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如齐佑预料的那般, 康熙最后没有处置曹家李家,将阿山调回了中枢。
至于王家,康熙衡量之后,到底没有管。
戴佳氏悄然告诉齐佑, 王氏每天都哭, 哭得都病了, 还是没有令康熙心软。发没全部家产, 只未曾打入包衣奴才籍。
十五十六阿哥年纪还小,不懂得掩饰情绪, 偶尔碰到齐佑, 眼中的怒火与恨意熊熊燃烧,好似面对着生死仇敌。
齐佑没有功夫与两人计较,只感到好笑与荒唐。
审理官员贪腐很快,派官很是花费了齐佑许多功夫。
吏部尚书李光地强势宣布,京城等着候官的往年举人, 同进士们, 以及新科进士一起参加派官遴选。
面对着朝廷突然颁布的政令,所有人一下被打得措手不及, 傻了眼。
按照以前朝堂百官的习惯,无论出现任何的变动, 总有人会跳出来提反对意见。
这次并未经过朝议的决定,朝堂上却哑了火,硬是没一人敢站出来说话。
无他, 这几天翰林院修明史,提及过许多次万历帝。
万历几十年不上朝, 从中枢到地方衙门都空了, 大明江山也还好好的。
以史明鉴, 这足以说明,他们这些官员除了浪费朝廷俸禄之外,并没有多少用。
何况康熙不是万历,李光地敢提出来,肯定是得了上意。
在李光地背后,站着的可是大刀阔斧解决了两淮盐务,将江南官场大换血的齐佑。
他们也怕被拉去考试,江南空荡荡的衙门,令他们望而生畏。
新科进士们等了太久,候官的举人同进士们,甚至有人已经等了近十年。
对于朝政时局的变动,作为准官员的一群人,他们最为敏感,还很识相。无人敢提出异议,老老实实参加了考核。
考核的试题很简单,分别是基本的公函来往,算术,民生,以及大清律。
与以前写策论文章,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不同,此次试题全都是应用题。根据发生的场景,做出相应的处理。
通过考核,将只会死读书的一部分人甄选了出来。综合得分最高,有实干之才的,被派往了江南任职。
好些进士希望落空,尤其是苦读多年才考上进士的,被派往了各部任职笔试帖,或者到各县去任教谕。
派官令一出,他们一肚皮怨气,在背后有心的怂恿下,成天跑到户部讨要说法。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李光地还是被烦得不行,来到齐佑的庄子躲清闲。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开始还艳阳高照,没一会就阴云密布。
齐佑气定神闲坐着,提壶倒了杯薄荷茶递给李光地,说道:“喝些解解乏。”
李光地收回看向亭外的视线,道谢后接过茶喝了半杯。薄荷的特有清香,沁人心脾,令他的烦闷消散了些,说道:“看这天,只怕要下大雨了。”
齐佑望了眼被风吹得翻动的纱绡,满不在乎说道:“四季变换,月晴圆缺,乃是寻常。连续晴了许多天,下雨能缓一缓。要是连下上整天不停,届时再急吧。”
雨下一整天不停,就该担心洪涝灾害了。李光地愣了下,苦笑着叹道:“王爷早就说过,一个人做事,哪能让所有的人都满意。尽管去做正确之事,但求无愧于心就好。理都懂,是我的心境修为不够。看到那些不满来闹的人,我依旧很生气。”
齐佑笑了起来,说道:“让他们闹去吧,没人搭理他们,在派官令到期之前,会急着去应差使的。真有那不愿意领差使的,我还高看他们一眼。我倒是认为他们连教谕都做不了,怕他们教坏了学生。”
李光地一想到那些被刷下来的,顿时愤愤道:“考上进士又如何,一群只知晓纸上谈兵的废物!大清律背得滚瓜烂熟,用在判案上,却张冠李戴,笑掉大牙。简直蠢得跟驴一样,尽会转弯拉磨!”
能将温和的李光地逼到骂人,可见批阅试卷时,看到荒唐答案太多,真是气狠了。
齐佑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替他茶碗里加满了,打趣他道:“他们有一支笔,说不定还会写文章骂你。骂就骂吧,总有一日,后人会替你平反。”
外面早已经有人在骂,齐佑与李光地是坏了千百年科举的罪人。
齐佑满不在乎,李光地也勉强按耐下了怒气。他喝了口茶,咂摸着薄荷的滋味,说道:“随着他们去写吧,除了写酸文,他们也没别的能耐了。王爷,我还有件事放不下心,觉罗氏学堂考进来的那些学生,会被排挤打压。”
这次六部与太医院,一并招了好些觉罗氏学堂的学生。他们考试的试题不同,比派往江南的官员考得更专业。
最后录用之人,虽官职不显,都是些苦差事,他们依然抢了许多人的差使。
齐佑沉吟了下,说道:“倒也不怕,总要有能做事的人。比如一个府里,可以没有管事,却不能没有洒扫,烧火煮饭的人。他们就如这些人般,真正有本事傍身,难归难,也不会真有人蠢得将他们弄走。你平时看到的时候,多护着他们些。如果实在不像话,就抓一个典型出来,狠狠惩治,杀鸡儆猴。”
外面狂风乱做,豆大的雨点打在竹帘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李光地见到齐佑突然沉下来的气势,犹如外面翻卷的乌云扑面而来,令他心神一凛,神色渐渐恍惚。
不知什么时候起,平时温温润润的齐佑,总令他感到捉摸不透。与对康熙的畏惧不同,在面对齐佑的时候,李光地是敬畏。
一字只差,却相差万里。
李光地怔怔发呆,旋即很快就释怀了。
一个是身份地位,一个是做事做人。
这些东西,不止李光地一人能看出来。朝堂里不乏聪明,有抱负的官员,他们也应当同样看得一清二楚。
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就又阳光灿烂,李光地等雨一停,忙告辞回去与闹个不停的人周旋。
他前脚刚走,刚回京城去交了差使的四贝勒,顾不得回府去休息,赶来找齐佑。
齐佑打量着四贝勒黑瘦许多的脸庞,尤其是眉心展不开的川字纹。他想了想,没有绕圈子,径直问道:“四哥,您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四贝勒一路上,都在想齐佑在江南以及京城闹出来的动静,始终没想透彻。
为何他就能够做好事?
四贝勒看了齐佑一会,嘴里苦涩蔓延,说道:“先前我去见了汗阿玛,回了河道上的差使。汗阿玛让我来找你,说是旁观者清,让我听听你的看法。七弟,我这趟差使,是办砸了。”
齐佑愣了下,温和地道:“不瞒四哥,您在河道上遇到的问题,汗阿玛曾与我提过。您不算办砸了差使,而是你碍于人事,没办法放开手脚去做。”
四贝勒听到齐佑安慰他的话,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胡乱谢了句。雨后空气清新,他依然感到闷热烦躁。
事实摆在那里,他的确因为重重顾虑,所以差使没有齐佑办得漂亮。
比如讨要欠债,他念着不能得罪人,最后惨淡收场。齐佑却做到了。
无欲无求品自高,四贝勒却不行。他早已身在其中,哪做得到全无顾忌。
四贝勒稳了稳心神,说了遇到的问题:“修河道的银子多,各方势力复杂,谁都想来分一杯羹”
话语微顿,四贝勒自嘲不已,他的人亦一样。
“真正懂,知晓河道周围土质的少之又少。多亏七弟给我的几人,他们很厉害,姑娘也不娇气,在外面跑来跑去,从不喊苦喊累。做起事来,比男人还强上几分。有了他们帮忙,我虽知道了河道该如何修,可新的问题又来了。拿到修河道差使的,将事情层层分了出去,从中捞银子不说,修河的用料,该用的砂石以次充好不说,还偷工减料。”
四贝勒抬眼直视着齐佑,皱眉苦恼不已,说道:“我想过很多种法子,比如用重典,敢这般做的,抄家砍头。但这些年来,因着河道出事被抄家砍头的,比比皆是,压根无法杜绝。”
齐佑听得频频点头,说道:“前朝太.祖朱元璋,为了遏制贪腐,杀贪官杀得衙门都没人了,依然没能止住贪污腐败之风。四哥,您不用因此而自责,这是人性,很难一下改变。我们只能取一个折中,尽力去改变,比如招投标。”
四贝勒听到齐佑安慰,心底稍微好过了些。至于招投标的方法,他思忖了下,眼神一亮,说道:“七弟,你可是说,像你以前让那些商户拿出海海贸那般做?”
招投标在后世很常见,同样无法完全避免,做出来豆腐渣工程的问题,可也没有更好的方式了。
齐佑以前简单使用过招投标的方式,打算再改动一些,因地制宜,用到河道工程上。
如今他们都是单干,没有资质,只能以个人名义录名。所幸的是,他们现在估计还想不到串标的方法。
齐佑简明扼要说了招投标的方式,再细细跟四贝勒解释其中的条款。
“一,来投标的人,必须列明这个工程,由哪些人参与,管事是谁,用料来自何处,必须将所有的人身家背景如实提供。二,标书上要写明工期,清楚列出各项预算,石方用多少,土方用多少,工匠工钱多少等等。三、要有监督,比如朝廷派出懂行的监察御史。监察御史不能光在旁边指手画脚,送来的用料要由他检查过,合格之后方能允许使用。更不能乱签字,签字之后就表示他要承担责任。四、修河道的银子,不能一下全部发放,得分期支付。最后剩下三成的银子,得等到工期完成,保证三年不出问题,方可分批付清。”
四贝勒听得瞪大了眼睛,说道:“这般苛刻的条件,还会有人敢来投标吗?”
前世的时候,不管多大多小的工程,都有人去抢着做。当然,商人逐利,给多少钱,就做多少的事情。钱少了,做出来的工程肯定不能看。
工部用于修河道的银子很多,被层层克扣之后,真正用在修河上的少之又少。有了监督,以及各种震慑,定能让他们少抠一点。
假若原来十两银子,真正用在修河上的只有二两。经过改变,他们能用到四两,加上专业人士的监督,至少河道不会年年修,年年垮了。
齐佑老神在在说道:“四哥放心,只要有银子赚,肯定会有人来的。”
四贝勒一想也是,看向齐佑的眼神,不免多了几分佩服,感叹着说道:“还是七弟想得周全啊!”
齐佑失笑,他不过是仗着后世的经验罢了,认真说道:“我不敢保证能做到十全十美,能比以前好上四五成,就已经阿弥陀佛了。人与天比,地动山摇,海啸山洪,如一粒尘埃般,实在太过渺小,无法抵挡。”
四贝勒说了句这倒是,与齐佑商议起其中标书的细节。待到天色转暗时,方起身离开。
下过雨后,天气凉爽了许多,风中带着阵阵的荷叶荷花气息。
四贝勒站在水亭边,望着眼前的碧波与深蓝天空,他想起了齐佑庄子前挂着的匾额,上面只用油漆刷成一片留白,无字。
话到嘴边,四贝勒到底将问题咽下去了,对送他的齐佑说道:“叨扰了七弟,不用相送了,留步。”
齐佑笑着应好,站在亭子边,待到四贝勒走下石阶,转身回去。
四贝勒走了几步,脚步微顿,到底没能控制住,回过头喊了他一声:“七弟。”
齐佑转身,看到四贝勒站在台阶下,天色暗,他仰头看来的双眼,很是闪亮。
静默了一会,四贝勒问道:“七弟,你做了那么多事,你可曾怕过?”
怕不怕,怕什么呢?
怕因此被康熙忌惮,怪罪,死无葬身之地。
怕得罪了各方势力,最后得不到他们的支持。
齐佑当然怕,所以他每做一件事,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在做。
兴许正因为这份破釜沉舟,不顾一切的决心,最后他做到了。
齐佑平静且坦然答道:“怕。”
四贝勒没再说话,转身大步离去。
齐佑回了凉亭,嘴角难得泛起了得意的笑容。
未来的雍正,处处受掣制,趋利避害,韬光养晦。
齐佑却与之相反,奋不顾身,埋首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且不说他所做之事,能让无数人得益。就凭敢做事这一点,他就赢了!
第一百零二章
齐佑与四贝勒两人一起前去请见康熙, 向他禀报了招投标的打算。河道向来重要,这么多年来,想尽了办法都未见成效,认真听过之后, 康熙很快就同意了。
标书要有统一各式与要求, 须得根据现有的情况做出调整。从无到有, 虽说简单, 细节繁琐,很是耗费功夫。
齐佑不习惯如今书籍以及各种记载的模糊形容, 比如看很多工具类, 如《齐民要术》之类的书,上面的很多种地方法,都让人看得云里雾里。
趁着这次机会,齐佑打算立新规矩。以后各种文书公函,凡事涉及到数据的, 必须精确, 标准参照后世的说明书。
外面天气炎热,齐佑便没有出门, 关在湖心凉亭里潜心做事。
四贝勒完全被吸引,只要一有空就跑来, 与齐佑商议核对条款,更多的时候还是请教。
齐佑不喜欢用模棱两可的用词,多用务必等强调语气的词语。
四贝勒一时没能适应, 还是习惯留三分的说话方式,文书公函亦如此。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七弟, 如此可否会太过生硬?”
齐佑能理解, 四贝勒在面对下属时, 居上位者说话会留有余地。或是立威,掌控,震慑,以示深不可测。
在面对上位者如康熙太子等人时,说话要七分委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是傻。
招投标的消息一放出去,解决了李光地的烦恼,没人再理会那些考核落榜之人,眼光全放在了工部的河道工程上。
聪明的人很多,他们敏锐嗅到,此事不同寻常。
除了修河道,其他如修城,修衙门等等,涉及到官府出钱的差事,以后可否会一并跟着改?
不懂河道以及各种修建等学问的人,如何能做监督。齐佑紧接着向康熙建议,各项工程的监察御史,必须经过考试。
康熙这次没那么爽快答应了,他几乎毫不犹豫拒绝了,皱眉道:“御史首先得忠心,清廉,正直。只懂得做好学问,当不好这个差使。”
这就是齐佑与康熙的矛盾点所在。
康熙强调以德服人,当然,皇帝都强调道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伦理纲常,这是帝王统治的基础。
但这个德,压根儿就很玄乎。道德是拿来律己,而不是要求他人。皇家口口声声标榜道德,齐佑作为皇家一员,他深以为耻。
连道德的底线律法都做不到,将自己拔得更高一层,等于是在沼泽地里不打地基,直接建造高楼大厦。
海市蜃楼般,风一吹就倒塌了。
御史是闻风而奏,从不做核实。尽管“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被参奏之人,必须反驳回应。
现代司法是谁主张谁理论,眼下是谁要证明清白,则需要自己去找证据自证。
尤其是各种道德问题,比如扒灰,男女关系上等等,要拿出证据来难如青天。
万幸证明了,最后发现,没人会管这些。人性从古到今没什么变化,大家还是乐于听到各种离奇,香艳的八卦。
齐佑想要的是,具有专业性,以及接受律法监督的御史,而不是仅仅只有德。
对于自己的想法,齐佑当然坚持,有理有据说服康熙:“汗阿玛,何为正直呢?只敢直言进谏可算?”
直言进谏的御史最讨厌,只要有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成儿个喋喋不休。康熙最讨厌的就是御史大夫,有时恨不得缝上他们的嘴。
经过几次整顿都察院之后,康熙耳根清静了。那些讨厌的御史不敢再将矛头对准他,只敢参奏底下的官员。
对于齐佑的问题,康熙老脸微不可查红了红。他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双重准则。但他是皇帝,谁能与皇帝叫板。
对此,康熙很快变得心安理得,神色恢复了寻常,说道:“敢于直言进谏的,当然算得上正直。”
齐佑紧跟着问道:“那诬陷算不算?”
