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十二月,京城。
京城已进入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可万历十年底,京城人潮却十分汹涌——为了明年二月的春闱,各地士子都在此时赶赴京城。
到了这个时候,各家客店、会馆俱是满员,白日士子们四处交游,或是畅谈诗书文章,或是去灵验的寺庙碰碰运气,到了晚间,众人则埋首于灯烛,再三查看自己文章的不足之处。
今科会试主考虽未公布,但士子们都明白,若无意外,必然当今内阁次辅、大名鼎鼎的柳三元。
次辅任主考的规矩已沿续了数科,首辅申时行已任过万历八年的会试主考,这一科无论如何都该轮到柳贺。
许多士子刚至京城不久,才去书肆逛了逛,就发现印有柳贺文章的书册早已销售一空。
柳贺文章本就在读书人中受欢迎,平日书肆就极爱售他的文章,到了会试的关键时刻,各家书肆更是将他的文章摆在门脸处——士子们通常不会只买一卷,买上十卷八卷的也有许多。
“掌柜,你家可有这一年间的《育言报》?”
“原版没有,请人誊抄过的可好?”
那士子爽快地丢下银子:“速速拿来。”
《育言报》一份只售十文,但外地来的士子未必读过报纸每一期的内容,他们到京城之后,往往会想办法买过往期数的《育言报》,京城各大书肆的掌柜就请人将报上内容誊抄开来——原版印制他们是不敢的,礼部会找上门来要抽成,是谓“版权费”。
但也有胆子大的书章订成册发售,《育言报》方面应下了,这书章,自柳贺与颜钧等人论书院起,自朝野内外议论的开海之效的文章装订,一卷还不够,分了数卷出售。
这样的大部头价格不低,在书肆中一般也不太好卖,可或许今年恰逢会试之年的缘故,来了京城的士子都不差钱,加上京中各府的官员也大多会买上一册,这套《育言论策集》竟卖得极好,初版几日内就卖光,书商急急忙忙去印第二版。
书商发掘了其中的商机,但他们仍不明白此书为何如此畅销——《育言报》系柳贺力推,朝中要事皆书其上,今科又是柳贺任主考,《育言报》文章中安能没有柳贺本人所想?
何况《育言报》头版文章篇篇是精品,纵然和柳贺这次辅无关,仅是读其上的文章,都能令士子们受益无穷。
没有赶上《育言论策集》的书章合集,有涉农事、水利、海外见闻的——后者系开海之后《育言报》辟的新栏,专载福建、浙江二地渔民于海外的见闻。
书商们料想,这几册恐怕不会如《育言论策集》那般受欢迎,但书发售后竟卖得都不错。
可以说,通过《育言报》,大明的读书人及百姓都长了不少见识。
此次许多士子之所以十二月进京,便是因为他们未走内河,走的是海路,冬日里运河结了冰,海路却依旧通畅,有不少士子甚至决定过了年再来京,走运河或许有许多不便,可走海路就不必考虑那么多了。
这也是朝廷开海的一大益处。
“柳三元任今科会试主考,我等若习秦汉文章者,恐怕要改一改行文之风。”
福建会馆中,几位士子相对而坐,几人手中都捧着几篇柳贺的文章。
自柳贺参加应天乡试起,他的每一篇文章都为士子们所熟读,士子们觉得,自柳贺隆庆五年中状元以来,他的文风日益成熟,《祭师文》一篇令他成就一代文宗,之后的《祭张文正公文》更是令人感怀他与前首辅张江陵的师生之情。
“我等再磨练三五十年,不知能否达到柳三元文章皮毛?”
