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地面的光芒与天空中的黑沉沉的戾气对峙。
孟如寄握住牧随的手,从他的身后走出,与他并肩望着天空中的莫矣。
“千山君。”
莫矣的声音仍旧,但孟如寄却没再感到那巨大的压力。
在他们身前,这一个千山阵法的阵眼里散出来的光芒微微弯曲,似屏障将他们护住,光芒柔和,带着温度,好像真是大地生灵在庇佑他们。
“剥去神格,你有了人的软弱。”莫矣道,“是我错了,你成了人,而人,都一样。”
话音落,莫矣周身的戾气化为黑色的闪电在云层之中闪烁,倏尔一道劈下,正中下方一处阵眼,那一处阵眼光芒消失,随后又重新凝聚,继续指向天际。
“孟如寄。”牧随凝神望着天空中的莫矣,但却轻声对孟如寄道,“或许,我就是一个迷途者,到现在,我也难断,我此举到底是对是错,未来思此时,是否有憾有悔……”
孟如寄与他十指相扣也望着戾气翻飞的天空,这一幕好似真是末日已经来临,但孟如寄神色却不似此前寻找牧随时那么慌张。
“这有什么。”孟如寄道,“她说的没错,人都一样,我也是如此。无法遇见未来,所以不知当下的抉择到底是对是错,是好事坏。但是……错又何妨?”
孟如寄转头打量牧随的侧脸,她轻轻一笑:
“人是要死的,万物也终有末日,你我本就是寄于天地间的蜉蝣。怕什么?”她握紧了牧随的手,“逆旅中行途,无愧当下,无悔此时……已是人能做到的最好了。”
牧随闻言,沉默了许久,倏尔也笑了,他低着头,呢喃着:“如寄……此生本如寄,知死而求生……”
孟如寄只觉被自己扣住的那只手,此时也紧紧回握住了她。
孟如寄望着他,只见牧随再抬头时,神色间却已是雨过天晴一般的清朗。
空中,莫矣操纵着戾气凝聚的天雷,不停劈向地上的阵法。
而牧随另一只空出来的手,微微抬起,他指尖微动,好似提着木偶的傀儡师,他操纵着地面的阵法,令光芒成实物,劈开空中的戾气。
一时间,天地中似乎只有呼啸的黑龙与地面升腾的银龙在疯狂厮杀。
纵横而过的灵气令草木摧折,山河间一片混乱。
“也好。”莫矣冷漠的声音似能传遍天下,“你我争斗,如此亦可成我愿。”
孟如寄望着破碎的一切,心知确实不能让他们这么无休止的斗下去。她望着空中的莫矣,调动身体里仅剩的灵气,指向莫矣。
在天地混战里,宏大的千山阵法与灭世戾气中,一簇微光自孟如寄指尖,飞向空中。
灵气形成了一个圆球一般的结界,似想将莫矣困在其中。
但没有那颗创世内丹,她的力量当然无法与神明比肩。
结界脆弱,似糖纸,很快便被击破,更有戾气顺着孟如寄的方向攻击而来!
但都没等牧随出手,一记灵气从孟如寄身后击出,虽未能将戾气击散,但足以将戾气击偏了方向。
孟如寄回头,但见青娆艰难的撑起身子,站在了孟如寄身后:“尊主,我为你护法。”
名副其实的护法。
孟如寄笑了笑,随后定神,她告诉牧随:“你与她缠斗,尽量别将戾气落在地上,把她的攻击范围逼到最小,我用结界把她困在其中。”
牧随微微皱眉:“没有内丹之力,你困不住她。”
“总要试试。你先帮我。”
没再多言,也不需眼神交流,牧随指尖转动,地上的阵法光芒大作,银龙与黑龙的战场被逼到了半空之中。
孟如寄再次动手,这一次,微弱的光芒并没有直接在空中化为脆弱的圆球结界,而是在空中凝出了圆球结界的一片圆弧碎片,碎片光芒比方才的圆球结界更亮,术法凝聚,因此也更坚硬,戾气未能将结界轻易击碎。
孟如寄努力的维系着这块碎片,但显然,以她一人之力,如今实在不能凝聚成一个足够“坚硬”的结界,她手臂微微颤抖,正是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忽然,极远的地方射来一道同样耀眼的光芒!
光芒在孟如寄的结界碎片旁边凝聚成了一道新的碎片,碎片相连,聚在空中。
孟如寄心头一怔,只见这光芒的来源是衡虚山的方向。
“是商岚!”青娆欣喜道,“商岚领会到您想做什么了!”
