废墟带回来了一些书籍,我去看了看,发现了一些大概六百年前的史记传闻。”’
尤金将资料投放到屏幕上,继续说道:“历史上关于地底的假说一直很多,例如我们之前讨论过的地底空心说,地底磁场论,地心人等……但都没有实际依据,可通过这些记载发现,前人在坍塌历之前对地底并非毫无探索。”
“例如这本书里就曾记载过,白昼纪就曾有过一名名为汉斯的巡航飞行员曾因意外坠机,卡在了一条望不见底却极为狭窄的深渊裂缝之中,等他爬出去,在深渊两壁的石洞长廊里摸索了很长一阵,他感觉到自己在一路向下,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看到了不远处的‘门’。”
所有人的视线都在‘门’字上。
“汉斯是这样描述的,‘说是门并不准确,它并非我们所理解的一切材料的门,它是天然形成的幕布,是一道液态流动的墙,和黑洞一样华丽,无数藤蔓从内里穿出,将它裹挟。它仿佛通往另一个奇幻的世界——事实也是如此。’”
这段时汉斯的自述。
在他看来,当时的自己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明明恐惧万分,却依然控制不住地想要探究……他扒开粗大的藤蔓,越过了那道‘门’。
就像穿过了比水更为浓稠的液态物质,再睁眼,就置身于一片黑暗黏稠的世界,寂静、阴暗,数不清的树木藤蔓交织,仿佛已经生长了千百万年,一望无际。
汉斯将其称之为“地底森林”。
他只在地底森林待了不足十分钟,他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恐惧始终缠绕着他心头,每走一步都觉得有怪物在暗处注视他,直到一道四肢狭长的怪影出现在面前,他连偏头看去的勇气都没有,直奔‘门’的方向逃亡。
他最终还是逃离了地底,并获救了。
然而没等他松口气,却感觉救助他的人使用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电子产品,衣服也是他从未见过的款式……
一问才知道,地表已经过去了20年。
随后汉斯的事便上报了政府,但再下去寻找,却怎么都找不到那个所谓的‘门’。
这个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至于后续是怎么处理的,始终没有相关资料,就连007也找不到。
“这故事真不是编的?那时候巡航员的直升机上会配备氧气瓶?”有研究员疑惑,“如果没有氧气瓶,他是怎么到达地底的?”
故事漏洞确实很多,比如说这么长的时间里,汉斯吃的什么?他看见的怪物为什么没有追出来,地底既然没有光,他又为什么能夜视?
说不通的问题太多了,也许对于过去的人来说,这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地底传说。
但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却很有参考价值,甚至可以断定汉斯所经历的一切就是真的。
“先把‘精神污染’的事上报,至于其他的,就看军方能不能控制住桑觉了。”
桑觉回到主城的消息还在封锁中,其他人都被瞒在鼓里。
众研究员慢慢散场,希尔依旧坐在位置上,一头金发散落在椅背后方。
尤金路过,拍拍她的肩,道:“这件事没有对错,只有立场。”
“嗯。”
研究员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唯独希尔在空旷的会议室坐了很久。
她只是在想,就算污染解决了,人们接下来要用到的很多资源都是安娅博士给予的……然而他们却要靠伤害安娅视为孩子的桑觉来结束污染。
也许不算伤害,但桑觉却可能失去自由。
如果当初安娅博士没有抱着私心把桑觉送到未来,那此刻的桑觉或许已经抱着安娅博士的墓碑沉沉睡去,他们这些后来者永远不会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小怪物存在,更没有希望结束污染,一切将陷入死局。
“007。”希尔忽然唤道。
“我在。”会议室里响起冰凉的机械女声。
希尔问:“你能结合已有信息计算出桑觉结束污染的可能性是多少吗?”
007很快给出了答案:“0.2%。”
目前人类对‘门’的存在依旧处于揣测之中,没有证据佐证。
希尔喃喃道:“这么低……”
007说:“如果没有桑觉,人类自我救赎的可能性为一千亿分之一。”
……
霍延己带桑觉回到了许久不见的公寓。
桑觉发现自己的酒都被搬到这里后,就执意要调酒给霍延己喝,势必要灌醉他。
“你现在是休息时间,可以酗酒。”
霍延己嗯了声,按照桑觉的要求将淡蓝色的酒水一饮而尽。
桑觉紧接着又来了一杯,看着他喝下才问:“你醉了吗?”
“也许醉了。”霍延己看着他。
桑觉不够满意。
他觉得霍延己还是寻常一样,没太多区别,他想看己己为自己展露不同的一面。
直到第七杯烈酒下肚,霍延己终于扯了扯衣领,露出一片红的脖子与锁骨,桑觉盯了很久,突然说:“我们就要再也见不到了。”
“嗯?”
“我想和再睡一次觉。”
“……”霍延己靠住椅背,姿态又松散又紧绷,矛盾至极。他说,“桑觉,喝醉的人没办法ying起来。”
“真的?”桑觉走过来,试探地坐到霍延己腿上,没感受到拒绝后,才慢慢靠近霍延己的嘴唇……
就要碰到了。
但忽然,一只大手握住他的腰,往后拉开彼此的间距,仿佛在说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无法跨越。
桑觉抿了下唇:“你之前说,人类和没有感情的人也能做ai……你可以没有感情地和我做ai。”
“……不可以,桑觉。”霍延己的声调绷得很紧,酒精为周围的气氛染上了一丝疯狂与压抑。
他的不可以具体在说什么,桑觉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现在想要什么。
尾巴比手更快一步,缠上醉酒后难以起立的地方,然而不过一秒,就感受到了膨胀。
桑觉呆了一下,忽而意识到,面前的人类比他表现出的气息还要渴求自己。
“你——”
桑觉只吐出了一个字,身体便腾空而起,霍延己像摆布洋娃娃似的将他砸在桌子上,利落粗暴。
只不过一手垫在了后脑,一手垫在了腰上,只有屁股砸疼了下。
桑觉乖顺地躺在桌上,仰视着霍延己。
垫在后脑的大手缓缓下移,握住他脆弱的后脖颈,后腰的手腾出来,撑在耳边。霍延己的声音低哑至极,额头青筋蹦了两下,眼底克制浓郁得几乎要溢出来。可最终,他闭了闭眼,状似平静地说了句:“桑觉,在前往地底之前,你都还有得选。”
桑觉感受得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握住后颈的那只手颤了两下。
霍延己像是被生生撕裂,灵魂支离破碎。
桑觉抓着他的手臂,道:“我没有很喜欢这里,博士不在了,你和007都没有选择我,都不要我,那我就走了。”
霍延己睁开眼睛,深深吐了口气,带着酒水的烈香。他抽开手,转身离去:“你想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老婆。”桑觉打断他,很小声唤道。
霍延己顿住,听到身后的人说:“我想和你登记结婚。”
说这话时,桑觉的表情不难想象,纯然安静,用那双漂亮的黑色眼睛注视着他的背影,不是央求,也没有卑微,仿佛只是道出一个再理所当然不过的要求。
作为一只非人的怪物,桑觉从未追求过人类各种形式意义的东西。可这些日子,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人类伴侣都会追求这么一张纸。
至少这张纸可以对全世界人宣布——
霍延己是桑觉的人。
他们曾密不可分,是彼此挚爱的人。
霍延己保持着背对的姿势,不知道站了多久,也许是十秒,也许是十分钟。
总之他再转身就带起浓浓的暴烈情绪,撕碎了裹挟桑觉身体的那层薄薄布料,碎步落在桌上、沙发、地上……
大腿架在了宽厚的肩上,不用担心坠落,容易犯错的玩意儿拥有了主人刚刚求而不得的吻。
桑觉脖子向上拱起一条脆弱的圆弧,他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有一瞬间觉得,此时的己己已经彻底变态,只是想禁锢他一起溺毙爱欲的深海。
身体已经不受控制的桑觉控制不住喘息,不过大脑的口吐胡话:“你吃掉它,我就剩下一根了……”
第142章 五区
桑觉再一次感受到那日梦见坠入深渊裂缝的滋味, 只不过这次是清醒的。
可能也并不清醒。
窗外的凉风呼呼刮进来,灰色天际一眼望不到边。不同于衣冠整洁的霍延己,桑觉浑身赤裸, 像条滑腻的鱼, 躺在待宰的菜板上, 因承受不了太过的欢愉下意识扭动挣脱,奈何腰上的手太强硬,无论他怎么挣扎都不动分毫。
其实他可以掀开的……可是没有舍得。
原来嘴巴可以碰那里, 原来他可以被一口吃掉。
没关系,还剩一个。
如果老婆很想吃的话。
桑觉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像会水的鱼儿进了不适应的深海, 清醒着沉沦坠底。
他睁大眼睛,又像在梦里。
世界被抛诸脑后,什么即将分离什么阴谋诡计全都消散在迷离的泪雾里……昏暗的天花板很清晰,又那样模糊。
他要碎掉了,又或要溺毙。
他没有人类伴侣那种让高位者低下头颅的颤栗,却使让的想法更为坚定……他不要把霍延己留在这罪恶的人间。
霍延己是痛苦的,他知道。
……
他们仍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即便是醉酒的霍延己也依旧克制,只道“不可以”。
从前霍延己说不可以的时候, 桑觉总是无法理解,现在却有些明白了。
这是来自一个人类中将的克制, 克制着不去欺负一只什么都不懂的龙。
他霸道地撞进霍延己怀里, 要抱,要用力地抱。
只有这样, 他才能有所归依。
脸贴着脖子,徐徐夜风吹进来, 炙热的空气夹着热烈的酒气,谁都没有说话。
“如果我回到地底了,你会想念我吗?”没等霍延己回答,桑觉又补充道,“不许说不会。”
“可能会。”
“为什么是可能?”
“因为那是还没有发生的事,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哦……”桑觉突然抵开霍延己的肩膀,像个提起裤子就不认人的渣龙,“你不去刷牙吗?”
据之前的观察,霍延己可能算不上洁癖,但肯定是爱干净的。
“没关系。”
霍延己闲散的、用指腹撇了下并没有异物的唇。
桑觉舔了下嘴角,跑去门口,从自己外套里拿出了一颗浅绿色的宝石。
霍延己一直注视着他的动作,一眼就认出来这不是之前的那些宝石之一:“哪来的?”
“敲诈凌根的。”桑觉手心朝上伸出手,示意霍延己把宝石拿走。
“给我?”
“嗯。”桑觉认真道,“没有伴侣关系的人做爱是要付服务费的,刚刚我很舒服,谢谢你。”
“……”那一瞬间,霍延己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想把科林拎出来揍一顿的日子,也不知道科林具体教了桑觉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现在回忆起来已是物是人非,科林在五区,卫蓝守着地下城片区,隔着几千公里遥遥相望。
忙碌的军事让他们无暇去想私情,或许只有偶尔松懈下来,才突然想起自己心里还惦记着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
霍延己缓缓接过那颗浅绿色宝石,垂眸不语。
一夜过去,城内又多了四名自杀的居民,这还只是发现的,按照数据比例分析,没发现的至少不下两位数。
也因此,本该休息的霍延己一大早就参加了一起会议。
研究院将之前的发现报告给了军方,尽管觉得不可思议,军方脸和巡防营还是迅速反应过来,加强了巡逻制度。
他们没有公布匪夷所思的“精神污染”,不管真假,都只会引起更大的恐慌。
对于站在高位的人来说,无论发生什么,掩瞒永远是第一反应,为了维持稳定。
桑觉去接了霍延己,也看到了和霍延己一同出来的凌根。
两人泾渭分明,凌根几次欲言又止,都被霍延己的冷漠逼退。最终他还是远远的说了一句:“爆炸的事我很抱歉。”
霍延己看到了不远处戴着口罩的桑觉,回眸一瞥:“你应该去跟死去的、还躺在重症室的两位士兵说。”
凌根沉默地垂了眸,为达目的让两个无辜的军人徘徊在生死边缘,他心里无愧吗?必然有。
可再来一次,他仍然这么选择。
“延己——”走下台阶,侧边正要坐上车的老上将忽然叫住了他,“你需要的资源都配备好了,兵力也得到了审批。”
霍延己嗯了声。
老上将说:“你放心,凌根做的事,我一定会给出对应的惩罚,不会让那个上尉平白死去。”
霍延己道:“希望您信守承诺。”
“一定。”老上将予以肯定回答。他透过车窗看着霍延己,顿了片刻道,“延己啊……这一路小心。”
霍延己没回答,老上将似乎也没期望他回答。
车窗缓缓合上,车辆启动,老上将转头看向另一边车窗,与站在对面建筑长廊下的桑觉对上视线。
许久,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挺拔一辈子的腰身忽然软了,靠向椅背无力地闭上眼睛。
“要提前出发了吗?”桑觉看着朝自己走来的霍延己,问。
他没像从前一样,问霍延己城内是否发生了什么大事。不过不用问,他也能感觉到与众不同的气息。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发生一些悄无声息的变化,甚至能在空气里看到一些细微的黑色雾气,但旁人似乎毫无所觉。
桑觉猜到,昨天那个自楼顶越下的人类应与这些变化有关,主城的人都在变得奇怪,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他们看起来都变平静了,今天游行抗议的人都少了很多。
“嗯,最好提前出发,如果你不想也不用勉强。”
因为“精神污染”这一突发状况,他们的行动要快,知道该次计划的上层只想尽快满足桑觉,解决这次的乱象。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没底,谁都不清楚桑觉是否能真正地结束污染,这只是最后的放手一搏。
他们本还抱着侥幸心理,就算桑觉无用,至少也能再对抗苟活百年,说不定就会迎来转机。
可污染瞄准了人类,它比基因污染更不可控,看不见摸不着,更大的未知危机正在悄然来临。
人类就要撑不住了。
“那就提前出发吧。”桑觉不想再被诡异的目光注视了,也不想再走两步,就看到人类坠落高楼,血淋淋地砸在他眼前。
他视力和嗅觉又好,永远是第一个发现的。
他不喜欢这种丑丑的、充满腥味的场景。
也许是因为霍延己不喜欢。
而霍延己这边,由于手里事务都在被桑觉掳走的那七天里交接给了其他人,还没完全接手回来,因此这一趟前往也没有太多公务交接,可以说一身轻松,说走就走。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
他们去登记结婚了。
很低调,没有见证人,除了工作人员都没人知道。桑觉生疏地背着誓词,不想等会儿出糗。
“两位请在这里签名。”
“好的。”
桑觉认真地在伴侣那一栏,一笔一划写下“桑觉”两个字。
他想起米莉对他很凶,一直到六岁他都还不识字。但博士会很耐心地握着他的手,教他怎么拼音,怎么写名字。
他率先学会的前四个字就是“桑觉”和“安娅”,学会的前八个字多了一个“王子”与“恶龙”。
彼时年幼,单纯的小恶龙真的以为王子和恶龙会像某些童话故事一样成为朋友。
肯定是不正经的童话故事。
写下最后的竖弯钩,桑觉盯着结婚登记的宣誓词看了很久。
直到霍延己问:“后悔了?”
“没有。”
桑觉把纸递给霍延己。
霍延己写得也很认真,但也很快,他的字迹潦草而锋利,与桑觉的工整秀气是鲜明对比。
“盖完章,再拍个宣誓的视频就结束了。”
“好。”
·
桑觉一路很安静,只是晚上要霍延己抱着才肯睡。
如果霍延己说“不可以”,桑觉就会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霍延己,仿佛在说“我都要死了,这么一小点要求你都不满足我”。
明知道桑觉故意的,最终还是会以霍延己的微叹与妥协作罢。
不止是桑觉安静,霍延己也一样,除去桑觉被凌根带回来的那天失态过以外,当下又恢复了寻常的姿态。
不过和过去的沉稳冷静不同,霍延己身上也多了一股说不出的‘静’。
一直持续到了五区,见到了久违的科林,这份奇怪的氛围才被打破。
桑觉学着人类打招呼的样子:“好久不见,科林。”
“中将……”科林先向霍延己敬了个礼,随后才情绪复杂地回道,“好久不见,桑觉。”
相比较其他偏远地区,五区离主城算很近了,也一直有战略往来,科林对桑觉的事情基本都清楚。
自己认识的那个单纯少年竟然不是人类……转念一想,又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
人类怎么可能这样美好。
桑觉观察了会儿,说:“你长胡子了。”
科林下意识哂笑一声,予以了往常的态度:“太忙了,没空刮,卫蓝又……”
顿了顿,他轻声补充完没说出口的话——“卫蓝又不在。”
科林这会儿的形象确实不太中看,不比和平年代的军人,他又驻守了常年战乱的五区,“邋遢”是常态,头发乱糟糟的没时间打理,脸上时常灰一块白一块,皮肤也粗糙了很久,原本就毁容的脸显得更为难堪了。
科林的胡子拉碴至少一周没刮,早知道中将会来,他就提前打理一下了,然而却是临时收到的消息,还得保密。
他不知道中将这趟来是为了什么秘密任务,但看到旁边本该被控制的桑觉,也能猜到这次任务与桑觉有关。
他们只有短暂的五小时会面,修整片刻,便要前往一百公里外的废水研究高地了。
科林带他们来到五区内有名的小吃摊前,有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食物。
五区比主城破旧多了,到处都是倒塌的高楼,街巷也脏兮兮的,来来往往的人都充满在刀尖摸爬打滚的戾气。
和主城相比,五区就像被遗弃的贫民窟,想要发展起来,不仅要解决怪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科林正在点单:“虽然食材可能有些奇怪,但味道都不错。”
桑觉突然戳了他一下。
科林下意识偏头:“怎么了?”
