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魔域边境捷报传来,魔族活捉人界那边派来的精英小队。
浮南没让魔族部下将这些修士俘虏杀了,她走出殿外,宽大袖袍间落下黑金颜色,一条巨大魔龙出现在她身前,她登上龙首,驭龙而行。
“我亲自去见他们,方念一在人界的位置很特殊,我若想将她带回魔域,要费一番功夫。”浮南对郁洲道。
郁洲御风而行,追上她:“我也想去看看。”
“嗯。”浮南侧过身,在龙首上给他让了个位置。
“我算是知道他为何愿意将这个位置让给你了,你与他一样道,“初见你时,你只是一个脆弱的小苍耳。”
“我现在也是。”浮南的眸光微闪,平静说道。
“你成长了许多。”郁洲道。
“若无人为我遮风避雨,我自然要成长,若可以,我还是希望像以前一样,但是……我后来明悟,有些事只能我去做。”浮南柔声说道,“是命运所迫,但并未我的本意。”
“这样,我并不开心。”浮南幽幽说道。
“这不正合了我的意。”郁洲接口道。
浮南眉头微蹙,她轻飘飘地瞪了一眼郁洲,这海胆果然还是有之前的执念。
郁洲嘻嘻嘻地笑,他知道浮南不会生气,她脾气好得很。
浮南别开目光,她执拗地说道:“他当初有很多选择,但还是决定重用你,因为只有你不会杀我。”
“是。”郁洲微笑说道,“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是如此。”浮南负手而立,她轻声应道,一连重复了两遍,“是如此……”
薛亡派来偷袭魔域的修士小队都是他手下的忠诚之士,浮南在去黑狱之前,先换了一番打扮,她变为阿凇的模样。
人界的所有修士都以为是她死了,她自然要维持这个谎言。
浮南变幻身形,她站立在郁洲面前,沉声问道:“哪里还有问题吗?”
“没有。”郁洲上下打量了浮南一眼,不得不说,还是浮南最了解阿凇,她将他的神态与身形拿捏得很好,几乎就像是阿凇本人站在他面前。
“嗯。”浮南平静应道。
魔龙的阴影笼罩黑狱,黑衣的魔尊从魔龙之上缓步而下,她步入黑狱之中,垂眸望着被锁链绑缚着的人界修士。
“魔尊凇,若是要杀我们,就快动手吧!”见凇凝眸看着他们,其中一位为首的修士愤然说道。
浮南坐在黑狱备好的椅子上,她的眸光落在那位修士身上,平静不语。
“方念一。”浮南口中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她现在到了仙盟?”
“那又如何?你们魔域想抓人,痴心妄想。”仙盟修士道。
“我们魔域要抓人,需要你们提供情报?”浮南将一枚玉简丢到他们面前,她抬眸,眸中露出淡漠的冰冷神色。
即便跪在地上的仙盟修士不想将玉简打开阅读其中信息,但它还是在他们面前展开,他们眼前出现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画面。
在花木掩映的山谷之中,药香仙雾缭绕,在一处静谧的木屋之外晾晒着草药,有一位身着粉色短衫的温柔女子从屋里走出,她背上背着一个药篓,自袖间垂下的手腕上有一点红痣,她以拇指、食指与中指将药篓里的一枚草药拿出,放在鼻间嗅了嗅,似乎在试探药性。
“这——”有修士眸中露出震惊之色,这玉简画面里的女子不就是方念一吗,但魔域是从哪里来的方念一?莫非他们早就将方念一捉走了?
浮南的眼睫懒懒抬起,她平静说道:“我们魔域,需要一个在仙盟的赝品吗?”
“赝品——”有仙盟修士重复了这个词语,他们愣了一下。
他们理智上不愿意相信浮南所言,但那玉简影像中所展示的就是真正的方念一,她与方念一的神态、动作、身体细节完全一致,魔族又没有见过方念一,又怎么可能完美地复刻出她的模样?
“你看那人界的方念一,像是一位医者吗?”浮南平静说道。
她起身,平静看着这些失语的仙盟修士:“我来此,只是为了将你们放走。”
“为何?”有人咬着牙问,他们害怕自己堕入魔尊凇的阴谋诡计,但若能脱身,中了阴谋又如何?
