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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1.病重


    小皇帝去了一趟临熙宫龙颜大怒, 静妃本身体不适想请唐诀过去看看她,却没想到被唐诀发现她放在桌案上的一抹墨绿色的流苏, 那流苏与当初殷牧统领禁卫军时佩剑上的玉石下挂着的流苏一模一样。


    唐诀本相信静妃与殷牧之间并无什么, 是殷牧酒醉对她不敬, 却没想到会在静妃的屋中发现与殷牧相关之物,即便后来静妃解释那是她宫中宫女当初私下收了殷牧的好处出卖她的行踪, 被她发现后收缴上来的,可如今殷牧已经死了,她如何解释也成了狡辩。


    唐诀怒静妃失德,不配为妃,褫其封号,连降至美人,搬出临熙宫去了善晨宫。


    宫中谁人都知道,善晨宫与冷宫并无区别, 那里除了每日洒扫的宫女太监之外,几十年内根本没有一个主子在里头住过,而善晨宫上一个主子还是唐诀的爷爷当皇帝那会儿一个受宠的妃子住的, 后来那宠妃因为妒忌对其他妃子的皇子施害,被发现后就被下令关在了善晨宫中,日日不得出, 所有饭菜一应送进去,如同牢房, 最后她忍受不了这等痛苦, 悬梁自尽了。


    从那之后, 这善晨宫便阴嗖嗖的,即便是先帝在位几十年,大小妃子几十人甚至都快上百了,也没有一人住进过善晨宫中。


    如今静妃入了善晨宫,恐怕这辈子也别想出来了,唐诀虽说还给了她个美人之位,但这美人之位与齐灵俏、陈曦等人相比,也实在是相差太多。


    一夕之间,临熙宫便易主了。


    听临熙宫里的宫女们说,陛下当日发现流苏时气急攻心,咳嗽还咳出了血来,虽掩藏得很好,但许多宫女都瞧见陛下嘴角泛红,且近日陛下似乎身体不适,孟太医往延宸殿跑了好几次,恐怕是两国交战,加上后宫的静妃还不省心,这才生了病。


    静妃失宠的消息瞬间传开,第二日整个儿宫里人都知道她在善晨宫中连个宫女都不如了,唐诀还将她关在其中,每日送饭进去,不准她出来,只要她在里头静思己过,这辈子恐怕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这件事中有两个消息,云谣听到了前者,她早些时日就与秋夕听过海棠与那殷牧言语中分明表示静妃对殷牧也有情,后来却转变成殷牧欲图不轨,静妃成了可怜人,云谣一直想不通这其中缘由,如今反倒是清楚了。


    看来一切都是周丞生安排的,周丞生知晓殷道旭谋反不成,于是匆匆送来了消息让自己的女儿躲过一劫,静妃也假装自己是受害者,反咬了殷牧一口,可她与殷牧当初也的确有些什么,故而寝殿内还留着殷牧的东西,这才被唐诀发现。


    而紫和宫中不论何事都迟迟未出面的太后,倒是听到了这件事中的另一点,唐诀病了,孟太医日日往延宸殿跑,甚至还有人瞧见他咳出血来,这倒是叫她意外,想想却也有些意料之中了。


    皇后再度到紫和宫时昂首挺胸,先前分明与太后撕破了脸,此时两人却又像是和好如初一般。


    殷如意本还担心皇后知晓她怀有身孕之事藏不住,却没想到齐璎珞没放出任何风声,反而将她们先前约定好的事儿办得有模有样了。殷如意早就知道,入了后宫的女人再难保持一颗干净的初心,她当初入宫时何尝不是费尽心机讨好比自己大几十岁的老皇帝?后来当了贵妃不满足,便要当皇后,却没想到齐璎珞当了皇后还不满足,现如今想当太后了。


    屏退四下,这个天太后就要保暖了,身上多穿了两件衣服,一双眼平淡地看向坐在她不远处正喝茶的皇后。


    “没想到,你还当真舍得给唐诀下毒。”太后说罢,皇后抬眸朝她看了一眼,脸上故作不解与惊讶:“姑姑说什么呢?陛下是病了,谁曾下过毒?”


    “齐璎珞,哀家原是不信你的,不过现在也不得不信了。”太后低声笑着:“说到底你与哀家本是同样的人,好不到哪儿去。”


    “可不是吗?姑姑曾当过皇后,儿臣也当皇后,姑姑如今是太后,要不了多久,儿臣也会是太后。”皇后说完,放下杯子起身朝太后走过去。


    她的靠近让太后一瞬警惕了起来,皇后面上挂着和煦的笑,走到太后跟前了她才慢慢蹲下来,一双眼落在太后隆起的小腹上,她伸手轻轻地贴在太后腹部,太后浑身一颤,皇后朝她看了一眼,视线很快收回再度落在了太后的腹部。


    “姑姑小心点儿,别太过紧张,儿臣只是想与他亲近亲近,说不定日后啊……他还得叫我母后呢。”皇后说罢,轻声笑了笑,手指在太后的肚子上绕了一圈后收回,她挺直腰背转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端起茶杯细细喝着。


    太后问她:“今日你来不会只是为了看哀家吧?”


    皇后点头:“的确不光如此,儿臣将殷琪从大理寺的死牢中带出来,此事已经在京都、甚至是整个儿晏国都闹开了,如今大理寺卿陆清为了找到殷琪的下落,正在京都挨家挨户搜寻,儿臣藏人的地方怕是不再安全了。”


    太后一惊,道:“你将他带入宫,带到哀家这儿来!反正要不了多久小皇帝便归西了,在此之前,他还不会来搜哀家的寝宫!”


    “姑姑,你当皇宫是那么好进的吗?更何况是紫和宫。”皇后朝她瞥了一眼:“我无法将人带入紫和宫,但能将人带到宫门外,京都已经不安全了,不论留在那儿,最多七日他便会被人找出来,儿臣已经在八百里开外的小镇购置了一座宅子,也找了一批戏班子可在短日内将殷牧带出京都,在此之前……姑姑可要再见他一面?”


    太后听皇后这么说,松了口气摇头道:“不见了,见了怕生事端。”


    “可殷牧很想见姑姑一面。”皇后伸手扶了扶发上的凤钗道:“说到底我与殷牧也算兄妹,从小他没少照拂我,他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身体也不大好,本几日前就可离京,却偏偏说要见姑姑一面才肯离开。”


    “他……他离了大理寺还过得不好?”太后目光一滞。


    “逃命躲藏的人,能好到哪儿去?若是离了京都,通缉得没那么狠倒是可以轻松些,罢了,若他不肯离开便留在京都,想来那犄角嘎达的地方也不易被搜出来。”皇后说罢便起身道:“时间不早,儿臣先回去了,姑姑好好休息。”


    太后单手握拳,垂眸看了一眼隆起的肚子,在皇后要离开时道:“等等。”


    皇后回身看向她,太后问她:“最迟几日他便可离开?”


    “七日后,戏班子的出城令已经批下,届时让他与戏班子中一人调换身份即可出城。”皇后道。


    太后点头:“那好……京都不安全,还是出城好,你安排时间,哀家见他一面。”


    皇后浅笑,行礼后退下。


    等皇后出了紫和宫后,连锦才从外头进来,她瞧见太后靠在软塌上似乎没什么不适才松了口气,走到她身后为其按着肩膀道:“娘娘,皇后是否靠得住?娘娘难道真打算当太皇太后,让她占了您如今的位置,抱着您的孩子垂帘听政吗?”


    “于公,她当了太后垂帘听政,齐家在朝中彻底做大,这晏国说是姓唐的,也成了姓齐的了,于私,她嫉妒吴绫,爱而不得,自也不愿让唐诀与吴绫好过。药都下了,小皇帝病重,为了个本就不得宠的静妃疑似失德便呕血,可见他这‘病’也快入膏肓了,事已至此,还有何不可信的?”太后说罢,朝那放在桌上已经喝得见底的杯盏瞧去:“哀家也不傻。”


    阳光洒在杯旁,将窗花映在了上头,小半杯茶还在冒着热气儿。


    唐诀生病的消息几日内便让前朝的大臣们都人心惶惶的,他们每日都与唐诀接触,自然看得出来唐诀的身体状态不对,尤其是近日来大臣们在下头说话,便能听见他在上头咳嗽,一只手上攥着手帕,尚公公的双眼也从来没离开过他的身上。


    周丞生自然听说了后宫里的事儿,殷道旭谋反当晚,静妃诬陷殷牧醉酒欲图不轨这件事儿他是知晓的,只是他没想过静妃当真与殷牧有那档子关系,他自是不相信自己的女儿是什么贞洁烈女,这么多年入宫却迟迟未能身怀有孕,甚至还比不上淑妃讨人欢心,自然是她自己的问题。


