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沉溺
◎就像是个溺水之人,急需觅得水源◎
李玥的眼神此刻冷得几乎淬了冰雪, 周身皆是凌厉的气息,锋芒毕露。
那男子被他踹出几丈远,伏在地上奄奄一息。
李玥顾不得其他, 赶紧来查看卫燕的情况。
卫燕惊魂甫定,刚从巨大的惊吓中尚未回过神来的她, 整个身子犹在微微颤抖,面色苍白如纸, 勉强半支着身子坐起来,香肩处的衣裳被撕裂了一块, 只得拿一只手掌遮掩着。
瞧见李玥满是心疼望着她,轻轻在她面前蹲下去,执起她冰凉的手紧紧握于掌心,用温度包裹着她, 那小心翼翼的动作, 像是要给她万千温柔。
眼眶无端红了。
“别怕,没事了。”
李玥珍重的动作好似在捧着一块世间最宝贵的琉璃。
屋内昏暗, 四周纱幔垂落,望不见日影,满室的空落。
卫燕终于感受到了温度, 从惊惧之中回转过神来时, 眼眶亦是一片红,晶莹的泪珠蓄满了眼眶,杏眸闪烁着,再也没绷住, 泫然泣泪。
吧嗒吧嗒的金豆子坠下来, 落在李玥的手背上, 袖口上, 凉丝丝的,却牵动着他的每一根心弦。
让他整颗心都痛到发颤。
饶是平日再独当一面,可她毕竟是个女子,这种时候,她也会哭、会委屈到难以自抑。
那些眼泪像是砸在了他的心上,让他的心口窒息般生疼。
李玥瞧着那双泪眼,没控制住身上涌出一股勇气。
起身一把将眼前人揽入了怀中。他将她牢牢抱着,颤抖的指尖压在那锦衣上几乎泛白,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忏悔低诉。
嗓音沉哑宛若哽咽,“燕儿,是我不好,没有及时赶过来,让你受委屈了。”
卫燕因他这突如其来的抱,微微瞠目。
但顷刻,李玥身上这种保护的、安全的温度,让她整个人放松下来,随之而落的,是杏眸中早已盈满的泪。
只不过,这是种从紧绷中走出来,劫后余生的落泪。
可就在此时,方才那扇已然被李玥踢开的大门。
却再度被人阖上了。
吱呀一声响动,将周遭的寂寥打破。
空落落的偏殿内,唯余两人淡淡的吐息。
卫燕心中陡然一惊。
紧接着便又是落锁的声音。
这一回,好似更增了铁链,那金铜摩擦的声音,让人听了头皮有些发麻。
卫燕稍稍推开李玥的身子。
他侧目而视,一眨不眨盯着门口。
眸色渐渐沉下来,冷峻肃穆缓缓爬上他的面容。
李玥显然亦是发现了动静。
“谁?”
李玥一声高喝。
松开身前的卫燕,将她扶坐好后。
起身去紧闭的殿门口查看,可外头哪还有锁门人的身影?
隔着门缝,可见一行宫娥太监的背影,宫中侍婢太监太多。他自然认不清是何人。
只是他们搀扶而去的,是方才那个挨了他窝心脚,奄奄一息的男人。
更棘手的是,眼下门外落锁处加固了厚重的铜链,即便他平时再勇武过人,眼下要带着卫燕离开。
却已是不能够了。
李玥只得转身回来,再做计较。
屋内暖融融的,铜鼎燃着熏烟。
那是一座青铜浇筑的四角方鼎。顶盖上卧着一只狻猊,张牙舞爪,好不威风。
烟未灭,透过镂空雕花纹路,可见其中闪烁着明明灭灭光点。
那是加了云母后焚烧的缘故。
不好。
李玥心中猛然一动。
即刻欲寻壶盏浇灭那炉中火星。
可环顾整间殿室,哪里有壶盏的影子,分明是被人有意为之,早一步拿走了。
好在窗下的红漆条案上还有一只插了腊梅的净瓶,李玥径步上前取在手中,拔出那些腊梅,走到狻猊通鼎前,掀开盖子,倒了进去。
呲——
火星碰着水,发出轻响,青烟腾起,炉中的烟熏终被浇灭了。
李玥松了口,反身去查看卫燕的情势。
可来不及了,在殿内呆了许久的卫燕,已经中招了。
此刻她虽不明所以,但觉得浑身燥热难耐,像是火烧火燎,几乎不可自控起来。
就像是个溺水之人,急需觅得水源一般。
那种从五脏六腑烧起来的灼热感,几乎要将她所有的意识吞噬。
所有的诉求最后只演化为一桩。
那就是鱼水之好。
她湿漉漉的杏眸不可控制地去流连李玥的面庞。
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因热血而战栗,急需有人安抚冷却。
那流淌在骨子里叫嚣的血液,从脚底直冲脑门,让她失去理智,跌跌撞撞便向李玥那头扑倒而去。
“救救我……求你。”
那一刻、说出来的嗓音都是破碎的。
带着轻弱缠绵的气息,如春日的细柳拂在人的心尖上,令人酥软倾倒。
李玥自是无力招架身前的温香软玉。
自卫燕倒在他怀中的那一刻起,他的神志就已经不清了。
最后的那份君子道义亦化作了泡影。
他心中所有的那些关于礼教节操的坚守,都在她用手环住他脖颈的那刻,刹那间灰飞烟灭。
是的,他想要她。
很想很想。
不知从何时开始,那股将其占有的私欲便宛如藤蔓般蔓延生长,早在他心中深耕发芽,变成潜藏在心底最深刻的欲求。
在她面前装了那么久的端方君子,他其实早就压抑得太久,变得偏执了。
或许得到她,就能让从前所有的局面,变得不同。
哪怕她事后恼他、恨他。
可他李玥此生,是要定她了。
私欲在这一刻占领了他整个头脑。
控制了他所有的行为。
他用力攀住卫燕腰,将人轻轻一提,打横抱起来。
卫燕此刻的眼神灼亮的惊人,双颊的酡色几乎染透,唇瓣殷红饱满,像是一朵待人采撷的林间娇花。
李玥的眼神一阵漾澈迷离,不受控制地低头吻下去,光触碰还不够,他还不停地,去探寻更深的领地。
卫燕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她不可控制地去回应李玥的这个吻,好似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些被烧得干涸的身体。
被重新放回榻上,后背挨到松软的锦被时,思绪才稍稍回转了些。
李玥没有丝毫喘息,侵身便俯下来,近在咫尺的一张俊颜,目光却漆黑幽沉如潭,像是被人抽去了意识。
他只管在她脖间颈项予取予求。
直到卫燕狠狠咬破了他的唇角。
有腥甜的血珠自他光洁的唇颚滚落下来。
他才停滞了身形,眸中碎散的瞳孔再次汇聚。
因为卫燕的反抗,李玥稍稍恢复了些意识。
瞧见身下唇珠染血,娇艳到不可直视的卫燕。
他的呼吸陡然一窒。
却听她蠕动唇瓣,轻轻说道:“杀……杀了……我。”
李玥心脏猛得皱缩,几乎是不受抑制地浑身僵硬,再动不了一丝一毫。
是他卑鄙了。
骄矜孤傲的女子,怎堪受此屈辱?
眼下她的心中,该有多么痛苦绝望啊。
他不该以救她为开脱的借口,行这等趁人之危的苟且下流之事。
李玥心中痛悔。
理智也在此刻回归。
变得清明。
他赶紧离了卫燕的身子,从榻上坐起,整了整衣冠。
卫燕此刻亦清醒了不少,方才她咬破自己的唇,让痛觉麻痹自己,便能抽回几分意识。
她心中笃定自己定然是中了眉药了。
只不确定,此毒若是不能解,会不会对身子有所损伤,亦或是她本就羸弱的身子会不会就此撑不住而走向败亡。
毕竟对于宫中那些烈药浓香,能让人醉生梦死,亦能让人毁身灭体,她早有耳闻。
她绝不能就此死在这儿。
可眼下这间偏殿就宛如一座牢笼,飞不进一只鸟雀,又谈何自救?
所有的希望只能是眼前这位瑞阳王殿下。
正当她如此想着,恢复了理智的李玥坐到她身边,看着满脸泪痕的她,温声劝慰安抚。
“抱歉,方才是我被迷药乱了心智以至于……
他顿了顿,继又道:“燕儿莫怕,你虽身中迷药,可后经我手扑灭,应当没有吸入太多,不至于危及性命。”
听了李玥的解释,卫燕稍稍放了心,咬着牙,按住心中翻腾的潮涌热浪,强撑着道:“殿下,你可否帮我把衣发整好……”
李玥听了她的话,虽微微一愣,但还是颔首应是,按部就班地去做了。
全程,卫燕强撑着身上的酥麻,将嘴唇都咬破了,猩红鲜血四溢,在牙关鼻腔蔓延,刺激着她保持清醒。
在李玥替她穿戴整理好一切后。
卫燕强撑着坐起来。
目光郑重地看着李玥。
将心中的疑虑说了,并将应对之计也说了。
说这些的时候,尽管断断续续,但也算是分散了她的思绪,让她整个人不再那么难受了。
李玥听完她的分析。
眸光闪出欣赏之色。
卫燕所想,与他猜想,着实是大差不差的。
这或许便是所谓的君子所见略同。
就在二人准备着接下来的应对之策时。
又高又尖的一声太监嗓划破了寂寂的殿堂,由远及近,掠过长空,清晰传入二人耳中。
“皇上、皇后摆驾栖鸾殿——”
栖鸾殿。
不是别处,正是她们此刻所处的偏殿。
卫燕来的时候,知道有端倪,特意多留意了下此处殿门前巍峨金灿的牌匾。
上头正是极闪耀的三个鎏金大字。
栖鸾殿。
第52章 春闱
◎李玥微微侧目,与江桐目光交错。◎
殿门大开, 看着一行人声势浩大走进来。
卫燕心中早已认清了。
今日这场局,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操控的。
明和帝与陈皇后步入殿内,身后跟着诸多官员大臣、王孙王女。
空荡荡的殿内静阒幽然, 帷幔被卷进来的风吹起,上下浮动, 宛如流波。
可里纱幔背后。
那张雕花木床之上。
并未见半个人影。
出乎意料的一幕,让明和帝心中疑窦丛生。
唯有一盏刻了竹梅山园图的玉屏之后, 传出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子之声。
明和帝提步上前一看,果真瞧见了对弈的二人。
不是别人, 正是李玥和卫燕。
“呃……”
他愣住了,一双已然垂暮的眸中,顿显几分迷惑。
这一幕,倒是让李玥与卫燕察觉到了他, 二人回过神来后, 当即搁下手中棋子,急急忙忙从座上起来。
恭恭敬敬地给他行礼。
“拜见皇兄。”
“参见皇上。”
二人面色从容, 丝毫没有狼狈、躲闪的样子。
明和帝面上的笑意很僵,顿了顿道:“你二人,方才一直是在此处下棋?”
李玥颇有些无奈地开口。
“因殿门突被人自外锁上, 我与卫姑娘无事可做, 只得在此处下棋等待。方才未出来相迎,想是我二人下棋认真太过,入了定了,望皇兄海涵。”
听了他头头是道的解释。
明和帝作恍然之状, 转头去看身后的徐吴。
此刻徐吴缩着脑子站在原处, 面色都已经青了。
“怎的回事, 方才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亲眼瞧见此处栖鸾殿有人行秽乱宫闱之事, 特请朕与皇后来此处查鉴?”
“却原来,是十三弟与卫家女娘在下棋?”
徐吴见明和帝此时将他推作挡箭牌,知道今日自己是逃不过去了,两腿一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陛下,奴才该死,可方才……方才奴才明明是瞧见的呀……”
他虽告罪,却还是据理力争,毕竟此事若是能以假乱真,形成舆情,也足够明和帝的目的达成了。
明和帝怎会看不出他的心思,在场官眷众人,回头出了宫,一人一句传开了,便足矣淹死大象。
“皇后,你怎么看?”
明和帝转向陈皇后。
会发此问显然是两方各不信,对此事表示存疑。
人群中,卫凌和卫峥的眼神瞪得大大的,几乎都要迸出刀子来了。
陈皇后是个精明人,此刻既不想得罪卫氏、也不想得罪瑞阳王,便沉声摇了摇头,秀眉拧成结。
这时候,跟在明和帝身后的长姝突然娇声开了口,意有所指地说起来。
“徐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行事说话从来都是密不透风、周全备至,今日事,若是父皇不调查清楚,那么大家就都会以为,此事并非空穴来风了。”
“那十三皇叔和卫侯之女的清白便也难清了。”
不得不说,长姝的一番话是说到明和帝心坎上了,他不动声色的举目,眼神中充斥着些难以言喻的神色。
众人哗然。
尤其是那些对李玥仰慕不已的高门贵女,一想到自己心目中高不可攀的殿下会被一个和离过的女人所染指。
就气得牙痒痒。
故而人群中私语声不断。
这种情境下,明和帝眼中流露出一丝暗不可察的喜色。
虽不知事情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
但此刻还是殊途同归了,他可以顺水推舟,又将人情卖了出去,又达成既定的计划。
“咳咳。”他轻咳了两声。转向李玥,语重心长道:“你是朕最信任的十三弟,朕自信你的说辞,只是,今日这狗奴才办错了事,把朕与皇后还有这一众大臣都招了来,恐怕今后,这流言难止啊……”
说着,他反身一脚狠狠将徐吴踹翻在地,帮着李玥出气一般。
“徐吴,若不是看在你尽心侍奉了朕十数载,真恨不得砍了你这个狗奴才。”
徐吴跪在地上不停磕响头,身子瑟缩成一团,蹴球一般。
“陛下饶命,老奴知罪了,老奴知罪了。”
明和帝嫌烦,呵斥一声。
“闭嘴,朕回头收拾你。”
徐吴立刻禁了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
明和帝复又转向李玥,语声温善,商量一般。
“十三弟,你看这样如何,今日正好卫将军也在场。”
“不如,朕与皇后替你保媒,帮你许下卫家这门亲事,如何?”
话音落下。
殿中又是一阵哗然。
原本站在一处的人群挨得更近了,交头接耳议论个没完。
大多都是在叹卫氏行好运的,能以和离身,与位高权重的亲王结缡。
因无人置喙。明和帝继续滔滔不绝地主导着,“朕知你心慕卫氏女娘亦是良久,这般吧,娶她做个侧妃,来日也好与你执掌内院,绵延子嗣,你与卫氏两家共享秦晋之好,如何?”
明和帝的话音在空荡荡的殿内掷地有声。
屋内的帘幕不知何时已全部拉开。透进来光亮如同白昼的日影。
李玥就这么浴在暮色中,锦衣华服,清致无华。
可他始终垂首静默着,目光沉沉若水。
没有答应。
明和帝知晓他在犹豫,便将突破口寻至卫侯处。
他将目光落至人群中的卫凌身上,招手将他招致身侧。
“卫将军,自古儿女亲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知朕赏下这桩婚事,你可满意?”
“臣……”卫凌面色复杂,将目光投至从头到尾,一言未发、低眉垂首的卫燕身上。
卫燕不是不想说话。
若是可以,她方才在长姝说话后就想站出来说了。
只是她一直在隐忍,几乎把牙关都要咬碎了。
眼下,感觉药力基本都散去了,整个人方才舒畅了些。
此时,正当卫凌左右为难之际。
卫燕深吸一口气,终于感受到了心中涌动的灼热消散了大半。
抬起清凌凌的眸子,解父亲当下之难为窘境。
“陛下,臣女有话要说。”
她提起裙裾,跪倒地上,直谏帝王。
月华宫裙铺散开来,宛如水荷莲瓣,典雅动人。
明和帝的眸光微微一凝,似是没想到卫燕有这般胆识来公然与他相对。
他侧目看过去。
卫燕面色从容,不卑不亢仰视着他,一双琉璃般清透的杏眼,眼神坚定果决,却又能看出其中好似方退过潮似的。氤氲着湿漉漉的水泽。
徐吴放的烈香,竟然没摧毁她的心志,硬生生让她扛过来了。
可见其心志非比常人,将来定非池中之物。
他垂眸定息半瞬,双手交叠,捻了捻腕上的佛珠。
“哦,你有什么话,说来与朕听听?”
卫燕不紧不慢道:“今日之事,曲折复杂,又伤大雅,臣女本想将事烂在肚子里,三缄其口不公之于众。”
“可方才二公主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今日若不澄清,定会三人成虎,追悔难已。”
“是以臣女在心中犹豫良久,还是决定将此事来龙去脉公之于众,求圣人还臣女清白公道。”
明和帝双眸沉静,却是反复念了句。
“来龙去脉?是非曲折?”
“是。”卫燕攥紧了掌中的拳头,几乎是咬牙说出来的。
“今日,乃是瑞阳王殿下救了臣女。”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阵哗然,纷纷瞠目而望。
“臣女起先是被宫人无故扶至此殿,不就便有人推门闯入,欲对臣女不轨!”
“好在瑞阳王殿下及时赶至,将我救下,可那行宫人又至,将殿门反锁,这才有了大家眼下看到的。”
“所以今日,那些人的目的不为别的,就是想毁了臣女清白!”
听了卫燕的话。
场上再次喧声一片。
卫凌卫峥更是怒火中烧,卫凌心痛不已,护女心切,当即双膝落地,拱手朝明和帝拜求。
“陛下,求您一定要还我女儿公道。”
明和帝面色陡然一变。
这些变故,卫燕能信誓旦旦说来,想来不会作假。
可见,是有人在他的计划里横生一脚,才阴差阳错,致使如今的局面发生。
他颇忿然,沉声道:
“如此说来,是有人暗中加害于你?”
