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饮茫然地眨了眨眼,忽地觉得一阵困意涌上来,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沉沉睡了过去。
明渊没有发觉他的手仍然在抖。
他只是垂眸看着安然熟睡的小徒弟,坐在榻边良久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明渊深吸一口气,紊乱急促的呼吸这才缓缓落了回来。
明渊动了动干哑的喉咙,帮扶饮盖好被褥后终于起身离开。
这件事情除了当事人基本无人知道,就算其他弟子知道寒潭有人,明渊也有无数种方法无数种解释能够圆过去,不会让今天之事透露出去半点。
然而直到明月高悬,又到日上竿,直到门外传来敲门的动静,明渊才恍然忽觉自己已经在寝殿里静立了良久。
门外的扶饮敲门声都无人应答,苦恼地原地转了一圈,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勇气直接开门进去。
师尊……
这次去藤林历练属实遭遇了意外,他中途被碧欲花妖拦住,对方想要幻化人形找他帮忙,扶饮不肯,于是便动了手。
那碧欲花妖被他打得吐了血,还口口声声说要他不得好过,直到扶饮感觉到体内的不对劲时,他才恍然自己一直在吸入碧欲花粉。
碧欲花妖临死前大笑出声,说这碧欲花粉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功效,那就是只会让他对心中所思所念之人动心动情。
扶饮暗道糟糕,又不敢托大,因而只敢偷偷跑回宗门,连同师尊报平安都来不及了。
因为中了碧欲花粉之后,扶饮眼前几乎都是师尊那张俊美无双,冷心冷情的面容。
他逐渐觉得神智被体内涌起的热浪吞噬,却又不敢去见师尊。他这个样子去见师尊,扶饮实在不确定自己会对师尊做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扶饮对明渊便有了不该有的想法。明渊仙尊就像是在覆满冰雪的山巅上绽开的冰莲,冰雪剔透,生人难近,冷心冷情得如同下凡的仙人。
扶饮知道这是不对的,怎么可以对温润如玉的师尊产生这种想法。他怎么能,他怎么配。
然而,有些心思一旦生了出来,便如附骨之蛆一般盘亘在心中,动不得消不得,扶饮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它肆意生长。
好在,他离明渊很近。近到可以被师尊拉过来尝一尝师尊新入手的好茶,近到可以默默等着把同封师叔喝醉后的师尊扶回雪峰,近到只要他随便找个理由,就能让师尊心软答应他一起下山游一趟。
但这些都是建立在师尊并不知道自己有着大逆不道的念头的基础上。
这样冰雪圣洁的高岭之花,合该呆在雪山之巅上静静盛放。
然而碧欲花粉着实难消,扶饮即使跳进后山寒潭也无法完全压制住体内的情/毒,半身几乎都被冻得毫无知觉了,却还是能感受到那股焦灼的热浪。
他不知道碧欲花粉会不会让人产生幻觉,反正扶饮却在神智昏沉的时候,见到了师尊。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如今扶饮身在雪峰安然无恙,用剑柄想想都能知道应当是师尊出手帮他解了毒。
只是……扶饮还是不太敢见师尊。
他总觉得自己做了个异常羞耻的梦,梦里他对着幻觉里的师尊各种亲亲蹭蹭,同他讨吻讨欢,属实不要脸到了极致,换做平常,给他一万个胆子都不敢对着师尊干那种事。
梦境还是现实,扶饮还是分得清的,师尊被夺舍了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那问题来了,自己在现实当中……应当没有对师尊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吧?
希望没有。扶饮叹气。
不过,要是梦是真的就好了。
扶饮忽然有些难过起来。如果他们不是师徒,如果他们不是这么尴尬的身份,是不是自己也能大胆一点追求师尊呢?
扶饮正在出神的间隙,面前的门忽然被打开了。
明渊一身流云广袖,银白衣裳层层叠叠,随着轻缓的步调曳地。缀在明渊右耳处的红水晶剔透深邃,给隐居雪峰之上的仙人添了几分惊艳。
他嗓音不知为何仍然有些轻微的哑意,不过仍旧温润如玉:“饮儿?好点了吗?”
扶饮盯着师尊看了半晌,很没出息地想到了什么,悄无声息地脸红了。
他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说话却紧张到结巴:“已经……已经好了,多谢师尊。”
明渊点了点头,他也像是心不在焉般,问道:“昨日历练可好?”
“挺、挺好的。”
明渊又温声问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扶饮一一应答,全程没敢抬头看师尊,明渊却也没发觉有什么不对。
等到明渊问完,扶饮踟蹰片刻,终是说道:“师尊,弟子……弟子深知自己经验不足,此次下山历练竟然还需要您出手相助,此本不该之事。”
“弟子再不敢偷懒松懈,恰逢此番历练过后仍有余力,因而打算今日出发,特来向师尊辞行。”
扶饮心中升起莫大的歉然和难过。
怎么就对他这么光风霁月的师尊产生这样禽兽不如的想法呢。
看得碰不得,永远不可说的存在。还不如再次出去历练一段时间,见识过更广大的世界,说不定就能放下了,释然了。
或许……或许。
明渊似乎有些怔然,半晌轻轻嗯了一声,说道:“此行小心。”
历来青阳宗弟子下山历练,一般远行个月以上,久的几年几十年也有,一般结束一次历练会在宗里休息一段时间。
只不过扶饮自愿放弃这段休息时间,规则上也并无任何问题。
明渊送走心虚不已的小徒弟后,出神半晌,直接往储物戒里扫了几坛松酿雪,去了松峰找封停桑。
彼时封停桑正在自家峰上练得满身大汗,看见是明渊来还有些意外,哟了一声,说道:“什么风啊,把你吹来了,不去找你家徒弟腻歪?”