“于文章一途,柳三元并无门户之见。”一位士子忽然道,“他与王凤洲在《育言报》上掀起骂战,却仍赞其文章。”
此士子名为叶向高,是福建福清人,少时便极有才名。
“王凤洲崇尚拟古,柳三元却推唐宋,他二人文章,我更喜柳三元,《育言报》上二人争论那几日,我将城中书肆踏遍,却仍未寻到《育言报》只字片句。”
“尔张兄一急之下找上了县尊,请县尊借他《育言报》一观。”
这被众人称为尔张兄的士子在福建也极有名气,他是晋江人,却在太学读书,万历十年秋考中顺天府乡试第一。
这二人对柳贺都极其推崇,尤其是叶向高,叶向高自福建而来,少时家中便遭遇倭寇侵扰,他因此颠沛流离食不果腹,之后因戚继光攻破倭巢,他一家才渐渐安定下来。
叶向高很清楚,倭寇中真正的倭国浪人并不多,许多都是沿海一带的渔民,自朝廷开海后,朝廷在福建各地设下了关口,收海税,但自那日起,渔民出海不必战战兢兢,出海远一些,亦有水军保驾护航。
至少他觉得,这大半年间,家乡气象已与以往不同。
他之所以推崇柳贺,一是因柳贺文章非凡,他初读柳贺文章时惊为天人,之后柳贺在扬州府、回京后的文章他篇篇不落。
其二也是因柳贺在官场上的政绩。
文章写得好,不代表官就当得好,这一点叶向高十分清楚。
但他观柳贺生平,只觉柳贺虽才入官场十二年,却将修齐治平四个字贯彻得淋漓尽致。
范文正公曾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无论在京城还是在地方,无论是任内阁大学士还是任治河的亲民官,柳贺眼中、心中都有百姓。
且其余官员不敢为之事,他敢为,其余官员不敢劝诫之句,他敢说。
士子们投身科举,固然有令自家荣华富贵的想法在,可也有许多士子愿为朝廷奉献己身、于青史留名。
柳贺在叶向高心目中可称完人。
他将柳贺文章翻烂,每一句的释义都能分析透彻。
……
及至万历十一年二月。
柳贺领了会试主考的任命,会试副主考则是眼下任吏部左侍郎的许国,二人之间原本有些嫌隙,不过柳贺已是内阁次辅,若无意外,他要在这次辅位置上坐不少年,许国和他有矛盾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何况真论权势,柳贺这次辅也不比首辅差多少。
许国心中暗自嘀咕,若有意外,恐怕只会是柳贺当上首辅。
二人接了任务,连家都没回就到了贡院,衣服都是卫兵回家拿的,正是忧心考官们与考生有串联。
事实上,柳贺手头还真拿到了不少人情帖。
但柳贺毕竟不同于过去,在这官场上,需要他给面子的官员不过寥寥几人,但能到这个级别的官员通常也不会在会试这桩事上干扰他。
“阁老,听闻此次会试,各地出众的士子颇多。”
柳贺颔首:“我也有所耳闻。”
这一科进士的含金量恐怕只是略弱于万历二年一科,比之嘉靖四十一年也不遑多让。
叶向高、李廷机、方从哲,这三人都是任过内阁首辅的,文才有之,到他们的文章。
许国与柳贺寒暄了片刻,二人便说起了此次会试的命题。
许国任考官的经验比柳贺丰富,他任过乡试主考,也任过会试同考官,柳贺倒是任过会试同考官,但那已经是万历二年的事情了。
命题之事,自然以柳贺这个主考的想法为主。
柳贺道:“眼下朝廷着力于开海、练兵等实政,出题之时,各位考官切记少浮辞重实务,士子真有实才者,纵是文辞稍若些,也可先取,待本官与少司寇阅过后再决断。”
“你我身为考官,当思为国取贤意义深重,此次会试之中,若有那等私通作弊、致好文章蒙尘者,本官必严惩不贷。”
说到最后一句时,柳贺语气稍稍重了一些,同考官们俱是振奋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同考官大多出身翰林,和柳贺打过不少交道,自然也清楚他这位次辅的脾气。
别的不敢言,柳贺绝对是说到做到之人。
翰林们都清楚,前首辅张四维之所以被踢回老家,都是因为他发力了的缘故。
张四维他都敢踢,何况是他们这些翰林?
好在柳贺办事虽较真,却十分讲理,翰林们畏惧他,却也信赖他,他们曾听前几科的翰林前辈讲,高新郑任首辅时如何,张江陵任首辅时又如何。
“论脾气,柳丹徒胜过高新郑、张江陵数倍。”
“论公道正义,柳丹徒又胜张蒲州数倍。”
换句话说,作为领导,柳贺是那种十分好打交道,也十分维护下属的类型。
但他的要求的确不低,不管是对文章还是对翰林们办事——如今新进翰林院的翰林除了修史外,都要去《育言报》及涉开海的衙门锻炼,柳贺这位次辅也乐于花时间看他们锻炼的成果。
他要求严一些,众翰林也无话可说。
能说什么?
论科第,柳贺是大明朝第二个连中三元者。
论文章,他是公认的当世文宗,文章直追苏韩。
早在许多年前,便有士人疾呼,称大明文章已死,他柳三元横空出世,可以说是吸尽了大明文气。
论为官,他年方而立便入了阁,官声在朝在野都极好,且他也非一心升官的庸碌之辈,朝廷若有难事,天子和朝臣们都清楚,将事情交给他必不会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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