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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今生(一)


    “是啊, 好多人……”


    “六点就过来排队了,听说是十年来第一次展览吧,之前故宫博物院只展出过三次。”


    李霹雳举着自拍杆, 在摄像头前毫无形象地吸溜了一下鼻涕, 六月初的北京清晨还有些凉意, 她出门时只穿了件短袖, 现在冻得想骂人。


    弹幕上飞速闪过一句话。


    一位ID名为“我为CP扛大旗”的网友问道:「政政去哪里了?」


    李霹雳皱皱眉头:“他去买水了。这是我的直播间,你们老是提他干吗呀?”


    李霹雳真是服了,明明她才是b站才艺区的up主,之前靠一曲《十面埋伏》吸粉无数, 百万播放量, 弹幕破万, 外号“中华琵琶精”。


    只是因为有一次直播中途,梁政无意间闯进她的房间, 误入了镜头,她的粉丝们竟然就这么叛变了,每次开播时再也不催她弹琵琶了, 而是问她政政在哪儿, 政政今天不出镜吗?


    烦死了!


    李霹雳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 无论是成绩还是在老师同学间的风评, 都被梁政单方面碾压的悲惨往事, 就掬了把辛酸泪。


    她跟梁政上辈子一定认识吧,还是那种欠了对方八百万没还的冤家仇敌, 不然这辈子为什么他要这么虐她?


    正这样想着, “冤家”过来了。


    梁政个高腿长, 头发刚剪过, 托尼老师是李霹雳特意找的, 她之前看过探店视频,便种草了,果然手艺特别好,剪出来的头发自然又有型,刘海不长不短,剪得有些碎,恰好露出梁政饱满的额头,清俊的眉眼。


    他在紫禁城黎明的薄雾中朝她走来,身后是淡金色的朝阳,确实看上去挺赏心悦目的。


    李霹雳倒是能理解弹幕里那群每天嗷嗷嚎叫“政政好正”的女粉丝们,只不过……


    梁政每次一开口,还是会让她生出一种暴殴他的冲动。


    “宝宝……”


    “都说了在外面不要叫我的小名!”


    李霹雳真想拿手里的自拍杆抽他,同样的话要让她说几次啊?!她都听见后面有人在嘲笑她了!


    梁政:“忘了。”


    他将手中的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她。


    李霹雳接过,喝了口水,又皱眉问:“怎么去那么久?”


    “看见有卖车轮饼的,就去买了几个,吃吗?”


    “吃!”


    梁政将手中的纸袋给她,又接过她手上的自拍杆,让她能腾出双手吃东西。


    摄像头晃动了几下,屏幕里出现一张高清帅脸,直播间里一堆女人顿时疯了,唰唰唰地弹出小花花和打赏的礼物,弹幕也不停地滚动着——


    「政政!政政!政政!」


    「儿子好帅!狂吸!」


    「妈妈问我为什么跪着舔屏幕?」


    「双手打字以证清白。」


    「妈呀这脸是真的吗?不是3D建模吗?这么高清怼脸还帅得我合不拢腿!」


    放眼望去,评论区里竟找不到一条完整的裤衩子。


    也有人在喊话:「政政!快脱了外套给小霹雳披上,她冻得鼻涕都出来了!」


    在看到这条弹幕之前,梁政就已经脱了上身的冲锋衣,给李霹雳穿上,又帮她拉上拉链。


    李霹雳的下巴掖在衣领子里,显得一张脸巴掌大,唇边沾了一些车轮饼的碎屑,梁政顺手帮她擦了。


    回头一看,弹幕里又是一堆喊“磕到了”的人。


    梁政脸红了,拿着自拍杆的手指僵硬,不敢直视镜头。


    弹幕里已经习以为常——


    「又脸红了!」


    「每日必红一次脸!」


    「儿子你看一眼镜头啊,呜呜呜……」


    「这小脸红的……我有罪我先说,好想把他怼墙角里欺负哭!」


    梁政实在看不下去了,扭头对李霹雳说:“还不关播吗?等下进入展厅不能直播的。”


    李霹雳刚好把最后一个红豆馅的车轮饼咽下去,将空袋子塞给他,自己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接过自拍杆,对着屏幕说:“宝贝们,展厅不能直播,我要下播了,高考后见,拜拜——”


    弹幕里全是不舍和挽留的话,李霹雳只好又站着唠了几句嗑。


    “学校放假了嘛,放心,没逃课。”


    “高考当然是6月7号啊,大哥你哪里穿来的,这也不知道?什么……考我的?太小瞧我啦!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怎么可能忘记?”


    “对,艺考都过了。政政?他当然考的中央美院啦,我?对,中央音乐学院,隔得不远又怎么了……我才不找他约饭呢!”


    “偶遇的人别想了,他是个死宅,不爱出门的。”


    梁政伸手扯了她衣袖一下,李霹雳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赶紧下播,便对着镜头做了个飞吻:“拜拜啦,这次是真的下了……什么?亲一个给刷飞船?哈哈哈哈哈,看好了啊!”


    说着竟真的拽着梁政的衣领,要强吻他。


    “!!!”


    梁政吓得双眸睁大,长睫颤动,险些一跤跌在地上,那脸涨得简直比天安门广场的国旗还红。


    李霹雳在隔他的唇还差几厘米时就停下来了,松开他的T恤圆领,噗地一声哈哈大笑:“你怕什么怕,以为我会真的亲你吗?”


    开玩笑,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好不好?还有保安叔叔在不远处巡查呢!


    梁政眼睫乱扇,低垂着眼不说话,不自在地整理了一下衣领。


    李霹雳收了自拍杆准备退播,短短几秒,瞥到弹幕里都在喊不要停,亲下去,也有零星几个理智的粉丝在劝,还未成年不要做这些事,高考完了再说。


    早就成年了。


    李霹雳在心底嘀咕一句。


    她是正月里的生日,早在寒假时就满十八了,梁政和她同一天生日,非常巧。


    两家大人也是在医院待产时认识的,越聊越投契,李霹雳妈妈和梁政的妈妈还结拜为干姐妹,认了彼此的孩子为干儿子和干闺女,后来买房子还搬到了一起。


    李霹雳从读幼儿园起就和梁政一个年级一个班,梁政小时候聪明,班主任建议他跳级,干妈还不同意呢,就为了让儿子继续和小霹雳一个班,方便照顾她,这也导致了李霹雳十二年读书生涯都被梁政死死压制的局面。


    干妈还说,他们出生那天,两个眼睛还睁不开的小孩,居然在襁褓里对着彼此咧嘴笑,逗乐了一帮大人,当场就定下了娃娃亲……


    不行不行,别想了,娃娃亲什么的,实在是封建残余。


    李霹雳用手背碰碰脸,奇怪,自己的脸怎么也烫起来了,一定是太阳出来了,太热了!


