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
难怪无论他找师尊探讨什么剑法,师尊都能同他剖析得句句灼见。
难怪师尊之前带着他寻本命剑的时候,还能一边给他指出哪些剑与人亲近,哪些脾气比较大爷,不建议他带回家。
难怪师尊可以直接开了一檀本命剑的剑魂,却没有直接成为剑主。
难怪师尊如此受剑灵们亲近。
难怪沧澜剑能够温养师尊破碎的神魂,连主魂都是在剑身之中融合成功的。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江衔的指尖轻轻点在扶饮脊椎骨上的那一刻,小徒弟浑身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瞬。
那一刻,江衔忽然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江衔用来镇住煞气的神剑沧澜,怎么可能是随便什么就能代替的。
天生剑骨……天生剑骨。
封停桑曾经对此十分得意洋洋,觉得自己挖到了一个带着罕见天生剑骨的好苗子,又恰逢送到了一位造诣不浅的人手里,别提拿这个当借口诳了江衔多少顿好酒。
大概就连封停桑也没有料到如今这个局面。
“之前不是……跟你说过的么。曾经拥有天生剑骨的人也不少,有人因为势单力薄被觊觎良久,终于找机会剖下剑骨……”
然后在剖出的过程中生生疼到发疯,根本不用旁人自己下手,那人自己就先识海崩溃了。
江衔喉结滚动,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一把剑而已。”
怎么……怎么会需要扶饮生剖了天生剑骨来换。
天生剑骨同普通骨头不太一样,它生长在后脊处,虽然看起来与自身的骨血没什么区别,但是给宿主本人带来的增益无与伦比。
扶饮从来都觉得自己取得的成绩一部分用勤补出来的,另一部分是江衔教出来的,然而不论是江衔还是其他熟悉扶饮的青阳宗长辈们都知道,不可或缺的还有因为剑骨而天生带有的敏锐与悟性。
剖了天生剑骨,几乎就等同于一个修士生生剖出自己赖以修炼的灵根。
随便剜走一块血肉,和挖出修士的灵根,痛感必然不是一个程度。
随便挖出一截骨头,和生剖剑骨……也一样不是一个级别的剜心疼痛。
前者不过是一时之痛,更何况以修真界的医宗水平,断手断脚都能接回来,更不用说一截骨头。
后者却是同一个人全身的经脉大穴联通融合,牵一发而动全身,生剖出来的感觉不亚于直接在全身最敏感的神经脉络上寸寸落刀。
生剖剑骨,还想要拿来换走极影裂缝之地封印里的神剑,在其他人眼里无异于找死,还想要拉着其他人一起死。
江衔生平第一次不敢想象,他从来捧在手心里,一点都不舍得磕碰的小徒弟,要顶着多大的压力,自己生生剖开了后背,一寸寸抽出如同脊椎般的天生剑骨。
……生生。
江衔如同凝固般一动不动。
扶饮垂下眸光,他顿了好久,很想假装若无其事:“可是……师尊你骗我。”
他以为江衔因为这件事情生气了,像是想解释些什么,但是说着说着,从喉咙里发出的腔调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变调:“你说只要把沧澜剑镇在封印上,你就不会有事了。”
出乎意料,扶饮很自然地就接受了师尊是一把剑的剑灵的事实,然而正是这个事实让他忽然就明白了很多事情。
那就是即使江衔把沧澜剑镇入封印之中,哪怕他不再为感染煞气的人渡走煞气,一样每时每刻都在被煞气侵蚀。
扶饮抬起泛红的双眸直直看着江衔,难过地说道:“你有没有亲眼见过你的神魂碎片,还会因为煞气侵蚀沧澜剑的原因而逐渐黯淡成苍白透明的样子?”
“……”江衔深深闭上眼睛,肩线紧绷到颤抖。
是了。扶饮怎么可能会就随随便便就想出要用剖骨血换沧澜剑这件事情。
他静了半晌,忽地轻轻拢着扶饮的肩,将浑身不自知地发抖的小徒弟拥入了怀中,像是有很多话要说,最终千言万语却只是成了苍白简短的一句话:“……抱歉。”
扶饮窝在江衔的肩头,咬住齿唇模糊地看着眼泪无声滴落在师尊鲛绡制成的银白外衣上。
你没有见过。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你已经为了封印煞气付出了魂飞魄散的代价,还要在死后连一块破碎得几乎捧不起来的神魂碎片都要忍受煞气阴魂不散的侵蚀?
