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良宵
阿宝的吻若即若离, 说是吻他,更像是逗他,唇贴在他的耳鬓、喉间, 反复游移, 待勾得他气息急促, 面红如潮,又迅速离开。
梁元敬终于被她折腾得受不住了, 按着她的肩, 将她抵在枣树上,反客为主地吻了下去。
他的吻技青涩、不熟练, 偶尔还会磕碰到阿宝的牙齿。
阿宝一个劲儿地贴着树干往下滑。
仰头时, 透过枣树枝桠间隙,看见一轮明月倒悬在漆黑苍穹,今夜的星星不多, 零星几颗点缀在月亮周围,月光如流水, 温柔地洒落在他们肩头, 她又嗅到了梁元敬身上那股淡淡的白檀香, 让她迷失,让她沉沦。
刹那间,她低呼一声, 天地颠倒,是梁元敬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他们进了房。
“还要打地铺吗?”
阿宝揽着他的脖颈,笑意盈盈地打趣他。
梁元敬不说话, 将她压在榻上只是亲。
不得了了, 阿宝的脑子乱成一锅浆糊, 迷迷糊糊地想,本以为梁元敬是个生手,于床帏一道想必一知半解,多半还要她这个前辈来引导,没想到男人在这种事上竟是无师自通。
只是他身上为何还穿得这般齐整?
阿宝眼珠一转,悄悄解了他的玉革带,待梁元敬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襟袍大敞。
他吻她的动作一顿,迟疑加困惑:“你……”
阿宝哈哈大笑,道:“不懂了罢?梁公子,云雨一事,光是亲来亲去有什么意思,还是让我来教教你罢。”
她跪坐在榻上,将他的衣袍全部解开,拉下去,他的胸膛平整,肤色白皙,散发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
阿宝眼放精光,暗自赞叹,坏笑着冲他眨眨眼:“来而不往非礼也。”
言罢,低头去解自己的衣带。
解至一半,忽被一双手拦住了,修长手指慢条斯理地解开她的外衫衣带,红色衣带与如玉指尖映衬着,一双拿惯画笔的手,解起女子衣裳来竟也如此在行,让阿宝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二人终于坦诚相对,彼此都是晕生双颊,眼波流转。
阿宝舔舔干燥的唇,问:“你会吗?”
“……”
她很快知道自己问错了话,因为一向温和没脾气的梁元敬眸中竟划过一丝愠怒,接着她“啊”地一声,乾坤颠倒,吻落了下来。
“!!!”
阿宝瞪大眼睛,直着脖子大叫了一声,同时又忍不住哈哈直笑,往旁边一滚,顺势滚去床榻里侧。
烛影摇红,帐中笑声不绝,屋外树枝的影子映在窗纱上,微微晃动。
……
结束后,阿宝被梁元敬揽进怀里,两眼怔怔的,盯着床帐,还有些回不过神,心想果然鸣翠坊的娘子们没有骗她。
她早干吗去了?白白浪费了这些年的光阴。
背后的人还在不停吻她,阿宝转过身来,与他抱着。
梁元敬摸着她的头发,用手指替她梳理她汗湿打结的发丝。
“我好喜欢你。”阿宝说。
“我也是。”
阿宝不说话了,专心地抱着他。
初冬的夜静谧无声,水泄似的月光从窗格里探进来,在榻前的地上投下一小块白斑,阿宝侧着身,借着月色做手影戏,床帐上时不时倒映出一只雏鹰,一只竖耳朵的兔子。
梁元敬从背后拥着她,看着她玩。
她自顾自地玩了一会儿,又转过来抱住他,将他宽大的手掌拉过来,捏他的手心和虎口。
“你的手真好看。”阿宝说。
尤其是提笔作画的时候,就更加好看了,手指修长,筋骨分明,精致的同时又不失力量感。
“你的也好看。”
梁元敬将她的手握进手心,二人合掌贴在一起比大小,惊讶地发现阿宝的手比他的小不少,她的指尖才到他第二节 指关节处。
“不比了,”阿宝抽回手,“跟你的一比,我的手像小孩子的一样。”
她窝进他的怀里,沉醉地吸一口气,抱着他的腰说:“你身上好香。”
梁元敬闷闷地笑,笑声通过胸腔的震动,传入她的耳朵,弄得她无端有些痒,脑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
“笑什么?”阿宝抬起头问。
他抚摸她脑袋,道:“你像只小狗一样。”
“你才是狗!”
阿宝一口咬在他肩头,梁元敬笑出了声,抚摸她的脑袋,给她顺毛。
阿宝这才松口,舒服地眯着眼,忍不住拿脑袋去拱他手掌,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样还真像只狗。
不管了,舒服就行!
梁元敬低头,又亲了亲她的耳朵。
被子下,二人都未着寸缕,彼此肌肤摩挲,带来的感觉温暖又惬意,阿宝枕在梁元敬胸前,右手抱着他的脖子,腿架在他肚子上,因为太舒适,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困了么?”梁元敬问。
“不。”
“那在想什么?”
阿宝笑一笑,整个人翻到他身上去,说:“在想那幅画。”
她双手垫着下巴,像一只猫一样,慵懒地趴在他的身上。
梁元敬怕她冷,将被子拉上来一点,盖住她光裸的肩背。
“那幅画怎么了?”
“你是什么时候画的?”阿宝好奇地问。
梁元敬深吸一口气,将身体深处涌上来的杂念压制下去,才答道:“熙和元年,十月初二。”
“什么?”阿宝满面惊讶,“那岂不是我第一次宣你入宫那天画的?”
“嗯。”
阿宝观察他脸色,小心翼翼问:“你是那日回去之后,又重新画了一幅么?”
梁元敬点头,他垂着眼,神情落寞,似乎不太想提起这事。
阿宝问:“为什么?”
梁元敬搁在她肩头的手指似抽动了一下,淡淡道:“不为什么,就是想画而已。”
阿宝皱眉,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没有说真话,至少没有说出全部真话。
她并不想追问下去,只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那上面的血,是你的么?”
“是。”
“怎么来的?”
梁元敬回忆片刻,道:“那时我大病初愈,夜里不慎又受了寒气,呕了一口血,弄污了画。”
阿宝想起那画上的大滩血迹,心想,这恐怕不止呕了一口罢。
她忧心忡忡:“你这病,可如何是好呢?有没有法子根治?”
梁元敬将她抱着,微笑道:“慢慢调理就好了,不用担心。困不困?要不要睡觉?”
阿宝不想睡,因为睡觉也很浪费时间,可还阳成人后,她也克服不了人体入睡的本能,再加上梁元敬的呼吸清浅,灼热气息喷洒在她的耳际,令她昏昏欲睡。
不过片刻工夫,她便依偎在他怀中睡熟了。
确定不会吵醒她后,梁元敬小心地将她从身上抱下来,放在床榻里侧,又将被子严丝合缝地给她盖着,随后披衣下了榻。
夜色已深了,屋外更深露重,寒意浸骨。
他来到书房,找到先前画的那幅图,伸出胳膊,刻刀毫不犹豫地划了下去,剌出好长一条血口子,鲜血汨汨地冒出来,顺着手腕往下流,淅淅沥沥地滴在画纸上,随后消融入画中,红光一闪后,雪白宣纸上,不见丝毫血迹。
他将伤口洒了些药粉,潦草一裹,随后便回了房,上榻将阿宝重新揽进怀里,亲了亲她,睡了。
兴许是因为睡前看见了鲜血,竟让他又做起了过去的旧梦-
祐安二年秋,梁元敬离开李家村,踏上了返回扬州的路程。
来的路上他走走停停,一路游历,花了近半年才入蜀,回去的途中他星夜兼程,赶在立冬前一日到了扬州。
阔别一年有余,扬州城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依然十里繁花似锦,四处莺歌笑语。
父亲对他的回来没有反对,亦不表示欢迎,更不像往日那样逼着他读书考取功名了,似已对他完全失望,只将他当成家中一个摆件忽视。
在他离家在外时,家中最小的三姐已议了亲,姐夫是杭州通判徐远山,第二年夏即要出嫁。
梁元敬回来后,便拜访恩师好友,别人问他在外旅居一年,可有新作出世,他也只是笑笑。
自己一路上画的画早已散佚遗失,不知被哪位仁兄拾去了,亦不知是否会像李二狗的娘一样,拿他的画作去盖鸡笼、当抹布。
想到这里,他便又想起那个霞光漫天的傍晚,阿宝顶着一脑袋鸡毛从外面跑进来,双手背在身后,神神秘秘地冲他眨眼。
紧接着,又想起她手持菜刀,杀气腾腾地从厨房冲出来,叫嚣着要砍了李二狗那群坏蛋。
梁元敬想起这些,嘴角便不由自主噙了笑,让对面的友人摸不着头脑。
小秦淮河畔的歌妓们得知他回来,纷纷登门请他去为自己画像,他为鸣翠坊里一位娘子作画时,盯着她桌上一碟山药糕,忽然失了神,笔端莫名停滞下来。
那位娘子见状,便笑道:“公子可是饿了?这碟糕点不新鲜了,奴家唤小厮去换一碟新的来?”
梁元敬回过神,微笑着摇摇头。
他没有饿,他只是想起了千里之外那个馋嘴的小姑娘,那个一见了甜糕便两眼放光的小姑娘,不知她阿哥有没有给她买糕点吃,他离开时,是给他们留了银钱的,够给她买一年的甜糕了。
冬天过去,祐安三年的夏天到来了。
这一年江南的夏天格外炎热,一滴雨水也没有下,瘦西湖的水位下降不少。
梁元敬护送三姐出嫁,在杭州又逗留了十来日。
一日午后,烈日炎炎,他于芭蕉叶下伏几小憩,做了几个荒诞不经的噩梦,吓得大叫一声醒来,梦中情景已然忘了大半,但浑身冷汗湿透,还有些心有余悸。
他起身欲回房更衣。踱步至花厅时,听见姐夫与同僚说起四川旱情严重,又遇上百年难得一见的蝗灾,成都现已饿死成千上万百姓,以至出现“人相食”、“父母易子而食”的情形。
他闻言悚然而惊,顾不上与三姐多作解释,便赁了马车匆匆西去成都,还运载了不少米粮货物。
一路上,他遇到许多逃荒的流民,这些难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饿得浑身只剩骨架,乌泱泱地随众迁徙,见了吃的便眼冒绿光,一起哄抢而上,混乱中踩死不少人,看上去不像人了,倒像是一群觅食的野兽。
梁元敬亦被抢劫了几次,带来的粮食被抢光了,好在人倒是没受伤,一路狼狈艰辛地终于回到李家村,可村子里早就空了,一片死寂。
昔日他和阿宝去偷过莲蓬的荷塘已经干涸,再也看不见那满池清波,灼灼芙蕖,唯有干裂的河床裸露在外,受着烈日的考晒。
村口那棵大槐树也枯死了,繁茂的叶子已被人摘食干净,就连树皮也被人剥掉了,李家村再也不复之前山清水秀的样子。
梁元敬站在物是人非的李家小院中,苍穹广袤无垠,有一瞬间,他的血液似被冻住了,浑身冰凉,头晕目眩。
后来,他四处找人打听李雄兄妹的下落,只可惜青城县受灾严重,川蜀已经十室九空,好不容易遇上李家镇一位熟人,人家告诉他,李家村的人都去关中逃荒了。
他顾不上休整,又马不停蹄地沿着路线北上,路上凡是遇到成群聚集的流民,他必定上前打听。
他画了阿宝的画像,可惜问过的人中,都是摇头,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小姑娘。
从祐安三年夏至第二年岁末,梁元敬一直在北方辗转,足迹踏遍太原、真定、凤翔、潼关,就连大陈与西夏的边境也有所涉足,却始终音讯全无。
父亲频繁来信催他归家,他也到了议定亲事的年纪,家中已为他相看了几位小娘子,他没作理会,选择去南方找找。
这一去,又是两年。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血画
祐安六年冬, 在外漂泊三年的梁元敬回到扬州。
这一年他年及弱冠,同窗好友在他这个年纪,已是好几个孩子的爹, 他依然孤身一人, 亦无功名在身, 然而因良好的家世,出色的相貌, 登门说亲的媒人依然踏破门槛。
他是家中独子, 肩负传递香火的重任,梁父欲为他娶妇, 他却一口拒绝, 气得老父又将他扫地出门。
友人迫于父亲施加的压力,不敢接纳他,他无处可去, 只能被昔日画过像的歌妓收容在小秦淮河畔的妓馆里。
有一名叫“莺莺”的妓.女,有一次在他作画时问起过他, 为何不成亲。
他只是浅笑, 没有说话。
莺莺又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日后想娶一个什么样的人?”
梁元敬对着画作出了神, 想娶什么人呢?
脑海中莫名浮现那人的样子,一袭如火红裙,腕间三只银钏, 笑起来若银铃,生气时含嗔薄怒, 眉眼藏着绝代风华,兴许是自己画了她太多次罢, 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她。
在他神游之际, 阁中其余娘子纷纷打趣莺莺:“别想啦, 梁公子娶谁也不会娶你的,一介歌妓,命比纸薄,还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莺莺俏脸绯红,没底气地小声反驳:“谁……谁想嫁了?再说了,歌妓怎么了,鸣翠坊的那位不也嫁给王爷了么?”
