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纷乱复杂的想法闪过脑海,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掩盖住。
他单手插兜,白体恤牛仔裤,清清爽爽的站在香樟大树下,平静的开口:“沈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一阵风吹过。
树叶打着旋飘落。
风有点冷了,远方天空也隐隐出现墨块状的乌云层,明天应该会有雨。
夜色更深,明暗交界的阴影横穿车窗,勾勒出沈闻明晰的脸部轮廓。
他压下手中的报表,侧过头,深冷的黑眸紧盯林言,似一头从小憩中醒来的兽,语气危险又冷淡,意味不明:“林言,我更想知道你的意思。”
“您如果想知道的是我为什么不去天寰科技实习,”林言依旧不动,脑中迅速思索好对策:“原因我已经回复给贵公司的人事部。我个人才疏学浅,更想跟在导师身边多学习点专业知识……”
一边说,林言一边抬起眼皮,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沈闻的脸色。
沈闻就这么听他‘解释’,听得久了,干脆重新翻看起报表,神色间不见喜怒。一直到林言自觉无错,把该解释的原因解释完,他才眼也不抬,嗯了声,格外平淡地问:“你的小男友呢?”
“什么?”眼皮跳了跳,林言头皮微微发麻。
“程安安,你的小男友。”沈闻不带情绪的重复:“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的我的电话号码,这些天一直在试图联系我。”
“……这件事我会回去问他。”林言说。
“问他什么?”
四周静了下来,只能听见纸张抖动时的窸窣声。
沈闻看着手中的报表,眉眼低垂,深邃的眉骨在眼下洒落一层晦暗。他修长的右手捏着一页文件,正在查看,语气却是寡淡而沉冷的,带着些淡淡的凉意:“问他什么时候才能拿下我?”
如被当头锤了一棒,林言脑袋里甚至听见“嗡嗡”的回音。
他瞳孔骤缩,艰涩的张了张口,干燥的唇瓣呈现缺水的苍白,哪怕早就知道沈闻今天特意来找自己,不会是好事,也难以直面这一刻的冲击力。
林言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他握紧了拳头,……就差一步。
沈闻太敏锐了。
敏锐到根本不给他脱身的时间,就将他逮了个正着。
烦。
很烦。
他又感受到那股被既定命运束缚住的滞涩感,这感觉让他烦闷、厌恶。
他甚至连装出来的表情也不做了,清冷漂亮的狐狸眼恹恹垂着,一句话也懒得说、懒得解释,就这么跟沈闻对视。
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干脆。
“你早就知道了?”
沈闻不知何时放下了报表,倚着靠背,静静望着他,眸色有些深。
“不算早。”他道。
得到答案,确定计划已经失败,林言闭了闭眼,懊恼、烦躁、压抑各种情绪涌入心底,他一秒都不想多呆,利索的跟沈闻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
说完这句话,他直接转身就走。
沈闻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
咬紧牙关,走在林荫大路上,白t恤被凉爽的晚风吹的抖动,勾勒出清瘦的身体线条,林言心跳的极快,抿着唇,冷冷的想。
那他就走别的路。
大不了就跟程家耗着,他林言不好过,程家也别想好过。
沈闻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林言。”
林言脚步没停。
那声音顿了顿,再次响起时,伴随着一声关门的“咔哒”声。
闷头往前走的林言被抓住了胳膊,钳住他胳膊的大掌温热、有力。
他蹙起眉,下意识扭过头——
沈闻追了上来,就站在他身后。男人优越挺拔的身上穿着复古棕色系的马甲和白衬衫,气质沉沉冷冷,不动如山,眼帘却低垂着,带着些倦意,就这么看着他。
“别走,”他语气不轻不重的,像哄人:“我帮你。”
夜间,雨还是落了下来。
林言这一晚没睡好,听着窗外雨打枝头的声音,睡睡醒醒。
第二天一觉睡到自然醒,也才早上八点多。
寝室里已经没有卫生纸和洗衣液了,很早之前就说去采购物资,但一直忙到现在,都没抽出空。
今天难得有空闲,林言不打算消耗在寝室,他起了床,准备去一趟超市。
大雨天,出租车难拦。
天气预报刚刚通知说十点钟会有更大的暴雨。
这会儿隐隐能看出来雨势变大的趋势。
天边沉甸甸的乌云团越发阴沉,黑沉的颜色像吸饱了墨汁,惊雷于云团内穿梭,劈开一道道口子,泄下瀑布般的雨水——
“轰隆!”
雨点砸在伞面,劈里啪啦。
林言站在路边,身上穿着一件黑色外套,高高拉起的拉链遮住他的下颌,他撑着伞,指骨修长白皙,清冷上挑的狐狸眼淡淡盯着雨幕,耐心等着空车。
无数辆亮着‘有人’招牌的出租车从眼前飞驰而过。
林言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没有等到出租车,反而等到了林母的来电。
在这个时间节点,林母突然给他来了电话。
他抿了抿唇,接通电话:“喂?妈。”
“言言!”林母的声音有些惊慌:“你……你跟安安吵架了?”
林言皱眉:“没有,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有吵架?那昨天夫人一家人出去参加什么……什么招标会,怎么没带上你?我说过的,你要让着点安安,不要让夫人夹在中间难做,要多帮着程家一点,不要任性。”林母叹气。
……又开始了。
林言闭了闭眼,强忍着厌烦的情绪,心脏却是一沉。程母怎么知道的招标会的事?还知道他没跟程家一块去?难道是程家人昨晚给程母打电话了?