    但是念及静妃留在后宫始终能帮得上一些忙,也算是他的一只眼,所以周丞生还想再言语救静妃一次,却没想到自己还没说两句,唐诀听到他提的事儿与静妃有关,脸色骤然变了,端起的茶杯放下,什么也不愿听,直接退朝了。


    周丞生算是知道了,唐诀这病怕是被静妃给气出来的,自己的妃子与谋反之臣的儿子有染,而先前宫中还传唐诀不能人事,恐怕他见此思彼,觉得后宫里的女人都背着他与他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呢。


    好在唐诀并未将静妃的事儿怪罪在他的身上。


    下了早朝,唐诀换了身衣服便去淳玉宫了,尚公公自然知道唐诀中毒之事,知道的时候还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差点儿就要以死谢罪了。


    去淳玉宫的路上,尚公公又让小太监去太医院传孟太医一次,叫孟太医去淳玉宫给唐诀诊病。


    唐诀到了淳玉宫后便不藏着自己的不适了,还未入云谣寝殿便咳嗽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他咳嗽的声音压低,背对着寝殿的方向,等他觉得稍稍不那么难受了,转身一看,刚好看见站在寝殿门边,目光有些呆滞的云谣。


    “谣儿。”唐诀脸上挂着浅笑朝她走去。


    等人走到跟前了云谣才像是回神了一般,主动牵着唐诀的手让她进屋。


    秋季的风已经有些凉了,这个季节站在门外吹多了风便容易受寒。


    云谣拉着唐诀有些冰凉的手塞进自己的袖子里给他取暖,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云谣才想着打破这份安静,于是道:“今日海棠来找我了。”


    “海棠?”唐诀皱眉。


    云谣点头:“她想让我帮着劝你,说静妃是冤枉的,说这整个儿宫中也就只有我能劝得动你,可我心里知道静妃与殷牧确实是有些关系的。”


    唐诀嗯了一声,心中大约猜到了静妃这么做的原因,本已经安排好了她出宫的日子,但这些日海棠还在为主奔波,去了皇后那儿不行,如今又来云谣这儿。周紫佩倒是聪明,做戏做全套,一个人若非走投无路不会自寻短见,但若要走投无路,必须得被宫中众多妃嫔拒绝才行。


    她心里清楚,哪怕云谣当真为她求情,唐诀也不会放了她。


    162.自缢


    “我知道你是借着流苏之事才能将她关在善晨宫内, 她是周丞生的女儿,又为周丞生盯着你, 先前殷牧之事本就有蹊跷, 她心机深,放任不管早晚会出问题。”云谣抬头,勉强对着唐诀一笑:“你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削了她的能力, 我又怎么会帮着她来向你求情。”


    唐诀看着云谣的笑, 心里顿时像是被针刺了一般疼, 比起他方才在门外咳嗽得直不起腰来说更加叫人嘴里发苦, 胸腔发闷。


    静妃与云谣心中所想的不同, 哪怕就连皇后也与云谣眼前所见的也不同,这些人的本性都藏在皮肉之下,叫人轻易不能看穿,有的是唐诀刻意安排的, 有的即便不是他安排, 他也看穿了。


    偏偏这些话,他都没法儿与云谣说清楚。


    无从解释。


    若他解释了静妃并非做了坏事,那些事不过是以她微薄之力甘心成为唐诀这场权谋棋局中的一子的话,必定要解释周丞生的好坏, 一旦牵扯到周丞生究竟是忠是逆, 便会将他这么多年的布局全都打散摊在云谣的面前让她看。


    其中自然包括,云谣在徐莹时的死, 是他故意赐了毒酒, 云谣在云云时的死, 也是他一手策划林中截杀,云谣在琦水时的死,是周丞生刻意安排的计中计,而后得知这计中计的他,居然还利用云谣在小顺子时的死,来夺回刑部,彻底逼殷道旭造反。


    一切都是假的。


    从一开始,唐诀就打算以感情作为筹码,引云谣入局,一个女人唯有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才愿意去赴汤蹈火。


    所以从一开始就是假的,也只有一生都将这些假的埋藏。


    唐诀看着云谣那双眼,愣愣地点头,道:“是啊……好不容易将她关了起来,又怎么能轻易放出。”


    “不过说到底,静妃也只是周丞生安插入宫的一枚棋子而已,朝中有周丞生,他难免不会成为第二个殷道旭。”云谣说到这儿摇了摇头道:“不说他们,现在宫里的人都知道你病了,可紫和宫却依旧没有动静,太后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总不能一直等下去让她在宫里生产吧?你可有什么打算?”


    提到太后那边,唐诀还有另外的打算,故而道:“朕现在就打算好好休息,最好孟太医能想到方法解了朕身上的毒,否则这些麻烦终将不会是朕的麻烦,而是晏国的麻烦了。”


    云谣听见这话朝他瞪了一眼,唐诀突然被瞪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然后端起桌上的茶道:“朕是开玩笑的。”


    “不好笑。”云谣皱眉。


    唐诀见她似乎真有些生气了,于是伸手捏着她的脸哄她:“好了,朕心口有些难受,你别生朕的气了,看你生气,就更难受了。”


    云谣听他这么说,面上的那一点儿别扭也烟消云散,伸出手柔软地贴着唐诀的心口位置给他顺着问:“两日前孟太医不是说你身上这毒性不算太烈吗?还给你配了一些药吃来缓解病情,怎么也不见最近有好转?”


    “有的……有好转的,只是才不舒服又刚巧被你撞见了。”唐诀说罢,抓着云谣的手紧紧地捏在手心,他认真地看向云谣的脸,心里有些犹疑,话就到了嘴边,却迟迟没能说出口,最终只能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热茶,顺带将那些话给吞了下去。


    罢了,迟早都要解决的事,便让这些都与过往一起埋葬,免得说出来了还让云谣分神担忧,知他中毒已经哭过好几回了,闷闷不乐多日,这些天都没见她笑过,若知他的用意,恐怕得气好一阵,担忧好一阵,又难过好一阵了。


    刚好孟太医到了,直接跪在了两人跟前,额头上还起了一些汗水。


    唐诀问他:“怎么?跑来的?”


    “微臣本是去延宸殿找陛下的,到了延宸殿才知陛下来了淳玉宫,于是匆忙赶来了。”孟太医大喘一口气道:“微臣已经找到了为陛下解毒的办法了!”


    孟太医说罢,云谣眼眸顿时亮了起来,就是唐诀自己也微微抬眉,惊喜二字写在两人的脸上,云谣拽着唐诀的手连说了好几句‘太好了’,然后便问孟太医:“是什么办法?是否麻烦?可会让陛下痛苦?有多大风险?”


    “这……”云谣一次问了这么多问题,问得孟太医有些愣住了,唐诀没忍住轻笑,伸手捏了一下云谣的脸,孟太医瞧见了赶紧挪开视线道:“微臣也是在古医书上瞧见了这种毒,为乌尾花的花汁所制,此毒并不烈,喝一口便长期潜伏在服毒者的身体里,慢慢吞噬服毒者的命,极难诊出。中毒者几日内并无异样,渐渐便会食不下咽、咳嗽不止、偶尔吐血,等身体亏空了便如同老者濒亡,若是一般大夫,恐怕瞧不出有什么问题。”


    “你且说如何解毒!”云谣被他这说话慢吞吞的性子给磨得有些不耐烦了。


    孟太医道:“正因为它致死慢,故而陛下还有许多时间可以解毒,乌尾花性寒,遇寒则发作更快,如今天渐渐凉了,陛下若一直留在宫中,待到冬日落雪,毒发恐活不过明年开春。现如今的办法唯有陛下离京都南下,南方天气较暖,且微臣曾学艺的道山上有一池天然温泉,道山又布满草药,陛下若能去道山泡温泉,再配合药草清除身体里的毒素,大致一个月便能好转。”


    “一个月……”唐诀顿了顿:“如今北方战事吃紧,一入冬天恐怕粮草运输又成了问题,朕怎离得开京都……”


    “你的命便是晏国的命,这个时候我倒想你自私一些,为了自己你也得去道山一趟。”云谣口气里带着几分数落,唐诀见她如同训孩子一般训着自己,伸手摸了摸鼻子哭笑不得,于是问孟太医:“再过一个月去可行?”


    孟太医不解:“解毒自是越早越好,陛下为何要推迟一月?”


    唐诀朝云谣看了一眼,目光中有些犹豫,云谣见他这眼神便明白过来,于是问他:“我……不能跟去?”