众娘子笑道:“哟,不知天高地厚,那位也是你能比的么?”
有人见梁元敬久不回扬州,许多新鲜事都不知道,便给他解释了一遍。
隔壁鸣翠坊出了名琵琶女,竟认了知州李祈作养父,嫁给了来扬州公干的宣王。
成亲礼就在九月初八举办的,场面那叫一个轰动,半个扬州城的人都挤去看了,这名琵琶女也成了她们之中的传奇和楷模。
一位通晓音律的娘子满脸神往地说,昔年这位前辈一曲琵琶名动扬州,就连“色艺双绝”的名妓崔娘子也比下去了,只可惜她来得晚,未曾有幸得闻。
梁元敬便问,那名琵琶女叫什么名字。
众娘子们你拉我扯,讳莫如深,原来李知州下过严令,不许坊间谈论琵琶女的旧事,毕竟人家已飞上枝头做王妃去了,成了金枝玉叶的贵人,歌女身份实在不是什么说得出口的事。
梁元敬便不再开口追问了,毕竟他此生,早已听过世间最动听的琵琶曲。
他起身走到廊下,搭着栏杆,举目远眺小秦淮河,两岸酒家林立,河面波光粼粼,群峰连绵起伏,天际有大雁成群结队而过。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积雪消融,大雁北归,江南杏花开。
又是一年春至了-
明光三年腊月,太宗辞世,宣王登基为帝,次年改元熙和,一切百废待兴。
这一年,梁元敬依然在南方游历,顺便继续找阿宝。
二月仲春,他途径永州九嶷山,路遇大雨,栖身破庙躲避时,遇到同样来避雨的觉明和尚。
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觉明与他一样,生性闲云野鹤惯了,足迹遍布海内,梁元敬如往常一样,从背囊中拿出阿宝的画像,请他看一看,旅途中是否看见过她。
也正如他问过的所有人一样,和尚摇了摇头,说没见过。
梁元敬已问过别人成千上百次,也得到过成千上百次的否定回答,心底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失望,只是将画收了放进行囊,默默看着庙外的瓢泼春雨出神。
和尚忽隔着火堆问他:“这个抱琵琶的小姑娘,是你的何人?”
是他的何人?
这个问题,梁元敬回答不上来。
是他羁旅途中,偶然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可似乎又远不止于此,阿宝就如一笔永不褪色的丹青,永远留在了他的人生里。
他想找到这个小姑娘,想带她去扬州赏芍药花,去二十四桥看明月,去瘦西湖小金山踏雪寻梅,去吃遍她所有想吃的甜糕。
“是我放不下的人。”他跟和尚这样说。
次日,他与觉明乘船北上,去东京参加这一年的画院大比。
新帝即位后,大力扶持画院建设,并将画学正式纳入科举制之中,丹青不再视为奇淫巧技,擅绘画者亦可通过笔墨博取功名,入朝为官。
梁父不再做他的“曳紫腰金”梦,既然梁元敬在丹青一道有天赋,他便要求儿子考取一个功名回来。
梁元敬终于找准了真正适合他的那条道路,画院选拔考试上,他一幅《深山萧寺图》立意宏远,笔法深厚,技惊四座,当场被今上钦点为状元,擢为翰林待诏,入图画局供职,至此名扬京师,引八方称羡。
他的春风得意招来了画院长官的嫉妒,在他被传唤入宫为新后画像后,画学正极力怂恿他拒绝传诏,今上念在他身患重疾的份上,不会与他计较。
那时他确实生了重病,因为当初在四川医治不及时,他患上了严重的肺病,每年秋冬天气转凉时都会复发,轻则咳嗽呕血,重则高烧不退。
待到身体终于有所好转之时,人人都幸灾乐祸,拿“你完了”的眼神看着他。
他茫然不解,有好心的同僚便告诉他,他此番拒绝作画,大大得罪了宫里那位新后,妇人本就气量狭小,更别提国朝这位新后还出身乡野,睚眦必报,她必定不会放过他。
同僚离去前,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让他自求多福。
梁元敬倒是听说过不少这位新后的事迹,东京城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她的奇闻轶事,说她出身寒微,本是扬州城一以色侍人的歌妓,不知哪儿来的好运气,竟趁着官家还未践祚之前,爬上了龙床,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今上念旧情,竟不顾群臣反对,将她册为皇后,一介妓馆倡优,竟成为一国之母,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得罪了皇后,梁元敬得知这件事,倒也没有众人想象中的惶恐无措。
他风轻云淡地等着新后的报复,如果要罢免他的官职,那他便以一介白身返回扬州,反正官场人际复杂,交游往来更是不能随心由己,人人说话都像是在打哑谜,他早已心生厌烦。
若严重一点,新后想要他的项上人头,那也无可奈何了,给她便是。
只是临死前始终没找到阿宝,到底算是他心头一桩憾事了。
就这么等待着,终于,十月初二那日,他等来了皇后的传召。
那是个天气很好的初冬日,十月孟冬小阳春,碧空万里,日光融融泄泄,洒满肩头,御花苑中百花尚未凋谢,月季、茉莉、木槿、早冬的腊梅,还有一树丹桂,花香沁人心脾。
他站在树下,腰酸背痛,不得不抬起脖子缓解。
他高估了皇后报复他的手段,竟只是不给他提供凳子,又刻意摆张那么矮的桌案,迫使他不得不弯下腰去作画,一张图画完,他自然腰颈僵硬如石,但这样“惩罚”他的手段,比起罢他的官、要他的命来说,似乎又轻上许多,甚至……
隐隐还透着股幼稚。
倒是很像他记忆中那人会干出来的事。
想到这里,梁元敬情不自禁嘴角上扬,带了点笑。
忽闻背后环佩叮咚之声传来,梁元敬收笑,转身,然后,就看见了他这一辈子再也忘不了的画面。
他天南地北,找了那么多年的小姑娘,记忆中爱笑爱闹、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姑娘,就那么站在烂漫花丛中,头戴华贵珠翠、端庄雍容地向他款步行来。
阳光透过枝叶间隙,斑驳地洒在她白皙的侧脸上,那看上去真像是一场幻梦,他听见身旁侍女喊她——
“皇后娘娘。”
阿宝,便是那位一曲名震扬州的琵琶女。
阿宝,便是那位歌女出身,引来街头巷尾议论纷纭,国朝新立的皇后。
“本宫命你画赏秋图,为何画中只见花木扶疏,不见本宫。”赏“字从何而来?梁大人,是你眼瞎了,还是你太眼高于顶,眼中没有我这个皇后?”
她立在那里,嚣张又跋扈地质问他,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虽绷着嘴角不笑,眉眼间却俱是藏不住的狡猾笑意。
她长高了,也长开了,也……
认不出他了。
梁元敬按下心底的惊涛骇浪,低眉敛目答:“我画了。”
他抬起眼,嗓音发苦,滞涩地喊出那个称呼:“皇后娘娘——”
“就在画中。”
当夜,回到家中。
梁元敬翻箱倒柜,找出这些年画过所有阿宝的画像,一张张地丢入火盆中焚烧殆尽。
错了,画错了。
他是按照自己印象中那个小姑娘的影子画的,可她早已长大,眉眼褪去稚气后,果然如他所料,容色倾城。
她甚至比他想象中出落得还要美丽动人。
梁元敬执了笔,蘸了颜料,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地描摹,画下她如今的样子。
待画好后,他低头看着画,怅然若失,胸中忽然传来一阵锥心之痛,喉间蓦地涌上一股腥甜,噗地一声,一大口血雾喷出来,恰巧洒在刚画好的画像上,玷污了画中美人笑吟吟的眉目。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蝉娘
冬日暖阳灿烂, 从窗格洒进来,拂在人脸上,照得人也懒洋洋的。
阿宝睡了一个好觉, 伸着懒腰美美地醒来……
等等, 醒来?!
她伸懒腰的动作一顿, 愣愣地看着自己实实在在的身体。
梁元敬早就醒了,倚在床头, 一条长腿支起, 不知看了她多久,见她醒来, 神情无比自然地问:“饿了么?余老还没回来。”
“……”
“我怎么还是人?”
阿宝戳了戳腿上的肉, 触感很真实。
梁元敬未说话。
她蓦地反应过来,瞪大眼睛:“你!”
“带你出去吃早点,可以么?”梁元敬问。
“吃什么吃!”阿宝勃然大怒, “你是不是又放血了?”
“没有。”
“我不信!”
阿宝上前,将他左臂的中衣袖子撸上去, 上面没有伤口, 梁元敬眼神平静地看着她, 仿佛在说:看罢,说了没有。
阿宝冷笑一声,立即松开他的左臂, 要去捞他的右臂,他这下脸色大变, 将手臂往身后藏,却敌不过阿宝的坚持, 最终被她用膝盖压着, 抓着手臂卷起衣袖。
伤口被包扎得很潦草, 挣扎间,已有血迹从白布下渗出来,看着十分触目惊心。
阿宝眼神呆滞,彻底地愣住了。
梁元敬将衣袖放下去,温和地说:“没关系的,皮肉伤罢了。”
他欲抬手来摸阿宝的脸,却被阿宝“啪”地一声,将他的手打开。
梁元敬一怔。
“皮肉伤?”
阿宝眼睛赤红,泪珠滚滚而落,将他的衣袖拂上去,将他鲜血淋漓的手臂抬到他眼前,咬牙恨恨问道:“看清楚了!你管这叫皮肉伤?你是不是后半夜压根没睡,一直在放血?!”
梁元敬急忙道:“真的没有!”
“给我说实话!”阿宝满脸泪痕,冲他崩溃大吼。
“只放了三次而已,别哭。”
梁元敬手足无措地想给她擦眼泪,又怕惹她生气,手伸至半空,不敢上前。
阿宝再也忍不下去了,推开他跳下了榻,光脚冲出房门,在院子里埋首大哭起来。
是她的错,是她太自私太贪婪了,她不该招惹梁元敬,她害得他浑身满是伤疤,那么美好的身体,却因为她伤痕累累!
天呐,她到底在做什么?她为什么要答应与他成亲?她如今是什么?是孤魂野鬼!
她该怎么办?她要拿梁元敬怎么办?
他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手里拿着刀子说划便划,都是为了满足她的贪欲,会不会有一天,他为了她流干全身的血液而亡?
光是想想这个可能性,阿宝就心中一窒,呼吸不上来了。
“阿宝,不要哭了。”
梁元敬来到她身边,学她席地而坐。
阿宝从胳膊里抬起头,红着眼瞪他:“我现在不想与你说话,你走远点。”
梁元敬温和地笑了:“娘子,今日是我们成亲第二天,你就不想理我了么?”
虽是这么说,但还是听话地挪远了些。
阿宝一愣,瞪了他一眼,心想谁是你娘子。
梁元敬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一本正经道:“昨夜拜了天地的,说过的话不能不作数。”
阿宝心想我就说话不作数,你管我?
他又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双绣鞋,道:“不与你说话可以,但能穿上鞋么?户外天寒,别着凉了。”
阿宝心想我是鬼,你让鬼着一个凉试试?
梁元敬见她果然开始不理他了,便自顾自拿了鞋,要帮她穿上,可刚要套上时,手中的绣鞋却凭空消失了,阿宝的身体也重新变得透明。
阿宝若无其事地将脚收回去,嘴上奚落他:“怎么?是不是要继续放血?”
梁元敬掀眸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阿宝嘲讽道:“你有多少血?能撑上一天一夜么?是不是非得将血流干才肯罢休?梁元敬,我已经死了,为何你总是不肯承认这件事?”
梁元敬没有与她争吵,垂头沉默良久,忽道:“我只是想让你睡个好觉而已。”
“……”
阿宝又无话可说了,她将头偏去一旁,咬牙低骂,呆子!
二人闹了会儿别扭,阿宝催促梁元敬回房去上药,只是她依旧不肯好好跟他说话,也不肯看他。
梁元敬知道她还在生气,只得轻轻叹了声气,在脑中搜寻着哄她开心的法子,他其实也没什么招数,只有买糕给她吃而已。
可要吃到糕点的话,又必须将她变成人,她只会更加生气,这是个难解的死循环,看来自己确实是太闷了,连怎么哄娘子开心的手段都不会。
梁元敬惆怅地叹了口气。
“?”
阿宝不解了,难道不是她在生气吗?怎么他还愁眉锁眼的?
二人正大眼瞪小眼,忽听院中有人在敲门。
阿宝本不想开口,但梁元敬还在盯着她看,完全没有去开门的意思,她不得不偏头冷冷地对他说:“还不去开门,余老回来了。”
梁元敬这才回神,穿好外袍去开门。
阿宝跟在他后头,忽然想到门外的人应该不是余老,因为余老回家不会敲院门,直接推门就进了。
果然,只听一声“梁公子”,一个熟悉的人走了进来。
来人腮上生着一枚大黑痣,正是老熟人王媒婆。
她来干什么?不会又是来给梁元敬说亲的罢?