    她将冲锋衣外套脱下来,甩给梁政。


    “不冷了?”梁政问。


    “热!”李霹雳扇着风说。


    梁政便将冲锋衣对折了一下,搭在胳膊上,他穿着一件白色圆领短袖T恤,露在外面的皮肤比牛奶还白,因为太白,手臂上淡蓝色的青筋就很明显,一条条地凸起来,看着格外有力量感。


    梁政的手也生得十分好看,不比网上那些手模的图片差,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成月牙形,显得很干净。


    李霹雳最爱盯着他的手看,有时候还会看走神。


    “怎么了?”梁政问她。


    “把你的手借我玩。”


    梁政想也不想,将右手递给她。


    展览八点半才正式放人进入,每次只容纳两百人,他们五点就起床,搭地铁过来排队,现在是七点二十分,午门前乌泱泱的全是人头,队伍排了老长,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怕排了上千人。


    李霹雳无聊,便捏着梁政的手玩,按他虎口处那个窝,又扮演神医给他把脉,神叨叨地说他怀胎几月了,怀的是男是女。


    梁政也不嫌烦,配合着她玩。


    后面一个女生听见他们的对话,实在是太有趣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两双眼睛回头朝她看过来。


    女生大窘,忙摆手道:“不好意思,我就是听你们说话,太有意思了……不是故意笑的。”


    李霹雳笑着说:“没事儿,姐姐,你是自己带的凳子吗?”


    女生坐在一张折叠椅上,说:“是啊,我男朋友带的,不然一站站几个小时,太受罪了,你要坐吗?”


    “啊?可以吗?”


    李霹雳受宠若惊,她站了两个小时,腿都快断了。


    她吃惊的时候眼睛睁得圆圆的,皮肤白皙清透,脸颊上还有婴儿肥,十足的青春朝气。


    女生都要被她可爱晕了,点点头说:“当然可以啦。”


    说着就要起身,将椅子让给她坐。


    李霹雳连声阻止:“不用不用,姐姐你不用起来,我只坐一点边边就可以了。”


    她人小身子瘦,确实不大占地方,两个女生就这么挤在一张椅子上,热络地攀谈起来。


    李霹雳知道了女生的名字,叫盛楠,是北大的学生,这次和男朋友来故宫看书画展。


    “你男朋友呢?”李霹雳问她。


    “他去给我买吃的了,我有点饿。”盛楠说。


    李霹雳一听她饿,急忙让梁政蹲下来,从他背的包里掏零食,然后全部拿给盛楠吃。


    盛楠接了满手吃的,忙喊:“够了够了,我拿不下了。”


    李霹雳这才停下她热情的投食行为,梁政从背包里掏出包湿纸巾,抽出纸巾给她擦手。


    她吃完了车轮饼没洗手,一手的油,还沾了不少在他的手上,他先将李霹雳的手指一根根擦干净了,才动手擦自己的。


    男生单膝跪在地上,垂着眼给李霹雳擦手的神态特别专注认真,盛楠忍不住问:“你们是情侣吗?”


    李霹雳一愣:“啊?”


    梁政又脸红了。


    盛楠要尴尬死了,赶紧问:“我是不是误会了?”


    可看着不像啊,他们看上去……不就是情侣们的日常相处模式吗?


    李霹雳拍着大腿狂笑,说:“你太看得起他了,他能找到像我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吗?”


    她的笑声太有感染力了,驱散了盛楠心中的窘迫,跟着她一起笑起来。


    “你们还是高中生吗?”


    其实早在李霹雳直播时,盛楠就注意到他们了,虽然在场直播的人有许多,但这两个人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一个元气可爱,一个高大俊朗,即使在人群中也很耀眼,跟明星似的,她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北影的学生。


    李霹雳说:“是啊,高三了。”


    盛楠惊讶:“那岂不是后天就高考?”


    “对。”


    “那今天还出来排队看展?”


    “没办法嘛,”李霹雳拽着梁政胳膊上的冲锋衣,百无聊赖地摇来摇去,“这个人想看《汴京风貌图》,说什么机会难得,错过一次就再难看到了,我只好舍命陪君子啦。”


    盛楠笑着说:“我们也是来看这个的,我男朋友是梁泓的忠实粉丝,每次只要有他的展出,请假都要去看。”


    李霹雳听了,睁大眼睛,跟找到了同道中人似的:“梁政也是!说他是梁泓的粉丝都说轻了,他简直把梁泓当祖师爷看!每次考试前都要拜拜的那种!”


    盛楠侧头问:“你们是艺术生吗?”


    她之前听她直播的时候,听到了一点。


    李霹雳点头:“是啊,他学国画,我学民乐的,琵琶。”


    “那很不错啊。”盛楠笑着夸奖。


    李霹雳摸着鼻尖嘿嘿笑:“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二人又头碰头地加了微信,李霹雳还将她在b站一曲《十面埋伏》的封神视频给盛楠看了,惹得盛楠瞪眼直呼:“你这手开过光吧?还是开了二倍速?怎么残影都弹出来了?”


    李霹雳谦虚答:“无他,唯手熟尔。”


    一旁的梁政忍不住发出一声低笑。


    李霹雳听见了,一眼瞪过来:“笑什么笑?我说的不对么?”


    梁政立即正色:“很对。”


    盛楠打开哔哩哔哩:“我得关注你一个。”


    李霹雳探头看过来:“行,我看看你ID叫什么,下次来我直播间,可以点歌,我给你暗箱操作,什么都可以,上次我还弹了首《好汉歌》。”


    说着还哼起来了:“路见不平一声吼哇!”


    盛楠接:“该出手时就出手!”


    李霹雳:“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盛楠:“参北斗哇!”


    李霹雳顿住了,问:“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生死之交一碗酒。”梁政冷不丁地提醒。


    “哦哦,对对对,”李霹雳继续唱,“说走咱就走哇!”


    盛楠接:“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正唱到“风风火火闯九州”这一句的时候,盛楠的男朋友来了。


    出乎李霹雳意料的是,那竟然是个头束脏辫、满身肌肉、左胳膊上还文着刺青的一米八壮汉。


    李霹雳眼珠子都险些掉出来了,盛楠看上去这么文静温柔,她还以为她的男朋友是个戴金丝边眼镜的大学霸呢,不是说隔壁清华的么?


    这大哥一出场,她好像一夜梦回90年代的香港片,就是两排小弟鞠躬齐声喊“大哥好”的那种。


    李霹雳都怀疑他随时能从包里掏出把西瓜刀来,振臂一呼,弟兄们,我们今天去哪里砍哪个扑街。


    大哥……不是,盛楠男朋友没从包里掏出刀,倒是拿了些买来的热狗肠、章鱼小丸子和关东煮,知道李霹雳和梁政是盛楠刚交的朋友后,还热情招呼他俩一起吃,生怕李霹雳不好意思,特意拿了串鱼豆腐给她。


    “别客气!吃!”


    李霹雳感动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这就是大哥的气场么?


    “谢谢大哥!”


    “哈哈哈哈!不要这么客气!我叫陈彪。”盛楠男朋友笑声雄浑。


    “彪哥好!”李霹雳二话不说给自己认了个哥。


    “哈哈哈哈哈,你这姑娘,可逗。”


    彪哥又塞了一串海带结给她,抬眼看向梁政,“这你对象是吧?”


    “……”


    “他不是,”盛楠又脸红了,尴尬地扯男友衣服,“你别乱说话了。”


    彪哥根本不当回事:“不是就不是呗,迟早是,你扒拉我干啥?来!小伙子,吃串福袋,个头倒挺高的,就是不太扎实,要多吃点肉啊!看,跟哥一样!”


    彪哥曲起胳膊,特意给梁政显示他发达的肱二头肌。


    梁政:“……”


    “瞅你这瘦的,禁不住我呼一巴掌吧?”