“嗯。”卫燕不可置否,凝神颔首。
“岂有此理。”
明和帝借机发作,厉声道:“如此光天化日,竟有人敢于宫中行此下作害人之事,朕定不能饶。”
说罢,转向李玥:“十三弟,朕最信你,卫氏所言可属实?”
李玥沉吟颔首,“嗯,臣弟本欲保其声名,故未提及。”
人群中,卫燕步伐矫健走出来,双膝跪地,拱手拜帝王。
“臣妹遭人欺辱至此,求陛下严查严处。”
明和帝瞧了他一眼,卫峥此人,他认得,乃是卫凌的嫡长子,勇武过人,年十四便能耍的一手红缨枪,在军中名声大噪。
如今,少年的稚嫩日渐褪去,愈发的有棱有角,刚毅坚韧,逐渐出显现出英武将才的风采。
就这短短的几息动作,便让明和帝觉得此子若猛禽,将来若上战场,定是一员猛将。
这卫家,实在是人才辈出。
明和帝心中的盘算打了又打,最终抿唇颔首,“朕会的。”
这时候,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徐吴突然没来由地插上一嘴,为自己开脱起来。
“陛下,那如此说来,老奴先前看见的,也并非是假……当是,当是那贼人……那贼人……”
他支支吾吾的,话不说全旁人却能猜出其中意。
明和帝轻哼,不可置否道:“如此倒也对上了”
李玥朗声道:“臣弟以为,皇兄此刻应封锁宫门,在各宫各苑盘查,将人找出来。”
明和帝颔首,李玥又道:“那人受了臣一脚,负了重伤,应当跑不远,还有,当时搀扶卫侯女至此处宫人太监,也得寻来细细盘问。”
明和帝顺水推舟道:“是,十三弟说得有理,朕这就差人去办。”
眼下,既然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便索性借机让那个从中作梗的人顶罪,自己则金蝉脱壳。
遂道:“徐吴,你今日既好心办了坏事,此刻,便去戴罪立功,将人揪出来,不然,朕和十三弟,可都要记着你的过了。”
明和帝声势拿得颇高,还同徐吴使了几个艳色。
“多谢陛下圣恩,老奴这就去捉拿贼人,一定不负陛下所望。”
徐吴跪谢后躬身离去。
众人等在殿内。
没一会儿,徐吴便将人拿来了。
就是方才那个假扮太监的男人。
那男子跪在地上,被帝后的威压所迫,知道今日必死无疑,便战战兢兢把什么都说了。
这幕后指使,不是别人。
正是二公主,长姝。
被男子所指认的时候,长姝终于慌了,眼神闪烁不定亦被众人看出心虚。
只还是一味的不认。
“本宫哪里认得你,你为何要居心叵测来攀诬,说。究竟是指使你害本宫的,到底是何居心!”
被长姝放弃,甚至反咬一口。那男子凉了心,失了所有希望,索□□代了全部。
“二公主,你把我与众哥哥们养在府中这么些年,难道最后是要翻脸不认人吗?”
此言一出,场上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长姝的脸更是一下子惨白下来,眸中闪现的,是惊惧万状。
她没想到此人竟连母亲性命都不顾,也要与她鱼死网破。
长姝所做之事尽数被他抖了出来,引得众人一阵有一阵喧阗。
“今日事我早说不愿意,你就拿我母亲性命来胁迫,逼着我不得不为,您好狠的心,事情败露便将我舍弃。”
“公主,咱们可是同床共眠了三载有余,就算是养条狗也有感情了,您就这么狠心吗?”
当着帝后以及文武官员。
他声声泣血地控诉着。
众人闻之心惊。
长姝养面首的事,便基本是板上钉钉了。
明和帝的脸色几乎沉得快要滴墨了。
如此丑事,还当着重臣王孙抖出来,实在是将皇家天颜都丢了个干净。
他竟不知,长姝这些年,背着他做了这么多有辱皇庭的事情。
明和帝气得不轻,手中的佛串都被他攥裂了,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咳咳咳。”
气急攻心下他咳起来,抬手指着长姝。
“你……你这个不孝女……”
长姝从未受过明和帝这般震怒,吓得两腿一软,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倒伏于地。
她吓得泪水连连,不停地哭求。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知错了。”
那一日。
整个栖鸾殿乱成了一团。
群臣的非议将长姝拉下了深渊,明和帝雷霆之下,也不顾贵妃的求情,下令将她责去涪陵地界替皇祖母守陵三载,在此期间,修身养性,清居简服不可行任何逾越礼制之事。
经此一事。
明和帝病了一场,久久未朝,可即便如此,舆情风浪却从未平息,一潮接一潮,成为此年间整个澧朝百姓茶余饭后间的最大谈资。
一国公主,如此丑闻,还被当众揭开,不可谓不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值得茶馆天桥的说书人日日传唱。
卫燕再次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已是三月后的初春。
花开时间,临湖风光明媚,鸟鸣映翠,潋滟山色染在浮波之上,一派明瑟旷远。
此刻她正与李玥漫步江边,欣赏着浮光山色,谈说着近日听得的奇闻轶事。
走至一座天桥下,听着说书人绘声绘色地向过路百姓讲述那桩皇家丑闻时,不由相顾而笑。
经上回事,两人之间的关系亲近了不少。
或许是一种共度险境后无端的信任、还有那日两人间配合的默契,亦在各自心中留下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
卫燕也与李玥说开了,便是眼下不愿嫁人的心志。
李玥听后。亦不再勉强,经此一事,他自然能看出卫燕是何等信念坚定的女子。
若强逼,死节亦无悔。
所以他眼下只求与她相交,便是见上面,说上话,已是极大欣慰。
强求来的,终是不甜。
卫燕这朵娇花,宛如带刺蔷薇。
他愿任凭其生长,远观而非采撷。
两人在湖边徘徊良久,春日湖风清畅,吹得人满袖清风,博带飘飞。
卫燕沐在日色下,面容恬静,身姿楚楚。着春日湘妃色的淡月裙,腰间系着轻纱带,此刻伏在白石桥的栏杆上,认真地看着湖中锦鲤翻腾游走。
李玥站在她身侧,穿着一席墨绿色的锦绣袍子,腰间玉带横陈,模样清俊不凡,风拂过樱林,将蝶粉色的花瓣簇簇吹下,落在两人肩上,又落在清澄的水面上,生点点涟漪。
李玥瞧着卫燕赏看池鱼侧颜,桃花眸潋滟生辉。
想起什么,他道:“几尾池鱼就让你这般欢喜,想必别的活物就更甚了,不如,本王送你条小犬如何?”
听了李玥的话,卫燕思绪倏然悠转,想起了从前在洛水与江桐一起豢养的小白来。
那时候,这条小犬确实能抚平她不少忧愁情绪。
那时候,她亦想带着小犬走的,只是,着小犬本来是江桐捡回家的,说起来,是属于他的。
想起那松软绵白的小犬,她临走时,它还是只幼犬,整天围着主人身后转,活泼调皮到不行。
也不知现在,又是如何一副模样了。
想起此时来,她竟有些怀念。
杏眸流转至记忆深处,她摇了摇头感慨道:“从前不是没有豢养过的,只不过,有些东西,若是一旦付诸了感情,最后往往很难收场。”
说完心中的慨叹,她眸光黯淡了些。
不再看鱼,转身往桥下走。
李玥跟在她身后,知道这是提及她伤心事了,便缄口不再提,说起旁的事来。
“再过几日便是春闱了,今年春闱取士,皇兄命本王与内阁一同阅卷,校验其公允。”
卫燕恭维道:“那是大事,可见陛下对王爷的器重。”
李玥想起什么道:“说起来,皇兄的病,倒是没大好过。”
卫燕道:“心病还须心药医,此刻当是拿些好事来使皇上龙颜大悦,才是正道。”
“譬如,王爷娶个妻什么的……”
卫燕越说越没边,开始打趣李玥起来。
两人之间的关系如今拉近了,有时也会肆无忌惮的玩笑。
可今日的玩笑却没让李玥笑出一声。
相反,他沉肃着一张脸一言不发,还警告她往后不得再开这样的玩笑。
卫燕当真不说话了。
李玥方才舒缓了些脸色。
他正了正色道:“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内阁中拜师成派,暗下勾连,早已将风气败坏,整个朝中青龙雀替,早已青黄不接。此番春闱,若是能出个惊才绝艳、质品双流之人,扶之做表率,一改朝中风气,定能让皇兄高兴,百病全消。”
卫燕抿唇笑,“这般的人,当真活在世上吗?”
见她揶揄,李玥却摆出自信的姿态,“回头若是见着了,我告诉你。”
*
转眼便至春闱,京城贡院门前。
考生如潮。
江柯与江桐亦在其列。
两人着青衫,背箱奁,顺着人流,一路朝前行。
突地,有官兵齐刷刷而至。
将人群分列开来。
江桐江柯被挤去旁边,只见众人簇拥下,头戴紫金冠,身披金蟒袍的俊美男子朝众人走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群头戴双翅乌帽的大小官员。
“帘官来了,大家让一让。”
官兵们口中喊着,将考生们赶至两旁。
江桐在人群的前列。
那金冠华服的男子步过他身边时,他只从外表看出此人的地位定是高贵无极。
但并不知他的身份。
亦不知,此人今后,会是他一身的宿敌。
晨光澹澹,自树影间洒落下斑驳。
头戴金冠的男子侧颜俊美无俦,像是天生有着高人一等的骄矜姿态。
他微微侧目,与江桐目光交错。
光阴像是静息了一止。
静谧无声的空气中,像是有沉沉的气息在流转。
叶落无声,光阴寸失。
许是错觉,江桐能感受到此人眸中不凡的气韵,还有通身高不可攀的气度。
身后几个考生在小声窃语。
“听说今年的帘官,是当朝亲王,瑞阳王殿下,可见皇上对此番春闱的重视,咱们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
“是啊是啊,瑞阳王可是皇上最亲近的弟弟,足可见皇上对此番恩科的重视,若是咱们能金榜题名,进得殿试入陛青眼,说不定从此便京中任职,做个皇城脚下的京官。”
作者有话说:
终于春闱啦,铺垫都铺好了,下章登科重逢!重逢啦,姐妹们冲
第53章 放榜(二合一)
◎“子瑜,你中了魁首!”◎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看着声势浩大的帘官入场。
在帘官尽数步入贡院后, 那些官兵方才收拢了队伍,放考生们进去。
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搜检、抽号、进入各自的号舍。
江桐的号舍离江柯不远,两人排在同列, 由监试官带领着,陆续落座。
落座后, 放下号板,便将箱奁中的一应笔墨纸砚全数取出, 分列摆正,磨墨以待。
只待试题一发落。
便开始心无旁骛地做文章。
在等待发来试题的闲暇之际, 江桐微微侧目,视线落在身旁,那副羊皮护腕之上。
护腕整洁干净,表皮泛着微微的亮泽。
显然是被人精心护理过的。
他拿起来, 轻轻翻开素白的袖口, 露出一截青竹般纤修的腕骨来,腕骨之上, 那只执笔的手,肤理细腻,冷白色调下暗流着淡青色的血管, 五指关节分明, 根根修长。
他小心翼翼地将护腕带上去,动作轻柔地好似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目光带着如水般温绻的底色。
在他看来,此物寄托着卫燕对他的期许,他定不能负。
是以他每回科考都带着它, 每每看着, 就像是看到卫燕侧坐窗下, 倩影楚楚, 目光认真,动作细致地替他一针一线封制护腕的模样。
她从前,对他是何等的体贴周到、用心备至。
可如今却如镜花水月,转瞬成空。
该。
这都是他自找来的。
若不是他将那份真心来回踩在地上践踏,又何至于会沦至如今这难以挽回的境地。
他眼下,唯期一事。
那便是这份大彻大悟来的还不算太迟,可以让他有痛改前非、转圜追悔的余地。
不求些许,只求一丝一毫,只要是她心里还有他分毫,那便够了。
他会不计一切地去弥补曾经的过错,哪怕九死未悔,千罪难赎,都要倾尽全力来至她身边。
让她重新看见他。
他不奢求她的宽宥,只求她能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
江桐思绪万千间,科举试题已摆在他面前。
他收拢了思绪,提起山形笔架上的狼毫,开始缓缓倾吐笔墨。
*
春闱同秋闱一样,九天六夜,分三场。
每场持续三天两晚,所以在贡院的时光对每个举子来说,很是煎熬。
譬如些年岁大的,则更不必说了,过程定然万分艰辛。
所以每回科考,从贡院走出来的考生,无一光彩照人的,个个蓬头垢面,灰头土脸。
就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故这科考,不光是十年寒窗苦读,还是个磨练人心性、体质的。
如此,方可遴选出全国最杰出的俊才,入仕为官。
就这样捱过了三场大试,终于等到了春闱结束的日子。
江桐和江柯出贡院的那日,天空依稀飘起了雨丝。
细密如织,轻绵如絮。
江柯迫不及待要回客舍更换衣物、整顿休息,江桐却提出让他现行。
“兄长先回稍待。”
说罢,也不等江柯反应,就转身没入了雨帘中,半把雨具也未带。
如影的人潮里,熙熙攘攘都是赶回各舍的举子,江桐清隽的背影宛如鹤立,顷刻消失于人海。
虽不知他要去哪里,但江柯不难猜想,定是同卫燕有关。
*
雨丝漫天,绵密的不落一丝空隙,这场细雨,大有不肯停歇的兆头。
江桐并未去什么特别的地方。
而是去了一间成衣铺,叫来掌柜,亲手地给他一张画纸。
图上画着件姑娘家的月罗裙,别出心裁的是,那月罗裙与平常所见的不大相同,裙摆上坠着一条条镶了珍珠的丝绦,袖口也是采用了轻灵飘逸的纱带,乍一看,仙气飘飘,倒不像是凡尘女子衣柜中的衣衫,而像是九天上的仙子所着的衣裙。
掌柜是个年岁稍长的中年男子,捋了一把络腮胡赞道:“此图上的衣裙设计的精妙啊。”
江桐对于他的溢美之词并无任何回应,只淡淡道:“按照这个样子半点不差赶至出来,不知你家铺子能不能做?”
掌柜斟酌了下,询问道:“不知公子……何时要货?”
江桐从袖中掏出一定整银,搁在柜台上。
“最迟十五日。”
掌柜的瞧见那定白花花的银子,愣了愣,察觉出眼前是个豪爽的买主,面上笑开了花,“公子您算是找对地儿了,这全京城还没有我荣氏成衣铺制不出来的衣裳,您且等着吧,十五日后来取,保管让您满意。”
“多谢。”
江桐见他信誓旦旦应下,便不再多说什么,道了句谢便离去了。
车上人流汹涌,车水马龙,他一席青衫宛如孤峻的林竹,脊背始终挺得直直的,往客舍所在的那条街走。
那件罗裙的图样,是他按着从前卫燕与他言谈过的、心目中的罗裙样貌勾勒出来的。
卫燕旧岁素爱裙装,一日突觉这世间衣裙大抵都是千篇一律,没有新意极了,便突发奇想说了些自
己的畅想,譬如点缀些珍珠,宝石,增添些丝绦、纱带什么的,既可以添补平淡,又能不落窠臼、清新自然。
当初江桐自然没有把她的这点小心思放在心上,无甚在意地抛诸脑后。
可如今,却突然发现。
实在是愧对亏欠。
这么多年来,她送他的东西不计其数。
鞋袜、外袍,许多都是亲手缝制,用心异常。
可他,却只知道接受,从不知赠与,连一件物什都未给她过。
实在是太过不该。
来而不往非礼也,古人尚且说过,他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难道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他要为她做点事,就要做点让她喜欢的,譬如她心之所想的衣裙。
至于为何要在十五日前赶至出来,那是缘于他要在放榜那日亲手给她。
届时,他不仅要让她看到他,还要让她看到他的决心。
如此想着,江桐脚步轻快起来。
氤氲的雨雾沾染在衣袍上,让人感觉潮腻,却丝毫没有消减他的情绪,江桐目光坚定,身姿峻拔,一步步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
*
文渊阁内。
烛火昼夜未熄。
连日的阅卷,让礼部的官员身心俱疲,不过案牍劳形的身疲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心疲。
明和帝此番极度重视,施重压要他们擢拔出才学一流的人物,还派了素来刚直不阿的瑞阳王坐镇,更添一番威肃。
可苦就苦在这才学一等的人物实属过江之鲫,少之又少,尽管尚书同侍郎们挑灯夜览,还是难以擢选出皇帝心中所要的人才。
窗外一轮勾月涔涔。
窗内,一片沉静。
唯有刷刷的翻卷声。和时不时朱笔落在墨台的叮咚声。
夜色浓稠,一点点蔓延着,淹去光阴。
直到夤夜,老侍郎石梅的一声高喊,打破了阁内的寂阒。
“首辅大人,您快来看看这篇文章。”
话音落下,坐于高位,垂眉阅卷、沉思不语的内阁首辅高松,微微抬起了头。
烛火下,那张面孔如刀刻斧凿,棱角分明,幽深矍铄的目光,有种能穿透人心的威严感,一席绯红官袍下,依稀有年轻时的俊朗风貌。
高松在首辅之位上呆了数十载,手下弟子门生不计其数,贤德满朝,可堪公正无私四个字。
听着石梅如此赏赞,他登时从座上站起,恰好石梅亦捧着卷子过来了,两人秉烛,细细翻阅那篇策论文章。
这篇文章,全篇就着历朝历代难以解决的治水问题展开。
用词华彩,字字珠玑,当得上文采斐然。更难得的是,其中条条策论,针砭时弊、鞭辟入里,又针针见血,见解新奇独到。
饶是这群博览群书见多识广,阅卷数载不可斗量的老臣们。
也忍不住拍案叫绝。
石梅赞不绝口道:“此篇文章虽未大谈特谈如何治水,却能高屋建瓴,将重心放在防范未然、未雨绸缪之上,提出面面俱到的详解以及策略。见地高远,不同于常人千篇一律的泛泛而谈,将防水先于治水,谈得如此入木三分的,可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除了石梅之外,其他被吸引来的礼部官员也纷纷赞不绝口,为此篇精彩文章所倾倒。
“当真是精彩,也不知何地的考生,想来会是个解元、魁首之类的人物。”
为了力求公平公正,每年的考卷都是用纸糊封过姓名、籍贯方可交付官员审阅。所以众人是只见其文,不知其人的。
但此刻整个文渊阁已经沸反盈天。
足可见此文章引得的轰动,这是前所未有过的。
高松为官数十载,于首辅之位上稳坐十余载,此情此景,众人为一篇策论争相歌颂的场景,还当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光凭一篇文章就能掀起波澜,那这作文章的人。
焉会是池中之物?