阿宝心中登时升起了浓浓的敌意,警惕地盯着王氏,然而人家不是来说亲的,而是请梁元敬去画像的。
梁元敬闻言拒绝:“我现下已不为人画像了。”
自从他的画在坊间价值一路疯涨,许多普通人家因为拥有他的画作而一夜暴富,亦有人为了收藏他一幅画而倾家荡产,梁元敬便再也不帮人画像了。
王氏苦苦求道:“梁公子呀,你好人有好报,就应下这一回罢,那姑娘实在太可怜了。唉!老身都不知该如何说了,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惨?怎么个惨法?
阿宝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小声嘟囔道:“怎么也不说清楚,为什么会惨……”
“要去看吗?”梁元敬问她。
阿宝:“……”
王氏:“???”
“说了有外人在,不要跟我说话!”
阿宝郁闷地瞪他一眼,飘去离他最远的地方了-
日中时分,梁元敬和阿宝跟着王氏走进了一家民户。
这次求画的苦主姓郭,在汴河岸边经营一家茶寮谋生,除了他的浑家外,家中还有一儿一女,幼子才八岁,长女已二十有三,单名一个蝉字,相熟的左亲右邻便唤她“蝉娘”,郭父此次正是为了蝉娘才请梁元敬出山。
蝉娘已二十来岁,至今都尚未许人家。
这在崇尚早婚的大陈来说,绝对算是奇事一桩,尤其是女子晚婚总是会比男子招来更多的注意,会让人觉得她是嫁不出去,蝉娘也因此成了十里八乡都闻名的笑话。
好不容易两月前,王媒人为她说成一桩亲事,对方远在延州,家中是做纸马香烛生意的。
眼下大陈与西夏局势紧张,只怕年关就要起战事,延州位于永兴军,毗邻西夏边陲,因担心路上不太平,男方家无法出人前来相看,便想了个主意,让人画一幅蝉娘的画像,花点银子托商队的人带到延州。
彼时老百姓虽然不敢出远门了,但前往北方的商队还是很活跃的,因为局势越是混乱,就越是商人的敛财之机。
阿宝听了有些失望。
原来就为了这事,那别的画师也能画啊,为什么一定要请梁元敬执笔?
莫非也是听说了梁元敬的画值钱,就特意想出这个借口想趁机发财罢?
她见郭父贼眉鼠眼,脸含戾气,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梁元敬人好骗又单纯,昔年就被他那个无良上司哄骗得团团转,这次可别又上当受骗了。
想到这里,她打定了主意,对梁元敬说:“走罢,没什么好画的,他们请别人也一样。”
梁元敬向来只听她的话,当即便要告辞。
郭父见状忙双手拉着他,焦灼道:“梁公子别走,小人没有骗你啊!你留下来!你见了小女就知道了!”
阿宝心想又是这句,难道你们就没有别的话说了么?
她看向梁元敬:“先等等,看过他女儿再说。”
梁元敬点点头。
郭父沏了茶,又呈了些时令糕点上来,阿宝坐在案几前,托腮望向栈窗外的汴河,只是目光总忍不住往那些花花绿绿的糕点上瞟。
“想吃么?”梁元敬问道。
“不想吃!”阿宝狠狠瞪他一眼,“我还没消气,你不要跟我说话!”
“……”
梁元敬也将目光移向窗外,时值初冬,汴河两岸的景象已有些萧瑟味道了,落叶飘零,岸边有株老榆树,树干上生着树瘤,还系着一只停泊的小舟,水波荡漾,轻舟也随着微微摇晃着。
二人安静地赏了会儿冬景,少顷,身后有细碎脚步声传来,郭家大娘子在母亲和王氏的陪伴下出来了。
阿宝回头,登时睁圆了眼眸。
难怪他们要说见了人就知道了,蝉娘五官清秀,只不过……
脸上生着好大一块胎记。
那胎记不仅颜色赤红,极其显眼,而且形状也十分不巧,几乎遍布整个面部,从右额横跨鼻梁,直至左颊下方,是完全地破相了。
王氏无奈道:“梁公子,你看,蝉娘她生就这副模样,东京城没有哪户人家敢娶她,一拖就拖到二十有三,她爹娘都成了远近闻名的笑话,为了解决女儿的亲事,找来我这里。老身是嘴皮子都磨破,才为她说了延州娄家的二公子,你若不高抬贵手,帮他们一把,蝉娘她恐怕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阿宝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郭家为什么放着东京城的好人家不讲,非要将女儿嫁去延州那么远的地方了,原来就是打的天高地远,边境又有战乱,不便出远门的主意。
那这么说的话,岂不是要梁元敬弄虚作假?
但以她对梁元敬的了解,这人生性正直,还有几分固执,只怕是不会同意的。
果然如她所料,梁元敬拒绝了,他可以适当地美化画中人,但不画假画。
拒绝的话刚一出口,郭母就攥着手帕啜泣起来,郭父勃然大怒,一记耳光甩在女儿脸上。
“丢人东西!就是因为你,家里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他动手得太突然,阿宝被吓了一跳。
蝉娘被扇得摔在地上,被梁元敬扶了起来,他看向郭父,皱眉道:“有话直说便是,何必动手?”
郭父脸色铁青,腮帮气得颤抖不止,看得出还想动手,但碍于梁元敬在,只得按捺脾气道:“梁公子,你有所不知,就因为这个孽障祸胎,我和她娘受了邻里不知多少耻笑!哼!早知她日后会让爹娘这般丢人,当初生下来时,就该一把掐死!”
蝉娘被父亲骂作“孽障祸胎”,亦不言不语,只默默捂着被打肿的面颊,站在角落里,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王氏将梁元敬拉去一旁,小声劝道:“梁公子,你就行行好,答应罢,不然蝉娘会被她老父打死的!唉,这孩子也是可怜,不然老身一大把年纪了,何必接手她这个烂摊子,砸老身多年招牌?”
梁元敬看一眼身后的蝉娘,道:“就算我为她画像,她日后出嫁到夫家,那也……”
王氏斩钉截铁打断他:“那么远的事,管不到了。她出嫁最早也是明年的事,你先画,画了再说!”
“……”
梁元敬尚在犹豫,一旁沉默的阿宝忽出声道:“画罢。”
她望向角落里安安静静、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她存在的姑娘,轻声道:“梁元敬,把她画得好看一点。”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反悔
梁元敬作画时是最好看的, 长身玉立,眉眼专注,间或抬眸看入画人一眼, 他的眼神清澈, 平静, 不带丝毫欲望,却自有令人怦然心动的力量。
尽管阿宝活着时和做鬼后都见过多次, 却依然看不腻。
她托腮盯得认真, 很快就发现某人白玉似的耳垂慢慢染上薄红,逐渐渗入脖颈衣领下, 更是频频朝她望过来。
“画你的画, 看我做什么?”阿宝说。
梁元敬薄唇翕动,似乎是想要开口说话。
阿宝立即阻止:“不要说,别人听见了会以为你是疯子。”
“……”
梁元敬的神情多少显得有些无奈。
阿宝笑了笑, 起身道:“我出去晒晒太阳,你继续。”
她就不留在这里干扰他了, 不然她怕他画到傍晚也画不完。
郭家茶寮紧傍汴河, 虽然不大, 风景却很宜人,阿宝走入后院,飘上那株老榆树, 寻了个舒适的姿势躺着。
冬日的阳光从榆树叶间隙中洒下来,使她的面孔看上去愈发轻灵透明。
郭母在树下晒陈年茶叶, 她八岁的小儿子正在院中玩耍,王氏搬了个杌子坐着, 和翻拣茶叶的郭母闲聊。
她们在说梁元敬, 说他相貌出众, 气度不凡,阿宝听得十分自豪,心想当然了,也不看看是谁喜欢的人,他还是她夫君呢。
想到这点,昨晚一些面红心跳的画面又在脑海里浮现。
救命啊。
阿宝捂着脸颊,还好自己是鬼,不会脸红。
忽听树下郭母又问道:“梁公子可曾娶了妻?”
“娶了,就是我!”
阿宝高高举起胳膊,在树上大声道,然而她说的再大声,除了梁元敬也是无人听见的。
王氏叹气道:“未曾娶妻。说起这事,倒也是古怪,这位梁公子,模样家世那是分毫不差的,可年至而立了,也未曾有妻室,至今都孤身一人。他初到东京时,多少人托我给他说媒,那都是好人家的娘子,配他也是配得上的。可他呢,愣是一个也瞧不上,看那样子,似是一辈子也不娶妻的。”
阿宝翻个白眼,就你王媒婆挑的那些歪瓜裂枣,配梁元敬也配得上?
至少也要她这样的才行,梁元敬眼中有了她阿宝,还能瞧得上别家的娘子?
哈!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阿宝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乐得险些翻下树去。
郭母猜测:“是不是有相好的外室,家中人不许他抬成正妻?”
“没有!”王氏笃定地一摆手,“他几乎就不与女人往来,除非有人登门找他画像,他平日里连秦楼楚馆也不去的。”
时下东京以狎妓为风尚,京师大小妓馆错落,从高雅正规的勾栏瓦肆,到下等人最爱去的暗.娼窑子,只怕有上百座之多。
王公贵族、文人墨客在家中蓄妓成风,时常在宴饮时唤妓.女来弹曲侑酒,左拥右抱,甚至喝醉了私底下互赠歌妓也是常有的事。
就连郭父这等做小本生意的老实人,平时亦会趁着酒兴去嫖一回妓。
当所有人都醉生梦死、臭味相投时,如梁元敬这般“举世皆醉我独醒”的人,不仅不显得难能可贵,反而显得怪异和不合群。
郭母睁大眼睛讶异道:“竟有这样奇怪的人?”
“可不是?”
王氏终于找到同道中人,激动地拍了把大腿,又瞟了眼屋里的方向,神秘兮兮地凑近郭母,同她耳语。
阿宝心道这是在说什么,她好奇坏了,便从树上飘下来,蹲在她俩中间,光明正大地竖起耳朵偷听。
只听王氏小声同郭母道:“我怀疑,这梁公子啊,只怕是那里……有什么说不出口的隐疾。”
阿宝:“………”
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吗?是说梁元敬不举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们以为梁元敬不举?!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宝笑得在地上打起了滚,天爷呀!笑死她得了!不对,她已经死了,那就是笑活她得了!
梁元敬知道吗?他知道世人对他有这么大的误解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宝好不容易止住笑,假咳一声,严肃道:“二位,听我说,你们真的误会了。梁元敬他能举,不仅能举,还举得很厉害……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受不了了!怎么会有这么好笑的事?!
阿宝又捶地大笑起来。
郭母也小心地瞥了屋内一眼,尴尬道:“应当……不会罢?”
王氏说:“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梁公子,身上的怪事又岂止这一桩呢?”
还有什么?
一次性说完罢,让她笑个够!
阿宝捧着肚子笑得很痛苦。
王氏凑近道:“我听梁家的仆人余老说,端午那日夜里,梁公子在扬州老家娶的夫人找了过来……”
“你不是说他未曾娶妻吗?”郭母不解地问。
王氏急忙道:“你听我说完啊,这事怪便怪在这里,到了第二日,余老提起那位扬州来的娘子,可梁公子却一口否定,没有什么娘子,还说余老是在做梦。可余老他分明看见了一个女人站在院子里,二人还说了会儿话,那娘子说的一口地道的扬州土话,确是扬州人不错,余老为她煮了一锅汤饼就去睡了。第二日起来一看,还吃完了呢,连碗筷都涮了……”
郭母笑道:“莫不是那仆人老糊涂了罢?”
“也有可能……”
王氏神态不安地向屋内投了一眼,又道:“不过,这梁公子确实有几分古怪。余老说,他在家时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还会无故发出笑声。方才我去他家寻他,也隐约听见他在与人争吵,可进去了才知道,家中只有他一人,余老也不在……”
剩下的话阿宝便没有再听了,嘴角的笑不知何时起已经悄然隐没。
她再次飘上了树,只是再也没有先前晒太阳时的惬意感受,人生像是被无尽的黑暗笼罩。
不,不是人生,她的人生早于熙和四年的那个春天便已经结束了。
她一直担心梁元敬因为和她在一起,会成为世人眼中的疯子,原来没什么好担心的,别人现在便已经将他当疯子看了。
她该怎么办?
阿宝就这么枕着胳膊,失神地躺在树枝上,直到日影西斜。
梁元敬画好画像,来到后院,站在老榆树下,微微仰起头,温声唤树上闭眼假寐的人:“阿宝,回家了。”
阿宝睁开眼,向下俯视着他:“手还好吗?”
梁元敬点点头,冲她伸开双臂。
阿宝瞟了眼四周。
“没有人。”梁元敬说。
阿宝这才飘下树去,被他正好接个满怀。
“你方才在笑什么?”