    “下个月初为工部尚书夫人寿诞,其夫人因曾在父皇南巡时救过走失的太后一命,被父皇封为诰命夫人,月前请朕允你出宫回府一趟,朕本想为了给你充面子,随你一同回府的,所以已经答应下了。”唐诀抿嘴道:“若能再迟二十日离开京都也可。”


    孟太医有些为难,不可两个字就挂在嘴边了可不敢说出来,只能朝云谣投了个眼神。


    不用孟太医提醒,云谣也会为唐诀的身体着想,便道:“那便我留在京都,刚好还能帮你看着太后那边,大不了到时候我自己去工部尚书府,你安心去道山解毒。”


    唐诀沉默了许久才道:“那朕将尚艺留下来给你使唤。”


    “尚公公若听见你这么说定得难受死。”云谣与尚公公一向有些合不来,而尚公公对唐诀又是忠心耿耿,此番唐诀去解毒,尚公公不能跟着估计每天都得在心里呕血。


    “让他难受去。”唐诀说罢,对孟太医挥了挥手道:“这几日朕先将朝中事宜交代清楚,三日后便动身去道山,对外依旧称养病,月余便归。”


    孟太医退下后,云谣总算松了口气,看向唐诀又红了眼眶,抿着嘴张开双手抱着他,然后将自己缩在对方的怀里咕哝道:“还好虚惊一场……”


    还好唐诀不会死,不就是分别一个月吗?哪怕是一年、三年,只要他能保住这条命,云谣都能忍,他们将来还有许多个年年月月可以共同相守,也不差这几十天。


    就在唐诀安排出宫的这三日,京都骤然降温,九月底的天本该干燥,却连下了两日的大雨,寒风萧瑟,入夜便如鬼泣一般从窗户缝隙里面钻进来,窗户因为风大一直啪啪作响,尚衣局本还在赶制秋衣,如今却要连夜赶出冬衣了。


    云谣床上的薄被也换成了厚的,到了晚间房间里不论点亮几个蜡烛都总能被窗户缝隙里刮进来的风给吹灭了,寒气钻入人的骨头里,就连秋夕吹了些风,淋了些雨都病了,更别说本来就中毒已久的唐诀。


    这一夜云谣几乎没睡,身上披着斗篷一直守在床边,唐诀其实也睡不着,他心口犯疼,脑子还昏昏沉沉的 ,整个人浑身无力,喉咙发痒只想咳嗽,可又不能咳出来,喉头已经泛起了血腥味儿,若被云谣瞧见他呕血,那双红了的眼睛又该哭了。


    云谣端着热水让他喝下去,屋外的大雨还在下,孟太医顶着大雨入了淳玉宫,来时动静还不小,太医院其他几名也都在。


    孟太医早年是江湖游医,入宫后不招世代御医出生的待见,他治了唐诀这么多日也不见病情好转,这些太医又听见他要把唐诀哄到南方道山上去泡温泉‘修行’,几乎要在太医院里闹了起来,孟太医实在没办法,只能让他们一同跟过来。


    入了淳玉宫,云谣退到一边儿去,唐诀靠在床头身上盖着厚被子,脸色苍白难看,暖黄色的灯照在他的脸上毫无血色,孟太医跪在旁边给他把脉,眉心锁着,恰好这个时候唐诀又是一阵咳嗽,嘴角猩红挂下,吓得跟过来的太医纷纷跪地大呼‘陛下保重龙体啊!’。


    唐诀擦掉了嘴角的血迹,那些太医轮流给他把脉,众人却无法看出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大家为难地面面相觑,等离了淳玉宫,那几个太医才在后头窃窃私语道:“没想到陛下年纪轻轻就要……”


    “是啊,方才我也把脉了,气虚得很,瞧这样子,调养得好也才就一年光景了。”


    “唉,陛下膝下无子,就指望这淳玉宫的云妃娘娘能否怀个龙嗣好继承晏国的大统了……”


    “若真无子,那晏国岂不是……”


    “镇北的唐将军是陛下的亲叔叔,膝下还有三子,说不定到时候就得他那边派人过来了。”


    这些话孟太医听了,只回头朝他们瞥了一眼,然后撑伞快步离开,也不管自己衣服下摆在骤雨中打湿。


    第二日一早,昨夜太医院六名太医一同前往淳玉宫为唐诀诊病一事立刻传遍了宫中,宫里不论是谁都知道了,想藏也藏不住。好在这一日没再下雨,唐诀已经准备好了马车匆匆出宫,孟太医随行,皇后等人连唐诀的面也没看见,只瞧见马车奔踏出宫,后头也只跟着禁卫军二十几人而已。


    众多妃嫔等唐诀的马车在宫门前消失后便要回宫了,天上虽未下雨,却也未放晴,灰蒙蒙的一片压下瞧上去叫人心中燥郁,众人皆准备返程回宫时,只见一名宫女急匆匆朝这边跑了过来。


    那宫女身份卑微,衣服还脏了好歹一块,似乎受了惊吓,脸色苍白,她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间的皇后,然后连滚带爬地跪在皇后跟前,哆哆嗦嗦道:“皇、皇后娘娘……静妃、不!周美人她……她在善晨宫悬梁自缢了!”


    163.失眠


    周紫佩自缢了, 皇后刚得知这个消息便去了善晨宫, 其他妃嫔们都不敢跟过去,即便有好事者平日里喜欢凑热闹,但这种事还是不敢去凑的。


    宫里的人都知道周紫佩是怎么死的,殷道旭造反的那夜, 周紫佩险些被殷牧非礼,唐诀为了给周紫佩讨公道, 当着众人的面用剑阉割了殷牧,却没想到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殷道旭也关在大牢里即将问斩, 唐诀居然又在临熙宫中瞧见周紫佩与殷牧通奸的证据。


    于众人而言,即便周紫佩与殷牧没有那方面的行为, 也必然有那方面的意图, 否则殷牧随身携带之物又怎么会在周紫佩的宫里出现,且还放在床前梳妆台上那么隐私的位置。


    正因为此事唐诀才气急攻心生了病, 如今身体不好了还得出宫去道山上寻医。


    齐灵俏起初听见周紫佩被关善晨宫这事儿的时候便与陈曦说了:“男子都接受不了自己的女人与他人苟合,更何况陛下还是皇帝, 是天子,满身傲骨,如何能承受得了如此羞辱?”


    众人皆以为,周紫佩被贬入善晨宫是‘罪有应得’了。


    却没想到她入善晨宫还没多久便想不开, 走上了自缢这条绝路。


    齐灵俏心里有些不自在, 因为周紫佩的宫女生前找过她, 说她是尚书之女, 父亲在朝中又能说得上不少话,想让她拉着陈曦一同向唐诀求情,将她家主子放出来,只要别在善晨宫里待着,去哪儿都行。


    海棠在与她说这些话时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了,她泣不成声,跪在地上拽着齐灵俏与陈曦的裙摆道:“皇后娘娘、云妃娘娘都不愿出手相助,淑妃娘娘甚至连门都不让奴婢进,两位主子行行好,救救我家小姐吧!”


    齐灵俏瞧着海棠哭得可怜,心里其实是有些同情的,周紫佩曾经也是静妃,一宫之主,宫中还有两个昭仪两个婕妤归她管着,那几人单拎出来都比她与陈曦在宫里的地位要高,海棠不去找她们,自然是她们找不上。


    齐灵俏除了可怜海棠,还有些自傲,她也觉得自己家世很好,她爹争气,几十年的侍郎终于成了尚书,想来一点儿小忙也不是不能帮,说不定日后周紫佩有机会从善晨宫里出来,肯定得依附于她,对她马首是瞻,恐怕连带着她那尚书令的爹都得感激齐家。


    就在齐灵俏想要答应的时候,陈曦偷偷扯了一下她的袖子,于是齐灵俏便闭口没应下,陈曦又安慰了海棠两句,说若皇后云妃都无法帮忙,她们小小美人更帮不了,又说天冷了,她会送些好吃好喝地去善晨宫,便将海棠打发走了。


    当时齐灵俏问陈曦:“为什么不忙?这也是个拉拢人的好机会。”


    “你仔细想想,且不说皇后与云妃为何置身事外,就单论周美人尚书令的爹,他说话都不管用,难道齐大人说话便管用了吗?”陈曦这么说见齐灵俏有些生气,紧接着道:“况且陛下现在还在气头上,身体虚着太医都去了好几回了,这都是周美人导致的,现在让齐大人去求情,岂不是撞在枪口上了?”