康熙眉头一拧,斜着齐佑不悦道:“无风不起浪,哪就能诬陷了。御史的差使如此,总不能放过任何的一点蛛丝马迹。”
齐佑毫不退缩,继续问道:“那证据呢,不需要讲证据,只凭着一支笔,一张嘴?再者,因为监督御史不懂行,造成了工期的延误,这个损失算谁的?”
其他还好,洪水可不等人,别说皇帝,估计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行。
康熙被噎住,一时没了话说。
齐佑觑着康熙的神色,诚恳地道:“汗阿玛,监督御史不懂行,就等于太医院的太医不懂医般,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而且,监督御史必须得接受监督,约束监督他们的,该是大清律,而不是道德。具有道德的君子当然好,我觉着,不能一下要求太高,还是用具体的律法条例去管着比较合适。说句大不敬的话,造反会被诛九族,这是天下所有人皆知的道理。因着这个震慑在,天底下方能太平无恙。”
关于江山社稷的话,算是戳在了康熙的心上。再转念一想,反正已将此事交给了齐佑。他要举行考试,让有本事的人来当差,这件事他又没什么好处。得益的,还是大清天下。
康熙斟酌再三,总算同意了齐佑通过考核选拔监督御史。
此事在外人眼里看上去不大起眼,齐佑却长长舒了口气。
从德到法,可以说是质的改变。
齐佑冒着炎热,跑了一趟顺义,去学堂向教授各科的先生虚心请教,认真出了份专业考题。
李光地开始忙着给各州府下公函,面向大清上下招考监督御史。
齐佑则与四贝勒,盯着户部与工部,开始了招投标的事宜。
标书条律详细,每一条写得清楚明白,只要读过书,识字的基本上都能看懂。
怀着各种心思打算的人,全都凑了上来。只要符合参与条件的,齐佑都没拒绝,轰轰烈烈开始了大清的第一次朝廷招标工作。
七月流火,时光倏忽而过。秋风乍起,齐佑成亲的时日到了。
成亲要宴请宾客,齐佑想了想,只打算请宗亲兄弟。
康熙在旁边看着,很是满意齐佑的不拉帮结派。
帝王心思百变,康熙见齐佑连一个外人都没请,又不乐意了。亲自下令,让他请些有头脸的朝廷官员。
齐佑难得耍了个小心机,做了甩手掌柜,央求康熙去定请客名单。
康熙一边嫌弃齐佑给他找事做,一边却干得很是起劲,每天看着名单左右琢磨。
亲事办得庄重而热闹,因着是康熙亲自拟定的宾客名单,加之齐佑的名气,能前来喝喜酒的人,受到了万众瞩目。
齐佑在喜宴上,见到了各大学士以及六部侍郎以上的达官贵人。他不知太子与直郡王等会如何想,反正他作为新郎官,着实没心思考虑太多。
面对婚姻这片空白领域,齐佑真正不安,恍惚了。
家国天下,上辈子的时候,靠着家人的爱护支持,他方能活着,学习。
那时候,他都在家人的庇护下。这辈子不同的是,他成了家的庇护者。
送走宾客后,齐佑回到了正院。新房院子外灯火通明,到处透着喜意。
齐从未如此紧张过,他在院子外站了好一会,方深呼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去。
门口守着的下人们团团请安见礼,伺候那拉氏的章嬷嬷与喜娘,两人忙不迭一起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笑大声请安道喜。
齐佑颔首道了辛苦,进了新房,四下到处红彤彤,晃得他眼睛都闪了闪。
那拉氏闺名海霍娜,满语是百灵鸟的意思。她坐在床榻边,身上穿着厚重的喜服,头上戴着沉重的钗环珠宝。脸上浓厚的喜妆,依然掩饰不住浓浓的疲惫。
瞄见齐佑进屋,海霍娜蹭地站起身,飞快瞄了他一眼,福身见礼,僵硬而紧张,叫了声爷。
齐佑对上了双明亮含羞带怯的眼眸,带着丝颤意的声音,依然能听出清亮婉转,如同其名。他不由自主呆了呆,干巴巴说道:“你先去洗漱一下,换身轻便的衣衫。”
海霍娜飞快福身应了是,章嬷嬷忙上前,搀扶着她去了净房。
齐佑暗自松了口气,正欲去另一间净房洗漱。海霍娜的丫鬟跟了上前,他脚步微顿,转头看着还立在那里的喜娘,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我不用人伺候。”
喜娘怔了下,忙福身告退。丫鬟回过神,落后一步跟着退下。
齐佑洗漱了出来,海霍娜也洗完回到了卧房。她双手搭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坐着。头上的钗环拆了,只依然梳得整整齐齐。素净娟秀的脸上,不知是烛光映着的红,还是羞涩,几乎与大红的喜服融为了一体。
章嬷嬷见状,脸上堆满笑,说了几句吉祥话,福身告退。
屋内只剩下了两人,除了喜烛偶尔的哔啵声,呼吸可闻。
齐佑扯了扯衣领,喉咙发痒,不禁干咳了几声。
海霍娜一惊,抬头看来,与齐佑的目光相对,如小鹿般惊惶,又飞快垂下了头。
一来一回,齐佑反倒轻松了些,他舒了口气,含笑道:“我与你一样紧张。”
海霍娜怔了怔,缓缓抬眼看向了站在面前的齐佑。
齐佑朝她温柔一笑,说道:“第一次成亲,许多事情不懂,请你谅解。”
海霍娜神色明显松弛了许多,手指扯了下衣袍下摆,低声说道:“我也不懂,若是有不合规矩之处,请王爷见谅。”
齐佑不求轰轰烈烈的感情,他也不懂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只凭着本能,以及他一贯的要求,盼着以后夫妻之间,能互相尊重。
盲婚哑嫁,他认为先要坦诚布公谈一谈,让双方对彼此有一定的了解。
沉吟了下,齐佑声音温和,徐徐说道:“我平时都习惯了事事亲力亲为,穿衣洗簌都自己动手。先前你的丫鬟要来伺候,我让她下去了。我不知道你的生活习惯,抱歉先自作主张了。你不用将就我,你若需要她们,以后还是如在娘家那般皆可,我会尽量适应。”
海霍娜怔怔看着齐佑,点了点头,嗯了声,“我平时也没召唤她们伺候,嫁人的时候,额涅给我选了陪嫁嬷嬷与丫鬟。”
齐佑是郡王,作为郡王福晋,那拉氏准备的陪嫁嫁妆就得与之匹配,不能让皇家没了脸面。
听到海霍娜的回答,齐佑又放了些心。他不怕她是娇滴滴的公主,他可以让步配合。但他一个人生活习惯了,怕有时候没注意到,让她受了委屈。
不管愿不愿意,赐婚一下,海霍娜都得嫁给他。齐佑活在大清这么多年,始终没学会接受,妻子必须得以夫为天。
齐佑笑道:“你只管按着习惯的来就好。平时我会很忙,可能有考虑不周,或者忽略了你之处。夫妻,人与人之间,沟通很重要,你有任何的想法,意见,不舒服,别藏在心里,要及时告诉我。若是找不到我,去找得高桂和都行。我们还不熟悉,起初时,你可能会说不出口,不急,慢慢来。”
海霍娜眼神一亮,抿着嘴唇,重重点头,声音中的颤意没了,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欣喜,道:“多谢王爷细心,我知道了。世人都说王爷是端方君子,果真如此。”
齐佑失笑,说道:“那是承蒙世人谬赞。”
海霍娜抿嘴继续笑,齐佑情不自禁跟着她笑,说道:“听说你读过书,识字。”
海霍娜笑容僵在了脸上,不安地道:“王爷的学问过人,我只粗识一些字罢了,不敢在王爷面前说读过书。王爷若是嫌弃,以后我定会努力再学。”
齐佑忙宽慰她道:“我不是嫌弃你,是因为我在外面忙碌的时候多,你独自在家,若是喜欢读书,多看书,日子会不那么无聊。不喜欢读书也没关系,你可以找别的喜好,比如种花养草,学习各种技艺,想做什么都可以。等过段时日,我可能离开京城,你若是愿意的话,可以跟着我一同前去。若是习惯京城生活,不舍得离开父母亲人,你可以留下来,我会安排好人照顾你。”
海霍娜定定盯着齐佑,眼眶渐渐泛红,泪水滚滚而出。她背过头去,努力擦拭掉眼角的泪,然后说了句什么,声音哽咽到含糊。
齐佑听了个大概,好似她在说我跟你去。他神色温柔慈悲,望着海霍娜清瘦的双肩,心里泛起了阵阵酸楚。
他不过做了人该做的事情,却令她意外激动至此。
这个世道对女人太苛刻,尊贵如戴佳氏,锦衣玉食。一辈子困在华丽的笼中,能触及到的,不过方寸之地。
对于生母,他如今只能亏欠。海霍娜作为他的妻子,两人都是身不由己凑在了一起,他愿意尽力待她好。
待人以诚,以心换心。
都说家是温馨的港湾,齐佑心想,他太累太辛苦,他是不是,以后也能拥有些小小的幸福。
第一百零三章
入秋后的广州, 天气依然炎热。午后下起了雨,到了傍晚时分停了,空气通透凉爽下来,齐佑从海关总署回宅子, 还是热出了一身汗。
五岁的弘暖坐在桌前写字, 她见到齐佑进屋, 放下笔。从椅子上轻盈跳下地, 跑着迎上前福了福身,脆生生叫了声阿玛。
齐佑看着女儿比星辰还要明亮双眸, 眼里情不自禁溢满了笑, 摸了摸她头上的小包包。
那边,两岁半的弘曙回头看了一眼,双手抱拳遥遥请安,继续吭哧吭哧往炕上爬,玩他近来最喜欢玩的上下炕游戏。
“爷先去洗漱吧。”海霍娜安排好齐佑, 又对弘暖笑着说道:“暖暖快去写字, 等下吃完饭再出去玩儿。外面刚下过雨,地上湿哒哒的, 仔细着湿了鞋子会生病。”
齐佑每天从外面回来,都会带姐弟俩出去玩一会。弘暖听到海霍娜阻拦, 只要她反对的,基本上齐佑都会答应。
一心想出去玩儿的愿望落了空,弘暖撅了撅嘴, 乖乖去写功课了。
海霍娜进屋去箱笼里取了齐佑的换洗干净衣衫,轻声细语说起了家常, 无奈地道:“暖暖的病刚好, 可不能惯着她。”
齐佑接过衣衫, 煞有介事点头,只管着一一应好。
海霍娜见齐佑跟两个儿女听训一样,被他一下给逗笑了,嗔怪地道:“你少作怪,孩子们都亲近你,倒弄得我像是坏人。”
齐佑好脾气地赔笑,说道:“你辛苦了,平时他们都多劳你照顾,当然以你说的为准。”
海霍娜刚想说什么,听到那边弘曙在哼哼唧唧,弘暖在生气大声喊不行,知道姐弟俩又闹了起来,忙跑去劝架了。
姐弟俩成天在一起闹个不停,齐佑见怪不怪,进去净房去换衣洗漱。
换了身干爽衣衫出来,齐佑检查了弘暖的大字,开始教她拉丁文。
弘曙仍然在一旁乐此不疲地爬上爬下,爬完塌几,觉着无聊,颠颠跑来往齐佑身上爬。
齐佑干脆将他抱了起来,圈在怀里不许他动,轻点了下他右脸颊上的擦伤,问道:“还痛不痛?”
弘曙平时闷声不响,听到齐佑的问话,蹦了一个字出来,言简意赅答道:“痛。”
齐佑笑了笑,继续问道:“乱爬会摔跤,摔了会痛,那你以后还要不要再爬?”
弘曙睁大乌溜溜的眼睛望着齐佑,干脆利落答道:“要!”