    彪哥说着,举起他那蒲扇似的大掌,预备一掌拍在梁政肩上。


    正在吃章鱼小丸子的李霹雳见了,急忙将丸子咽了,冲过去护在梁政身前,喊道:“好汉住手!彪哥,梁政他不扛揍,你揍我吧,我经揍!”


    梁政:“……………”


    彪哥要笑断气了。


    他一笑起来,跟姚明那张著名表情包神似,满脸包子褶,憨憨的,再也没有之前的大哥气场,李霹雳对他的敬意顿时直线下降。


    四人又聊了会儿天,李霹雳这才知道彪哥真的是清华的,而不是在蓝翔毕业班进修过,他是清华美院的美术生,学雕塑的,难怪一身流浪艺术家的气质这么浑厚。


    这下总算是专业对口了,梁政恰好也是学中国画的,两人又都崇拜梁泓,共同话题很多。


    梁政性格内向,出门在外很少跟陌生人说话,方才李霹雳跟盛楠打得火热,他也只是默默在一旁听,不太插话,但架不住彪哥这人健谈,他老家东北那旮旯的,不管什么都能唠上两句,何况是专业性问题。


    两人很快针对梁泓和他的唯一传世作品《汴京风貌图》交流了起来,当然大多是彪哥在说,梁政倾听,不过他偶尔也会发表自己的一两句见解。


    李霹雳对这些不感兴趣,只与盛楠说话,两个女生互相安利起美妆用品和最近追的剧来。


    八点半,展厅入口开始检票了。


    盛楠和彪哥不幸分到了下一组,李霹雳这才和他们告别,临走前盛楠还祝了她和梁政高考大捷。


    “你不是社恐吗?”


    他们走后,李霹雳转头问梁政:“刚刚还跟彪哥说那么多话。”


    梁政咳一声,嗓音有些哑,无奈道:“他太能说了。”


    “哈哈哈,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差点冲上去喊大哥。”


    李霹雳将瓶盖拧开,水递给他,“喝点水,润润嗓子。”


    梁政喝了几口,把水瓶还给她,薄唇上泛着一片水光。


    李霹雳顺手将瓶盖旋上,一面说:“其实跟陌生人交谈,也没那么困难吧,你多尝试几次就好了,干妈总是说你性子太闷了,你得多跟我学学。”


    梁政抿抿唇,说:“可我还是只想和你说话。”


    李霹雳眉眼弯弯,将水瓶塞他手里,挽他的胳膊:“走啦!呆子!别挡住后面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今生(二)


    展厅就在武英殿, 这次的文化特展是为了纪念故宫博物院建院90周年而推出的,展期时长两个月,将有300件绝世珍品与世人见面。


    今天武英殿的展出是首展, 除去千古第一画《汴京风貌图》外, 还有韩滉的《五牛图》, 以及东晋王珣的《伯远帖》。


    梁政是专门奔着梁泓作品来的, 当然只去看《汴京风貌图》。


    因为古书画的修复和保存都十分不易,所以故宫顶级书画文物一般三到五年才会展览一次,这是《汴京风貌图》十年来首次全卷展出,上一次还是在故宫博物院的80周年庆典上, 此后只在香港和日本部分展出过一次, 还是电子动态图, 所以这次能亲眼观摩真品,机会分外难得。


    长达五十厘米的玻璃展柜前, 现已排了一条长龙似的队伍,不少人趴在展柜上一厘米一厘米地细品,旁边的工作人员在不停催促, 每个人只能看十到十五分钟, 队伍缓缓地向前移动着。


    故宫内能租借自动讲解的电子语音设备, 也有志愿者开展专题讲解, 展柜上配置了二维码, 只要扫一下,就能了解展品幕后的故事、创作者的生平。


    梁政对梁泓的生平如数家珍, 对《汴京风貌图》的了解更是不逊于鉴藏名家, 他们压根没有租借讲解设备的必要, 李霹雳只需听他说就可以了。


    因为怕打扰到其他人, 梁政只能紧紧挨着李霹雳, 低头在她耳边讲解。


    他的音色低沉、柔和,灼热气息拍打在李霹雳的耳畔,不一会儿就令她红了耳朵,目光不自在地扫着展柜里的古画,借此转移注意力。


    梁政跟她解说着画卷的内容。


    《汴京风貌图》的细节非常丰富,画中人物多达八百个,据说无人数得清,每一个小场景都生动异常,人物的神态、动作栩栩如生,让人一秒穿越回那个11世纪的繁华汴梁。


    所以历史书上说,《汴京风貌图》是图画版的《陈史》,它是那个反映那个时代汴京人民日常生活和经济文化水平的最真实写照。


    梁政还说,《汴京风貌图》有一段颠沛流离的历史,自陈以来,历经元、明、清三朝,画作几经辗转,蒙古高官、文人雅士、商贾巨绅、明代权宦、满清帝王都曾是它的主人,又经过历代中介人的掉包、转卖、以及盗割之后,画作长度已经只有528厘米,无人知晓原作尺寸,但一定不止这么长,因为丝绢边缘有明显的残缺,显然被人割去过一部分,而且画上也未曾有作画者的亲手署名以及题跋。


    李霹雳听到这里,忍不住问:“没有署名,那怎么知道这画就是梁泓画的?”


    “看这里,”梁政指着画卷上一处说,“‘梁泓,字元敬,扬州人也,幼颖悟,少有大名,丁亥年画科进士,作《汴京风貌图》一幅,为帝所重’。这是陆徵的题跋,他是元代高官,金元时代距离陈最近,他说《汴京风貌图》是梁泓所作,应该就是真的。”


    李霹雳成绩虽然不好,但也不是个历史白痴,便问:“可是元朝之前,不是还有个南陈吗?那时候画去哪儿了?”


    梁政遗憾地摇头:“没有人知道。《汴京风貌图》在南北陈两代的下落一直不明,就算有人收藏,恐怕也不敢说出来的。”


    “为什么?”李霹雳忽然就产生了兴趣。


    “因为梁泓得罪了世宗……”


    “啊,”李霹雳恍然大悟,“就是那个喜欢跟着道士炼丹,最后吃丹把自己吃死了的皇帝是吧?”


    “……”


    别看李霹雳历史学得不怎么样,倒是对这些野史逸闻特别感兴趣,只可惜高考也不考这些,不然就不用绞尽脑汁地抓着她补课了。


    梁政笑了笑,怕她被后面的游客挤到,便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右手揽着她的肩,将她半搂在怀,继续说:“是他。梁泓后来被世宗贬了三次,一次比一次远,最后被贬到了海南,他的画作全部被烧光,只剩下《汴京风貌图》流传于世。”


    “好惨啊,”李霹雳悻悻地摸摸鼻子,“这个人肯定特别不会做人,才惹得皇帝那么生气。”


    梁政的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李霹雳与他从出生起就认识,什么小动作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你想说什么?”


    “其实……”


    梁政低头附在她耳旁,小声说:“据说梁泓不止有《汴京风貌图》这一幅作品,我之前逛论坛,看见有人说,梁泓在广东的墓被盗墓贼偷掘了,从墓室里盗出了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宫廷仕女,有鉴藏家说,那是大陈皇后才能穿戴的服制……”


    李霹雳眼睛瞪得溜圆:“我去,梁泓够牛的啊,看上了皇帝老婆?”


    这种天雷滚滚的后宫狗血八卦她最爱听了。


    “是那个薛太后吗?”