这样的人,将来入仕为官。定是要头一个握于手中,为己所用的,如若不然,哪日后来者居上。局面就难以掌控了。
到了那时,想必定是后果难料。
思及此,高松眸光中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暗芒。
可局面已至于此,他不得不出面发声,遂道:
“诸位同僚皆是耳聪目明,既然将此文章视作一等,本官明日便将其交付瑞阳王殿下定夺。诸位可静候佳音。”
一番话,引得众人齐齐首肯。
“首辅大人公允”
“老师公允。”
*
次日,御花园内,明和帝正闲来无事在水榭喂鱼。
另一侧的林荫道上,李玥手持长卷锦盒,步履从容地朝亭内走去。
掌印太监徐吴一声轻唤:“陛下,瑞阳王殿下来了。”
明和帝回眸,李玥一席鎏金紫袍,姿容清雅长身而立在亭外,身上时不时坠落极点粉樱,秀美得像是一幅画。
“十三弟快进来。”
明和帝启唇说着,将手中鱼饵尽数往锦鲤池中一抛。引得一阵清波涟漪,锦鲤争相抢食,水面翻腾。
“皇兄好兴致。”
李玥立于他身后,瞧见锦鲤池中的喧腾之景,淡淡笑道。
明和帝慈笑道:“闲来无事罢了。”
李玥但笑不语,明和帝打量了一眼他臂弯间的锦盒,展露一个轻快地笑,道:“朕交代与你的事情,可是办得有眉目了?”
“是。”李玥朗声道,几步上前,将长卷锦匣置于水榭中央的白玉桌上,缓缓铺展开来。
“皇兄请过目。”
明和帝走近,微微眯起眼睛,细看这份文章。
越品越赏赞,眸光愈亮。
最后,竟作抚掌之态,连叹了三声。
“好、好文章、当真是好文章。”
李玥心有所感,亦附和了一声。
“皇兄好眼光,昨夜整个内阁都评其为一等华章。”
明和帝眸中笑意畅快。
“也不知是哪地人士,哪户清流人家出了这等才思敏捷人物,朕倒是好奇了,有些等不及在殿试,一睹此人面目了。”
亭中惠风和畅,不经意卷起长卷的边角。
李玥目光落在那处被纸糊封贴的卷边,轻笑道:“普天之下,凡事科举考卷皆需封口,不到放榜之日。唯有皇兄有权可撕。”
临朝重视科举,任何将姓名等次提前泄露的阅卷官,都会以徇私舞弊论处。
故而在科举这一块,经过历年的严打严控,早已是铁板一块,清水一池了。
明和帝笑道:“看来你们也是等不及想知此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李玥道:“高大人今早来的时候,还眼巴巴提及此呢。”
明和帝一针见血,“他若是知道了,岂不是隔日门生便又多一个?”
李玥淡笑:“皇兄放心,臣弟绝不会那只老狐狸面前提及分毫的。”
明和帝瞧了他一眼,伸手轻轻去撕封口上的纸糊。
嘶——
撕纸之声宛如裂帛。
临安江桐
赫然映入眼帘的,是四个苍劲古朴的墨字。
整秀的字迹虽纤瘦却不乏力风逸,笔力虬实,字迹清晰端肃,赏心悦目。
“原是,临安江氏。”
明和帝沉吟,抿着唇微微颔首,表情从容。
而李玥。
却是在看清楚那个名字后。
倏然睁大了眸子。
心中那份慌乱让他无端攥紧了袖笼中的手。
江桐这个名字。
他是知晓的。
再加临安此地,便更不会错了。
卫燕从前错付真心的那个男人。
就是临安江家的三子。
江桐。
神思翻涌,他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嗡鸣一声作响。
*
转眼便至三月,春闱过去已有半月有余,放榜之日也悄然将至。
西城的贡院门前,天还未大亮,考生们就已翘首以盼,在门前等着了。
待卯正,天光破晓之时。
便有贡院官员出来张贴杏榜。
杏榜是长长一卷,上书了此番会试通过者名目,洋洋洒洒约两三百人的名字,浩如烟海的名目里,寻起来自要费些功夫。
寻着了自然是皆大欢喜,获得贡士的身份,不日可入皇宫参加殿试,面见天子成为天子门生,以进士身份入朝为官。
寻不着倒也不必气馁,先前获得的举人身份,亦足够在当地拜官任职,稳当从仕。
所以自皇榜张贴伊始,那些举子们便仰着脖子、踮起脚尖,挤着挨着。
去榜上寻自己的名字。
若是寻见了,少不得高声呼号、欣喜若狂。
若是没寻见,便稍显遗憾地垂头丧气、无功而返。
江桐、江柯也在观看榜文之列,两人立在中后排,循着众人翘首而望的方向看去,一列列地在榜上搜寻自己的名字。
江柯眼神好,一下便在中断寻着了自己的名字。
“我中了,我中了!”
十年寒窗终得圆满,他喜不自胜地高呼起来。
当他的目光落到榜首的那道姓名时,更是惊喜地不能自抑,大喜过望而浑身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抓住身边江桐的胳膊,表情几乎失态,眼中的喜悦以致前所未有的癫狂。
“子瑜,你中了魁首!”
人声嘈杂,他在江桐耳畔一阵高呼。
“快看,那是不是你的名字?应当不是我眼花了吧,啊?子瑜啊子瑜,你中了头名会元!头名会元!”
他激动地不能自已,拉着江桐的胳膊使劲摇晃,胸中激荡的那股子热切几乎要天崩地裂。
他们江氏,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在他们二人这代。
有了出头之日。
可尽管他激动地情难自抑,浑身颤抖,控制不住地心潮澎湃。
那头的江桐。却与他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冷静的。
好似是个旁观者。
就好像江柯才是那个中魁首的。而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外人般。
几乎面不改色的,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嗯。”
江柯瞠目。
这一切好似都在江桐预料之中般,他脸上的喜色不多也不少,带着一种高旷遁世、无喜无悲的世外人之感。
甚至,在淡淡应和一声后。
他与江柯打了个招呼,便将他独自一人留在榜下,径自穿梭出重重人潮。
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我还有些事,兄长可先回客栈等我。”
江柯瞧着他离去的背影,愣怔出神,心中的狂喜被冲淡了不少,一直以来滋生的隐忧却如藤蔓,根深叶茂、挥散不去。
这普天下,约莫只有他连金榜题名都不放在眼中了。
*
江桐没去什么特别的地方。
依旧是上回那家成衣铺子。
街道上,车马喧阗,人来人往,他径直步入店内,白衣素素,宛若一抔不染尘埃的雪。
因当日出手阔绰,那店家对他印象深刻,一眼便认出来,上前迎客,“这位客官,可是来取定制的华服?”
江桐轻轻颔首,面无波澜地应了一声。“嗯。”
“都听您的意见制好了,您瞧瞧可有什么要改的。”
店家立刻差店小二去库房将衣裙取来,展开在江桐面前,容他查验。
衣裙被店小二举在手中,裙摆长长几乎及地,繁复富丽,兼有珠玉坠饰,华彩异常。袖口的丝带迎风飘然。
江桐瞧见这衣物时,目光变得深邃悠远,清冷消减去大半。
脑中已勾勒卫燕着此服的样貌来了。
必然是仙姿出尘,花容月颜,清丽无双。
思至此,那道平日里一贯冰冷如霜的长眸,竟无形间带上了些许温度。
那份温情,藏在最深处的眼底,溢满了缱绻的情思。
“不必找了。”
满意之下,他又落了一定银子作为酬谢,收好衣裙提在手中洒然离去了。
店家喜不自禁,笑着追着在他身后相送。
“多谢客官。客官今后常来啊。”
江桐回到客舍。
方进到屋内。便将那件包裹好衣裙的珍重置于架上,等着明日去江府相送。
此时,江柯便推门进来了。
他面露急色,开门见山便道:“子瑜,方才你不在的时候,我听贡生们议论,说是宫里出了消息,今年殿试的日子提早了。”
往常殿试和会试放榜间,会有半月的准备时日。
可今年却不知是怎么了,明和帝像是赶着急着要举办殿试,所以把日子直接提前了。
面对江柯的急切,江桐面色一如往常,依旧是清冽如冰泉,只淡淡问他:“所定何时?”
江柯满面焦灼,仓皇道:
“三日后。”
第54章 巧合(二合一)
◎打马游街,狭路相逢◎
明和二十三年。
对于全京的贡士而言, 是不寻常的一年。
本应有月余时日准备的殿试,却被通知提前到了三日后。
这个消息无异于平地惊雷,惹得一众贡士仓皇不已。
没了缓冲的时日, 就要直上文华殿面见天子,没有人心中不忐忑。
是以到了三月初三, 殿试的那日。
所有贡士脸上的神情皆是沉肃,踏上金銮宝殿, 跪拜在天子脚下时,每个人都紧张地大气不敢出。
文华殿内。
明和帝龙袍金靴, 头戴十二幅冕旈高坐龙椅之上,面容沉稳庄严,接受着跪伏在地的贡士朝拜。
阔大的殿内,所列贡士约一百多人, 立在那儿, 黑压压的一片。
明和帝眸光散漫,在这些人身上扫过去, 时不时打量几眼。
江桐立在人群之中,一席白衣如鹤,墨发用一截桃枝轻挽着, 露出无暇的面庞来, 如璋如圭,如玉如月,满身皆是书卷气,朗朗君子之风。
因他立在人后, 明和帝并未一眼瞧见他, 只打量了前边数排人物, 颇觉寻常, 没有姿容高彻的。
遂让身边的徐吴安排众人落座,座位是早早便安排好的,沉香木的方桌案早已排开数列,众人按照次序分别落座,静待皇帝下考题。
明和帝在龙座上正襟危坐,瞧着殿内贡士们都已经落座,眸光轻动,伸手捋了捋短须,将昨日内阁预拟的策问朗声公诸出来。
“便以历朝兵制得失为题,进行策论。”
明和帝言简意赅,出的题目务实的很。
言罢,便有礼部官员开始散发题纸。
题纸用宣纸裱成,极为考究。
考生们取到纸,便用桌上现成的笔墨开始做策论文章,每个人都表情专注、十足认真。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唯有宣纸时不时翻动的纸页声。
气氛沉肃庄重、一丝不苟。
明和帝高坐龙椅之上,看着殿下众人埋头钻研,这一钻研便是一日的光景,殿试安排的时间便是一整日,从晨曦日出到日薄西山。
也就是说,明和帝要干坐着陪他们一整日。
他自然不会眼巴巴干坐着。
想起了今日的目的,他站起身,一步步踱下龙座。
他走在一排排的考生中间,时不时停下来,端详几眼考生所做的文章,但终归是心中摇头得多。
能让他侧目相看、甚至觉得尚可的,都如过江之鲫,屈指可数。
明和帝边逡巡边寻找着心中那个名字。
他相信那人定不会令他失望的。
毕竟那人是会试魁首,深孚众望,有会元之名。
明和帝在人群中转了又转。
久久未寻见此人,有些困顿疲乏之时。
江桐两个字迹工整端秀的墨字,映入了他的眼帘。
素白的宣纸上,那道名字恍如揽尽了世外无限的风光、给人飘然隐逸之感。
明和帝顿足细细品观。
只觉那篇策论像是浑然天成,字字都是菁华,不落窠臼又耐人寻味。
遣词灵动,造句典朴,在对比之间,写尽六朝以来兵制得失,可谓是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还值得人称道的是,江桐下笔劲道,字字富有清韵,每个字纤细匀亭,宛如不折的竹节,有前朝名士遗风,让人赏心悦目。
光是看了半篇文章。
明和帝就不由对他青眼相加了。
待他看清此人真面目时,不由又是一愣。
江桐高彻丰神的姿容映入他眼帘时。
明和帝心中暗叹一声。
当真是品貌双全的神仙人物!
是他要找的可做表率、经天纬地之俊杰无疑了。
他不动声色地在江桐身边立了良久。
心中升起的波澜百转千回。
待见江桐引经据典、推陈出新将所有论断落于纸上后。
不由在心中又是一阵慨叹。
此人非同寻常,可称得上惊才绝艳。
江桐并不知明和帝在他身旁停驻良久时的心中所想,只一门心思将文章作好,力求尽善尽美。
待官员朗声喊着时间至,收卷时,他整个身子都因太久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而僵硬了。
他从小便做事专注,读书写字时尤其。
这像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四下无人时,他常常可独坐阶前,看上一整日的书册。
这不,方才写策论的整整四个时辰,他一直停止着脊背,一丝不苟地坐在那里,没有半分的松懈。
一直到殿试结束,礼部官员收去卷子,他才慢慢恢复过来,将紧绷的身子缓缓放松下来。
此时,华灯初上,暮色已然四合。
巍峨的文华殿在昏暗中露出硕大的黑影。
殿内宫灯如昼。
明和帝接受了众人的礼拜,在太监的搀扶下,缓缓踱步出了殿宇。
走过江桐身侧时,他侧眸多打量了他一眼。
这一眼极快,鲜少有人察觉到,可江桐却感受到了来自帝王的审视。
他微微垂眸,谦谨恭逊。
明和帝走后,跪地叩谢帝王的考生们纷纷站起身,自文华殿鱼贯而出。
因为今年的考题太难,又无甚时间准备,不少人一路唉声叹气。
其中一人道:“看来此番要与前三甲无缘了。”
身旁一人道:“想什么呢,还前三甲,不落个榜末就不错了。”
又一人道:“那你们觉得,最后会是谁夺殿试魁首?”
此话题抛出来,引得一群人议论纷纷。
“依我看,说不定还是那个会元,临安来的,好像叫江桐。”
“是啊,方才我瞥见圣上在他身边停留的时间最长。”
“你不好好考试,还有这闲工夫留心圣上的举动?”
“谁让今日试题不对我擅长之处呢,心里就想着,得,陪着来考一场吧。”
“不妨事,反正这殿试也没有落榜的,榜前榜后不过是个次第,将来同是进士,又是同僚,大家和和气气,无甚相争的。”
一群人边走边说,丝毫未留意走在他们身侧的江桐。
江桐轻抿着唇,目光沉如寒潭,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突有人道:“你们别光扯这些有的没的,我听下来呀,只觉这临安江家大有来头,我前些日子就打听到了,说是江桐此人在临安已中过解元,此番入京又中了会元,若是明日再摘个状元,岂不是本朝前所未有之连中三元的人物了?那来日必定是不可限量啊!”
众人纷纷附和。“那定会是的,没瞧见陛下今岁有多重视科考吗?”
这群人都是江浙一带来的考生,不少私下本就认识。有些甚至开始动起了小心思,撺掇道:
“同时江南来的,想必定能投机,不如咱们这些日子先下了拜帖,与他交个好,日后官场之上,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都是读书人,你这未免被人觉得心术不正了些。”
“这有什么,君子之交而已。”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说着。
一路兴致昂扬地步至宫门口,却丝毫未觉走在他们不远处那个默不作声的男子。
直到宫中太监将他们送至宫门外,各自散去时,方有人与他搭桥:
“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江桐面不改色,神情淡淡。
“鄙人姓江,名桐。”
那人的眼睛都瞪圆了。
“你就是江桐?”
这一声霎时引来了众人关注,本要离散的人群纷纷停在原地,朝江桐看过去,露出不敢置信的目光。
没成想,方才一路低眉垂首,未发一言、未置一词的同路人,竟然就是他们一路议论的焦点人物。
夜幕初升,星子几点,城门口的灯笼高悬,散落下明黄色的光晕。
江桐就如岩岩孤松立在那儿,白衣素雪,纤尘不染的世外高人一般。
“正是在下”
他无悲无喜应了一声。
好似天地万物在他眼中都是淡然。
就这样,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
他背身离开了,衣带逶迤,在风中飘荡。
此刻,皓月初升。
月色下那背影挺拔如松,浑身上下有种不折不屈的凌冽感。
引得他身后那群久未离开的贡士们,慨叹不已。
直言其有临下君子之风。
贡士们离开后,那几个将他们送出宫门的小太监,齐齐转身,朝不远处宫道旁的一棵垂柳走去。
婆娑月影下,一道暗色身影转出来,眉眼尖细,手持浮尘,皮笑肉不笑。
“来,咱家的好儿子们,快说道说道,方才那些贡士们都讲了些什么?”
那几个小太监跟着他早都混成了人精。抬起谄媚的脸,一声又一声干爹地叫着,把方才一路上听到的看到的,事无巨细都吐了出来。
*
太极宫内,灯火盈盈。
明和帝正同李玥对坐棋盘前手谈。
徐吴来禀报事情的时候,李玥正好也听了个清楚。
听到江桐生冷不近人情的性子,明和帝龙颜大悦。
“如此看来,此人当是个公正不阿的。来日不会结交朋党,在朝中拉帮引派,朕心甚慰。”
徐吴笑得轻浮,“皇上您就放心吧,老奴手下的人瞧得真真的,此人不仅不苟言笑,还严丝合密地如铁板一块,刚直且正。决计不会是招朋引伴之流。”
“哈哈哈。徐吴啊徐吴,你这几句话可真是说到朕心坎里了。”明和帝被他说得心花怒放,“朕这些年来,便是要找寻这样的人,瞧瞧,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是让朕寻见了,也不枉费朕岁岁在天坛祈福时所付诸的那些诚心了。”
明和帝信天地,敬神明,醉心佛教。所以他眼下对江桐倾注了无限的期待,只觉得此人是上天所赐给他的福报。
来日扶他上位,可一整朝堂风气。
李玥瞧在心中,落子的手顿了顿,指尖微微颤动。
一旁的徐吴还在媚上,“皇上谬赞。为皇上分忧乃是老奴职责所在。”
李玥听不下去了,将白子叩击在桌上,中断了二人的思绪。
“皇兄当真要重用此人?”