明渊没管他一派胡言乱语,径直走向了院中的凉亭,啪地一下把松酿雪放在了石桌上。
封停桑回去换了一身淡绿华服,胸口肩头缀着金色细链,随着走动晃动,闪着细微的金光。
他一把坐在明渊对面,顺手揭了松酿雪的坛封,闻了一下便有些等不急了,自己取了旁边的酒杯给自己倒上一杯,惊讶道:“舍得拿过来和我一起喝了?稀罕!”
“今天这可是怎么了?”封停桑痛饮一杯,满足地眯了眯眼。
明渊微微后仰,靠在身后的石凳上,手肘搭在靠背,轻若云烟的鲛绡广袖静静垂落,白衣叠雪般的雪白衣裳铺散开来。
他出神地望着自己的手,半晌垂了眼眸,面无表情道:“我把我徒弟吓跑了。”
封停桑:“?”
封停桑要往嘴里送酒的动作顿时一顿,惊疑不定道:“你说了?”
明渊静了半晌,低低道:“没有。”
“那怎么把人吓跑了。”封停桑还以为好友表白被拒,跑来跟他借酒消愁了呢,“我还以为你干了什么呢。”
明渊不语。
封停桑顿时懂了。
明渊平时找他喝酒都不舍得用这么好的酒。松酿雪辛辣无比,回味却甘冽清爽,后劲也巨无敌大,一杯醉卧,浮生皆梦不是吹的。
好是真的好,贵也是真的贵,就这么拇指大小的一杯,在外面可以卖出千余上品灵石的价格。
封停桑才不舍得错过这么好的机会,逮着酒坛又连连喝多了好几杯,这才想起要问明渊:“就算真做了什么,把有关记忆消了再远离他不就行了?真留着对你们俩都不好。”
明渊一点点喝着松酿雪,本该辛辣无比的酒水入喉像是白开水般食之无味。
他眼前倏地闪过扶饮那双漂亮异瞳泛着泪光,勾着他仰头讨吻的样子,轻声道:“没用。他好像还是记得。”
还是怪他。
封停桑:“哇,小扶饮这么给力的啊。”
明渊:“……”
怎么就想不开要来找这个欠揍的好友。
明渊伸手就要夺他手中的酒坛,不悦道:“要你何用。”
封停桑战术后仰,成功保住了好酒,乐出了声:“要我来嘲笑你的。”
他又给明渊满上,自己举起酒杯自顾自地碰了一杯,道:“破罐破摔,要不然你试试直接跟人坦白算了,说不定有戏呢?我看小扶饮眼里全是你,张口闭口都是师尊,一提起你眼睛都亮了。”
“……”明渊道,“不一样。”
既然身为人师,就更不能利用这种全然的信任和依赖了。
明渊无法把小徒弟对长辈天然的喜爱当作成年人之间的情情爱爱,更何况虽然扶饮早已成年,但是对他仍旧信赖无比,他若是真的不顾师徒情分捅破窗户纸,扶饮会怎么做?
会不会因为觉得师尊对他太好了,所以答应是理所应当的呢?
明渊这个做师尊的太了解扶饮会怎么想怎么做了。
更何况帮人解毒还勉勉强强可以算是情理之中,最后亲了上去又是怎么回事?
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他哪里还配为人师。
“啊行行行,你随便吧,我不管了,”封停桑满上酒杯,道,“要碰杯吗?”
