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九月,初秋。
猿声啼晚暮,嵯峨裂苔痕,横碧江水浩浩荡荡,日夜不息地东流去。
有一白衣人,独坐在江边一株寂寥的枯树上,衣袂飞扬如雪,低吹一片柳叶。
苍凉的曲调从他指间缓缓流逝,浸满了哀伤,如同寒江在霜色中凝结不动,烟水空停。
满城的风光凋敝,鹧鸪空飞,他满身萧瑟融入其中,倒也不显得突兀。
沈斯远将军一瘸一拐,走到不远处,默然聆听。
一曲终了,桓听将细叶随手掷入水中:“大半年过去了,今日还未有他们的消息吗?”
沈斯远紧紧抿着唇:“没有消息,未必是坏事,至少不曾传来噩耗。”
那日,三皇子将陈阶青投入灭魂渊,仅有他与女国师二人知晓。
如今,国师已死,他更兼感觉自己受到了欺瞒,颇为恼怒,将此事按下不表,旁人更是无从得知。
沈斯远等人多方打探,将苍陵城里里外外都翻过一遍,八面兵阵风起,四方肃杀云动,却始终不得陈阶青的音讯一丝一毫。
那日乱箭如雨,剑光冲天,亦有目睹者,前来告知青霄营。
一切都指向了一种不测的结局。
与此同时,前线噩耗频传。
瑶山总督裴师容弃城而走,将一座空城拱手相让,南下投奔江东。
谁都知道,瑶山是绝不可失的防线重镇,一旦失落,帝都沦陷也只是时间问题。
众世家门阀见情势不妙,有一部分已与练闻莺暗中接洽,准备投诚。
如那北地第一世家浮舟明氏,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将天下从一个王朝,卖与另一个王朝,只为稳得家族权柄如昔。
余下世家,想投靠却没有门路的,或是不想被卷入烽火中死伤的,或是为了保存火种的,纷纷开始携家南渡。
他们大多掌握私兵和武装,在乱世中,是一股极为可观的力量。无数百姓为求自保,浪迹相随。
大江南北,无数城池,满是风雨飘摇。
便在这一片河山沉浮的局势中,练闻莺令姜国大军快马轻骑,辎重尽散,以闪击战的方式,里应外合,叩开了苍陵城门。
老皇帝等人早已提前出逃,沿途仓皇奔命,连船渡江。
天地营作为苍陵一带仅存的战力,并没有参与守城,而是四处分散,护送苍陵百姓离开。
练闻莺依照姜国惯例,入城后纵兵劫掠数日,并不加以管制,苍陵处处火光冲天,兵马声、哀嚎声、痛哭声彼此交织。
桓听也加入了保护百姓的队列。
他时常立在高处树梢上,吹箫御敌,身前满天血雨,衣上点滴不染,百姓承蒙所救,见之而心折,呼为白衣仙人。
然而,北地实在幅员辽阔,居民实在太多,护送百姓又不比寻常作战,机动性极低,且需要人手众多。
加之苍陵离横碧江还有一段路程,姜军以小股兵力不时埋伏骚扰。
纵然天地营一众将士不眠不休,极力运送,仍花了十余日才到江边,整船代发。
老皇帝等人虽出城甚早,抵达却很晚。
只因三皇子不愿这样离去,想要最后在江北捞一笔政治资本,在未来子民面前表现一番自己的应用姿态。
他请练闻莺配合演一场戏,并许以重利。
练闻莺对好处来者不拒,转瞬就翻脸不认人,直接派大军将绥国皇室并王公大臣一干人等围堵,欲当场剿杀。
若非三皇子身边高手众多,拼死为他打开一条血路,他必然是要折在乱军中了。
这一日,各方人马俱在横碧江边,准备过江。
辽阔的天地之间,一
条江水滔滔奔流,苍莽接远山,飞湍喷雪,曲折回环的浪花席卷天穹,浩然若九天龙吟。
江上无数密密麻麻的行船人马,一时都被衬托得宛若浮萍一般渺小。
横碧江北岸今日不见炊烟,唯有无数逼仄如烟的烽火升腾而起,铁骑金戈,行战擂鼓,涂抹开止不尽的肃杀。
三皇子被日前一场吓得胆战心惊,乘船顺流而下,速如飞箭。
天地营都是北人,不善水战,既要护送拖家带口的百姓,又要运送辎重军粮,一时落在最后。
姜军的先锋早已迎头赶上,蓄势待发,一时长刀入林,血溅五步。
桓听本在船头警诫,回眸望见这一幕,想也不想地站了出来。
一人一箫,挡住了姜国的千军万马。
他孤身立在云霄下,飘渺的碧水之间,箫声惊起江流飞纵,无数笔直的水柱延伸向苍穹,犹如万箭齐发。
吹到最后一个音,玉箫脱手,化为一道长虹,摧凛长空,动摇日月,万千星斗齐齐而落铮然同鸣,最终在江岸轰然斩落,定格为惊天撼地的一道巨缝。
“越此线者死”,他冷冷道。
那条裂缝挡在姜队的必经之路上,绵延百里,深若沟壑。
一时间,岸边青山都为之悚然动摇,山石纷然滚落,战马受惊而嘶鸣。
此处动静巨大,自然引起了横碧江南岸一人的注意。
“好强的音律之道。”
前任瑶山总督裴师容,往那边看了两眼,很快收回了视线。