桑觉问:“你不怕我吗?”
科林一愣:“怕你干什么……虽然你比我牛逼,但我又不跟你打架。”
霍延己安静地吃着小食,看着这两人互动。
“现在你相信我能打得过你了吗?”
“相信,相信。”
科林一哂,这才回忆起刚熟起来的时候,自己曾认为桑觉就是个小花瓶,还开玩笑地嘲讽过人家打得过谁。
现在看来,应该说有谁是桑觉打不过的。
桑觉又扎来一刀:“我有老婆了。”
“你不是……”科林偷瞄了眼霍延己,把那句“你不是早有了”憋了回去。
“我们登记结婚了。”
一旁的霍延己并没有对“老婆”这个称呼发表微词,显然已经习惯,甚至对桑觉的宣誓主权嗯了声。
“恭喜……”科林下意识道喜,可转而心里就升起一股悲凉,为自己和卫蓝,也为桑觉和霍延己。
他们天然对立,注定得不到好结局。
吃完饭,在安排的住处休整会儿,他们就该出发了。
霍延己说该起床的时候,桑觉还趴在霍延己身上,就像过去无数次睡姿一样依赖。
脸颊贴着胸膛,桑觉安静听着霍延己的心跳声:“为什么人类的心脏挖出来,就活不了了呢?”
“这很复杂。”但霍延己还是简单地概述了下原因。
桑觉哦了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不要他们了,就我们两个人去吧。”
“嗯?”
“用不上他们的,只会拖后腿。”桑觉撑起身体,忽然道,“士兵很容易死光光,如果只有我和你的话,我会保护好你,也会帮你完成任务。”
霍延己与他对视了会儿,彼此眼里都藏着各自的心思,他道:“想要毁掉废水高地,还需要很多爆炸物,它们很重。”
“我可以变回龙飞过去,多重都可以带。”
“不恐高了?”
桑觉点了下头,安静了会儿,又随口道:“但龙总是要长大的。”
心脏意料之中地一抽,又扎进一根新的刺。霍延己早已习惯,面上依旧平静:“好,等我安排好他们。”
桑觉耳朵动了动:“嗯……”
他盯着霍延己起身离开的背影,许久没动。
这些天,全世界似乎都是一个天气,太阳完全消失了,沉沉的黑云笼罩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桑觉走到窗口,似乎伸手接住了什么。
然而若有外人在这里,就会发现他手里空无一物。
桑觉“抓”住了一缕细微到几乎不容于眼的黑雾,又歪头看向沉闷的街道。
五区也受到了影响,一些居民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嘈杂视若无睹,冷淡平静,却又时常盯着某处或某个人看,令还清醒的人毛骨悚然。
好像正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抽离七情六欲,属于人类的特性正被割离。
污染造就了一群宁静的疯子。
第143章 废水
桑觉不知道霍延己怎么安排其他人的, 但走的时候确实只有他们两人。
霍延己背了一个很重的包,里面都是他们这一趟需要的东西。
桑觉其实不理解为什么有他了还需要高伤害武器,但也没有追问。
桑觉先露出了尾巴, 就听到霍延己说:“不用变龙, 开车过去。”
桑觉看了眼阴沉沉的街道, 还有压抑的人群:“可是飞过去快一点。”
霍延己道:“有一段地形很危险,飞行容易被攻击。”
桑觉慢吞吞地哦了声。
他们换上便装,随着人群在破败的城门口排队出城。
五区现在很危险, 东边城区一直处于和怪物的作战中,但仍持续有佣兵前往野外搜寻资源。大家都习以为常地做着该做的事,迎接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死亡, 没人惊慌失措,也没人充满愤怒。
和主城相比,五区的日子显然更艰苦,排队的佣兵几乎没几个人穿着完整干净的衣服,有的野外作战服甚至已被血迹渗透,不像主城进城都需要全面清消。
“今天队伍怎么这么慢……”
“最近怎么回事,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说不上来, 我眼皮跳好几天了。”
前面明显是一个队伍的佣兵窃窃私语,几人戾气很重, 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常年在生死边缘厮杀的人,个个身形高壮, 皮肤是偏黑的小麦色, 脸上疤痕更添凶狠。
发现桑觉在看他们,其中一个瞥来一眼, 倒没有轻视,只是不在意地说了句:“现在这世道, 什么小家伙都要被逼着出城了。”
“不出城就饿死喽。”
桑觉收回目光,往霍延己身边靠了点,抓住他的衣角。
五区的居民鲜明概述了一件事——
只有满足了基本需求的人才有精力追求其它利益,什么阴谋诡计,什么谎言利益,通通靠边站,连呼吸都成问题,哪还想得了那么多。
霍延己和桑觉都戴了半截面罩,五区奇装异服的人很多,倒也没引起太多注意。
出城队伍像一条长龙,以龟速缓慢前进,身后也不见缩短,不断有人挤到末尾排队。
前方的佣兵点了根烟,时不时就回头瞥上一眼。
虽然戴着面罩,但桑觉的眼睛确实漂亮,露在外面的皮肤白得不像话,像是那种活在史前文明社会的小少爷,矜贵又纯情。
被他抓衣角的霍延己又过于冷淡,配合桑觉依赖的小模样,很容易让人想歪。
佣兵眼里闪过一丝同情,主动搭话:“你们这是要去沼泽地?”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野外经验丰富,光靠装束就能戴着面罩,沼泽地有瘴气,佣兵。
桑觉不清楚要经过哪里,他拉拉霍延己的衣角,示意他来回答。
霍延己声线冷淡:“经过。”
“两个人去这么远?最近外面乱得很。”这名佣兵看了眼没阻止的同伴,自我介绍道,“我叫裘岩,也要经过沼泽区,可以带你们一程。”
霍延己气质其实与佣兵格格不入,挺拔端正,但也没哪个佣兵会往军人身上猜,毕竟军人没空混在鱼龙混杂的佣兵群里,出城也有专用通道。
加上平日霍延己气场相对内敛,杀气没那么重,他和桑觉的组合就显得有些弱小。
霍延己道:“不用。”
裘岩瞥向桑觉的眼神更同情了,跟人也不找个厉害的,偏偏遇上这么自大的人。
“……”桑觉直白地问,“你在想什么?”
裘岩欲言又止半天,估计是怕说出来让桑觉被欺负得更狠,便作罢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大家目的地一样,一起也有个伴。”
“我有伴了。”桑觉认认真真地说,刚领过证呢。
他摸摸胸口的位置,那里有一张磁铁卡片。
桑觉记得在很多年前,人类的结婚证还是纸质的,如今都成了这种科技形式的磁片,刻着彼此的身份号与姓名。
也可以问登记处纸质版本的,但是要加钱。
纸贵得很。
桑觉没要,只把磁片打了个孔,用绳子套在脖子上。
别人都把结婚证物放家里,但他没有家,只能带在身上。
裘岩只能作罢,瞥了眼霍延己,为桑觉感到可惜。
“啊啊啊!!!!”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痛苦的惨叫鱼贯入耳,排队的佣兵如鸟兽散,顿时空出了最危险的地带。
桑觉动动鼻子——没嗅到怪物的味道。
气氛陡然焦灼,嘈杂四起,城墙边的士兵快速包围过来,霍延己余光一瞥,立刻捞起桑觉一个转身,堪堪避开冲刺过来的细长触手,转而便是“轰”得一声!!
身后的长柱直接被触手撞击得轰然倒塌,灰尘起了一地。
桑觉跟个假人似的,挂在霍延己的臂弯。怼进柱子的触手又以极快的速度收回去,稠浓的粘液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沿着粘液望去,其源头是一个穿着破旧的男人,正浑身抽搐,发病似的,无差别攻击所有人。
那头已经倒地了两个佣兵,被突如其来的攻击刺穿了胸口,死不瞑目的眼睛注视着暗沉的天空,鲜血横流。
霍延己手一横,将桑觉搂正进怀里,他刚摸到侧腰,便敏锐感知到一颗子弹透风而来:“砰!”
子弹正中抽搐男人的额心,他应声倒地,砸中了受害者的手臂。
开枪的正是默菲尔少将,与大半年前七区的那次碰面相比显得更为凌厉。五区军官不同于主城的沉稳,从上到下都带着一股匪气,跟在她后面的科林也被感染了这种特质。
默菲尔上次的伤势应该挺严重,左侧的肩膀显得有些无力,她皱眉问:“怎么回事?失序了?”
前往检查的士兵回答:“报告!不像失序。”
科林也问:“感染者?”
士兵道:“报告,正在排查。”
因为前面的佣兵又高又壮,桑觉站在人群里根本看不见,便执拗地要霍延己抱。透过攘攘人头,一身军装的科林与默菲尔并肩站着,胡子干净了很多。
霍延己与桑觉隐匿在人群里,安静看着他们处理这一切。
昨天见到的科林还有点从前的熟悉感,今天隔着人群观望却觉得他陌生了很多。不仅成熟稳重了很多,褪去了从前的那股愤青劲儿,还老了……心理和身体都是,做事和发令也都更干练有气势了。
桑觉认真点评道:“科林长大了。”
霍延己:“……”
他无意识揉了下桑觉的屁股,把人放下。
“摸我要给钱的。”桑觉拧眉。
“我们现在是正当的夫夫关系,刚登记过——”霍延己淡道,“何况你不是要回地底了,要钱做什么?”
桑觉一梗,故意说堵心的话:“等下次上来再用。”
霍延己道:“下次上来安全区可能就换通用货币了。”
“那给我……”宝石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桑觉就感觉到不对,他倏地转头看向那个被子弹击毙的男人——
对方身体竟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液化,很快就只剩下空落落的衣服,银灰色的液态物质蠕动着聚集到一起,引发了一众惊呼。
“类人生物!”
“怎么会有类人生物混进来!?”
虽然五区管理相对没那么严格,但让类人生物混进来也是重大失误了。
何况他们离各大裂缝都不近,很难碰上类人生物。
“怎么回事!?”
科林毫不犹豫上前,在液态物质凝聚之前再次将其撕裂打散。
他环顾四周,高声道:“所有人原地不动!要出城的即刻离开,留城的请配合接受检查!!”
在五区,出城只需要登记即可,进城的程序略复杂点。
一侧的裘岩等人立刻朝着城门涌去,不过还是回头看了眼戴着面罩的漂亮少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少年好像和旁边的男人咕哝了句:“我想吃。”
要是有人对他这么撒娇,还不得想吃什么都捧面前来,但那个态度冷漠的男人,显然不像会疼人的。
裘岩没空想太多,只感到一阵遗憾的怜爱,便被队友拉过了登记口。
霍延己看着桑觉:“难道我现在去找默菲尔少将,让她放着类人生物别动,你要吃?”
“……”桑觉抿了下唇,直白地对视着,“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餐了。”
霍延己轻吸了口气,喉结在对视中缓慢滚落。
桑觉甚至都不是故意的,语气没有故意卖惨扮可怜,撒娇的意思都没有,就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就让某颗心脏瞬间紧缩……千疮百孔中又多了一根新的刺。
霍延己发了条讯息出去,便拉着桑觉离开闸门。
他出示了一张特殊通行卡,士兵连身份卡都没检查,便打开特殊通道让他们出去了。
车辆需要去外圈的大棚里取,桑觉兴致不高地跟在身后。
直到坐上副驾驶,霍延己已经启动车子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敲响了车窗。
已经不是霍延己部下的科林行色匆匆赶来,递给桑觉一个玻璃器皿,道:“只能分你一小半,其它的还要拿去实验楼弄清楚怎么回事,这次的类人生物有点特殊,不像是外来的。”
收到消息后,科林便猜到是桑觉想要类人生物,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霍延己需要它更没意义。
不过最后这句话就有点诡异了,不像是外来的,还能是内部的?
最后,科林深深吸了口气,看向驾驶座的霍延己:“长官,一路平安。”
霍延己颔首,没说什么昂扬的激励话语,只有淡淡的四个字:“好好活着。”
“……是!”科林郑重道。
他熟练地启动车辆,袭起一地尘土。
科林远远注视着,眼眶有些泛红,他抬起手,坚定敬了个军礼,一直到装甲车背影消失在视野中,他才缓缓转身,面朝破败的城墙。
不知再次相见又是何时。
可比起重逢,对于他们来说更多的可能性是在突然的某一天,从军内频道听到对方牺牲的讣告。
……
要求得到满足的桑觉没急着进食,一直盯着驾驶座上的霍延己看。
被这样幽幽的目光盯着,多少会有种诡异之感,但霍延己显然习惯了,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方向盘也把得很稳。
只是苦了玻璃器皿里的类人生物,一直躲着桑觉手扶的地方,可劲儿往角落里缩。
“我知道。”桑觉收回目光,小声地自言自语道,“你是因为我要因为人类而回到地底,才满足我的所有要求……这叫内、愧疚,不是真正的爱。”
霍延己平静看着前方坎坷的泥路,他们先要经过一段地势缓和的平原。
“但是你不用愧疚,我是有条件的,也没有觉得这样不好,反正我也不喜欢安全区,只是回到原来的地方而已。”
“……只是回到原来的地方。”霍延己重复了一遍。
桑觉发出一声疑问的鼻音,等待霍延己的后半句话,然后却没有然后了。
他能感觉到霍延己的气息又绷紧了,好像在生气,好像又不是生气。
他没话找话说:“我和凌根他们谈了四个条件,他们都同意了。”
霍延己嗯了声,没有追问。
桑觉问:“除了去废水,你不想知道其它三个条件吗?”
霍延己道:“不用告诉我。”
桑觉抿了下唇,低头不说话了。
他打开玻璃器皿,给那团液态物质透透气,明明有缝了,它却不敢逃,只是往更里的位置瑟缩着。
桑觉把手伸进去,像揉橡皮泥一样把它一块块撕碎,看着它们本能地蠕动凝聚,再撕碎,再凝聚,周而复始。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天真又残忍的味道,但车里唯一的人类并没有制止。
辽阔的平原正在疾驰的车速中不断后退,远处的森林逐渐映入眼帘,周围躁动的怪物声律越来越多,桑觉习以为常无视着。
从显示盘来看,他们已经开出五区三十公里了。
倏然间,刺耳的急刹声响起,黑色的装甲越野车猛得停在森林与平原的交界口。
桑觉鼻子动了动,暂时没有怪物朝他们过来。
他又不确定地看了眼身后,平原深处确实有怪物的低吼,但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桑觉自觉他们在冷战,不想主动开口说话,就把一旁的地图塞进霍延己怀里,以为他是忘路了。
然而霍延己只是顺势握住他的手臂,在他疑惑转头时捏过他的下巴,突然倾身吻了上来。
主城出发前没有得到的吻。
急促的呼吸交错着,霍延己很快克制地结束了这个匆匆的吻。
他托着桑觉的后脑,也没撤开,只是抵着桑觉的额头,闭了闭眼道:“桑觉,你还有后悔的机会。”
桑觉搅弄了下手指,反问道:“为什么要后悔?”
“……”
是啊,为什么要后悔。
最爱的博士已经不在了,喜欢的人类都会在不久的将来一个个死去。而作为伴侣的霍延己,永远不能把他放在第一要位。
“你是在篡夺我逃跑吗?”说完桑觉又觉得不对劲,这个不能叫逃跑,于是他补充道,“篡夺我违约吗?”
“是撺掇。”
“哦……你是在撺掇我违约吗?”
“不算。”霍延己缓缓松开桑觉的脖子,目视前方,道,“你有能力离开,不受约束,最终结果并不受我控制——
“我只是在以律法意义上的丈夫名义……劝你想清楚。”
他们前几天刚在主城读过誓词,要相知相守,不离不弃,守护彼此的一切利益。
尽管他们知道誓词不可能实现,但还是读得很认真。
桑觉愣了会儿,下意识反驳道:“你是老婆,我是你的雄性,所以我才是丈夫。”
霍延己嗯了声。
桑觉有种一拳打过棉花里的郁闷感。
车子一直没启动,霍延己吃了点干粮,包里有三明治,桑觉也不感兴趣,把类人生物揪成一块一块的,吃甜点似的。
“我应当不会后悔的。”桑觉出神地看着远方,突然低声道,“我只是想完成博士的愿望。”
“你看过她的临终视频了。”霍延己陈述道。
“博士只有两个愿望,一个是我,一个是人类。”桑觉垂眸,黑长的睫毛轻颤,“可代表人类的那个愿望很大,代表我的那个愿望很小。”
这段日子,桑觉慢慢理解了,对于有些人来说,私人感情永远不会超越信仰与种族利益。哪怕是对人类恨之入骨的霍将眠,到死也都还做着对人类有利的事。
有些忠诚是刻在骨子里的。
桑觉不知道如果博士在这里会不会选他,但他不想被博士选择。
他不想要博士痛苦。
霍延己缓缓握住方向盘,骨节分明,手背青筋毕露,皮肤绷得很紧。
他今天未穿军装,但军装不仅仅是那套厚重的服饰……它无处不在。
幽深的森林吞噬了渺小的装甲车,周围光线骤沉,比夜晚还黑。
路上断断续续开了一个晚上,终于在第二日清晨抵达了废水研究高地外围。
废水的地势很微妙,在两个倾倒的峡谷下面,只有一条狭长的天缝能朝底下透过一点光。
桑觉变成恶龙,带着霍延己飞到最高处。
他俯视着这一切,看不出丝毫昔日研究所的影子。
如今的废水脏污,黑暗,恐怖。
昔日偌大的研究所干净、整洁、人来人往,不止有实验室,还有娱乐设施、人造森林与溪流。
桑觉眼睛慢慢红了,他呐呐侧头,确认道:“我们时不时走错了?”