明渊没说话,伸手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两人就这样不言不语地一直喝,喝到月上梢头时,明渊带的松酿雪也差不多见底了。
桌上一片狼藉,酒杯酒坛乱倒一片,封停桑趴在一边手肘上,已经快要睁不开眼睛了。
明渊看起来面色如常,一只手却看似随意地节节掰着指骨,咔咔声不绝于耳,若是场上有个正常人一定会听得毛骨悚然。
场上除了喝醉的两人,还有一个不知不觉出现的第人。他身上披着封停桑的墨绿大氅,收拾好狼藉的场面后,把一碗醒酒汤放在明渊手边。
白献端着剩下一碗醒酒汤,一边把封停桑拍醒,一边轻声细语地劝道:“尊上,您喝一碗醒酒汤再走。”
明渊点头:“多谢。”
然而却仍旧一点不动。
白献就知道不必劝了。
明渊的指骨一节节脱臼又复合,他却像是浑然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嗓音低而哑,面无表情道:“我真是个畜/生。”
封停桑闭着眼大喊道:“你真是个畜/生。”
白献:“……”
白献默默在底下踹了封停桑一脚。
明渊仙尊经常来找封停桑喝酒,因而白献每次都会习惯性避嫌离开,总是会到两人尽兴而归时出来收拾局面,顺便把丢人道侣领回去。
封停桑嘶了一声,极其委屈,睁开眼看见是自家道侣,又把话咽了回去,装死地往白献身上歪。
可是这儿还有一位棘手的人不知如何解决。往常明渊酒量很好,带的酒也多是不醉人能够放心喝的那种,两人聊完各自回去不成问题。
而且不论醉不醉,明渊家的小徒弟都会过来把人接走,可这回明渊显然醉得上头,扶饮却不见人影。
白献纠结着,又踹了一脚封停桑,低声说道:“快点把醒酒汤喝了,酒醒了把仙尊送回去。”
封停桑抱着道侣:“我不。让他在这风餐露宿吧,明早酒自然醒了,冻死算我的。”
白献:“……”
此时,庭院外的一颗松树忽然轻微抖动了片刻,大团大团的雪簌簌落了下来,白献抬头,跟松树枝上团着的扶饮对上了视线。
“……”
白献失笑:“小扶饮?你在上面做什么,快下来,天冷。”
扶饮闷不做声地点头,目光落在眼眸半垂的明渊身上,悄悄伸手攥了一团雪,往他脚下扔去。
雪团砸在明渊脚边不远处,而明渊仍然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什么反应。
醉了。
扶饮这才放心地跳了下来。
他抖了抖身上的雪,小声道:“封师叔、白师叔好。”
封停桑不知是不是睡着了,也同样没有什么反应。
“来把你师尊接回去?”白献没问他们是不是吵架了,只是摸了摸少年的头,温声道:“松酿雪后劲大,回去记得让仙尊醒醒酒再歇息。”
扶饮点头,礼貌道谢:“多谢白师叔。”
白献笑了,“不客气。”
扶饮凑到明渊身边,费劲巴拉地想把他手中的酒杯取下来,奈何明渊不肯放手,扶饮只好小声道:“师尊,您松手,我们走了。”
明渊松了手。
少年身量只到明渊的肩头,却意外沉稳持重,他不敢牵师尊的手,只好收敛地牵着师尊的衣袖,一点点把人带了出去,临走不忘道别:“我们走了,白师叔也早点休息。”
白献笑着道:“好。雪天路滑,路上小心。”
说来也真是奇妙,仙尊喝醉了也只肯听他家小徒弟的话,指哪走哪,完全不会带歪,也不会发酒疯,酒品一绝。
正说着,扶饮牵着明渊的衣袖走在最前面,他不自觉地绷紧脊背,步调莫名僵硬。
他早上还神情躲闪着跟师尊说了自己要出门历练,结果走了一半却莫名很想再见一面师尊,于是偷偷跑回来,却也只敢远远蹲在松峰上的松树里偷看。
怎么想怎么尴尬。
然而幸亏师尊醉了。喝松酿雪醉了的人醒来后要么记不得自己醉酒后发生的事,要么只会认为那是一场梦。
一杯醉卧,浮生皆梦,无外乎是。
所以扶饮也就悄然大胆了起来。
他把师尊送回了雪峰,正出门去煮醒酒汤,转头一看明渊不知何时无声地就这么站在自己身后,着实把扶饮吓了一跳。
扶饮嘶了一声,要把人推回去,却被明渊轻轻握住手腕。
明渊温声道:“这是做什么?”
扶饮眨了眨眼,“煮醒酒汤。”
等了一会,明渊道:“雪很大。”
扶饮忽然觉得这样无厘头的对话蛮有趣:“您该回去了。”
明渊道:“还走吗?”
扶饮盯着他,小声说道:“不想走。”
但是扶饮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旖念后,却也是真的无法面对师尊。
他光风霁月的师尊。
明渊低头揉了一把小徒弟的脑袋,却是不再说话了。
扶饮煮好醒酒汤后,领着师尊回寝殿的功夫,醒酒汤也差不多凉了下来。
明渊接过徒弟手中的醒酒汤,一饮而尽后将空碗放在了桌上,把鲛绡外衣搭在旁边,顺手熄了烛火,轻声道:“睡吧。”
扶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师尊是想让他也一起上榻,不由得轻咳了一声,低声说道:“师尊,您睡吧,我晚点回去睡。”
他说完便不由分说地把师尊推上了床榻,明渊无法,只好顺着他的意思躺了下来。
扶饮就这么在黑暗中看着师尊,一直到他阖上眼眸,呼吸轻浅,一时之间静谧无声。
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双脚麻到没有知觉,还是不舍得走。
最后,扶饮悄无声息地上前,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俯下身去,无声而颤抖地亲了一下明渊的唇角。
见明渊沉睡得毫无知觉,扶饮这才松了一口气,无声雀跃地弯了眼眸,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却没有注意到,身后静静躺着的明渊忽然睁开了眼,怔然地抬手碰了碰仿佛还残余着温软触感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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