他尚没有想到该怎么回答林母,林母的音调忽然低了下来,庆幸着:“不过这样也好……言言,你想个办法,跟安安少爷分手吧。”
?
跟谁分手?
天上凭空砸下来个大馅饼,林言被砸的一懵,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妈,你说什么?”
“……家里出大事了,言言,程家对咱们家有恩,咱们不能拖累他们。”林母抹着眼泪,在电话那头哭诉:“今早我跟你爸去城郊鲜蔬市场进货,结果雨下的太大,你爸过路口的时候没看清,把人停在路边的车给撞了。这司机现在还在医院病房里住着,伤得不重,但医生说得继续观察,好的话,那就是住几天院,不好的话,一辈子都得回来复查——”
眼前一阵晕眩,林言茫然地握紧伞柄,林母的话让他似懂非懂,喧嚣的雨声冲散了林母话里的颤抖。这个老实本分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因为程家提供给她一份工作,一直感恩到现在,甚至逼迫儿子像自己一样感恩。
但就在今天,命运逼迫她做出其他选择。
要么,让林言继续跟程安安谈恋爱,把这个重担推给程家;要么,让林言和程安安分手,他们自己家惹的祸,他们自己承担。
林母会怎么选择?
根本不用想,以林母这样的性格,只会让林言离程家远远的,省得把麻烦带给程家,落个恩将仇报的名声。
电话里林母哭的撕心裂肺,又惊又怕,好像那被撞的人已经命不久矣,她的背上一辈子都要背着‘杀人犯’这般的字样。
林父因为惊惶过度,昏迷了,现在正在输水。
林母这一上午忙着照顾他,忙着问医生那司机的情况,还要忙着思考怎么补救、赔偿。直到刚刚看到医院里一对新婚小夫妻,她才想起来该让林言跟程安安分手。
电话那头林言一直没出声。
怕他舍不得程安安,林母尽管时常拎不清分寸,但对自己这唯一的儿子还是关心在乎的,她强忍担忧,努力安慰林言:“言言,妈从小就教你要做一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咱们不能拖累程家,你就算再喜欢安安,妈也不允许你们继续在一起。”
“程家这种好家庭,跟咱们家就是有缘无份。听妈的,分手吧,长痛不如短痛。你一向懂事,算妈求你了,等这件事过去,以后你想做什么,妈都不阻止你,好不好?”
林母越说越愧疚,因为自己跟丈夫的错误,却要让儿子赔上一辈子的幸福。
她感到羞愧,掩面无声地哭,甚至不知道以后该怎样去面对林言——从今以后,他们生命里最需要补偿的人将从程家,变为林言。
湿冷的风刮过身体,林言撑伞的手指冻得僵硬。
冷意蔓延,胸腔里却有一股暖流流过全身,越来越烫。那缠的他不能呼吸、锈迹斑斑的锁链,在这一刻发出“卡擦”一声脆响,如玉石般颓然碎裂。
身体与灵魂同时一轻。
林言攥着手机,有些恍惚,眼帘低低垂着,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开口:“妈,你别哭,你们在哪儿,我去找你们。”
林母哽咽着说:“……我们在市第一医院,言言你别来,这件事我跟你爸能处理。”
林言没回答她这句话,“你们等等我,我很快就到。”
“那你跟安安的事……”
大步迈过人行横道上的水坑,林言控制着语调,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妈,我会跟安安分手。”
电话那头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最后一秒,林母失声痛哭:“言言,是我跟你爸对不起你,是我们对不起你啊——”
-
电话挂断。
林言走过人行横道,伞面被暴雨砸的哗啦啦作响。
他继续等待空出租车。
冷风吹过脸颊,林言一手撑伞,另一只手掏出手机,垂着眼睛,看着上面一串陌生数字。
沈闻口中的‘帮’……原来是这种‘帮’。
他本以为沈闻会容忍程安安接触自己,从而达到让程安安主动跟他分手的目的。
但没想到,沈闻的切入点,如此狠厉辛辣。
一切剧情都在以从未设想过的道路行进。
分手的主动权,从程家,转移到了他林言手里。
喜悦褪去,紧张不安的心情后知后觉的浮上心头。
捏着手机犹豫片刻,林言盯着淅淅沥沥的雨幕,给沈闻打过去电话。
电话接的很快。
“喂?”男人低冷平静的声音顺着电话线传来,那头有窸窣的纸张声,这个点,沈闻应该正在处理文件,他声音漫不经心的,准确的叫出林言的名字:“林言。”
“沈总。”林言无声深吸口气,压下胸膛的激动,他声音干净,轻快的道:“谢谢您的帮忙,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回报您的……您如果有用的上我的地方,随时可以告诉我。”
沈闻似乎笑了下,嗓音褪去了昨晚的疲倦,带着些温沉的意味。
“什么都可以?”
心脏再次急切地跃动,湿冷的风夹杂着雨点,扑到脸上,林言莫名察觉到些不安,他抓紧雨伞的伞柄,认真点下头,“是的。”
于是,电话那头,沈闻一字一顿、低低的说。
“林言,我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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