“替我向你们仙盟的薛亡带一句话。”浮南一字一顿说道,“杀我挚爱,我将手刃薛亡,以祭亡灵。”
“魔尊凇,分明是你亲手将她击落。”仙盟修士道。
“又是谁将她架上云端,在两军对垒时以卑劣的手段威胁我?”浮南反问。
“战术而已。”那修士道。
浮南转过身去,她没再说话,只离开了黑狱,她踏上畏畏的脊背,立于龙首之上。
她低眸看去,只见那几位被俘虏的仙盟修士已经被魔族带着离开黑狱,她要放了他们。
浮南知道,她提前预知薛亡的偷袭计划,他定会觉得现在留在魔域的这个魔尊身份,而她必须向他展示,魔尊凇还活着。
她想,薛亡若知现在的魔尊是她,行事或许会有所收敛,但,现在的她已经不是那个小苍耳,而是属于魔域的魔尊。
她不能让自己身份对薛亡有所阻碍,因为这是魔尊与仙盟盟首的较量。
几位仙盟修士被驱逐出魔域,他们回到仙盟,又从头到尾将自己在魔域的经历重新理顺一遍,竟没有发现魔尊凇有什么地方是要利用他们。
“他们应该是想制造一个假的方念一来迷惑我们,此事按下不提,我们就将在魔域看到方念一的消息藏着,不要告诉大人了。”为首的那位修士思来想去,他认为魔尊凇是为了拿方念一的事情来对他们造成干扰。
“也是,我们且回去复命。”其他几位修士点头道。
薛亡早在几日前就听闻了人界偷袭魔域失败的消息,现在的魔域似乎很了解他,竟然提前预判了他的行动,导致多位仙盟修士被俘虏。
这世间,还有谁能如此了解他?薛亡看向玄明境里的一处土地,在这片土地之下,种着一枚干巴巴的小苍耳。
她确实死在了他面前,气息消散,瞬间枯萎,就算是他专门为她所创造的功法也无法再让她重生复苏,凇的那一箭,突破了她所能承受伤害的上限。
她竟为了那魔尊凇,做到此等地步,背叛他,背叛正义的仙盟,甘愿赴死,只为了成全魔尊凇的幽冥之体。
薛亡每每想起此事,便觉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
浮南越这样,他就越欣赏她,对她的感情越深。
很矛盾,也很可笑。
薛亡在玄明境的月下负手而立,他隐隐有一种直觉,他总觉得现在在魔域里的那位魔尊,更像是她。
只有她才会如此了解他,除非她早已毫无保留地将他所有的知识全部转述给了魔尊凇。
若是阿凇面对这样的情况,他确实会猜出人界的计划,但他的做法绝对不会像浮南这般迂回,派出的魔族死就死了,那是战争必要的牺牲,他要的是以更快的速度将那队修士剿灭,他更不会将他们俘虏。
但薛亡同样不了解阿凇。
此时,他在玄明境中听闻魔尊凇竟将那几位俘虏仙盟修士放了回来,他很快将那几人召请过来,询问细节。
玄明境的金殿之内,薛亡平静问道:“他去找了你们?”
“是。”几位修士行礼说道。
“他说了什么?”薛亡仔细听着。
“他说大人您将浮南姑娘杀了,他要报仇。”为首的修士道。
“除此之外便没有了?”薛亡轻轻挑了眉,问道。
“没有了。”这几位修士隐瞒下方念一的事情,他们害怕自己被魔尊凇利用,便将最可疑的事情隐瞒下来,免得它对薛亡造成干扰。
薛亡听完一愣,他总觉得魔尊凇此举有些生硬,它更像是用这条要报复他的宣言来掩盖一些信息。
他能掩盖什么?他似乎想要表达,他还活着,而不是其他人活着?
薛亡的直觉敏锐,他似乎猜出了真相,但多疑的他感应了一下这几位修士身上的气息,很快感应到他们身上藏着的玉简。
“还藏了什么?”薛亡拢着袖子,微笑问道。
“啊?”归来的仙盟修士一愣,他们本决定要隐瞒下方念一的事情,所以刚离开魔域便将魔尊凇给他们的玉简毁了。
现在,薛亡怎么样又说他们身上藏了东西?
见他们愣住,薛亡在其中一位修士身上轻轻一点,一枚新的玉简从修士身上飞到了他掌心。
“魔族那边还藏了一枚在我们身上!”仙盟修士惊呼道。
“我们猜这是魔尊凇的计谋。”为首的修士慌忙跪地解释,“他想离间仙盟,我们怕玉简里的信息对您造成干扰,便将它丢了,没想到魔域又藏了一份在我们身上。”
“他连你们都骗不了,还想骗我?”薛亡轻哂一声,他将玉简接过。
他看到了玉简影像里方眷假扮的方念一,挑眉一愣。
原来魔尊凇是想要用这条信息来混淆视听,薛亡收回他方才的怀疑,看了这玉简,他那生硬的宣言也就能解释通了。
他这计谋几乎是阳谋了,仙盟修士的小动作瞒不了他,他注定会看到这枚玉简,只要他看到这玉简,他肯定会受影响。
因为他能看出这影像里的“方念一”确实更像一名真正的医修。
薛亡没有参透魔族诞生的本质——即便是他促成了这个种族诞生,所以他无法理解现在方眷所展现出的纯粹信念,这本该是属于人类的东西,它是美好的品质,它怎么会出现在邪恶肮脏的魔族身上?