    如此一说,之后海棠再来,齐灵俏也就没让她进门了。


    整个儿后宫能求的,海棠都去求了,前朝大臣有不少听周丞生话的,也都没敢说后宫里的事儿,往小了说,是误会,往大了说,就是宫妃失德,谁也不敢蹚这趟浑水。


    却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唐诀要出宫了,一旦出宫,至少得一个多月才能回来,天气骤然降温,接连两日的大雨将秋日拉入了冬季,善晨宫中甚至连一床暖和的被子都没有,天一暗那些打扫的宫女太监就离开了,连盏灯也不留下。


    周紫佩拖着病体等到唐诀离宫,即便是他离宫前对善晨宫都没有任何交代,故而她一时想不开,扯了床单挂在梁上,在寒夜里自缢了。


    云谣听到这些心里也有些酸楚,她想起来曾经海棠来找过她,跪在她跟前声泪俱下,云谣不是没有同情心,只是她有私心,她的私心比同情心更重,所以她拒绝了海棠,言明皇后不参与不插手,她也不能有举动。


    她还念着周紫佩与周丞生的关系,她还记着周丞生曾下了迷幻散在唐诀的谷茶中,害得她在素食节被自己心爱的人一剑贯胸,她与周丞生有仇,虽无法亲手杀了对方,却也希望唐诀终有一日能收回周丞生在朝中的权利,然后制裁他。


    她与周丞生的这点儿私恨,加上周家与殷家的关系,还有对唐诀的这份禁锢、操控、利用,她不希望周紫佩能好好地当她的静妃,她认为这个女子将来在善晨宫中有吃有喝度过一生已然足够。


    可人一旦入了绝境就没有半分生机了,但她曾有过,那生机在云谣的手中,被云谣亲手丢了。


    云谣刚回到淳玉宫就见皇后那边派人过来了,说皇后身体微恙,让她去处理周紫佩死的事儿,云谣不敢去,她害怕看见挂在梁上的周紫佩满脸青紫,舌头伸出,一双爆出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看。


    所以她也假作自己不舒服,叫尚公公跑了一趟。


    这一夜,云谣做了个噩梦,梦中她居然瞧见了素丹与苑雅,她梦见素丹疯了,苑雅流落风尘,她们的脸渐渐化作唐诀宫墙上的那一张张鬼面,然后鬼面乘风朝她扑过来,她慌不迭乱地往后退了几步,直接落入了一个人的怀中,仰头一看,正是脖子上还有猩红勒痕的周紫佩。


    周紫佩阴森地问了她一句:“我与你有仇吗?你为何要害我?”


    “我没有害你!是你害了你自己!”云谣道,周紫佩的那双手却覆上了她的脖子道:“没有救我,便是害我。”


    于是她呼吸困难,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惊醒了睡在外面的迢迢。


    迢迢连忙披上外衣朝里面跑进来,小丫头的头发乱糟糟的,揉着眼睛轻声问了句:“娘娘,怎么了?是雷声太大吵醒您了吗?”


    云谣看着迢迢有些愣神,再朝窗户看去,屋外雷电闪过一阵白光,轰隆之声接着便砸了下来,大雨唰唰直落,因为秋夕前两日受凉病了还未好,怕传染给她,所以这几天夜里伺候她的都是迢迢。


    云谣摇头说了句没事儿,便要拉着迢迢与自己一起睡,迢迢碍于身份不敢过去,结果还是被云谣拽上了床。


    迢迢的身体很暖,云谣则不一样,因为吴绫身子弱的原因,她的手脚到现在都是冰凉的,只有后半夜才能渐渐暖和,迢迢便将云谣的手脚都夹住给她取暖,云谣见她这举动愣了愣,嘴角不自觉笑道:“唐诀也会这样。”


    前两日下雨,唐诀没走的时候察觉到她手脚冰冷,便会用自己的身体来捂暖。


    迢迢对于云谣直呼陛下名讳已经见怪不怪,笑着说:“那娘娘真幸福,秋夕姐姐说皇帝有三宫六院,妃嫔无数,为了给皇室开枝散叶,有时还得按月按日去不同的宫中临幸妃子,好让她们尽早怀有龙嗣,但陛下就不这样儿,陛下从未在其他宫中留宿,只在咱们淳玉宫待着。”


    “你这么小的年纪,秋夕教你那些做什么?”云谣皱眉,迢迢道:“秋夕姐姐说,这是因为陛下的心中只有咱们娘娘,所以让我得好好伺候娘娘,一定要循规蹈矩,千万不能出差错。”


    原来是在教她这些,小姑娘听话不听重点。


    云谣朝她的额头上戳了一下道:“睡吧。”


    迢迢笑着点头,却不敢占云谣太多位置,身体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直到第二日早上,她已经彻底缩在了云谣的怀里,一条腿还伸到了床外来。秋夕进门瞧见两个人睡到一块儿,一个睡相比一个难看时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小声将迢迢叫起来,让云谣多睡会儿,这便拎着小丫头先出去了。


    周紫佩死后的第二日宫中有人传言说善晨宫里一直都有几十年前在这儿悬梁自尽的妃子的冤魂,那冤魂不散,所以善晨宫冷清,甚至到了夜里还会有哭声传来,而周紫佩入了善晨宫没多久也悬梁自尽了,这一切都是那失宠妃子的诅咒。


    这个说法惹得云谣又是好几夜没睡好,于是整个人眼见得消瘦了下来。


    她平日里碰见好吃的都会开心,可这几天连饭都少吃了,更别说那些点心,秋夕实在没办法就去延宸殿将尚公公请来了,尚公公来淳玉宫的路上还说:“请咱家来顶什么用?咱家又不是太医,云妃身体不适,叫太医来啊。”


    结果入了淳玉宫尚公公瞧见云谣,她的眼下泛青,一看就知道晚上睡不好了,秋夕还在旁边道:“娘娘这些天夜里总是噩梦,恐怕是被周美人的事儿吓到了,宫里也有好些人传周美人之死是因为善晨宫中有冤魂,可是娘娘,这世上没有鬼神之说,您别将这些下人的话放在心上。”


    云谣听见这话叹了口气,尚公公抬眉眨了眨眼,谁都能信世上没有鬼神,偏偏云谣信不得,她本人就是个死不掉,又能无数次重活的人,如何能信这世上无鬼?无冤魂?


    不过宫里的这些传言委实太夸张了些,再这么下去,唐诀没从道山上回来,云谣就得先在宫里躺下了。


    尚公公对云谣算不上讨厌,但也绝对不喜欢,一面希望她在唐诀身边,一面又不想看见她,他们两人是两看两相厌,相厌还相互帮衬着。


    故而尚公公道:“娘娘放心,不出三日,这谣言自会没了。”


    果然,尚公公说不出三日,第三天宫里的确没人敢再提善晨宫的事儿了,那什么周美人死后善晨宫里还总传来阵阵阴风、女人哭泣喊冤、又或是黑猫上梁狂叫等灵异现象统统消失了,就像是宫里没有善晨宫这个地方似的。


    但这个代价稍微有些大,是尚公公抓了十三个为首传鬼神之说的宫人们去掖庭拔了舌头换来的。


    太医院的太医又给云谣配了些安神药,让她喝了白天千万别睡,把觉留到晚上,结果云谣白天喝了就困,没扛住躺在床上睡了,到了晚上又睡不着,秋夕都在外头发出微微鼾声了,云谣还翻来覆去地睁大双眼。


    这回她确定今夜不是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睡不着,确实是因为白天睡多了,现下也不算太晚,而且心里总是有些发闷,故而睡不着。


    云谣做了几次尝试无法入眠后便不打算为难自己,于是穿好衣服起来,没叫醒秋夕,推开门一瞧屋外。下午开始就没下雨了,此时天上挂着一轮弯月,月很明亮,明日或许是晴天,一阵清风吹来有些凉爽,迢迢提着宫灯在前方小院路过。


    于是云谣出门轻声喊她:“迢迢!”


    迢迢发现了,睁大双眼朝她看过来:“娘娘,您怎么还未休息?”


    云谣说:“睡不着,去,找两个没睡的跟着,我们出去转转。”


    164.荒谬


    晚间的御花园很静, 因为下午停了雨, 虽说灰蒙蒙了半天,但是晚间还是有日落红霞,天黑之后月亮就挂上了,且这时还挺明亮的, 月光洒在一片入秋的妙景园林中。


    云谣除了带着迢迢之外,还带了两个掌灯的小太监, 这两个小太监都没睡下,偷摸打了几个哈欠又用冷水洗把脸让自己清醒点儿,这便提上了灯跟在云谣后头离了淳玉宫。


    夜间的空气中还有这几日接连下雨的潮湿味儿, 花草都枯萎了,唯有一些树的叶子还是绿色的, 但整个儿御花园中绝大部分的植物都已枯黄, 说实在,即便是白天也瞧不出什么风景, 更别说是晚上了。


    迢迢不懂事,故而胆子大, 敢让云谣在宵禁时分出淳玉宫散心,若是秋夕在,肯定不会让她出宫门。


    淳玉宫即便再漂亮,那也只是个小小的院子, 淳玉宫更是诸多宫殿中较小的那个, 只是因为距离延宸殿近, 所以唐诀才让云谣住在那儿, 云谣早就将淳玉宫犄角嘎达里的景致都看完了,散心自然不会在自家门口走动。


    顺着月光一路朝前,不知不觉都到了延宸殿的附近,延宸殿的宫灯已经灭了,唯有两盏留着微微发光能看见延宸殿的轮廓。守在延宸殿周围的禁卫军比起平日来说要少了一些,毕竟唐诀也不在宫里。