齐佑哭笑不得,两三岁的小孩子,对大人的话似懂非懂,还精力旺盛,简直狗都嫌弃。
所幸姐弟俩虽都有性格,规矩倒好。回到京城宫里,不至于出了差错。
齐佑成亲后离开京城,转眼间已快九年。
大清开放了四个关口进行海贸,分别是江海关,浙海关,闽海关,粤海关。
管着海关的官员叫做“海关监督”,朝廷考虑得也周全。为了防止他们贪腐,只允许在当地任职一年,以后不得再到其他关口,出任同样的差使。
朝廷的出发点看似很好,其实内里照样一团糟。
首先,海关官署最重要的地方,必须得懂税务。齐佑记得,前世大清后期的税务总司官员,还是由英国人出任。
英国人来当大清的税务长官,听起来很匪夷所思。齐佑在海关里只呆了不到一天,就完全明白,清廷当年的昏聩,以及无可奈何。
从朝廷派来的海关监督,全部出自内务府,由康熙钦点,直接听命于他,当地官员无权干涉。
首先,他们要面对的是语言关。
语言不通可以找驿官,但海关的翻译,除了涉及到很多专业的术语与词汇,还涉及到复杂的经济贸易问题。译官学问不够,翻来翻去,齐佑看到的是乱七八糟。
税务复杂,有关国际贸易这门学科,内务府这群人钻营厉害,遇到专业知识,他们就是十足的门外汉。
再次,是税收混乱问题。
尽管海关监督只有一年的任期,他们上任时,带了一堆家人亲属前来,由他们去收税,拼命将银子往私人腰包里捞。
在这群康熙的亲信眼里,反正西洋人千里迢迢而来,想要与大清做买卖,还不得听话交钱。
否则,他们一怒之下,不买他们的货,或者不许把货卖给他们,让他们空跑一趟。反正到时候向康熙胡乱一报,少来了几艘船又没人知道。
在康熙的心中,最担心的还是海防问题。海关监督只要不让当地海上乱,他们从中贪污捞银子,一般都不会出事。
大清只开了四个关口,限制海船出海的规格。康熙一是怕他们造反,二是很多海船出海之后,未在规定的时日内回来,一去不复返。
康熙的担忧,有一定的道理,采取的措施,却是治标不治本。
齐佑一直在努力建造水师,比如在黑龙江河的水师,如今大名鼎鼎,威慑着罗刹国。他们与准噶尔,肯定有在私底下偷偷摸摸交易,但再不敢大张旗鼓,放到明面上来谈。
海船出海不回大清,不外乎是犯了事潜逃,被逼离乡,大清没有海外过得好。
若是大清能赚到钱,安稳度日。故土难离,谁会背井离乡,到完全陌生的国度去讨生活。
以康熙的聪明,他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至于他可曾有过反省,齐佑就不得而知了。
齐佑到了海关之后,大刀阔斧进行了改革。
首先,他将所有的官员拉来学习,至少他们得懂最基本的经济贸易原理,比如贸易顺差与逆差带来的好坏,如何控制与平衡等等。
学完之后再考试,考过之后方能继续当差,反之,全部革职。
其次,在海关总署加入专业译官,觉罗氏学堂的学生,又有了施展才华之地。
最后,他将海关官署的职权差使做出了细分,职权分明。各项贸易货物的关税征收标准不同,制定海贸严禁进出口的货物种类。
鸦.片等会致人上瘾的药物,以如今的医学技术水平,还不能使其安全用于治病上。齐佑干脆一刀切,严令禁止。敢有种植与贸易的,重罪处罚。
兵器,以及矿产,粮食等一般严禁出口。至于海外来的粮食,东瀛来的黄铜,佛郎机等来的大炮火器等,全部免税。其他珠宝首饰等等奢侈物品,则课以重税。
海关的贸易物品,以及税收标准,会根据实际情形做出变动。
海关官署底下各司的人员变动,除了查实有犯事情形的,最低两年才能调整调动。
这样一来,能在一定程度上杜绝,海关监督一到任,就将自己的人安插到税收等肥差上去。人走茶凉,等一年解职之后,后任的官员,哪肯用上任官员的人。
整顿理清之后,齐佑再说服康熙,放开了海船限制,允许大船出海。
出海的大海船如期归来,拉回了粮食,各种奇珍异宝。
康熙听到船回了大清,松了口气,欣慰不已。户部关税一年比一年多,国库难得充实。
对于齐佑折子上关于水师的想法,答应得很是爽快。
齐佑从西洋买了许多大.枪.支,送了些回京城让他们研究制造。
另外,他调了在黑龙江河的水师将领,在他们的帮助下,在宁波与广州打造了海船,充盈了水师。
齐佑在外忙得不可开交,京城那边同样热闹得很。
太子自从索额图被幽禁赐死之后,不但与直郡王图穷匕见,与康熙之间的父子矛盾,愈发不可调和。
最终,先是直郡王被圈禁,十三阿哥几乎在朝堂之上不见了踪影。太子则两次被废。
历史似乎在不变向前,似乎又有了改变。如今已是太子被废的第二年,康熙写了信来,下旨让齐佑回京。
因着两个孩子小,加上路途遥远,齐佑在三年前去宁波时,独自回过一次京城。
京城的局势混乱,曹家李家仍在,八贝勒照着以前齐佑的预料,重新崛起。
只是齐佑几乎斩断了八贝勒的羽翼,在盐业上他没了进项,海贸这块他试图涉及。趁着允许大海船出海,他们跟着有两艘船出去了。
海船出海,并不那么容易。海上气候多变,加上一到海外,皇子阿哥的头衔就不管用了。
海船千辛万苦回来,拉了些粮食做掩盖,里面藏着些八音盒,加上各色珠宝,香水,想要偷税漏税。
货物被海关总署查出来,齐佑恰好在江海关,直接让人扣押了,按律例处置。
京城离得远,八贝勒的势力够不到,也没那么快够到。此次损失惨重,几乎血本无归。
没了银子,八贝勒在江南读书人中的名声就没那么大了。朝堂之上,对他的推崇虽少,康熙成日被朝臣逼着立太子,他同样讨不了好。
在京城的儿子们,除了年幼的,齐佑估计康熙谁都不信。他这个远离漩涡的儿子,此时被康熙惦记上了。
齐佑当然不会认为是父子情深,康熙拉他回去,莫非是因为两点。
一是康熙成日杯弓蛇影,看谁怀疑谁。二是想要拿他去对付朝臣,以及其他成年的儿子们。
齐佑亦认为,眼下他是该回京了。
等到弘暖与弘曙睡了之后,齐佑告诉了海霍娜回京的事情,道:“以后我们应当不会再回来,宅子是赁来的,还给房主即可。余下如书本等东西,照着以前那样处置。”
他们搬家得多,海霍娜对处置家什等,早做得驾轻就熟。
齐佑读了许多书,照理是爱书之人。但他从来不留书,全捐给了当地的学堂。
其他的如家什,用不上的衣衫等,则拿去典当行死当。得来的银子,再拿去买米面,分送给穷苦百姓。
起初海霍娜还不理解齐佑的做法,他告诉她,宅子里摆设的家什物件,他们穿的衣衫,都不算顶顶贵重。对于穷苦百姓来说,却是可望不可及。
贵重的东西送出去,他们拿到手上,也是偷偷去变卖掉,换取其他实用的东西,还不如直接给他们最需要的粮食。
海霍娜从中明白了一个道理,施恩要施得准。齐佑就是那种真正让人感到舒服,温暖的人,能直达人心。
成亲以后,两人从没有红过脸。海霍娜所有不懂的地方,齐佑很有耐心,会掰开揉碎了教给她。
这些年来,齐佑只守着她一人过日子。也有官员送女人前来,他全都拒绝了。信守了成亲时承诺,给她足够的自由与尊重。
海霍娜读了许多书,走过了无数的地方。她的眼界跟着在提高,不断充实着自己,让自己跟得上他的脚步。
哪怕,他总是会停下来等她。她不会让他久等,卯尽全力去追。
在出嫁前,额涅告诉她,男人敬重嫡妻看似重要,最重要的还是得有宠爱。就像是宫里的嫔妃们一样,得宠的与不得宠的,待遇差别可大了去。
嫁给齐佑之后,海霍娜认为额涅说错了。夫妻之间,还是能并肩前行,并且保持自我与独立更重要。
他们能一起看日出日落,也能在他忙碌离开时,她独自欣赏花开。
哪怕有了孩子,她照样让自己先过好了,再来管他们。
如今他们的儿女,聪明伶俐。没有其他贵人家中的孩子,脸上如蒙了一层石蜡般,雾蒙蒙的钝感。
作为妻子,海霍娜看到了齐佑所做的事情,她深深认为,他应当有更广阔的的天地,不该困在海关官署这一块。
他们总有一天要回京城去,在外肯定自在,离开京城这些年,她享受了最好的时光,已足矣,无悔。
海霍娜明媚一笑,说道:“我先前还准备问,过年是否得回京去。这两日我去铺子里买些当地的特产,总得带些年礼回去。皇上那边,你看送什么好?”
齐佑笑了笑,说道:“多带瓶红酒回去吧,汗阿玛喜欢喝。他知道我们没钱,不会计较的。”
海霍娜一向听齐佑的,出去买了年礼时,她给戴佳氏买了好些海珠,以及海外来的香脂香膏。比给她亲生额涅的礼物,还要贵重数倍。
安置收拾好之后,一家四口回到京城时,恰好下了大雪。姐弟俩习惯了温暖的地方,一下到了寒冷之地,身体倒没事。反倒难得见到雪,兴奋得很,恨不得冲到雪里面去打滚儿。
齐佑先进宫去拜见康熙,乾清宫依旧看上去金碧辉煌。
只不知是康熙平时久住畅春园,宫里久未住人之故。一进东暖阁,齐佑就感到一股隐隐的腐朽之气扑面而来。
康熙瘦削得颧骨上的皮快挂不住,直往下耷拉。眼袋再掉下来,好像一大一小两个口袋,精神虽算好,却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老态毕现。
齐佑上前请了安,康熙叫了起,眯缝起眼睛,不住朝他细细打量。
几年未见,这个儿子好似变了,好似一点都没变。
变了的是,因为赶路辛苦,加上常年吹拂海风,他黑瘦了些,看上去略显疲惫。
没变的是,他身形挺拔,眉眼温和。还是如水一般,以前是平静的湖泊,如今的他如大海。
白居易诗中所写,“海漫漫,直下无底旁无边”的大海。
康熙胸口涌动着说不清楚的情绪,凝滞了下,脸上浮起了笑,说道:“回来了啊,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快过来坐,你怎地没将弘曙带进宫来,我这个玛法,还没见过他呢。”
齐佑谢恩后落座,无奈地道:“他们姐弟太淘气,一路上闲不住,先前都累得睡下了。怕带进来哭,吵到汗阿玛。等他们睡醒之后,再带来给汗阿玛请安。”
康熙听齐佑提到弘暖,顿了下,说道:“弘暖那丫头,听说已经在读书了?”
齐佑说了是,“年后我打算把她送到顺义学堂去读书。”
康熙眉头皱了皱,到底没有多说,问起了齐佑海关那边的情形。
齐佑如实回答了,康熙听得满意不已。军事加强,户部有了银子,应付起来还不吃力,脸上堆满了笑,道:“有了宁波与广州,加上黑龙江河的水师,海上这块的军事,以后没什么可担心之处。东瀛不足为惧,罗刹国更不怕。”
康熙说了些准噶尔那边的动静,最令他遗憾的,还是西疆:“京城这些人,真没一个可用之才。想当年,老大太子…….”
提到先直郡王与先太子,康熙脸色沉了下来,声音中带了几分冷意,说道:“我这个当阿玛的,自认为没有对不住他们之处,倒是养出了两个白眼狼!”
齐佑沉吟了下,抬眼看向康熙,诚恳地说道:“汗阿玛,我这次回京,给大哥与二哥也带了年礼。我想亲自送去,去看看他们。”
康熙定住,一瞬不瞬看着齐佑,许久都未曾做声。
第一百零四章
雪花飞扬, 在空中飞卷。蓝底匾额上的“咸安宫”几个烫金大字,蒙上了层雪,看上去灰扑扑的。
刺骨的寒风在夹道中旋转呼啸,转瞬间, 全身就被吹冷成了冰。齐佑裹起了大氅, 动了动僵硬的双腿, 走了上前。
守门的太监与护卫听到动静, 缩着脖子探头出来张望,一脸不耐烦。
齐佑平时在京城的时日不多, 他们看他眼生。好一阵后, 脸色纷纷变了,堆满笑跑出来,躬身见礼请安。
管钥匙的护卫一溜烟小跑着上前,忙着打开侧门。
锁匙碰撞,哗啦中透出股股寒意。锁打开之后, 护卫推了下门。门好似卡住了, 一下没推开。他再用了些力气,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勉强打开了大半。
齐佑盯着半开的侧门一会,抬腿走了进去。门在身后吱吱呀呀一阵响动, 再次合上,落锁。
雪在地上覆上白白的一层,盖住了杂草枯木。廊柱的油漆斑驳, 一片片像是长了藓。
廊檐下明黄的碎琉璃瓦片上,几只麻雀翘着尾巴在啄着什么。听到动静, 叽叽喳喳齐叫唤, 拍动翅膀, 扑腾着飞走逃窜。
屋内的石氏听到动静,将门开了一条缝,小心翼翼朝外打量。看到齐佑与提着包裹的得高与桂和三人,神色愕然,赶紧将门打开,奔上前福身见礼。
齐佑忙颔首还礼,叫了声二嫂。石氏瘦得颧骨嶙峋,脸颊动了动,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应了。她拢了拢耳边被风吹乱的头发,灰白中夹杂着些黑发。
齐佑恍惚了下,眼睛阵阵干涩。
“谁?!”暗哑中夹杂着不耐烦的声音,从东暖阁传来,接着是女人的嘤咛娇喘。
石氏垂下头,脸一阵红一阵白,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齐佑皱起了眉头,朗声答道:“二哥,是我!”
屋内静默了一会,窸窸窣窣之后,是不耐烦地低声呵斥:“赶紧穿好滚!”
齐佑暗自叹息,朝得高桂和示意,对石氏温声说道:“二嫂,我刚从广州回来,给您与二哥带了些当地的土产,不贵重,就图个新鲜。”
石氏哎哎了两声,赶着要上前接,又怕怠慢了齐佑,一下手足无措呆站在了那里。
齐佑不忍再看,听到东暖阁动静停下来,抬腿走去。
到了门边,一个衣领还敞开着的年轻女人垂着头冲出来,对齐佑福了福身,侧身飞快走了出去。
屋内光线昏暗,齐佑适应了好一会,方看得清楚些。废太子胤礽比以前胖了一圈,脸庞跟发面馒头一样,肿胀的眼泡,使得眼睛成了一条线。身上裹着半旧的锦袍太紧,将身子勒成一节节,盘扣好似会随时飞出去。
胤礽披散着头发站在塌前,神色怔忪望着齐佑,喃喃道:“真是老七?”
齐佑笑着上前见礼,微笑着叫了声二哥。胤礽动了动,脸上浮起些讥讽之色,说道:“哟,我可担不起你这个礼。如今我得向你请安下跪才对。”说完,他作势要跪。
角落里摆着几个炭盆,黑炭刺鼻,屋内空气浑浊,透着难以形容的怪味。
齐佑没搭理胤礽,走过去推开窗棂。
胤礽腿弯下去,见齐佑没有阻拦,一下僵在了那里,跪也不是,起也不是。
外面冰凉的空气涌入,齐佑觉着舒服了些,转头望着胤礽,指着他被崩开的盘扣,不加掩饰说道:“二哥,起来吧,您这样实在难受。”
胤礽悻悻哼了声,站起身拢了拢衣袍,说道:“这里比不上你的王府,要是不嫌弃,就随便坐吧。”
齐佑合上窗棂,留了条小小缝隙,走过来在塌上坐下。
胤礽提起茶壶,倒了杯半温的茶水递过去,说道:“老三老四奉命看管着咸安宫,你来可得了他们的同意?”
康熙神色复杂的脸色,在齐佑脑子里浮现。当时他过了很久,才含混不清唔了声。
齐佑吃了口茶,说道:“我得了汗阿玛的允许,等下我还要去看大哥。”
胤礽提壶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片刻过后,他放下茶壶,呵呵呵呵笑。他越笑越大声,笑声瘆人,像是寒风的呜咽,又像是破风箱的嘶鸣。
齐佑面色平静看着胤礽,他笑得涕泪横流,弯腰大咳不止,咳得惊天动地,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石氏惊恐不安走到门边,掀起门帘往屋内仓惶张望。
齐佑抬眼看去,朝她点头颔首,宽慰她道:“二嫂,没事。”
石氏肩膀塌下去,努力朝齐佑挤出一丝笑,放下门帘轻手轻脚离开。
齐佑望着晃动的门帘,默然片刻,提壶满上了胤礽的茶碗,说道:“二哥,喝口水。”
胤礽如同七老八十的老妪般,缓缓直起身,抬起衣袖,随意抹了把脸,抓起茶碗咕噜噜灌了下去。
“砰”地扔下茶碗,胤礽红彤彤布满血丝的眼眸里淬满了不甘与恨意,咬牙切齿说道:“我没事,我偏要好生活着,活得好好的,气死那些看笑话的!”
齐佑想了想,轻声问道:“二哥,您这是与谁置气呢?”
胤礽猛地看向齐佑,额头青筋突起,愤怒地道:“难道我不该气,不该恨?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失去,可害怕的东西!大不了一死,大不了一死!”
恨意太浓,齐佑被冲得垂下眼眸,沉吟了下,说道:“弘皙还住在宫里。二哥,您看看二嫂,还有您的小儿女们。兴许,我说这句话,有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意思。可是我还是要说,二哥,愿赌服输。”
胤礽呼吸急促,眼里是疯狂的光,他死死盯着齐佑,怒吼道:“我不服!老七,我当了快四十年的太子,四十年的太子!老七,你读了那么多书,史书上可有如我这般的老太子,处处活在他的眼皮下。吃什么,穿什么,读什么书,做什么事,身边伺候的人,全都由他人决定,连呼吸都不得自由的太子?我不欠谁,这个太子之位,是我的额涅,我的舅家亲人,拿命替我换来。我不欠谁,谁都不欠!”