甩掉几个追兵登岸后,他摇身一变,换了一身民间文士行头,新沽了一壶酒,在街上慢悠悠地走。
江北江东,虽只一线之隔,却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生态。
只因无数王朝更迭,要想泅渡横碧江,是千难万难。非但风击浪险,水流湍急,且时常有莫名的法力场波动,使得舟船破败沉底。
想要从北方南征,艰巨不啻于登天。
例如,后世谢兰亭的青霄营伐绥,若非抄了近道,走灭魂渊,打闪击战,恐怕仍旧无法避免损兵折将的惨剧。
江东坐拥横碧江天险,始终固若金汤,加之气候宜人,山灵水秀,十分宜居。
然而,也因为横碧江的存在,导致完全不可能从江东出发,逆行北伐,进而一统天下。
江东天然不具备争霸天下的条件,仅仅作为安宁富庶的保身之地。
自古以来,仙洲的正朔,中土的正统政权,一定在北方。
只有从北向南一统天下的君主,而无从南向北者。
除了陈阶青。
这一日,临近黄昏,离泱城细雨霏霏,飘渺的远山笼在烟云之间。
江东人民虽然知道很快大变将至,但他们已经习惯了世世代代的安定生活,很难想象出那等巨大的变故是什么样子,依旧过着自己的生活。
裴师容进城的时候,满城飘着吴侬软语,空气中夹杂着雨后泥土湿润的芬芳,细细一嗅,仿佛还有竹叶青沉淀的清香。
他找了家酒馆闲坐,仰头一饮而尽,喝了一杯又一杯,不多时,身边就叠起了高高一叠酒碗。
旁边人皆投以怪异的目光,觉得这种狂放喝法,并不符合江东的风雅审美。
裴师容随意地摆摆手,也不在意,只是喝着喝着,便将酒碗尽数掷向地面。
咣当。
“敬死去的同袍”,他压低了斗笠,帽檐下一点肤色苍白如雪,低低地道。
酒馆老板闻讯赶来,想要堵住这个来找茬的怪客的时候,早已静寂无人,只有一锭金子重重掷在桌面上。
他看着那金子一阵咋舌。
“小本生意,新店经营不久,还真是涨见识了,
什么人都有啊……”
这名从瑶山迁徙而来的百姓,历经数月,已经完全融入江东生活。
并没有发现,方才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就是保全了瑶山所有生命性命的大恩人,总督裴师容。
江东民间最知名的场所,莫过于泛秋楼。
泛秋楼今日并不营业,当然,即便是营业,也无人能订到位置。
细雨敲打着青石板,斜日尽头的小院,悠然缄默在温柔的碧水之间。有一青衣少女,坐在廊下的藤椅上,慵懒地翻阅着一卷书。
裴师容熟门熟路地翻墙而入,一落地,恰好与她对上视线。
“可见你看书不专心”,他恶人先告状道。
“哎”,谢展颜摇了摇头,反手从书底下摸出账本,“又一个不走正门的。墙头打扫费惠存三千两,分期付款利息一成,来,按手印交账吧。”
“喂,咱俩都这么熟了,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吗?”对面人故作叹息。
谢展颜不咸不淡道:“再说加倍。”
一只圆滚滚的雪白猫咪忽然摆了摆尾巴,从她膝头跳下,跑过去蹭了蹭裴师容的手,似乎很感兴趣。
谢展颜扫了一眼,轻笑道:“裴君,看来你一定是在别处喝过了酒,才来找我的吧吧。”
“还不是因为我付不起你泛秋楼的酒钱”,裴师容叹气道。
他一摘下斗笠,便叫人眼前一亮,仿佛无限光华都瞬间聚拢在了眼前。
那张脸极其明艳,几可称得上祸水,虽天生男生女相,却因为自身英气纵横,长年于战场刀剑厮杀,并无一丝一毫的阴柔,反而有一种泠泠的肃杀。
谢展颜抚掌而笑道:“每次见到裴君这张脸,我就能多吃两碗饭。”
裴师容俯身捏了捏猫咪的爪子,「白雪歌」与主人一样沉迷美人,试探着一点点抬起蓬松的大尾巴,扫过他手心。
“不胜荣幸”,他挑眉道,“那这清洁费……”
谢展颜难得大气了一会:“你下次来再还吧。”
正西风吹彻,是吃鲈鱼烩的好季节,她请远道而来的客人入座,尝一尝新鲜的食材。
由于近日放假,大厨已然回家,她决定自己动手。
裴师容自告奋勇打下手,抱起雪白的猫咪,当成抹布,在一尘不染的灶台上使劲擦了擦。
“喵呜”,白雪歌懒洋洋地叫了一声,放弃挣扎。
终于将鲈鱼烹饪好,连猫咪都吃到了自己的晚餐之后,已是月上中天。
夜色四合,初秋晚凉的天气里,这一方小院有烟火升腾,故人对饮,似是十分温暖。
泛秋楼藏书无数,谢展颜更是号称天下无有未读之书,白猫抖抖尾巴尖,在几百道高高的书架之间穿行,权当消失。
裴师容抬指敲了敲桌案,进入正题:“我将瑶山十五万兵马尽数带到了江东,你日后究竟有何打算?”