随着她话音一落,又是一道光芒从天边而至。
是来自麓山的方向。
紧接着,第四道,第五道……无数的光芒从四面八方而来,光芒凝聚而成的碎片在空中逐渐形成了一个半球形。
碎片光芒斑斑点点,闪烁不停,像是无数陌生人在远处拼尽全力,誓要将这破碎的世界缝缝补补,修整完全。
这一日,亦如逐流城的那一日,也如孟如寄在自己的梦境里看到的过去,每一次危机来临的那些日子。
总有人不肯放弃。
要以众生之念,破死局。
孟如寄眼眶微红,手中灵力不要命一般注入空中。
牧随牙关也微微咬紧,操纵千山阵法的手指关节已经僵硬得发出响声,指尖被灵气割得破碎,鲜血渗出,染得他满手腥红。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与人神的终局一战。
胜败生死,便在此刻。
莫矣当然也知道。
她立在空中,一边要用戾气对抗牧随的千山阵法,一边要将这不停凝聚的结界碎片击碎。
但不管她击碎了多少个碎片,总有新的术法从她难分辨的方向奔来,前仆后继,将这球形的结界修补。
这无数“蝼蚁”像砌墙一样,一块一块,将“砖石”在她面前垒砌。
她心中憎恶的、轻蔑的那些人的软弱、自私、丑恶与阴暗,在此刻就好似消失了一样,他们竟然坚韧、互助、英勇的不惜耗尽自己的一切来对抗她。
长风吹拂,莫矣又一次感觉到天空中似落了雨滴,可她此时明明就在天空之上。
她从戾气环绕之中抽出手,触碰自己的脸颊。
再一次……
她在自己脸上触碰到了温热的泪水。
为什么会哭泣,她不理解自己。
但此时,她周身的戾气已经被逼迫着缩到了这圆球形的结界之中。
碎片仍旧在不停的堆砌,在她头顶处,还有几块便能完全将这球形结界封死。
而也就是在这时,莫矣知道,这是这个球形结界最为脆弱的时候,因为随着结界的成型,被封在结界中的戾气也变多了。
戾气在球形封印之中横冲直撞的力量也越来越大,她只要将所有的戾气都攻向这仅有的缺口,那么这球形结界就会从那击破。她会继续跟牧随的千山阵法争斗,直至整个世界都被他们撕裂。
她抬起手,戾气顺着她的意愿在掌中汇聚,她看着头顶越来越小的出口,当球形结界只剩最后一块碎片时,所有的戾气全部击向那块突破口。
但在戾气似猛兽般挣扎着,要从结界中咆哮而出时,天边倏尔坠来一到天光,似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带着七彩琉璃的绚烂光华,将球形结界缝补完整。
最后的缺口被紧紧的堵住,所有的戾气击中碎片,但碎片并没有破裂,上面的七彩光华消失,紧接着,所有的戾气都被阻绝在了球形结界之中。
莫矣望着那块碎片,微微皱眉。
而就在此时,一道黑色的人影从那块碎片当中落出。
他身着一袭墨色的袍子,有着最是白皙的皮肤,他从空中落下,带着风与温度,扑向她……
莫矣睁大着眼睛,有些错愕的看着来人,然后不知怎么的,就任由来人将她抱进了怀里。
宽大的袖袍,拢住她,有好大的风声。
修长的手指抱住了她的脑袋,把她摁在他的怀里。
分明她是要灭世的那个人,却被人以保护之姿,拥抱着。
“莫矣……”莫离声音悲戚,他告诉她,“别哭了……”
他说:“我来陪你。”
莫矣怔愣着,好半晌,她才感觉到自己手掌间有些湿润的触感,她侧头,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体竟然不知不觉的,也抬手回应了莫离这个从天而降的拥抱。
而此刻,她将手松开莫离,往旁边微微一转,她目光便看见了掌间的鲜血。
是莫离的血。
他从无留之地中赶来,用自己生命化成了那绚烂的碎片,方才的戾气击中他,已经足够让他神魂俱灭。
他墨色的袍子,不见鲜血,只有触碰到了,方有感觉。
莫离身体似再支撑不住,他身形往下一滑,莫矣几乎是下意识的将他接住,她抱着他,将他揽在怀间。
莫离似有话要说,开口便涌出了血来。
莫矣的白衣便瞬间被染了腥红。
她看着莫离,多年未曾有过的心绪在此时变得激荡,胸腔里那颗在成神之后就好像死掉的心脏再一次拥有了疼痛的感觉。
“你看……”莫离道,“我没有走向孤老死,天下人都看着的,他们都在为我送葬……”
莫矣浑身颤抖,泪水如雨,一颗颗落在莫离的脸上。
“虽然……不是用的你的法子。但是我也……”