齐佑提壶,替胤礽再倒了碗茶,说道:“二哥,哪怕您心中有再多的怨恨,事已至此,您又待如何?好好活着吧,让与您一起的家人们好过一些,这是您目前能唯一能做的事情。”
胤礽的眼泪猛然汩汩而出,双手捂住脸,肩膀抽搐着,无声痛哭。
齐佑没有劝,安静坐在旁边看着胤礽哭。等到他哭完,递上干净的帕子,茶水。
胤礽不客气接过帕子擦拭脸,喝了几口茶。他眼眶虽然愈发肿,看上去倒松快了些,深深吐出口浊气,哑着嗓子说道:“老七,我一落败,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你能来看我,还能叫我一声二哥,我承你这份情。”
齐佑笑道:“我也做不了什么,以后有我在京城,你们的吃穿用度倒不用太担心。锦衣玉食我办不到,能保证你们能吃饱穿暖。明日我让人送些好的炭,几身合体的衣衫进来。”
胤礽下意识低头,看到自己臃肿的身子,神色黯然下去,自嘲地道:“被关在这个鬼地方,四下连指甲盖大小的纸都看不到。我除了塞一肚子猪食,与女人玩乐,还能做什么呢?时日漫长,白天黑夜没完没了。我不能让脑子空下来,一空,我会胡思乱想,会疯掉。”
齐佑眉头皱了皱,说道:“明年我打算送弘暖去顺义学堂读书,我会跟汗阿玛提一提,让侄儿侄女们一起去顺义。他们兄弟姐妹们在一起读书,也好有个伴。”
胤礽愣愣看着齐佑,鼻子直发酸。他凄然一笑,说道:“是我连累了儿女。老七,一切都拜托你了。”说完,起身行礼。
齐佑赶紧拦住了他,说道:“二哥,您坐吧,别讲这些虚礼。倒是您,要多动一动,太胖可不好。”
胤礽坚持着见了礼,目光炯炯盯着齐佑,朝屋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老七,我再托您一件事,将弘皙弄到宫外去住。”
齐佑迎向胤礽的视线,坦率说道:“他太年轻了,还是让他留着吧,有人看着不会出事。”
胤礽愣住,过了半晌,他跌坐在塌上,苦笑道:“也是,出去被有心人挑拨,只会害了他。”
齐佑看了下天色,站起身说道:“二哥,我得走了,您多保重。”
胤礽缓缓站起来,将齐佑送到门口。在错身的瞬间,将手里的纸团不动声色塞了过去,摆摆手,说道:“我不能出门,就不多送你了。”
齐佑捏了捏手心,对走过来相送的石氏颔首欠身,“二嫂留步。”
离开咸安宫,齐佑到了先直郡王的府上。与咸安宫一样,曾经金碧辉煌的王府,大门油漆斑驳,到处都透着腐朽与破败。
胤禔与胤礽不同,他瘦得惊人,眼眶深凹进去,衣袍挂在身上,随着他来回的走动晃荡。
一见到齐佑,他先是愣了下,飞快冲过来,枯瘦的双手猛地抓住齐佑,桀桀如同老鸹般狂笑:“老七,你来了,真好,你来了!”
齐佑抽挥手,叫了声大哥,转头四下打量。到底是以前的王府,屋子里虽然冷,倒比咸安宫要好一些。
胤禔停止了笑,狐疑地打量着齐佑,问道:“外面重重护卫看守着,你如何能进来?”
话语微顿,接着他眼睛一亮,急促而期待地说道:“你可是来放我出去,汗阿玛查明我是被冤枉的了?”
齐佑就那么望着胤禔,残忍戳穿了他的幻想,说道:“我跟汗阿玛请求,来看看您。今天我刚回京,先前顺路去看过了二哥,出宫之后再来了您这里。”
胤禔眼里的光散去,又猛然疾走旋转,拍着手掌大骂:“该!活该!老二不是好东西,老三更不是好东西!老七,我跟你说,老三自小就不是好东西。呸!什么书读得好,他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去,沽名钓誉的混账王八蛋罢了!”
齐佑被胤禔转得头晕,伸手拉住他,说道:“大哥,别骂了,坐一会吧。”
胤禔停下脚步,目光直直看着齐佑。突然,他一下抓住齐佑的手臂,慢慢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声凄凉,传得很远很远。
等到胤禔哭得差不多了,齐佑蹲下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劝慰道:“大哥,地上冷。起来吧,仔细着生病。”
胤禔哭得嗓子都冒火,眼泪干了,撑着膝盖站起身,坐回塌上。胡乱擦拭了脸,沙哑着嗓子说道:“老七,你能来看我,也只有你来了”
齐佑见胤禔没再流泪,却看上去比哭还要哀伤。他摸了摸炕桌上的茶壶,见还微温着,倒了杯茶水递过去,说道:“大哥,您喝点水。”
胤禔接过茶碗喝了几口,难过地道:“我这里没有好茶招待你,瞧这茶汤跟泥浆一样,如今只能吃这些茶了。老七,你嫌弃吃不下的话,我也不会怪罪你。”
茶是陈茶,茶水有些浑浊,肯定比不上以前。齐佑听得哭笑不得,见到胤禔还能挑剔吃穿,倒是放下了些心,说道:“大哥,我让人给您送些茶叶来。其他的吃穿用度,我都回去给您准备一些。不过,您得多担待,锦衣玉食是不行了,我真没什么银子。”
胤禔斜乜了齐佑眼,幽幽叹息一声,落寞地道:“我哪能不知道你,就靠着俸禄田庄过活。你待奴才下人宽厚,还不贪污受贿,能有银子才怪。你有这份心已经足够,我如今也不挑,戴罪之身,能多活一日都是万幸,哪能还挑剔。”
齐佑如同在胤礽那里一样,问了胤禔的意见:“大哥,侄儿侄女们没人看着,长久以来也不是个事。我打算年后送弘暖去顺义学堂读书,您要不要他们也一起去?只是,二哥的孩子们也要去。”
胤禔怔了怔,出神望着某处,半晌后凄然一笑,说道:“我们斗了这么些年,如今两败俱伤。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儿女们还能动,让他们去吧。不管他们如何对待彼此,我是管不着了,各安天命。”
齐佑说了声好,“大哥,我得回去了。等以后有机会再来看您。您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胤禔看向齐佑,满脸不舍怅然。他知道,齐佑这句话不过是安慰。
这次来看他,得了康熙允许不易。若是经常来看,就得惹怒康熙了。
胤禔脸色一暗,嘴里苦涩蔓延,说道:“宫里的人向来势利眼,额涅那边,你让成妃母帮我照看些。我这个儿子,没能尽孝,还让她成日为我操心,实在对不起她。”
齐佑一口应了:“好,惠妃母那边,我会跟额涅去说。大哥,您活得好,惠妃母才会好。”
胤禔眼又红了,抽噎了下,说道:“老七,你送东西进来时,给你嫂子多准备些,快要过年了,给她几身新衣衫穿。她嫁给我这么多年,生了一堆儿女,身子不好。又陪着我圈禁,眼都快哭瞎了。老七,你去吧,以后,你的侄儿侄女们,一并都交给你了。”
齐佑想到先前见到的伊尔根觉罗氏,她比石氏看上去还要苍老,头发几乎已经见不到黑色。他点点头,说道:“先前我听到大嫂在咳嗽,我再去太医院给她开方子,抓些药送进来。”
胤禔脸上浮起笑,站起身送齐佑出门。他压低声音,在齐佑耳边飞快说了几句,然后恢复了正常的声音,说道:“老七,你再给我送些酒进来。”
齐佑笑笑,走出屋外,朝胤禔抱拳,“大哥,回去吧。酒就别吃了,喝酒伤身。”
胤禔瞪眼要发怒,齐佑已转身大步离开。他脸上的神色淡去,站在廊檐下,失神望向天际某处,久久未动,几乎与风雪融为了一体。
第一百零五章
齐佑将抚平的纸重新揉成团, 扔进了炭盆里。火苗窜上来,很快就烧成了灰烬。他未再看,开始整理要交给康熙的文书。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人走茶凉。
这两句话兴许不是真理, 但蕴含了绝大部分的道理。
权势斗争是不见血的刀, 对于齐佑来说是把双刃剑, 他并非清高狷介, 不屑于拉帮结派。
道不同,不相为谋。
齐佑需要的, 是有相同理念的伙伴, 而不是为了富贵荣华站队的帮手。
得到了他们的支持,以后就需要付出相应的回报。
何以为报?
提拔他们的家族,许以他们高官厚禄。或者,弹鸟尽,良弓藏, 走兔烹。
前者, 他必须用天下苍生的利益换取自己的上位,与曾经的太子, 直郡王他们的做法有何区别?
后者,实乃非君子所为, 恕他难以苟同。
这么多年,他都坚持过来了,打下了广泛的基础, 从顺义到北地,再到几大关口。
有兵, 有文, 有经济民生。齐佑不再需要太多的支持。
呼声越高, 对康熙,对他来说都不是好事。
当然,这些人对齐佑来说,并非全无用处,他只要他们保持中立就好。
齐佑对胤礽说,愿赌服输,其实也是在告诉自己。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能接受。付出并非都有回报,放平心态,忙中会出大错。
齐佑检查了一遍所有的文书,到了时辰,回到卧房歇息。躺下来合上眼睛,他很快就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起来,收拾好进宫。在马车上,他习惯性微眯上眼,思考一天要做的事情,检查中间是否有疏漏。
海霍娜带着姐弟俩进宫见戴佳氏与康熙,弘暖好奇,拿起车帘挡着寒风,打量外面的街道。
弘曙与以前一样,撅着屁股闷声不响爬上爬下。海霍娜见齐佑在沉思,将一刻不肯停的他搂在怀里,凝视着他的眼睛,细声细气商量:“等下进宫见到汗玛法,你可记得要如何做呀?”
弘曙定住,眨着乌溜溜的眼睛想了下。他抱着胖拳头,脑袋点了点,做出请安的动作后,扭动着身子往下滑。
外面又冷又黑,弘暖看了会感到没劲了,放下了车帘坐好。她见弘曙闹腾,拉过他,咯咯笑着将他的胖脸蛋好一通乱揉。
弘曙胖脸挤成一团,嘴张成了一个圆,晶莹的口水,颤巍巍挂在身前。
弘暖呃了声,嫌弃地放开了他。
“姐姐,再来。”弘曙好似玩出了兴趣,伸手去拉弘暖的手往自己脸上放。
海霍娜看得好笑,拿帕子熟练擦拭掉弘曙嘴角的口水,同时又犯愁。
弘曙这满身口水的傻样,等下不知会不会被康熙嫌弃。
再看身边安然自若的齐佑,海霍娜又放下了心。
有他在,她就什么都不怕。亦不担心康熙与戴佳氏,会逼着齐佑再娶侧福晋格格,多生孩子开枝散叶。
到了神武门下马车,齐佑抱着弘曙,海霍娜牵着弘暖一起前往乾清宫。天还未亮,四周挂着灯笼,森严肃穆。
弘曙难得安安静静,依偎在齐佑的怀里。弘暖往齐佑身边靠近了些,抬头仰望着他,小声说道:“阿玛,好安静啊。”
齐佑朝着弘暖温柔一笑,腾出手轻抚她的头,“别怕,阿玛与额涅都在。”
弘暖嗯了声,脸上重新绽开了笑容。弘曙胖胳膊搂得更紧了些,乖巧贴着齐佑的肩膀。
齐佑望着眼前雕栏玉砌的白玉栏杆,雪已经扫净,四下依然冷得刺骨,空气都好似凝固了。
他与弘暖一样,从小到大都不喜欢紫禁城。
尤其是在冬日,天地间只余下了冷意。早起时去上学,走在夹道中,他心里总是空荡荡的,无限寂寞。
如今与妻儿们走在一起,齐佑并未感到轻松。并不是亲情的温暖不足以抵消荒芜,而是森森宫廷带来的意义。
森严,冷酷,禁锢,血腥。
乾清宫灯火辉煌,康熙无论是否上朝,都在寅时左右起身。此时他已经用过了早点,在御书房里坐着。手上拿着一本折子,已翻开了好一阵,脑子有些杂乱,想着昨日齐佑的种种,半个字都未曾看进去。
梁九功上了年岁,常年弯腰躬身,好似缩了水的干虾米。他轻手轻脚走上前,轻声道:“皇上,淳王爷来了。”
康熙道了声宣,放下折子,身子在椅子里不由自主动了动,抬眼朝门外望去。
齐佑与海霍娜一起进了屋,领着姐弟俩上前请安。
康熙不错眼看着极为肖似齐佑的两人,弘暖玉雪可爱,落落大方。弘曙憨态可掬,两人的一双眼眸,都明亮如星辰,灵气逼人。
他心里一暖,说不出的欢喜,笑得直合不拢嘴,连声道:“好好好,快起来,到汗玛法面前来,让汗阿玛好生看看你们。”
弘曙偏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康熙,弘暖懂事,忙拉着他走过去。她脆生生再叫了声汗玛法,弘曙则直直盯着御书桌。
康熙顺着弘曙的视线看去,笑着逗他:“弘曙想玩什么?”
弘曙没有回答,垫着脚尖往上看,他穿得厚,一下没站稳。歪歪倒倒之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呆了下,小胖手拍着胸口说道:“哎哟,吓我一跳。”
康熙见弘曙摔跤,本来以为他会哭,见到他跟大人一般的举止,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忍不住要亲自上前拉他起身。
弘曙撑着地,熟练灵活地爬了起来。见康熙朝他伸出了手,顺势搭了上去,很不见外翘起腿就要往上爬。
海霍娜看得紧张,见齐佑微笑不语,暗自松了口气,跟着在一旁含笑看着。
康熙抱起了弘曙,学着他那样哎哟了声,“看上去丁点大的小人,身子还真不轻,结实。咦,这脸蛋怎么伤了?”
弘曙流利答道:“摔伤了。”
康熙愣了下,噗呲一下又笑了起来,拉过笑弯了眉眼的弘暖到身边靠着,对着齐佑说道:“你瞧,他脸都伤了,还这般不在乎。平时你可得多看着些,脸蛋上顶着一块疤出来,你当阿玛的见了不心疼,我当汗玛法的可不依。”
齐佑笑着应了,“他向来淘气,一下没看住,就不知跑到哪里去闯祸了。小孩皮实一些也好,谁不是摔摔倒倒长大。以前弘暖如他这般大的时候,也爱乱跑乱跳,如今大些就好了。”
康熙深深看了齐佑一眼,唔了声不置可否。弘曙探着身子在朝御书桌上看,康熙笑着问道:“你在找什么?”
弘曙大声答道:“糖!”
康熙愣了下,笑着轻拍了下他的屁股,“你个贪嘴的,汗玛法这里没有糖,去跟你阿玛要!”
齐佑见康熙被弘曙一番折腾,额头已经冒出了汗,忙上前将他揪着放在了地上。弘曙不哭不吵,御书房里新奇东西太多,他蹬蹬瞪又朝立柜跑了去。
康熙眼神不停看向弘曙,生怕他摔了,又慈爱地问弘暖:“平时在家中都玩些什么呀?”
弘暖清脆地答道:“回汗玛法,平时在家里,我得上学,读书写字,写完功课后才能玩一会儿。阿玛教我写了计划表,我得按着十二时辰的计划来做事,可辛苦了。”
康熙恍然忆起年幼的齐佑,他在弘暖这个年纪时,每天勤学苦读,功课出众。在上书房,将所有的兄弟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如今,他们早已经长大,生儿育女,他也已经快当翁库玛法。
世事变幻,他亲手抚育,付出了无数心血,盼着他们成才的儿子们。霍霍磨刀,干戈相向,再挥向他这个亲爹。
康熙问了几句弘暖的功课学习,龙心大悦,连声夸个不停,又对海霍娜说道:“你将他们姐弟教得很好,以后带着他们多进宫来请安。景仁宫也冷清得很,有孩子在,正好热闹热闹。”
海霍娜应是,康熙赏了她柄玉如意,姐弟俩一人一块怀表,便让他们去了景仁宫,留下齐佑说话。
康熙喝了口茶,感慨万分道:“如今上了年岁,就盼着能儿孙满堂,一家子和和美美在一起。”
齐佑觑着康熙黯淡的脸色,主动将见胤礽胤禔的一些情形说了,“汗阿玛,眼见快过年了,天气实在太冷,我给大哥二哥他们备了些炭,厚衣衫与吃食送进去。”
康熙冷哼一声,横着齐佑说道:“就你好心!老大性子暴躁,不顾兄弟父子之情。老二眼高手低,总以为有旷世之才,恨不得马上做了大清江山的主。他连身边的太监都管不好,何以管天下。他早忘了自己姓觉罗氏,把自己当成了赫舍里氏!”