“没有走错。”霍延己道,“陨石季的时候,这里受了重创,原本研究所的位置下沉,两边峡谷坍塌,形成了如今的地势。”
人类坐在恶龙身上,向着两峡之间的天缝俯冲。它当真极为狭窄,只够容纳一只恶龙展开龙翼。
而三角阴影里的内部空间又极为广阔,狭长的天光落在地上,只照亮了一条黑暗的区域,其它什么都看不清,也过分寂静。
桑觉选了一个较为平整的地势降落,他并脚蹲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看到一点熟悉的东西了。
龙眼穿破黑暗,看见昔日的研究所部分建筑被切开,斜斜地栽进地下,只露出建筑一角。而另一半还算完好的建筑也蒙了黑色的脏污,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其中还有一些凸起的深色物质,正在以人眼难见的速度缓缓蠕动着,说不清是什么。
至于桑觉曾经嬉戏过的溪流……他偏头,看向一旁缓慢流动的黑色污水。
恶龙爪子刚探出,就被霍延己拉住,道:“水里有巨蛭。”
废水到处都是藏匿在黑暗里怪物,污染性极强。
霍延己话音刚落,旁边就传来一点微不可闻的窸窣声。他脸色一凛,刚掏出枪,就见桑觉一爪子剁去,血汁飚了一圈!
被踩在脚下的竟然是一只有成年女人腿一般长且粗的蜈蚣,密密麻麻的腿挣扎着翘起,头部还试图反卷起咬穿恶龙的腿脚。
然而桑觉这一块的皮肤虽没有鳞片,却十分粗糙,刺破的难度极高。他高高扬起龙翼,像穿肉串似的穿起来砸向远方的巨石,“砰”得一声!
整个幽深的峡谷间安静两秒,很快,被砸得七晕八素的巨型蜈蚣便被围食了——
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格外密集,四面八方的阴暗处钻出了不少分不清种类的虫类怪物,分食着还剩一口气的巨型蜈蚣。
它不会叫,因此连濒死的声音都没发出。
“小心点,别用脚直接踩了。”霍延己早已戴上特质手套,表情不算轻松,“据之前的消息,这片黑水里巨蛭与水的密度是5:1,最大的蜈蚣约莫八米,八百斤打底。”
这种生物的移动速度还极快,动静也很小,稍有放松就完蛋了。
最恐怖的是,整个废水片区怪物与面积的比例是2:1,也就是说你目前随意脚踩的一片地,黑暗中都可能藏着不知名的怪物,正窥伺着你。
幽暗、潮湿的峡谷内部,是黑暗生物最好的繁殖地。
霍延己抬眸看去:“研究所百分之八十的区域都沉进了地下,我们先从这些表露的建筑进去,再往下。”
桑觉已经开始嗡嗡作响了,周围的怪物声律太多,密集到难以分辨每一道的源头。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二号裂缝坍塌,极乐之眼出现极光异象的影响,桑觉感觉这些怪物对他的渴求度更高了。
只要处于能感知到他的范围,它们会放过一旁的霍延己,毫不犹豫地袭击自己。
一道道深色的血液飞溅在空气里,光线太暗,地面或岩石染上血色也看不清。
桑觉干脆用龙爪抱起霍延己,直接撞破高处的一扇玻璃,俯冲进了半截建筑中。
然而里面也不太平,密密麻麻的黑色幼虫汇聚在一起,就像一只巨型怪物,蠕动着怪异的黑色皮肤。
“别动。”
霍延己拉住试图几脚踩死的桑觉,掏出一瓶火岩浆——正是最早投放七区下水道的那种。
“啪嗒”一声,外表的玻璃器皿碎了一地,幼虫像褪去的潮水般四散奔逃,却还是被冲天的火光波及,很快便烧成了灰烬。
霍延己道:“长腿毛虫把建筑当做巢穴繁殖幼虫,等再长大些它们就会出去吞噬其它生物。”
“吼。”桑觉的心情显然很不好,龙鳞绷得很紧。
他们越过幼虫巢穴,走进研究所昔日的外部长廊,尽头就是一具尸骸。
看尸骸的情况,应该死了没几个月,但身上血肉干干净净,全都成了怪物的养分。
而黑水外部之所以一具尸体都看不到,并不是没有人死去,而是有些污染物吃人连骨头都不吐。
身后的桑觉叫了声:“吼——”
霍延己不用回头也能听出他的意思:“废水污染源很难靠个人力量杀死,你——”
一股腾空的力道袭来,似乎没想到桑觉会攻击自己,霍延己的眼里划过一丝怔然。他被恶龙翅膀的力道掀翻滚了好几圈,刚好落进一旁的房间。
这里从前应该是个办公室,还算安全,只有有一些细碎的虫子,桑觉一只一只踩死,然后顶着爪印冲了出来,还顺带撞倒了一旁的铁柜拦住了门。
霍延己厉声唤道:“桑觉!!”
小恶龙头也不回地朝更深处飞去,头也不回。
他无法忍耐。
更无法想象在自己于太空安然沉睡的那段时间,博士的遗体就在这种地方堕落了数十年。也许早已被怪物分食,也许藏在还算安全的某处……
孤独,黑暗,无人陪伴。
日复一日等着一只不知何时回归来的龙。
桑觉的胸腔里好像有什么碎掉了,再也粘不起来。
耳边是从前博士温柔叫他名字的声音,脑海里是他咬着博士白大褂亦步亦趋跟去工作的背影,眼前……眼前却只有黑暗与怪物。
他一边冲刺,一边低吼。整片破败脏污的废水都是龙吟的回声,尖锐刺耳的龙吟甚至穿透了峡谷天缝,久久回荡。
第144章 假的
低吼的龙吟逐渐远去, 越来越不清晰,应该是飞往了深处。
光从外立面来看,废水研究基地建筑面积很小, 但其实大部分都在陨石季和后来霍枫失踪的那次战役里沉进了地底。
两侧的峡谷遮挡得密不透光, 人类便彻底放弃了这片幽暗之地。
自霍枫失踪以来的六十年, 废水不断滋生着新的黑暗污染物。最早城里还会官方发放一些废水相关的佣兵任务,比如带回实验室的某个样本、数据……等。
后来死在这里的佣兵实在太多了,官方渐渐不再发放任务, 只派专门的军人小队来,然而死亡率同样高得离谱。
再后来,军队一年也就来一次了。
今年派来的正是八队, 除队长路天丛外全军覆没,路天丛最后也因接受不了自杀了。
刚刚桑觉掀的时候没收住力,霍延己肩膀撞在地上,一阵酸疼。
他恍若未闻,尝试将门撞开,后者却纹丝不动。
因为是百年前的建筑,哪怕是内部办公室的门框质量也奇好, 门中间的玻璃倒是可以打碎,但容量太小, 钻不出去。
他又来到窗边,外立面很高, 底下一片黑暗看不清有什么, 只有远方传来隐约的怪物撕咬声。
这个房间是封闭的落地窗,玻璃质量极好, 否则也不会没有怪物。
霍延己尝试打开窗户,却同样纹丝不动。
黑暗的环境总会让人心生杂念, 又或者说关心则乱。
霍延己闭了闭眼,如老上将所说,这些年他一直有策划解决废水的事,因此也阅过数次废水的建筑图纸。
图纸也是残缺的,完整的图纸早就随着灾难销毁了,如今有的路线都是拿人命探出来的。
——记得没错的话,一百多年前的研究基地因为建筑封闭式,对通风要求很高,管道的尺寸可以容纳成年男人的体积。
霍延己提着火石提灯,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通风管道。
不过这种办公室侧面通常都有一个封闭的档案室,霍延己朝右边走了一段,果然看见一个小房间,半墙玻璃碎了一地。
他直接撑着碎玻璃跳过去,锋利的玻璃尖没在特质手套上留下一点划痕,只是皮质下的掌心被戳红了。
这边果然有个通风管道,不过离地面至少三米高,通风口的铁网掉了一颗螺丝,锈迹斑斑。
霍延己没急着上去,他冷静地打开背包,用蜘丝胶带将袖扣裤脚裹好,直到密不透风,同时换了个全脸的封闭防护罩。
确定没有皮肤外露后,他才拖过一旁半废的桌子,站上去讲铁网扯下来,并用手感受了下通风速度。
一切没问题后,他才将跟桑觉差不多重的背包扔进去,自己紧随其后。
在这种地方爬通风管道是件极其危险的事,铁皮的管道稍有响动就会发出声音,引来怪物的概率极大——说不定管道内就有怪物。
霍延己一边缓慢前进,一边回忆着已知的废水建筑图纸。
即便在这种时候,他的思绪也不会出一点差错,永远考虑好全部因素,做好最坏结果的打算。
经过无数次左转右转,霍延己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一个通风下口,底下是一个电梯间。
他正撞开通风口的网格,身后便传来一声嘶吼——
一只全身毛刺的巨大老鼠正横冲直撞朝他奔来!
虽然通风管道已经极其宽敞了,老鼠肥硕的身体还是将其撑得满满当当,它的嘴部还挂着其它生物的血肉,猩红的眼睛格外令人生惧。
霍延己无法转身,也来不及判断下面的环境,只能毫不犹豫跳下去,腿直接撞上废弃的铁板,却来不及感受疼痛,瞬间一个翻滚远离刚刚的位置。
有霍延己半身长的老鼠猛得砸下,发出“砰”得一声巨响!!
霍延己一边后退,一边对准它的眼睛砰砰两枪,消音器下的开膛声十分沉闷,然而吃痛的巨鼠并没有倒下,只是更狂躁了,正以不可思议的灵活速度冲来——
“咣——”
面前的人类在后退中突然掉下去,巨鼠始料未及,来不及刹车也冲了进去,身体顿时腾空,重重地摔进了空荡荡的电梯井。
连着“咣咣”好几声,坠落的声音才消停,只留下串微弱的回声。
而看似掉下去的霍延己却稳稳地贴在电梯井,单手抓着边沿。通过腹鼠掉下去的时间可以判断,电梯井约莫六七层楼的高度。
他撑起身体,缓缓爬了上去。
来不及喘息,因为霍延己发现了桑觉的踪迹,周围墙壁被划开了一道道崭新的裂缝,一看就是锋利龙翼的杰作。
此刻电梯井周围能这么安静,还多亏桑觉在前面开路了,到处都是飞溅的血色,角落里还有尸体,要不是霍延己戴着面罩,这会儿整个鼻腔都得被腥臭味占据。
他从包里掏出一颗圆形的爆炸物,将其安置在附近的墙角,按下定时器,但没有启动。随后又打开攀登绳索,固定好绳钩,倒退着爬下昏暗电梯井。
电筒绑在了手臂上,霍延己皱眉打量着周围环境——
越往下,墙上的不知名生物就越多,都是一些蠕动的不知名肉类物质,不像是有独立行动能力的怪物,却又仿佛有生命一般。
他尽可能避开,可因建筑本身下沉,水平面并不平整,电梯井也处于朝右面倾斜的姿态,一个没控制好,绳索就会带着霍延己砸向身后的井壁。
衣服下的手臂青筋毕露,霍延己依次在电梯井壁面安置了三颗炸弹,漫长的时间过后,绳索到头了,他也看见了地面。
此时与地面距离还有三四米,跳下去倒是没有大碍,但后面恐怕未必还能上来。研究所已经报废了,建筑分崩离析,电梯井是前人探寻出来的唯一向下通道。
但霍延己还是毫不犹豫地松了手,落在一片黏糊糊的物质上。
脚底的粘液是深红的,抬腿甚至能拉丝,走起来多少有点怪异和困难。但霍延己皱起的眉头并不是因为它——
只见他抬手,手电光所及之处正有一具新鲜的椭圆骨架,之所以说新鲜,是因为骨架残留的血丝还在滴血。
是刚刚坠落下来的那只畸变型腹鼠。
霍延己看了眼时间,他爬下来共花了十二分钟,这只至少两百斤的腹鼠竟然在此期间被分食怠尽了,且没发出一点异响。
霍延己放轻动作,手电光都调暗了两个档。
越是喜欢黑暗生存的生物,对光就越敏感。
周围乱七八糟的障碍物很多,也都布满糊糊的粘液,且桑觉的痕迹就断在了这里,仿佛从未来过。
废水浅表的地图都探索过了,应当没有其它通路了,桑觉能去哪儿?
霍延己照例在此处安置了炸弹,继续向前,这一路环境虽然很差,但几乎看不到怪物的踪影,与最近一次路天丛报告的危险程度完全不相符。
道路也是倾斜的,幸而脚下的物质只是黏糊,并不滑,避免了一路滑坡的尴尬场面。
他不疾不徐地前行着,平静的眼底回放着第一次见面那天,桑觉从长满苔藓的斜坡滑至他面前,有如天降。
他本能地拔枪,对准桑觉低垂僵硬的脑袋:“抬头。”
他们浑身透湿,在暴雨中对上视线,那双眼睛比雨水冲刷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干净纯粹。
轻易拨动了一位年轻中将的心。
但那时,却也仅仅是拨动,再无其它。
……
侧面的黑暗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霍延己蹙了下眉,他放缓脚步,关掉微弱的手电筒光,持枪的右手架在左手上,精确瞄准黑暗的方向。
常年以来的作战经验让他有盲狙的自信,然而那头却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你要杀了我吗?”
“桑觉?”
霍延己打开手电,桑觉的身影逐步浮现眼前,他不着寸缕,皮肤沾了不少其它生物的血丝,眼眶是红的,嘴唇紧抿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他轻声说:“我没有找到博士。”
霍延己缓缓道:“过去这么久了,找不到尸体很正常。”
桑觉不远不近地站着,眉眼低垂:“我只是想带博士回我的家……我在地底的家。”
世界之大,却无他容身之处。
霍延己没应声。
桑觉自说自话道:“你真的不想知道我和凌根他们谈了什么条件吗?”
“什么?”
“你——条件是你。”桑觉注视着霍延己,缓缓道来,“他们同意了,从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了,只有吃掉你,我才会心甘情愿回到地底,再也不醒来。”
“那你在等什么?”
“等博士的遗体……”桑觉喃喃道,颤抖的声音仿佛要哭了,“我以为她还在的,她还在的……”
他一步步靠近霍延己,伸出手,似乎想要一个拥抱。
然而却突兀地停在半空,颤着声发出请求:“被我吃掉吧……己己。”
“好。”
似乎没料到霍延己答应得这么爽快,桑觉愣了一下,随后立刻扑向霍延己的怀里——然而等待他的,却只有锋利的刀尖。
一道爆汁般的声音炸开,面前的桑觉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摊血红的肉泥。
霍延己神色冰冷地俯视着,擦拭刀尖的血,道:“你的版本太落后了。”
自从在科林那学到了老婆以后,桑觉就很少再喊己己这个称呼了。
然而他刚侧身,准备继续前进,就见手电筒光的尽头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睁大眼睛略显错愕的看着他,显然将他毫不犹豫杀死假的自己这一幕场景看在了眼里。
霍延己刚迈开腿,桑觉便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眼里满是惊慌与无措。
·
主城。
老上将站在窗边,望着远处的极光,眼底倒映着斑驳的灰色。
明明是暗色调,却也能那么亮。
他问:“你说延己知道不知道我们和桑觉的交易?”
凌根沉默了会儿:“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结果都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最终的决定权在桑觉手里。
经过这么久的交道,他们清楚的明白,以人类目前的手段控制桑觉的可能性微乎其乎。
而桑觉大可不必和他们做交易,想要霍延己直接抢就是了,能抢一次,就能抢第二次。
“他想要延己对人类失望。”老上将轻易看透了小怪物的心思,平静道,“所以才要我们发起投票。”
“按照第二条约定,明早投票就要开始了。”
桑觉不要求投票说明具体内容,甚至不用指名道姓,只有很简单的一条——
倘若牺牲一位对人类鞠躬尽瘁的军官就可以这场长达几百年的污染灾患,他们将作何选择?
这不是一场玩笑,而是由官方发起的正式投票。
老上将转身,组装起桌上的枪械零件。他年纪大了,这把枪跟了他三十年,从他晋升少将步入人类高层的圈子开始。
这把枪一路见证了多少血腥,他就见证了多少腌臜事。
凌根似乎知道要发生什么,平静注视着老上将装枪,直到咔擦一声,抢上了膛。
“按照第三条约定,该你了——”老上将深吐一口气,抬起那双苍老的眼睛,“我帮你,还是自己来?”
凌根接过枪,看了片刻:“自己来吧。”
老上将转身离开,即将跨过门槛时,顿了顿,没有回头道:“即便没有桑觉要求的这颗子弹,你也就剩下二三年时间了,不算太亏——
“如果有机会,我不会让你的历史名声留下污点……前提是人类还能拥有历史。”
第145章 梦魇
“砰”!