    李霹雳知道这个人,完全是因为最近芒果台正在热播的一部大女主剧,讲述薛氏从宰相之女到摄政太后,垂帘听政二十余年的波澜壮阔的人生。


    梁政摇头:“不是,应该是世宗的元配皇后。”


    “哦,那个废后啊。”


    这个女人李霹雳也知道,因为她在电视剧里也出现过,就是一个十八线女配,还没熬过前十集就领盒饭了。


    她唏嘘感慨:“难怪皇帝要把梁泓贬去那么远的地方呢,敢觊觎老板老婆,不要命啦。”


    梁政忍俊不禁,他知道李霹雳就喜欢听这类故事,只能强调:“这都是野史,信不得真的,你随便听听就行了。”


    李霹雳在他怀里点头,又问:“那幅画呢?”


    “应该被哪位收藏家买走了。”梁政说。


    “扒人坟墓,挺缺德的。”过了半天,李霹雳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梁政:“嗯。”


    二人随着人流走,梁政隔着玻璃,看得很认真,细碎的刘海在前额飘来荡去,显得他肤色白皙,鼻梁高挺,嘴唇温润,侧脸就如绵亘起伏的山岭。


    李霹雳突然想起直播时弹幕里闪过的一句话:好想在政政的鼻梁上滑滑梯。


    政政确实是很正啊,李霹雳心想。


    其实从小一起长大的话,是很难对彼此的长相建立起一个直观认识的,李霹雳看着梁政的脸长大,并没有“他帅不帅”的那种想法,直到小学六年级起,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女生给梁政送情书,有些人甚至送到了她这里,她才慢慢反应过来,啊,梁政确实挺受女生欢迎的。


    这个事实令李霹雳产生了危机感,心里很不舒服,她不喜欢那些女生看梁政的眼神,也不喜欢别人找她帮忙,让她送情书,甚至有次为了这事,和梁政发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脾气,之后好几天没理他,都是自己一个人上下学。


    妈妈问她:“政政又哪里惹到你了,怎么不理他了?”


    李霹雳没好气地说:“他哪里都惹到我了。”


    虽然是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的,但李妈妈每次都发自内心地感叹,自家闺女这脾气实在太烂了,世上也就只有梁政忍得了她。


    李妈妈好声好气地劝她:“宝宝,你的脾气也多少收敛一点,政政就不可怜吗?每天都来家里等你上学,你要么一个人在前面走不理他,要么坐你爸爸的车去学校,你回头看看,政政都快哭出来了,你怎么舍得的哟?”


    李霹雳在玄关换鞋,闻言翻个大白眼,说:“多得是想和他一起上学的人,不差我一个。”


    李妈妈一愣,顿时明白了,哭笑不得:“原来是吃醋了呀,宝宝,你这占有欲是真的重……”


    “走了!”


    李霹雳不想再听老妈啰嗦,把门一摔上学去了。


    刚一出门,就碰见了在门口等她的梁政,她眼神都没给他一个,直接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


    身后响起脚步声,是梁政跟了上来,但他不会超过她,也不与她并肩,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不远处。


    李霹雳鬼使神差地想到妈妈那句话:你回头看看,政政都快哭出来了。


    什么啊?


    要不要那么夸张?


    李霹雳忍不住借着小区花坛的遮掩,悄悄向后瞥了一眼,却正好与梁政的视线撞上。


    他没哭,但神情看上去也不像是开心就是了,而是有点淡淡的茫然,仿佛搞不懂她为什么突然就不理他了。


    李霹雳心脏一揪,不知为什么,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


    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身后也是默默地跟着一个人,从不上前打扰,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停下来。


    梁政犹豫几秒,最终还是走上前来,问她:“宝宝,吃甜甜圈么?”


    他的眼神小心翼翼,生怕被她拒绝。


    李霹雳突然就觉得自己挺不是人的,伸出手说:“吃。”


    然后她发现,梁政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这之后不知怎么传的,两家大人都知道了她因为吃醋不搭理梁政的事,每次聚餐都要拿这件事打趣李霹雳,弄得她不胜其烦。


    梁政再也不收情书了,跟学校里的其他女生保持适当距离,只跟李霹雳说话,他漫长又单调的青春期里,真正留下的女生,只有李霹雳一个人而已。


    而李霹雳自己呢,仔细想一想的话,她身边好像也只有梁政一个男生啊。


    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将其他男生跟梁政作对比,最后发现一个也比不上。


    学校里那些男孩子,没有梁政长得帅,也没有他讲卫生,梁政还会书法,会画画,成绩又好,除了运动不太擅长外,他简直十项全能,所以她的青春期,似乎也是围绕着梁政转的。


    就比如她其实并不了解书画鉴定,也对这些不感兴趣,乍一眼看到《汴京风貌图》,充其量只是心底感慨一声,哇,这画好长,哇,画上人好多而已,根本不懂什么散点透视法,什么绢本设色,什么工笔,一向爱睡懒觉的她,之所以愿意起这么大早,排队排上这么久,只为看个十五分钟,都是因为梁政喜欢而已。


    梁政痴迷于笔墨丹青时,是他最富魅力的时刻,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宝宝?”修长的手指在她眼前晃动。


    “啊?”李霹雳回过神。


    “是不是饿了?”梁政担忧地看着她。


    李霹雳按按肚皮,说:“有点。”


    梁政看了下前面的队伍,“很快就看完了。”


    “嗯。”


    李霹雳低头去看画,突然瞄到一个很有趣的地方,立刻去扯梁政的T恤下摆:“你看你看,这两个人……”


    梁政顺着她指尖的方向去看,那已经是画卷的尾部,画上内容是街角一家露天面摊,有一男一女正坐在木桌边。女子头梳双鬟,埋头吃面,男子通身作文士打扮,应当是个官员,他没有吃面,只是低头看着女子吃。


    “他们肯定是一对情侣。”李霹雳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为什么?”


    “你看啊,那个男的看女的吃面,眼神好深情好温柔,不是情侣是什么?”


    梁泓的笔法虽然细腻入微,但也不至于细致到眼神都能画出来的程度。


    梁政听了,摇头失笑:“宝宝,你又在胡乱杜撰了。”


    “不信就算了。”


    李霹雳捂着肚子,说:“我想吃面了。”


    “……”


    “去吃炸酱面可以吗?”梁政问。


    “好!”


    人流散去,紫禁城的天空辽阔高远,碧蓝如洗,六月的阳光洒落肩头,李霹雳平伸着胳膊,贴着地砖缝隙走直线,梁政亦步亦趋地护在她身后,忽然喊她乳名:“宝宝。”


    “嗯?”


    “等高考完后,我们……”


    李霹雳的心顿时狂跳起来,结果左脚绊到右脚,身子一偏,幸好梁政及时接住了她。


    “没事吧?扭到脚了吗?”他蹲下去,要去察看她的脚踝。


    “我没事!”


    李霹雳将他扯起来:“你刚刚想说什么?”


    梁政呆呆的,显然自己也忘了。


    李霹雳提醒他:“你说等我们高考完了,之后怎么?”


    他这才想起来:“哦,高考结束后,我们去海南玩吧,你不是想看海么?”


    “……”


    李霹雳脸黑了,撇下他就朝前走。


    梁政慌慌张张地追上来:“宝宝,怎么了?”


    “没怎么!”


    “你生气了?”


    “没有!”


    “是不是饿了?”


    “不是!”李霹雳堵着耳朵,越走越快,“你别跟我说话了!”