“没什么。”
若是没有听见王氏后面那些话,阿宝一定会兴致勃勃地跟梁元敬说他“不举”的传闻,说不定还要大肆取笑他一通,可现在,阿宝已经没有那个兴致了。
“不开心?”梁元敬看了她好几眼。
阿宝发现他对自己的心情好坏很敏感,一旦不开心了,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
她思来想去,终于忍不住喊:“梁元敬。”
“嗯?”
“你……”阿宝艰难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分开……”
“你想和我分开?”
她还未说完,梁元敬就满脸惊愕地打断了她:“为什么?你还在因为早上的事生我的气?”
“没有!”阿宝郁闷道,“你小声点!别人要听见了!”
梁元敬根本就不管,惊慌失措地要来拉她的手,却拉了个空。
“为什么要和我分开?我们不是成亲了么?娘子,你反悔了?”
“……”
阿宝确实是反悔了,但这话她不敢说出来,看梁元敬那样子,好像她但凡说出“反悔”二字,他就能当着她的面哭出来一样。
“没有!真的没有!”阿宝心烦意乱地转身,“我就随口一说!回家罢!回去再说!再待下去,别人真的要将你当失心疯看了!”
有哪个正常人会对着空气拉拉扯扯的?
她余光里都看见王氏鬼鬼祟祟,从门后探出头来偷看了。
当天回去后,梁元敬始终心神不宁,用一种“生怕被抛弃”的眼神看着她,弄得阿宝无端愧疚起来,只得昧着良心说了一箩筐的甜言蜜语,又指天发誓地保证,自己绝对不会离他而去。
然而到了三更半夜时,她躺在熟睡的梁元敬身旁,却陷入了茫然之中。
自己到底要怎么做呢?她和梁元敬日后的出路在哪里?
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罢?
他们连拉一拉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办不到,即使每日朝夕相处,可她和梁元敬依然隔着世间最遥远的距离,那便是生与死,阴与阳的距离,这距离有如一道天堑,无法跨越。
梁元敬需要一名真正的妻,能与他亲吻拥抱、互相爱抚,能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白头偕老的女人,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位能被世人看见的娘子,而不是一缕残留在这世间的亡魂。
阿宝转过身。
月华如流水,静幽幽地探进小窗,她打量着梁元敬的睡颜,他睡着时是很俊很乖的,双手规矩地交叠于腹部,呼吸清浅。
阿宝靠过去环抱着他的腰,又亲一亲他的侧脸,内心很平静地下了一个决定。
等觉明和尚从北方回来,她要向他请教转世投胎的方法。
半载光阴,于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到了她该离开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怪事
十一月仲冬, 朔风渐起,细雨生寒。
不同于小阳春的温暖宜人,这一月正当小雪、大雪节气, 宣告着北国冬天的正式来临, 天色阴沉, 妖风四起,人人企盼着一场酣畅冬雨, 以缓解来年的春季旱情。
这一月, 也是东京最繁忙的时候。
朝廷有冬至日大朝会,天子要出城亲飨太庙, 帝后驾诣青城斋宫, 登郊坛祭拜天地,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又恰逢地方州县官员三年一次的进京述职日, 一时东京城内外车马喧阗,尘土飞扬, 各大酒楼邸舍都忙得一番热火朝天的模样, 勾栏瓦肆更是生客熟客络绎不绝, 灯火彻夜不歇。
冬至是都人最看重的节日,比起年节也丝毫不逊,这一天, 就算一贫如洗的人也要穿上新衣,吃顿好饭。
士庶百姓臂挽竹篮, 装着纸钱香烛和酒食糕点,出城飨坟, 祭拜先祖。街上小儿嬉闹追逐, 亲邻好友庆贺往来, 官府开放关扑赌博禁令,一派热闹繁华景象。
梁元敬预备将阿宝画成人上街去玩,却遭到了阿宝的严词拒绝。
自从成亲以来,她便不再肯让梁元敬放血作画,即使他怎么拿好吃好玩的引诱也不动摇。
“太不容易了,”阿宝有时会想,“我本来是很嘴馋的人,竟然会为了梁元敬拒绝那些珍馐糕点,果然比起好吃的来,我还是更喜欢他一些。”
可惜梁元敬并不体会她的艰难,反而屡次拆她的台,什么相国寺的炙猪颈肉,什么州桥夜市的煎鹌子、炒兔、貛儿野狐肉、什么曹婆婆家的肉饼、还有梨条、杏干、梅子姜、荔枝膏等各色点心,统统买来诱惑她。
阿宝涎水都流了三千尺,还是攥紧拳头,在美食面前坚定了自己的立场,别过脸内心泪流满面。
在让她变成人这件事上,梁元敬实在是表现得太积极了,这让她不得不怀疑起他的意图来。
“你是不是想了?”她问梁元敬。
“想什么?”
“想那个了。”阿宝面不改色地说。
“……”
梁元敬的脸刹那通红,结结巴巴否认:“不,不是……”
阿宝笑着揶揄他:“害什么臊啊,可以理解。”
距离上次洞房夜也过去了一月有余,他又是才开荤的,念念不忘那销魂感受,想再来上一遍,也是情有可原的。
“真的不是!”
梁元敬羞愤欲死,急得脖颈都蔓上了一层浅浅的粉红,“今日是冬至,街上会很热闹,我……我只是想带你出去玩。”
说完,兴许是生怕阿宝不信,还特意义正严词地强调一句:“我是真的不想和你那个!”
“………………”
阿宝都懵了,听到夫君亲口说“不想和你那个”这种话,她到底该生气呢?还是生气呢?
“哦,”阿宝皮笑肉不笑,“不想是对的,反正和我那个也没什么意思。”
梁元敬呆住了。
“怎么了?”阿宝贴心地问,“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么?”
“不是……”
“那是什么?”
梁元敬抬眼看她,又迅速垂下眼去,像是不敢直视她,睫毛纤长浓密,在眼底扑下一道扇形阴影,俊脸薄红,嘴唇无声嗫嚅出几个字。
“什么?”阿宝侧耳贴过去,“我没听清,大声点。”
“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阿宝穷追不舍。
“和你……那个有意思。”
梁元敬红着脸,终于从牙关间挤出这几个字,他无奈地看着阿宝说:“娘子,不可戏弄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宝一个没忍住,终于捶着桌案大笑起来。
哎,梁元敬太好玩儿了!
他为什么这么有趣呢?
光是每日逗他脸红,自己就有没完没了的事可以做,这么好玩儿的梁元敬,以后投胎了就再也看不到了,想起来,还是有一些难过呢。
“怎么了?”梁元敬见她笑着笑着,突然停了下来,忍不住问。
“我……”
阿宝正要说话,书房门却被敲响了,她只得闭了嘴。
梁元敬过去开门,外面站着余老。
“公子,饭好了。”
“好,我知道了,这便过去。”
余老听了点点头,却不立即离开,而是探着头往书房里瞟了好几眼,这才欲言又止地离去。
“你方才想说什么?”梁元敬转头问阿宝。
阿宝没有回答,而是神情严肃说:“余老怀疑你了。”
梁元敬一怔,最后冷静道:“我会解决的。”-
翌日,余老便被梁元敬辞退了。
他本是梁元敬在扬州老家的仆人,去岁九月中,还在丁忧期的梁元敬被今上一道御旨诏还入京,依旧担任翰林图画局待诏一职。
余老跟着主人一同北上,他是个鳏夫,在扬州城有个儿子,梁元敬便给了他二十两银子,送他登了去故乡的船,让他回去看守老宅。
阿宝很怀疑没了余老,梁元敬究竟能不能活下去,毕竟他一看便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生来便在锦绣丛里打滚的公子哥。
梁元敬却说他自有办法,他的办法便是自力更生,自己给自己做饭吃。
然而嘴上说得好听,梁公子连火都不会生,还是在阿宝的从旁指挥下,他才勉强点燃了灶火,还弄得灰头土脸的。
阿宝这下更狐疑了:“你到底会不会做饭啊?”
“会的。”
梁元敬拿袖子擦了擦脸,一本正经地说,可是他脸上本就沾了灶灰,这一抹,白皙的脸上又是好几道黑印子。
阿宝见他说的这么笃定,不像是假话,便忍不住问:“你下过厨?”
梁元敬:“嗯。”
阿宝心想你下过厨怎么连火都生不起来,还得她教,但转念一想,这好歹也是梁公子独立生活的第一天,不能太打击他的自信心,只好忍住了到唇边的话,只在心底默默腹诽。
但事实证明,她还是高估了梁元敬。
最后饭做出来,二人看着那一锅鸡零狗碎,从外观看上去黏黏糊糊、不知是汤还是粥的东西,都沉默了。
阿宝嘴角不住抽搐:“你这是做的什么玩意儿?能吃吗?给狗狗都不吃……嗯?奇怪,这话我怎么感觉说过一次?”
她满脸困惑,梁元敬偏开头,忍不住嘴角上翘,肩膀隐隐在颤动。
笑是能传染的,他一笑,惹得阿宝也笑了起来。
二人面对面傻笑半天,好不容易才停下来,阿宝对梁元敬说:“你还是把余老叫回来罢,不然再另请个仆从也行,我怕你饿死在家中。”
梁元敬没答应。
余老不在还是有好处的,至少他们说话时,再也不用担心被余老听见,而刻意控制音量,也不用时时注意余老有没有暗中窥伺。
阿宝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放松,可这种轻松自在,也仅仅局限于这座小院罢了。
出了院落,她选择尽量离梁元敬远一些,不与他交谈,避免他在旁人眼中显得举止怪异。
可离得远了,梁元敬的视线便频频向她投来,阿宝说了他许多回,他也不改,她对此无何奈何,只能寄希望远在北方的觉明和尚快些归来-
自步入仲冬节令后,东京城的天色总是不好,阴阴沉沉,似有场暴雨要下,却总也下不起来,令人的心情也仿佛生了霉一般,悒郁烦闷,无以开怀。
这日天气依旧不好,梁元敬和阿宝去国子监授完课回来,却见家中发生了件咄咄怪事。
饭桌上竟然摆了一桌热腾腾的饭食,久未打扫的家里也恢复了整洁,院中的落叶被扫之一空,就连早晨出门时没来得及叠的被子都折好了。
“是不是余老回来了?”阿宝问。
二人在不大的家里找了个遍,始终没看见余老的人影,房中也不见他的行李。
奇怪,若不是余老的话,有谁会闯进别人家里不偷不抢,而是做好一桌饭食、还帮人打扫了离去?
“好诡异啊。”
阿宝和梁元敬面面相觑,最后忍不住瑟瑟发抖地问:“你说,有没有可能是鬼干的?”
梁元敬:“……”
阿宝说:“你看我干吗?我是鬼就不能怕鬼了吗?”
这样的怪事一连持续了多日,每当梁元敬从画院或国子监下完值回来时,家中总是摆好了可口的饭食,他来不及洗的衣物鞋袜也被洗干净了,晾晒在庭院里。
虽然有个看不见的仆人照顾的日子是挺美的,但阿宝还是毛骨悚然。
她始终坚信这事是某个鬼干的,但不知为何,她这位同类选择躲在幕后不出面见她。
梁元敬为了打消她的疑虑,也为了追寻真相,便特意向上级告了日假,清晨还是照常牵驴出门,只是走到一半,便将毛驴系在一株旱柳下,带着阿宝抄了小路,迂回绕到自家后门,从篱笆院墙翻了进去。
阿宝不用翻墙,直接飘进去了,但看着梁元敬翻墙的熟练身姿,还是目瞪口呆:“你居然会翻墙?!”
看见梁元敬翻墙,简直比看见母猪会上树还令她吃惊。
“嗯,”梁元敬掸掉外袍上沾的黄土说,“一个小姑娘教的。”
小姑娘?
阿宝登时心底打翻了醋瓶:“什么小姑娘?多小的姑娘?她教你翻墙做什么?你们关系很好么?”
“她想吃别人院里的枇杷。”
梁元敬笑着解释,忽然听见院门处传来的动静,赶紧收起笑,闪身躲进了书房中,从门的间隙中去窥看。
看着看着,神情忽然凝滞了起来。
阿宝觉得奇怪:“怎么了?进来的是谁?我看看。”
她飘过去,透过门缝看去,顿时也僵住了。
进来的人手里挎着装满时蔬瓜果的竹篮,容长脸,身形纤细,五官清秀,唯独脸上生了块红斑,几乎遍布整个面部。
是蝉娘。
第46章 痴心
“郭大娘子, 请你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枣树下,梁元敬义正严词地对面前的姑娘说。
蝉娘羞得抬不起头,只柔顺地低垂着脑袋, 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颈子, 红着脸细声细气地说:“对不起, 梁公子,我只是想报答你的恩情……”
梁元敬打断道:“你父亲已经谢过了, 在下也不需要你的报答。”
阿宝啧了一声:“怎么说话的?能不能好好说?”
蝉娘被他这样不留情面地一说, 咬着唇都快哭出来了,本就红的脸愈发红透, 眸中泪水闪动, 突然,毫无预兆地挺身跪了下去。
“……”阿宝吓了一跳,急忙跃去旁边, “这是干什么?不用行这么大礼罢?”