枪响无声地响彻全城。
无人知道, 在这个夜晚、天边挂满极光的瑰丽之夜,一名曾经做出过无数功绩的将领陨落在自己手中。
老上将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上,沉默不语, 只是粗糙的手指紧捏军装袖口, 微不可见地颤了两下。
和凌根过去的功绩相比, 他拿霍延己做诱饵、害死一名上尉、致一名副官重伤昏迷的罪名值得一提吗?
不可否认,后者极其恶劣。
但功过不足以相抵吗?
他作为年长一辈,亲眼见证了凌根、霍延己、霍将眠这些后代从最底层爬到如今的位置, 靠得都是货真价值的丰功伟绩,没有一点水分。
军装上的每一颗肩章标志,都是他们亲手厮杀出来的荣誉象征。
都是纯粹的人啊。
却都成了历史的棋子, 成为了黎明前路上的垫脚石。
老上将沉默地走到一旁窗边,注视着灰蒙蒙夜色下的主城。
这些天,主城的氛围凝固了很多,夜晚不再喧闹,变得很安静。
不知道是因为局势更残酷了,人们再无心喧闹,还是因为研究院所说的“精神污染”。
如果是后者, 桑觉就是唯一的希望。
“滴滴——”
老上将接通电话,只见那头传来研究院院长的声音:“您方便的话, 请来一趟研究所。”
研究院最中央的实验室里,正汇聚着如今这个时代最有才华的一批人。
他们争论不休, 各执己见。
他们对于裂缝时间流逝与地表不同的猜想已经到达了白热化的阶段, 一个个仿佛在进行着生命最后的斗争。
如果精神污染真如他们所推测那样,那么也许很快就要轮到他们了。
基因污染的容错率不以意志力高低为决断, 但精神污染显然有个体差异。
他们也并不比那些居民坚强多少,甚至更为脆弱。
尤金缓缓道:“这是很多年前就出现过的实验理论, 我只是复制了一遍,事实证明它得出的结论很可能是正确的。”
“007,请实验数据录像。”
“好的,请稍等。”
片刻后,大屏幕上浮现了一个模拟场景,而旁边则对应着尤金写出的报告。
在几百年前,人类物理学界曾做过一个实验,名为“双缝干涉”实验。
这项实验证明了一件事——
世界与时间并不存在。
或者说,世界与时间是个‘伪命题’。
最开始是一些科学家为了争论光是粒子还是波,于是展开了双缝干涉实验,用于观察光子的传播过程,从而确定光到底是粒子还是波。
按照设想,如果光是粒子,它就会笔直地从两条缝中穿过,但如果光是波,就会在穿过两条缝隙时分裂出两条波源,相互交涉、影响。
而第一次实验证明了光是波。
但再后来另一波物理学家再次进行了一场同样的实验,只是这次发射的只有一个光子,一个光子只会穿过一个缝隙,不可能产生波纹,自然就不可能出现第一次实验一般相互干涉、相互影响的结果。
然而在发送无数次单个光子后,最后竟然还是到达了干涉波纹的结果。
为了更为明确的结果,最后实验者在缝隙处装载了摄像头,以更为明确光子到底在什么时候、穿过了哪条缝隙,又是如何在自己干涉自己的情况下出现波纹的结果。
但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同样的实验,只是加装了一台摄像头,光便从两次实验的波纹变成了粒子形态。
这个实验证明了,观察者也就是摄像头的出现会影响光的结果。
人类不观察它时,它就是波动的,人类观察它时,它就是粒子形态,像是有意识一般。
首要要明确一点,实验已经结束,且已经得出结果,人类只是为了更明确一点,所以选择在一模一样的实验中加一个摄像头,但结果却出现了改变。
后来又有人给出了解释。
光子在未被干涉的情况下,是多种可能并存的叠加状态,人类观察的姿势与方位,决定了它最终的结果。
代入到其它情况来说,一名佣兵遇见了一只怪物,你远远听到了厮杀的声音,倘若你过去观察他们,就必然只会出现一种结果,要么怪物死,要么人类死,或两者都死。
但如果你不过去,只是快速离开,那么他们的状态始终都是三者叠加的,处于一个坍缩的混沌状态。
像极了薛定谔的猫。
这样一来,便有代入去想了,人类所以为的世界与时间是否也可以如此理解?
“你这完全否定了磁场强弱影响时间流逝的理论……”
“怎么影响了?人类本身也具有磁场,我们出现在某个空间,就会影响某个空间的磁场,这不是很正常?”
“别吵了,这不是重点。”尤金道,“重点是当时有很小的一批人提出了一个荒谬的理论,世界是被创造出来的,且有无数个与之相同平行世界。”
——世界本就是虚幻的,好比人类创造出的游戏世界,玩家所在的地方,时间运算就会快一些,像素高一点,但玩家不在的地方时间运转就会慢一些、甚至场景是凝固的。
地底就是人类所不在、且没有观测到的世界,所以那里的时间流逝与地表是不相同的。
时间本不存在,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但因人类关注它,所以它开始流动了。
有人忍不住了,开了个玩笑道:“你不会觉得,世界是被桑觉创造出来的吧,他创世神?”
没想到尤金竟然认同了:“这是基于之前所说,桑觉所代表的特殊物质是星球‘起点’的理论。”
“……”
“能创造世界与时间的物质,最后就压缩成米莉博士见过的那小小一团?”
他们虽然没有视频,但根据一百多年前米莉博士初见桑觉时的描述来看,桑觉的本体约莫只有三四个矿泉水瓶大。
“不不,我是假设是,‘起点’出现的时候,光子与暗物质也出现了。无数个世界慢慢开始具象化,并且‘定格’。他无意识、也可以说是毫不在意地打造了这个世界。任何生命本身都是一种能量这点无可争议吧?只是他是比人类更高等更高维度的能量场。但在某一天,代表‘起点’意识的那团物质、也就是桑觉脱离了原来所在的位置,导致门开了。其它世界、或者说暗物质更为丰盛的世界物质流动到了我们的世界,改变了我们既定的走向。”
“……”一名年长的研究员憋了半天,“扯淡!”
“这确实是有可能的……不然怎么解释桑觉能复制所有生物基因的事?”
“我更倾向于不是他能复制所有生物基因,而是本身万物基因就来自于他——他无需复制,便可以千变万化。”
老上将在一旁听着,老实说,一句都没听明白。
他很平静,又不够平静,不明白这样一群人在这种时候还纠结这些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
用他们的话是不是也可以说,这个世界本没有意义,但因为人类这样的观测者及记录者的存在出现,所以才变得有意义了?
不可理喻。
老上将无法理解这些研究者的执着,他只知道,不论桑觉是什么,都必须回到原来的位置,人类才可能有一线希望。
为了光,无论阴影中藏污纳垢多少……都值得。
·
废水。
霍延己远远地问:“怕我?”
“他是假的……我知道。”桑觉站在光与黑暗的边界处,身影黯淡,有种一吹就散的透明感,“可会不会将来有一天,你也会毫不犹豫地杀掉真的我呢?”
“……嗯。”
这个“嗯”不知道什么意思,霍延己缓缓走近,桑觉下意识张开双手,迎着光,想抱光里的男人。
然而迎接他的,依旧只有刚刚那把刺向过假桑觉的长匕首和轻描淡写的一句:“我杀得了你吗?”
“他从来不这么问。”
桑觉很少出现这样“卑微”的问题,因为他自身足够强大。
他知道只要自己不想,就不会被任何人胁迫、杀害。他甚至能分辨出每一个人的恶意与善意,怎么会有这么不确定的问题呢?
这个桑觉也瞬间融化,只剩下一瘫不明液体落在地上。
这到底是什么?
霍延己蹲下身,隔着手套碾了碾,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像是什么生物分泌的普通粘液。
饶是能把几千页生物图鉴倒背如流的霍延己,也一时分辨不出这是什么。
废水之所以难办,除了因为这里的污染怪物太多太密集以外,还因为这里存在一个不知名污染源,像裂缝一样源源不断污染着周围的生物,使其不断‘进化’、‘融合’,成为更恐怖的存在。
但因为一直没探查到污染源中心在哪,所以霍延己给出的建议是直接炸毁。
这里毕竟没有裂缝那样巨大,靠人力还是可以摧毁的。
再者,这里的污染源应当不是裂缝那种无声无色的存在,有一定摧毁的可能性,就算没有,也能在一定的时间内解决废水怪物灾患的问题,给人类几十年的缓和时间。
但放纵下去,只会让这里的怪物越来越变态,废水的污染怪圈越来越大。
霍延己继续向前,他还在建筑里,只是这一段已经陷入废水的泥层中,走廊与房间都是倾斜的。
部分地方已经坍塌,被建筑废料掩埋,需要另寻出处。
只见尽头的走廊断裂,霍延己走到边缘处往下看了看,断掉的楼板挂在半空,全靠钢筋连着。
不过角度是倾斜的。
霍延己打量了会儿角度,先将包扔下去,随后在自己身上绑了根安全绳,就着楼板的斜坡滑到了下一层。
但仍然没有到最底层。
这一层更黑了,也更难走,碎掉的砖头墙皮零零散散落在四周,走两步就会看见坍塌的天花板,脚底被砸了个大洞。
但是有些地方不方便去下一层,被砸穿的地板下有些事浓稠的液体,有些是深不见底的污水,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
霍延己清晰自己的任务,他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安置爆炸物,很快背包里就空出了三分之一。
“呜……”
霍延己听到一点风声,敏锐回头。
他放缓脚步,微靠墙壁潜行,无论脚下有多少细碎的障碍物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猛得侧身,然而枪与电筒光并指之处,只有一只被压废墟下的恶龙。
这只恶龙与桑觉一模一样,龙角的弧度,黑圆的眼睛,嘴巴闭起不做凶态的时候会显得憨厚可爱,连尾巴的长度与鳞片细节都没有误差。
“吼……”
它低低呜咽着,挣扎了几下,像是挣脱不开废墟的压制,朝霍延己求助。
霍延己闭了下眼,扣下扳机,“砰”得一声。
理论上,真正的桑觉不会被一颗子弹杀死,然而这只恶龙却瞬间消散,和之前一样,只留下一瘫黏糊的物质。
霍延己一路走,一路安装爆炸物……一路杀死桑觉。
他见到了各式各样的桑觉,都是他记忆力熟悉的样子,天真纯然的,勾人不自知的,因委屈而长大的……
他见到了桑觉的人形、龙形、甚至是藤蔓与绿菌……而自己从未见过的灵芝孢子就未出现。
是抽取他记忆投射出来的幻觉吗?
还是周围存在什么有毒物质,侵入了他的视觉神经乃至记忆神经?
如果真是怪物变的桑觉,没道理都不伤害他。
手起刀落……第九十七个。
霍延己已经记不清自己这里转多久了,他意外地寻不见回去的路,所有一切可以显示时间的电子都已停滞。
唯独不变的,是他每杀死一个桑觉,就会在不久后出现一个新的桑觉。
他曾放过。
跟他待过最长时间的,是他初见记忆里桑觉摸样的幻觉,跟了他很久很久,他一直没动手。
然而他却发现,只要不杀死幻象,他就永远无法走出脚下这片地方,像是被梦魇禁锢在了牢笼里。
霍延己的脸色逐渐苍白,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
哪怕废水地下的温度不足十度。
一直持刀的那只手也开始坚持不住地抖动……也许他杀死的那九十七个‘桑觉’中,就有一个真的桑觉。
他逐渐体力不支,又或许是精神不支,必须要扶着墙才能坚持下去,面罩里全是喘息带来的浓厚雾气,使得前方的路都看不清。
即便失去视觉,‘桑觉’也依旧会出现,靠声音,靠触感。
“桑觉……”
霍延己一阵头晕目眩,倚着墙低喃了句。
细密的汗水致使他想摘下面罩,但最后一点理智却制止了他的行为——
不论是污染还是中毒,周围都一定有什么能影响人类理智的存在。他尚且如此,那不管不顾冲进来的桑觉呢?
空旷的环境里回荡着霍延己粗重的喘息,他撑起身体,继续前进。
可无论如何,他都找不到有关桑觉的真实痕迹,假的幻象却无处不在。
直到他突然状似支撑不住地拿起刀,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他站在昏暗的废墟里,电筒的光苍白无力,周围是混沌的黑水与半塌不塌的墙壁……刀尖高高扬起,重重落下。
然而,就在即将刺中心脏的那一秒,刀尖却突然偏离方向,如急刹车一般收在心口的位置。
霍延己艰难地喘着粗气,睁开双眼——
如他最后猜想的一样,不仅桑觉是假的,他自己也是假的。
真正的他自己正躺在废墟里,不知睡了多久。
他借着通讯器微弱的反光,看了眼时间,距离第一次见到假的桑觉,竟然才过去十分钟。
而他却好像在梦魇里过了好多天。
霍延己半撑起身体,忽然感觉到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注视自己。
他放轻东西,将手臂上的电筒调到最弱档,缓缓打开,饶是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心智足够强大,心跳也硬生生漏了好几拍——
霍延己僵硬着,与无数眨动的猩红之眼对上视线。
这些眼睛周围都是缓缓蠕动的血色肉瘤,它们长在肉瘤中,每只眨动眼皮的频率都不相同,都仿佛独立的个体。
眼睛大小不一样,长短也不尽一样。
似乎知道自己暴露了,肉瘤蠕动的速度突然快起来,数不清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蔑视、斜瞟、轻睨……皆带着诡异情绪。
而余光里,本应该是龙形的桑觉已经变回人形,正躺在一只巨大眼睛的下方沉睡。
那只巨大的眼睛约莫三个成年男人一般体积,它没有在意醒来的霍延己,猩红眼球牢牢盯着桑觉,硕大的眼皮一眨不眨。
桑觉似乎和霍延己之前一样陷入了梦魇中,惨淡的红光落在脸上,黑长的睫毛倒映出一片扇影,轻轻颤着。
他喃喃呓语,呼吸急促道:“妈妈,妈妈……”
第146章 清醒
针对是否可以牺牲一名军官结束污染的投票如约而至。
但出乎意料的是, 这场投票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狂热讨论,甚至民众参与度也极低,从开始公告到六小时后, 参与投票的人数不足三万人, 而目前主城具有完全行为能力的存活居民却有五百多万。
比例不足5%。
为了不扩大影响, 老上将甚至特意将投票范围控制在了主城内,没有波及其它安全区。
这种情况很诡异。
全城都弥漫着违和割裂的气息,又沉静、又感到压抑的疯狂。
“报告!目前累计已经出现了两百一十七自杀事件了, 其中不包括十九起畸变者突然狂躁,造成的五百三十一起死亡案件。”
老上将沉默地抚摸着纸质报告上的一连串数字——
一切都是桑觉离开后开始的。
原本二号裂缝坍塌,极乐之眼出现异象后共七天中, 主城只出现了十三起自杀事件,但桑觉和霍延己前往废水后不足三天,居民自杀概率就开始极具飙升,城内一片混乱。
这种异象并不只限于居民。
窗外,忽然传来一片骚乱声。
老上将正处于中心大楼最高层的办公室,这个距离还能听到骚乱声,可见下面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撑着窗口往下探望的老上将深吸口气, 看了看远方被黑云掩盖的灯塔。
他们已经很多天没见过灯塔的光了。
“上将,为了您的安全考虑——”
“都这种时候了, 谁的安全还重要?”
老上将快步走进电梯,和士兵一同前往地面, 而此次事件的主人公并非普通居民或佣兵, 而是巡防营士兵。
巡防营是一个特殊的兵种,从前与监管者部门相互配合管理城内治安, 是从属关系,也是距离普通居民最近的兵种。
然而此刻, 一名畸变者巡防兵突然“失序”,发狂杀死了三十多猝不及防的居民,其中五名不久前从地下城上来的女性,二十七名男性,最后被新成立的维序部门击毙。
当然,在普通人眼中的“失序”在高层眼中不可能发生。
即便目前对畸变者民众的污染指数检测频率有所降低,但对士兵或相关部门却依旧严格,半月一检是常态,只要靠近临界值就会被调离岗位进行观察,不存在在岗期间失序的情况。
周围一片惶恐,交杂着民众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似是在指责巡防营怎么能出现这种失误、往后还要怎么信任有关部门?
又似在说,这个世界完蛋了,居民疯了、军人也封了,没有人逃得过。
放弃吧。
还挣扎什么呢?
冷不丁的,老上将对上人群中一道直勾勾的阴暗视线,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居民,平时可能也是旁人眼中仗义的兄弟,有情有义的佣兵。
此刻却像恶魔附体一般,诡异至极。
他陡然惊醒,肩膀一晃,旁边的士兵及时发现,询问道:“上将,您没事吧?”
“……没事。”老上将道,“在这边稳定好秩序,等总巡哨官过来,我去趟研究所。”
“是!”
老上将来到研究所,冰冷急促的步伐炸醒了一筹莫展的研究员们,老上将直接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在发现“精神污染”的那一天,研究所就在军方的协助下带了一批研究样本回来,都是已经发生异常但还没有做出异常行为的居民。
其中一名研究员道:“我们无法像基因感染一样及时检测出被精神污染的人,他们的身体情况没有任何异常,唯一异常的就是脑电波。”
但他们总不可能抓着一个居民就去检查脑电波吧?再者,被精神污染的人,要么自杀要么狂躁,但从污染到失控期间的时间并不确定,可能一天,可能十天。
在这种时候对民众公布,又出现了什么“精神污染”,我要杀掉你们身边一些看起来正常、但实则已经不正常的人……怎么可能叫人信服?