    迢迢刚想提醒云谣再往前就是延宸殿了,却没想到云谣停了,她就站在岔路口也没朝前走,一双眼看着无人住的宫殿许久没动。


    云谣突然觉得心里有些泛酸,或许是被夜风吹的,她的鼻头有些发凉,刺激的双眼都涌出泪来。云谣抬眉深吸一口气,将目光从延宸殿收回,又轻轻地叹了声:“糟糕,好想他啊。”


    如果唐诀还在宫里,周紫佩之死应当对她造不成影响,唐诀会将她搂得紧紧的,还会说那些他唐家老祖宗闯天下的故事来哄她入眠。


    或许这就是被一个人爱着才会有的矫情感受吧。


    云谣作为一个新时代女性,受高等教育长大的青年,心里总觉得人不能将爱情当饭吃,尤其是她从小也是饥饿困苦过来的,更知道面包的重要,也一直都觉得女人应当自立自强,还曾经与宿舍的几个同学打着绝不依靠男人的口号。


    她也曾想过未来有一天她若恋爱了,肯定不会像某些女生一样,拧不开瓶盖、提不动行李箱、吃不到甜品就能哭、每天还得要抱抱。


    那些她单身日子里嗤之以鼻的事情,全都在她认识唐诀之后逐个打破。


    晏国没有矿泉水瓶,但唐诀给她吹过热茶,她也曾浅尝一口后皱眉故作娇柔地说了句烫,唐诀就得继续吹凉。


    唐诀还会给她说故事,读书听,暖手暖脚,要什么有什么,将她纵容得一塌糊涂,才会有此时站在御花园中看着延宸殿方向点了两盏灯便红鼻子的云谣。


    才分开几日她便如此想他了,舍不得三个字就像是刻在了骨血里一样,情到浓时分不开,恨不得黏在一起才好,唐诀走前她觉得一个月还算短,这才过了几天她便觉得一个月好长好长。


    云谣想到这些又叹了口气,转身道:“算了,回去吧。”


    迢迢应声,几人正准备走云谣便停下了回头道了句:“灭灯。”


    两名小太监将灯灭了,只见一名宫女从另一条路走过来,她手中提着宫灯,恐怕正因为如此才没瞧见云谣这处的亮光,云谣往后退了两步,那宫女左顾右盼,确定周围无人了才加快脚步,她来时的方向当是雁书楼那边。


    那宫女从云谣跟前不远处的岔路口朝另一边去,那条路可以去的地方只有三处,临熙宫、清颐宫与紫和宫,而宫女身穿的衣服是清颐宫中惯穿的,当是皇后的人。


    云谣皱眉,皇后的宫女从雁书楼的方向过来,都已是宵禁时间了还有些鬼祟,事情似乎不简单。


    迢迢问她:“娘娘,还回去吗?”


    云谣摇头:“不,先等等看。”


    那宫女速度倒是挺快的,云谣躲在树后遮了许多风,但还是冻得手脚冰冷了才将方才跑过去的人给等来了,小宫女走在前头,后头跟了四个人,那四人穿得都比较朴素,甚至有一个人披了厚厚的斗篷,宽大的帽子盖下将脸遮住。


    五人从前方走过时云谣立刻认出了那跟在后头的四个人是谁。


    皇后及她的大宫女睦月。


    太后与她的大宫女连锦。


    那穿着斗篷的人便是太后,若非后头跟着的连锦并未做过多遮掩,云谣也认不出太后的身影。


    方才瞧去,太后似乎‘圆润’了许多。


    这几个人宵禁时间朝雁书楼的方向走必然不简单,而方才去了又来的宫女恐怕只是个传信的,云谣待人走了之后便对身后的太监道:“去延宸殿找尚公公,便说陛下平日作画之处有异常,让他带人前去。”


    “是。”一名小太监应声赶紧朝延宸殿跑去。


    迢迢有些紧张地将手攥紧,云谣回头朝她瞥了一眼道:“你俩随本宫跟上她们。”


    迢迢犹豫了会儿又拉着云谣的袖子道:“娘娘,恐怕会有危险。”


    “太后之事丝毫不能马虎,即便是有危险本宫也得去,况且尚公公离得又不远,本宫到时,他恐怕也就要到了。”云谣怕将人给跟丢了,她没点灯,眯着眼跟上前方微弱的灯光。


    果然如她所料,皇后与太后几人的确是朝雁书楼的方向走,不过却不是在雁书楼办事,而是穿过雁书楼旁的巷子直接朝那平日里太监宫女们出入的宫门走去。


    云谣走出巷子时已经瞧不见那几个人的身影了,迎面能看见的只有月光下一张张在雨水中晕染了淡淡一圈墨痕的鬼面,墙壁上还有一些未干的痕迹,看上去有些吓人。


    迢迢看见鬼面更怕了,云谣对她道:“你若怕便留在这儿,小泉子跟着即可。”


    “不!奴婢……奴婢还是跟着娘娘吧。”迢迢说罢,紧张地跟在云谣身后一起出了小宫门,令人惊讶的是这处小宫门居然无人把守,门轻轻一推就开了。


    一步跨出宫门后便瞧见了一块小平台,右侧种了树,左侧还有两座石雕,平台的尽头便是石子小路,小路连着一扇没门板的拱门,出了拱门又是一条窄路笔直走,走到尽头便到了百姓的街道了。


    云谣出门后没多久便听见了人声,她不敢靠前,只与迢迢还有小太监站在了石雕后头探了半个脑袋朝外看。


    距离她们二十多步的地方,皇后与太后就站在林子旁边的长亭下,那名清颐宫提灯的宫女站在最前方,几人等了片刻之后才有人从拱门外进来,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身后跟了个消瘦的男人。


    云谣眯起眼仔细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半脸的胡子长相看不清,不过当他全身露在月光下时云谣立刻就认出这人是殷琪!


    她认殷琪只靠身影,这个身影在她的脑海中记得太深刻了。


    瞧见殷琪她便知道此时跟来没错,还好她瞧见古怪的宫女时留了个心眼没离开,否则便错过了抓住殷琪的机会了!她还记得唐诀说的话,殷道旭虽被抓了,虽快死了,可殷道旭还有一些曾跟随过他的旧部潜藏在朝中,兵队里,就怕殷琪抓住这个机会再度造反。


    云谣回头瞥了一眼小宫门,一条长长的宫巷中没有一个人影,可惜尚公公还没来,她也不能暴露自己。


    殷琪瞧见太后时顿时跑了过去一把将人抱住,浑身颤抖地喊了声:“姑姑!”


    睦月震惊地睁大双眼,以往这两人在人前还知忌讳,现在被人知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反倒没什么顾虑了,猜测被证实与亲眼所见还是不同的。皇后胸腔也咚咚直响,她瞧着太后与殷琪抱在一起之后呵地一声笑了出来:“姑姑与表兄便好好相距吧,本宫已经打好招呼,一个时辰内此地都无人来守,你们有时间慢慢叙旧。”


    说罢,皇后便给了睦月与提灯的宫女一个眼神,宫女放下宫灯后跟着皇后朝外走,那两名将殷琪带来的大汉也守在了拱门之外。


    这处倒只剩下了六人。


    太后、殷琪与连锦。


    云谣、迢迢与小泉子。


    “琪儿,琪儿受苦了吧?瞧你,以往最在意面容,如今胡子也不剃了。”太后摸着殷琪的脸细细看了一眼,殷琪瘦了许多,整个人都快脱相了,可见正如皇后所言,他过得并不好。


    殷琪眼眶泛红,双手捧着太后的手道:“表妹……皇后娘娘说我不能刮胡子,免得被人认出来,陆清搜人太狠了,我已换了七、八处地方,曾住过的角落他都找到了,再不离开京都便跑不掉了。”


    “走了也好,走了以后便再也别回来了,殷家没落了,彻底亡了,只留你一个姓殷的人算是留了血脉,等你离了京都之后便找个地方好好生活……”太后还未说完,殷琪便扬声道:“姑姑这说的什么话?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不要其他人!皇后娘娘答应过我,只要躲过为了这阵子,等事情了结了之后便会让我回来,届时我永远陪在姑姑身边不好吗?”


    “你……”太后眉心轻皱:“你怎么这么傻?你难道真的甘心陪在我身边,死守一生?”


    “是姑姑告诉我你离不开我的,难道现在要我离开你吗?姑姑放心吧,小皇帝好不了多久,他都病入膏肓要去道山上求仙问药了,必定难熬过这个月,待到他死在外头,便是我与姑姑重聚之时。”殷琪说罢,又慢慢蹲下身体轻轻摸着太后的肚子道:“还有……还有我们的孩子,他姓殷,不姓唐,爹虽败了,但你我之子将代他取了唐诀的江山,殷家没亡。”


    太后听见这话,眉头松开,眼眶虽说含着泪,却也带着笑,她抚摸着殷琪的脸颊,让殷琪轻轻将脸靠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殷琪跪地抱住了她的腰,片刻宁静的沉默后便被一道如惊雷般的苍老声打破。


    “荒唐!荒唐!这简直是丧心病狂!滑天下之大稽!荒谬啊……先帝受辱!先帝受辱啊!!!”