齐佑看着康熙不停怒骂,上下翕动的嘴唇,胡子乱翘。恍然觉着,他骂人时的举止形容,看上去与胤禔还挺相似,真不愧为亲父子。
他们从没错,是天下负了他们。
康熙骂得口干舌燥后方停下来,吃了口茶,瞪着齐佑道:“以后你少管他们,自小锦衣玉食,就是养得太好了。早该让他们体会一下吃粗糠腌菜的日子,省得成日自以为是。”
齐佑好脾气笑了笑,说了明年将弘暖与堂兄妹们一起送到顺义去读书的打算。
“照说他们要在上书房读书,只汗阿玛,不敢瞒您说,他们身边虽有奴才伺候,奴才看菜下碟,没个人看着,他们迟早得被养废养偏了。还是送到学堂去吧,早些让他们学着独立。住在学堂里,有舍监先生看着,前期让那拉氏在那边住一段时日,看着他们习惯安定下来。顺义离得近,我过几天会去看一趟。”
胤禔胤礽小儿女们的下场,康熙自是一清二楚。
自从他们被圈禁之后,弘皙他们早懂事的,吓破了胆,惠妃成日惶惶不可终日。
其他小的由奶嬷嬷贴身奴才伺候,哪能真正尽心,看着他们小,暗地里还不知怎么欺负呢。
除了齐佑之外,迄今无人去管他们。诚郡王等都在京城,他们这些叔伯,从未伸出过手帮他们一把。
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孙,康熙到底心生不忍,对其他几个儿子,心里就多了层埋冤。
他们要远离京城独自上学,身边没人伺候,康熙还是有些不放心,一来怕他们照看不好自己,二来怕他们被有心人挑拨。
听到齐佑将弘暖也送去,有他经常去看望,康熙马上放下了心,一口应了:“在觉罗氏学堂读书,也算是家学。只老七,你如今跟前才一儿一女,应当多生几个才是。当年你说不熟悉,不要侧福晋。年后我打算给你们兄弟再封一封,你屋里仅有那拉氏一人,仔细让人笑话你。”
齐佑笑着说道:“汗阿玛,儿女们不是想要就能有,还要讲究缘分。我不贪心,只想着尽心尽力将弘暖弘曙养育好。至于侧福晋格格这些,我还是不要了吧,夫妻两人过日子已足够,再添人就吵,拥挤了。他们笑话,就笑话去吧。自己家中后宅乱糟糟的,哪来的脸笑话我呢?”
康熙想着自己的儿女一大堆,结果闹得不可开交,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后宫的嫔妃更多,私底下哪能真正一团和睦。
当年那种被齐佑气得牙痒痒,却又说不出口,深感无力的感觉,霎时之间全涌上心头。
康熙悻悻盯着齐佑,想骂句兔崽子,一开口,却笑了起来,无奈摇摇头,说道:“这么些年过去,就你一点没变。”
齐佑赔笑,拿出整理好的文书递上去,说道:“汗阿玛,您看看这个。”
康熙斜了齐佑一眼,边翻边笑道:“你一回来就开始忙,也不歇几日。”
翻看了阵,康熙的眉头紧皱起来,神色变幻不停,说道:“真当如此?”
齐佑说是,“这些数据,我不敢说十成准确,至少九成九没错。当年我去顺义时,前去的流民从各地而来。我听他们说闲话,比如村子里哪家有傻子,或者脑子不大好的,或者生了不治之症的人。再听了一些他们祖上父辈的亲事,就多了个心。事关姻亲,又关系到后世子孙,我不敢轻易下决断。到了北地,再到其他地方,都在收集数据。经过分析,若是血缘相近的亲戚成亲,育下的后代,极大可能会有呆傻,以及生病的危险。”
早在多年前,齐佑就想过要改变满汉不同律的规矩。以前是时机不成熟,加上实在分身乏术。
这些年来,齐佑收集的数据样本已足够多,更有说服力。趁着明年选秀,选秀后旗人家里要忙着定亲,正好将这份数据公布出去,着手开始促进真正的旗汉联姻。
等到旗汉成了姻亲,再提出修改律法,所遇到的阻力就会小了。
康熙不解道:“同族是不婚,这可是表兄妹成亲,哪就能有事了。”
佟佳氏好几个姐妹进宫,加上蒙古科尔沁的女子送进宫,后宫中康熙的表亲可不少,齐佑没错过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尴尬。
“都说儿女是父母双亲的骨血,有来自父亲的,自然也有来自母亲的。同族同宗,表亲堂亲是一样的道理。”
齐佑尽量用康熙能听懂的来解释,思索了下,干脆直接说道:“旗人就这些,来来回回都认识,谁都连得上亲。旗人能纳汉人女子为妾,私底下,也有娶汉人女子为妻者。不若旗人姑娘也可以嫁给汉人,真正放开联姻。一则,我不希望看到,以后旗人生出一堆有病的傻子后代,二则,此举还可以真正促进满汉和睦。”
顺治当年就极力推行旗汉联姻,可惜他驾崩得早,最后此举被旗人反对,又改了回去。
康熙喜欢汉人姑娘的温柔小意,年纪越大,安置在热河行宫等处的汉人姑娘越多。
喜欢汉人姑娘只是其一,这种理由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能真正促进满汉关系,对康熙来说方事关重大。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此事对齐佑来说,他得不到什么好处,御史参奏,文人酸儒写文骂他。
康熙能想到,此举一出,齐佑肯定会被很多与表亲有联姻的人骂。在京城的权贵中,就不乏有很多这样的官员。
开始担忧齐佑声望过高,康熙想到他要被骂,又不乐意了,沉声道:“此事你先别放出去,等到年后衙门开笔时再提。那时候,我打算封一封你们兄弟。”
齐佑听到康熙第二次提及加封,心里一动。
借着加封,康熙是想看清,哪个儿子在朝中的声望更大。
齐佑这次也想亲眼看看,八贝勒究竟有多少人支持。四贝勒那边,会做出如何举动。
第一百零六章
新年很快来临, 中间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雪,外面几乎滴水成冰。
齐佑不清楚现在小冰河时期可有过去,又或许他在南方呆了几年,身子已不能与年轻力壮时相比。
他觉着京城比在北方的时候还要冷, 一到屋外, 冷空气好像往人脸上“啪啪啪”, 直呼巴掌, 气都快透不过来。
弘暖弘曙姐弟俩,开始见到雪时兴奋了几天, 后来几乎不能出门, 两人都受不了。
大一点的,在屋内怏怏不乐,打不起精神。小点的,哼哼唧唧赖在地上打滚儿,吵着要出去玩。
齐佑抽空尽量陪着姐弟俩, 或者将他们裹得严严实实, 进宫去陪戴佳氏说话。
这天傍晚,齐佑领着姐弟俩从景仁宫出来, 经过坤宁宫,打算从神武门出宫。
走出涌道, 齐佑看到弘皙裹着大氅,怔怔站在那里出神,不由得脚步微顿。
弘皙听到动静, 忙抬眼看了过来,神色中的仓惶与脆弱一闪而过。见到是齐佑, 他急着两步上前, 抱拳请安。
齐佑回京之后, 还是第一次见到弘皙。他自小在宫里长大,成亲亦在宫里。
与弘旺,自我吹嘘的弘历不同,他才是弘字辈中,唯一真正跟在康熙身边长大的皇孙。
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与康熙大婚后就住在坤宁宫,自她薨逝之后,康熙后来又有了孝昭仁,孝懿仁两任皇后。坤宁宫却无人再住进去过,只用于平时祭祀。
弘皙站在这里,齐佑不知他是在怀念孝诚仁皇后,还是在怀念胤礽仍是太子时的风光。
齐佑笑着朝弘皙颔首打招呼,叫过弘暖弘曙见礼,说道:“这是弘皙哥哥。”
弘曙胖脸蛋上满是不解,坚持道:“阿玛,是伯伯。”
以前在外地,弘曙习惯了见到年纪长的叫叔伯,年纪小的叫哥哥。
弘皙虽然只二十岁出头,已经蓄了须。加上眉眼间透露出来的疲惫,令他看上去足足有三十岁出头,比齐佑都苍老。
齐佑心里叹息了声,温声纠正他道:“这是大哥,不是伯伯。你们是堂兄弟,同你平时遇到的外人不一样。”
弘曙似懂非懂,听话地叫了声哥哥。
弘皙被奶声奶气的弘曙逗笑了,说道:“七叔出去这么多年,我们这些堂兄妹见面都不认识了。”
齐佑笑着说道:“以后在京城,大家多见面来往,也就熟悉了。你没事的话,就来我那里坐坐吃杯茶。”
自从胤礽被废之后,其他人都在避嫌,齐佑是第一个邀请他到府里做客的人。弘皙喉咙一梗,神色激动。
不过渐渐地,弘皙眼里的光芒又黯淡下来。
齐佑往咸安宫里面送了炭火吃食衣衫等东西,私底下已经有人议论纷纷。弘皙作为胤礽的亲儿子,他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咸安宫都不敢靠近。
到底怕给齐佑带来麻烦,弘皙深深抱拳见礼,说道:“多谢七叔。”
齐佑知道他为了胤礽而谢,微笑着说道:“举手之劳罢了,你无须想太多。外面太冷了,早些回去吧。”
弘皙勉强挤出一丝笑,低声道:“七叔,快过年了,一切还得有劳您。”
到过年时,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往年毓庆宫早就粉刷一新,到处喜气洋洋。
紫禁城各处都已经粉刷过,朱红的宫墙,碧绿的廊檐,明黄的琉璃瓦。映着白色的雪,五彩斑斓,热闹喧哗。
除了已经长了杂草,空无一人的毓庆宫,荒芜冷清的咸安宫。
齐佑笑着应了,“过年要吃杀猪菜,我会送半扇猪进去。当年我与你阿玛,还有你大伯父,曾一起从顺义抬了半扇猪回宫。”
弘皙出神听着齐佑说起他们幼时的事情,眼神一片灰暗。
以前弘皙因为胤禔处处与胤礽作对,所以恨他。胤禔如今同样身陷囹吾,他不知道该恨谁。
从皇太孙的位置上,一下跌落下来,却不是跌落在谷底。他迄今依旧住在宫里,康熙待他一切如常。
弘皙反而更加诚惶诚恐,好像跌落在半空中,脚下一片虚浮,没有着落。
弘曙不耐烦听大人说话,跑到墙角跟去踩积雪。弘暖劝不住,见他玩得开心,干脆加入一起去乱踩。
鹿皮靴子不太防滑,还会漏水。齐佑赶紧上前去拦住两人,与弘皙点了点头,带着兄妹俩离开。
走了很远,齐佑回过头,看到弘皙还站在那里。
齐佑没再看他。
有些话,齐佑不能与他说太多,给他太多的错觉,无谓的希望。
齐佑更不能鼓励他,弘皙与胤礽一样,都是被关在金笼子里的海东青。看似威猛,实则早已不能飞。
过了两日送灶,康熙在坤宁宫设了供案祭灶神。齐佑进了宫,跟着前去祭祀。
一串繁琐的礼仪之后,康熙用麦芽糖糊住灶王爷的嘴,再次磕头,祭灶总算告一段落。
坤宁宫里的青石地面,寒意直往膝盖里钻。加上人多,各种的气味发散出来,香火缭绕,说不出的憋闷难闻。
康熙起身时,手撑着膝盖,身子晃了晃。随侍在旁的梁九功,眼疾手快上前,不动声色搀扶住了他。
胤禔胤礽不在,诚郡王如今排在最前。依次下来则是齐佑,四贝勒以及五贝勒,按照品级长幼排了下去。
齐佑看到斜前方的诚郡王,眼睛陡然睁大,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忙垂下头掩饰。
诚郡王很是机敏,很快朝齐佑这边看来,眼含探究。
齐佑不躲不闪,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作为直接告发胤禔压胜之人,齐佑给他府里送东西进去,诚郡王很是不安,还让人写折子参揍过齐佑。
诚郡王神色不自在起来,勉强回了个虚虚的笑,僵硬转过了头。
康熙站起身,搭着梁九功的手臂,看了屋内众人一眼,说道:“都散了吧。”
众人齐声应是,等康熙走出去后,方纷纷离开。
诚郡王大步走最前面,停下来侧过身,对齐佑笑着说道:“老七,你去了南边,这么多年都不见,如今回来了,也不上哥哥府里来坐坐吃杯茶。咱们可是血亲兄弟,哪怕几十年不见,也照样亲密无间。老七,你莫要弄得彼此生份了。”
齐佑笑着回道:“我先去看了大哥二哥,这些时日都在忙,加上孩子们不太习惯京城的气候,就没出门,还请三哥见谅。”
诚郡王听到齐佑提及胤禔胤礽,脸色变了变,呵呵笑了起来,阴阳怪气道:“老七真是,记得被汗阿玛圈禁起来的老大老二,却不记得我们这些好生生的兄弟们。”
齐佑面不改色,始终温和道:“三哥别生气,若是您被圈禁,我也会来看您,给您送东西的。”
“你!”诚郡王没想到齐佑这般不给他面子,登时气得眼前一黑,手猛地朝下一挥,怒道:“老七,你这是什么意思?”
以前的齐佑,脾气极好,温润如玉,从不与人为难。诚郡王还是三阿哥时,对他那些有意或者无意的嘲讽,齐佑亦从未放在心上。
时至今日,齐佑依然不会与诚郡王计较,只有来有往罢了。他不喜在背后说人,于是放缓了语气,说道:“三哥,你难道听不懂吗,我就是话中的意思啊。如若三哥被圈禁,我也会来看您。哪怕会被人参揍,我也不会在意,因为我心怀坦荡,任何牛鬼蛇神都不惧。”
诚郡王小时候,荣妃受宠,他跟着被人高看一眼。在兄弟们中排行第三,对于老大,他不太屑,两人向来不和。
胤礽是太子,还比诚郡王见长,他只能屈居其后,自认为实际是兄弟中排行第二之人。
齐佑哪怕念书再好,办了许多差使,在诚郡王看来,他也不过是个瘸子,俗话所称的残缺人。
面对着毫不退让的齐佑,诚郡王脸一阵红一阵白。怒归怒,他却发现,自己并不敢拿齐佑如何。
齐佑淡然站在那里,身形挺拔,眉眼温润。从私德到公德,他都无懈可击。
八贝勒这时笑着上前,劝说诚郡王道:“七哥向来心直口快,他也不是故意要与您顶撞,就是心里怎么想怎么说。在汗阿玛面前都有一说一,三哥您就别生气了。”
诚郡王一听,心中的怒火更甚。八贝勒的言中之意,是在说齐佑巴不得他圈禁呢。
九阿哥眼珠子一转,跟着说道:“七哥,您这般友爱兄弟,怎地没见您对十三表示关心,难道十三就不是您的兄弟了?”
齐佑神色平静,目光凉凉,在火烧浇油的八贝勒与九阿哥身上扫过,微笑着说道:“我给十三送了些东西进去,你们的消息向来灵通,难道没人跟你们提吗?还有,我与十三不熟。”
九阿哥神色阴沉,冷哼了声,“原来与十三不熟啊,我还以为七哥只挑有用的去关心呢。”
齐佑笑了笑,说道:“咦,有用!九弟这句话,说得就有意思了,原来兄弟是拿来用的。九弟,你提醒了我,我深深觉着,你挺没用的。”
九阿哥脸一下拉了下来,怒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齐佑不紧不慢说道:“我若是要欺你,你还能站在这里与我说话?九弟,你靠着投胎,享受了常人不能享受的好处,且知足吧,切莫做得太过。”
几个兄弟之中,齐佑最不喜欢八贝勒与九阿哥。关于八贝勒的才情本事,齐佑只听到他一堆差使办得好的评价。至于什么实事,齐佑没看到。
八贝勒左右逢源,圆滑机敏,这些都不是坏事。
常话说,在一个人落难时,方能看清身边之人的品性。八贝勒自幼得惠妃抚育,无论他可否有被照看,在表面上,都该对惠妃尽孝,他却连面子情都懒得做。
胤禔被圈禁之后,惠妃在宫里过得很不好。戴佳氏曾告诉齐佑,惠妃的份例看似与以前一样,其实处处被克扣。比如冬日的炭,只有上面盖着的一些是红罗炭,底下大半部分都是黑乎乎,烟熏火燎的黑炭。
惠妃上了年纪,绿头牌早就撤下了。以前康熙还会去她的宫里坐一坐,在胤禔被圈禁之后,再也没踏进半步。
人情世态炎凉,在宫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八贝勒哪能不清楚,但他只当作没看见。
九阿哥看似聪明,早早站了队,实则被八贝勒当做枪使罢了。他拼命捞银子,从江南到北地,河道,海关关税,处处都有他的身影。
丧心病狂,丧尽天良。
若八贝勒真坐上了大位,身份角度一变,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九阿哥。
五贝勒看到九阿哥与齐佑争执起来,一边是幼时最好的伙伴,一边是亲兄弟。
他左右为难,憨厚的脸上满是焦急,干脆一下窜到两人中间,团团转劝道:“七弟,九弟,你们都少说一句吧。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四贝勒这时也走上前,拉着齐佑,劝道:“七弟,我们走吧,我有些事情要与你商议。”
齐佑没再搭理几人,与四贝勒一起离开。
走了一段路,四贝勒回头,看到其他几人也朝另一边走了,再看向齐佑。
四贝勒神色颇为复杂,不解道:“七弟,你一贯温和,也知道三哥向来说话不好听,老九脾气急躁。今儿个怎地就沉不住气,与他们两人吵了起来?”