民众怕只会觉得,军方怕不是疯了吧?
“怎么个异常法?”
“所有样本唯一的特性是他们的脑电波始终在β波与δ波反复横跳——”
老上将不耐打断:“说直接点。”
研究负责人解释道:“人类状态不同时,脑电波的状态都不一样,我们正常情况下,脑电波都是β波,闭眼放松时是α波,深度睡眠时才可能是δ波……”
也就是说,这些样本似乎都在清醒与混沌之中反复横跳。
“即便是检测出β波时,活跃频率也远远高出标准,正常都是14~30赫兹,而脑电波频率最低的样本在60赫兹朝上,且一直处于增长中。”
无论是清醒还是混沌,他们的大脑都处于高度活跃运转中,这与城内所观察的诡异平静又相互矛盾。
如果他们还有时间,也许能在未来的某一天研究明白其中缘由,然而按照当下的精神失控速度,恐怕人类没有多少时间了。
老上将深深地吸了口气,猛得砸向一边墙壁。
研究负责人吓了一大跳,欲言又止半天,还是小心翼翼道:“您要不也做个脑电波检测?”
“……”
·
那个被桑觉吃掉的录像视频中的场景在梦魇里反复出现。
苍老的博士躺在病床上,不知道为何能说话了。她一动不动望着眼前的桑觉,眼含热泪,唇角微扬:“叫过米莉那么多次,能不能也叫我一次?”
她不用说话,桑觉也可以从她周围的磁场频率看出她的想法。
他脱口而出:“妈妈。”
可眼前的博士迅速风化了,微扬的嘴角也化成了灰,落了满地,最后只剩下一架骸骨。
“不要……”
桑觉眼眶红了,可是耳边突然传来点声响,是在病房门外。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发现是另一间一模一样的病房,病床上躺着一个新的安娅博士。
她说出了同样的请求:“能不能叫一次妈妈?”
桑觉红着眼睛,摇摇头。
博士没有生气,只是有些失望地问:“为什么呢?”
桑觉爬到病床上,小心翼翼地窝在博士身边:“因为我一叫,你就要消失了……你已经消失很多次了。”
博士说:“我不会消失,桑觉,只要你留在这里,我就永远存在。”
桑觉问:“为什么不叫我小恶龙?”
“原来小恶龙喜欢这个称呼?”
桑觉没说话,他抬起博士的手,揽住自己的肩膀,并小声指挥道:“你要轻轻地拍一拍。”
“好。”博士安抚地拍着他肩膀,“我们小恶龙好像很难过,发生什么事了吗?”
桑觉的眼神没有虚焦:“因为你不要我了。”
博士安慰道:“我还在这里,小恶龙。”
桑觉不听,自顾自地说:“你把我丢到一颗陌生的星球,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我遇到了一个很喜欢的人类,可是在他心里,我不是最重要的。”
“那你要怎么办呢?”博士问。
“我想吃掉他的。”桑觉道,“但他很痛苦,他就要被撕碎了。”
“那就吃掉他,桑觉。”博士又叫回了他的名字,“你是普世间最厉害的存在,没有谁可以忤逆你的意愿,就算王子也不能。”
桑觉沉默了,靠在博士肩上不说话。
好久,他又低喃道:“我还难过……我找不到您。”
“我就在这儿啊,桑觉。”博士温柔抚摸着桑觉的头发,又重复道,“只要你留在这里,我就永远存在。”
迟疑的“好”字还没有说出口,桑觉就听到一声隐约的呼唤。
“桑觉……”
这道声音很熟悉,带着对方特有的克制的爱。
桑觉发了会儿呆,扶开博士的胳膊,爬下床道:“我要走了。”
博士做出最后的挽留:“我们小恶龙不想留下吗?”
桑觉歪了下头,眼神平静,但眼眶很红。他说:“我不是为己己离开您的,是因为我还想为您做完最后一件事。”
病床上的博士苍老,与桑觉记忆里的漂亮利落摸样完全不同。
可她们的眼神是相同的,温柔爱怜,又具有无限包容。
可在桑觉说完后,她就慢慢化掉了,温柔的眼神逐渐破碎,慢慢化为病床上那摊不明黏糊物质。
她是假的,桑觉知道。
他从假的幻象中,寻求记忆里已死之人的慰藉。
他转身,一步步离开病房。
可拉开门,眼前竟然浮现了主城的面貌。
此刻的主城被层层乌云压制着,寂静无声,街道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人类与怪物的尸体交织在一起,蠕动,融合,怪诞中透露着绝望的死气。
所有人都死了,桑觉所讨厌的,不在意的,喜欢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怪物死了,人类死了,霍延己也死了。
远远的,一道挺拔的背影屹立在灰暗的灯塔之下,桑觉下意识喊道:“霍延己……”
可那道身影只是艰难地回首,虚虚地看了他一眼,便坚持不住地跪在地上,弯下了笔直三十多年的脊梁。
桑觉及时搂住了霍延己宽厚的肩膀,不敢看脸,只呐呐道:“你不要死。”
没有人回应他。
世界一片黑暗,巨大怪物虚影屹立在黑云之下,无数颤动的触手贯穿了大地,土壤分崩离析,森林与海洋倒置,陆地被冰川掩埋——
世界在朝夕之间换了主人。
曾经自以为是、沾沾自喜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类竟然如此脆弱,不过是更高位面生物眼中不足一提的蝼蚁。
桑觉抱着尸体僵了很久,但死去的霍延己也逐渐腐烂,连骸骨都没有留下。
最后只剩渺小的他站在世界中央,独自与偌大的怪物虚影对视,寂静,孤独。
第147章 愿意
不知道保持抱住尸体的姿势僵硬了多久, 不知道又经历了一个还是两个三个四个无数个幻境……桑觉终于肯听一听外界的声音。
“桑觉……”
“桑觉!”
桑觉睁开眼睛,一时间都有些分不清那一幕是幻象还是已经发生的现实。明明他是世间最强大的存在,可以透过一切虚幻看见本质。
可看见霍延己倒下的那一瞬间, 他还是停了心跳, 整个人仿佛溺毙于深海, 将要窒息,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桑觉出了很多汗,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显得格外可怜脆弱。
霍延己打横抱起桑觉,右肩上挂着厚重的背包。他神色凝重地寻找方向:“我们得尽快出去。”
桑觉怔了怔,这才看清周围的环境。
周围没有他之前见过的废弃建筑, 只有连绵不绝的臃肿血肉,起伏蠕动,甚至血管与筋脉都清晰可见。
密密麻麻的眼睛长在血肉中,他们的头顶,四周,脚下,比比皆是。
这些眼睛如有神志, 霍延己抱着桑觉每走一步,它们的视线就跟到哪儿, 死死盯着,似戏谑, 似讥讽。
每一只都带有独特的诡异情绪, 令人头皮发麻。
即便是意志力足够强大的霍延己,这会儿脸色也奇差, 喉结不断上下滚动。
霍延己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因为脚底也是连绵起伏的血肉, 一直在不断下陷,试图吞噬他们。
霍延己突然扔出一个圆球物体,同时猛得一个起跳,落到东侧隐约可见的墙体上方,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桑觉扔至左手捞住,右手拔出腰间的枪,对准肉球之间即将被吞噬的圆球斜开一枪——“砰隆”!!!
巨大的异响让他们的耳朵瞬间嗡鸣,好在豚雷为他们炸开了一条血路——
真血路。
地上都是破碎的血肉,还有残缺的眼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言的血腥气。
霍延己戴着面罩感受不到,只有桑觉皱起鼻子,他想要下来,却被霍延己勒得更紧。
“我可以走的……”
霍延己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前进,一路上都是这种古怪的血肉,仿佛他们并非在废弃的建筑之中,而是处于一个巨大怪物的身体里。
事实上,眼前的一幕证实了霍延己的猜想。
他面前冒着绿色泡泡的巨大池子中,有着数不清的怪物尸骨,有些只剩渣渣,有些还未消化,正在缓缓下沉中。
他们现在在怪物的胃里。
霍延己想到那些肉壁上的眼睛,忽而有一瞬不好的联想。
废水已经发展到他们最不想看到的状况了……这里已然成为一只巨大怪物的栖居地,或许是曾经无数生物畸变融合的结果。
它的身体已经自成生理循坏,不仅有胃,甚至还有心脏。
越往西边走,“咚”、“咚”的声音就越明显,仿佛身边有个巨人。
桑觉问:“毁掉它的心脏,它就会死吗?”
“未必。”霍延己终于出声了,他道,“很多生物的致命处都不在心脏。”
桑觉还被抱着,耳朵贴着霍延己的胸膛。
那里的心跳比平时略显急促,仍然很有节奏。
只有人类失去心脏必死。
如果这些血肉真的都来自一个整体,那么简直难以想象它站起来有多大,多么可怖。
当然,它应该站不起来。
体内的血肉蠕动速度也并不是很快,但想出去很难,这里大多数建筑都已经被血肉掩盖,没有标志性的东西。
脚下如同水床一样的脚感更是让人头晕目眩,分不清方向。
这些血肉里不知道藏着多少污染物的身躯……还有人类的灵魂。
到处都是眼睛,猩红的眼珠随着他们的移动转悠,细细密密地盯着他们。
“那只大眼睛追过来了。”桑觉搂着霍延己的脖子,突然说。
虽然没有手电光的照射,身后一片幽暗,但桑觉还是捕捉到了那只巨大眼睛反射的幽光,它在血肉铺成的道路中畅通无阻,一路尾随。
它仿佛感觉不到疲惫,眼皮从始至终都没有眨动,直勾勾地俯视他们。
霍延己没有抬头,他闭了闭眼道:“这周围应该有什么特殊的气体或污染源,会让进来的人陷入幻觉。”
他始终绷紧神经,稍有放松,就会陷入进脚底的血肉。
其实从始至终陷入幻觉中的就只有霍延己。
桑觉一直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假的,他能看透本质。只是他心甘情愿地留在那里,不愿醒来。
他贴住霍延己的脖子,隔着衣服感受人体的温热,发了会儿呆道:“是类似主城发现的‘精神污染’一类的特殊污染物质,嗯……也许会影响人的神经。”
桑觉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不知道该怎么用人类的语言表达清楚。
桑觉又道:“这只怪物快要升级了。”
“升级?”
桑觉努力解释清楚:“就像游戏里的怪物,经验到了,就升级了,就会变成裂缝里那种——”
他突然闭嘴,声音戛然而止,硬生生将后半句“变成裂缝里那种虚无的存在”收了回去。
霍延己顿了顿:“裂缝里哪种?”
桑觉闷声不吭,搂着霍延己脖子的手越来越紧。
吸收够了足够的能量,它就会成为更高级的怪物。
——只是在人类眼里是怪物。
霍延己的呼吸声很重,面罩里全是雾气。他一边躲避蠕动的血肉,寻觅方向,一边抛开这个话题,像是随意问道:“二号裂缝坍塌和你有关系吗?”
本来不会联想到,毕竟当时桑觉在风沙地带,离二号裂缝有上千公里,怎么可能和他有关呢?
就连凌根都没这么想过。
霍延己没催桑觉回答,但后者的沉默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
桑觉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
眼前突然罩来一片阴影,桑觉下意识闭起眼睛,搂住霍延己脖子的手都揪紧了。
但迎来的不是别的,而是一个防护面罩。
“绑好,这边的气味应该不好闻。”
“……哦。”
桑觉不知道霍延己为什么一直抱着自己,但猜测应该与刚刚经历的幻觉有关。
他想知道,却又不想问。
这片地下不止一个怪物“消化池”,巨大的池子中不断翻腾绿色泡泡,就像具有高强度腐蚀功能的硫酸,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与盆底的血肉相隔一层白膜,只要霍延己略一停下,脚底怪异的柔软就想将他拉下去。
霍延己连着遇到三四个后,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这还是刚刚那个胃池?”
桑觉嗯了声:“是的。”
“……”
霍延己垂眸,与怀里的桑觉对上视线。
“那我们一直在这周围打转。”
“是的……”桑觉声音更小了,咕哝道。
“为什么不提醒我?”
顿了下,桑觉低声道:“因为你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抱过我了。”
“……”记得没错的话,来废水之前,桑觉一直是趴在自己怀里睡觉的。
似乎知道霍延己要说什么,桑觉道:“那是因为我要回到地底,这可能对人类有利,所以你才满足我的要求。”
“是吗?”霍延己不咸不淡地反问。
桑觉说:“是的,所以你给我亲老二——”
霍延己眼皮一跳,但桑觉戴着面罩,捂不了他的嘴巴。
桑觉组织了下语言,又重说了遍:“所以你吃我的老二,陪我睡觉,抱着我走路,还和我登记结婚,甚至都不欺负我了。”
“……”
脚底的柔软血肉蠕动的速度越来越快,连带着他们都跟着颤动起来,一些裸露在外的残缺建筑也开始坍塌,这只巨型的不明怪物似乎开始苏醒了。
桑觉对黑暗中那种强烈的吞噬欲望仿若未觉,继续道:“可是你不知道,我和凌根做了四个交易。”
“说说看。”
“除了我要来废水找博士,我还要凌根死掉……他差点害死你了。”
“嗯,还有呢?”
“我还想要博士……和你名,名垂……”
“名垂青史。”
“对,名垂青史,遗香万年。”桑觉的成语还是那副半吊子的样子,他继续道,“还有一条,你肯定不知道。”
“什么?”
“我要他们发起一场投票,在结束污染与你中做出选择……”桑觉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些,“如果他们不要你,我就吃掉你,带着你和博士一起回地底。”
“嗯。”霍延己平静道,“我猜到了。”
霍延己怎么会看不透桑觉在想什么呢。
桑觉的心思那样好看破,情绪那样单调,喜怒哀乐全都写在了肢体动作上,毫无保留。
桑觉在黑暗中缓慢地眨了下眼,而霍延己却忽然呼吸急促。
绑在手臂上的电筒光照亮前方汹涌而来的血色物质,如同千军万马袭来,要将一切淹没。
霍延己搂紧桑觉飞速奔跃,朝着相反的方向冲刺。
桑觉下意识揪紧霍延己衣领,在这样紧急的环境,呼吸急促地问道:“那、那你愿意吗!?”
桑觉没听到回答,因为身后奔腾的血水就要将他们吞没了,霍延己突然闪进右侧的转弯口,终于看见了往上一层的缺口,是一道坍塌的长廊,虽然没法跑上去,但是有一道极粗的钢筋挂在半空。
“抱紧了!!”霍延己突然松开,猛得往前一跃,抓住钢筋的一半位置,又因为惯性一路呲溜下滑,直到堪堪勾住钢筋尾端的打弯处。
霍延己吊在半空,桑觉挂在怀里,他们脚底已经完全被翻滚的血水淹没,没有一点可以站的位置。
霍延己喘了口气,垂眸看了眼,确定暂时脱离了危险,才嗯了声:“愿意。”
桑觉愣了下,反应过来是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
隔着防护面罩,霍延己的声音有些失真,带着低沉的磁性。
“上去,我快滑下去了。”
“哦。”桑觉一时都不知道手脚该怎么用了,他顺着霍延己的身体迟疑地往上爬了一半,又犹豫地低头俯问道:“你不会松手吧?”
“……为了不被你吃掉,所以我要给这大家伙吃掉?”
桑觉也觉得没道理,才放心地爬上去,在残破的走廊边等着霍延己上来。
霍延己的身体素质确实很好,折腾了这么久,仍然可以在脚下没有支撑的情况下,全靠臂力爬上来。
不过也差不多到了极限,刚上来,他便坐在了地上,额头汗液滚滚滑落。
桑觉爬过来,幽黑的眼睛紧紧盯着他,道:“你为了人类——”
霍延己打断他:“不是为了人类。”
桑觉怔住,心跳漏了一拍:“那是……”
霍延己道:“是为了我自己。”
桑觉抿了下唇,有些不高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
也许他想听到的答案是“不是为人类,是为你”。
他隔着面罩,贴上霍延己的脸,呼吸喷洒出的雾气让彼此的脸都变得模糊了,危险的环境与亲昵行为让肾上腺素飙升一层。
手电筒光自然垂落照向身后,他们却不在光里,完全被昏暗笼罩。
“你知道我在幻觉中看见了什么吗?”
“什么?”
“我看见了博士,也看见了你。”好久,桑觉才轻声补充道,“死掉的你。”
黑暗中只有粗重的呼吸,他们都没有提醒对方现在的环境不合适,还是将话题进行了下去。
“然后呢?”
“所有人都死掉了,世界彻底地崩坏了。”
“你还活着。”
“嗯。”
“那也不错。”
“那不好。”桑觉的声音突兀地染上一点哭腔,或许也不突兀,只是压抑很久很久的难过。从绑走霍延己却被暗算开始,从看到伊芙琳殉情开始,从和凌根交易开始——
“我不喜欢那样!”