他收起玉简,眉头微皱,下首恭敬站着的仙盟修士忍不住开口说道:“大人……他就是知道您一定会看,所以藏了一枚在我们身上。”
看,薛亡还是受影响了,魔族果然阴险狡诈。
薛亡的俊逸的眉微挑,他从容说道:“此事我已知晓,将方念一保护起来。”
“是。”他们领命退下。
——
浮南行走在魔宫的月下,她刚处理完魔域的事务,前几日她放走俘虏的仙盟修士,一是要展现自己还活着,二是要将方眷扮演的方念一给薛亡看,扰乱他的决策。
她不能做无用之事,就这么干巴巴地放走仙盟修士,让他们回去复述一遍无用的复仇宣言,这太蹩脚了,薛亡必定会看出她是蓄意而为,所以,她只能放出玉简里的影像混淆视听,真的去扰乱薛亡的决策,让他笃信魔尊凇还活着。
浮南太了解薛亡了,所以在谋划时,她必须比他想得更多。
她回到寝殿的时候,感觉有些累,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心神的损耗。
浮南坐在镜前,看着眼眸明亮的自己,在这般疲惫的时刻,她又开始思念阿凇。
阿凇不会像她这样累,因为他的目的很纯粹,但她思虑太多,需要顾虑的地方多了,便会扰乱坚定的心神。
浮南趴在桌上,她唤出畏畏给自己护法,趁今夜还早,她要再看一看孟宁的记忆。
她的指尖触上那一点金色的记忆光球,神识堕入虚空之中。
趴在尘世镜上的孟宁听见身后的推门声,猛地回过头去,她与那缓步走进的女仙对视着。
“泽茵。”孟宁唤她,“你怎么来了?”
“我看到人界的情况啦。”泽茵奔了过来,她坐在了孟宁身边,小声说道。
浮南的意识视角落在这名为“泽茵”的女仙身上,她的模样和善柔美,与阿凇记忆中的某一张脸重叠。
当初怨川尽头的时候,阿凇见她的钱财被罗真骗走,便替她去讨钱报仇,他确实是将罗真杀了。
但在罗真垂死的时候,他所创造的幻象还未泯灭,阿凇看到一位温柔的女子端着一盘菜走了进来,下一瞬间,罗真死去,那女子的幻影也消失。
罗真怀念他死去的妻子,不愿接受她的离去,因此创造了幻象,假装她还活着,日日夜夜与她相处。
同时,他也在期盼着死亡,惟有死去能带他从苦海中脱离。
但是……浮南感觉自己的心头如遭重击,为什么罗真的妻子与这泽茵女仙生得一模一样?
她看到泽茵握住了孟宁的手背,娇声说道:“我看那魔域里的魔族都好可怜,我是神仙,能救救他们吗?”
“不能吧?”孟宁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救,迟疑地说道。
“魔族也会有感情吗?”泽茵天真且好奇地问道。
“应当没有吧,我看他们有了感情就要死了。”孟宁说。
“我想去看看。”泽茵对孟宁说道,“我想去帮助他们,帮助一个也好。”
“哦,那你去吧。”孟宁知道薛亡在人界遭受了什么,她冷漠地说道。
泽茵从尘世镜里一跃而下,孟宁就将视角转到人界,好奇地看她。
泽茵在魔域,与一位魔域贵族男子相恋,他名唤罗真。
她确实是一位很善良大度的女仙,她对罗真无微不至,最终打动了他冰封的内心,让邪恶的魔族也生出了感情。
原本的罗真在魔域上层地位高高在上,但因为与她相恋,他的实力急转直下,最终流落到魔域下层。
最终,泽茵受不了这无聊的救赎游戏了,她嫌弃现在的日子太苦,怀念曾经的锦衣玉食,但她不会在罗真面前展露出任何骄纵姿态,她还是注重自己形象的,于是,她偷偷让自己患了病。
罗真在床前,绝望地拉着她的手。
“阿真,我要死啦,我死了之后,你要好好的,不要再做坏事了。”泽茵气若游丝,她一边说,一边猛力咳嗽。
罗真疯狂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他抱紧了她:“我要你永远活着。”
“不会啦,我走啦。”泽茵说,“死后,我们或许会相见的。”
泽茵果断地死了,她从尘世镜里走了出来,低眸看着魔域的罗真颓然站在妻子的病床前。
“他真好,原来魔族也这样地注重感情,神王大人,您说是吗?”泽茵按住了自己的胸口,悲悯地说道,“我让他感知到了爱,我拯救了他。”
孟宁似笑非笑:“是。”
“那我走啦,魔域真好玩,但有机会的话,我不会再去。”泽茵说。