齐佑笑道:“四哥,在这个宫中,除了汗阿玛之外,我竟然不知,还有其他脾气不好之人。”
身为皇子阿哥,自小学规矩,早早被剪去了棱角。脾气好不好,端看对着谁罢了。
齐佑对着讪笑的四贝勒,坦白道:“他们太过了。”
四贝勒叹息一声,没再提他们,说道:“七弟,我真是有事情要找你。你先前让人送东西到十三那里,可曾知晓他的具体情形?”
齐佑回想了下,歉意地说道:“这个我真不知。得高送了东西去,回话说是让门房转交,未曾与十三见着面。”
四贝勒一阵失望,垂下头,再次叹息,说道:“老七,我也想照看十三一二,又担心惹怒汗阿玛,倒显得我不孝了。听说你要将几个小的送到顺义去读书,可能将十三的儿女们也一并带去?”
齐佑一口应了,“好啊,人多正好热闹。先前是我没想周全,四哥,你放心,我这就去跟汗阿玛说。”
四贝勒愣了下,说了声有劳,嘴里不免更苦涩了。他要顾忌的事情太多,万万不敢触及康熙的逆鳞。
齐佑朝着四贝勒抱拳,转身去了乾清宫。
康熙半倚靠在塌上,腿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不大好,对齐佑沉声说道:“吵完了?”
他们在坤宁宫的争吵,肯定瞒不过康熙的耳目。齐佑来乾清宫的原因之一,就是防着其他几人先告状。
长这么大,总该让他先声夺人一次了。
齐佑敛着眉眼,没有添油加醋,更没隐瞒,不卑不亢说了前因后果,最后还总结了原因:“三哥是因着私,心里有鬼。八弟九弟是因着公,损失了银子,在旁边火上浇油。”
康熙听到齐佑与平时写计划一样详实的回答,几乎快被他给气笑了。不过稍微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齐佑常年在外,哪来的功夫与他们结怨?他们不顾兄弟之情,齐佑做了,他们还要说三道四。
康熙对几人不满又多了一层,沉默了会,说道:“我打算在郑家庄修一座宅子,以后让老二搬到那里去住。”“注”
郑家庄远在昌平,康熙将府邸修得远,安顿好胤礽,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齐佑能理解康熙复杂的心情,一切皆因为,他与胤礽的父子情分,重不过江山社稷罢了。
康熙对胤礽的感情,真正复杂至极。说白了,只有他能怒骂责罚,其他人若是来踩上一脚,却是犯了他的大忌。
齐佑笑着说道:“我昨日见了弘皙,跟他说了几句闲话。快要过年了,我打算送半扇年猪去大哥二哥那里,让他们能过个好年。另外,汗阿玛,十三弟的儿女们,明年让他们也一起去顺义读书吧。”
康熙没好气看了眼齐佑,嫌弃地说道:“你成日事多不算,还到处揽事上身。十三本性纯良,就是纯良得过了头,傻气了,得好生磨一磨。”
齐佑没与十三打过交道,不知道他的真正品性,默默听着不发一言。
通过此事,齐佑算是看清了四贝勒与八贝勒的部分实力。
康熙掀起眼皮看了齐佑眼,状若无意问道:“十三跟老四向来走得近,可是老四托了你来说情?”
齐佑说道:“先前四哥劝架,将我拉走了,提到了十三弟。我与十三弟不大熟悉,倒是四哥提醒了我。反正要送,就干脆一并把他们一并送去,堂兄弟妹们在一起,觉罗氏学堂,总算当得起这个名号。”
康熙唔了声,失望,难过等情绪,在心头不断翻滚。
四贝勒与十三交好,他处处回避,推着齐佑上前。
齐佑聪明绝顶,却不躲不闪,毫不犹豫站了出来。
康熙心情逐渐平缓下来,望着他的眼神,变得愈发柔和,说道:“天太冷了,我老啦,身子骨受不了来回折腾,尤其是这腿,不能跪。到时候,你且代我去祭天吧。”
这可不能感恩戴德马上答应了,齐佑心思转得飞快,惊讶地望着康熙,脱口而出道:“汗阿玛,我腿也不便啊!”
康熙差点被噎着,瞪着他骂道:“你少给老子胡说八道,瞧你年纪轻轻的,哪里就不好了,妄想着偷懒,看我不收拾你,让你去就去!”
第一百零七章
皇帝除了冬至祭天, 还有“春正月天地和祀”等各种大祭,热闹而庄重。
齐佑代康熙祭天的消息一传出去,朝堂上下暗流涌动,议论纷纷。
祭天之前, 需要提前三天前去斋宫斋戒沐浴, 书写祝文, 宰猪杀羊, 牛,鹿, 兔子等牲畜做成斋品。
齐佑从读书到今, 未曾有过这般清闲的时日。偷得浮生半日闲,他难得什么事情都没做,靠在榻上想着那些传言,不禁笑了起来。
“残缺人前去祭祀,乃是对上天的不敬。”
“皇上已选定储君人选。”
“一直在皇上面前挣表现, 显得忧国忧民, 这时总算露出了狐狸尾巴。”
等等各种难听的话。
当然,真正有想法的朝臣官员, 他们不会将心思诉诸于众。能传出来的话,都是有心人指使罢了。
他们都太急了。
祭祀仪式繁复, 不断起起跪跪。京城正月的天,滴水成冰,所有的官员都冻得脸色发青。
祭祀之后, 齐佑按着规矩,将用清水煮过的祭品, 赐给朝臣们享用, 以示天威。
诚郡王看着太监送上来的一大块兔肉, 脸色从青变成了紫胀。
肉是清水所煮,未加任何佐料。如今早就冻成一团,白花花的油花浮在上面,既寡淡又腥臭。
他偏偏得的还是兔肉,比牛肉鹿肉等,还多了层骚气。
放眼望去,如李光地等老臣,面前都是一块不大不小的牛肉。
四贝勒面前的是块鹿肉。鹿肉鲜嫩,肯定比兔肉好吃。
齐佑明摆着在欺负人,火气在诚郡王胸口不断翻滚,在祭祀的场合,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发出来,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诚郡王拿着兔肉,卯足力气都下不了口。他不死心再四下偷看,盼着有人能跳出来,趁乱混过去。
等他看到八贝勒九阿哥他们面前一大块油腻腻的的肥猪肉,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还要惨些。
死道友不死贫道,诚郡王那股气方平了些,甚至开始幸灾乐祸,等着他们吃肥猪肉,等着好看热闹。
齐佑没他们那么下作,而且他们的那些流言,对他来说并没影响,甚至还可能是助攻。
点到即止,齐佑眼神在诚郡王等身上淡淡扫过,朗声道:“诸位口下留情,且将祭品带些回去,亦是将福气带回,一并福泽家人。”
众人正愁祭品无法下咽,顿时松了口气。听到带福回府,真正转忧为喜,恨不得多抢一块,好得到更多的福气。
齐佑说完,抬腿朝外走去。众人忙见礼恭送,等着他的仪仗浩浩荡荡离开,方四下散去。
回宫之后,齐佑换了身常服,前去向康熙交待差使。
一进屋,热浪扑面而来,冲得齐佑快透不过气。康熙靠在塌几上,身上穿着厚夹衫,腿上搭着厚锦被,脸色苍白,精神萎靡不振。
康熙手撑着塌,坐直了些身子,上下打量着齐佑,说道:“回来啦,坐吧。”
齐佑谢恩后坐在塌前的锦凳上,说了前去祭天的经过,“汗阿玛,我让他们将祭品带了回去。一来是图个吉利,二来,祭品没滋没味倒是小事,主要是早冻得冰凉,我担心老臣们肠胃不好,吃了会生病。”
祭祀前后发生之事,康熙早已知晓。仅近是让齐佑代他去祭天,各路牛鬼蛇神,争先恐后冒了出来。
这样也好,康熙至少将他们心头烧得旺旺的那把火,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恨不得捉住他的手,替他在诏书上写下他们满意的储君人选。
康熙冷哼了声,说道:“你做得很好,倒是真正在积福。他们若还不惜福,就该遭天谴了。那些说你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齐佑动了动左腿,不以为意笑了笑,道:“他们双腿齐全,跪久了照样会腿疼腿酸。我天生如此,只这里不方便而已。”
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腿,再指了指头,“拿人身体残缺来说事,至少这里不大好。”
康熙知道是谁在暗中兴风作浪,其他几个儿子在背后指使,依附他们的朝臣们,则为马前卒罢了。
他们嘲笑齐佑的腿,对他百般鄙夷,康熙感到怒不可遏。
儿子虽腿瘸,却是他亲生。骂齐佑,等于说他这个当老子的不积德。
康熙不禁错牙,沉下脸骂道:“一群混账东西!”
齐佑忙劝道:“汗阿玛您别生气,生气对身子不好。汗阿玛”
迟疑了下,齐佑将视线投向康熙的腿,问道:“您的身子看上去不大好,可召太医诊过脉?”
帝王的脉案,身体好坏,都属于绝顶的机密。其他人只敢问候关心,并不敢细问。
康熙掀起眼皮看了眼齐佑,很快耷拉下眼皮,静默半晌后,说道:“太医说是消渴症。”
消渴症就是后世的糖尿病。齐佑久病,对各种疾病有一定了解。后世的糖尿病都无法根治,何况是医疗落后的大清。
到底是亲爹,齐佑沉思了会,遵循着自己的本心,直言不讳说道:“汗阿玛,您平时的饭菜,要吃得清淡些,少糖少盐少油。不要□□细的百米白面,改吃粗杂狼。”
康熙愕然,没料到齐佑是这等反应。
如若换了其他人,他们肯定先会忧心忡忡以示关心孝顺。至于他的脉案药方,就算是太医正都不敢轻易拿主意。
齐佑缺毫无避讳,提出让他改善饮食的建议。
康熙心情复杂至极,问道:“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方子,可有用?”
齐佑只能按照康熙能理解的解释:“汗阿玛,这个方子可能没什么大用,但是我建议您一定要试试。您想啊,平时我们吃多了糖,很快就会口渴,与消渴症的症状有些相似。白米白面中含有大量的糖,小麦可以拿来做麦芽糖,米亦能拿来熬糖。汗阿玛,消渴症难治,只能寻求缓解的方子,让您得到些缓解。”
消渴症向来治不好,齐佑实事求是,将道理讲得清楚明白。如若吹得太过,夸大其词,康熙反而会起疑。
方子并未加任何的药材,齐佑所言的膳食习惯,倒符合养生长寿之道。他平时博览群书,懂得极多,能琢磨出这个方子也不足为奇。
康熙斟酌再三之后,彻底放下了戒心,打趣道:“也好,我姑且听你一回,以后就忌口些,戒了那糖。”
齐佑跟着劝说道:“汗阿玛,除此之外,若是您有力气,能走动的话,还是起来动一动。饭后走一走,活到九百九。不但饭后,平时也要多走动。”
康熙瞪了眼齐佑,掀开锦被不耐烦道:“好好好,我且听你的。活到九百九,那是千年的王八,能活到八九十,就是长寿了。”
齐佑上前伸出手,只虚虚待在一旁,并未真正搀扶,笑着说道:“汗阿玛,瞧见您,我总算明白了,怪不得能猎到老虎。我就不行,可不能与您比。”
康熙瞥了眼齐佑的手,脸上笑容愈发浓,在屋子里慢慢走动,说道:“那是你成日只管着读书读书,哪怕学会了拉弓射箭,不过是花架子。上过猎场围猎,方能见真章。”
康熙几乎年年前去木兰围场,数次下江南。齐佑从未随行过,他不禁笑道:“等到今年木兰秋狝,汗阿玛把我也带上吧,让我去开开眼。”
康熙笑着看了眼齐佑,感慨不已说道:“蒙古的台吉王公,可是经常问起你。他们有些是好奇,有些可是对你不满。你将喀尔喀部落的人变成了真正庄稼汉,好些牧民眼见他们日子过得舒适安稳,跟着有样学样,将帐篷毡房定下来,半耕种半放牧。这人呐,一旦日子舒坦了,就没了斗志。若是长此以往,再过十几二十年,蒙古那边就彻底能安定了。”
林大牛脱了籍,得了康熙御赐的牌匾,就是贵人见了都要客气几分。如今他依然扎根在那里,苦苦研究粪肥。
如林大牛这般的人还有很多,张松张柏姐弟,荷叶林绣绣等。他们有些人已经成家,有些人还孤身一人,散落在大清各地,为了测绘事业而努力奋斗。
北地的庄稼收成逐年增长,对于当地的安稳太平,齐佑从未敢居功,说道:“他们要见我,还不如去问问当地的百姓,很快就可以得知,他们想过怎样的日子。”
康熙听习惯了齐佑对百姓的看重,以前不觉着,如今感触颇深。
户部有了银子,无论做什么都有底气。百姓能填饱肚皮,不用经常免税,他们同样对朝廷心怀感恩。
“他们若是能懂,就不会为了争牧草牛羊,成日跟斗鸡似的,恨不得弄死对方。算了,不提他们也罢。”
康熙边摆动着手臂,边放松身子,说道:“躺着是舒适,可躺久了全身发软,起来走动一下,还真轻快不少。这人啊,身子好,什么都好。身子一差,什么事情就出来了。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明日早朝后,将你先前拿来的文书,颁布给他们。”
齐佑应是告退,刚走到门边,康熙叫住了他,犹疑了下,说道:“弘皙你多看着些,省得他如惊弓之鸟般,不得安宁。”
齐佑想了下,干脆说道:“汗阿玛,不如让弘皙跟在我身边做事吧。”
康熙楞住,直直看着齐佑。
齐佑目光一如既往的清亮,不躲不避,坦诚道:“弘皙已经成家,已是一家之主。他总该做些事情养家,而不只靠着俸禄过日子。我让弘暖,其他侄儿侄女们去顺义学堂读书,学真正的本事,也是怀着这样的打算。以后等弘曙大一些,同样会将他送去。无论他们喜欢学什么,医科,农业,都随他们去。我不想看到,他们长大后,成为只知道吃喝玩乐,游手好闲的废物。他们既然生在皇家,比谁都应该学一门本事,做些力所能及的贡献。不辱没了觉罗氏的名声,对得起这片生养了他们的土地。”
康熙浑身一震,心头滋味百转千回。他的儿子们,延请名师教授,从幼时读到几十岁。读到头来,他们学到了一肚子的阴谋诡计。
对于孙子辈,康熙不是没考虑过他们的出路,始终没想出个两全的办法。
上书房的阿哥们,身在权利中枢,自小耳目濡染,身边围着一群聪明人。在不知不觉中,划分阵营,抱团结党,不争也得争。
儿子们早已杀红了眼,康熙不欲再看到孙子们自相残杀。他想开口说话,喉咙直发紧,好一阵后,喃喃说道:“是,他们再也不能成为废物。弘皙你带去吧,明日起,就让他在白日跟在你身边做事。能学到你一两分的本事,对他以后也受用无穷。”
齐佑没提让弘皙搬出宫,康熙多疑,离开了他的视线,又该想东想西了。到时害了弘皙不说,还连累了自己。
至于齐佑自己,他问心无愧。他做的每件事,都能坦坦荡荡放在康熙眼皮子底下,供他审视。
第二天一早,弘皙袖着手候在神武门边,脖子伸得比鹅还要长,不断朝前打量。
齐佑的马车一到,他立刻窜上前,刷一下拉开车门,脸笑成了一朵花,大声喊道:“七叔!”