明和帝的好兴致被打断,他眉梢微蹙,严肃的目光转过来。
“如何?十三弟以为,此人不堪用?”
李玥不紧不慢道:“臣弟以为,此人文采卓著,见论高越,光凭这些便可断是个堪重用的。”
明和帝这才又舒展了眉梢,“十三弟与朕所见略同。”他笑着道:“朕打算钦点他为状元郎,破格提他直入内阁,为朕分忧。”
历朝以来,即便是高中状元,也不得不从入翰林院开始打磨历练,再行升任,明和帝这番破格升任,足可见出他对江桐的重视。
李玥心中一急,脱口而出。
“皇兄不可。”
明和帝目光陡然一愕,“何为?”
李玥自然不能将真实内心吐露,可他着实不想看着江桐扶摇直上,再入卫燕的眼。
若是到了那时,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他眸光微动,沉思道:“一来,此人虽擅诗文,但焉知不是纸上谈兵?二来,皇兄破格提拔,已是破了规律,难保不引旁人非议,使之成为众人眼中钉,若是如此,后果岂非难料。恐对其前路反而有阻。”
李玥徐徐阐说自己的论断,末了道:“皇兄若真想将此人扶持,就不该将他摆到明面上,受明灯火烤,阖该对其暗中推助,扶其青云直上。”
一番推衍,
让明和帝陷入深思,良久后复又眉开眼笑,抚掌叫好。
“十三弟提醒的是啊,朕一时鲁莽,差点就断送了此人仕途道路。”
顿了顿他又想起什么道:“可依你说的,不给其状元头衔,岂不是太过屈才了?”
李玥琢磨了一瞬,漆眸掠过几分芒泽。
仰头对上明和帝时,他眸光灿灿,面容真挚。
“陛下,依臣弟所见,不如点他作探花,你瞧,历朝历代,高中探花者皆是相貌出众,貌比潘安,而这其中,貌占□□,再者,凡中探花郎者大都尚公主,如此一来,皇兄何愁其前路仕途不通达?皇兄扪心自问,难道您真是光想扶一个寒门举子上位,整肃朝纲、激浊扬清?在这之前,难道不想让其任您为亲?”
话音落下,明和帝当即目光深邃起来。
他自然不是没有考虑到这点,只是这一点,在他看来,还不是眼下要布的局,眼下,他对江桐此人还不足够信任,万事还需权衡考量。
不过,若是有了探花郎这层身份,那么将来给他择公主婚配,让他彻底成为自己的人,也就更加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李玥说得句句在理,虽直言不讳,但却是颠扑不破的真道理。
他垂眸沉思了半晌,方才松了口,道:“十三弟说得有理,朕深感其然,便按你所说去办吧。”
“臣弟领旨。”
李玥起身,拱手行了一礼,而后退身,踏着明晃晃的灯影,离开了太极宫。
宫道悠长,暗影流光。
时不时有蝉虫在枝叶间浅唱低吟。
皇城西北角。
内阁上下灯火通明。
李玥背影秀逸,峻拔如山。
他款步踏入门中。
漏夜已深,阅卷的礼部官员们却无眠不休,专心致志在灯火下连夜看卷批朱。
窗外树影婆娑,月辉澹澹。
这一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
次日,天光微明。
宁远侯府,凝晖堂内。
卫燕还在梦中,就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唤醒了。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床上翻坐起来。
槅门已然被人推开了。
卫燕清醒过来,蝶翼般的睫羽微微颤抖,看清了来人。
是满面春风的小越氏。
她身着湘妃色水袖裙,手中持着一把绢丝团扇,笑容堆在眼角眉梢,疾步上前就来拉卫燕下榻。
身后的碧草追着跑着都拦不住。“夫人,同您说了小姐还在歇息,您何苦来扰她?”
“再不扰可就错过好事、耽误终生了。”
小越氏边说边拉着卫燕起来,将她带到梳妆台前,推着她在镜前坐下。
“今日我来替你梳妆,定将你打扮的美如天仙。”
说罢,她便抄起妆台上的朱钗步摇,挨个往卫燕头上比划,来回比较之余,还不忘扭头嘱咐碧草。
“碧草,你去叫少夫人过来,她选衣裳的眼神好,回头让她给燕儿挑衣裳。”
碧草见她态度强硬,势必不能违逆,便跺了跺脚,应声去了。
卫燕如梦初醒,知晓小越氏今日必定是又要带她出门相看人家。
连忙想拦。
可哪里拦得住她眼疾手快,方抬臂,就被小越氏按下来,小越氏望着她,眸中顷刻泛起一片泪泽,好似下一刻就会决堤而出。
“燕儿,你就全了我的心思吧,你既唤我一声母亲,我便这辈子都是要为你掏心的。”
她泫然欲泣,“若你这辈子再不嫁人了,你说我来日下了地府,如何向我那苦命早逝的姐姐交代?”
每次小越氏拿出这招杀手锏,卫燕就必然会拗不过她,谁让她心软呢。
只好由着她去将自己捯饬打扮。
“母亲快别哭了,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大不了便是走个过场,管他时侯爵家的张公子,还是员外家的马公子,她回过头来统统拒了就是。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让旁人喜欢自己不容易,让旁人厌恶自己,那还不简单吗?
卫燕正思及此,小越氏却像是洞悉她的心思,毫不留情将她点破。
“母亲把话说前头,你可千万把你那点子小心思收起来,别再出什么岔子,今日来相看的是吏部侍郎家的独苗,一表人才不说,学识还高,如今已是国子监的贡生,全京城姑娘争着抢着的香饽饽。”
听着小越氏絮絮叨叨。
卫燕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这香饽饽爱谁要谁要,反正她是不要。
就在两人说话这阵功夫,何氏亦赶来了。
碧草立在一旁怏怏不乐,何氏在小越氏这个婆母面前却不得不赔笑,热络帮卫燕挑选衣裳。
“就这件柳色的吧,小妹今日的头饰当配柳绿。”
或许是这抹绿色太过乍眼,卫燕出了院门一路朝外走时,家中的奴仆杂役,看她都看直了眼。
小越氏对此很是满意,直夸何氏的眼光好。
两人又是一阵互相吹捧。
例如何氏吹捧小越氏选的头饰好,小越氏又说何氏的眼光独到。
两人之间如此你来我往,卫燕早已见怪不怪了。
到了侯府门前,一定软轿已然备好。
翠帷华盖的,朱红色的绸缦坠下来,四角镶了珠玑。
这是一顶奢华的绣花软轿,无一处不彰显着精美。
若是不知道的,说不定还以为她今日是去成婚的。
卫燕不喜坐轿,总觉里头太过逼仄,令人压抑。
“母亲,何苦非要坐轿子?”
她不满地皱起了眉梢。
小越氏却不由分说三催四请她入轿帘。
“若非如此,怎能博个好兆头,你就听母亲一次,好不好,就依我这一次吧。”
她知道卫燕执拗,但有些时候示弱和哀求往往能更胜一筹。
果不其然,卫燕虽然面上不悦,但还最终是依着她坐了进去。
小越氏面露喜色。
当即一挥袖子,示意轿夫起轿,朝东街而去。
小越氏则引着何氏就走在轿外。
这一路上,绣花软轿很是招摇,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一路上,何氏的脸庞低得都要埋进颈项里了。
卫燕躲在轿中,先前还看了两眼外头,后来察觉不妙,好似所有人都将她当猴瞧,便躲了回去,将缦帘拉得严丝合缝,隔绝外界。
只当丢人的不是自己,只求这一日快些过去。
*
大内,巍峨的太极殿前。
传胪大典已至尾声。
红袍加身的进士们满面春风,立在暖阳之下,次第接受君王的召见。
江桐立在最前排。
他与身侧的状元和榜眼,卯正便最先见得了圣驾。
三人一齐觐见时。
明和帝对他的关注最大,提问亦是最多。
传胪大典结束后。
便是新科进士打马游街。
江桐眉眼生得清冽,天生便是冷清寡淡的颜色。
一席红衣烈烈如火,倒是给他通身增了不少的暖意。
少年探花郎高坐红鬃骏马之上,眸如朗星,鬓如刀裁,一下就吸引了全京女郎们的目光。
东门大街上,人流如潮,街边楼上,聚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喧声满天。
本就是三月三的春日里,阳光明媚,惠风和畅。
姑娘们个个穿得花枝招展,一眼望去,人头攒动间,一片鲜妍明丽。
许是无巧不成书。
小越氏今日不知此地有这一出,好巧不巧把地点选在了平日最繁华热闹的东门大街。
所以卫燕的软轿就这么举步维艰地走在拥挤不堪的街道上,耳边是沸反盈天的鼎沸人声。
新科进士们打马游街的队伍,一路浩浩汤汤、大张旗鼓地涌过来。
就直挺挺地与那顶绣花软轿撞在了一处。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章,赶榜中
第55章 执拗(已大修)
◎“还请姑娘撩开轿帘一见。”◎
软轿之中。
因为突如其来的冲撞。
卫燕只觉得浑身猛烈晃动, 紧接着又重重落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快被震散了架。
一股陡然的冲力让她几乎要跌出轿外,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子。
头昏脑涨得厉害, 卫燕心中叫苦不迭。
听着外头的动静,她大概知晓了其中的变故, 应是她们的软轿与今日当街游行的队伍冲撞了,这才落在了地上。
耳边嗡响久久未息, 整个脑子都是晕眩的。
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清明。
可下一刻。
周遭非议声便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谁家的姑娘啊, 这种日子还要坐软轿出门,冲撞新科进士们打马游街,当真是扫人兴致,非上赶着来这条街上凑热闹, 难不成是老大姑娘急着出嫁吗?”
“是啊是啊, 咱们原本能好好观赏新科进士打马游街的,这下好了, 兴致全被扰了。”
“真是不长眼的,这种日子非要坐轿子挤进这条街来凑热闹,也怨不得那些轿夫了, 谁知这轿中是何等“千金”?”
“哈哈, 此千金非彼千金,兄台此言真是一语双关了。”
一时间,非议甚嚣尘上。
像雪片般纷纷扬扬,不绝于耳。
这种时候, 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出轿的。
索性呆在轿里等风浪平息还好些。
她如何能想到, 小越氏会带着她来到东门大街, 而此刻, 又恰好撞上新科进士打马游街?
她眼下,当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早知道,就是说什么都不能依小越氏的,眼下弄得这般局面,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轿外的情景可想而知,沸反盈天。
全是指责她们的不是。
卫燕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好让自己不再受这些流言蜚语所扰。
可奈何轿子本就又小又逼仄,坐在里头只觉喘不过气,还哪里有歔隙给她藏身?
不出卫燕所料。
此刻轿外的场面早已僵住了。
轿夫们跌倒在地上,四仰八叉狼狈至极,好不容易爬起来,也不知该如何收场,只立在那儿等着小越氏发话。
今日会生出此等变故。
小越氏亦是没想到的。
她心念出门忘看黄历,才会惹下这等难堪的祸事。
冲撞了打马游街的队伍,虽说不至于被定罪,但受千夫所指是定然了,就像此刻,卫燕好歹在软轿内坐着,可她与何氏就无处遁形了,只好拿了手里的扇子勉强遮住些颜面,好尽量不让人认出来。
她身边的何氏亦是无地自容。
以袖遮面,难堪落魄得很,她心中自然埋怨自家这个婆母,毕竟事情都是因她而起,可眼下说什么都是晚了,只有及时解决当下窘境,才是正事。
故而她掩着面,赶紧去招呼车夫站起来,让他们重新抬了轿子赶紧折返回府去,逃离这是非之地。
“刘叔、福叔,咱们眼下走不过去了,折身回府吧。”
那两个轿夫听了,立刻连连点头。
他们早就想这么做了,可主人家不发话,他们做奴才的,怎敢自作主张。
故而眼下得了少夫人的令,他们如释重负。当即交换了个眼神,便要去抬轿子。
可就在几人抬起轿子调转好方向时。
一匹高头骏马从人群中转了过来。
拦住了几人的去路。
所有人愣住了。
轿夫们仰头,骏马之上,端坐着丰神俊朗的俊秀郎君,一席大红宽袍下,面如玉。唇如丹,美得好似从画中走出来的。
轿夫们被他挡住去路,前行不得。
只好停下脚步,顿在原地。
疏朗高轩的探花郎端坐马背,仪容清致,风华无双,引得众女娘又是一阵惊叹。
江桐坐在马背上。
漆眸深邃如海。
一动不动的注视着那顶软轿。
好似能望穿那繁花连锦的隔帘,看清里面坐着的人一样。
在众人的私语声中。
他翻身下马,朝前走去。
明明是清冷到骨子里的一个人。可此刻眼中的热切,却如翻江倒海般涌动着。
他径步走到软轿之前,站定脚步立在那儿。
如松如竹,身影如画。
此举再次惹来一众围观女娘们激动不已。
谁能想到,方才高坐马背上,让她们神魂颠倒的冷面探花郎,会突然下马,走到人群中,还离得她们这般近!
好似伸手就可触得!
她们不由感叹。
这新科探花,近距离瞧见,更是让人惊艳不已。若说当朝的瑞王殿下,原本是京城第一美男子,那这一位来了以后,恐怕这第一美男的头衔亦要不保。
不过好在两人是迥然不同的风姿,不至于落了下风。
一个似朝阳暖玉,惹人心驰神往。
一个似凛冽冰雪,令人仰望不及。
两种都是绝美的风仪,或许放在一处,谁都不遑多让吧。
此刻。
小越氏终于觉察出了眼前人的面目,瞠目之余,还有畏惧。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眼前一席大红喜袍,进士登科的风流才俊。
不是旁人。
是江桐。
真是临安江氏所出的那个江桐。
她在难以置信的同时,更夹杂了一分慌乱,这一分慌乱来自过往种种。
让她整个人都不安起来,微微发颤。
江桐的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凛然气度,光立在那儿一言不发。也会有让人不敢直视的锋芒。
小越氏饶是如此,一旁的何氏更是全然傻了眼,轿子被拦下,瞧见拦轿之人正是与卫燕和离过的江桐时,她早已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谁能想到,两人和离不过半载,就让远在临安的江桐来到了京城,还荣得了新科进士的身份,彻底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庶子,翻身成了光耀万丈的人上人。
卫燕当初并未看错。
江桐此人,果非池中之物。
卫燕当初就笃定,江桐来日定会出人头地,大展宏图。
如今,一语成谶。
场面就这么焦灼着。每个人心里都暗藏心事。
卫燕不知外头天翻复地的变故,坐在轿内,她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不安。
好似有压抑的情绪,在一点点弥散,让她难以喘息。
轿子起了又落,她以手抓扶侧板,后背往后贴靠,才有了些踏实感。
可当周遭的喧杂渐渐平息。
那道清润如珠的嗓音缓缓响起,落入她的耳畔。
“姑娘可安好?”
那一刻。
卫燕僵住了。
浑身的血液像是从脚底心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轿帘外,那人的嗓音熟悉地让她心惊。
这个声音,从前与她朝夕相伴,是被她刻入心头骨血的,她永不可能忘。
不消得多听,便可认定那人身份。
只消只一句,便会在她心中激起千层浪,久久不能平息。
是江桐。
竟是江桐。
她始料未及。
她本以为……
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她本以为……
她会与他再无交集,永成陌路。
她本以为……
她会将他渐渐遗忘,以致哪一日再不想起一丝一毫。
可没想到,江桐在短短半载时间内,就来到了京城,来到了她的面前。
还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
此时此刻,纵使卫燕在心中再三告诫自己漠然视之。
可难免不会在心中升起万千涟漪。
卫燕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
既然她早打定主意要与他划清界限。
那此刻不开口,不回应。
便是最好的选择。
她与将江桐。
早就没有任何瓜葛了,不是吗?
打定主意后,她目光变作坚定。
任凭江桐如何。
她今日便只会是漠然待之,不予回应。
可即便卫燕不言语。
轿外之人却并未打算就此作罢。
江桐的嗓音再次传来,清冷中夹杂着几分关切。
“敢问轿中的姑娘可有受伤?”
卫燕依旧不语。
江桐的话音却声声入耳。
“方才是江某的马儿受惊冲了姑娘轿子,若是姑娘玉体有恙,在下可带姑娘去医馆医治。”
江桐话音甫落。
在场之人像是弄清了前因后果。
又是一阵哗然,大约都是夸他谦逊有礼,厚德仁善的。
他们茫然不知前因后果。如此以为也是正常,毕竟未知全貌。
只有像何氏这样的知情人才能想到,方才江桐撞上轿子,恐是故意为之。
江桐并非宅心仁厚,只因那轿里坐的不是旁人,而是他故妻,卫燕。
也不知他究竟为何非要拦轿,毕竟他与卫燕的事,早已都过去了,两人应当各自珍重,开始新的人生,而非牵绊纠缠。
何氏如此想着。
便出面相帮卫燕说话。
她不再躲藏,从人群中站出来,直面江桐,嗓音清越道:
“我家妹妹好得很,不牢公子费心,今日全是我们自己的不是,冲撞了你们的游行队伍,阖该赔礼道歉。还烦请公子让个路,我们这就打道回府去。”
何氏是个伶俐的,一番解释说的有条不紊,让人无处指摘,也就是说,江桐若再不给他们放行,便就说不过去了。
卫燕坐在轿内,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好在嫂嫂是聪慧识大体的,能替她解燃煤之困。
但事与愿违。
当何氏下令轿夫抬轿动身之时,江桐并未如他们所料地退身放行,而是又一次拦住了她们前行的道路。
这一回,他的漆眸,无端透露着几分沉冷,更有些执拗的神色。
那只骨节分明,匀称修长的手,直接攀住了车夫所抬的红漆木杆。
让轿夫们再前进不得一步。
见他如此为难。
何氏冷下脸来,“公子这是做什么?难不成要仗着自己新科进士的身份,对我们强加阻挠吗?”
