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
通州码头。
柳贺当年进京时,通州码头便一派繁荣景象,如今还是这样,开海之后,外邦来的货物进京仍需过这一条水路,通州码头因此扩建过好几回。
柳贺一家是趁着天还未亮出发的。
若是在白日,天子的赏赐一波接着一波,也必会有与柳贺亲近的官员前来送行,柳贺觉得,自己已经是致仕官员,着实不必如此高调。
进京近三十载,为阁臣近二十载,柳贺攒下了一些家业,但并不算很大,其中有许多是天子的赏赐,自他任讲官时算起,已积累了许多。
“倒是难为你,半夜就得起来。”这个时节,京城的夜仍微有些凉,柳贺给杨尧披了件衣裳,知儿和妙妙在后面的车上。
柳贺要归乡的事早已和家人说过了,和柳贺不同,妙妙和知儿几乎是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妙妙对镇江府还有些印象,知儿却是完全不知。
因柳贺的缘故,知儿也获了荫封,若他有意科举,倒也能参加顺天乡试,可知儿无心科举,柳贺也不强求,随他做什么。
“好在娘先回乡去了,倒省得将她叫醒。”
这些年来,无论朝堂上有多少风浪,都是杨尧陪着柳贺度过,天子立太子那日,柳贺在宫中过了夜,之后张鲸事发,柳贺匆匆将家中诸事托付给了杨尧,便在内阁留了数日。
他若有什么事,家中妻儿一直为他担忧,夫妻二人从前还常常打趣说柳贺致仕后要如何如何,之后柳贺这首辅做得久了,杨尧估计他一时半会退不了,就不太提柳贺致仕后的事了。
柳贺选择此时回乡,杨尧心中也十分意外。
当然,也有欢喜。
马车出城时,城门的守卫见了印信,失声喊道:“阁老……”
柳贺道:“不必声张,我如今已不是阁老了。”
城门守卫默然不语,只在马车离去时静静一拜。
此时通州码头上船只并不十分多,但也有几艘夜里才到的船,柳贺左右将书箱、衣箱等放下,船舱里很快便塞满了大半。
柳贺道:“我原以为应当没什么东西。”
“住了这些年,东西只会越积越多。”杨尧道,“夫君平日只当甩手掌柜,自然看不出了。”
被杨尧这么一说,柳贺难免有些羞愧。
柳阁老在朝堂上威风凛凛,回了家却是老娘说得,老妻也说得,儿女们都习惯了。
待得物什收完,天已渐渐亮了,一家人上了船,柳贺也有了些困意,当官当了这么多年,刚进翰林院的时候,柳贺觉得自己有无穷的精力,可首辅当的时日久了,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人,破事也有一堆,柳贺难免有些倦了。
朝中纷扰,就让那些乐在其中的人去烦心吧,他柳泽远不奉陪了。
回乡这一路倒并没有什么波折,朝廷每年花了大笔银子清理漕河,在柳贺任上,他也揪出了许多贪污的蛀虫,也发现了不少治河的人才,大明朝的弊病着实不少,彻底根治很难,柳贺只能延续张居正的修补之策。
从某种程度上说,开海就是将内部矛盾转化为外部矛盾,以对外的商贸促进大明本土商贸的繁荣,进而有更多的银两用于民生、军事等方面。
船航行时,柳贺也常常去探看四周景色,他当年回乡时走的也是这条路,经他观察,如今水路上的船确实比当年更多了些,河岸的堤坝一看便是新筑的,两岸郁郁葱葱,倒不似冬日时那般荒凉。
“爹嘴上说着致仕,心里仍有些舍不得。”
妙妙已是大姑娘了,在柳家,杨尧顾不上管的事就由她来管,她总嫌柳贺太沉迷朝政,忙起来时连自己身子都顾不上。
柳贺指着舱外风景道:“爹不是舍不得,只是爹究竟为这天下做了什么,爹总想要亲眼看到。”
船依旧是先到河南,沈鲤如今还在朝堂上,柳贺就不必去归德见他了。归德仍是黄河两岸易发生水患之地,这十数年间,朝廷下了狠心去治水,至少近几年间,归德虽仍有水患,灾情却比前些年要轻一些。
过了河南地界,便到了徐州,船在徐州停了一天,坐船坐久了,柳贺和杨尧便下船歇了歇脚,徐州是三省交界之处,又是航运重地,柳贺下船时,便见河南、山东等地的船也在附近停靠。
夫妻二人买了些熟食上船,柳贺就见知儿在与一年轻公子在争论着什么。
那人的船似乎就在他们这艘船旁边,两条船贴得极近。
柳贺既已去了官衔,自然不会挂官牌,可对面那艘船却挂了河南巡抚的名号,在这徐州地界,以河南巡抚的尊贵,几乎可以横着走了。
柳贺心中回想了一番,如今的河南巡抚曾如春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在任上素有嫉恶如仇之名,可他家儿子素来是个散漫性子,也不会轻易与人发生争执。
柳贺问道:“知儿,何事?”