    “我背你吧,”梁政说,“脚疼不疼?”


    李霹雳这才停下:“转过去。”


    梁政老实地转过去,她助跑几步,骑上他的背,梁政的双手自动勾住她的腿窝,背着她走。


    李霹雳将他的头发揉成各种造型,又对着太阳做手影戏,这样地上梁政的影子头上就多了两个兔耳朵。


    玩着玩着,她突然就不生气了,反正梁政迟早是她的,只是,不知道他打不打得过哥哥呢?


    李霹雳长得漂亮,从小给她送情书的男孩子不少,可她一次早恋都没谈过,因为她哥哥是当兵的,追求者们在哥哥的拳头威胁下全跑光了。


    梁政这么弱,恐怕禁不起她哥一拳揍吧。


    “政政。”


    “嗯?”


    “这个暑假,你去学跆拳道吧?”李霹雳忽然说。


    背着她的少年偏过头,出众的眉眼笼罩在晨曦中,一如既往的,对她心血来潮时提出的所有无理要求,他有且只有一个回答——


    “好。”-


    列位看官,在下有故事一则,朝代年纪不可考,地舆邦国也无须计较,只供诸君闲暇之余一乐,若有兴致,且听在下慢慢道来:


    话说不知何年何月何日,阴司黄泉有一红衣女鬼至阎罗殿,待阎罗王取出生前功德簿,细细察勘,不由得眉心紧锁。


    原来,这红衣女本该只有二十六载阳寿,魂断香消那日,恰逢阎王小舅娶妻,地府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城隍判官等一干办事前去赴宴,因席上贪杯,醉了一时半刻,红衣女的魂魄无人去勾,竟在阳间逗留了三年。


    此番差错,自然是地府的严重失误,那红衣女鬼伶俐狡诈得很,竟瞧出了阎罗王肚肠里的心虚,将此事借题发挥,大闹阎罗殿。


    阎罗王生怕她闹去天庭,自己脱不了罪,便只能好言好语哄着,将她当祖宗姑奶奶地供着,又命底下小鬼取来命簿,许诺定让她来世投个好胎。


    红衣女鬼这也不行,那也不好,就是不肯去投胎,众小鬼无可奈何,问到阎罗座前,阎罗王大手一挥,只给了四字指示——


    “且随她去。”


    红衣女鬼就这么名正言顺地在地府里住着,成了地狱十八层都有名的羁留客。


    日复一日,地府中小鬼都识得了她,唤她一声“红姑”。


    孟婆也和她相熟,她闲来无事时,便去帮孟婆熬汤,她熬的汤恶臭四溢,比泔水难喝百倍,偏那红衣女鬼性子顽劣,最喜坐在奈何桥头,逼迫众鬼喝她熬的汤,再打趣上几句,久而久之,恶名远播阴阳两界,众鬼避之唯恐不及。


    又过了寥寥数年,有一青衣男子撑伞而至。


    他身着长衫,袖间绣着竹叶纹饰,伞面亦绘有水墨竹枝,面若冠玉,俊雅至极,瞧得一干女鬼口水流了三千尺。


    有女鬼不忍他被红姑折磨,便好心提醒:“公子若上了轮回道,有人问你,‘是要喝孟婆汤,还是要喝红姑汤’,公子定要回答‘红姑汤’,可别答错了。”


    青衣男子嗓音温润,问:“为何?”


    女鬼道:“因为那孟婆汤是红姑熬的,难喝至极,喝了只怕下辈子不是投胎成傻子,便是天残,而红姑汤才是孟婆熬的,是地府最正宗的孟婆汤。”


    青衣男子便点点头,又问:“敢问姑娘,红姑在何处?”


    此女鬼芳龄已满二百来岁,乍然被他称一声“姑娘”,老脸红了又红,羞羞答答朝前方一指:“奈何桥头,三生石畔,那位红衣女便是。”


    青衣男子顺过去一望,伞面抬起几分,露出一方上扬的唇。


    “多谢,我正要往此处去。”


    奈何桥头,三生石畔,曼珠沙华灼灼似火,摇曳生姿。


    红衣女鬼见了撑伞的青衣男子,忽地扔了手中的大铁勺,啊啊叫着冲过来,跳进那青衣男子的怀里,看得众鬼目瞪口呆。


    “梁元敬!你也太能活了!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好久!”


    红衣女鬼大力捶打男子的双肩,咬牙切齿地喊道。


    青衣男子一手撑着伞,一手托着怀里的女鬼,微微垂眼,眸色认真且温柔,一如往昔初见时。


    他温声说:“娘子,久等了。”


    ——《番外篇·今生》终


    作者有话说:


    注:


    梁泓逝世后,弟子依照他生前遗言,将他与阿宝的骨灰合葬,墓室中陪葬品寥寥无几,唯有一幅美人图,一把旧琵琶而已。


    时移世易,琵琶早就腐朽成泥,画卷也残破不堪,颜料剥落,最后被盗墓贼掘走,不知所踪。


    高考结束后,李霹雳和梁政去三亚看了海,那个夏天,他们在一起了。


    另:


    明天有三章薛蘅的番外,知道大家都不喜欢她,但还是建议看一看,会交代正文里没写的一些人的结局,以及前面埋得很深的一个伏笔。


    展览的部分信息,来源于《清明上河图》在故宫建院九十周年的石渠宝笈文化特展,顶级珍贵书画文物一般只在春秋两季展出,这里为了情节发展设定在了六月,特此说明一下。


    第63章 蘅芜(一)


    她从小便知道, 自己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


    她出身太原薛氏,自唐末五代来便是高门大族,祖父是开国元勋, 打太.祖皇帝问鼎天下起就追随于他, 驰骋疆场数十年, 平二李, 吞荆湖,攻后蜀,灭南唐,立下赫赫战功, 被封肃国公, 官至枢密使。


    她上面还有两个姊姊, 但她是父亲唯一的嫡女,昔年祖父还在世时, 常将她抱在膝头,开玩笑地喊她小皇后。


    其时国朝天子迎娶将门之女已成定例,太.祖的三位皇后均出身将门, 祖上都是五代起家的将领, 太宗同是如此。


    薛氏满门勋贵, 朝中诸将莫能与之比, 来日必出一位金尊玉贵的皇后。


    她的闺名便由祖父亲自所取, “蘅”——香草之意,寄托了祖父对她的美好期望, 希望她品格娴雅, 举止端方, 将来做个贤内助, 辅佐天子治理后宫, 成为一代贤后,流芳百世。


    因为祖父的期许,她自幼便在母亲的教导下,跟随教养嬷嬷学习宫中礼仪,一举一动皆有严格的法度,不可出差错。


    家中姊妹在花苑里和小丫头们打秋千、放风筝时,她只能腰背挺直地坐在房中,研习琴棋书画,针黹女红。倘若她的注意力偶尔被窗外的嬉笑声勾走,手背上便会蓦地一痛,那是嬷嬷用戒尺打在了她的手上。


    “勿听勿视,集中精神!”嬷嬷板着脸训斥她。


    “是。”


    她收回视线,小孩手背嫩,被打之后,麻痒如万千蚂蚁啃噬,早已蔓延开一片红肿,她却习以为常,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提笔练字。