“桑觉……”霍延己抬手,微微扶住桑觉的腰,“我有努力……让人类存活下去。”
“可我不想要人类,我只想要你。”桑觉说。
“……”霍延己微怔。
桑觉平复了会儿呼吸,声音轻得微不可闻:“我找不到博士……闻不到她的味道。这里很臭很酸,没有博士。”
霍延己想告诉桑觉,人类的尸体很难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保留大几十年,找不到,大概率是已经被怪物消化了。
可感受到怀里的颤动,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人楼紧了些,力道重得像要勒进骨头里。
“下面的血水在上升,我们该走了。”
桑觉拖着发颤的尾音嗯了声,但抱住霍延己肩膀的力道还是很紧,半天没动。
“走吧,桑觉。”霍延己道,侧过脸沿着桑觉耳际一路向下,轻轻啄吻。
桑觉没什么体味,不香,也没有汗臭,就如同他本身,浅浅来人间一趟,没留下任何痕迹就又要离开。
带点什么回去吧。
哪怕是一个卑劣的、失去心脏就会死掉的人类。
也许在某一个瞬间,桑觉就成为了他的心脏。
“不是要吃掉我吗,就不用回去看投票结果了。”霍延己低声道,像是情人间的劝说,又像蛊惑,“走吧。”
“你会死掉的。”
“没关系。”
……
“小心后面——阿三!!”裘岩飞扑过去撞开同伴,却在抬头的刹那看见另一位队友被突如其来的荆棘贯穿。
他睚眦欲裂的冲过去,兽化的手臂一拳砸烂荆棘根部,但同伴却早已失去呼吸,睁着眼睛仿佛死不瞑目。
他的眼底倒映着昏暗的天空,忽然,巨大的黑影从上空划过,一道低吼的龙吟穿透耳际。
周围的藤蔓瞬间如潮水般散去,还陷在失去同伴痛苦中的裘岩艰难抬头,原来是一条黑龙正朝着东方疾驰。
同伴惊悚且不确定的疑问传来:“那、那条龙上是不是坐着个人!?”
裘岩:“不知道——”
语气很差的三个字还未完全说出口,西面峡谷忽然传来一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轰隆隆!!!”
方圆十里内的佣兵都不由捂住耳朵,惊疑不定地看向废水的方向。
这场惊天的爆炸声足足持续了两分钟才缓缓散去,只剩下滚滚黑烟萦绕在峡谷上方。
“吼——”低哑的龙吟一路吟唱。
恶龙还是恶龙,喜欢宝石,最爱博士,想吃掉心爱的人类。
恶龙却也不再是从前那只恶龙,博士死了,除了己己,没有人类爱他。他的身体长大了一圈,也终于可以克制高空恐惧带着心爱的人类翱翔。
冲着极乐之眼的方向,展开最后的翱翔。
第148章 最后一战
二号裂缝坍塌的影响还在持续加深, 愈演愈烈。
一切都在朝着毁灭的方向发展,被精神污染的人们在死寂中癫狂,尚还清醒的人们迎来怪物们一波又一波的潮袭, 负隅顽抗。
这天, 警报拉响了全城——
尖锐刺耳的声音炸响在每一个人耳边, 让因污染陷入混沌中的人们有了一瞬间的清醒,他们迟钝地看向窗外,无数战斗机升空而起, 飞速旋回的螺旋桨在空中挥打出肉眼可见的巨浪。
足足上千架。
过去无论多么严重的战役,主城都甚少出动战斗机,一是用处不多, 二是储量过少。然而这次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全盘出动,严重情况可想而知。
“滴呜,滴呜!!”
急促的滴滴声让所有人的心跳都跟着加快了,他们细细分辨着频率,忽而绝望——
这是特级警报。
是人类自陨石季后设置警报以来就从未拉响过的特级警报!
绝望瞬间弥漫全城,有人忽略前往地下防空避难所的消息,呆呆地关好门窗, 等待死亡。
有人走上楼顶,在清醒的状态下, 学着身边已被精神污染的同胞一跃而下。
死了就解脱了。
这操蛋的日子,谁要继续谁继续吧。
那见鬼的黎明, 谁爱要谁要去。
在低层区食堂打了二十年饭菜的鲍里斯面朝下, 急速坠落。
他的余光两侧是灰败的高楼,远处是上一次蚁狮战役中还未重建完全的废墟,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一旁还有一个比他先一步跳下来的糊涂人。
他不知道什么“精神污染”, 但也发现了周围人的不对劲,他称这些人为糊涂人——
从前无法掌握自己的思想,现在连身体都无法掌控了,整天不是阴森森地盯着别人,就是不怕疼似的自杀自虐。
糊涂人先他一步摔成了泥,身体七零八落,血肉混在一起,手臂与腿弯折的弧度像是木头做的假人。
鲍里斯在心里啊了声,或许这次选择的楼太高了,别死得太难看了。
接着他便紧随其后地砸在地上,眼珠子都从眼眶中蹦了出来,呆滞注视着自己糜烂的尸体。
没有人来给他收尸,也没有人为他的死亡动容。
清醒的人们要么奔赴前线,要么正在前往避难所的路上。
他是死于这时代最微不可见的万万尘埃之一。
早知道会这样,上个月就不那么抠搜身份卡里的余额了,应该去食堂海吃海喝,给自己三十多年的人生来顿大餐。
诶。
被眼白包裹的灰蓝色眼球在地上滚了一圈,最终不小心碰瓷了一个慌忙逃窜的路人,一脚踩爆。
“……”
鲍里斯望着自己的尸体,逐渐消散的意识在最后一刻想到,我已经死了,尸体就在三米开外……可刚刚在思考的人是谁?
我从高楼跳下,究竟是受于自己的意识,还是和糊涂人一样被什么所操控,成为了无形的傀儡?
也许糊涂人看我亦如是。
他的意识越来越轻,有空飘起来的感觉,朝着远方快速流动……
就像某处有个巨大的黑洞,处于万年不食的饥饿中,试图吃掉他,消化他。
和他一样处境的存在还有很多,虽然失去了肉体,看不见,也听不见,但他却感受到那些死掉之人的意识正如他一样,朝着某个中心快速汇聚,就要喂到某个怪物的嘴里。
或许不是怪物。
是神明、亦是古老的魔鬼。
……
“十九军全军覆灭,十四军准备!!”
城墙数公里外,密密麻麻的怪物有如巨浪拍打,立于安全区三公里外的几十座前哨站瞬间坍塌,毫无阻挡之力。
唯一庆幸的是这波怪物潮声势过大,人类一方早早发现,并向前哨站士兵发出了撤退指令。
即便如此,挡在城墙第一线的士兵仍然感到了头皮发麻。
这也许是坍塌历史以来最可怕的一次怪物潮袭,数不清的物种纠缠穿插,形成了难以阻挡的浪潮,排山倒海般袭来。
光是空中飞行的怪物就足以令人头皮发麻,地表的怪物更是种类繁多,潜藏在地底的怪物卷土而来,所过之处大地皆塌。
饿了便卷食地上的怪物,而后朝着人类聚集地继续前进。
快速攀爬的巨大蜈蚣也不过是更大怪物的盘中餐,卷在蟾蜍身上的巨蛇一个不注意就被身侧的螳螂削掉了脑袋。
蜂后的跟班们捕食着怪物潮中少有的荆棘植物,随后又会成为鬣狗头顶食人花的盘中餐。
庞大的、娇小的,飞行的、奔腾的,无数怪异的个体聚集成了更为可怖的整体,所到之处,巨树摧折,山崩地裂。
它们躁动着彼此厮杀,同时也不忘朝着同一目的地前进。
人类这边,不惧的战士们倒下,又会迅速顶上新的士兵,他们坚守着屹立九十年的城墙,绝不后退一步。
“人类永不言败!!”
“人类必胜!!!”
他们高喊着生前最后的口号,即便身体倒下,手里的枪支也依然不倒。
平日作为观察兵的飞行畸变者手握爆炸物,朝着怪物潮的深处俯冲,试图以一换十,予以身后战士们一点缓冲的空档。
战斗机集中炮火扫射地面,却无力抵抗同在飞行的鸟禽。被撞毁的机身成为了黑沉天空上最耀眼的一团烈火,御着风义无反顾冲向下方黑漆漆的潮群。
火光冲天而起,怪物发出惨烈的嘶鸣。
“轰隆——!!”
黑紫色的雷电亮彻云霄,同一时刻,下方炮火齐射,硝烟滚滚,瞬间的明亮过后,天地为之昏暗,大厦倾颓,毁灭降临。
“北大区即将失守,请求支援!!”
“请四一军四二军即刻增援!!”
“南门兵力不足,急需增援!!”
“批准增援!!”
“报告,已无可增援人手!”
耳麦的军用频道里不断传来残败军情,老上将大步走进总通讯室:“还没联系上霍中将?”
“报告,没有!”
距离霍延己与桑觉离开主城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半个多月前,他们就收到了废水峡谷爆炸的消息,但却迟迟没有等到桑觉与霍延己归来。
参与是否牺牲军官换取污染结束的投票人员虽少,总人数不足三十万,却也迎来了最终结果,选择牺牲的一方不出意外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即便是对此投票嗤之以鼻、抱着过家家态度的人,或许在投票的那一刻都在想,如果真的只要死一个人便可以结束这场长达几百年的灾难——那就去死吧。
不管这个人是谁,曾做过多少贡献,对人类具有怎样的意义,都请立刻去死。
为了黎明。
然而,投票结果却迟迟没有等来发起他的人。
霍延己失联,他与桑觉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彻底消失了。
虽然有佣兵目击称,废水爆炸后确实看到一条黑龙带着一个人类飞往了极乐之眼的方向,但污染仍没有结束,甚至更猛烈了。
也许再过三个月,不,只要一个月甚至只要十天,地表就将再无人类踪迹。
他们当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负隅顽抗。
怪物的数量与躁动程度远远超过他们能抵挡的极限——不止是主城。
“其他区情况如何?”
“二区已经彻底失联,五区即将被突破防线,七区城北失守,十四区失联,十八区确认覆灭,二十一区失联……”
通讯楼是所有安全区最重要的枢纽之一,失联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再听下去也无意义。
如今各大安全区就像陷入海难的渺小船只,都只能顾着自己,无力增援他人。要么被海浪卷进漩涡,要么继续在剧烈的颠簸中艰难求存。
身后突然传来“砰”得一声,老上将回头看去,是一脚踹开门的唐柏。
他满身狼藉,显然刚从一线下来,一腔怒火地质问道:“上将,请告诉我霍中将在哪?凌中将又在哪!?”
老上将沉默了会儿,平静道:“他们不会回来了。”
将霍延己卖给桑觉的事,只有老上将与凌根知道,其他人对此一无所知,听信了老上将所说的霍中将带队支援五区去了。
但想想就觉得不对劲,在近一年的事情后,霍延己可谓是主城的主心骨,怎么可能轻易离城?
加上那场公众投票,多少能猜到点什么。
唐柏紧紧咬腮,闭了闭眼:“我就当霍中将又被桑觉带走了,那凌中将呢?”
在老上将的沉默不语中,唐柏一拳砸烂了旁边的墙,愤怒道:“我不知道你们一天到晚在算计什么,可他妈的我们就都要死了!人类要完蛋了!!!”
“桑觉是唯一的希望。”老上将漠道。
“那唯一的希望在哪儿呢!!?”唐柏显然早已猜到真相,他怒吼道,“你们拿霍中将当交易品,请问污染结束了吗?请问我们迎来转机了吗!??”
一切照旧。
极乐之眼散发出的类似极光的物质还在继续扩散,怪物的躁动愈演愈烈,已至巅峰,二区三天前尚未失联,报告城内已有足足十万人自杀,根本无法控制。
也许桑觉没有遵守承诺,他带走了霍延己,却不愿意回到地下。
也许他回到了地下,但事情并没有朝着他们推测的方向走去——桑觉也结束不了污染。
人类灭亡似乎成了必然。
就在万念俱灰的时刻,通讯耳麦中突然有士兵高喊:“霍上将回来了!!”
“霍上将带着人回来了!!!”
愤怒的唐柏不得不收起情绪,和老上将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惊疑不定。
……哪个霍上将?
是几十年前的霍枫,还是前几个月带着一千实验人员执行《黎明2号》计划的霍将眠?
无论是谁,能从已经坍塌的二号裂缝里爬出来,都是诡异至极的奇迹。
耳麦传出军官的高喝:“十七队,快给霍上将开门!!!”
唐柏下意识按住通讯口想要制止,城墙外都是怪物,外面回来的人是怎么突破层层包围来到城门口的?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耳麦里只传来数道刺耳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唐柏迅速往外走去:“钦上校,收到请回复!!”
耳麦中一片死寂。
唐柏立刻意识到不对劲,他立刻将军官频道切换到士兵公众频道:“我是少将唐柏,请主城门口任何听到呼叫的士兵即刻回复,重复一遍,请主城门口任何听到呼叫的士兵即刻回复,报告军情——”
仍然没有回应。
唐柏的步伐快要飞起来了,他踏上楼顶,远处有一架正在盘旋等待的战斗机。托灯塔声波驱散仪之福,鸟禽类怪物仍然盘旋在城外,只有少数不受影响的蜂鴷闯进来。
他推开飞行员,亲自驾驶战斗机驶往主城门方向。
很快,他便远远看到骇人的一幕——
霍将眠确实回来了。
身后还有一众先前和他一同前往地底的居民,他们似乎全部进化成功,成为了强大的畸变者——
然而他们敏锐尖利的触手面向的却不是怪物,而是周围的人类同胞。
他们穿着破烂的衣服,身上满是人类的鲜血,毫无感情地在城内展开大面积污染,丝毫不念及过往的情意。
汹涌进城的怪物对他们毫无兴趣,只与抵抗的士兵厮杀。
无论士兵的信念有多强大,也终究抵抗不住乘以数万的怪物,逐一倒下。
怪物群中,‘霍将眠’显得格外突兀,挺拔的身影像是怪物的领袖,他低哑地自言自语:“薄青…阿青……阿青……”
“我都做到了。”
可下一秒,他的声音又忽而冷厉:“——杀了他们。”
盘旋的直升机吸引了‘霍将眠’的注意,他收回刺死一名士兵的触手,抬起头,冷漠的眼神像渗了冰,毫无感情。
生前的霍将眠摒弃了自我,严格履行着薄青的理想,死后被类人生物吞噬的他却爆发了生前最大的执念。
最该为你报仇的人是我。
可我却什么都没有做。
该做点什么的……
该做点什么的。
副驾的飞行员惊恐道:“霍上将已经死了——这些是类、类人生物!!”
一只类人生物不难对付。
但十只、五十只、一百一千只呢?
它们身体不死,精神不灭,只有生前执念与摧不毁的污染欲望。
唐柏看着下方的霍将眠,双眼赤红,握住手刹的手用力到发红发烫,青筋毕露。
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霍将眠身后的‘人’都曾是他们拼尽全力守护的居民,霍将眠都曾是他引以为目标的最高信仰。
这个正在残害昔日部下的类人生物,曾经是受万人敬仰的军魂。
也许那些死不瞑目的士兵到死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死在‘霍将眠’手上。
“对不起了……上将!”上将两个字几乎是从唐柏喉咙中硬挤出来的。
他最终还是按下了红色的攻击按钮,朝被怪物突围的主城门发射高炮,并于通讯频道艰难报告:“主城门失守,即刻升起内圈隔断墙,所有幸存士兵即刻退往内圈隔断墙!我以城防少将的名义申请…外圈爆破。”
同样的情况在几个月前的蚁狮战役中也上演过一次,不过那次被爆破的只有一个E区。
“请求通过!开启十分钟爆破倒计时——”耳麦响起老上将的声音,他顿了顿,继续道,“历史将永远铭记诸位的牺牲。”
那些至死都信念坚定的士兵们,那些主动冲向一线的佣兵们——
如果人类还拥有记录历史的机会,历史将永远记住他们。
剧烈的声响过后,所有幸存者耳边只剩一片嗡鸣,一切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膜,身体摇摇晃晃,迎向几米之外正肆虐同胞的怪物。
数朵巨大的蘑菇云冲天而起,怪物与尚未来得及撤退的士兵一同被炸得粉碎,尘埃之下,到处都是断掉的残肢、本能蠕动的半截身体,或只剩下眼球能转动的头颅。
耸入云端的数栋大楼相互倾倒,撞击,坍塌,将无数残破的尸体埋葬在废墟之下。
“长官,我们也该撤了!!”飞行员见唐柏迟迟不动,只能逾矩地抓住唐柏死死抠住手刹的手。
唐柏望着下方的废墟,眼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我明白您的心情——”飞行员几乎是哽咽着在说,“可内城还需要您。”
这么多年里,无论岗位怎么调换,唐柏一直是守主城墙最多的一名军官。
最早在霍延己的手下是,后来晋升为少将,霍延己便将这块职责单独划给了他。他曾无数次站在高墙之上,俯看连绵的城区,并于心底暗暗发誓——
我在,城墙便在。
比死亡更痛苦的,是亲眼看着自己昔日守护的一切毁于一旦,湮于尘埃。
直升机踉跄着掉头离去,却未看见身后的蘑菇云消散之后,仍是一个完整的‘霍将眠’。
他并没有像其他类人生物一样炸成无数小块再重新凝聚,而是直奔内城,直奔灯塔的方向——
灯塔的尖端已被低沉的云层笼罩,暖黄的灯光若隐若现,模糊不清,但在此时‘霍将眠’的眼中仍然格外刺眼——
它不该存在。
它该熄灭了。
飞速前进的‘霍将眠’逐渐液化,熟悉的面孔消散,四肢扭曲,身体化成了流动的液体,在前进的过程中不断千变万化。
时而是霍将眠……时而又有薄青的影子。
更多时候,是数条触手形状的东西想钻出来,它们盯着液态的薄膜,经过多次挣扎终于钻出表体,化为了一只浑身布满粘液的章鱼怪物。
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窜行,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灯塔。
灯塔窗内的光忽明忽灭,外壁代表畸变者荣誉的金色勋章一个个掉落在地上,沾满章鱼经过留下的粘液。
有人失声地问:“它要干什么——”
到处都是硝烟的味道,炮火的烟尘四起,阴沉的天空作为幕布,暗紫与深蓝色雷电在压抑的云层中,是颀长灯塔身后的唯一点缀。
巨大章鱼缠绕在灯塔中部,布满吸盘的触手或穿进灯塔窗户,或绞在外壁,它面目狰狞地加大力度,触手吸盘越收越紧,时而就有沾着粘液的勋章从高空坠落,触手粘液滴滴答答。
“喀嚓”一声。
在章鱼的挤压下,人们眼中坚固的灯塔外壁裂开了一条缝隙。
紧接着,缝隙越来越大,开始以那只巨大的章鱼为中心,如蜘蛛网一般像上或像下蔓延。
人类已经没有余力去阻挡他了,只能在对抗怪物的同时,用余光眼睁睁看着代表黎明的灯塔即将坍塌——
突然,“嗡!!!”