齐佑被他吓了一跳,无语说道:“外面天寒地冻的,你也不嫌冷!”
弘皙咧嘴笑得一排白牙全露了出来,说道:“七叔,我不冷。七叔,小心地滑。您腿脚不便,我来扶您!”
齐佑倒吸了口凉气,有点后悔带着这个棒槌了。他不客气一巴掌拍了过去,沉声道:“闪开些!”
弘皙嘶了声,缩回手眼巴巴望着齐佑,满脸忐忑不安。
齐佑利索下了车,斜睨过去,看到他那可怜巴巴的小样,耐着性子,掰开了揉碎了教他:“你今日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你不该这般急不可奈地前来等我,在乾清宫候着就成。官员上朝大多都从神武门进来,他们见着你,该作何想?”
弘皙只是太急,并不是蠢。前后一想,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脸色一下煞白。
昨日下午康熙把弘皙叫去,让他跟着齐佑做事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当场哭出来。
以前他跟在胤礽身边,也做过些事情。胤礽自己的差使都不多,他能做的,都是些跑腿的琐碎细活。
齐佑所做的事情,世人都看在眼里。在弘皙看来,他才叫真正当差。
自从胤礽被废之后,弘皙就没了着落。直到昨日,他才感到,总算真正落了地。
很疼,但是踏实。
他到神武门来等着齐佑,一来显得他猴急忙慌,好似要替胤礽平反。二来,显得康熙待他不好,没给他指派差使,让他无所事事。
弘皙慌张地道:“七叔,他们肯定要参揍我了,那我该怎么办?”
齐佑气定神闲说道:“事已至此,别管,由着他们去吧。以后做事之前,不管急不急,先三思而后行。”
弘皙长长舒了口气,头点得如小鸡啄米般,不断说道:“行,我都听七叔的。汗玛法也叮嘱过我,七叔吩咐如何做,我就如何做。不懂之处,就多问,别自作主张。七叔,您先前说第一,那第二呢,我还有哪里做错了?”
齐佑见他还记得第二,不算太笨,心中稍慰,说道:“我的腿虽不便,但我还没到七老八十,尚能骑马走路,哪就用得着你搀扶了?我没关系,不会与你计较。但你要记住了,除了对方真正无法起身,行走不变时,其他任何时候,你都不要冲上去帮忙,只在一旁用心看着。等对方真需要帮助,你搭把手就好。人不服老,也不愿意真正对外示弱。他们自己说说可以,你却不能说,更不能做。”
弘皙听得恍然大悟,道:“看来,处处都是做人之道。七叔,你真是厉害。”
齐佑笑了起来,随意问道:“昨日你汗玛法叫你去说话了?”
弘皙说是,接着就要将康熙见到他的话,全盘托出。
齐佑赶紧抬手拦住了,板起脸沉声说道:“打住!在御前的话,无论是什么,你都不能往外说!”
弘皙一拍脑袋,懊恼不已,嗫嚅着说道:“我相信七叔,以为这些话也不算是机密,就没想着要守口如瓶。”
齐佑认真地道:“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学会闭嘴。不能说的,对着谁都不要说。”
弘皙耷拉着脑袋,一一应了。他沮丧不已,不过前来迎接齐佑这么件小事,他都犯了好几个不可饶恕的大错!
亏得是齐佑,愿意点拨教他。若是换了其他人,估计他早就倒了大霉。
怪不得康熙不放他出宫,弘皙这时候,方察觉到了康熙的良苦用心。
弘皙自此乖乖跟在齐佑身后,待早朝之后,一起前去御书房。
八贝勒与九阿哥,加上十阿哥十四阿哥走在一起。他们看到亦步亦趋的弘皙,几人嘀嘀咕咕一阵,十四阿哥叫了声:“弘皙!”
弘皙停下脚步,回过头,恭谨地叫了声十四叔。
十四阿哥不怀好意笑道:“你什么时候成了七哥的跟班?”
叔侄俩只相差六岁,十四阿哥极得康熙的宠爱,性情张扬,弘皙平时与他就不大对付。
虽见到他明显一幅看笑话的模样,弘皙念着齐佑的教诲,还是强忍住了,说道:“十四叔,汗玛法吩咐我跟着七叔做事。”
十四阿哥怪叫一声,上前搂住弘皙的脖子,夸张地道:“哎哟,原来你跟着七哥在做事啊。来来来,你教教我呗,跟我好生说道说道,你什么时候搭上了七哥。以后七哥再代汗阿玛去祭天,我也能挤到前面去,在众人面前露个脸!”
齐佑一直不动声色看着,让弘皙自己去处理。见到十四实在是不像话,他回过头,似笑非笑看着十四阿哥,说道:“十四,你作为叔叔,欺负侄儿算什么本事。你要露脸还不容易,反正你脸皮厚,直接去汗阿玛面前哭闹,让他派你去祭天,不就成了!”
十四阿哥哪受过这种委屈,脸瞬间黑沉如锅底,撸起衣袖朝齐佑冲了过去。
第一百零八章
八贝勒他们只管在一旁看戏, 弘皙被十四带着撞到一旁,跌跌撞撞后退几步,挥着手臂堪堪站稳,白着脸不知所措。
齐佑气定神闲站着, 面对着冲到面前, 如同愤怒狮子般的十四阿哥, 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幼稚, 狂妄!
又一个被康熙宠得无法无天的皇子阿哥!
齐佑性情温和,却不是毫无原则。他很少在京城, 其他人没有与他相处过, 对他了解实在太少。
无论在朝堂之上,还是他下放地方。官员们对他或望而生畏,或毕恭毕敬。
不主动惹事,亦不会怕事。
居移气养移体,他是在实干中养出来的气势威严。如十四等皇子, 是康熙的宠爱, 养出来的娇纵与不可一世。
两者一旦对上,胜负高低立现。
换作以前, 在众目睽睽之下,齐佑会息事宁人拉走弘皙, 不搭理十四的挑衅。
如今他不会退让,否则,他就成了他们眼里的软柿子, 谁都会上前来踩一脚。
他该立威了,让他们知晓他的攻击性。
无论是诚郡王, 还是十四。他们只要撞上来, 他都会即刻打回去。
十四比齐佑低小半个头, 他迎着齐佑如同古井无波的眼神,不知为何,心不受控制阵阵发紧。
从年纪上来说,齐佑居长。从身份上来说,齐佑是郡王。
无论哪一种,他敢动手就是以下犯上,不懂礼数。
外面已经有朝臣,三三两两朝御书房走来。他若是敢动手,一个冲动狂暴的名声是跑不掉了。
这辈子得康熙宠爱,从没人敢这般下他的脸。十四胸口萦绕的那股子气尤未平息,拽紧拳头挥了挥,压低声音咬牙道:“有本事,咱们到校场上见真章。”
齐佑嘴角动了动,连眼神都没再多给一个,转身离开。
十四被彻底忽略无视,憋得鼻子里喷出的气,好像两条火柱般,呼哧呼哧直响。
八贝勒不动声色看着,此时走上前,拉着他低声劝了两句,“走,先进御书房再说,等下仔细惹恼了汗阿玛。”
十四阿哥抬眼看去,立在御书房门外的梁九功,脸上堆满笑,在向齐佑请安。
他重重哼了声,不屑道:“瞧梁九功那谄媚的模样,真是一条好走狗!”
八贝勒脸色微变,转头朝四下望了眼,见后面四贝勒与五贝勒两人一起走近了,赶紧推了十四一把,说道:“你少说两句,隔墙有耳。”
十四才悻悻闭了嘴,冷着脸往御书房走去。
齐佑与梁九功打了招呼,对垂着脑袋的弘皙说道:“挺直背,打起精神来!”
弘皙忙挺胸抬头,扯开嘴角挤出一丝笑。
齐佑听着身后十四走得震天响的脚步声,斜睨了眼笑得难看的弘皙,无语嫌弃。
进屋请安后,依次落座。康熙在御案后抬起头,眼神扫过众人,在齐佑弘皙与十四身上短暂停留,垂下眼睑,继续低头翻看手上的折子。
待人都到齐之后,康熙吩咐梁九功领着御前伺候太监,每人手上发了份誊抄的文书。
众人将文书从头看到尾,皆看得一头雾水,不由得交头接耳低声讨论。李光地握着文书,下意识看向空着手,端坐着的齐佑。
四贝勒眼观四处,早就发现齐佑手上空着,心念一转,就知道这份文书肯定是出自他之手。
其他人也陆续发现了,八贝勒转头对九阿哥说了句,九阿哥立刻看向齐佑,对着十四眼神示意。
十四很快抬头朝齐佑看去,原本按压住的火气,这时渐渐复苏。按耐不住,蹭地站起身,扬声道:“汗阿玛,这上面所记载的情形,实在是匪夷所思,我们都看不明白,还请汗阿玛明示。”
康熙掀起眼皮看了他眼,抬手摆了摆,让他退回去,“你看不明白的话,就好生听着。”他转头看向齐佑,“老七,你且来解释一二。”
齐佑应声而起,走到屋中央站定,镇定自若说了文书上记载的数据来源,以及近亲成婚,对于后代的危害。
他视线投向太医正,以及太医院的众医官:“许多疾病,在发生之前都闻所未闻。被大夫郎中发现之后,他们经过琢磨钻研,寻找治疗的方案。但迄今为止,依旧无法治疗癔症,以及出生时的各种缺陷。有些癔症是从娘胎带来,有些是后天所得。无论哪一种,我们都应当尽可能预防,规避。”
众人不由自主被齐佑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力,他声音清越温和,吐字清晰。偶尔伴随着恰到好处的手势,风仪无双。
齐佑说到这里,话语微顿,手往下压,以示强调:“综上所述,朝廷得要广召天下,不允许五服之内的同族,表亲结亲。旗人的人口少,旗人之间互相通婚多年,为了替后代子孙着想,以后不再限制旗汉通婚。”
众人回过神,惊诧,不解,沉思,嘲讽,种种情绪交织,很是精彩热闹。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十四率先跳了起来,嘴角下撇,冷冷不屑道:“七哥,上千年来,表亲之间就可以通婚,这可老祖宗留下来的经验。难道祖宗规矩,还会有错不成?我对你的说法,恕难苟同。不许表亲之间通婚,决定下得太过儿戏了。”
有些府里有表亲联姻的官员,心下惊疑不定,纷纷跟着附和:“同族不婚,姨表亲乃是母亲那边的亲戚。血脉血脉,乃是来自父亲这边的血脉,跟母亲可没半点干系。”
“是啊是啊,倒没见过他们生出来的孩子,都是些傻子。”
不过,这句话他们说得没多少底气,京城表亲夫妇所生的孩子,傻子并不鲜见。就算不太傻,也绝对算不上聪明。有些人看似正常,实则脑子不太灵光,好似被堵住了般,总有地方透不过气。
还有些则是,在儿子辈看不出有何不同,到了孙子辈,疾病缠身,早早就去世了。
最大的例子,就是纳兰明珠。纳兰家族与皇家联姻频繁,尤其是纳兰揆叙,他生母乃是觉罗氏,再娶了安郡王岳乐的外孙女,无后。
齐佑不疾不徐答道:“那是因为他们有些孩子早夭,或者尚在母体内就流产,根本没有生出来或者长大的机会。至于血脉,有来自父亲的骨血,也有来自母亲的骨血。为何有些人肖似其母,甚至其祖母。女儿肖父,儿子肖其母,像这般的比例很高。你们随便看看周围就能得知,都是身边活生生的现实。比如,十四弟,你就酷似德妃母。”
四贝勒不禁看向十四,眼神复杂。十四不止长得像德妃,性情更像。一样固执,且顽冥不化,令人讨厌极了。
十四嘴张了张,一时被噎住了。他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他只是康熙的儿子,而与德妃毫无关系。
齐佑笑了起来,说道:“当然,朝廷只是尽职尽责,一心盼着你们与天底下的百姓,都能平安康顺。若实在不信邪的,朝廷也不会强加阻拦。”
权贵们为了万世其昌,百姓为了后世子孙。齐佑不相信,他们会拿如此重要的事情去冒险。
在后世医学发达的时候,照样有表亲偷偷成亲。有些皇室有钱人,为了保持血脉的纯粹,都是近亲结婚。且不限于表亲,甚至还有姐弟,堂兄妹等。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后代被遗传性疾病所折磨。他们能在生前做各种基因检查,避免生出不健康的孩子。如今医学技术落后,只能纯靠碰运气了。
齐佑提出近亲结婚的危害,一举两得,主要还为了放开满汉联姻。
十四被齐佑说得哑口无言,眼神瞄向康熙,见他背靠在椅子里,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一言不发听着大家的议论。十四心里顿觉着没底,悻悻坐了回去。
九阿哥见十四吃瘪,他站了起来,眼里阴狠闪过,皮笑肉不笑对齐佑说道:“七哥,我有件事不明白,你让旗汉联姻,混淆旗汉血脉,究竟是怀着何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齐佑不疾不徐答道:“大清江山,有旗人,也有汉人。若是要分太清楚,旗汉就生份了。以前汗玛法曾经下令让旗汉通婚,莫非汗玛法也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当然,我再次强调,愿意与旗人联姻的,继续与旗人联姻。愿意与汉人联姻的,朝廷不再阻止。”
众人见有选择,一下松了口气。有那聪明的,如今在替家里儿女物色汉官的子女。
齐佑这时朝九阿哥笑了笑,问道:“九弟向来交游广阔,乐善好施,仗义疏财。视西洋传教士为密友,术士方外之人为贵客。我倒不明白了,九弟究竟是觉着,汉人甚至还不如西洋人,亦或九弟所结交的,乃是有用的汉人,其实骨子里看不起他们?”
顺治可是身体力行,在后宫立了汉人大福晋。九阿哥脸色涨红,他可不敢说顺治有错,更不敢说看不起汉人。在屋内,有李光地,张廷玉等汉官。
最令九阿哥呕得吐血的,是听到齐佑提起他仗义疏财。
皇子阿哥们开府,分到的宅子,皇庄,家什等都不能动。
皇庄里的庄稼收成,加上俸禄,要供他们养着下人奴才,以及满宅子的妻妾儿女,平时人情往来花销。日子过得还算丰裕,却绝对不够他的“乐善好施”。
他最大的进账,乃是来自江南的供奉,两淮的盐税。有了钱,他才可以大方,笼络各方人士,收买人心。
如今这条财路断了,他早已不复从前,没了银子,追随他们的人逐渐减少。连着八贝勒在江南读书人中横溢的才情,都溢得没以前多,快枯竭了。
康熙这时开了口,说道:“事实证据在面前摆着,岂由得人怀疑,此事就如老七所言那般定了。诸位回去之后,将朝廷决断递到各州府,令他们知悉,并向百姓宣读,解释。过两月选秀之后,你们可以将家中女儿,与汉人联姻,许配给旗人,都由你们自行做主。退下吧。”
众人见康熙发话,不敢再多议,忙起身见礼告退。
齐佑并不担心他们会拒绝与汉人联姻,像是李光地等官员的儿孙后代,比起好多虚有其表的勋贵强上数倍,势必会成为香饽饽。
亲事向来讲究的是门当户对,阶层无法跨越太大。权贵与权贵联姻,普通旗人,则与普通汉人老百姓结亲。
很快,旗汉通婚就会热闹起来。
弘皙亲眼见到齐佑在众臣面前侃侃而谈,面对着指责与质疑,有理有据做出回应,反击,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他激动不已,紧跟在齐佑身后往外走去,有一肚皮的话等着想要问。
梁九功走上前,躬身对弘皙说道:“大阿哥,皇上让您且留一留。”
弘皙脚步停下来,对齐佑说道:“七叔,汗玛法留了我,等下我再来找您。”
齐佑心下了然,笑着应了,头也不回离开。
弘皙转身回去,上前请了安。康熙和颜悦色,吩咐他坐了,说道:“今儿个一大早你就去等你七叔了,跟着他可学到了些什么?”