面对何氏的据理力争,江桐垂眸,看不出情绪,薄唇轻动,只道:“是某唐突了。”
他如此说着,那只抓在轿杆上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引来路人一阵又一阵的哗然。
面对众人的质疑不解,江桐却很是从容淡定。
他嗓音朗澈,有条有理。
“此事既因某而起,某定是要负责到底的,方才那一下冲撞,轿中娘子是否安好,某只有看过了才能放心。”
说着,他不顾何氏的干瞪眼。
微微侵身,凑近那轿帘几分,隔着一层帘缦对着里头的卫燕说话。
嗓音低哑,近似恳求:
“还请姑娘撩开轿帘一见。”
第56章 决心
◎无憎亦无爱,此生,莫不相干,亦不会再付诸任何情愫。◎
明明是清冽如泉的嗓音, 此刻却像是挟杂了压迫性,如磬玉声般敲在卫燕的心尖上,让她满身都是警惕。
她想起江柯当日与她说过的话。
江桐如今, 早已走火入魔。
起初她并不相信,若真是在她走后, 江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变得对她情根深种、痴心一片。
那这份深情, 未免来得太迟了些,譬如蜉蝣, 轻如草芥。
这样的深情,要来何用?
自是不要也罢。
可今日,她冥冥中觉得,江桐如此当众拦轿, 是“有意为之”, 或许在他瞧见小越氏或是何氏的时候,便生出了这样的法子, 想逼她相见。
江柯当日说江桐屡次三番来侯府见她,却都被他父兄驱赶,如今想来, 此事应是属实, 江柯并未欺她。
可眼下见面又有何意义呢?
只会徒增两人间的羁绊。
既已和离,便等同于前尘往事尽消,自不必再相见了。
往后,不管他是封官拜将、亦或是位极人臣。
都与她没有任何干系。
他们早已撇清干系, 撇的干干净净。
她亦有自己的道路要走, 不是吗?
思绪周转了一圈, 复又回到原点, 卫燕打定了主意,定了定心神,清了清嗓子。
冰寒的嗓音便冷冷地响起,从轿内传出去,不带半点温度。
“劳公子挂牵,小女子一切无恙,相看更是不必,吾不喜见外男,还请公子让路放行。”
卫燕的嗓音平静无波,宛如雪山之巅的冰泉,寒凉彻骨。
字字清楚,声声入耳。
每一声都似冰刀刻入江桐的骨髓,让他痛彻心扉。扶在栏杆上的手掌都微微战栗。
卫燕话已至此,想来已是最清楚不过了。
江桐若是再不放行,就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必遭人诟病。
人群中,是一阵又一阵的私语议论,游街的队伍因为这突发的事端就这么停滞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
场面僵持不下。
只因江桐久久不肯放开轿杆的那只手。
他眼眶泛红,清冽的眸此刻汹涌翻腾着难以隐忍的水汽。
她竟连与他见一面。
都不愿。
她对他,到底厌恶至何等境地了?
江桐迟迟不让行。周遭非议声四起,这次,风向渐渐倒了,倒向卫燕的那头,纷纷猜测那新科探花郎是否有好色之心。
此时,一只温凉的手掌包裹住了江桐泛白的指节。
是江柯,他不知何时打马从队伍中出来,下马来到了江桐身边。
他一点点掰开那只攥地死死的,微颤的手。
他在江桐耳畔轻声道:“三弟,今日放手,来日许还有机会,若是毁了名声,来日无期。”
来日无期四个字像是江桐的心魔。
重重一击,瞬间让他的神思醒转过来。
与此同时,江柯也顺利将他的手从栏杆上取下,推着他离开,催着他上了马背。
两人回到马背上后,一切开始变得如常。
卫燕坐的那顶软轿被轿夫抬起,开始匆匆离开这条人声鼎沸的街巷。
江桐端坐马背上,目光盯着那顶软轿的一瞬不瞬,一双握着缰绳的手因为太过用劲青筋可见。
胸口压抑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再次笼罩着他,随着那顶软轿消失不见,深深绝望。
东门大街再次恢复了热闹喜悦的气氛。
打马游街的队伍再次恢复了秩序,开始按部就班地行进着。
马匹纵列,缓缓朝前。
马背上是红袍风流、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们,街边人头攒动,喧声笑语,再次盈满了街巷。
*
卫燕一行人匆匆回了府。
与那吏部侍郎之子的相看,自然也以失败告终。
卫燕没与小越氏和何氏说任何话,就独自回了凝晖堂,整整一日,她的神思都有些恍惚。
今日虽说避了过去,可这样的事情发生了,终是让她心生涟漪。
说实在,江桐能高中探花,在她看来,属实是情理之中的。
毕竟他虽性子清冷,可学识文章却没有丝毫含糊,实是一等一的出色。
这半年来,是她掉以轻心了,傻傻以为焚毁那些信件,便能断绝与他所有的往来了。
殊不知,他以身赴京,往后难免还是会有相见的时候。
形同陌路倒也罢了。
可若他还像今日这般做纠缠,那便惹人心烦生厌了。
因为今日的事情,卫燕心中有些焦躁。
毕竟上回江柯也说了,江桐如今的模样,是他从来都未见过的。
若是他当真发起疯来……
卫燕思及此,竟有些厌烦。
不过她心中既早已打定了主意,便绝不会再动摇。
江桐这份迟来的情,她决计不会要,更不会回头。
她只需做好她当下要做的事。
至于江桐会如何,这些都不该是她考虑的。
也不该是她烦忧的。
思至此处,卫燕稍稍放缓了心思。
即便再见又如何,权当陌路就是了。
日暮时分,云霞漫天。
李玥不知是哪里得来的消息,听说了她今日出门与人相看的事,派了身边小厮约她出来一见。
卫燕前去赴约的时候,日已西沉。
一轮皓月自浩渺烟波上冉冉升起,洒落清辉。
蓝湛湛的临湖上,月影婆娑,清波漾漾。
身形修挺的锦袍男子广袖迎风,立在石桥之上,楚楚谡谡,玉树临风,持一把水墨折扇,风度翩然,如圭如镍。
此情此景,不知为何,让卫燕想到前朝一句诗。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因是入了夜,出门有些凉,故而她出来的时候披了件斗篷,此刻,她将脸掩在帽檐下,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朝桥上的李玥一路快步而去。
走至男子身边时,她停下脚步微施一礼。
“王爷,您寻我?”
李玥瞧见身前的卫燕,月色将清辉洒落人间,亦洒在了女子的身上.
斗篷下,女子面容姝美,一双透亮无暇的眼轻轻眨动了一下。
无端带着几分娇俏甜丽。
纤长的睫羽翘起,在眼尾处迤逦出流畅的线条,清丽中带了三分妖冶,一身霓裳冰丝烟罗裙,让人不由想起山间灵狐来。
他的目光微微一滞。
心口亦凝窒了一瞬。
半晌方道:“听说你今日坐轿出门与人相看,冲撞了新科进士游行的马队。”
卫燕瞳孔倏然张大,略有些羞。
“你是如何得知的?”
李玥勾唇,“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我自然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满城皆知?
卫燕心中一阵吃惊悲愤。不过想想也罢了,这件事这么多人目睹着,且那轿子还有轿子外的人,不会恰好没有人认得的。
所以此事被传扬出去好似也是定然的。
罢了罢了,她本就是和离之身,与人相看又有何紧要呢?传遍传吧。
卫燕旋即开释地笑笑道:“所以王爷,是寻我来消遣还是问询的?”
李玥见她还有心思促狭玩笑,便知她定是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了,遂稍稍开霁了心中愁绪,只道:“你若真想嫁人,何须与人相看,嫁给本王不好吗?”
这突如其来的露骨之语,让卫燕有些钝涩,她仰起螓首,对上李玥的桃花眸。
潋滟湖光映衬下,那双眸子里沁满了真挚。
更含着一份期待,好似在期待她下一刻能开口应是。
可卫燕始终是不能让他如愿的。
果不其然,她开口,便是再次浇熄他的热望。
“我今日是被母亲逼着去的,我心中无欲嫁人。”
这样也好,她能对他这般坦诚。
李玥心中早已对她的直白习以为常,他知道卫燕不会骗他。
那他,便有十足的耐心等下去。
尽管一次次的失挫,他坚信终有一天能从她口中听得那句,我想嫁人了,那个人,就是你。
于是,他眸中再次升腾起了一点两点的光亮。
“若是哪日你想嫁人了,第一个考虑考虑本王,如何?”
虽是带着半开玩笑的语气,可卫燕看得出来,李玥那双灼灼生粲的桃花眸中,认真的颜色半分未少。
几乎是鬼使神差的。
她放缓了呼吸,颔了颔首。
李玥见她颔首,眸中的亮色一点点弥散,最后汇成了万千星河。
他唇角弯起,由心底生出的大喜,“那便说定了。”
卫燕瞧着他面露喜色,不由有些心虚。
方才她会颔首应了李玥,甚至是自己也是没想到的。许是此刻空濛月色太美让人迷醉,又或许是李玥从不气馁的心志感染了她,这好似是一种,玄而又玄,冥冥之中的指引。
至于她内心究竟是如何的。
她自己亦分不清了。
只是她很清晰的认知的一点事。
她这颗心,早已千疮百孔过,即便用时间抚平,也不会再像从前那般鲜活、热切了,此生,她定是再难全心全意地交托出去了。
李玥在她神思飘然时,出声将她拉了回来,他问出了心中的隐忧。
亦是这几日,自从知道江桐的身份后,便扎根于心底的一根刺。
“今日想必你已经知晓了。那人已入了京师了。”
听他提及江桐,卫燕微微一愣。旋即语气不明的应了声。
“是。”
“那若是他再出现在你面前,你还会与他……”
李玥几乎不受控制地问出自己心中所想,他面上的晦暗忧色以至最深。
“不会。”
好在卫燕趁着他还未说完,就斩钉截铁地出声言不了。
她这份坚决,让李玥的面色缓和了许多。
卫燕望着临湖上粼粼的水面,神思变得悠远,张口确实清冷到骨子里的冷静。
“我既已许下此生不复往来的誓言,那便是恩断情绝,也就是说,即便是他亡于我面前,我亦不会有半分顾怜。”
卫燕言语中的那份极致的凉薄,竟是让李玥微微一愣。
他旋即又笑开,释然又轻松的样子。
“这般的爱憎分明,倒是我小觑你了。”
卫燕轻挽唇角笑了笑,侧首看了李玥一眼。
“王爷这话就说错了。”
李玥不解,卫燕顿了顿,开释般道:“我对他,无憎亦无爱,此生,莫不相干,亦不会再付诸任何情愫。”
那些年,就当是爱过了,伤透了,看清了一切,最后恍然梦一场。
李玥听了她的话,默了半晌,眼露赞许冲她颔首,“好,既无爱憎,便无忧愁,如此,我也能放心些。”
卫燕抿唇淡笑,目光落在湖波月影之上,月色沉沉的,洒落的清辉在波光中荡漾。
“好了,夜已深了,我也该回去了,今日与王爷算是交了心,该说的与不该说的,都与王爷说了。若是王爷没别的事,我便先回去了。”
李玥瞧着高悬于穹顶的弦月,察觉确实时辰不早,便也未多留卫燕,只询问她道:“明日想不想散散心,一起去赏瑶池春色?”
李玥正大光明的邀她。
卫燕想了想,这几日正值春胜,整个上京笼在杏花烟雨中,瑶池春色是出了名的盛景,十里长堤,落英缤纷,每年都吸引了全京城的人去赏看。
想到那动人春景,她心思萌动。
再加今日之事确实是糟了她的心,她急需出门散散心来缓和心情,好将此丢人之事忘却。
种种思量之下,卫燕遂颔首应下了李玥的邀约,“好,明日我正好不用去铺子里,可与王爷一同去赏春光。”
李玥当即眉开眼笑,桃花眸在月光下愈发璀璨,朱润的唇角噙满笑意。
“那明日我派人去接你。”
他与卫燕约定了时辰,便叫小厮把人送回去,卫燕坐在马车中与他挥手道别。
卫燕的马车缓缓驶离,李玥依旧立在石桥上,远远观着卫燕离去的方向。
眼神温润得好似要滴出水来,嘴角犹自弯着,从始至终未有落下分毫。
冥冥中,他似乎觉得。
他与卫燕之间,有什么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
大内,月华正浓。
文华殿外,满地清辉,点满了数排琉璃宫灯,一片星火璀璨,熠熠辉煌。
琼林宴办得如火如荼。
由阁老高松做东,代替皇帝宴请这批新科进士们,吏部、礼部的官员们都到了,明和帝还亲自来了一趟,喝了几杯酒与大家同乐。
此刻酒宴接近尾声,众人举杯畅饮,觥筹交错,互道再会。
有些不胜酒力,喝得醉醺醺、烂醉如泥的,得靠黄门侍郎们搀扶出去,毫无风度可言。
江桐走在人群中,同那群新科进士们一起,在宫人提灯的引领下,朝宫门处走去。
走到宫门处时,有小太监不经意步过他身边,跌靠了一下,偷偷落了张纸条在他袖中。
江桐不动声色接过手心,面不改色往宫门外走。
宫门之外,草长虫啼,树影婆娑。
新科状元秋亭信步走过来,与他并肩而行,有意结交得与他闲聊:
“我说江兄,此番殿试,其实皇上最中意的是你,我不过是运气好,若非你容貌绝世,被钦点探花,我岂会有这状元之位?”
面对他的示好,江桐只是牵扯了下嘴角,脸上神情依旧淡淡,“秋亭兄自谦了。”
秋亭是苏州人,人亦生得高挑秀逸,他修眉长舒,拂了拂衣袖道:“诶~江兄哪里的话,我秋某人何来的自谦?我只觉得,于情于理,我都得请你这位“恩公”好好饮上一杯,“”明日怎样?瑶池边的醉翁居,吃完咱们还可游船泛舟,赏那闻名遐迩的瑶池春色,如何?”
江桐想了想,眼中神色依旧淡然,让人辨不清情绪,只不过,他这些年变了许多,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冷面冷性,不通人情世故的江桐了。
而这些改变,也都是从卫燕离去这一大变故开始的。
卫燕曾经说,江桐你难道是没有心的吗?
那时的他不懂她话中意,直到后来,才刻骨铭心。
所以他努力在做个有心的人。
有心之人,人情往来,必不可少。
江桐抿了抿唇,眸光清润道:“恩公称不上,不过,同赏春景,共饮一杯倒是不错。”
秋亭见他接受邀约,喜不自胜道:“行,那便这么说定了,明日咱们瑶池河畔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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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明天文案名场面,男主要被大大虐心,也会感同身受当时时女主的种种,后悔不迭。感谢在2023-03-15 23:37:14~2023-03-19 22:2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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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人非
◎她如今,郎君在侧,有新人相伴了。◎
与秋亭告别后, 江桐坐上了回客舍的马车。
这两日江桐与江柯还未来得及置办府宅,故而落脚处还在原先的客栈,上了马车后, 江桐将方才黄门侍郎塞给他的纸条从袖中取出。
展开端详了一遍。
“本官惜才爱才,期君临府, 翘首盼之。”
落款竟是内阁阁老高松。
这是本月收到的第三封了。
面对此,江桐自是不予回应的, 他知晓如今他们这群新科进士实际是在风口浪尖上,到处都是圣人的耳目, 盯着他们是否会入派结私,只不过,尽管他屡次对此视而不见,高阁老却好似耐心十足, 竟连三顾茅庐这等屈尊降贵的事, 也甘愿。
他轻抿唇角,心中淡然, 只觉此事无趣。
将那小纸条揉成团,掀开车帘抛掷了出去。
车窗外,纸团在暗夜中划出曲线, 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面上。
车辙辘辘, 载着江桐的那辆马车继续徐徐地行驶在升起华灯的街道上。
*
皇宫太极殿内
明和帝正在御书房目不斜视地批阅奏疏,徐吴端着一盘点心,笑容满面走进来,将点心搁在桌上后, 并未即刻离开, 而是随侍在一旁, 轻声开口道:“皇上, 老奴方才又听得风声了。”
明和帝手中的朱笔一顿,抬起眼皮瞧他:“如何?”