梁元敬亦吃了一惊,想去拉她起身, 忽又觉得不太妥当, 只能收回手, 学阿宝的样子避去一旁。
蝉娘膝行上前,纤细的手指揪着梁元敬的衣袍下摆,哭着道:“梁公子, 求求您,救救奴家罢, 蝉娘不求名份,只求一个今生能留在公子左右侍奉的机会……”
“………”
阿宝袖着手, 无语望天。深冬了, 枣树的叶子早已凋零殆尽, 她怎么还感觉头顶一片绿意盎然?
“她不是订了人家吗?”
她心里嘀咕,又想蝉娘这姑娘竟当着她的面,撬她的墙角,也是很勇敢了,心里酸酸的,挺不是滋味。
阿宝阴阳怪气地笑了,斜眼打趣梁元敬:“梁公子,真受欢迎啊,前有小姑娘教你翻墙,后面就有女子来替你做饭,桃花运当真不错。依我看,要不就娶了人家为妻,让她尽心侍奉你?”
“…………”
话里藏着刀光剑影,冲天杀气。
梁元敬识趣地选择避其锋芒,转而问蝉娘:“我记得你家中已为你说了亲。”
蝉娘泪水涟涟,泣不成声:“我不想嫁去延州,更不想嫁给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人,可爹爹他……梁公子,求您给奴家一个机会罢,蝉娘定会当牛做马报答您的……”
“哟,当牛做马报答你哦。”阿宝挑着眉,饶有兴致地重复。
“………”
“不行。”梁元敬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她。
蝉娘一怔,连哭都忘了:“为何?是不是……因为我的胎记?”
她抚上自己的脸,指尖轻微地颤抖着。
“不是。”阿宝说,她很清楚,梁元敬不是这样的为人。
“我已娶了妻。”梁元敬面色淡然地道。
“!!!”
阿宝赫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蝉娘也瞪大眼,满脸震惊。
梁元敬道:“起来回家去罢,以后不要再来了。”
蝉娘如置梦中,恍恍惚惚地起了身,呆立在原地,痴痴惘惘地看着梁元敬。突然,以蚊呐般的嗓音说:“我可以做妾的。”
“什么?”梁元敬一愣。
“做不成妾也可以,”蝉娘低声道,“只要能让我留在公子身边。”
阿宝哑然无话,默默地走去了一旁,仰头望着枣树上的几只乌鸦出神。
梁元敬怔忪片刻,忽然像受了奇耻大辱似的,脸涨得绯红,怒容满面,以前所未有的激烈言辞道:“元敬此生,只会有我娘子一人,绝不纳妾!”
阿宝听得此言,心中猛然一动,在枣树下回头,心底最柔软的那个部位,像被戳中了似的。
“我不做妾,你若真心喜欢我,就得风风光光、十里红妆地娶我进门。”
那年暮春时节,鸣翠坊的人齐齐出动,送崔娘子到渡口出嫁,彼时日影西斜,长江舟楫往来,千帆过尽,碎金洒满整个江面,她揪着岸边傍生的春草,偏过头对赵從这样说。
赵從闻言沉默良久,最后说:“好,我试试。”
后来,太宗夤夜召他入宫,回到王府后,他满身的酒气,双眼潮红,告诉阿宝,他必须娶薛蘅为妻。
阿宝哭闹,在他怀中拳打脚踢,叫嚣着要回扬州,当晚便走。
赵從紧紧地抱着她,声音沙哑地恳求:“别离开我,婉娘,即便是我,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啊……”
场景再一转,变成了坤宁殿里的某个深夜。
“是我太骄纵你了。”
赵從捂着血流不止的额头,说出这话时,他看她的眼神那样冷,那样陌生,让她如堕冰窟。
再后来,便是薛蘅的寝阁。
御医们焦头烂额,侍女们端着盛满血水的铜盆进进出出,一派兵荒马乱。
她瘫坐在织金地茵上,面孔呆滞,听见赵從冷酷地宣布:“李氏狂悖迷乱,来人!剥去她的皇后服制,即日起废为庶人,禁足坤宁殿!”
“元敬此生,只会有我娘子一人,绝不纳妾!”
梁元敬的宣言还停留在耳畔,回荡不绝,他竟这样轻而易举便说出来了,连一丝犹豫也没有,阿宝心中既惊讶,又惶恐无措,百感交集。
被震愕到的不止只有她一人。
蝉娘张了张唇,欲言又止,忽然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梁元敬一眼,小声道:“可是……听我阿娘说,公子是未曾娶妻的。”
梁元敬皱眉:“我娶了。”
“那……”蝉娘抬起头,鼓起勇气问,“请问尊夫人在哪儿?”
“……”
这姑娘可真会说话,专拣人肺管子戳。
阿宝弱弱举手:“这儿呢。”
梁元敬脸色愈发不好,怒容明显,他个性温和,鲜少有这般动气的时刻,忽然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书房。
阿宝跟上去,见他翻出先前画过的画稿,心中便有了数:“你想让我变成人,去帮你打发走蝉娘?”
梁元敬不答话,只四处找刻刀。
阿宝拦在他身前,逼他不得不看着她:“梁元敬,你先停下,我可没答应,这是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我才不帮你。”
“你不生气?”梁元敬问她。
“生什么气?”
“她要嫁我,你不生气?”
梁元敬赤红着双眼质问,虽是问她生不生气,自己看上去倒是挺生气的,连手都在气得颤抖。
阿宝下意识避开他灼热的目光。
生气?
她有什么立场去生气呢?
蝉娘说的的确没错啊,当他向外人承认他娶了妻的那一刻起,便要时刻做好别人会问这种问题的准备,“你说你娶了妻,那为何总不见你的娘子”、“不会是骗人的罢”。
况且蝉娘喜欢他,这样的喜欢,让阿宝生不起气来,顶多只是有几分心酸。
蝉娘不是心机深沉的薛蘅,也不是赵從后宫那些眼高于顶的娘子,她只是个单纯的姑娘,因为梁元敬在郭家的出手相助,便对他一见倾心。
阿宝不仅生不起她的气,反而有种淡淡的自豪感,因为梁元敬就是这般出色的人啊,有人喜欢实在不足为奇。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般宽容的想法,她打小就占有欲重,对自己喜欢的人要牢牢霸占着,不许旁人染指分毫。
昔年在禁中时,除去出身外,善妒就是御史们抨击她的第二大罪名,妇人妒忌,是犯了七出之条的,严重时夫家可将其休弃。
阿宝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可她就是忍不住啊。
喜欢的人,她就希望他眼中只有自己,不想和其余女人分享,这样坚持了一辈子的信念,不知为何放到梁元敬身上,就全然地改变了。
“兴许是我太爱他了罢。”阿宝想。爱得太深,便连嫉妒也忘了。
“你的手还没好。”她只想到这一个理由。
“好了。”梁元敬说。
阿宝默然片刻,道:“我变成人也不会帮你的。”
梁元敬抿了抿唇,还是选择割破了手掌,鲜血滴入画中,正是中秋夜他在樊楼画给李雄的那幅画。
又是一道疤,阿宝看着他掌心那道血口想。
不久后,化成人的她被梁元敬强行拉着出了书房,走到蝉娘面前。
三人皆不发一言。
蝉娘呆呆地看着阿宝,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最终一扭头,埋头冲出了院子,连带来的竹篮也没有拿走。
“有些过分了。”
阿宝淡淡地看梁元敬一眼,拿起井旁的竹篮,追了上去。
蝉娘并没有跑开太远,就蹲在不远处的护城河边,低头望着水面出神。
阿宝担心她一时受挫想不开,忙走过去,将竹篮递给她。
“你忘拿这个了。”
蝉娘看着她,没有接,满脸都是泪水。
阿宝叹了声气,将竹篮放在地上,自己在她身旁坐下,道:“你不是想投河罢?别投了,先前一个傻子也投过,但这河水太浅,又是冬天枯水季,淹不死人都算了,还弄得一身湿淋淋的,何必呢?”
蝉娘起先不想与她说话,过了良久,方垂眼道:“我这样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阿宝一笑:“活着怎么没意思?可有意思了。曹婆婆家的肉饼好不好吃?州桥瓦子里的百戏好不好看?每年端午的龙舟争标热不热闹?还有正月十五的上元花灯节,你若是死了,这些可就吃不到、也看不到了,不觉得可惜么?”
蝉娘神情愣愣的,眼泪倒是没掉了。
阿宝掏出手帕,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净,安慰道:“别伤心了,世上不只有梁元敬一个男子,总有一日,你也会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的。”
河面上有风拂来,蝉娘痴望了她许久,喃喃道:“你人生的这样美,还很心善,难怪梁公子会喜欢你,我真羡慕你。”
阿宝笑了笑,没有说话。
羡慕她吗?
殊不知,她也很羡慕蝉娘啊。她羡慕她能光明正大地提出想嫁给梁元敬,羡慕她能洗手为他做羹汤,而不用担心害他身上又多一道伤疤。
阿宝抹去腮上不知何时滑落的热泪,转头望向不远处正在垂柳下等着她的梁元敬,终于明白过来,为何她对蝉娘嫉妒不起来了。
因为蝉娘能给梁元敬那些她给不了的,比如下值后的一餐热饭,比如一个温暖的拥抱,比如一双能替他缝补浆洗、有血有肉的手。
而她,希望梁元敬什么都得到最好的。
第47章 怨气
回到家中时, 阿宝已变回了魂魄。
梁元敬默然无语,走进书房,将翻找出来的画稿一张张地整理好。
“手上药了吗?”阿宝问。
他停下手上动作, 静静地看着阿宝。
阿宝回避开他的目光, 道:“快去上药。”
梁元敬放下画稿, 起身找来金疮药粉,掌心割开的口子血还没有止住, 两侧皮肉微微往外翻卷, 看着触目惊心。
阿宝皱起眉头:“怎么回事?血还在流。”
平心而论,这次割开的伤口并不算太大, 应该能凝住血的。
梁元敬没说话, 将药粉倒在掌心,雪白的粉末与鲜红的血液混合在一起,一塌糊涂。
阿宝在一旁看着, 内心深处忽然涌出一阵无力感。
从前听人说起一句话,“打在你身, 痛在我心”, 她总是不能理解, 世上大概是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的,棒子打在别人身上,自己怎么会知道疼呢?
但直至如今她才知道, 原来这句话是对的。
梁元敬的伤口使她看了,心如刀割, 这样完美精致,如同一件上好瓷器品的手, 就这样满是疮痍, 掌心布满深深浅浅的刀痕, 右手手背上那只飞燕状的疤痕,几乎灼红了她的双眼。
阿宝轻轻开口:“梁元敬,你有没有想过娶个夫人?”
梁元敬正在给伤口打结的动作蓦然一顿,定定地看着她。
“你就是。”
“我不是,”阿宝移开视线,“你需要娶一个世人看得见的夫人,而不是一个鬼魂。”
“我们拜了天地的。”
梁元敬说着,眼圈周围迅速洇开一片潮红。
“那便再拜一次罢,娶个夫人,像蝉娘那样的就很不错。不用担心我会吃醋,梁元敬,如果可以,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的。”
前提是他不再为了她伤害自己,阿宝在心底默默补充。
“你这是在侮辱我。”
梁元敬冷冷地说,随后他低下头去,继续整理自己的画稿,可双手却在剧烈地颤抖着,泄露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境。
阿宝头疼欲裂:“你为何总要这般固执?梁元敬,我再说一次,我已经死了,我是个鬼……”
“嘶拉”一声,梁元敬手中画纸裂成两半。
他抬头盯着阿宝,目光如炬,心绪强烈起伏:“我知道,你不必一次次地提醒我,你死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可那又如何?我不在乎世人如何看我,我也不在乎俗尘男女之欲,我只要与你……长厢厮守,便够了。”
话说到最后,他已有了轻微哽咽。
阿宝不忍地偏开头,梁元敬受伤的眼神令她心生愧疚,令她心疼,那是世间最赤忱的目光,裹挟着熔浆热浪般的滔天爱意。
他确实是喜欢她的,阿宝想。
只是可惜,她已经死了,他喜欢的只是一缕亡魂,这世上之事便是充斥着如此之多的阴差阳错,令人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阿宝轻声道:“我在乎。”
梁元敬眼圈泛红,几乎固执地重复:“我们已经成亲了,你不可以反悔的。”
“我反悔了,”阿宝垂着眼说,“那些都不作数了。”
“你……”
梁元敬霍然从书案前站起身,兴许是起得太急,有些头晕目眩,人晃了一晃,得撑着桌沿才不至于摔倒。
阿宝吓了一跳,忙过去扶:“你怎么了?你没事罢?!”
梁元敬却看也不看她,绕过她径自往外走,走至门口时,忽然身形猛地一晃,扶着门框,噗地一声呕出一滩黑血来,人便那么缓缓倒了下去。
“梁元敬——”
阿宝吓得大叫一声,慌忙上前去察看情形,梁元敬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下巴上还挂着黑血,不论她怎么呼喊也没有回应。
“你别吓我!”
“醒醒!梁元敬!”