一道突如其来的声波震响在所有人的脑海。
它像是来自外部,又像来自灵魂深处。
时间仿佛凝固在了此刻,万物静止,生物停滞,世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中。
也许过了一秒,也许过了一分钟……
先是缠绕在灯塔中端的巨大章鱼像被敲击了灵魂,于云层下高速坠落,重重摔在了地面。
片刻后,章鱼偌大的身体融化为一摊液态物质,又重新凝聚成霍将眠的样子,呆滞地朝着一个方向看去,并前进。
不只是他。
同一时刻,地表或裂缝之下所有类人生物,无论此刻在做什么,或在大面积污染人群,或在消化尸体复制基因,都不约而同放下手中事,僵硬地朝着同一方向汇聚。
除去类人生物,甚至还有疑似被“精神污染”的居民。
他们就像被突然提线的木偶,又如同最虔诚的朝圣者——
于四海八方,无论前路荆棘、悬崖、或山海,都不会停下脚步,以直线的最短距离,义无反顾奔赴朝拜‘圣殿’。
有过一定野外生存经验的士兵或佣兵都知道,那是极乐之眼的方向。
第149章 血色黎明
原先天边扩散的极光忽然回缩, 数不清的瑰丽色彩为阴沉天际镀上了一层昂贵的膜,其间藏着诸多人类肉眼不可及的颜色。
寂静不过数秒,世界又从‘卡顿’的状态回归, 重新加载。
乌云决堤, 裂开了巨大的口子, 滚滚暴雨倾盆而下,狂风呼啸着,惊雷劈中巨树, 压倒一旁痛苦哀嚎的怪物。
黑沉沉的山谷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远方的海面汹涌崩腾,似要颠覆世界。
怪物们突然发了疯, 于原地翻滚哀嚎,再看不到眼前的人类。
怪物潮大军如汹涌潮水崩腾而来,不稍片刻,便也如潮水一般忽而退去,不留痕迹,只剩一地的残肢血水。
呆愣的人们被这场滂沱大雨浇得透湿,雨雾在血肉浑浊的街道肆虐, 他们来不及思考怪物们为什么突然离开,脑海中仿佛还残留刚刚那道震鸣的余韵, 使他们久久不能回神。
这是什么……?
这道短促的声音就仿佛有人拿锤子敲在了他们最敏感的神经上,肉体乃至灵魂都为之一震, 如同被天外之音洗礼一场, 有种说不出的清透感。
莉莉安逆行在逃难人群中,和所有人一样, 于听到声音的那一霎那呆愣许久。她摘下黑色兜帽,迎接暴雨的洗礼, 眼角滑落的泪水不由与暴雨混在一起,不分你我。
前方,一道熟悉的轮廓大步走来,莉莉安却没能支撑住,似乎有什么无形的吸力抽走了她体内的能量。
于人群中的身体晃了一晃,缓缓倒下,幸而一道有力的手臂及时接住,将她揽进怀里。
“我终于能看清你了……廖特。”
“很丑。”廖特哑声道。
“没有,很特别。”莉莉安抬手,轻轻抚摸了下他的脸颊,像是怕弄疼似的,没敢用力,“别难过,我很高兴遇见了你。”
抬起的手已经苍老无比,布满粗糙的皱纹,它就要无力地垂下,却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托住,压在脸上。
廖特怀抱一头银发的莉莉安,在暴雨中跪立许久,任由周围人来往去。
街道路边的祷告堂中,仍旧有诸多停留的信徒,他们不管外界的战争,对遍野哀嚎不闻不问,只管闭眼祷告,祈祷神明的救赎。
这一刻,祷告似被神明听见了。
他们热泪盈眶,从身到心地感受到了救赎:“是神敲响了他的警钟!是神救了我们!!”
研究院中,迟迟不肯撤退执意专研的科研者们也陷入了狂欢:“监测仪捕捉到了!监测仪捕捉到了!!”
“刚刚那一瞬间,有一道巨大的能量波迅速扩散至全球,并在十秒内完成了回缩!!!”
如果不是监测仪开着,他们根本无法得知刚刚那短短的一分钟内发生了什么。他们的喜悦不仅是因为怪物退去,还是因为这旷古烁今的发现——
这道能量波的强大远远超出人类能想象的极限。
“按照能量波扩散弧度计算,出发点应该就是极乐之眼!!”
研究所激烈的讨论中,掺杂了一道冰凉的女声:“是桑觉跌入了极乐之眼,我又可以感应到芯片了……他带着我,回到了地底。”
它背叛了他,但他没有抛下它。
“真的是桑觉……这说明我们推测的没错,他是类似能量‘起点’一样的存在,是米莉博士口中的‘门’!!”
研究员们安静了一瞬,随后便紧跟着繁忙起来,针对这次事件展开了各项研究与讨论,没人在意007后半句话的含义。
那是一个ai对一只恶龙的复杂感情。
也许它继承了其创造者的遗志,才会在这全民欢呼狂喜的时刻,用代码在自己的虚拟世界中下了一场暴雨。
这场预热了许久的战役就这么突兀的结束了。
“怪物退潮了!!”
“人类必胜!!!”
许久后,呆滞的幸存者们才从绝望中抽回神,喜极而泣。即便无人告诉他们,刚刚那一瞬间共同感受到的震鸣依旧在他们灵魂深处刻下了痕迹,并使他们隐隐意识到——
这场持续了几百年的污染就要结束了。
这一切都源于一只小小的怪物,回到了他本该存在的地方。
可惜却鲜有人知道。
士兵们开始收拾残局,即便这场战役持续不到一周,依旧让人类丢了大半条命,伤亡惨重,几近灭亡。
·
“请各区汇报战况。”
总通讯室里,各大安全区时隔多年,再次同聚一屏开启了会议。
坐在台前的老上将率先沉重道:“一区于本次战役中,共计死亡一百三十七万人,伤者人数暂未统计。”
这是一笔惨痛的数字,它的背后是无数条鲜活生命。
同时,他又道:“二区失联,暂未发现幸存者。”
紧接着,默菲尔疲惫的声音传来:“五区共计死亡八十七万人,约莫剩余二十三万幸存者。”
按照顺序,老上将接道:“六区失联,暂未接收到难民。”
七区报告的军官并非林书易,而是一名堪堪晋升的少将,他双眼布满血丝,泪水几乎就要绷不住了:“七区共计死亡四十五万,存活士兵及民众共计十七万……本因基因紊乱已退去职务静养的林司令主动加入本次战役,并带领我们守住了唯一幸存的城南片区,最终在失序前光荣牺牲。”
“……”众人默契地没有说话,他们各自摘下军帽,起身行了个礼。
“八区失联,已确认完全失守,十一区目前共计接收八区1221位难民,幸存者人数还在持续增长。”八区最高军官报告,“本区于本次战役中同样伤亡惨重,共计死亡四十一万人,伤者暂未统计,军队只剩余八千七百一十三人,急需补充兵力。”
“十四区已确认完全失守,地下城已接收到十四区难民七百二十三位。”通讯台滋滋电流声中,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女声,正是驻守地下城片区的卫蓝。
“地下城片区于本次战役中|共损失三万八千一百一十名士兵,两千四百一十三位佣兵。平民无伤,地下城居民无伤。”
老上将抬起头,总算听到了第一个还算好的战况。
地下城片区虽然处于千狼山脉附近,很容易遭受怪物的暴虐,但地理位置特殊,易守易反攻,加上卫蓝第一时间将大多数普通居民与部分佣兵撤进了地下城,最终在她的带领下,伤亡不算过于惨重。
——和其他安全区动辄大几十万的伤亡相比。
最终经过统计,人类经此一战,从之前二十六个安全区缩至如今十二个安全区,剩余十二个安全区也都是大半废墟,死伤惨重。
老上将轻吐一口气:“不管怎样,到底是结束了……”
然而,卫蓝冷静的声音却伴随着滋滋电流响起:“上将……请问霍中将是否牺牲?”
“……”老上将的情绪忽而凝固,半晌不语。
卫蓝所关心的,也是其他安全区军官所关心的。
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主心骨,畸变者高层所剩无几,而且,目前尚且还不知道污染会以什么形式结束,畸变者能否继续存活都是问题。
倘若霍延己再出事,即便污染结束,人类也是一盘散沙。
除了五区,其他人并不清楚霍延己于前段时间前往废水高地后失踪,只在屏幕里看到代表主城报告的军官竟然是很久前就已退役的老上将、而不是霍延己时心凉片刻。
“霍中将——”老上将闭了闭眼,“牺牲了”三个字还未说出口,总通讯室门口就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什么事?”
士兵隔着门,声音嗡嗡的,有些失真:“上将,霍中将平安回来了!”
老上将错愕回首,顿了会儿才问:“只有他一个人?”
“是的,长官。”
只有霍延己一个人。
他开着银色圆球状的飞行器回到了庄园,舱门打开的那一刻,老上将与眼底一片血色的霍延己对上视线。
“我很高兴,你能活着回来——”
老上将话还没说完,一身风尘的霍延己便与他擦肩而过,面无情绪。
他伸出去想予以拥抱的手便僵在半空,许久未动。
“长官……”
“走罢。”老上将转身,道,“给霍中将一点喘息的时间,让他一个人待些日子。”
“是。”
桑觉显然已经回到了地底,否则不至于出现前两天的异象。
但在交易之下,霍延己为什么能活着回来,究竟是一只怪物的心软,还是一个人类的哄骗,没有人知道。
只要当事人不提,就没有人知道在他们失踪的这十几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霍延己回到庄园的湖边小屋,在一楼的沙发上静坐许久。
窗外传来一点响动,他缓缓移去视线,只见湖中的鱼儿欢快地越出水面,却唯独少了蓝色那条。
霍延己下意识去抚沙发一侧,但进行到一半手便僵在半空——
这不是公寓那张被恶龙翅膀划破的那张蟾蜍皮沙发。
他顿了顿,起身去楼上洗了个澡。
温水去除了身上的灰尘,抚平了毛躁的头发,除去眼底去不掉的血丝,他好似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干练。
霍延己走到衣柜前,拿起曾经被另一人穿过的衣服套在身上,便起身去了公寓。
公寓和过去的家徒四壁相比,如今倒像是一个家了,不仅增加了许多柜子,其中还摆满了酒水。
一只指尖还布有牙印的修长手掌穿过柜子,拿出一个酒杯,将几种不同的酒水材料混在一起,仰起脖颈一饮而尽。
第二杯、第三杯……
屋里逐渐弥漫起浓浓的烈酒香,霍延己坐在地上,因长期训练而青筋暴露的手臂正垂在沙发边沿,手里握着一颗绿色宝石。
这是一只小怪物,留给一名人类的唯一‘遗物’。
他靠着沙发,枕着手臂沉沉睡去。
有些人,只能在梦里看上一眼。
前方的身影忽然道:“我不想吃掉你了。”
他喉咙一紧:“为什么?”
那道单薄的身影站在山谷边缘,身前是不见底的深渊。少年轻声道:“我可以再得到一个吻吗?”
他没有动,继续问:“为什么?”
少年发出如诅咒一般的低语:“我说过的,我想要你难过——博士说,痛苦比快乐更容易让人类铭记,这样你就会永远记得我,永远爱我。”
他说着这样的话,眼泪却于两颊蜿蜒而下,他无知无觉,静静看着面前的人类。
年轻的人类中将单膝跪在身前,抬头吻去他挂在脸颊的泪水。
少年用平静的哭声问:“你难过了吗?”
“桑觉,霍延己已经死了。”
“为什么?你的心脏还在跳。”
“他的心脏没有了。”
在高大山谷的衬托下,他们渺小得如两粒尘埃,却又是此间唯一的主角。
……
人类灾后重建秩序正在缓慢进行。
经过研究所测验,他们惊喜发现,地表的污染指数正在没有任何人工干扰的情况下匀速减弱。
这一切必然与极乐之眼有关,经过探查,极乐之眼原本扩散的彩色极光状物质正处于回吸的状态,就像一个巨大的静止漩涡,正在缓缓回收全世界的污染物质。
因其能量过于庞大,已完全超出人类可观测的极限,因此他们注视到的,只有大片静止的极光漩涡。
越美丽,越无人敢靠近。
然而却有一批敢死队似的‘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走进瑰丽的极光漩涡中。
他们平静而坚定,抵御着风雨暴雨,摔碎了便再次凝聚,是最虔诚的朝圣者。
那些被精神污染、仍是血肉之躯的人们同样如此,对周围的声音不闻不问。
即便被士兵控制住,也依旧执着地注视着某个方向,当发现自己无法行动之时,便开始试图毁掉自己的身体,刮血肉,剔己骨,以另一种方向献祭自己微不足道的能量。
要走的人,留不住的。
越靠近极乐之眼,这样的人形生物便越多。他们聚集到了一起,如神明的信徒,一个接一个的跌入深渊。
“阿青……”
霍将眠面貌的类人生物旁边,并肩站着一个栗色长发的女人。
她眼神空洞,不断呢喃着被类人生物吞噬前的生前执念:“我们小恶龙……要活着。人类……延续。”
他们皆没有为彼此侧眸,双双向前,坠进极乐之眼的深渊当中。
同一时刻,主城内,一名年迈的上将正擦拭着手|枪。
不久之前,这把枪杀死了一名姓凌的中将,而今却轮到了他自己。
老上将坐在代表最高权柄的办公椅上,举枪对准太阳穴,闭上眼睛,“砰”得一声。
他特意遣散了外面走廊的士兵,不希望自己的尸体太快被发现。
人类翘首以盼的黎明终于到了,他却不愿多留。
黑夜才是他的归宿。
鲜血顺着脸颊一侧划过,润湿了苍老的褶皱。忽略这些,倒像一名寿终正寝的老人安静沉眠。
而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正摆着一张由他亲自画押签名的《认罪书》,其中详细记录了黎明到来的始末。
其中写下了他是怎样逼迫一只懵懂的小怪物,为抓住逃跑离开的小怪物,又是怎么在霍延己中将车上安装爆炸物,致其重伤,一名上尉死亡,副官昏迷至今未醒。
除此之外,那场“牺牲一名军官便可换取污染结束”投票隐喻的便是霍延己中将,他与异种桑觉做了交易,用中将换取污染结束,幸运的是中将最终幸免于难。
还有很多罪状……霍将眠上将带领一千余位平民前往二号裂缝重启《黎明2号》计划,最终全军覆没的任务也是他批准的,与其他高层无关。
最重要的一点,老上将在认罪书中阐述——
他清楚的知道,一旦这场长达百年的污染结束,占据人类数量一半的畸变者结局大概率是死亡,却仍然义无反顾地哄骗了其他高层,并继续与桑觉做了这场结束污染的交易。
这是鲜血造就的黎明。
而和这些死去的数百万生命相比,一名中将的私情算什么,一名中将的性命又算什么。
他们都不算什么,不过是历史运作的棋子,是黎明前路的垫脚石。
灾难已然结束,死亡却还在继续。
这张《认罪书》的最后落款,是坍塌历326年8月29日。
【——赫克托·书】
被人铭记的一生,无人问津的名字。
第150章 万物复苏
没有灾难, 人类就会迎来欣欣向荣的黎明吗?