    这日过后,嬷嬷便去找了母亲。


    从此后苑再也无人来荡秋千了,也没有小丫头们的笑闹声顺着窗格爬进来,勾走她的心神。她的小院安静异常,府中丫鬟经过她的窗下时,都要特意放轻脚步,唯恐惊扰到她。


    二姐生性.爱玩好动,却因为她被拘在房中,不能出来玩,因此恨透了她,偷偷给她找过几次麻烦,都是一些小伎俩,比如往她的被子里扔虫,或将她刚抄好的字用墨泼湿。


    她每次都视若无睹,默默忍耐,只在一次父亲来考校她的功课时,特意引他走入绣房,恰好撞见二姐举着金剪子,正要划破她的刺绣。


    父亲勃然大怒,当场甩了二姐重重一记耳光,将她抽得脸颊肿起老高,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她在父亲身后垂眼站着,一副什么也不知情的乖顺模样,只在二姐被下人拉出去时,才抬起脸,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二姐最终被父亲打发去乡下的庄子禁足,她继续在与世隔绝的小院里学习。


    院落里的积雪落了又融,融了又落,刹那芳华弹指而逝,那个坐在案前,会被窗外笑声吸引走视线的小女孩终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温婉娴雅,进退有度,乃闺门之仪范”的薛家三娘子。


    十三岁那年,大姐出嫁了。


    男方远在饶州,是淮安侯府的二公子,这是父亲为她择定的婚事,在此之前,大姐从未与未来夫婿见过面。


    成亲礼很热闹,她混在前来观礼的宾客中,看着大姐蒙着红罗盖头,在喜娘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上了花轿,嫁给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男子。


    满眼都是喜庆的红,入耳皆是恭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吉利话,鞭炮和鼓乐声中,她却忽然陷入了一阵恍惚之中,仿佛看到了来日自己出嫁的场面。


    薛家的女儿,脚下走的貌似是鲜花着锦的坦途,实则是在为父兄的仕途铺平道路,这是她们生来便肩负的使命。


    不,还是不同的。


    大姐不知道她即将要嫁给何人,她却知道,她会嫁给太子,她是日后国朝的皇后。


    大姐出嫁后,乡下的二姐被接回了东京,她也要谈婚论嫁了。


    在父亲为了她的婚事焦头烂额之时,二姐却早与一名外男私定终身,对方是神卫右厢禁军的一名军校,在京师众多家世优越的儿郎中,地位寒微到连别人靴底的尘泥都不如,绝无可能攀附得起薛氏这样的高门望族。


    阖府中,她最先发现二姐的私情。


    那实在是太显而易见了,二姐的贴身侍女总是行迹鬼祟,偷溜出府去给她的情郎传递消息,像生怕别人不知道。


    有一回夜里,她从母亲那里回来,途径后苑时,还意外撞见那名军校翻墙进来,与二姐私下相会。


    二人躲在假山石的阴影中,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双唇急切地索取着,谁也未发现角落里的她。


    她轻轻地咳了一声,惊动了那对野鸳鸯。


    军校吓得翻墙而逃,二姐衣衫凌乱,鬓发松散,双颊红似血,见到她,又迅速失血变得苍白,恶狠狠地威胁她,若有旁人知道这件事,她定会杀了她。


    她并不会被这样色厉内荏的话吓到,只袖着双手,眼珠平静地盯着二姐,似阐述一件事实地道:“爹爹知道会打死你。”


    二姐咬住下唇,一层泪水渐渐漫上来。


    “打死便打死,若要让我像大姐那样,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我宁愿被他打死!”


    她没有说话。


    这夜的事,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但此事几乎不可能瞒住,因为二姐的肚子一日日鼓了起来。


    父亲发了有史以来最可怖的一通火气,亲自拿了马鞭,冲进二姐的院子,将她抽得衣不蔽体,浑身是血,可无论他怎么骂,怎么打,旁人怎么劝,二姐对于奸夫是谁,始终闭口不言。


    她仿照二姐的笔迹,悄悄命侍女给军校送去一封信。


    她在赌,赌二姐有没有看错人,也赌这世间究竟有没有真心。若那军校收了信,畏惧国公府权势而连夜出逃,那便是二姐识错了人,她会去劝她迷途知返。


    最终,是她赌错了。


    那名军校当日便找上了门,肉袒负荆,跪在薛府门外,求娶二姐。


    结果可想而知,父亲险些拔出剑杀了他,幸被人拦住,最终只是打了他八十脊杖,将他扔进马圈里等死。


    她去探望养伤的二姐,她背上全是鞭子抽出来的伤痕,只能趴在榻上,脸颊处顶起来两个包,是在吃糖。


    “玫瑰粽子糖。”


    二姐打开纸包,给她看里面色泽瑰丽的糖,“他知道我爱吃,特意带过来送给我。”


    她垂眸看着那糖,知道这是市井小贩卖的糖,价格低廉,制作粗糙,因颜色艳丽,她上街时曾注意过,母亲从不允许她吃这类东西,二姐是国公府的姑娘,自小锦衣玉食,可她却含着糖,脸上透着难以言喻的幸福。


    她不理解。


    二姐看出了她的困惑,笑问:“有人特意为你买过糖么?”


    “嬢嬢说,糖吃多了会坏牙。”她一板一眼地回答。


    二姐唇角勾起,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对她说:“三姐,你这辈子,日后或许会位至皇后,成为国朝最尊贵体面的女子,但你一定不会过得有我幸福。”


    她依然没有说话。


    翌日,伤得连床都下不了的二姐不知去向,与她一同消失的,还有马圈里那位军校。


    他们私奔了。


    父亲气得大病一场,将二姐的生母逐出府,宣布二姐从此迁出族谱,不再认她这个女儿。


    母亲得知了她派人私下联系军校的事,将她狠狠责骂了一通,罚她跪在院中抄书百卷,闭门自省。


    时光便在日复一日的抄书中流逝,渐渐的,她及笄了,也到了可以议亲事的年纪。


    当朝太子与她相差十八岁,早已娶了太子妃,但母亲还是带着她参加各式各样的宴会。


    她也曾隔得远远地,见过太子几面,只可惜他从未注意过她。


    太宗育子异常严厉,太子时任开封府尹,政事繁忙,稍微有哪处做得不对,便会被太宗当着众臣的面毫不留情地责骂,即使偶尔应邀赴宴出席,也甚少有开怀的时刻,总是眉心紧锁,一副满腹愁绪的样子。


    众皇子中,倒是宣王殿下格外引人注目一些。


    他容貌俊美无俦,品性疏朗温煦,又素来怜香惜玉,常着一袭月白长袍,腰间别一管短笛,无论是联诗或是作词,弈棋还是丹青,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时常引来席上众人的赞叹不绝。


    比起苦大仇深的太子来,他倒是更像闺阁女子梦中期待的那类良人。


    只可惜,他此生注定与帝位无缘,也与她无缘。


    谁知世上的事偏是那么巧,祐安七年,太子疯魔,靖王暴毙,那个几乎不可能成为九五之尊的人,偏偏成了最后的赢家。


    七月,宣王生辰,她随母亲前去庆生。


    眼下还处在靖王丧期,京师士庶百姓家中都不可有大型宴席,太宗却特许宣王操办生辰宴,这无疑代表了政治上的一个风向,说明今上欲立三殿下为储君一事,多半不是朝中大臣捕风捉影,而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宴席上,侍女不慎弄污了她的衣裙,她前去王府厢房更衣,出来时,已不见了侍女的身影,无人替她带路,她最终迷失在宣王府的后花园里。


    她站在树下,想起母亲平日的严厉,害怕得哭起来。


    薛三娘子这一年才十六岁,远没练就出日后一番不动声色的本领,这时她还是个因为找不到路,担心不能及时返回到宴席上,会被嬢嬢责骂而吓得掉眼泪的小姑娘。


    “你哭什么?”