徐吴当即道:“回陛下,那江探花是个正气不媚上的,第三回 了,回回都将那信条给丢了,一次都未登过那高府的大门。”
明和帝听了徐吴的话,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满意。
“与朕想得差不离,是个身正刚直的。”
徐吴拍着兄脯保证,“陛下您放心,老奴的人呀,眼睛尖着呢,定帮您把人看得牢牢的,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来向您回禀。”
明和帝道:“若是他心志不坚,那朕便只得另谋人选,若是他一身正气,那朕便许他鲲鹏展翅,扶摇直上,至于有没有这个命,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徐吴笑起来,微微挥动手中浮尘落在臂弯,“陛下英明,老奴深感其然,佩服得五体投地。”
明和帝被他的奉承逗得开了怀,“你就知道逗朕开心。”
不得不说,这徐吴是有九转玲珑心的。常常能说话说得明和帝舒坦。
毕竟,这世间谁人不喜听奉承话呢。
*
翌日,风和日丽,柳绿花红。
瑶池江畔,莺啼燕舞,苍山点翠。
车马络绎,游人如织。
正值烟花三月,天气明朗和畅,绿树繁密的林荫道上,到处都是轻装简行的出游踏青之人。
卫燕与李玥亦在其中,点点落翩飞而下,不少落在二人的发梢肩头。
李玥是微服出门的,没有繁复隆重的锦衣牵绊,只穿着件素雅宽袖的袍子,行走间风姿楚然,眉眼俊秀,宛如天际云霞。
卫燕今日着的也是清简质朴,烟罗纱的妃色对襟,裙裾是轻飘飘的薄纱,在繁花锦簇的花圃间走过时,宛如如风中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不得不说,这皆是素雅的装扮,衬得二人气质出尘不说,还格外登对,怨不得他们走在人群中时,就像一道亮丽的风景,总得引得旁人侧目惊羡。
这是卫燕第一次接受他的邀约,李玥心下有些激动,素日沉稳端肃的模样在今日竟显些许局促。
两人就这么并肩走着,观赏着两岸湖光树影,潋滟水色,谁也没有说话。
气氛有些凝涩。
好在不远处跑来个买花的小童,手中捧着竹编的花篮,甜甜冲二人笑道:“哥哥姐姐,买束花吧。”
小女童大约六七岁的光景,还梳着俏生生的羊角辫,乌溜溜的眼瞳流转着光辉,笑的时候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颇有些俏皮的意味。
将二人并未立刻搭话,她又将目标转向李玥,仰起脖颈对着他,大眼睛里满是企望,“漂亮哥哥,买束花给漂亮姐姐吧,你们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跟天仙一样好看。”
李玥被她逗乐了,望了身侧卫燕一眼,目光深深,柔声道:“既然我们是你见过最好看的人,那你从前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是什么样的?”
小女童被他问住了,挠挠头,沉思起来,搜肠刮肚可终是一无所获,眼巴巴道了句:“不记得了。”
卫燕见他打趣孩子,不由替孩子说话道:“逗趣孩子做什么,没得被人说以小欺大的。”
李玥见她虽是责他,容色却是明丽的,嘴角亦是挂着笑的,亦跟着笑起来。
“某只想知道,卫姑娘的容色,比之旁人,到底有多出色。”
李玥嗓音沉沉,看她的时候,眸光缱绻,如藏着一泓清泉。
飞花漫天,杏林如烟。春光如画的光景里。眼前人将小女童手中的花接过,交在了她的怀里。
猝不及防被塞了满怀。山花淡淡的香气萦绕鼻尖。
卫燕有一刹那的失神。
“小女童颇得我心,尽数买下来赠与佳人。还望姑娘莫弃。”
李玥眸光清冽,一字一句清晰地对卫燕说着话,嗓音清澈朗润。
一刹那,杏花烟影里,面如冠玉的郎君宛如陌上少年郎。
小女童又惊又喜地从李玥手中接过一整锭银子,千恩万谢,跳着跑着离开了。
轻快的笑声在林间回荡。
卫燕低头望着满怀红艳的花束,思绪飘转至从前。
曾经,她何尝不是爱花的女子。
也企盼心上人能买来花束赠予她。
可是,那似乎是一种奢望,即便再多的暗示,再多的表露,回应她的也只会是空落落的畅想,昙花一梦罢了。
那人心冷似铁,不通人情,更别期许会赠与她鲜艳明媚的花朵,或是旁的什么心爱之物。
这一切幻想,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幻想,镜花水月,不堪一击便破碎。
卫燕如此想着,心中顿生百感千愁。
她自认为不会再想起过往,看淡了一切,可还是会为某个场景所触,牵动心绪。
卫燕杏眸中染了一丝不可察的感喟,低垂下首,轻轻道了句,“谢谢。”
这声谢谢,大约是为李玥圆了她从前的梦吧。
卫燕的举动,李玥亦有些出乎意料,眸光微动,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瑶池的风澹澹,吹起两人轻纱般的衣袂。
卫燕仰起眸子,感怀一扫而空,勾出一个笑来。
如此良陈美锦,她可不想为过往回忆所扰。
她指着湖中央那座廊桥的方向,侧首对李玥道:“那边人多,想来桥上风光更甚,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吧。”
李玥见她释怀,舒展开眉梢,颔首应下,“行,咱们去桥上欣赏湖光。”
许是今日春光大好,瑶池湖畔可谓是人山人海。
沿街的酒楼更是人满为患,临窗可赏湖光的位置更是一座难求。
状元郎秋亭是提前几日便定下的位置,是以才能顺利落座。
二楼临窗的座位可赏瑶池水色,碧波荡漾的瑶池水泛着灿灿光辉,天光洒在上面,像是镀了一层细碎的银。
柔波万顷,湖池两岸的樱林将枝丫垂下,点点落英铺洒在水面上,随波追流至广袤无垠的天尽头。
江桐与秋亭对坐而饮,聊着些时局见闻,时不时推杯换盏。
相谈之际,秋亭问起江桐今后宅院的择处。
秋亭出自浙江钱塘一带的名门望族,家中钱财不愁,既得状元之名,可谓是荣耀故里,家中对他在京中买宅也会是大力支持,所以他只在乎选址风水,并不在意价钱。
秋亭性子豪放,直言欣赏江桐,还说若是他买宅困难,他定会不遗余力的帮他。
说到择买宅院,江桐其实早早便已想过的。
只不过,他不同秋亭般讲究风水方位,各种要求,唯有一点,想与离宁远侯府相近。
故他道:“倒是有一处心仪的,只不过,那宅院空置数年,主人亦不知去向,便是想买也买不着了。”
秋亭有些纳闷,“照江兄所言,那便是一处荒宅?”
“嗯,算是吧。”
江桐淡淡颔首,举起手中杯盏饮尽。
秋亭目光一转,机变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江兄钟爱此宅,不如寻机会从圣上那儿求一道旨,将其赐予你。”
顿了顿他又道:“一座荒院罢了,想必陛下不会不肯。”
秋亭话音甫落,江桐落在桌上的杯盏轻动,他将目光转向窗外,宛若静思般沉吟:
“来日再说吧。”
秋亭瞧他神色淡淡,以为他是失了兴致了,便提议道:“江兄,还记得某昨日说喝完酒咱们可湖上泛舟吗?”
他起身,兴味勃然道:“走,今日风光大甚,咱们泛舟赏湖去。”
秋亭的性子如朗日般暖热,蓬勃且富有生气,与江桐冰霜般的清冷截然不同。
所以两人在一处,倒是能相得益彰。
三月的瑶池,湖光粼粼,飞花似梦。
两人借来一条小舟,泛于湖上。
江面上,碎影横波,美不胜收。
碧波清澈见底,垂眸细看,可见湖底的藻荇,游鱼。
秋亭立在船尾,撑长蒿行舟江面,竹蒿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他笑容粲然,恣意十足。
江桐立在船头,负手瞧着眼前湖光水色,胸中亦是变得开阔起来。
有雄浑的、异样的情绪在心间涌动。
过去卫燕总喜欢欣赏湖光,那时他总不在意,只以为她是故意寻与他相处的机会,借此与他亲近,更不愿陪她同往。
如今亲身立在瑶池春色中,才算是理解了其中之味。
想想当初,可真是心胸狭隘了。
他还想到那件收置地整整齐齐的、他心念着要送予她的特制衣裙,这两日他始终没寻着机会,只好静待来日了。
小舟继续前行着,不远处,一座廊桥横亘在水波之上,雕梁画栋,丹楹刻桷,其间衣香鬓影,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皆是游人。
小舟渐渐近了。
可见廊桥之上人影的风姿面貌。
在纷杂缭乱的人影中,一对并肩而立在桥心,扶着红漆栏杆欣赏湖光的男女,尤为瞩目,两人登对成双,宛如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看清两人的容颜时,江桐的目光猛地顿住了。
然后瞳孔倏然放大,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一般,眼眶微微颤抖,连带着面颊也苍白下来,唇角都失去了血色。
凭栏而望的,不正是他魂牵梦萦的人吗?
立于她身边的男子,天潢贵胄,有着高不可攀的气度,通身风华无限,他见过的。
在贡院门□□错的那一眼。
瑞阳王李玥,是他遥不可及的存在。
此刻,二人并肩立在廊桥上,那模样好似恩爱眷侣,卫燕笼在淡淡光影里,一席素雅的长裙下,容颜依旧,绝世而立,温婉的眉眼此刻镌着脉脉柔情,她手中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蔷薇,时不时抬手指向远处之景,与身边的男子说说笑笑,那模样,在外人看来。
是何等的情意绵长、缱绻悱恻。
江桐浑身都僵了,一颗心紧得快要窒息。
他血色顿失的一张脸,苍白如纸。
原来,她不要他。
切断与他所有的往来,是有原因的。
她如今,郎君在侧,有新人相伴了。
猛然席卷全身的失落包裹着他,让他深深绝望。
这种绝望,是扎进心坎里,透进骨子里的。
想剥离都剥离不了。
痛苦到难以自抑。
一呼一吸间,竟连喘息都是痛的,
小舟泛过廊桥时,他瞧见二人相视相望、脉脉情深的模样。
更是几乎站立不稳,整个身子猛地踉跄了一下。
秋亭发现了他的异端,连忙将手中的竹蒿放下,疾步至他身边。
瞧见江桐苍白无血的脸,更是瞠目结舌,他满是关切道:“江兄,你这是怎么了,没事吧?”
江桐心头像是被千斤重担压着,呼吸都是艰难,他一只手颤巍巍扶住胸口,勉力牵扯了一下唇瓣,艰难吐出二字。
“无碍。”
他自然是痛的,这份痛,堪比剜心。
“江兄,你当真无碍吗?若是不舒服,我这就带你去医馆瞧瞧身子。”
江桐虽这般说,但模样看起来还是很严重。
秋亭依旧有些担心,不住地说道:“今日咱们还是不泛舟了,身子要紧,我带你去瞧大夫吧。”
在秋亭不安下,小舟慢慢停靠至岸边。
二人上了岸,江桐的模样看起来是好了些许,但还是一言未发,秋亭再次提出陪他去看大夫。
却被江桐摇头拒绝了,“不必了,江某还有事,今日便先行一步了。”
说罢,他不及秋亭说话,就拔步而去,消失在人流如潮的长街之上。
秋亭瞧着他背影逝去的方向,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欣赏江桐的文章才华。
可江桐的脾性,他当真是捉摸不透。
*
夜已深,月色深浓,寒星点点。
零落人稀的街巷里,还摆着一两处酒摊未收。
其中一处酒摊前,喝的烂醉如泥的白衣公子满身风霜,眉眼憔悴。
心伤太甚,江桐择了无人处买醉。
好像只有大醉一场,才能将心头积攒的那些苦楚暂时忘却。
可哪忘却得干净呢?
无尽的忧愁在他胸腔间弥散,一浪又一浪,难以平息。
他想起卫燕从前对他种种。
更是心如刀绞。
那些他不珍惜的,终于有人来珍惜了。
他悔之莫及。
他从未给过她的那些柔情,如今,也有旁人来补偿于她了。
是啊,那个人全给她了。
想起白日瑞阳王在廊桥上看卫燕的那种目光,那份毫不掩饰、热意涌动的情愫。
江桐当时就觉得自己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从前给她的,一贯只有冰冷。
明知她亦有小女郎的情思,企盼心上人手赠花束,却只做聋哑,从不管她内心的失意。
当初她爱他,才会不计一切的去包容他,接受他对她的种种冷遇。
可眼下她不爱他了,他于她。
便什么都没了,自然会输得一败涂地。
她如今郎君在侧,芙蓉并蒂。
一如当初他认错救命恩人,误让旁人立于身侧。
若说今日的他有十分痛楚。
那当日他对她的伤害,也绝不会比今日的少。
那时的他,还天真以为她会容量。
如今自己尝到了这般心如刀割的滋味,才知当日的她为何会一气之下,留书而走了。
当日种种罪孽种下的因果。
如今,每一桩都果报自尝。
一切都是他改得的报应。
那时自己的罪孽有多深,今日他便活该受这炼狱般摧心剖肝的痛。
“燕儿,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酩酊大醉的江桐将头埋在臂弯中,整个人匐在桌上,一遍又一遍哑着嗓子喃喃着。
声嘶力竭、字字泣血。
可空巷寂寥,回应他的只有清冷的夜风。
如今大彻大悟又有何用呢?
晚了,为之晚矣。
江桐瞳眸生疼,眼眶通红,刺目的红。
他后悔不迭的。
若是能回到当初,他恨不得当场自戕谢罪。
可眼下说什么都晚了。
卫燕已经。
不属于他了。
他若想再度拥有她,恐是一种天大的奢望。
可他偏偏不甘心,他不甘心命运如此,定要让他失去毕生所爱。
若是能逆天改命,他愿付出所有,哪怕生命。
命运素来对他不公,给他诸多磨难。可那些磨难再大,他也总能咬牙撑过去,然后把命运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从小到大,他都是这么做的。
不是吗?
若不然,江桐此人,早已不在世上了。
他生来不信命,又谈何接受命?
凉如水的夜色里。烂醉如泥的江桐跌跌撞撞从木凳上站起来。
“客官,您喝醉了,我搀着您些吧。”酒摊的伙计来搀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我不需要人扶。”
他的话音沉沉,低哑中带着坚定。
伙计识趣地收回了手,回到桌上收拾酒碗了。
江桐踉跄着身子走出小巷,袍裾染了污泥,满身皆是风尘,再无半点平日的整肃。
回到住处,临时租的一处小院。
他命人掌灯,端醒酒汤来醒酒。
很快,下人端来了醒酒汤。
几碗醒酒汤下肚后,江桐的神思渐渐变得清明起来。
下人乔叔禀他事,“公子,高尚书今日又派人来传信了,说是邀您明日府中小叙。”
见江桐不语,他接着又斟酌道:“您看……是不是还像往日那般,一口回拒?”
一盏孤灯之下,江桐的面庞笼着一层淡黄色的光晕,肤光赛玉。
他微微凝神,开口却是令人出乎意料的回答。
“连夜传信回去,就说我明日愿意前去。”
乔叔张大了眸子,满脸不敢置信,直言不讳道:“您不怕……不怕陛下那头……”
乔叔是个精明干练的,这些日子公子的种种表现,他是看在眼中的,这背后的端倪他也是看在眼中的。
可以说,他们现在所住的园子,以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有圣人派的眼线在看着的。
若是此时去攀高尚书这条高枝,那在皇帝那头取得的信任,无异于前功尽弃。
孰轻孰重,公子实在是有些本末倒置。
可尽管他如此想,江桐却像是铁了心似的。定要去赴约。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酒醉未醒,乱诌的酒后胡言。
江桐目光坚定道:“莫提旁的,高尚书既有三顾茅庐,求贤若渴之心。我便不好辜负,明日便上高府登门,就当是全了尚书大人于某的情意。”
乔叔被他这番坚决所震,知道江桐必有自己的计较,便不再多言,只下去安排人传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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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抉择(已大修)
◎这条路,哪怕是万劫不复,为了卫燕,他也甘之如饴◎
翌日风清日朗, 许久没去云水谣,卫燕得了空闲便坐着马车去了一趟。
到的时候,陆月在店里操持着, 她立在柜台前,娴熟地拨着算盘, 清算着店里大大小小一应的账目。
卫燕冲她挥挥手,笑靥如花地走进去。
“月妹妹。”
陆月瞧见她, 喜出望外,忙绕过柜台出来相迎, “卫姐姐,你可算来了,我们几个盼了那么多日,终于把你这个大忙人给盼来了。”
说话间, 听到动静的喜儿乐儿也纷纷在忙碌中抬起了头, 朝卫燕簇拥过来,喜出望外道:
“卫姐姐来了。”
卫燕知晓几人对她的惦念, 自认己过道:“实是我不好,琐事缠身,都抽不出空来瞧你们, 铺子里的生意更是帮不上忙, 不过你们放心,往后但凡我得了空,定会来帮你们一起操持铺子。”
陆月见她煞有其事地道歉,反倒觉得不自在了, 笑道:“好了, 快别说这些了。再说下去, 可该折煞我们几个了, 你本就是东家,何苦非要来与我们相帮?便是当个甩手掌柜又如何,那说出去也是应当的不是?再说了,我们如何是真心怨你?左不过是太想你了,日日口上心上念叨罢了。”
卫燕听她如此说,便也不再拘泥,爽快地笑起来,“妹妹说的是,咱们呀,都是一家人,是不分彼此的姐妹。”
卫燕暖人心脾的话一出,几人皆眉开眼笑起来,铺子里的气氛和乐融融。
陆月想起什么道:“昨日有人给咱们铺里送来一个包裹,直言是送给卫姐姐的,至于里头是什么东西,我们不敢随意打开,所以知晓。”
卫燕稍稍一怔。
谁会平白无故给她送包裹呢?
“可有问是何人所赠?”
陆月颔首,“自然是问的,只是那送包裹的小厮怎么也不肯说是何人所派,还大手笔地撂下一锭银子,千万叮嘱要亲自交托到您手里,我本还想追问,他却拔腿跑了,实在是让人心疑。”
卫燕听了陆月的一番话,心中亦觉惊异,便让她取出包裹来看。
陆月便从那柜台后头取出包裹,拿给卫燕瞧,那是个湖水纹锦缎面料的包裹。
因担心同行捣鬼。
拆包裹的时候,几人是拿了棍子挑的,动作格外小心。
却不料,包裹里头并未有任何机关术法。
只是平平静静地躺着——
一件精美别致的衣裙。
陆月带着狐疑,将那衣裙缓缓铺展开来,啧啧称奇之余,还高高举在手中朝几人展示。
可以说,这是一件极其别出心裁的衣裙。
与市面上普通的衣裙都不大相似,可见设计之人是费了大心思的。
如烟似纱的裙摆迤逦繁复,如花似海,几欲及地,更特别的是,此裙腰处坠有珠玑玉石,璎珞环佩,熠熠华彩,夺目异常。
当然,此裙别出心裁的地方不止这些,还有很多,譬如袖口迎风飘然的蝶纹丝带。
可以想象,若是穿在身上,那繁复的裙摆会宛如层层叠叠的莲叶,让人步步生莲,风韵雅致。
看见这件衣裙的时候。
卫燕的脑子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嗡鸣了一下。
她如何能不识得,那是谁的手笔?