    一声将那沉浸在臆想之中的太后与殷琪唤醒,也吓了云谣一跳。


    此时拱门外匆匆跑进来一批人,他们手中拿着火把,顿时将此处照亮,又将太后与殷琪团团围住,带领队伍进来之人为首的是兵部尚书齐瞻,还有大理寺卿陆清,后头跟着面红脖子粗一把年纪的礼部尚书严大人,方才那话便是他喊出来的。


    165.悖礼


    不过瞬间, 众人便将宫门外的这处小院围了好几层, 火把将树上的叶子都照成了橙红色, 云谣没想到会有人出现, 更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一同将太后与殷琪围住, 连带着大理寺的官兵,就像是早有预料一般。


    她没叫出声, 倒是迢迢轻呼了一声,好在那边已经乱成了一团, 根本没人顾及她这边, 云谣没被发现,又对迢迢摇头告知她安静, 目光朝身后的宫巷看了一眼,尚公公依旧没到, 云谣只能压低声音对小泉子道:“你再去延宸殿催催看。”


    小泉子应声, 加上这场景也的确吓了他一跳,他不敢待在这儿,故而转头就走, 蹑手蹑脚地钻入了宫门。


    再回头看向被火把圈住之处, 太后与殷琪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两人仿佛傻了一般看向面前的人,一切皆像是幻觉,两人方才还浓情蜜意地抱在一起互诉终身, 甚至将未来都安排好了, 却没想到下一刻便是无路可退之境。


    “羞耻啊!这实在是对先帝的奇耻大辱啊!太后!太后啊……与这殷琪, 一个晏国的太后,一个从死牢中逃出的反贼,你们还是姑侄关系呢!同姓不婚,又何况是血亲!有违纲常,伦理之耻!”礼部尚书本来就是个老顽固,对礼节方面甚为看重,否则也不会当初在唐诀娶了齐璎珞当皇后时,他怕殷道旭,却也非要让殷如意退入后宫,不再垂帘听政。


    他虽在朝堂之上的立场不算坚定,但伦理纲常却根深蒂固地扎在他的骨血里,不论如何都不能败坏这些规矩,太后所为倒是将礼部尚书气得不轻。


    陆清松了口气,还好他在这个月结束之前找到了殷琪,否则再过几日,京都翻遍了天也没殷琪的下落,他就该上断头台自行了断了。


    陆清想过殷琪或许会投靠殷太后,毕竟殷太后是如今殷家唯一一个活得好好儿的,还位高权重之人,当初殷家没有造反时,殷如意就倍宠殷琪,唐诀年幼时。她便亲自下了令,凡是殷琪入宫都不可拦,没有哪个外臣能天天在后宫里跑,日日去紫和宫中的,除了殷琪。


    他原以为这两人之间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却没想过是悖礼禁忌的爱情。


    什么可笑爱情,这分明是畸形。


    齐瞻道:“太后娘娘,包庇反贼逃犯可是大罪,拿晏国律法来说您也没这个权利,一旦坐实,也就只能国有国法,将您与反贼沦为一边,关入大理寺的死牢中了。”


    太后怔了怔,深吸一口气昂着下巴道:“齐瞻,你是兵部尚书,不是刑部尚书,即便你是刑部尚书,你也无权管哀家之事,要给哀家定罪也得等陛下回来,陛下若说哀家有罪,哀家自当认了,陛下若说哀家无罪,你们纵使有天大的胆子、权限,也不能拿哀家怎么样。”


    “是,您是太后,我们是臣子,可即便是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陛下若知晓太后娘娘夜半幽会在逃反贼不知会作何感想。”齐瞻的目光落在了太后的肚子上挑眉道:“更何况……太后娘娘您腹中所为何物?方才我们在外面虽听不全,却也听清了,恳请太后娘娘再告知臣子一声,先帝去世近八年,太后却怀有身孕,此话若传出宫外,让晏国百姓皆知,不知先帝在天之灵会作何感想。”


    天后一听,顿时扶着肚子往后退了两步,云谣皱眉,将所有的话都听进去了,就在这个时候宫巷中传来了脚步声,云谣回头看过去,当即看到朝自己跑来的小泉子,小泉子应当是在去找尚公公的同时与其半路碰见所以回来了。


    小泉子身后除了尚公公之外,还有方才离开的皇后,皇后身后还有淑妃,淑妃身旁有沐昭仪、娴昭仪、陈婕妤、醇婕妤、齐灵俏与陈曦两位美人,这宫里凡是能带来的主子似乎都在这儿了。


    云谣有些不解,正在不久前皇后才从这扇宫门出去,又如何会从宫里出来?


    而且为何尚公公会与皇后一道?


    不待她想这些,尚公公瞧见宫门外的火光便领着禁卫军朝这边跑了过来,他先是跑到云谣跟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问了句:“云妃可有事?”


    云谣摇了摇头,尚公公才松了口气道:“下回可千万别再这样吓咱家了,您若掉了一根头发丝儿陛下都饶不了我的。”


    话音落了,便听见皇后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皇后的声音有些沙哑,她的脸色看上去非常不好,整个人都靠在了睦月的怀里,瞧上去像是病得不轻。


    那边将太后与殷琪围住的人听见了皇后的声音让开了一条小路,于是禁卫军横插其中,又将那边围了一层,尚公公与皇后站在一块出面,云谣自然也跟上了,连带着那些大晚上都没睡的嫔妃一起朝太后与殷琪瞧去。


    太后瞧见皇后从宫里出来时便站不住,踉跄了两步差点儿跌在地上,还好殷琪上前扶了一把,太后苦笑了一声:“中计了。”


    殷琪还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他瞧见皇后甚至觉得皇后是来帮忙的,于是起身对皇后露出了求助的眼神:“表妹……”


    “你……你叫本宫什么?简直无礼!咳咳……”皇后立刻咳嗽了起来,齐瞻走到皇后身边微微皱眉道:“娘娘保重身体。”随后他又对殷琪道:“殷琪,自你爹谋反那一刻开始你便是带罪之身了,齐家与殷家早就断了关系,站在你面前的是晏国的皇后,又怎容你叫一声‘表妹’。”


    殷琪摇头:“不是……不是这样的,是表妹她找了我,她还说姑父你也会帮我的!”


    “这是什么情况?”陆清朝齐瞻看过去。


    齐瞻立刻道:“显然是这反贼如今被捉住了口不择言,想拖本官下水,不过陆大人知晓的,今日本官一直与礼部尚书下棋,晚间手下在京都巡视的官兵说见到了好似殷琪之人,本官都未来得及送走严大人,便直接拖着严大人去找你了,若本官真如他所言,又何必拉你过来捉人呢。”


    “下官自是相信齐大人的。”陆清对齐瞻拱了拱手。


    礼部尚书严大人叹了口气:“两位大人别为这些小事争吵,索性他说什么都不足为信,当下倒是想想,太后娘娘居然与这厮有此般关系,这该如何是好?”


    “如果本宫没记错的话,晏国律法有言,血亲成婚当施以杖刑,杖八百。”皇后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


    杖八百其实便是要将一个人活活打成肉泥,血亲成婚双方皆要受刑,一人都逃脱不了,太后听见这话,立刻指着皇后的脸道:“齐璎珞!你为何如此害我?!你难道不想要你的太后之位了吗?!”


    “太后说什么本宫听不懂,本宫当太后?那岂非陛下亡故,本宫有子才可?太后此话莫非是在诅咒正病重求医的陛下?太后好狠的心啊,难怪陛下道……是您亲自下旨杀了当年的宁妃,是您一碗毒酒赐死了宁妃宫中的所有人。”皇后说到这儿,太后顿时喘不过气来。


    礼部尚书点头道:“的确如此!血亲成婚杖八百,更何况太后腹中居然还有这反贼之子!简直是罪孽啊!”


    殷琪与太后被众人逼至绝境,太后更是捂着肚子大口大口地喘气,殷琪跪在太后跟前不住地流眼泪,他摇头道:“姑姑别急,你是太后,他们不敢将你如何,姑姑……姑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太后见殷琪泣不成声,伸手摸着他的脸摇头,心里却知道,怪只怪自己太轻信了他人,若说害,反倒是她害了殷琪,难道今日他们连带着腹中的孩子都要一起死去吗?她日日喝药,就是为了保住腹中孩子,她一生无子,到了这把岁数再难怀上了,这么多日她夜夜捧腹低语,已经感受到腹中生命,难道这个孩子还未出生,就要将他扼杀腹中吗?