“计算的结果告诉我未必,人类自会创造灾难。”
——007。
·
距离最后的那场战役已经过去了三年。
历经数百年,秩序坍塌的污染时代正式结束, 人类迎来了最为难捱的过渡时期。
正如老上将临死所言, 灾难结束, 死亡却还在继续。
尽管他一己担下了罪责,但其它高层与研究员何尝没想过,污染一旦结束, 畸变者就会迎来死亡的结果。
只是他们不期而同地将其视为可承受的牺牲,且潜意识忽视了这一点。
经过计算,从三年前污染结束的那一刻至今, 已有一百七十二万畸变者“自然死亡”。
与大自然的万物不同,从一万物畸变就是受应污染所邀,只有人类被抛下,最后强行‘进化’。
如今自然万物褪去了污染性,却仍旧存活,只是失去了暴戾的攻击性,但畸变者却失去了生命。
强行求存使他们在最后污染结束的时候, 也被新世界抛下了。
污染基因从身体里悄然无息的退出,被极乐之眼下的特殊存在所吸收, 已被强行重组扭转的人类基因无法自洽,迎接他们的只有毁灭。
从这一点来看, 人类数千年的自傲也非全无道理, 同为生命,人类确实足够特殊。
矛盾、恐惧、冲突的乱局每天都在安全区上演, 一开始就被谎言裹挟的畸变者最终还是要被理所当然的牺牲,心中何其不甘。
这一次动荡的不仅是居民与佣兵, 还有军队。
大多数士兵都是畸变者,经历了三年前那场战役,本就死伤无数,活下来的人不仅肉体伤痕累累,心里更为千疮百孔。
经历了几十年的死亡,不断面临分离与死别,从前让他们坚持下去的理由就是守护家园与身后的民众,如今灾难消散,一直绷紧的弦突然就断了。
几乎每一天都有士兵自杀。
理想与信仰的高台彻底坍塌,心脏无处安放,内心的空洞更无法被填满,唯有死去。
唯有死去,让自己的灵魂伴随过去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一起消散,成为历史。
与士兵的灰暗低沉相比,民众当中的畸变者态度要相对激烈些。
和士兵相比,他们的思想束缚并不彻底,彼时还有争夺权益、为自己正名的经历。但当发现无论如何做都无法改变结局的时候,暴乱就来了。
背离安全区,去外面已经失去危险性的城市废墟自建社区,屠戮无辜的普通人,就算自己要死也要多拉几条命垫背……
他们一度成为了新的“反叛者”。
普通民众终日惶惶不安,成为不确定因素的士兵不再适合待在原来的岗位,但灾难一结束便立刻扒下他们身上的军装未免过于残忍。
一时间,人类真就迎来了最坏的结局——一盘散沙,分崩离析。
安全区比污染时期更为落魄。
到处都是残垣断瓦,晚风萧瑟,零零散散的人群显得更为荒凉。
活下来的普通人失去紧迫感的同时,也失去了目标。
从前活着,总有人告诉你是为了人类延续,为了种族存亡,如今危机消除,反倒是让人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有种怅然若失的不自在。
如果那些佣兵与士兵还活着,他们的割裂感应当更强。
可惜他们正在一个个死去。
唯有主城不同。
尽管主城也避免不了畸变者的陆续死亡,但并没有流失太多群众,重建工作正在井然有序的进行。
这都要拜霍延己所赐。
这三年来,爱霍延己的人爱到极致,恨他的人也恨到了极致。
若让几年前污染时期骂霍延己铁血无情的人到现在来看看,就知道什么叫作真正的铁血无情。
霍延己身上的人情味仿佛被彻底剥夺了,因从前他手下普通人士兵最多,灾难结束后,大权几乎都握在了他手里,资源也同样如此。
在大策略上,他几乎是说一不二,从不听取他人意见,每次高层会议最终都以压抑告终。
霍延己甚至将从前的监管局设置成了安乐死场所——
所有感到痛苦的畸变者可前来申请安乐死亡,只要一针注射,痛苦就此消散,还能留下一块荣誉墓碑。
自有人对此破口大骂,觉得这一举动无异于过河拆桥,畸变者的价值挥霍干净,现在又急着催他们去死了?
未免太寒心。
至于霍延己怎么想的,大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
会议室里,人满为患,除却长桌两侧,后面还站着不少拿笔记的人。
“其它安全区再不管就要彻底散了!”
“是啊……七区和十一区等几个大区都快名存实亡了,这样下去,别就剩一个主城了。”
“五区现在局势也很难,那一处可开发的资源本就极少,污染基因没了,地底也没有矿物质……”
“他们怕是在心里把我们骂死喽,‘见死不救的狗东西’!以前动不动和怪物开战的时候,大家还是好兄弟,有什么事都全力帮忙,现在倒好……”
长桌两侧,众人激烈讨论着,说话的大多数人都在明里暗里指责霍延己的独断专横,对其他安全区不管不顾。
霍延己抬眸,声音毫无波澜:“谁管?哪来的资源与人力管?”
众人噤声。
其实他们心里也清楚,人类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人力资源稀疏。
霍延己望着台上,过去并肩作战的面孔都已消失,只剩下一群挟势弄权、意图在新时代博取一拳之地的‘政治家’,以及刚替换了死去畸变者高层位置的一批新人。
足足一百多人,但发表意见的,一直都是坐在长桌两侧的人。
霍延己再手眼遮天,也无法继续保证底下用人如同过去那样纯粹。
这张长桌的人各成团体,结党营私的现象比比皆是。
他们真的在意其它安全区的发展吗?
真的只是觉得霍延己见死不救吗?
倒也未必,只是各有计较。
霍延己把权太牢,他的地位越稳,底下有异心的人就越讨不得好。
“就算不管,我们也不能这样釜底抽薪啊!”
这场会议的起因就是霍延己拟定了一个人员引进政策,大概意思就是让其它安全区的幸存者来主城发展,把自己的家园放一放。
至于为什么三年前不拟定,是因为那时畸变者尚多,每天都有死亡或畸变者引发的动乱,贸然将人集中在主城怕是不好管控。
如今各区的畸变者都差不多要死完了,集中到一起才有专注全力重建的希望。
这样的处理故而残酷,却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和九十四年前一样,先集中人力与各项资源就着主城集中发展,等宽裕繁荣后再开始扩展建设。”
“人员引进政策已经展开了,愿意来主城的人自有安置,不愿意那就继续在原来的废墟待着,等到主城有余力管他们的时候。”
“……”
霍延己面色淡漠,但和往常的独行霸道不同,今天竟然出乎意料地解释了一通。除此之外,他还将接下来的计划详细诉之,并将各项职务安置到各人手中。
“各位有什么意见,现在都可以提。”
这么一弄,有心搅和的人顿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知道霍延己心里在想什么,别是又想洗刷一批高层……这么一计较,他们又有点坐立不安。
霍延己仿佛看不到他们脸上怪异的表情,忽然话锋一转:“但其它安全区也不能全然置之不理。七区的农业与研究,以及位于煤矿物质地区的几个大区仍然需要发展,但他们不仅缺人力,还缺高位管理者。”
“——各位有什么想法?”
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随后众人纷纷开始交头接耳,心思各异地计较起来。
继续待在主城,发展希望是很大的,因为有人有资源,虽然被霍延己压着不容易出头,但也不容易犯错。
可如果去了现下其它较为贫瘠的安全区,结局如何真就看天命了。
但新的、年轻的人却不这么想,总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存在。
“我愿意去七区——”长桌后面站着记笔记的人群中,一位三十岁不到的年轻女人举起手。
她犹豫了下,又怕人觉得自己过于急功近利,便补充道:“其它区也可以,我愿意多下点功夫。”
她叫陆丽,是地下城出来的,现在就是农业区的副管理者,去七区算是专业对口。
污染时期结束后,最令人出乎意料的,地下城居民才是适应最快的一波人,迅速被派到地表参与了各个行当工作中,产出了不菲绩效。
特别是其他安全区落魄,地下城几百万居民只留了一小半在当地片区,其它几乎全部分派到了主城,瞬间中和平均了主城的男女人数,一定程度上使主城更为安定了。
不论什么时期,荷尔蒙的迸发与组建家庭都能使人更为积极、秩序更为稳定。
“我也愿意调动!”
除了陆丽,也陆续有新鲜血液站起来,表示愿意前往那几个落魄但有资源需要开发的安全区管理发展。
“那就先这么定了,愿意被分派的人结束后登记一下,回去等通知。”霍延己冷冷抬眸,不近人情地说,“如果统计后人数还是不够,会直接指名派遣。”
会议结束,人都散了后,霍延己独自在室内坐了很久。
只有手一直不停地把玩黑笔,虚虚看着对面的座位,仿佛那里还坐着个人似的。
直到敲门声响起,他才站起身走出去,与迎来的张珉对上视线。
三年多前的那场爆炸导致张珉重伤昏迷很久,并失去了右下肢,现在只能装上机械生活。
但他没有怨恨,恢复后便迅速投入了工作中。
“长官,科林少将醒了。”
“……嗯。”
过去科林对自己成为畸变者没感到任何难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能和卫蓝同生同死。
卫蓝会三十年内失序,他也一样,彼此就没有谁需要痛苦地活过下半生。
然而事情却没有朝着他预料的发展,污染时期结束后,卫蓝于一年前“自然”死亡,他却还在苦苦挣扎。
霍延己开放安乐死政策后,第一个申请的人就是科林,却被拒绝了,且带去了研究院成为第一例实验样本。
按照逻辑,自然与污染基因融合的生物都没有因为污染性的褪去而死,只是褪去了污染性,那么人类当中自然被野生生物基因感染成为畸变者的人也应该不会死才对。
经过一系列的观察与研究,彻底证实了以上的观点。
科林在研究院待了近两年,每隔十天都会检测一个污染指数,每一次都在减退。
从一开始巅峰的50,后来缩减至45、40……到最后一个月前,污染指数直接清零了,而科林不仅活着,体内甚至仍然保有多头绒泡绿菌的基因。
只是污染指数清零后,科林便陷入了昏迷,直到刚才研究院发来喜报,科林醒了,检查显示他十分健康。
说不清是幸运还是悲哀。
活下来了,但却与所爱之人永远阴阳相隔。
霍延己道:“先去趟伊甸园。”
张珉道:“是。”
伊甸园已于半年前建设完毕,开始抚育新生儿。
霍延己坐上车,透过车窗望着这座他一手打造起来的城。和其他落魄的安全区相比,主城在霍延己集中资源的管理下,比最后一场战役前的规模更大了。
人力也不算少,街道上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至少表面上是一副欣欣向荣的姿态。
偶尔路过人满为患的结婚登记处,张珉下意识看了眼后视镜。
霍延己的面部轮廓依旧锋利,几年下来外表几乎没太多变化,看不出逼近四十的影子,依旧年轻。
只是……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对于有的人来说,灾难时期的感情就是镜花水月,但对有的人来说却是刻苦铭心。
张珉示意驾驶员加快速度越过结婚登记处,怕引起往事。
霍延己却忽然开口:“又做了三年副官,委屈你了。”
张珉一愣,回首道:“不委屈的,长官。”
霍延己问:“有退役的想法吗?”
“……什么?”
“也许换一个职业更能发挥你的长处。”霍延己收回窗外的目光,对上前座张珉迷茫的视线,“伏栖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逐渐力不从心了,前副执政官半年前在动乱中被畸变者杀死,这个位置一直空到现在。”
张珉心里一突,第一次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长官的话。
霍延己几乎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张珉倒不是不愿意,他对霍延己的爱慕早已消散,只剩下下位者对上位者的尊重敬仰,并不是非要留在霍延己身边。
但这三年一直没动弹,还是因为霍延己手头的事太多,根本忙不过来,在数位副官的协助下,霍延己每天依旧只能睡四五个小时的觉,一直持续了三年。
而他又是最了解且与霍延己配合最默契的一名副官,按理说,其它岗位再缺人,霍延己调谁也不会调他才是。
张珉忽而想起一件不相关的事。
半年前,主城彻底稳定下来后,军政部部长提出为霍延己授予上将头衔,当时一众高层发出了抗议信,怕霍延己再上一层就真的只手遮天了,他这不是晋升上将,怕是要封王。
但出乎意料的是,霍延己自己拒绝了。
很多人顿时松了口气,但作为身边人,张珉很清楚,霍延己不是一个会拒绝权势的人。
从霍延己这三年根本不在乎外界看法的种种言行来看,他并不介意手里扩大手中权利,相反还会为了更有利于管控发展主城而去争取。
但半年前为什么拒绝晋升上将?只是担心他人看法吗?
掩饰好自己的忧虑,张珉顺从道:“我听您安排。”
霍延己嗯了声:“调任函已经拟好了,明天去军政部签个字。”
“……是。”
这么快……张珉心里突得更厉害了。
驾驶员踩下刹车,在一座蜂巢状的辉宏建筑前停下,门口的石碑刻着“伊甸园”三个字。
伊甸园占地面积很大,除了表面的高楼,还有地下数层,外立墙面用的是最坚固的材料。
而育婴室里更为无菌环境,舱门与外壁按照防辐射的最高标准建立。
没有污染物,地表辐射就是新生儿的最大杀手。
霍延己正站在监控室里,银白的机械屏幕可以全方位观察每一个胚胎的成长过程,人造子宫完美模拟了母体的构造,使他们能够平安长大。
“中将,您要下去看看吗?”
说话的负责人也是一名旧人,老赫尔曼的养女——诗薇。
老赫尔曼死去后,作为公开《黎明计划》的始作俑者,她一度遭受了全方位压力,如果不是霍延己保她,估计早就被各方势力撕成了渣。
好在她也没因为老赫尔曼的死堕落,一改从前混日子的态度,拼命向上走。
霍延己注视半晌:“不用。”
诗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些疑惑……那个位置的监控屏里没有子宫胚胎,只是一处空荡荡的长廊。
但不等她深究,霍延己就收回了视线。
“说说接下来的计划。”
诗薇一愣,呃了声,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半年后,第一批婴幼儿就落地了,按照您之前拟定的《伊甸园合约》,这批婴幼儿会在伊甸园留一年半,随后选取稳定婚姻的家庭领养——”
说着说着就顺畅了,其实后面的计划很早之前就拟定完毕了,一切能想到的,《伊甸园合约》中有提到。
诗薇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大多数负责人都只是在严格执行霍延己标准。
她不太明白霍延己为什么突然问这些,难道是希望她有什么新思路?
比起三四年前,霍延己的心思更叫人看不透。
不过很奇怪,对她说的这些,霍延己没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随意点了下头,仿佛就听个玩玩。
诗薇试探地问:“您有什么想法吗?”
霍延己道:“没有。”
诗薇一梗:“……”
霍延己看了下伊甸园的管理与计划表,便走进了电梯。
这半年的城内治安逐渐稳定,因此霍延己出行也只带了两名士兵,和一名副官张。
以至于电梯口突然冲出一个半大的少年,士兵拔枪的动作都停滞了半秒。
被三道枪口指着,少年有些吓到了,诗薇看清他脸的那一刻急忙道:“误会了,这位是伊德,我们的工作人员,他——”
霍延己抬手,示意身后士兵放下枪,看都没看伊德一眼就走了。
然而反应过来的伊德立刻小跑几步,举着一封信,鼓起勇气高喊道:“中将,我能追求你吗!?”
“……”张珉的表情十分微妙,诗薇更是一阵头晕目眩,两人都是知道霍延己感情史、也知道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人,伊德这根本是在往雷点上踩。
而且更微妙的是,伊德的年龄五官都与三年前那位有一两分相似,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当事人瞥来一眼:“不能。”
伊德还想说什么,就听到霍延己淡漠地声音:“我结婚了。”
……
·
温暖、舒适……一种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自由放飞的惬意,比在博士身边还要舒服。
桑觉有些愧疚地想。
他本以为跌入深渊,被黑暗裹挟会是件痛苦的事,会失去自由,被束缚……
可是真正回来了,他才懵懂地觉得,真正被束缚的是世界万物,是肉体,而他从始自由。
他看到了由上万种色彩汇聚的极光,是人类肉眼所不能捕获的漂亮,比宝石更为瑰丽耀眼。
——它们便是人类眼中的“污染”,只是一种人类无法掌控的能量。
桑觉听到了万物的“哭声”,若专业点来说,是感受到万物痛苦悲鸣的磁场。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所有生物都想污染他了。
因为痛苦的不只有人类,所有生物都煎熬。只是人类长了张嘴,哭得最大声。
这些生物比人类更敏锐,知道吃掉他就可以解放,就像喝过他血液的老卡尔,虽然死去,却得到了解脱。
万物不仅会解脱,还不会死。
他‘飞’过森林,看到欣欣向荣的绿色,荆棘与藤蔓不再试图绞死大树,与藤蔓融为一体的迷失之鹿窜过森林,缠绕鹿角的花儿五颜六色,不再黑暗。
蓝色的水母成群地飘在海面上,发带一样的胡须彼此交织。
海的那边,是多年无人踏足的冰川,诸多人类都没见过的新物种正晒着太阳。
没有污染,并不意味着没有了危险。
如今的万物与几百年前已然是截然相反的摸样,它们依旧保留污染时期的多种基因融合,拥有巨大怪异的体积,存在一定的攻击性。
比如那个被手掌一般大的蜜蜂蛰了一下的人类,若不是同伴及时为他解毒,就要凉凉了。
这人骂了句“操蛋”。
蛋是不能操的,能操的只有……嗯。
桑觉想。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想。
这个新世界好像很不错,生机勃勃,很有活力,‘哭声’随着污染回收逐渐减少,天边的万色极光也逐渐消失,直到再也看不见。
桑觉的意识又回到了黑暗之中,就像泡在温泉里,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惬意。
在地表的几十年就像是黄粱一梦,只在心里留下了浅淡的一笔,他那样漫长的人生中,世间万物都是过客。
但他好像忘记了什么……忘记了和一个人类的约定。
他忽而有点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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