“爹。”柳知面上一派怒色,“我与瑛娘下船采买,此人见静书样貌出众,便出言调戏,还要买下静书。”
柳知成婚早,他娶的是于慎行家的小闺女,这静书是于家的陪嫁丫鬟。
那锦衣公子听柳知如此恼怒,反而笑道:“不过区区一个丫鬟,卖给我就是了,又不费什么钱。”
柳贺道:“我家没有买卖丫鬟的习惯,这位公子请回吧。”
入阁这些年,柳贺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涵养早已今非昔比,按他过去的脾气,必然一脚将此人踹开。
“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柳贺回绝得干脆,那人却不依不饶,这官船挂了河南巡抚的官牌,他一路上横冲直撞也无人敢拦。
“你是何人,与我无干。”
船正要开行,那人却令手下将官船横在柳家船前,不肯叫柳家的船离开。
柳贺叹道:“我也不愿惹事,只是过了二三十年,各地的衙内怎么还如以往一般?”
素质一点没见长,都是套路。
“曾仁祥可在船上?”柳贺朗声道。
他喊了两声,船上并无人回应,那锦衣公子笑道:“你在找哪个曾仁祥,这船上可没有你要找的曾仁祥。”
这锦衣公子尚未意识到,船舱内却有人急了。
曾仁祥正是河南巡抚曾如春的字!
能以曾仁祥称呼曾如春的,必然是与曾如春有交情的官员。
官员家眷用官牌是官场上的通例,朝廷虽一直在禁,却一直屡禁不止,毕竟官船通行更为便利,在河上行走也能少许多麻烦。
“这位老爷,家中后辈不晓事,怠慢了老爷,不知这位老爷名讳?”
柳贺道:“我并非什么大人物,只是与曾仁祥有些交情,朝廷三令五申官员官牌不可他用,家眷要用,小心行事倒也罢,若行事不谨,恐怕也要给曾仁祥招来麻烦。”
“多谢这位老爷提醒。”
柳贺估计船上的应当是曾如春的夫人,这年轻公子未必是曾如春的后辈,否则不会连曾如春的字也不知晓。
“锦麒,快让船。”
“姑姑,这老头儿又不是什么……”
“快让!”
听那夫人发了怒,锦衣公子才不甘不愿地给柳贺让了船。
曾如春夫人也摸不清柳贺的底,柳贺连官牌也未挂,可听他语气,却似根本未将曾如春放在心上。
曾如春此次因河道上的事务在徐州逗留,曾夫人便和娘家子侄在城里走动走动,她娘家不如曾家,借着曾家权势,子侄倒是一日日骄纵起来。
自曾如春任了河南巡抚后,在河南地界上,曾夫人娘家子侄犯过几回事,不过事情不大,靠着曾家权势能轻易解决。
不过柳贺气势不同寻常,曾夫人也不敢大意,待曾如春忙完事回来,曾夫人特意将事情告知。
“多大年纪?”
听曾夫人描述,曾如春起初并未放在心上,待曾夫人说其样貌四、五十岁,自徐州往扬州、镇江方向去后,曾如春心中猛地一突。
曾夫人见他神情严肃,不由更为郑重。
之后,她将她娘家侄儿叫来,她那侄儿横行霸道惯了,见了曾如春却十分畏惧,不待曾如春细问,他便将实情一股脑道出。
他说得越多,曾如春面色便越难老。”
“柳阁老此番回乡,天子隆重以待,南直隶地界上,官员们皆在商议该如何出迎。”
“柳阁老行事怎会如此低调?”曾夫人仍是不信。
曾如春一甩袖:“柳阁老为帝王师近三十年,入阁也近二十年,天子信重他,朝廷官员皆唯他马首是瞻,他该得了都得了,又何必行事张狂?”
“柳阁老如今已返乡,他既已不是阁臣,对老爷应当没有影响才对。”
曾如春摇了摇头:“你不懂,自许阁老回了乡,我在京中只能搭上沈阁老的关系,但你可知,沈阁老与柳阁老一贯亲近,若柳阁老说了什么,沈阁老必然是会应的。”
曾夫人的娘家侄儿缩在一旁,片刻之后,曾如春皱起眉头:“你再说说,你遇上了谁?”
待听清他侄儿和谁起了冲突之后,曾如春面色更是沉得厉害,过了许久,曾如春沉沉叹了口气:“我在官场上处处小心,今日恐怕要交代在此处了。”
“你恐怕是不知,柳阁老和谁当了亲家。”
不待曾夫人开口,曾如春便道:“柳阁老的独子,娶的是于阁老家的女儿。”
柳贺是退了,可于慎行依旧在阁。
以他二人的影响力,对付一个曾如春自是轻轻松松。
何况柳贺带着圣眷归乡,他在首辅任上八年,于天子、于百姓贡献甚多,大明官员百姓对他皆是佩服。
柳贺位极人臣,尚且知晓约束家人,他一路自京城至徐州,沿途并未打扰百姓,也不要求地方官员面见,可谓尽显君子风范。
即便他家中亲眷出言不逊,柳贺也未以权势威压,曾如春知,这是因为柳贺官位越高,便越能容事之故。
可柳贺能容他,却不代表他曾如春能大咧咧受了这份宽容。
……
柳贺其实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更不知曾如春已脑补了这么多。
他既决心彻底退了,自然不会到于慎行和沈鲤面前告曾如春的状,河南巡抚也是一方大员,轮不到柳贺这致仕官员干涉。
既回了家,朝中事务与他无关,柳贺终于可以办一些以往没空办的事。
回乡后不过歇了几日,他便动身前往江陵。
张居正过世已近二十年,这些年里,柳贺始终在京城,将朝中大事小事一件件忙完,到此时,他才有空去看一看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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