阿宝想将他扶起来,双手却穿透了他的双肩,她急得冲出门去,却在距离院门数步处被困住了,面前似有铜墙铁壁,她穿不过去。
“啊!”
阿宝疯了一样拳打脚踢。
“来人啊——救命!有谁快过来救救他罢!”
她大声哭喊,因为流不出眼泪,只能无助地干嚎,她在内心求遍诸天神佛,无论是谁,只要有人能来救救梁元敬,就是让她灰飞烟灭也可以,入十八层地狱也可以!
兴许是她的祷告真的被神灵听到了,院门吱吖一声,推开了,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
“蝉娘!”
阿宝从未这么感激这个姑娘过,“谢天谢地!好姑娘,他在书房,你快过去看看!”
蝉娘听不见她说话,但她去而复返,明显是折回来找梁元敬的。
在遍寻院落都不见梁元敬的踪迹后,她犹豫片刻,抬脚往书房走去。
阿宝焦急地跟在她身后,看见她惊慌失措地将晕倒的梁元敬扶起来,咬着牙费力地将他搀进了厢房中,又将他搬到了榻上。
梁元敬始终昏迷不醒,蝉娘将他嘴角溢出的血擦干净了,又喂他喝下一盏热茶,但他牙关紧闭,茶水死活灌不进去。
蝉娘拍了拍他的脸,喊了好几声“梁公子”,也没有用处。
阿宝在一旁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只怕是一时急火攻心,要请大夫来看看!”
不用她说,蝉娘也想到了,她急匆匆地出门去请大夫,阿宝跟不出去,便留下来守着昏迷的梁元敬。
“对不起……”
阿宝坐在榻边,看着面色苍白的他,心头剧痛无比,掩面哭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梁元敬,你千万别出事,不然……”
不然要她怎么办?她纵是万死也难抵罪责。
阿宝痴痴呆呆地坐着,也不知过去多久,忽听院外传来脚步声。
“怎么这么快?”她起身去看,刚到院中,脚步便顿住了。
“大和尚?”
觉明和尚一袭僧袍,风尘仆仆,手提禅杖入得厢房。
见梁元敬昏迷在榻上,登时吃了一大惊,忙将禅杖放去一旁,上前执了他的手腕切脉,又俯下头去贴住他的胸膛听心音,面色愈发凝重。
随即,他抬起头,将梁元敬的衣袖向上一捋,拆开缠绕的绷带,只见苍白瘦削的手臂上,尽是深浅不一的刀口,无一道愈合,两侧血肉往外翻卷,冒着森森黑气。
阿宝瞪大眼睛,为何……
梁元敬的伤口竟从未愈合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
觉明和尚眉心紧皱:“不好,怨气竟已深入肌里了……”
怨气?
阿宝仓皇转头,无比震惊地看着和尚。
觉明却将榻上的梁元敬拿被子裹了打横一抱,提起禅杖大步流星出门去了-
三日后,梁元敬在大相国寺的禅房苏醒。
醒来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用目光搜寻阿宝的身影,见她不像往常一样,黏在自己身边守着,而是远远地坐在角落里,靠着板壁怔怔出神。
“娘子……”
梁元敬出声轻唤,开口才知声音异常嘶哑。
阿宝听得他唤,迅速回神,站起身来,却不过去,而是站在原地,手足无措道:“你醒了?有没有哪里疼?别!别起来!你还没好……”
梁元敬动作了一番,也觉得胸闷气短,心口处似有一股恶气堵着,令他恶心烦闷,才稍稍动了一下,额头便生出层层冷汗。
他只得停下,向阿宝道:“娘子,过来……”
阿宝在原地踟蹰,垂着头道:“我就不过去了,你别动,觉明和尚应当要过来了,每日这个时辰他都会来看你……”
话音刚落,禅房的门便被人推开了。
觉明端了碗药汤自外面进来,见禅床上的梁元敬睁着眼睛,登时大叫一声,将药汤放在桌上,激动万分地冲过来。
本欲一拳头砸梁元敬身上,却又恐将他捶出个好歹,便一巴掌拍在自己的秃脑袋上。
“元敬小友!你可算是醒了!这三日真是吓坏小僧了,差点以为你撑不过去……”
“三日?”
“是啊,你昏迷了三日!整整三日!”
“发生了什么事?”
梁元敬皱眉,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阿宝说“不作数了”的那一刻,当时他胸口钻心剧痛,呕出一口血来,随即便两眼一黑人事不知了。
至今想起阿宝那句话,还令他有剜心之痛,他的面色愈发苍白,额头冷汗如豆。
“勿思,勿虑。”
觉明温暖的手掌抚上他的眉心,口中低低诵念了一串佛经。
梁元敬心头那阵堵塞烦闷之感终于褪去些许,听觉明低声叹道:“元敬小友,小僧端午那夜便与你说过,执念太过,会损你阳寿,人鬼殊途,终究不是正道,可惜你未曾将我的话听进去半分……”
“不……”
梁元敬偏头,下意识看向阿宝。
阿宝终于上前来,低眸看着他伤痕累累的手臂,道:“你的伤从未愈合过,为何瞒着不告诉我?”
梁远敬将衣袖拉下去,道:“都是小伤。”
“小伤?”觉明瞪大眼道,“元敬小友,这可不是小伤,这是能要你性命的重伤。你是否觉得胸口积郁一股恶气,感到窒闷难消?”
梁元敬点头,不解道:“这是为何?”
觉明轻叹一口气,眉间悲悯之色愈显,道:“这说明,如今怨气已经深入你的肌里,正待深入你的五脏六腑,若我再迟来一步,想必你此刻已命丧黄泉了。”
“怨气?”
梁元敬愕然抬起头,十分地不敢置信。
“是我,我的怨气。”
阿宝静静地看着他,美丽的眼眸里似充斥着挥之不去的哀伤。
她轻声说:“我是恶鬼啊,梁元敬。”
第48章 恶鬼
得知自己竟然是恶鬼时, 阿宝是格外震惊且不敢相信的。
如果不算上薛蘅死在她手上的孩儿,她生前大体是没做过什么坏事的,死后也算个好鬼, 一没吓人, 二没害过人, 然而觉明却说,并不是这么算的。
天道有常, 六界之中, 人、鬼、神各安其位,互不侵扰, 人死后肉身消解, 灵魂升空,下阴司九泉,到阎罗殿叙尽平生功德罪行, 再过奈何桥,寻一碗孟婆汤喝了, 忘尽前尘旧事, 投入轮回井再度转世成人, 这便是一个凡人的一生。
若如阿宝这般,死后不下黄泉地府,而是以魂魄之身在阳间游荡, 久而久之,便会生出那等逗留人间的贪恋。
欲望愈积愈深, 越胀越大,贪欲得不到满足, 又会生出怨气, 这股怨气便是害梁元敬伤口不愈的元凶。
怨气一日不除, 他的伤便一日不可愈合,直至浑身精气都被阿宝吸噬干净,最终一命呜呼,这也是觉明所说“人鬼殊途”的真正原由。
即便阿宝不想,但有朝一日,她也会害死梁元敬。
觉明看着梁元敬,正色道:“总之,阿宝小娘子必须尽快转世投胎去了,不然你会有性命之虞。”
梁元敬闻言,竟惊得从禅床上直直地坐了起来,满头冷汗淋漓。
“不——不可!”
“轮不到你说不可以,”阿宝站得远远的,冷着脸说,“梁元敬,是我要去投胎,与你无关。”
梁元敬心头大恸,挣扎着要下床来拉她。
阿宝气得脸都黑了,忙大喊道:“不许下床!好好躺着!不然我即刻便走!”
梁元敬被她唬住,一时不敢动弹,只得在禅床上坐着,面色惨白地看着她道:“你是我的娘子,我们拜了天地的……”
阿宝没想到都到这份上了,他竟还做着和她长相厮守的梦,一时心中又惊又怒,大声吼道:“你闭嘴!知不知道有性命之虞是什么意思啊?呆子!再和我待在一起,你……你会……”
“我知道,”梁元敬呼吸急促,打断她道,“我不介意。”
“…………”
阿宝疲惫地捂住面颊,内心深处那阵无力感又涌上来了。
说不通的,她很清楚这点。
跟梁元敬是说不通的,他这人有几分痴性,又固执得很,下定了主意的事便不再轻易改变,所以他才屡次三番地提起,她是他的娘子,他们拜了天地,在他看来,这便是订下了盟誓,从此不论是上碧落还是下黄泉,都不可毁弃。
“你不介意,我介意。”
阿宝盯着头顶的房梁,轻声说:“我不想你死在我手里。梁元敬,你说我们拜了天地?不打紧,拜了也可以和离的。”
“你要与我和离?”
梁元敬眼前一黑,胸口恶气上涌,险些又是一口黑血呕出。
觉明见他不对劲,忙上前搀扶住他,一边劝道:“二位,听小僧一言,不要吵了……”
他虽听不见阿宝说话,但见好友面色越发惨白,语气一句比一句激越,便知两人是在为了投胎的事争吵了。
“这事没什么好吵的。”
和尚扭过头,对梁元敬说:“不论你是愿还是不愿,舍还是不舍,阿宝小娘子非得投胎去不可。我师父说了,鬼魂羁留人间,原本就于六道不容,她若再害你性命,便会招来天谴,在九天神雷之下灰飞烟灭,届时就连转世为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
阿宝怒目圆睁,抡起拳头猛捶觉明的秃脑袋:“我揍死你个秃驴!你有话一次性说完不行啊!非得说话大喘气!”
早说这话不就完了,害得她和梁元敬一顿吵!
她连“和离”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以为她不会伤心的吗?说完这句话,她感觉心脏都被撕成两半了!
阿宝揍完和尚,转头冲梁元敬说:“这下你听见了,我非得投胎不可了,这是为了你我二人好。”
然而梁元敬却双眼失神,一句也没听到她说的。
灰,飞、烟、灭。
他无声地喃喃念着这四个字,心口一阵钻心剧痛,蓦地弯腰,呕出一口黑血-
觉明的师父是大辽上京临潢府奉国寺的守真大师,道法高深,听说已有百岁之龄,也有说二百岁的,具体年岁几何无人说得清楚,因辽国萧太后崇尚佛法,他也广受契丹贵族尊重,被引为座上宾,辽人称他为“活佛”,可谓是大辽国宝。
觉明昔年削发为僧,便是于这位高僧手下摩顶受戒,佛法上也多得他老人家指点。
此次北行,他便专程上奉国寺拜访守真大师,向大师陈说了阿宝的事,并请教化解之法。
不料守真大师听了,却是提出要随他一同南下,到东京来亲自面见梁元敬。
觉明听了,险些给他跪下。
一来他年事已高,二来他是大辽国宝,这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想必萧太后不会放过自己。
觉明苦苦相劝,守真大师却心意已决,未曾知会奉国寺众僧,便轻车简从地与他一路南来。
觉明“拐”跑了人家大辽国宝,路上提心吊胆,唯恐出什么意外,好在途中有惊无险,顺顺利利地进了东京城。
守真不愿公布身份,便以一过路行脚僧的名义投了相国寺,如今也在后院一僧舍住着,就连相国寺住持也不知他便是北方鼎鼎大名的“活佛”。
梁元敬能下床后,觉明便扶了他登门去拜见自己师父。
守真正于房中闭眼坐禅,他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眉慈目善,望之可亲。
然而阿宝在进入房舍见到他的第一眼,竟莫名感觉到一片虹光袭来,如织成一张巨网当头压下,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惧意,逼得她不敢入门去,只在门口徘徊不前。
“怎么了?”梁元敬停下来问。
“亡魂畏惧五色佛光,是以不敢上前,不必过多忧心。”
守真于蒲团上缓缓睁眼,他目生白翳,竟是个天生的瞎子,目光却准确地锁定梁元敬所在的方向,双掌合十,微微笑道:“孩子,上前来。”
梁元敬上前跪拜。
守真将右手置于他的头顶,口中低声诵念佛经,一面褪下手腕一串七宝佛珠给他。
觉明从旁解释,这串佛珠跟随守真多年,其中一粒佛珠是两百年前某位得道高僧的舍利子所化,又在佛祖座前开过光,珍贵异常。
梁元敬不敢要,守真却道:“戴上,可保你平安。”
他只得领受了,道过谢后,问守真道:“大师能否看见在下娘子?”
守真微笑:“我虽目盲,不能视,却能感觉到。”
梁元敬担心地望向门口不敢进来的阿宝,忽转过头来,眼角泛红,跪在蒲团上对守真叩了个头。
“大师,在下娘子虽为亡魂,却从未行过伤天害理之事。请……请大师指点解脱之法,好教我娘子能转生投胎,再世为人。”
阿宝闻言,心中那颗巨石终于落下,知道这人最终是想通了,不由得欣慰又难过。
欣慰是她终于能够离开,不再伤害他的性命。
而难过,也正是因为她将要离开,与梁元敬生死两隔了。
没办法,这可能就是他们的宿命。
阿宝抱膝坐在门槛上,抬首望向夜空,今夜繁星璀璨,竟是个难得的好天。
禅室内,觉明皱眉道:“弟子先前以为,阿宝小娘子不入六道轮回,是因为生前有夙愿未了,后来发现并不是这个缘故。师父,弟子百思也不得其解,还请师父解惑,究竟是何缘由?”