心中像是被石子击中,荡起层层涟漪。
这是她故去亲笔描摹的衣裙呀!
虽说她表面上恪守礼教,是个贤淑媜静的世家女娘,可心底里却从来不是个循规蹈矩的。
儿时便常常想做些特立独行的事。
譬如工笔描画心中的衣裙。
这大约是世间所有女娘都幻想过的事情。
卫燕不一样,她不仅画了,还会将其整理装订成册,收录起来。
这些灵感迸发时所产生的图案,是她最为珍惜的。
成婚后,这本册子也随着她,闲来无事时,她依旧会画图稿,收录编辑。
所以眼前这条裙,她一眼便洞悉了,是她画稿中的。
与姑娘家寻常的罗裙不同。
这件是有外物点缀的。
除了裙摆上坠着一条条镶了珍珠的丝绦,闪烁耀目外,袖口也是采用了轻灵飘逸的纱带,远远看起来,像是九天上仙女的衣裙。
而此世间,能知晓此衣裙的构制、章法的。
除她之外,唯有一人。
那就是。
江桐。
可他从前对她这份小女儿的心思,总是不屑搭理的。
即便她把画作高举在他面前,献宝一般讨他欢心,他亦冷冷视之,不会有半分触动。
久而久之,卫燕便也失了这份兴致,渐渐画得少了。
若说新婚之初,她还是充满少女心怀、热烈奔放的,那么成婚三载,枕边人无尽的冷漠,便磨灭了她所有的热望。
卫燕浸在过往中久久没有回神。
直到一声灵动活泼的少女音,传入了众人的耳畔。
“哇,这么漂亮的衣裙我还是头一次瞧见,也太美了吧。”
长乐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她赞叹不已,眼睛瞪得直直的,闪烁着光彩,毫不掩饰内心的喜爱。
如此,也正好将沉在悲戚回忆中的卫燕拉了回来。
她杏眸微动,掩去所有的悲喜。
“喜欢?”
长乐瞧了她一眼,当即捧起身前的衣裙细看、轻抚,笑得粲然,连连颔首道:“这么漂亮的衣裳,哪有人会不喜欢?自然喜欢,姐姐的设计?姐姐莫不是要开成衣铺了?”
许是被她的一腔热情所染,卫燕眸底的萧然渐渐退散,浮上两三点笑意。
“成衣铺倒是个好主意。”
长乐已经陆月几人看到这件衣裙时亮眼的程度,就足以说明她设计的这些衣裙若是做出成品来,是有市场的。
眼下脂粉铺子已颇具规模。
各地的分铺都在有条不紊地慢慢开展。
可以腾出手去操办成衣铺,若是将从前那些亲手描绘的衣服样子做出来,难保不会有别样的收获。
思及此,卫燕只觉前路通达、身心畅然。
与光亮的前景事业比起来,区区江桐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本不该被过往那些事再牵动一丝一毫地情绪。
这是眼下这裙子送回已是无路,丢了倒也可惜。
“喜欢便送你了。”
卫燕笑了笑,冲长乐说道,心头烦闷倏然烟消云散,哪日碰上江桐,给他连本带利五十两银子,便也足够还了。
反正她现在最不缺的,便是银子。
长乐激动极了,抱着那裙子宝贝不已,搂着卫燕连连转圈,“卫姐姐,你太好了,这是我今年收到最好的礼物了。”
卫燕亦发自内心地笑起来,长乐如朝日般明热,总能带给她十足的热情。
“往后若是我开了铺子,你可得替我去做活招牌。”
长乐笑起来,“那感情好,如此一来,我岂不是能日日都穿姐姐设计的衣裳不重样了?”
卫燕颔首,宠溺地看她,“那是自然。”
长乐在她怀中笑得花枝乱颤。
整个云水谣都浸在欢声笑语里。
*
太极殿
暮色渐渐四合,宫灯冉冉升起。
明和帝刚去皇后的凤仪宫中用完晚膳,此刻由宫人搀扶着,回南书房批阅奏折。
穿过白玉桥时,不远处的廊庑下,徐吴正神色凝重地与手下几个小太监说话,看起来那几个小太监像是在与他传消息。
这些事情,本就是明和帝授意的,他自然见怪不怪,可今日徐吴的面色,却委实有些古怪。
心中含着猜疑,他待那群小太监退去,便差人去将徐吴招至跟前。
“如何?今日可是有什么变故?”
带着隐隐的不安,他将心中疑云吐露。
只是没想到,徐
吴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一贯临危不乱的他竟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缩起了脑袋。
“回避下,老奴……老奴惶恐。”
明和帝已然猜到了什么,知道徐吴这是明哲保身呢,毕竟先前对于新科探花江桐,他可是说了太多替人打包票的话。
他绕到了楠木龙纹方桌后,坐在了圈椅上,目光幽沉。
“说吧。可是那江桐随波逐流,守不住心志了?”
徐吴的头埋得更低,不敢去看明和帝的神色。
“陛……陛下圣断,新科探花他今日……今日……登了……高阁老的门,还在高府里,呆了……呆了大半日之久,日暮方回得身。”
“嗬。”
半晌的沉寂,明和帝冷冷笑了一声。
“咱们倒是高看他了,前些日子还在琢磨过几日大朝会,是破格拔他做个侍郎还是给事中好,免去他在翰林院里磋磨。”
徐吴弓着身子跪在地上,亦附和道:“是啊,那新科探花郎实在是有负皇上所期啊。”
明和帝以手托额,眸中的精神一点点散去,剩下的唯有疲乏,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只剩个的颓然躯壳。
此刻,失望太甚之下,他不是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倒像是个垂垂朽已的老者。
徐吴见明和帝大失所望,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身子劝慰,“陛下莫要太过伤怀,当心龙体啊。”
明和帝叹息,双眸黯淡。
“徐吴,你不是说朕慧眼如珠,识人如察吗?怎的……怎的会……”
徐吴一时间无言以对。
却听明和帝突然又振奋起来道:“不成,朕这番用心岂能被辜负?”
徐吴怔忪,仰起了眸子。
只见明和帝面色坚定,“明日朕要微服出宫,你随朕一道。”
明和帝这很明显是要亲自去见江桐一趟。
徐吴一愣,晃了晃神后立刻应声道:“是,老奴遵旨。”
*
夜深,东城一处宅院内。
月影碎了满池。
时值春末,竹木间虫声四起、枝叶婆娑。
一席白衣的年轻公子立在槅窗斑驳的黑影下,姣好面容在灯华下或明或灭。
清隽如玉、如琢如磨。
只是那双狭长的眸,永远都似冰泉般冷淡。
在他身前,立着小厮阿秋,这几日刚从江州赶来的,生得瘦朗,是个灵活变通的,此刻,他正眉飞色舞地与江桐汇报事情。
“公子您放心,那衣裙是我亲手交付在那副掌柜手中的,并给了一锭银子叫她务必亲手交给前夫人……”
撞上江桐冷冰冰的视线,他识趣地立马改口,“哦,小的说错了……是,是卫姑娘。”
江桐冷冽的视线这才从他脸上移走,阿秋松了口气,又道:“今日我路过云水谣时又打听了一番,好似前……卫姑娘来过了,想来,定是已得了那衣裙了。”
“嗯。”
对于阿秋来说,江桐惜字如金,好不容易才有了回应。不过,这已经能让他兴奋上许久了。
“公子,小的向您打包票,那衣裙这般漂亮,世上没有哪个小娘子能抵挡,前……卫姑娘定会高兴的。”
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江桐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但旋即又隐没在了夜色里。
“有件事交托给你去做。”
阿秋瞳仁亮亮的,“公子请说。”
江桐抿了抿唇道:“今晚你去趟秋宅,就说江某约秋公子明日万圆楼听戏。”
“公子您又要听戏啊。”
阿秋不禁喃喃出声,毕竟就他来的这几日,他家公子就已经连着与秋状元在戏楼听了多日戏了。
江桐神情依旧,“嗯,明日不光听戏,还要把场子包下来。”
阿秋察觉出异样来,问道:“公子您……可是有何用意?”
江桐只答了他四字,“恭候贵人。”
或许贵人还差了点意思。
圣人,万乘之尊。
阿秋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是依着话去办事了。
院内,清辉如水,涤荡空明的烟波。
夜雾氤氲在竹林里,幽濛一片。
江桐望着月,心中满是对卫燕的牵念。
他如今知晓了卫燕所开的那间铺子是云水谣。
往后,便能有更多的机会去瞧见她。
如今,他只求远远的看她,也是好的。
她不愿与他会面,他亦不想纠缠。
可他不会放手。
他既然来到京城,来到她身边,就不会再离开。
他定要博出一条路来。
他要让她再一次看到他,他要立上万人之巅。
哪怕她已心有别属,哪怕那人至高无上,他亦无畏,他定会让她再一次回头。
回到他身边来。
为此,他甘愿付出一切。
哪怕,哪怕最后丢了性命。
他亦甘之如饴。
他恐怕是疯了。
自嘲地牵起嘴角,江桐举目四望,幽暗破碎的眼神最终盯住了那处深不可见的竹林。
这条路,哪怕是万劫不复,他江桐,也踏定了。
他的眼神充满了决绝,但唯有在想到卫燕的时候,会浮起些难能可见的暖色。
那件衣裙,穿在她身上,会是何等的光艳动人?
他早已在心中勾勒出了无数种卫燕亲自穿上的样子。
可还是压制不住心头那股要亲眼所见的冲动。
既如此,那明日,便偷偷去瞧她一眼。
或许瞧见了,心中那股欲念。
就不会那么难以克制了。
对于卫燕,如今就算是饮鸩止渴,他也是甘之如饴的。
作者有话说:
男主已疯批,随时要搞事情了。
今天开始恢复更新,前些日子粟粟结婚去了,三次元太忙了,实在是没法更新,让宝子们久等了,跟宝子们道个歉,鞠躬。
第59章 大彻
◎原来她在儿时,便救过他性命。可他每次都将她忘了。◎
翌日, 风和日丽,天光大盛。
京城西郊一处戏楼内,戏台上好戏早已登场, 铿铿锵锵闹个不停,戏台下却独独唯有两位看官, 一打听才知道,原是整座戏楼都被其中一位公子包了场子, 出手阔绰,令人咋舌。
万圆楼内红柱高台, 灯火悬明。
江桐与秋亭坐在红木茶几两侧,观戏赏茗。
两人皆着锦袍,系玉带,青丝高束, 一派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只是其中一位的眉眼风流蕴藉, 较之另一位,要夺目璀璨得多, 就这么端坐着,便将另一人的风头完完全全压了下去,胜一大筹。
毋庸置疑, 江桐其人, 不管何时何地,都是众人间脱颖而出的那个,哪怕状元郎秋亭已是品貌上等人物,在他面前, 亦会相形见绌。
秋亭时不时举起茶盅轻抿一口, 悄悄打量身旁人的神态, 只见江桐侧颜线条冷硬, 如冰似雪,便悄悄咽下了已至嘴边的话。
他虽不言语,但冥冥中总觉得,江桐今日所为,定是大有深意。
如此大动干戈地包场子,与江桐的本性相去甚远。
虽是请他赴约,但极有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
就这么满腹心事地捱了半日。
直到等来了那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物。
他终于了悟了江桐今日的目的。
他包了场子,是在等圣人驾临。
可他是如何未卜先知的,秋亭不得而知。他只觉得,今日自己便像是根榆木,被人用了一遭。
明和帝一身常服,身后跟着数名同样微服的太监,威仪万千地走进来。
江桐和秋亭齐齐从座上起身,展袖抱拳,恭敬地朝明和帝深躬下去,行了个全礼。
“陛下千秋万福。”
明和帝见两人恭敬有礼,牵了牵嘴角和善道:“既然都在外头了,就甭拘这些礼了。”
“谢陛下。”
两人依言直起身。
明和帝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戏楼,目光微动,情绪莫名地道了声。
“江探花看来是早预料到朕会来啊。”
明和帝话音落下,秋亭和在场人俱是一愣。
江桐长眸低垂,半晌未作答。
气氛微微有些凝滞。
台上的戏伶听不清他们此处的动静,还在继续高唱着,场上回荡着袅袅绕梁的余音。
“草民斗胆,可否请陛下移步后台。”
寂阒半刻后,江桐轻轻开口,话音虽不甚响,却字字清晰。
明和帝的目光微微一凝。
戏台上正在演着《千里走单骑》,正是关羽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桥段。
明和帝心神微动,道:“探花郎喜欢听武戏?”
江桐沉静颔首。
明和帝轻动唇角,“倒是与朕兴趣颇投。”
说罢,他转身,径步朝后台方向走去。
并对众人撂下话道:“走,去后台”
戏楼后台,虽有隔板挡着,依稀犹可听见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词。
灯火昏黄,铜镜反着混沌的光泽。
明和帝屏退众人,只留江桐与他面对面而立。
“你知晓朕今日会来?”
明和帝面不改色,出声发问。
江桐立得直,背脊挺得如一棵凛冽不屈的松。直言不讳道:
“是,草民包下场子,就是为了公侯圣驾。”
明和帝微微一愣,像是没料到他会如此耿直,唇角抿了抿,复又道:“既如此,你有什么话要与朕说的?”
隔板那头连着戏台。
此刻台上正演着激烈的打戏,传来乒乒乓乓的击鼓乐鸣之声。
江桐不卑不亢,撩起袍裾,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草民以文心发愿。”
他仰目,清冽的眸直视帝王,干净得不然半点尘埃。
“愿作陛下马前卒。”
“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他言辞凿凿,一字一顿,句句刻骨,清晰传入明和帝的耳中。
明和帝被他此举所触动,昏黄烛火映在他略显浑浊的瞳孔中,蓄满了沉肃。
他轻问:“此言何意?”
江桐跪在地上,用朗朗明澈的嗓音道:
“当日陛下钦点予为探花,予便知晓,陛下是知人善任、用人如察的明君。”
“陛下想用予,然则不会这么多日派人潜伏在欲周身了。”
被戳破心事,明和帝因他的话而牵动了一下嘴角。
却听江桐继而不舍道:
“如今朝堂泾渭分明,党派成林,同陛下一气连枝的清流党与高相的旧党势如水火,明争暗斗,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整个朝局早是污浊不堪。”
“予知晓,陛眼口不宣,心中实早有激浊扬清、重整朝纲的宏愿,否则,此番恩科,陛下亦不会重视如斯,予亦晓得,眼下正是陛下寻觅人才的用人之际。”
“故予,特来毛遂自荐。”
江桐一字一句清晰说着,明和帝的神情变了又变。
但最后却化作了踌躇,目光闪烁不定。
“你虽言之凿凿,可朕究竟不是轻信随意之人,你如何让朕信你?”
他眼睫微动,旁敲侧击道:“朕可是听得,昨日你去了高尚书府上作客。”
虽是轻描淡写的话,可江桐知晓,帝王是有意如此,想让自己给出可信任的态度。
江桐胸中早有丘壑,他不紧不慢道:
“若非如此,予何来有幸,今日能得私下面见天颜?”
明和帝一愣,目光中缓缓生出赞许。
江桐又道:“二来,此便是予之大计了。”
明和帝不由认真看向他。
江桐不疾不徐,将满腔抱负倾吐。
“如今高相在朝中权手遮天,树大根深,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非轻易所能撼动,须有人深入其中方可动其根本。”
“予深知此路艰险,但澄清玉宇之志不摧,若能以己之身换取朝局清明,予百死不悔,他日史书工笔,若侥得留名,便是予之大幸。”
“臣此举皆为大义,永不灭心志,至于能否置之死地而后生,便全看予之造化,陛下亦无须有顾虑,此皆臣心甘情愿耳。”
他双手作揖,展袖大拜下去,以首深深贴地。
“愿陛下,成全予之心志。”
江桐一番陈词,引得明和帝大为触动,他眸光闪烁,掩饰不住的激动,整个人像是被振奋了心志,容光焕发起来。
他赶紧走上前,伸出双手将跪在地上的江桐扶起,不住地道:“江爱卿,朕有你,乃人生大幸,大澧有你,乃国之大幸,你放心,往后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朕定会尽己所能,为你铺路。”
明和帝搀他的一双手近乎颤抖,口中反复说着承诺之言,心中波澜万顷,他没看错人,江桐此人,的的确确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愿以死明鉴,以证大道。
这普天下,能有几人?
他对江桐,自当是再没有半点猜疑了。
戏楼之上,喧声犹未绝。
明和帝与江桐又叙了一会儿话,便转出了后台,去外头听戏了。
临别,明和帝询问江桐有何所需,直言往后此处戏楼便当是君臣约见之地,有任何所需,他定会不遗余力替他办成。
江桐想了想,突然念起一桩心事,便直言道:“臣如今在京城还未有落脚之地,愿陛下赐下宅邸。”
明和帝微微一愣,思索片刻也觉有理,便颔首道:“此事好办,你看好了哪一处,便与徐吴说,让他替你置办下来便是。”
“好。”
江桐应下,看了眼徐吴。
徐吴跟在明和帝身后,用热络的目光瞧着他,笑得谄媚。
“往后江探花有任何事,都可与老奴说,老奴定当竭尽全力。”
明和帝看着这一幕,龙颜大悦,与江桐道了声别,带着几人离了戏楼。
待明和帝离去。
被隔绝在外的秋亭这才能走近江桐,问他今日的缘故。
“江兄,今日之事,你是有意为之?陛下与你在后台,到底说了些什么?”