扶饮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恨过所有人。
恨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唯一在乎的人去死。
恨那些一切在背后捅刀子背刺的人。
恨随便献祭一位横空出世的大能就能安稳千余年的正道。
恨那些不相信他能镇压封印,还要阻拦他换走沧澜剑的人。
他有时候扪心自问,确实也无法骗自己没有恨过师尊这么毫不犹豫地选择为了天下而魂飞魄散。
可是一切怨天尤人的背后,扶饮几乎都清清楚楚,江衔最初想要的也一定不是这样的局面。
师尊身不由己。
从封印完全落成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找到了能够栖身的归宿,煞气源头被镇在了极影裂缝之地之下,正道们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被煞气感染的人能够甚至能够借着煞气修炼,独独只有他,什么都没有了。
可明明他想留住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只有一个人……而已。很难吗?
很难吗。
不知过了多久,扶饮终于平静了一点,他下意识动了动,才发现拥住他的怀抱紧得无以复加,稍微动一下都十分艰难。
扶饮闷闷地埋在师尊怀里,就这么搭在江衔的肩头上,轻声说道:“……是你说的,我要什么都可以跟你开口的。”
“我只是想要一把剑而已。”扶饮迅速眨了眨湿润的眼眸,语调终于正常一点了,说道:“我问过你了,你没回,所以我当你答应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他当初在师尊魂飞魄散后也已经入了魔,所谓剑骨不过也就是一截什么都没用的骨头而已,有时候夜半三更甚至还要因为和魔血冲突折腾他整宿。
烦不胜烦。不如剖了还能换个清净。
江衔缓缓松了手,就这么看了他半晌,抬手,极轻极轻地碰了一下扶饮泛红的眼尾。
在扶饮怔愣的那一瞬间门,江衔几不可闻道:“可我不同意。”
随后江衔攥住小徒弟的手腕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
“???”扶饮懵然地被拽着走,等走了一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江衔话里的意思:“诶诶不是,师尊……师尊!”
他不会现在想着要去把封印里的剑骨拿出来吧?!
扶饮尝试拽住江衔却失败后,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干脆直接从身后扑上去环住江衔整个人,道:“师尊师尊……你讲点理,讲点理!你想干什么?”
过大的动作幅度成功把人拉了个急刹车,然而扶饮环在江衔身前的手却毫无征兆地被什么液体烫了一下。
扶饮剩下的话遽然卡在了喉咙里。
江衔背对着小徒弟没回头,沉默了半晌。
半晌,江衔只是哑声笑了笑。他垂了眼眸看着扶饮的手背,指腹轻轻抹去那里的痕迹,自言自语道:“我之前有一段时间门总在想,有时候,你真不应该把你封师叔说过的话当作耳旁风。”
扶饮紧紧圈住人不敢松手,干巴巴地道:“什、什么话?”
江衔重生至今,一直温养在这具身体里,从前只堪堪到扶饮胸口的少年身躯似乎是随着破碎神魂的居住而开始了生长,曾经扶饮能够轻轻松松地把阿木抱回去,如今他从后面抱住人,却惊觉眼前人的肩膀宽阔了不少,身量颀长,流云广袖下的肌体紧致有力,形状线条无一不是顺滑流畅。
江衔轻轻捏着扶饮其中一只手腕,动作温柔地在他的手背上面勾画着什么,闻言停顿片刻,轻声道:“你想一想。你记得的。”
不知道江衔究竟在做什么,扶饮只觉得手背上传来微痒的触感,他整只手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随后就被扶自己强行压住了。
他不自在地咽了咽喉咙,脑子里所有的注意力全部不由自主跟着江衔的指尖走,一时之间门什么也想不起来:“我……”
这个时候,江衔终于勾勒完了,一道淡蓝色的符文闪烁着没入扶饮手背的肌肤,随即消失不见。
随后江衔转过身来,轻轻捏开扶饮的手心,在上面地放了几颗透明的冰滴。
滴滴晶莹剔透,像是泪凝成的。
那是江衔方才用灵力无声接住的。
总共十一颗细小透明的冰滴,形状有些细微的差别,每一颗里面却都凝着一片完美的霜花。
江衔面上已然看不出什么异样了。他神情依旧温和,带着扶饮的手点在冰滴上,一颗一颗地将其震碎成簌簌冰粒,直到将所有冰滴震碎后,再一点点拂去小徒弟手心里的细碎冰粒,说道:“十一滴。我知道不止这些。”
“但是不会再有了,”江衔看着那双剔透漂亮的异瞳,轻声道,“我会让他们百倍奉还,不够再加。”
扶饮瞳孔轻轻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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