    太后痛苦,殷琪比她还痛苦,他几乎浑身颤抖,一只手轻轻地按在了太后的肚子上,他的掌下,是他与姑姑的命,为了这条命,他甚至可以不要自己的命。


    皇后见殷琪与太后抱在一起哭,双眉微抬,轻声问:“严大人,本宫不明白若无法证明太后之子是与殷琪所生的话,那太后与这腹中孩子当如何处置?”


    礼部尚书道:“婴孩无辜,若太后娘娘腹中之子并非是与血亲所怀,晏国有律,可通融太后腹中之子,待到太后娘娘产子之后再赐白绫一条,已算恩典了。”


    礼部尚书刚说完这话,殷琪就朝他看了过去,皇后见状又问:“大人所言可真?”


    “自然是真。”礼部尚书点头,陆清在一旁跟着附和:“律法的确言明如此,皇后娘娘这么问难道是……”


    “哈哈哈!”陆清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殷琪的笑声打断,他笑得有些疯癫,歪着头对众人道:“可惜啊,可惜,若我逃出大牢时就离开京都,你们还能找得到我?被你们抓住,我殷琪认了!可你们说我与她通奸?未免也将我看得太低。”


    殷琪站起来,目光鄙夷地看了太后一眼:“且不说她是我姑姑,即便是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子我也不会要她这已年近半百的老妇!我相貌堂堂,难道找不到美人了不成?”


    太后浑身一颤,连锦连忙将她扶着,太后看向殷琪眼眶犯泪轻声道:“殷琪……”


    “你闭嘴!别用你那张嘴喊我的名字!”殷琪伸手直指太后的脸道:“我当你今夜叫我过来是能给我找到出逃的机会,却没想到你想劝我归降,回到大理寺的死牢伏法?哼!你还真是一颗心向着你那早就死了多年的老皇帝啊!这么帮他保着晏国,难道还指望他从陵墓里爬出来感激你?!”


    “你!你疯了!侮辱先帝,快住嘴!”礼部尚书急了,连忙对陆清道:“陆大人,快将这反贼拿住!他口不择言,侮辱先帝,简直罪大恶极!”


    陆清给了大理寺中的人一个眼神,还未等众人靠近,殷琪便扬声大喊道:“天要灭我殷家!”


    说完这话,他转头就朝一旁的柱子上撞过去,决绝到连太后一眼都不看,直接在太后的身边撞了个头破血流,鲜血噗地一声绽开满地,身体脱力地摔在地上。


    大理寺的人都愣了,而站在不远处面色发白,满脸惊恐瞳孔收缩的太后在殷琪撞向柱子的那一瞬晃了晃身体,当时猛喘一口气朝后倒去,晕在了连锦的怀中。


    一夜闹剧,因为殷琪之死而散场,齐瞻与陆清将殷琪的尸身带走,礼部尚书离开时还一直喊着先帝,尚公公命令宫中的小太监将这处的血迹清扫干净,禁卫军也要将宫门这处排查一番。


    宫中的妃嫔统统得回到住处去,云谣从头至尾没说话,她有许多事都想不通,但在殷琪突然疯了般否认与太后的关系,并且毅然决然地撞柱而亡时,她想通了。


    场面太过熟悉,正与当初明溪在紫和宫中撞墙身亡如出一辙。


    166.真相


    云谣与淑妃并齐,皇后还慢吞吞地走在前头, 恐怕是方才发生的事情让她受到了惊吓, 故而病情加重, 走一步咳嗽一声。


    云谣不解,她分明瞧见皇后与睦月陪着太后一起离开宫门, 她绝对没病, 可不过才一会儿的功夫,她便披上了厚厚的披风,脸色难看至极,像是刚从床上下来一般, 头发都没怎么梳。


    于是云谣拉住淑妃,两人放慢了脚步尽量走在那几名女子的后头,云谣对淑妃虽熟, 可淑妃与现在的她却没那么熟悉, 除了给皇后请安时两人碰面之外,其余时间从未交流过。


    被云谣拉住, 淑妃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轻声问了句:“云妃妹妹有何事?”


    云谣道:“妹妹心中有疑惑,方才姐姐怎么是与皇后娘娘一同去雁书楼后宫门处的?诸位姐妹们又如何都在?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唯独我不知晓,心中有些酸涩, 总怕是自己不够合群, 我知淑妃姐姐人好, 便想与你亲近, 淑妃姐姐可能告知我今夜你们做了什么?”


    淑妃挑起左边眉尾顿了顿, 目光朝前方皇后的方向看去一眼道:“皇后娘娘自陛下回宫那日晕倒之后身体便一直都不大好了,这些天早上免了我们去请安,但我也去过清颐宫两回,她的病情没有丝毫好转,今夜皇后突然头痛欲裂,我与几位妹妹也是听了清颐宫那边传来的动静才动身前往的,倒是派了人去淳玉宫通知妹妹,只是妹妹不在宫里。”


    云谣一愣,干笑了两声:“近日我也身体不适,白日用了药睡多了,晚间便睡不着,故而出来散散步。”


    “也就只有云妃妹妹才能在晚间睡不着时出宫散步,这若换成我们其他宫里的任何妃嫔如此做都是有违宫规,怕是要受罚了。”淑妃说完这话,云谣微微皱眉。


    走在淑妃前头放慢脚步的陈曦听见她们俩的对话回过头来,于是停了会儿,等两人走到身边了这才对淑妃与云谣行礼,她站在了云谣的左侧道:“云妃姐姐近日身体不适?服了药可好些了?”


    “好多了。”云谣道,陈曦又说:“今夜皇后娘娘突然病了,甚至将尚公公都请过去了,妾身到了清颐宫时皇后娘娘还在寝殿内咳嗽不止,太医来了三位,忙得晕头转向的。齐美人还道就差云妃姐姐一人,没想到云妃姐姐宫中的小太监却到了清颐宫,说是让尚公公去趟雁书楼那边,小太监神色紧张,似有大事发生,故而皇后娘娘起身,领我们众姐妹一起到场,却没想到正好瞧见太后娘娘她……”


    淑妃没说完的话,被陈曦聪明地告知给云谣听了,云谣朝陈曦认真地看了一眼,这些话自然是对方有意说出来让她了解的,不论出于何种目的,陈曦肯定是想从她这儿得到些什么,以此来讨好她。


    云谣点头,正因为这句话她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延宸殿分明离雁书楼这么近,尚公公却来得这么晚,说到底这一切都是皇后布好的局,从她打算出手的那一刻,许多人都成了这局中的棋子了。


    云谣对淑妃颔首算是作别,然后大步走到前头去,一直走到了皇后身边她才放慢脚步与皇后并肩,一双眼朝皇后瞥过去时,柔弱病重的皇后浑浊的双眼顿时清明起来,斜斜地朝云谣睨了一下,放在嘴边假装咳嗽的手慢慢垂下,不过却依旧慢吞吞地朝清颐宫的方向走。


    云谣没说话,这里人太多,她还有好些话想要问皇后,所以当淑妃等人从另一条路上离开,掌灯的太监队伍一分为三,往不同的宫殿去后,前往清颐宫的路上也就只有皇后与云谣二人了。


    皇后声音本沙哑,此时却很清澈:“淳玉宫已经过了,云妃妹妹还不回去吗?”


    “我心中有疑惑,若皇后娘娘不能解惑,我怕是永远也睡不着了。”云谣说完,皇后便指着前方一处凉亭道:“那儿挺好,你我便在那处歇歇吧。”


    她没打算请云谣去清颐宫坐坐,云谣也没真想一路将对方送回去,就在这两宫之间绕林而建的小凉亭中将这么多日的疑惑解开倒也挺好。


    睦月知道皇后的计划,迢迢却完全听不懂云谣说的是什么意思,皇后与云谣坐在凉亭内时睦月将迢迢拉到了一边,面上挂着浅淡的笑,瞧迢迢长着一张圆脸还挺可爱,于是与她说话逗她玩儿。


    这处没有风,天上也无云,月亮的光洒下来照在地上泛着浅浅的光泽,云谣的裙摆绣了海棠花,皇后那双眼便一直盯着她衣摆上的花儿看,安静了许久之后,她才问:“殷琪是你从大理寺的牢中救出来的?”