江桐微微抿唇,面上看不出神色,顾左言右道:“前些日子,我不是同你说到买宅子的事,我记得秋兄曾言。那宅子虽已无主,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求陛下准是没错的。”
秋亭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喃喃:
“所以……就为了此事,你特意把陛下请来了?”
他不由感叹,江桐当真是本事通天,能把陛下都请出宫来。
“是。”
江桐不置可否地颔首,此刻,他若是将秋亭拉进来,便是害了他,对秋亭有千害无一利。
秋亭光风霁月,是他如今在京中屈指可数的友人,他绝不能害他。
就这样,在秋亭的瞠目结舌中。
江桐言有事,与他匆匆道了别,离开了戏园。
戏园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霏霏淫雨。
江桐坐着马车,并未回到原本的住处,而是来了卫府前的长街。
长街上人来人往,他让车夫将车停在街道另一侧,撩开车帘打量着车窗外的情形。
企盼能瞧见心中所念之人。
街上车水马龙,一辆马车陡然停驻此处,倒也无甚稀奇。
来往的人影憧憧。
卫府门前徐徐驶来一辆精致典雅的马车,马车上,先是下来了一个男子,锦衣华服,气度斐然,他回转身,动作轻柔地去搀扶那后下的女子,面上的温色宛如暖玉。
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卫燕。
她轻提裙摆,借着李玥的手,下了马车。
今日去铺子里正好偶遇了李玥,刚好回来的时下起了雨,李玥非要送她,卫燕推脱不过,这才让他相送。
此刻她立在檐下,青丝和眼睫上皆沾染了不少晶莹的水滴,愈发衬得面容似水,娇俏动人。
她笑着同李玥道别。
隔着水雾,江桐看到,卫燕眉眼弯弯,浅笑苒苒,美得嫣然似画。
李玥坐上马车,离开了卫府门前。
卫燕亦转身,朝府门中走去。
倩影蹁跹,裙裾飞扬,步态袅娜。
却全然不是他送的那件月罗裙。
想想也是,她定然是猜到了,所以不肯穿他相送的衣裙。
他捏在车窗上的手指从方才看见李玥搀扶她下车时,便已近乎泛白,浑身躁郁的血液让他难以喘息,他心如刀绞,很想冲下车去拦住她,亲口问一问她。
她对他,到底可还有半分情意?
可他终究是没有这个底气的。
他怕听到卫燕说出他没法接受的结果。
若是那般,便如剜心,一点点,让他在她面前,失去最后一寸尊严。
他眼下喉头几欲翻涌而起的腥甜。
对着车夫道:“乔叔,回去吧,今日吾要搬迁新宅。”
乔叔愣了愣,搬迁新宅照惯例都是要先遣人观风水、看时辰。江桐却好似全不忌讳,说搬便要搬。
他边赶起车边道:“公子,可新宅还未定,还有入宅的各种事宜……”
江桐的口吻却是毋庸置疑的坚定。
“新宅我今日已经同陛下言明,陛下愿予恩赐,便是卫侯府后巷处的那处荒院,你今晚便带人搬过去。”
乔叔愕然,但江桐的心志素来坚定,决定的事外人动摇不了分毫,便只好顺从应下。
“是,属下今日便命人去办。”
是夜,月凉如水。
整个荒院内却灯火如昼。
乔叔寻买来的大小仆役,在四处洒扫收拾,将院子整顿出来。
阿秋亦忙得脚不沾地,谁让他们的探花郎公子想一出是一出,非要连夜搬迁别居呢。
且这荒院废弃太久,茅草丛生,且夜风阴冷,呼杂声声,吹得灯笼飞转,光影错乱。
这么连夜搬来,实在是令人胆寒。
可尽管如此。
他们这位公子却好似半点也不害怕似的。
不仅离了众人独去后院,还半日都不见出来。
想入非非的,还会以为自家公子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妖物,或是被什么精怪吞吃了。
他并不知晓。
江桐此刻,正在睹物思人。
立在后院的阁楼之上,可望见一巷之隔的卫府。
漫天星斗洒下星辉,江桐的侧颜笼在湛蓝的光晕中,带着半明半昧的朦胧。
他瞧见了卫府的一些景象。
那些耸峙的亭台楼阁,隐匿在黑漆漆的天幕下,宛如平地而起、浑然天成。
故岁他寄住在卫府时,也曾有过与她同吃同住同进学的时光。
那些卫家的族亲大都看不起他,同上族学,或是因他出颖,甚至面上背里地欺辱于他。
唯有她,没有瞧不起他。
可他却因为她是那些人的亲属,在心中将她一并敌视。
江桐思及此,心中内疚顿生,一波又一波,难以平息。
他踱步下楼,来到荒院一处小池。
池水连通着院外的暗河,水很深。
他立在池边,若有所思。
年少时,他就是被一行人引至此处,然后推入了水中,险些淹死。
那时他不知人心险恶,亦不知那些人小小年纪,便有置他于死地的歹毒心肠。
他们知道此处是荒院,所以就算他呼喊挣扎,亦不会有人来救。
他们一个个作壁上观。
看他沉溺水中。
有的甚至在岸边抚掌叫好,观赏好戏。
当那些丑恶嘴脸在他面前渐渐扭曲,当他的意识消散模糊时。
他觉得自己定然是逃不过去了。
可他记得后来是一双手拖住了他,将他带出了黑暗的深渊。
使他得以重见天日。
那人是他的救命恩人,可他从始至终,都没寻出那人是谁。
江桐回忆着往昔,不知不觉在池岸边行了整圈。
夜色下,一只闪闪发光的银蝶簪子,跃入他的眼帘。
他弯下身子拾起来,把在手中细细端详了一阵。
那银簪,因为年岁已久,早已残破老旧,铜迹斑斑。
可他还是认出来了。
那是卫燕年少时佩戴过的。
许是因为钟爱,她常日佩戴那蝴蝶簪子,每每行走跃动时,那簪子上的蝴蝶都会在她一动一举间翩然欲飞。
他印象极深,故而绝不会认错。
那这只簪子是如何会遗留在此地的?
这个荒院,卫燕也来过?
她素来胆小,如何会敢来此处?
这只她心爱的簪子,又如何会遗落在此?
当所有的回忆涌上心头。
当那些模模糊糊的画面突然变得清晰,像是破碎的片段重新编织在一起。
让他的神思渐渐变得明澈。
与此同时,那救他之人的面容也渐渐拼凑在眼前。
变成了完整的画面。
迷蒙之际,将他奋力拖上岸的,不是别人,是年少时的卫燕。
所以他人生之中,唯两次落水,将他从水底救起来,将他从绝望黑暗带入光明世界的。
都是卫燕。
仿佛记忆交叠。
他心尖猛然一绞。
蓦然攥紧了手中的银簪。
嗤——
那簪子锋利处瞬间划破掌心,深深刺入皮肉,淋漓的鲜血涌现出来,滴滴答答坠落在了杂草之上。
江桐定在了原地,却是丝毫未觉。
心中像是有有一把钝刀在来来去去割他的心脏,一遍又一遍。
让他痛不欲生。
脑中反反复复涌现一个声音。
原来,不仅是断崖那次。
她在儿时,便救过他性命。
可他却两次,都将她忘了。
可此刻大彻大悟又有何用,命运早与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江桐眼眶通红,里头蓄满的华泽落下来,顺着面颊,低落在草丛间,隐匿不见。
他浑身再没了一丝气力,就这么跌到在草地上,难抑的悲鸣。
他从前对她的怨怼、对她的厌弃,对她的冰冷……
他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个笑话。
江桐笑着笑着,便泪流不止起来。
那只银簪刻入他的掌心,变成了永恒的痛楚。
作者有话说:
下章男主会拿着簪子与女主见面,最近我要加快进度,预计30万字完结。感谢在2023-03-22 23:28:29~2023-04-09 16:33: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玄武妍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相见
◎她没想到,会在此情此景,此时此刻遇见他。◎
明和帝二十三年春。
声势浩大的大朝会在太极殿外的广场上如期举行。
满朝文武, 新科进士皆列于台阶之下。
今日皇帝将会在此处给所有新科进士封授出身、官职。
按照大澧旧制。
考取第一甲的会赐进士及第,并直接任职翰林院编修撰、编修,第二、三甲亦赐进士及第, 并在其中挑选年轻而才华出众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等待三年后再次考核, 任授相应官职。
至于第四、五甲的,则会赐进士出身, 遣派到地方任职。
也就是说,能入翰林者, 将来才有机会留任京师,在朝中立稳脚跟。
江桐考中第一甲,入翰林是定然的,至于从何职做起, 那就全凭圣意了。
明和帝在新科进士面前一一走过, 太监徐吴跟在他身后,手持朱笔和文牒, 圈写这些进士的去留、官授。
能否入翰林,是今日这些人最为关心的。
举世皆知,翰林院对本朝官员而言, 无异于一方踏脚石, 唯有先入翰林,来日才能有机会入登朝入阁,平步青云。
明和帝先在二三甲的进士中,根据人品才貌擢拔了些许庶吉士充入翰林院。
那些被选中的无不心中狂喜, 面露喜色, 感念皇恩浩荡。
而那些没选上的, 则会由吏部官员再行分配, 到地方任职。
明和帝选了一阵后,来到了第一甲的三人面前。
江桐与状元秋亭还有另一名榜眼立在首排。
此刻明和帝踱步来到他三人面前,用看不清情绪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三人。
片刻,他沉吟道:“照旧例,当是都入翰林做编修的,只是……”
“朕眼下用人在急。”
“想破格保举你们入六部——”
明和帝话音未落,便有一大臣出列反对。
“陛下心急归心急,可也不能破了祖制规矩啊。”
此人乃是首辅高松那派的,素日依高松的颜色行事,此刻,高松一个眼神,他便知晓该说什么,做什么。
明和帝被他阻挠,后头的话便一气吞了下去,没法再说出来。
“是啊,杨御史说的是啊。”
场上更多大臣附议起来,大都是高松党的,明和帝一时间骑虎难下。
好在李玥站出来维护他,帮着力排众议道:“为人臣者,当体恤君心,既然陛下用人心切,咱们做臣子便当顺应。”
说罢,他还不忘给一旁的高松施压,“高阁老,您说是不是?”
李玥这一问,让高松没法再坐壁上观,默了须臾,只得道:“王爷说的是。”
话锋一转,他又对着明和帝道:“陛下方才所言圣明,如今六部人才倍缺,臣有一策,倒不如,让他们自行择路,如何?”
“可,那便从状元郎开始,秋状元,朕问你,你想去何部任职?”
秋亭想了想,道:“臣,儿时便有戎马之志,若得择选,愿去兵部,为陛下效劳。”
兵部尚书崔茂,乃是李玥的心腹,当然亦属明和帝这头,秋亭这么选,便表明自身是与皇帝一心的。
明和帝对其答复很是满意,而后,又同样地问了榜眼,榜眼的答复亦很符他心意,让他龙颜大悦,直至问到江桐。
君王在前,江桐处变不惊,淡泊得好似对世间万物无欲无求,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明和帝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散殆尽。
他嗓音朗澈道:“臣愿去吏部,追随高阁老之志。”
其语一出,话中深意不言而喻。
高松这些年在吏部可谓是一手遮天,手下门生遍各地,除了吏部之外,刑部、工部也皆有他的党羽耳目,明和帝对此早已忌惮到了骨子里,可终是没有办法将他们连根拔起。
若把整个朝局比作一棵枝繁叶茂的树的话,那么高松极其党羽已占据了近半的枝桠,若非深入其中,很难将他们一举肃清。
而此刻,明和帝与江桐,心照不宣地在演一场戏。
一场演给高松看的戏。
江桐就是要让举朝知道,他今日大张旗鼓的加入高相一党,彻彻底底舍了明和帝那头。
明和帝此刻脸上很是难看。
高松却是恰得其反,他捋着短须笑吟吟道:“江后生愿追随老臣,老臣心中甚幸,老臣毕生之志无非报国,可见江后亦有报国之志,老臣今日受其感,愿舍下老脸来,求陛下全了他这份心志。”
高松这明显是在借势发挥,与明和帝暗中较短长。
场上气氛静默一片。
明和帝脸上的神情起起伏伏,变了数次,最后化作了妥协。
他拂了拂袖,对着众臣宣告道:
“那便如此吧。”
“朕乏了,今日便到这里吧,徐吴,摆驾回宫。”
明和说罢,在徐吴的搀扶下转身离场。一步一步朝行宫的方向去了。
江桐在一众朝臣中,往金水桥外退,朝宫门处走。
一路上,朝中群臣尤其是清流党对他的非议不绝。
“瞧瞧那新科探花,当真是个会见风使舵的。”
“往后呀,定是个媚主求荣的。”
“本来还以为他是个刚直不阿的,没想到啊,最后到底还是流于污淖了,啧,也不知这私底下是得了多少好处啊。”
江桐从他们身边经过,背脊依旧挺得直直的,浑身有种不屈的凛冽感,滟滟红袍披在他身上,衬得一双眉眼愈发冷肃,给人无形的压迫。
他丝毫不顾那些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只步履不停地走在宫道上。
宫道深远,遥不见尽头。
便像是他今后要走的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行差踏错一步,便会跌得粉身碎骨。
可他没有退路了。
在他做出抉择的那一刻起,就身不由己了。
好在,如今他早已死生不顾,亦无所畏惧。
若说心中唯一惦念的。
便只有一人罢了。
许是心诚所致。
竟让他在思及卫燕的那刻,看到了日思夜想的那抹倩影。
那道背影纤纤灵动。
且穿着那件,他相送的衣裙。
行走间,裙摆似蝶翼翩跹,美如诗画。
他几乎是不受自控地追了上去。
此刻心头的偏执涌上来,将所有的理智淹没。
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他要亲眼看一看,她穿着那条月罗裙时的模样。
他拼命追上去,他攥住那只手,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可转过来的女子,面容却分明不是卫燕。
“你做什么?”
在江桐愣怔之时,那女子柳眉登时倒竖起来,看他握住自己皓碗的手还未松开,当即用力甩将开去,骂道:
“无礼的登徒子!”
江桐反应过来,又瞧见她穿着气度不凡,猜出她的身份,拱手作揖与她致歉:“臣无意冒犯,适才认错了人,望公主宽宥。”
长乐眯着眼打量起江桐,见他红袍飒爽、姿容昳昳,气也消了大半。
她今日本就因为穿这件新裙,心情大好,可不想为此就坏了好心情,便宽宏大量道:“我从前倒是不曾见过你,你是今日来大朝会的新科进士吧?”
“是。”
江桐并未抬眸,只是淡淡应了声。
长乐笑道:“本公主今日心情好,就懒得跟你计较了。不过有一点,你需得跟我分辨分辨,我不认得你,你却能一下猜出我的身份,这是为何?”
江桐站直了身子,满身清然道:“公主气度无华,臣只需大略估算这宫中符合年纪的,便能得出。”
长乐咯咯笑了声,“倒是聪明。”
本应别过,江桐没忍住问她:“公主这身衣裙,来自何处?”
长乐以为他是问哪里所制,便道:“有眼光,只是这衣裙坊间难得,乃是友人相赠。”
江桐听了她的话,久久缄默未语。
长乐离开后,他犹在原地立了许久。
而这一幕,恰巧被不远处路过的明和帝,尽收眼中。
明和帝捋了捋胡须,对着身边的徐吴道:“徐吴,你说小七跟新科探花站在一处,配是不配?”
徐吴听出明和帝话中之意,连忙顺承道:“陛下当真是慧眼如炬,老奴方才远远瞧着,亦觉得他两人呀,登对得很。”
“你呀,惯会拣朕爱听的说。”
明和帝笑盈盈地说着,转身离开。
*
转眼到了月半。
卫侯提出举家去西林寺上香。
一路上,山道颠簸,卫燕坐在车中,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好不容易来到山寺,晴好的天气又突然转了阴,天光灰蒙蒙的,使得整个人的心绪都提不起来。
上完香,已是正午。
众人在后寺禅院用完午膳后,卫凌便独自进了禅房与主持方丈闲谈。
卫瑄不在,卫燕百无聊赖,便独自去到后山散心。
可好巧不巧,她刚来到后山,还未来得及欣赏风光,一阵急雨便当头盖脸落了下来,让她叫苦不迭,只得跑去山顶的亭子里避雨。
待她跑进歇山亭,身上的衣裙已湿了一半。
只她万万没想到一点。
亭中已有人了。
而那人,正是她如今最最不想见之人。
江桐。
耳边的簌簌的雨声。
风将山亭四周的树林吹得哗然作响。
卫燕只觉脑袋是空的。
江桐依旧是一席若素的玄衣,腰间配着青玉组绶,身形如鹤,姿颜如画。
皎皎乎若高彻洁然的云上月。
他就这么端坐着,一双清冽如泉的眸直直地望着她,一瞬不瞬。
隐隐压着几分讳莫难懂的情绪。
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平静,在深处积压着巨大的波澜。
卫燕浑身都僵住了。
好似光阴都在这一刻停歇了。
这些日子,她确实是听得了他不少的传言。
什么高相的走狗、为清流所不耻之徒。
总之,如今的江桐,若让世人评断,那必然是个十足的奸佞。
她私心里虽说不愿与他再沾分毫干系,可那些传言闹得沸沸扬扬,她不想听得也难,且她确实也不想见他助纣为虐、殃及社稷。
这些日子,她千百次去想江桐为何会依附高党的缘由。
只是她没想到,会在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活生生地遇见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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