毕竟只有找准症状,才可对症下药。
守真沉吟片刻,问道:“可知尸骨葬于何处?”
觉明一愣,一旁的梁元敬亦震惊地抬起头。
守真闭眼道:“先找到尸身,才可知晓前因后果,去罢。”
一语毕,竟是径自入定了。
觉明扶着梁元敬安静地退出了禅室,二人在中庭内漫步行走,阿宝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庭院中月色如积水空明,藻荇交横,觉明左右四顾,问:“阿宝小娘子在吗?”
梁元敬回首望向身后默默跟着的人,道:“在。”
觉明:“那阿宝小娘子,可知自己埋于何处?”
阿宝:“……”
大抵也知道自己是问了个蠢问题,觉明和尚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颊上酒窝若隐若现。
梁元敬看向觉明:“可以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么?”
“你们?”
觉明反应过来:“是指你和阿宝小娘子罢。好的,你自己一人可以回去么?”
梁元敬点头。
觉明道:“为了你的身体着想,这些时日你须得住在寺内,你手臂上的伤……师父和我也会想办法的。”
“知道了,多谢。”梁元敬说。
觉明离开了,阿宝立在一丛凤尾竹旁,袖手漠然道:“你不该赶走和尚,等会儿晕倒了可没人扶你。”
“还不至于这么虚弱。”
梁元敬温和一笑,便欲举步朝她走来。
阿宝忙喊:“停——你就站在那里,不要过来!”
梁元敬脚步顿住,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娘子,你就快要投胎去了,我们……不剩多长时间了。”
阿宝心底一涩,几乎要哭出来:“我知道!”
“那这最后的日子里,就让我们像从前那般相处,好么?”
梁元敬朝她伸出手,微微一笑:“阿宝,过来。”
夜风吹拂,勾勒出他外袍底下消瘦的身形,因气血两亏,面色还是显得惨白,然而唇角的笑容却一如往昔,那么温柔,如朗朗清风,昭昭明月。
阿宝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与他的手交叠在一起。
不料手刚放上去,竟被灼烧了一下,就好像她搭上去的不是梁元敬的手,而是一块火炭,痛得阿宝大叫一声,缩回了手。
“怎么了?!”梁元敬慌张地问。
“好烫!”阿宝捂着手说。
“烫?”
她不是没有触觉的么?
梁元敬一怔,目光移向腕上那串七宝佛珠手串,沉思片刻,毫不犹豫地将其褪了下来。
阿宝见状,连声阻止道:“你别摘!难怪大师要送你这个,兴许就是用来克我的,别摘别摘,快戴上去!”
梁元敬不想戴,却拗不过她的执意要求,只得重新戴了回去,并主动拉开了与她的距离,想不到这次,却是阿宝靠了上来。
“不会不舒服么?”梁元敬后退一步,不想伤到她。
“还好,”阿宝说,“没有那个大师厉害。”
手串的佛光比起守真大师身上的佛光来,就像萤烛之光跟日月光辉相较,虽然还是会令她不舒服,却没有先前在禅房门口被泰山压顶,几乎想要给他跪下的难受感觉。
二人之间隔着半臂距离,彼此都十分无奈。
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头,突然面对面笑了起来,大概是觉得天底下没有哪对夫妻,是像他们这般倒霉的罢。
“阿宝。”梁元敬忽然喊。
“嗯?”
“过了你的生辰再走罢。”
阿宝停下笑,点点头:“好啊。”
“我带你去看花灯。”梁元敬说。
“好。”
“要把你阿哥叫来么?”
阿宝侧头想了想,说:“叫罢。”
毕竟这一回,便是真的永生不见了。
梦微之
[唐] 白居易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卷五·相见欢》终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同学问,结局是be还是he的问题,我觉得说出来就属于剧透了,下一卷是本书最终卷,故事并不长了,所以还是请大家耐心地看下去吧。
以及觉明和尚托我转告大家一声,如果评论的话,他会给在座的各位跳脱衣舞,抱着禅杖跳的那种,你们看着办吧。
第49章 计划
十二月降临了, 这是一岁之末尾,正居小寒、大寒节气。
天气渐冷,白日晨起时, 推门可见瓦楞上覆了一层厚厚白霜, 晚间怒风呼号, 吵得人无法安睡,正可谓是“一夜北风紧”。
然而今岁始终未见瑞雪降下, 让人不得不担心, 这又是一个旱冬。
年底的东京城也是很热闹的。
这一月正值佛事昌隆之际,街市上各家铺席争相叫卖撒佛花、韭黄、兰芽、薄荷、胡桃;僧尼比丘们三五成行, 捧着铜佛, 手持柳枝,洒浴香水,挨家挨户地登门化缘。
到了腊月初八, 京师各大佛寺还会举行浴佛会,煮五味粥分送信众, 家家户户于这一日腌制鱼羊猪等肉, 悬挂于炉上熏烤, 存放到来年入夏也不会腐坏。
大相国寺坐落于繁华市井,并没有寻常佛寺应有的清净,反而时时喧嚣入耳。
梁元敬借住在后院僧舍, 每日须用净水清洗手臂伤口,去守真座前听经受诫, 再加上那串七宝佛珠确是挡煞消灾的神物,如此一段时日后, 他的伤口虽未痊愈, 却不再往外渗黑血了, 胸口恶气亦有所减轻。
身体好转后,他便带着阿宝上街游玩,因为阿宝投胎在即,二人如今将每日都当成最后一日在过,恩爱更甚过往。
年关将近,百姓们要贴门神、送灶王、迎财神,梁元敬反正赋闲无事,便在寺东门大街摆了摊位,给人画桃符门神、灶王钟馗像,每幅不过十来文钱,赚到的铜板便拿来给阿宝买吃的,虽阿宝只能看不能吃,但二人还是玩的不亦乐乎。
觉明和尚也很忙碌。
京城人家每到年底便会请和尚道士去家中念经,事后会给香油钱,大和尚这阵时日挣得盆满钵满,笑得嘴角都合不拢,要不是守真在此不敢放肆,说不定早钻进某家酒肆一醉方休了。
日子便这么流逝着,腊月二十四交年节时,李雄抵达东京。
兄妹二人“见”了,自然又是一阵伤心恸哭,勿须多言,当下亟需解决的问题,还是阿宝的墓葬位置。
梁元敬在潘家酒楼设宴,给李雄洗尘接风,觉明和尚也被邀请在席,三人酒足饭饱后,便针对这个问题商议起了办法。
依据阿宝的说法,她的正式死亡日期应是熙和四年二月廿八,然而朝廷对外公布她的死讯,却已经是熙和四年的十月初七,消息滞后了长达七个月之久,且丧事办得十分潦草,灵位不设祭,神主不附庙,天子不辍朝,百官不素服,民间不禁嫁娶,一切如故。
这便是将阿宝的丧事按照普通宫人的规格办理,而不是一朝国后,这也正常,毕竟阿宝死前便已被废为庶人。
只是……她也没想到赵從会这般薄情的。
一切如故。
阿宝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本以为心不会痛了,可乍然听到这四个字时,心脏还是避免不了地密密麻麻泛起针刺般的疼,搁在桌上的手指也蜷了起来。
“别难过。”
梁元敬摘了腕上佛珠,握住她的手,眼神宁静柔和。
“不难过。”
阿宝冲他一笑,难过什么呢,至少如今她有梁元敬了,他会心疼她的。
李雄眼周泛红,豪饮一大碗酒,说起了他听闻阿宝死讯那一日的情形。
他那时远在泉州,看到官府贴出的讣告时,已经是十一月冬至过后。
骤闻阿宝死讯,李雄在黄榜前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哭,有如天崩地陷,怎么也不敢置信,昔年被他好好送上船的妹妹,就这么化作了红颜枯骨。
他来不及打包行囊,不顾家人劝阻连夜北上,日夜兼程,一路上跑死五匹马,终于于第十三日上赶到东京。
彼时东京城人潮熙攘,市井声浪一如寻常,有人家娶新妇进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宾客们皆眉开眼笑,一副喜庆模样。
没有人在乎深宫里那名叫“阿宝”的女人死了,她本是国朝皇后,被天子废弃后,她便什么都不是,谁也不会将她的死当回事。
李雄去开封府问,去中书省问,去进奏院问,问他的妹妹到底葬在了哪儿,他在东京人生地不熟,更没有门路,弄不清各个官衙负责的职事是什么,便只能瞎猫碰上死耗子,一家家去问。
可所有官员在听他提起废后李氏时,脸上的表情无一不是讳莫如深,吩咐衙役将他赶走。
李雄求告无门,便只能当街拦了参知政事的车驾,结果被以“惊驾”为由打了二十脊杖,打得他皮肉开花,痛晕在路旁。
有好心人将他抬去了街边医馆,奉劝他不要跟官府对着干。
李雄大哭一场,无可奈何,只得在路边设了祭,又去寺观里请了尊长生牌位,一路颠簸带去泉州,帮阿宝设醮做了场法事,立了座衣冠冢,女儿亦为未曾蒙面的姑姑服了半年孝,清明寒食的祭飨,更是没一次落下过。
众人闻言,皆默然无语半晌。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和尚手捧玉碗,怅然感叹:“这世上除了亲人会将自身生死牵挂于怀,想必便再无旁人了罢,都是人之常情。”
言罢,一口将碗中酒饮尽。
阿宝心说那倒也不尽然,梁元敬当年得知自己的死讯时,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他会像阿哥一样,跪在地上当众嚎哭吗?
若他真是在御花苑初见时,便对她一见钟情,这时应该会很难过罢。
阿宝情不自禁移目去看梁元敬神情,却见他微阖着眼,神色怔忪,似陷在回忆里,不由得心中一震,双手覆上他的手背。
她宁愿梁元敬对她的死无动于衷,也不想看见他难过的样子,这让她的心很疼。
梁元敬抬眼,冲她勉强地笑了笑,转头对觉明道:“说回坟茔的事。”
“嗯,好。”
觉明沉吟点头:“按大陈制,皇后薨后三日,梓宫停放于皇仪殿治丧,百官入殿哭祭,因国朝天子生前不建寿陵,待陵园修好后,皇后梓宫才可启欑至西京皇陵安葬,最迟不过七月就必须下葬。”
“鉴于阿宝小娘子的情形,多半是如普通嫔御一样,殡于京师了。”
“汴京城中,安置帝妃殡宫的场所共有三处,城南奉先寺,城北沙台普济寺,以及西郊普安院。这些时日,小僧都陆续找借口去找庙祝打听过,未曾听说阿宝小娘子收葬在寺中,庙中也没有供奉阿宝小娘子的神位,想必不是在这三处。”
阿宝心道好你个大和尚,原来也不是只知道喝酒吃肉,坑蒙拐骗,还是干了些实事的,一边又想这叫什么事,自己竟连被葬在哪里都不知晓。
阿宝郁闷不已,揉了把脸道:“都说按我的方法去做了,保准能找到。”
梁元敬皱眉道:“不行。”
觉明一头雾水:“什么不行?”
醉得正酣的李雄也抬起头问:“什么不行?”
“没什么。”梁元敬道。
“你……”阿宝要给他气死了,站起来道,“你到底想不想我去投胎啊?”
明明她的办法就是最好的。
梁元敬不说话。
倒是觉明与阿宝心有灵犀了一回,忍不住问:“元敬小友,是不是阿宝小娘子想到了什么办法?不妨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就是!”阿宝瞪他,“这又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她的办法不好,不必听。”梁元敬说。
“……”
阿宝气得拍桌,对他道:“岂有此理!你给我出来,我和你单独理论理论!”
梁元敬迟疑片刻,还是起身,随她去了外间。
“我想的办法哪里不好?你说给我听听?”
刚一出雅阁门,阿宝便转过身,怒气冲冲地看着他质问。
“太危险。”
“我是个鬼,哪里危险?难道人家还能把我捉住再杀一遍吗?”
梁元敬垂眼沉默。
阿宝最恨他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道:“说话!”
“我不想你去那里。”面前的人忽然说。
“什么?”阿宝一愣。
梁元敬抬起眼眸,清楚地重复一遍:“那里不好,我不想你去那里,也不想你再见到他。”
阿宝半晌不知该怎么回答,过了良久,方道:“我不会见到他的。”
梁元敬道:“可你要变成他身边最亲近的内侍。”
“所以我们要选冯益全休沐那日。”
阿宝柔柔一笑,上前抱住他的腰,脑袋温顺地埋在他胸膛前,安抚道:“别怕,我向你保证,不会见到他的。你也希望我尽快去投胎,对不对?”