他声音越来越小,为了听清他的话,莫矣佝偻了身体,下一瞬,一根针刺向莫矣的咽喉。
“阻止你了……”
针尖被莫的皮肤挡住。像是刺在了一块坚硬的石壁上。
她成神的身体,不会轻易的被刺穿。
但她望着莫离的眼睛,他眉眼中带着笑意,似乎还是当初与她相识的那个少年,不知天高地厚,豪掷诺言,要打破她的宿命……
莫矣嘴角动了动,她闭上了眼睛,任由他指尖的“小把戏”刺入她的咽喉之中。
命门被破,莫矣周身戾气当即挥散而去。
怀里的莫离带着笑意停滞了呼吸,莫矣仰头,透过球形的结界,看见了戾气散去后的世间,乌云后,第一缕天光洒落下来,照在了她的脸上。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身形只随着莫离一起,消散在了天光之下。
人神消失,戾气尽散。
孟如寄看着空中似水晶剔透的球形结界,终是撤了术法,收回了手。
紧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术法也慢慢扯去,被众人垒砌起来的结界也一点点消散。
牧随挥手,将地面阵法中的内丹重新召了出来,当内丹取出的那一刻,由此至远,千山真上的“烽燧”渐灭。
孟如寄望着远处,只见日光晴好,若非下面的大地破碎,谁会知晓这世间刚经历过什么……
她转头,望向牧随掌中的内丹。
“莫离曾经说,这颗内丹是莫矣凝出来的,希望有朝一日,能阻止滑向命运深渊的自己。”孟如寄看了牧随一眼,“我们做了一半,莫离做了另一半。”
因为,她希望莫离来阻止自己……
“没有孤老死,他也算达成了自己的心愿。四舍五入,还达成了故人心愿……”
孟如寄对着天空一声轻笑:“老东西运气还挺好。”
长风一过,似在回应。
孟如寄闭了闭眼,定住心神,随后看向身边的牧随。
牧随握着内丹,目光望着面前的浩渺河山,在风中,孟如寄看见了他眼中的空洞与落寞。
人神算是最后一个神明,从今往后,这世间,真的就再无神明了。
牧随他……
“千山君。”孟如寄唤他,似将他的思绪撞破,他转头,看向孟如寄。
孟如寄认真道:“接下来,等莫离的头七过了,咱们就办酒。”
牧随一怔。
孟如寄继续道:“逐流城你没给我办呢,到我的地盘儿了,我给你办。办完了咱们就去查案,当年暗算天神的人,还活着的,有一个算一个,我陪你去报仇。冤有头债有主,别扯着无辜的人与苍生一起祸害了。”
孟如寄拍拍牧随的肩:“到时候,你我夫妻二人,一个是重登巅峰的女妖王,一个是来自深渊的暗夜之神!”
牧随微微低头,没忍住,一声嗤笑。
孟如寄挑眉:“怎么?这桩婚事你有意见?”
牧随没直接回答,他将手中的内丹递给了孟如寄。
孟如寄眉梢一挑,望向牧随:“创世之力,可启你的千山阵法,有它和这阵,你就是又有钥匙又有锁,在这世间便算是能凭实力重新做神了,你就这么还给我了?”
“千山阵法是我的,创世之力是你的。”牧随也是挑眉望着孟如寄,“夫妻之间,财产平分,这规矩你有意见?”
这一次,换孟如寄怔住了。
想了片刻,孟如寄将他手里的内丹拿了过来。
“亏了呢,你的逐流城又不在人间,我的衡虚山可是实打实的存在的。”孟如寄一边嫌弃,一边转身将后面的青娆扶了起来,嘴里还继续锱铢必较的说着,“以后,你得出去做工,赚大钱。”
“做工,是赚不了大钱的。”
“那我不管,我帮你报仇,你帮我赚钱,互利互惠我们才能来日方长啊夫君。”
牧随没话说。
被孟如寄扶起来的青娆有些战战兢兢,不知道是被牧随打多了还是被恐吓过,她小心的看了牧随一眼,转头又小声的问孟如寄:“那个……尊主的夫君之后也要入主衡虚山吗?”
孟如寄拍了拍青娆:“七天后,办酒,昭告天下!”
她落了话,牧随也转头看了青娆一眼。
青娆立即点头如捣蒜:“办!大办特办!”
人神乱世之后的第八日,衡虚山的女妖王终于实打实的登上了“妖王”之位,而同一天,她还与一个来历不明的神秘人成了亲。
传说,那个人,是来自深渊的神明,他鲜少离开衡虚山,但却一直在暗中,凝视着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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