    层层叠叠掩映的绿叶间,忽然探出一张年轻姑娘的脸,将她吓得不轻,打了个哭嗝。


    她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树上的人,忘了说话。


    这是薛蘅第一次见到李婉,这个场面,她后来记了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宋人习惯以排名称呼兄弟姊妹,譬如宋高宗在皇子中行九,他的哥哥和姐姐也是喊他“九哥”,所以这里薛蘅的姐姐喊她“三姐”不是笔误。


    第64章 蘅芜(二)


    出嫁那日, 薛蘅在喜房中枯坐了一夜。


    待红烛燃尽,烛泪积满烛台,那位本该揭下她盖头的夫婿, 始终未曾出现。


    侍女抱琴特意替她打探来消息, 得知宣王殿下昨晚是去了那位的院里, 那位还不许殿下进, 他在院中站了半夜,才被人偷偷放进去。


    “殿下如此偏爱李氏,连您的洞房花烛夜都……娘子,您这日子今后可怎么过呢?”


    抱琴心疼她, 难过地流下泪来。


    她对着菱花镜描完最后一笔眉, 淡淡道:“能如何过呢?就这么过。”


    婚后三日, 她都没有见到赵從一面,直到回门那天, 在马车上,她才真正与自己名义上的丈夫见到了面。


    “管好你的婢女。”


    他远远地坐着,手中拿小刀削着一块木头, 应当是要送给李氏的小玩意儿, 他刻得十分认真, 头也不抬地警告她:“若再教本王得知, 你手下的人探头探脑地靠近婉娘的院子, 打听她的消息,便别怪我将她发卖了。”


    她一怔, 许久才垂下头, 低眉顺目答:“是。”


    回门宴上, 赵從表现得很得体, 给她夹菜倒酒, 低头在她耳边温声私语,看上去就像个温柔体贴的新婚夫君。


    她也配合他的表演,装出一副不胜娇羞的新嫁娘模样,喜得一向严厉的母亲都露出了欣慰笑容,私下里拉着她询问细节,又催促她快些为殿下诞育子嗣。


    她脸上挂着挑不出错的微笑,心底却渗出一丝苦涩,不敢告诉母亲,她连洞房都没有过,如何怀得上孩子?


    从三月大婚一直到年底,她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母亲终于开始着急了,频繁找大夫替她诊脉,又找来各种催孕的偏方给她试,可她始终诊不出喜脉。


    最终,母亲还是得知了她还未与赵從圆房的事。


    “自己想办法!”


    母亲拍着案几,用充满失望与愤怒的眼神看着她。


    “我悉心栽培你那么多年,在你身上花费这么多心思,不是为了看你这般无用,拿一个卑贱歌女都束手无策的!”


    她安静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地听着母亲的训斥。


    卑贱歌女吗?


    那母亲可知,就是这名地位低贱的歌女,却拥有殿下全部的爱呢?


    但她并不是对此毫无办法。


    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看出了李婉心底的善良,这样的人,再好对付不过了。


    她不过是找去她的院子,当着她的面,放下身段,流了些眼泪,那个傻姑娘竟真的信了,她天真到薛蘅都忍不住可怜她。


    很快,她的夫婿终于踏足了一次她的房间,是被李婉打着骂着推进来的。


    这场面又一次震惊到了薛蘅。


    她头一回见到这般泼辣的女子,此时宣王已被立为储君,他是国朝最高贵的太子殿下,未来的天子,也是她们的夫君,可李婉却对殿下拳打脚踢,如同那些市井泼妇一般,她最后那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了殿下的小腿上,将他踹倒在地,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


    薛蘅吓得立即去扶,赵從却甩开她的手,通红着双眼,冲她咬牙发怒道:“滚开!我是绝不会与你圆房的!”


    她一愣,最后还是如往常一般地微笑:“好。”


    此后赵從三不五时就会来她房中一次,都是被李氏硬逼着来的,他与她分两床被子睡,从不碰她一下,也不与她说话,把她当陌生人对待。


    这样的局面一连维持了多日,直到某一个晚上,他白日与人下棋,还没下尽兴,便携了残局,来她房中继续研究。


    薛蘅尚在闺阁待嫁时,琴棋书画之中,尤以棋技见长,见他拈着白子举棋不定,一时技痒,忍不住从棋钵中拈了颗白子,落在棋盘上。


    那是一步妙手,一子落而全局活。


    太子殿下睁大眼,竟像个孩子似的,猛拍一下额头,乐得从坐榻上跳起来,问她:“你会下棋?”


    “是,”她低着头,恭顺回答,“妾在闺中时,学过一些。”


    “你陪我下一局。”


    他将棋盘上的棋子逐粒拣回棋钵,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话。


    她犹豫片刻后,落座与他下起了棋。


    这一晚过后,赵從再来她的房中,总是会带着棋盘,他的棋力并不见得有多高明,至少远不如她,但她还是会故意输给他几次,但放水放得不明显,尽量营造出一个她与他旗鼓相当的假象。


    与人对弈,总是输不好,总是赢也没意思,像这种有输有赢、棋逢对手的局面是最佳的。


    果然他痴迷起了与她对弈,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反感抵触她了,偶尔不下棋时,也能和颜悦色地与她说上一两句话,只是始终不与她圆房。


    他精准地把握着那个尺度,绝不越界,知道有些事一旦做了,李婉便再不会原谅他。


    明光二年春,李氏搬离王府。


    那一日,他们大吵一架,就连她在院中都听到了些动静。


    当夜,太子喝得烂醉如泥,踉踉跄跄地闯进她的院子,就是那一晚,他们圆了房,情到浓时,浑身酒气的男人红着眼喊她“婉娘”。


    她将他拥进怀里,轻声道:“对,我是婉娘。”


    第二日醒来,看见身畔的她,他吓得滚下了床,头也不回地奔出了房门。


    她拥着被子,转了个身,心中并不太难过,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正如她所料想的那样,没过几日,太子殿下回来了,来时手里提着酒壶,又是满身的酒气,他与李氏又闹了矛盾,她如今住在张虞臣家,不肯搭理他,给他吃了个闭门羹。


    “我亦有不得已之时,为何她不能体谅一下我的难处?”


    他醉得双眼赤红,这样问她。


    她想了想,谨慎回答:“也许是她太爱殿下您了,世上没有哪个女人,能心甘情愿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婿。”


    “那你呢?你愿意么?”赵從抓着她问。


    她哑然无话,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说他这问题问错了人。


    她从不介意与其他女人分享同一个丈夫,因为她自幼接受的教导便是如此,嫉妒是无德妇人才会有的行止,母亲从她还是个孩子时起,就教她要贤惠大度,要有容人雅量,当家主母是如此,日后若做了国母,亦是如此。


    她温婉一笑,并不答话。


    太子殿下沉默了许久,最后说:“我的身体也许是很多人的,可我的心是她的,只属于她一个人。难道这样还不够么?婉娘?”