谢展颜从容道:“走一步算一步。”
裴师容微微蹙眉:“你总得给我透个底。眼下这些人马,是自保有余,争霸不足,况且江东这个地方……绝不适合作为起兵根据地。”
“我知道”,谢展颜神色平静地说,“我在等一枚合适的棋子归位。”
“陈阶青?”裴师容眉头皱得更深,“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他的消息了,你就这么确定他一定活着?”
谢展颜晃了晃酒杯,澄净的月华流过她指尖:“如果他死了,会让我觉得很麻烦,所以我希望他活着。毕竟是天命帝星,没那么容易死去。”
裴师容也动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要我说,不如扶持那个三皇子,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很好操控。”
谢展颜却摇摇头,直接否决了这个提议:“我要的
不只是一个傀儡,更重要的,是一个拥有足够强大的军事实力,能够上马打天下的人。”
裴师容迷惑不已,并不知她究竟在酝酿什么计划。
轮打仗他在行,论运筹帷幄,他连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对方,便也懒得再琢磨,专心致志地喝酒。
“像这样的静谧时光,日后可是不多见了”,他一饮而尽道。
谢展颜也轻轻叹息了一声:“大变将至。”
也不知喝了多久,夜雨一声声绵邈地敲打着窗棂,如碎玉溅落满地,瑶琴叮咚作响。
便在这温柔如歌的夜雨声中,有人轻轻叩响了门扉。
“今夜泛秋楼不见客!”谢展颜醉眼迷蒙地一扫,扬声道。
门外,有人静寂地执着一把纸伞。
清缓的语声犹似空明流光,流转在这一方暗香浮月的庭院,一时万籁俱寂,唯有流水潺潺,引此清晖如梦。
他道:“我非来客,是风雨夜归人。”
谢展颜皱了皱眉,还未说话,白雪歌忽然飞扑过去,爪子一挥,刷拉打开了门。
“哎你......”
她阻拦不及,抬眸看去,一望便觉得眼底倏然一清。
这实在是人间所不能见到的雅秀绝色,很难用言辞来形容第一眼所见的震撼,况且,又是非常江东式、非常能引起她共鸣的一种美。
仿佛整个江东州的灵气,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了,目光流转间,有柔花点烟雨,轻盈的一抹飞絮拂过春风,一江烟水,浅笑地低眉少住。
谢展颜看了他一眼,转头又看看裴师容,顿时觉得,不过如此。
在这种世之殊色的映照下,什么美人,都显得无比寡淡,索然无味了。
“裴君”,她面无表情地说,“你今天走之前别忘了把帐结清。”
裴师容:“......”
他忍不住扶额:“朋友,你不可以这么喜新厌旧啊。”
谢展颜才不管他怎么想,她转过身,刚要邀请对方进来坐坐,却见面前的美人微微颦眉,像是很难以置信一般,眸光在她脸上凝伫许久。
“怎么了?”谢展颜很有耐心地问。
对方虽极力压制,声音还是带上了一丝细微的轻颤:“祖母?”
自挽之消失后,未过多久,或许是因为仙凰印的作用,他也从仙金瀑来了这个地方。
他本以为这是某种空间挪移,现在看来,竟是回到了过去。
谢展颜:“......”
裴师容:“......”
就连猫咪舔爪子的咕噜声,都识相地变小了许多。
“好极了”,谢展颜沉默许久,随即露出了一抹奇怪的微笑,“真没想到,从来只有我坑别人的份,今天居然还有别人能招摇撞骗到我头上。”
“裴君,给我把他……”
她本要说“打出去”,然而看了一眼对方的脸,话语硬生生一转:“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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