她离开的时候,孟宁看到她的脚踝上沾上了一点灰色的痕迹,她也开始被污染了。
孟宁看着泽茵的背影,又托着腮,嘻嘻嘻地笑了起来。
她最后看到的罗真,死在了阿凇手下,他一生都沉溺于亡妻的幻境之中,自泽茵离开后,他只求死去。
罗真想,他是魔族,就算死了也该下那九幽地狱,他希望他死后能在地狱与妻子相见。
但他不知,他的妻子早已在天上,成了悲悯的神明,正高高在上看着他。
孟宁低着头,看着尘世镜里的阿凇,又点着自己的下巴,笑了起来。
“我可怜的阿亡。”她起身,自言自语说道,“我该去救你了。”
尘世镜一观,上千年的时光过去,待孟宁走出仙殿的时候,有许多神明已被污染——污染的速度似乎快了许多。
剩余的神明祈求她来帮助他们,孟宁将自己的金袍从他们的手中无情抽出,她笑着说:“好啊。”
之后,她也投身进了尘世镜中。
浮南猛地从这段记忆中抽身,这是孟宁的最后一段记忆,她没想到在这段记忆里发现了许久之前的真相。
她几乎快忘了罗真,但在泽茵出现时,当初在怨川尽头的记忆还是涌上心头。
若说他被蒙骗了,但至死他都未曾发现真相,所以,他确实拥有了一段美好的爱情。
是爱情吗?浮南无法定义。
她理智地没有再去思考罗真的事情,反而推敲起孟宁记忆里的细节,在薛亡来到人界之后,天上神明被污染的速度加快,甚至于孟宁离开的时候,天上已经没有多少神明了。
薛亡,究竟想做什么?
孟宁难道就这么简单地死了?浮南不信。
浮南意识到,自己的敌人可能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神明又如何呢?浮南将灵气干涸的金珠放在自己的书桌上,低眸看着这枚神仙的法宝。
神明与人界的生物,并没有很大的鸿沟,这神明之物,不也是被阿凇的箭击碎了吗?
浮南睡了一夜,次日议事时,她从郁洲口中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内的消息。
“人界那边出事了。方念一在受伤的仙盟修士伤口中种下毒药,以此来要挟仙盟——她果然不会为仙盟乖乖做事。”郁洲将人界那边的消息告诉浮南。
“我不是都提醒他了。”浮南轻笑,“好了,该我们魔域派人去了吧。”
“他确实缺人,但他不会放这么一位没有底线的医修在身边,方念一之前被捧得太高,她太高看自己,以为自己可以威胁薛亡。”浮南敛眸,对郁洲说,“让我们魔域的人去救她。”
“能救出来?”郁洲有些犹豫。
“他会放的,这等品性之人,该被他归入魔族之列了。”浮南的声音淡然。
方念一之事被发现,薛亡不惜抛弃十余位高阶修士的生命,也要将方念一送入牢狱。
——他之前没有重用方念一,但在魔域那边放出玉简之后,他反倒对方念一更加放心,因此让她放手医治更重要的修士,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情况。
他还是不了解丧失信念的人类究竟能冷漠自私到何种地步。
薛亡离开仙盟牢狱的时候,与一位看守牢狱的修士擦肩而过,他拢着袖子,微笑地看着这位修士,平静说道:“魔域来回收垃圾了?”
“她的医术,我们很看重。”那假扮修士的魔族竟也很老实。
“她没用。”薛亡笃定说道。
他从仙盟牢狱翩然离去,这等医修,让给魔域也无妨。
薛亡以为魔域只是需要方念一的医术,但,魔域已有了方眷,他们根本不需要方念一。
他们需要的是方念一的躯体而已。
薛亡从未了解过魔族,他不屑了解,亦不愿承认这是一个单独的种族。
他自己回了玄明境,去看那埋入土地的小苍耳,却见那草地之上,似乎抽出了新芽。
有什么东西,长出来了。
与此同时,浮南靠在榻上,她手中执着一卷书,她轻轻按着自己手腕红绳上的干枯苍耳,任凭那坚硬的刺戳着自己的指腹。
凇能回来吗?浮南闲时就在想着这样的问题,她想得有些绝望的时候,抓着干枯苍耳的指头用了力,尖刺戳破她的指腹,鲜血溢出。
这点鲜血落在了干枯的苍耳种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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