    他又将她认成是婉娘了。


    她也没有戳破,顺从地被他抱进怀里,任由他靠在她胸前,眼泪将她的衣襟打湿,她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后脑,柔声细语地安慰他。


    这之后,赵從来她的屋子来得更勤了,每当他与李氏争吵时,他便会过来找她。


    他在她这里过夜的次数与日俱增,可她却始终怀不上孩子,因为每次承欢之后,他都会打发下人送一碗补药过来。


    她便知道了,在李氏怀上胎之前,东宫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会怀有他的子嗣。


    母亲彻底对她失望,她终于和二姐一样,成了令家族蒙羞的无用之人,而这样的失望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明光三年冬,太宗崩殂,太子继位。


    按理说,当他登极的那一日,她这个太子妃理所应当成为皇后,可她却始终没有接到立后诏书。


    前朝围绕立后一事,从当年的腊月一直争吵到来年的九月,已经成为官家的殿下,才在臣僚的敦促下轻飘飘地下达了一封立后诏书。


    立废妻李氏为后,太子妃薛氏为贵妃。


    她最终是与儿时祖父的期许背道而驰了,贵妃?一个不被丈夫所疼爱的女人,哪里贵?


    她觉得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将自己最爱的女人扶为皇后之后,赵從并没有如梦想中那样,和李婉过上琴瑟和鸣的恩爱日子。


    他太自负,也太不懂李婉,就连她这样的局外人都看得分明,李婉那样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当皇后,也不适合生活在这宫墙深深、规矩森严的禁庭。


    她没有像她幼时那样,接受过嬷嬷戒尺下的严厉教导,没有被关在院中学诗书礼仪,寸步都不可出去的童年,她只是一个喜欢爬树、自由自在的小姑娘而已。


    薛蘅明白赵從,他只是想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心爱的女子面前,不管她需不需要。


    可他不知道,自他没能拒绝储君之位的诱惑,被封为太子的那一日起,他就注定了会走上与李婉分道扬镳的道路,他离那个九五至尊的位置愈近,离他心爱的女人就愈远,最终彻彻底底失去她。


    皇家需要开枝散叶,亲王或许能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天子绝对不可以。


    越来越多的女人进了后宫,李婉气量偏狭,当初只有一个她时,尚且不能容忍,何况是如此多的后妃。加之朝野物议沸腾,舆论纷纷,指斥官家立一介歌女为后,行的是悖逆之举,必将贻笑后世。


    薛蘅不知这些劝谏的臣子里,有哪些是父亲的人,又有多少父亲的力量在背后推波助澜,但他一定不是反李派的核心官员。


    这背后原因,又或多或少牵涉到大陈朝的政局。


    因唐末五代以来,节度使拥兵自重,武人势力极度膨胀,以至于造成骄兵悍将、以下克上的局势,兵强马壮者即可自立为帝,就连太.祖昔日也是通过发动兵变夺取政权的。


    自古以来,都是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为了赵氏王朝永垂不朽,太.祖皇帝定鼎后,与当时的宰相制订了一整套从中央到地方的政治制度,其中最重要的纲领,便是“以文制武,强干弱枝”。


    太.祖致力于削弱武将势力,大力扶持文臣,这便奠定了大陈“天子与文士共治天下”的局面,文官集团崛起掌权。


    举凡新皇即位,必定与先帝留下的老臣发生政治冲突,赵從招呼也不一声,径自立李氏为后,这样任性妄为、乾纲独断的皇帝,绝对不会是臣僚们希望看到的,因为天子一旦独断专行,就容易带领整个王朝陷入万劫不复的危机。


    无论是为了给新登极的官家一个下马威,还是为了维护“倚重文臣”的大陈祖制,以宰辅吕逸为首,诸位臣子前仆后继,扯着“歌女不可为后”的大旗,组成当时甚嚣尘上的“熙和君子”,闹得赵從心力交瘁。


    而李婉,不过是君权与相权相争时,一个可笑的政治牺牲品罢了。


    她如一束无依无助的莬丝花,被迫裹挟在这股浪潮中,不管是开始还是结束,都不是她说了算。


    无论这群“君子”是出于什么原因凑在一起,他们的目的一定是达到了,李婉性格鲁莽冲动,无缘无故遭了他们的骂,便把气全部撒在赵從头上,二人频繁争吵,关系一度闹僵。


    压力实在过重时,赵從便会找来她这里,抱着她的腰诉苦。


    她大多数时候都不出声,只是听他抱怨李婉今日又对他说了哪些伤人的话,前朝哪个大臣庭上谏诤时,把唾沫星子喷到了他的脸上。


    她替他揉着紧绷的太阳穴,轻声细语地安慰他。


    “要是婉娘有你这般懂事就好了。”


    有一日,他埋在她的小腹上,忽然闷闷不乐地说出了这句话。


    薛蘅指尖一僵,心中竟然有些想笑。


    既喜欢她的天真烂漫,又希望她懂事体贴,难道男人都是这般贪婪的么?还是说,官家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喜欢李婉呢?


    她也曾在禁中见过李婉几次,她变得不爱笑了,在她脸上,很难见到往昔那般放肆明亮的笑容。


    她也很少出门,后宫娘子们的宴会,她从来不到场,只因有一次她不会剥蟹,闹了笑话,一位昭容当众笑出了声,她羞得满脸通红,竟当场将蟹壳扔到那位昭容脸上,起身扬长而去,让留下的众人异常尴尬。


    皇后作为中宫之主,本就担负着承办大小宫宴的职责,她撂挑子不干,赵從苦劝无果,只能将一应事宜都交给她来承办。


    她果然办的很好,因为她自小就是学这些长大的,结果也让李婉这个皇后越来越不服众,人人都可在背后嘲笑她。


    一日赏花宴上,薛蘅听一位外命妇幸灾乐祸地说,翰林待诏梁泓拒绝为李婉作画,可见皇后在朝在野有多不得人心了。


    “我要是她,真是羞也羞死了,都不敢出门。”一名婕妤口无遮拦地说。


    薛蘅看着她,口吻淡淡道:“她再如何,都是皇后,你的尊卑礼仪学到哪里去了?”


    那名婕妤顿时面无人色,跪下认错。


    薛蘅让她起来,吩咐众娘子,以后这样的话,不可再说。


    当夜,赵從又气冲冲地驾幸了她的寝阁,头痛欲裂地跟她说,李婉非得要诏梁泓入宫为她画像,换别的人都不行,就要他。


    “官家为何不答应?”她替他按着头,这样问。


    “你不懂,她这哪里是要梁卿替她画像,分明是因为之前的事记恨上人家了,要借个由头,好报复他罢了。”


    他顿了一会儿,又说:“朕派御医去诊过脉了,梁泓确实是身患肺疾,连日高烧不止,连床都下不得了,哪里是刻意与她作对?朕与她说,她偏不信,还说朕骗她,真拿她没办法!”


    薛蘅站在他身后,沉默半刻,忽道:“臣妾倒觉得,官家不如答应皇后娘娘。”


    赵從诧异地回过头来。


    她笑了笑道:“皇后娘娘爱记仇,官家如若不让她把心中的气当下宣泄了,只怕今后日积月累,会越来越记恨梁大人。再者,娘娘虽有些小性子,可不是坏心肠的人,说是报复,至多只是捉弄一下梁大人罢了,不会过头的,官家大可放心。”


    赵從听到这里,大抵也是想起了李婉昔时那些整蛊人的小手段,忍不住扑哧笑出声,道:“便依你的意思罢,只是不知,她又要如何折腾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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