“我不希望。”
阿宝有些惊讶,在他怀中抬起头。
她以为他们说好了的。
梁元敬的手指停留在她脸颊上,在她眼尾轻抚,垂眼道:“可是我希望你能得到解脱,娘子。”-
回到雅阁,梁元敬便代替阿宝,将她想的法子向众人陈述了一遍。
历来营造陵寝,都是由司天监、礼部、工部共同协调负责,司天监负责风水堪舆,选定吉壤,礼部制订礼仪法度,确保一切丧葬过程都符合祖宗规制,工部则负责具体的监修工作。
除此之外,当皇帝崩后,朝廷便会立即成立丧葬指挥与皇陵营建两套组织班子。
其中,丧葬指挥以山陵使、礼仪使、卤簿使、仪仗使、桥道顿递使为首,亦称山陵五使,多为宰执大臣、翰林学士、御史中丞、权知开封府充任。
这些人多是皇帝近臣,位高权重,将丧事交给他们,也算是一种荣膺。
至于皇陵修建一事,因工期短、任务重,负责营建的组织分工也更精细,以山陵按行史为首,配以修奉山陵都护、督监、钤辖等官员。
与指挥机构不同,这些官员多以宦官与三衙武将组成,如负责居中协调的山陵按行使一职,一般是入内内侍省都知担任。
按阿宝的想法,假如她未葬去西京陵园,也未殡于京郊三大佛寺,那么极有可能是赵從另选了一块陵址将她安葬。
冯益全是他的贴身近侍,也是他最为宠信的宦官,自他还未践祚之前,便在潜邸里服侍他了。
无论冯益全有无直接参与她的陵寝修造工程,负责勘选陵址位置的司天监内一定会有副本留存,而冯益全是权宦大珰,他想去司天监查份记录,是不会有人阻拦的。
阿宝的办法便是由梁元敬画一幅冯益全的画像,再将他的血滴入其中,这样她便可化成冯益全的模样,混进大内察看副本,如此便能知道自己葬于何处了。
李雄喝醉了,倒在榻上呼呼大睡,觉明倒是对这个办法表示了高度认可,只是他认为还有个缺漏。
“若冯都知休沐没有出宫,或是因故折返回去,阿宝小娘子在大内不慎与他撞上了呢?”
“……”
这个问题把对面的一人一鬼都问住了。
没有办法,只能赌一赌运气,撞上了就撞上了,就当演上一出“真假冯益全”的戏罢,反正他们也不能拿阿宝怎么样,也绝对想不到世上有滴血入画、死人复活这等奇事。
和尚想了想道:“不如由我做东,请冯都知上樊楼小聚一番,他酒量不好,至多不过三碗落肚,便能醉上一整天。”
“……”
阿宝实在忍不住了,问:“你一个大和尚,喝酒都算了,为什么还跟禁中内侍有往来啊?”
觉明仿佛料到她有此一问,笑眯眯道:“昔年小僧曾为冯内侍卜过一卦,因此有些故交。”
阿宝更凌乱了:“扶乩不是道士才会的东西吗?”
“佛道本相通,多学些本事,亦无不可。”
觉明冲梁元敬一笑,露出颊边的深深酒窝:“元敬小友,出发之前,可要小僧为你和阿宝小娘子占上一卦,测测此行吉凶?”
“测!”
阿宝说,她倒要看看,这和尚本事有多大。
梁元敬从觉明手中接过三枚铜钱,往桌案上一抛,觉明伸长脖子瞅了瞅,面色凝重。
阿宝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倒不是怕占出来是凶卦,而是担心占卜结果不好的话,梁元敬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去冒险了。
“怎么样?是吉是凶?”
“阿弥陀佛,”觉明和尚抬起头,双掌合十微笑道,“上上大吉。”
作者有话说:
资料参考:《东京梦华录》、《北宋皇后殡宫位置研究》、《北宋皇陵制度研究》
第50章 蝴蝶
子时三刻, 梁元敬坐在待漏院昏黄的烛火下,摊开纸张,执笔作画。
待漏院位于宣德楼右掖门外, 御街东侧, 是百官晨集准备朝拜之所。
按《监门式》规定, 宫门至四更二点才开启,在此之前, 上朝的百官都要在此等候, 也有个别住在外城的官员,因为路程太远, 担心迟到, 便会三更天就起,在待漏院等上一两个时辰。
子时属于夜半,整个东京城都陷入了安睡。
冯益全想必也被觉明和尚用酒灌倒了, 在家中呼呼大睡。
若清醒了也不要紧,这个时辰, 宫门已经下钥, 宫禁之法, 最为严密,若无今上手书,守门官也不敢随意开启宫门, 否则开门者、闯门者都会以“阑入罪”徒二年,冯益全定没有这泼天胆子。
且夜已过半, 守卫也没有白日那么森严,能给阿宝成功混入司天监少带来点麻烦。
梁元敬拿起刻刀, 看着阿宝说:“要不你先转过去?”
“为什么?”阿宝瞪他, “我看不得吗?”
“不是……”
梁元敬叹了声气, 只能当着她的面挽起袖子,他的手臂如今已缠满了绷带,那些之前已经愈合的伤口,也因阿宝怨气的侵袭而再度裂开,虽然不往外流血了,但看着还是瘆得慌,而且完全没有下刀的余地。
阿宝死死攥住手掌,呼吸都滞住了,忽然后悔起自己不该出这么个馊主意。
又要在梁元敬身上添一道伤疤了。
最后一道,阿宝对自己说,这一定是最后一道了,等这次后,她便可以去投胎,没了她的怨气,他手臂的伤口便会愈合的。
“我没事,”梁元敬见她神情不对,又开始安慰她,“一点也不疼的。”
“我知道,你割罢,少……少放点血。”
阿宝底气不足地转过身去,她还是看不了刀子划开梁元敬血肉的那一幕。
片刻后,听到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好了。”
阿宝的身体开始变得灼热、轻盈,一阵红光闪过,她化作一只斑斓蝴蝶,扑闪翅膀飞上了房梁,梁元敬站在原地,仰头注视着她。
从这个视角看过去,他的脸变得有些奇怪,浑身似笼罩在烛光中,整个人也由内向外散发着温暖的光晕。
阿宝飞下去,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不要顽皮。”
梁元敬笑着将她摘下来,阿宝绕着他修长的手指飞了几个来回,最后停留在他的指尖,蝶翼上下扇动。
“去罢,万事小心。”
梁元敬抬起手,阿宝从他指尖跃起,飞出窗外,越过东京城鳞次栉比的屋脊,一路向禁中飞去。
深夜的东京万籁俱寂,苍穹呈现出一种浩瀚的苍蓝色,一轮明月倒悬在夜空,旁边陪衬着几颗稍显黯淡的星子。
从高空俯视大内,与行走在平地上的感觉截然不同,阿宝飞着飞着,忽然发觉自己迷了路,不得不往下飞,降落在一片草叶上。
她吸了点上面凝的露珠,熟悉的灼热感又席卷全身。
阿宝知道,是梁元敬怕她作为蝴蝶行动不方便,又给她换了个身体。
此时她正在一条东西向的横道上,有值夜的禁军卫队巡视而过,阿宝忙飞进一处角门后,不过少顷,一名身着宫装的粗使侍女从门后绕了出来。
太久没做人了,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让她有些不适应,阿宝跺了跺脚,左右张望了一下周围的宫殿建筑,心中确定了这儿大概是什么位置后,挑了一条向西去的小径,蹑手蹑脚地快速跑过去。
然而距离她死亡毕竟也有三年多时间了,昔年在禁中时,阿宝虽爱玩好动,却也不是哪里都能去的,被赵從禁足冷宫后,就更不能随意走动了,不过半盏茶时分,她发现自己又迷路了。
阿宝停下来,看着周围陌生的建筑,简直无语凝噎。
司天监不是在西边吗?那她往西边跑是没错的呀,这又是哪儿?
天爷啊,不会到时任务失败的原因是她不识路罢?那这也太丢人了!
她阿宝绝对丢不起这人!
正打算再找找方向的时候,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阿宝一惊,忙踮起脚尖,蹲去殿门前一只石狮子后躲着,她倒觉得这石狮子有点眼熟来着,偏偏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正费劲想着,忽听前方有人说道:“娘娘,依妾看,祝娘子就是在故意折腾您呢,说什么腹痛不适,恐龙子有虞,都这么晚的时辰了,还惊动您过去看一趟,结果到了那里,又让婢女将咱们拦在宫门外,说‘娘子无事,已安歇下了’。哼,这么兴师动众的,就该让洪御医替她切一切脉,看看到底是真的不适,还是假的不适!”
侍女一手提着灯,脸上愤愤不平,而她口中的那位“娘娘”……
石狮后的阿宝蓦地攥紧了手,竟这般巧,来的人是薛蘅。
薛蘅身着浅杏色如意纹长褙子,外罩一件兔毛滚边披风,青丝半束,并无过多装饰,还有一绺头发从风帽里钻出来,看得出是睡梦中收到报信,来不及梳洗打扮、便匆忙出门的。
她并没有侍女的愤慨,而是轻描淡写道:“她如今身子重了,官家又令我照料好她,事关龙胎,兹事体大,小心些也是无妨的。”
侍女不忿道:“龙胎又如何?这阖宫的娘子,生过龙子的多了去了,就没她这般矫情的。娘娘,你不若如实禀告官家,让官家……”
说到此处,侍女忽然闭了嘴,因为她猛地想起来,后宫中生养过的娘子是不少,而她伺候的这一位,却是从未生养过的。
“娘娘……”
侍女心中后知后觉地生出惧意,胆怯地看着皇后。
薛蘅似未曾听出她话里的冒犯,只望着不远处的殿门,低声喃喃:“告诉他,有用吗?”
她的声音太微弱,几乎就是在唇语,尾音飘散在夜风里,侍女未听清,见她的目光落在朱漆斑驳的殿门上,不由得问道:“娘娘,您在想什么?”
薛蘅动了动唇,轻声说:“故人。”
故人?
侍女困惑地皱了皱眉,依然没听懂,是皇后娘娘有认识的人住在这里吗?
可这一处偏僻幽远,杂草丛生,已经长久无人居住了,听负责洒扫的宫人们说,这边深更半夜时,还会闹鬼呢。
想到这里,侍女的后背立刻汗毛直竖,搀着薛蘅道:“娘娘,夜深露重,我们快些回殿罢。”
薛蘅点点头,一主一仆逐渐提灯走远。
待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夜阑身处时,阿宝才跺着蹲麻的双脚,从石狮背后站起来,仰头去看殿门。
门上没有匾额,她是知道的,因为这里是冷宫。
难以置信,自己竟然忘了这是何处,这里可是她住过一年多的地方啊,她最后死也是死在这里。
院里那株梨树还活着么?她用来自缢的那条白绫撤下去没有?还有被她敲碎的那枚玉簪,有宫人拾走了么?
如果有的话,那人一定闷声发大财了罢,那可是赵從找来天下最手巧的工匠,耗尽无数珍材异宝,为她打造出来的簪子啊,即便是碎了,估计也能卖不少钱罢。
阿宝苦笑摇头,为自己这不合时宜的感伤,忽然身体灼热袭来,她又要换了。
这一次,梁元敬给她准备的身体是冯益全。
阿宝原地抻抻腿,转转腰,当一个太监的感觉就更奇怪了,她有一瞬间想往裆.部掏去,但想了想,时间宝贵,梁元敬的血也不是没有限度的,还是不要把时间花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事上,便生生克制下这股冲动,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记忆中的线路,半信半疑地再次出发。
然而没过多久,她又又又又迷路了!
“…………”
阿宝孤零零地站在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十字小径上,迎风两行泪,啊啊啊!怎会如此啊?!
她的方向感竟有这般差吗?
可是东南西北,她是分得清的啊!
算了!还是找人问路罢!
反正她现在顶着冯益全的壳子,有哪个人敢拒绝给入内内侍省都知带路,至于作为一个在大内混了这么久的大珰,为什么会不识路,那就是明天冯益全自己的事了,她不管了!
阿宝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在路边草丛里守株待兔,蹲了没多久,真的蹲来一个行迹匆忙的小黄门,一路小跑而来,似有什么急事。
阿宝跳出来将他拦下。
小黄门吓得大叫一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等看清面前的人,立即三魂回归,麻溜地站起来道:“冯都知,您怎么在宫内,今日不是您的休沐日么?”
阿宝正想着随便编个什么理由糊弄过去才好,那小黄门却抓了她的手臂,拉着她便走,一面焦急道:“谢天谢地!您在就好了!快跟小人去一趟罢!”
“去……去哪儿?”
阿宝被动地跟着他走,完全没搞清楚状况。
小黄门抽空回头道:“福宁殿呀!官家头疾又发作了!”
头疾?
赵從什么时候多了这个毛病?
阿宝险些下意识吐出一句:有病去找御医啊,找她做什么?她又不会治病!
不是真的要见赵從罢?
她可没那个闲工夫啊,再说了,她可是答应了梁元敬,不能见他的。
阿宝看着前方抓着她疾走的小黄门,咬唇犯起了难。
作者有话说:
下面让我们有请,来自大相国寺的觉明和尚激情献唱:
亲爱滴~
你慢慢飞~
小心前面带刺滴玫瑰~
亲爱滴~
你张张嘴~
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
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跃这红尘永相随~~
刀主持:来人啊,叉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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