想到齐佑先前对他的教诲,弘皙心里一紧,嗫嚅着说道:“七叔教了我人情世故,我学到了不少道理。”
康熙哦了声,好奇问道:“你七叔都教你哪些人情世故了?”
弘皙跟在康熙身边已久,知晓伴君难。他左右衡量之后,将见到齐佑的经过,全部和盘托出。
康熙只垂眸听着,不时唔一声。
让弘皙跟在齐佑身边,康熙还是有所考量,并不能完全放心。
其一,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先生教学生,都会留一手。
没曾想,齐佑教弘皙,比胤礽教儿子都细心,揉碎掰细了教,毫不藏私。
其二,教人分两种,有往好处教,也有往坏处教。齐佑教弘皙,并非只为了展现他对兄弟的手足之情,在做表面功夫。
比起良妃没了,九阿哥他们在八贝勒府,替他弄得宾客盈门,车水马龙的治丧。齐佑对兄弟侄儿们的关照培养,授人以渔,才算真正的友爱兄弟。
弘皙心中没底,心一横,将前面与十四的争吵,前后经过仔仔细细说了:“汗阿玛,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七叔。”
在乾清宫里发生的事情,岂能逃脱康熙的眼睛。具体的争吵内容他不知晓,十四都跟头牛犊般冲向齐佑,两人肯定发生了大矛盾。
怪不得先前十四对齐佑百般挑刺,康熙不由得紧紧皱起了眉。
十四与齐佑哥俩都没见过几次,唯一能让他们起冲突的原因,是受了八贝勒九阿哥的挑拨。
齐佑所言的满汉联姻,不仅关系着满汉关系,还关乎着江山社稷的安危。
十四公私不分,不顾念与胤礽乃是血脉兄弟,蛮横跋扈欺负弘皙这个侄儿。
九阿哥亦一样,他到处捞钱,替八贝勒收买人心,两人真真是既可恶,又愚蠢透顶!
更令康熙心寒,且警惕忌惮的是,他好几个儿子,都跟那失心疯般,围在了八贝勒周围,替他冲锋陷阵。
康熙温言细语对弘皙说了几句话,让他好生跟在齐佑身边学习,便让他退下了。
御书房安静下来,康熙独自坐在御案前,陷入了沉思中。
许久,他暗哑着嗓子,唤了梁九功上前,铺纸磨墨,肃立在旁伺候。
康熙提笔在纸上写完,从头到尾再检查了一遍。取出私印盖了,再盖上了玉玺。
梁九功在旁边瞄见,不禁浑身一凛。他垂下脑袋,不敢再多看。却暗自庆幸,真正长舒了口气。
第一百零九章
康熙再次给儿子们加封, 只这次的封赏,并不是人人都有。
比如诚郡王直接封为亲王,晋升一级算是正常。连升两级的,有四贝勒五贝勒八贝勒十阿哥几人。
除了十阿哥封为郡王, 其他几人皆封为亲王。从光头阿哥升一级到贝子的, 有九阿哥, 十四阿哥两人。
让朝臣们大跌眼镜的是, 独独齐佑这次品级不变,未有任何的封赏。
旨意一下, 有人欢喜有人愁。
诚郡王变成了诚亲王, 他居长,又是亲王品级。遇到齐佑时,胸脯挺得老高,远远看上去像是患了鸡胸一样。
齐佑宠辱不惊,照着规矩请安。诚亲王抬起下巴拿眼角斜睨过来, 显得很是不可一世。
诚亲王比齐佑要矮上一个头顶, 斜眼朝下,就看不到齐佑的脸。
他又不甘心错过齐佑的反应, 便掀起眼皮朝上,使劲撩眼珠子。这一下, 他的眼睛就剩下了眼白,好似吊死鬼。
齐佑看得有趣,在一旁的弘皙差点就逗笑了。笑容刚上脸, 想到康熙的封赏,倏地消散无踪, 愁眉不展。
连十阿哥都成了郡王, 与齐佑同品级。他除了母族出自曾经的辅政大臣之一, 遏必隆家族。其他任何一方面,压根无法与齐佑相比。
弘皙除了发愁,还替齐佑委屈。什么都不做的阿哥皇子,享受着荣华富贵。累死累活的,却得不到半点好。
八九十十四这一系,风头一时无俩。有不少的朝臣上书,催促康熙立储。
一想到这些,弘皙就惶惶不安。涉及到储君的事情,实在太过敏感,他又不敢开口问,急得嘴角都起了个大泡。
齐佑始终如一,无悲无喜,按照原来的安排,送一群金尊玉贵的阿哥格格们去顺义学堂读书。
弘皙随行,跟在齐佑身后,从第一辆马车走到最后一辆马车。
齐佑一一亲自检查过马车,车里的炭盆可否安全,细声细语,没人都宽慰叮嘱几句。
莫名间,弘皙成日提着的心,一下落回了原处。
仅仅凭着齐佑这份常人难以企及的沉稳气度,无论外面如何变,他都会始终屹立在那里。
如崇山,如深海。
齐佑检查完之后,对弘皙说道:“他们都是第一次出门,身边又没有嬷嬷奴才伺候,你压后,仔细看着些。”
弘皙自小身边就一大堆下人伺候,就是胤礽被圈禁,身边也有粗使奴才使唤。他不免同情起这些要吃苦的弟弟妹妹们,咧嘴笑道:“七叔,他们什么都不会,以后可要遭罪了。”
齐佑看着弘皙嘴角的泡,淡淡移开了目光,说道:“换下来的衣衫有人洗,一日三餐的饭食,有人做好送到面前。他们只需要自己动手洗漱,可以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都这么大了,早就该自己学着做事了。就算身边有人伺候,做不做是一回事,会不会又是另一回事。人养被养得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缺了生活的真正体验。以后做事,就好比地基没打好,就在上面建高楼,虚不说,还容易倒。”
弘皙可是一样都不会,他脸开始发烫,含糊着应了声,缩起脖子,一溜烟跑向了最后面的马车。
齐佑看了眼逃之夭夭的弘皙,笑笑摇头,上了马车。
海霍娜坐在车里,在齐佑进来之后,忙将暖手炉递给了他,不放心问道:“弘暖可有吵闹?”
“她与十三弟的两个姑娘在一起,有了新伙伴,哪顾得上吵闹,叽叽喳喳说得欢快得很。”齐佑拿着暖手炉在手上握了握,便塞回了海霍娜手中,“我不冷,你拿着吧。”
海霍娜关心完弘暖,又担心留在京城的弘曙,说道:“他跟着额涅住在宫里,我就怕他哭闹,吵着了额涅。”
这次海霍娜要留在顺义照看这群小的一段时日,戴佳氏不舍姐弟俩,弘暖走了,她便将弘曙留在身边照看,没让他跟着齐佑他们去顺义。
齐佑说道:“过两日我就回去了。额涅巴不得他跟在身边,哪会嫌弃吵。倒是你,这群娇生惯养的阿哥格格,身边没了人伺候,你要多费些心。”
海霍娜一想也是,半晌后,她低声道:“说实话,先前你答应将弘曙留给额涅,我还有点儿不情愿。他们还小,哪离得了父母,这些天我倒想通了。他们生在皇家,贵为阿哥格格。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天下最危险的差事,就是做阿哥格格。能自己照顾好自己,自立自强。以后遇到了事情,总好过什么都不会,两眼抓瞎好。”
封爵的事情,加上朝堂上的风风雨雨,到底让海霍娜不安了。
齐佑伸出手去,覆上了她的手背,微微用了用力,说道:“让你担心了,对不住。”
海霍娜手背传来熟悉的感觉,齐佑干燥温暖的手心,总会给她无尽的力量。
她反手握住了齐佑的手,冲着他灿然一笑,说道:“我就是杞人忧天,如今我们都还好着呢,想那些作甚。你以前总是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种下什么瓜,就结什么果。你我都问心无愧,怕什么怕!”
齐佑见海霍娜想通了,细细与她说起了顺义:“当年林义诚在顺义做县令,后来升到了知府,辗转到其他地方任职。吏部任命已出,他会升任两江总督。”
两江总督噶礼乃是康熙心腹,深得他的信任。听到换成了林义诚,海霍娜惊讶地瞪大了眼,说道:“噶礼出事了?”
齐佑笑笑,说道:“天让人亡,必先让其疯狂。八弟在江南读书人中的名声,最近陡然大增,两淮的盐突然涨了价。他们倒聪明,不敢超过朝廷的最高限价,却在盐充裕的时候,每斤长了两文。”
平时外面发生的大事,海霍娜有不懂之处,齐佑都会分析给她听。她并不像其他后宅妇人那样,对朝堂局势看得还算透彻。
前后一思索,海霍娜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苦笑一声,说道:“你辛辛苦苦改了的盐税,这么多年都好生生的。噶礼一去,一朝快回到从前。白费了你的心血不说,吃苦受罪的还是老百姓。唉,幸好,噶礼这次倒了霉。”
她顿了下,犹疑不定望着齐佑,“林义诚能做两江总督,可是你的举荐?皇上那边…”
齐佑明白海霍娜未尽之意的意思,能将林义诚放置到两江总督,封疆大吏的位置上,说明康熙照样重视他。
同时,海霍娜又担心康熙怀疑他在安插自己的势力,在眼前的节骨眼上,绝不是什么好事。
齐佑解释道:“林义诚以前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算是最接近我做事风格的官员。举贤不避亲,汗阿玛当然不会因为我的举荐,就将两江总督这等重要的位置随便给人。端看林义诚的履历,他在任的地方,无论是赋税,还是其他如教化等方面,取得的成绩都有目共睹。拿实际数据说话,这才是对汗阿玛最有力的说服力。”
海霍娜松了口气,笑道:“你向来如此,公私恩怨分明,皇上肯定也知晓这点。”
康熙知不知道这点,齐佑并不在意。
一来,林义诚真正能干。二来,齐佑在实际上得了好处,两江地区被他拿在了手中。
这次封爵之后,朝堂上的暗流涌动,底下的刀光剑影,比任何一次都厉害。
老四聪明,想要回避。他原本想替年希尧争两江总督的位置,被林义诚截胡,他的安排落了空,一下就有点急了。
此次老八更急,他与康熙的矛盾,已经白热化,早已没了退路,干脆乱打王八拳。
先前十五十六两兄弟阿哥,老八极力拉拢。王家倒台之后,两人连他一并迁怒,拉着玩得好的十七阿哥一起,倒向了老四。
老四就算想避开,也避不了。朝臣们逼着康熙立储君,虚虚实实,将老四与齐佑的名字都报了上去。
因此,朝堂上又多了一份争吵:有腿疾的齐佑,可否担起储君的重任,可否丢了□□上国的脸,让其他番国嘲笑。
齐佑压根没搭理他们,顺义的学堂开学在即,孩子们读书要紧。
顺义县城与学堂,经过多年的不断发展,齐佑都快认不出来了。
原先的山长福全去世之后,山长之位不再由觉罗氏的人担任,改由竞聘制。五年一任期,到期之后就退,永不连任。
弘皙跟着齐佑走在学堂的校园里,目不转睛看着不同学科的课室。他跟没见过世面一样,惊叹连连,很是大不敬地道:“七叔,上书房无法与这里相比,景山官学更是不能比。我看得都想来读书了。”
齐佑指着周围,与他介绍当年刚来这里时的情形,“起初这片是地动后的荒地,阴森得很,大白天都瘆得慌,没人敢靠近。修屋子时,地下还挖出来了不少白骨。”
弘皙望着四周陆续经过的学生,他一点都不感到害怕,笑着道:“学堂阳气盛,能镇住所有的邪祟。七叔,您当年想得真远,能计划得如此周全。”
齐佑看着已经陌生的学校,他同样感慨不已。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弘皙道:“朝廷六部有个不成文的说法,景山学堂出来的学生,只能做笔试帖。觉罗氏学堂出来的学生,才是各部真正顶事之人。要想事情能做好,去找他们准没错。”
齐佑笑,第一批考进六部的学生,在官油子面前可吃足了苦头。
他们靠着本身过硬的本事,加上李光地他们的帮忙,总算立下了“技术”型官员的形象,为后来的学弟学妹们打下了基础。
在顺义忙了几天,安顿好这批特殊的新学生,齐佑与弘皙回了京城。
弘曙白天还好,晚上没见到父母,哭闹不止。戴佳氏如何都哄不住,最后被康熙接了去。
齐佑前去乾清宫回差使,顺便接弘曙,见他正坐在御案上吃点心,康熙身前的衣襟上,清晰印着他的胖手印。
看到齐佑进来,弘曙双眼一亮,将剩下的点心飞快送进嘴里,爬起身请了安。
康熙忙伸手护着,紧张地道:“哎哟哎哟,快别摔着了。”见他站得稳稳的,又不住地夸:“弘曙这规矩,真是学得好。”
齐佑请了安,上前揪着弘曙,把他从御案上抱了下来。拿出帕子给他擦手,将他搂在怀里,说了顺义那边的事情:“开始时他们还有些不习惯,不过学堂同学多,他们应当会慢慢适应。汗阿玛放心,有那拉氏看着,加上学堂的先生与舍监,不会出什么事情,过几日我再去看他们。”
康熙向来放心齐佑做事,说道:“你下次去的时候,将弘曙送到我这里来吧,你额涅可看不住他。”
齐佑笑着应了,“这两日,辛苦汗阿玛了,我这就来将他带回去。”
康熙不舍地道:“你急什么!先坐吧,等到晚上的时候再领回去。你媳妇儿不在,回去你自己带,他能跟着你?”
齐佑说道:“他们自小都不跟在嬷嬷身边,都是我们亲自带着。我已经带习惯了,汗阿玛放心。”
康熙听得心情十分复杂,怪不得弘曙与奶嬷嬷奴才不亲,原来都是他们亲自拉扯大。
两个孩子没被养得娇气,反倒都聪明伶俐,活泼中不失规矩。尤其是这两天亲自带着弘曙,康熙感悟颇深。
弘曙虽然调皮,会哭会闹。但他小小年纪,只要耐心与他讲理,他会一边流泪,一边点头答应,直看得人心都能化了。
康熙对于齐佑培养其他侄儿侄女们,让他们自立的做法,从观望态度变成了彻底的信任。
静默了片刻,康熙说道:“老七,你去安排一下,将毓庆宫修一修。”
齐佑听得心头一跳,忙应了下来,很快就问道:“汗阿玛,是只修葺一下,还是大修?给二哥还在修府邸,加上过年时候花了很多银子,汗阿玛,内务府那边,钱够不够?”
康熙既无语,又高兴。
这个儿子,还真是至始至终的沉稳大气,不光有大智慧,还实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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