    “准确来说是‘带出来’,本宫并未打算让他离开京都,也没让他过过一天好日子,不算是救。”皇后将目光从海棠花上收回,落在自己袖摆上的凤凰上,指尖细细地摸过袖摆上的金丝,却觉得有些扎手。


    “你将殷琪带出大理寺,就是为了安排他与太后见面,再叫朝中官员围观,好在极度压迫之下逼殷琪在太后面前自尽,这都是为了给明溪报仇吗?”云谣说完这话,突然想到了什么,嘴角瞬间抽搐,浑身僵硬了起来,她瞳孔收缩,听到皇后吐出一个是字,就连呼吸都停了。


    “本宫就是要让她尝尝本宫曾受过的伤,如今这安排已经算是对得起她了,她也不想想她肚子里的孽种是这么来的,与亲侄子有染得来的孩子即便面世又能活过几日?殷琪虽死,但好歹留了个全尸,明溪……明溪却什么都没有了,骨头都不剩。”皇后想起来明溪的尸体是被恶犬嚼碎吞下时头皮便发麻,肩膀顿时耷拉了下来:“本宫就是要给她希望,再让她亲眼看见绝望,先救殷琪,再杀他!”


    “为了今晚这一出戏,你一定策划许久了吧?”云谣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双手紧紧地抓着膝盖上的衣裙道:“今夜我当是你计划中的意外吧?若我并未瞧见你亲自将太后带去宫门外,若我没有让淳玉宫的小太监去找尚艺,恐怕到时候便是你安排好的看守宫门处的禁卫军前去你宫中通报了吧?”


    “是啊,你宫里的太监早来了一步,好在一切都如常进行了。”皇后轻描淡写道。


    云谣眼眶泛红,深吸一口气:“你安排好太后之后从这扇宫门出,又快速从另一扇宫门进入,淑妃、齐灵俏她们全都是你的障眼法,只听见咳嗽声,却没瞧见你人。待到你从后门入了清颐宫后,那替你咳嗽之人便可退下,你甚至早早与齐瞻安排好一切,就连陆清都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如此设计,不得不说皇后娘娘当真聪明得很。”


    皇后并未听出云谣有夸她的意思,于是嗤地一声问她:“疑惑解了?”


    “只剩下一点,我所不解、所痛心、所害怕的也正是这一点。”云谣抬眸朝皇后看去,眼眶中的泪水一瞬滑下,她肩膀颤抖,如夜风中飘摇的枯叶,脆弱得不堪一击,云谣质问她:“你为什么要将唐诀牵扯进来?你与明溪主仆情深,你想为她报仇所以得利用他人这我能理解,可你为何要让唐诀成为你的棋子,甚至如此狠心对他下毒?!”


    皇后一怔,微微惊讶:“你怎么知道……”


    “难道不是吗?!太后那样狠绝的人如何会轻信于你,她又为什么要在你背叛她之后问你是否不想要‘太后之位’了?难道不是你在用唐诀的性命博信任?!唯有唐诀死了,你才有机会当上‘太后’,而你腹中无子,太后便将她腹中之子借给你,所以才有殷琪所说的……他与太后之子占领唐氏江山。”云谣双手捏紧成拳,鼻尖通红,心口像是被针刺了一样难受。


    “太后有负于你,殷家有负于你,难道唐诀也有负于你吗?”云谣的质问一出,脸色冷下去的皇后便站了起来冷冷地盯着她,云谣被她这视线看得头皮发麻,那一刹那便感觉到从这个女人身上迸发出的杀意,不过这杀意转瞬即逝,她们俩的动静反倒叫不远处守着的宫女太监看过来了。


    皇后站了会儿又慢慢坐下,那双眼锐利地看向云谣,扯着嘴角苦笑道:“他难道没负本宫吗?你当我入宫是贪图这皇后之位?你当我齐璎珞在晏国无人可嫁?!若非我对他有心,又怎甘受这么多年的孤单?他可曾对我有过一丝半点的心啊?他在人后甚至连温柔都懒得施舍,对你……呵,对你这个替身反倒用情至深了。”


    云谣一时半会儿没明白过来替身是什么意思,皇后接着道:“他让我在宫里空等了五年,整整五年!就凭这五年,我难道不能对他提出控诉,难道不能也让他尝尝锥心之痛?”


    “正因为你心中有他,所以才更不舍害他,你对他下毒,不顾他的生死只图自己一时爽利,这是不甘,还是喜欢?”云谣反问,皇后怔了怔。


    云谣道:“我只知若喜欢一个人,便绝对不舍得伤他半分,哪怕他不爱自己,哪怕他心有所属,哪怕他与别人鹣鲽情深,那也不能成为我伤害他的理由,齐璎珞,你对唐诀是爱还是执着?”


    “放肆!”皇后拂袖,袖摆打在了云谣的脸上将她头上的珠花都打了下来,这一瞬抽过猛地有些疼,云谣捂着自己的脸看向对方,只觉得自己正说中了皇后的痛点,才会让对方恼羞成怒。


    “你以为陛下对你是真心喜欢?”皇后微微皱眉,心口已经被刺了百刀,反倒是不怕疼了,她苦笑了几声道:“你若知晓他心中另有其人,你还能对此视若无睹,还能对他付出真心?你若知道他是骗你的,在他心中你不过是个棋子,是个玩偶,他将你哄得团团转,你也能甘心承受,还能每日对他笑脸相迎?”


    云谣皱眉,皇后轻声呸了一句:“吴绫,陛下心里喜欢的从来都不是你,是你脸上的痣,将淳玉宫送做你一人又算什么?他这样一个不喜艳丽之色的人特地在延宸殿前种下了一排红梅,还为那人养了只能爬到皇帝头上照旧无法无天比人命还重的猫,你先前被封昭仪,赐瑶字,现如今被封妃,赐云字,那人名字,便叫云谣。”


    云谣微微张嘴,不得不惊讶,这才明白过来皇后所说的‘替身’是什么意思了,恐怕不仅皇后,如今宫中所有人都是这么想她的吧,她是云谣的替身,皇帝不过是寄情于她身上,这种误会,她无法解释。


    唐诀从不是三心二意之人,他专一得眼里容不下他人,云谣觉得即便有一日自己真死了,再也无法活过来,唐诀也不会去爱第二个与自己相似之人。


    说到底,后宫女人与他认识的时间长,却从来都不曾了解过他。


    167.解药


    云谣摇头,皇后讽刺地笑话她, 却没想到云谣说:“若真如皇后娘娘所说这般, 我当会更加爱他, 敬他,又怎舍得离开他?”


    “你……”皇后没想到云谣知道她所说的真相之后居然还能这么豁达, 她立刻在心里确定这是云谣装出来的不在意, 任何一名女子都无法忍受自己心爱的男人把自己当成替身,哪怕是她这般,从未被那人看在眼里过,也好过被那人透过这张脸, 看的却是别人。


    云谣不能对皇后解释她与唐诀之间的真相,她在唐诀的身边经历了几生几世了,在她眼里, 唐诀就是唐诀, 而在唐诀眼里,云谣就是云谣, 不是徐莹、云云、琦水、小顺子, 也不会是吴绫。


    云谣道:“皇后娘娘,即便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不过是他心中另一个人的替身, 给他下毒, 他痛不欲生, 他死了, 我就真的能住进他心里了吗?同样, 你为明溪报仇,惩罚了太后,惩罚了殷琪,这是他们罪有应得,可唐诀在你与太后的这场仇恨之中何其无辜?当他知道是你下的毒,他若恨你,厌你,倒不是最坏的结果,若他服了解药始终对你冷淡如一,又该多叫人寒心啊。”


    皇后被云谣一句话诛心,直接将她的心脏戳得血流不止。


    她承认,她是有责怪,是有不甘,是有痛恨,她也曾舍不得,即便明溪夜夜折磨着她,即便她晚间听见了幻听总觉得院中有犬在吠,可她也始终不舍得真正对唐诀下手。人都说是药三分毒,更何况那本身就是毒,即便有药可解,但一个中毒之人必定会伤了根本,谁又真的能狠下心来将毒亲自送到自己所爱之人的嘴里呢?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她甚至为了能让唐诀多看自己几眼,学会了豁达,学会了隐忍,学会了宽容,一切她曾经在齐国公府才会有的任性、撒娇、小姐脾气全都被磨得一干二净。


    她与唐诀的大婚之夜,唐诀连合卺酒都未与她喝过便匆匆离开,从那之后,他避她如蛇蝎,从不走近她三步之内,她这个皇后不过是个摆设,甚至到了后来周紫佩进宫被封为了静妃,唐诀还会时常去她宫中看望,听临熙宫里的人说,他们有时会下一下午的棋。


    她怎么可能不嫉妒?怎么可能不生气?怎么可能不伤心?可她怕自己一旦露出一丝半点的不满,只会将唐诀推得更远,所以后来宫里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出现了个民间班子里出来的舞姬入宫为婕妤,那时唐诀可真是将她宠上了天了,但一切都有底线,他未曾留过夜。


    皇后原以为素丹已经是唐诀的极限了,却没想到又出现了个吴绫,吴绫不仅独占一宫,离延宸殿最近,唐诀甚至下了早朝便往她那边去,整个儿后宫在他的眼里形同虚设,而她这个皇后便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是恨,是气,是恼羞成怒,可她依旧无法对唐诀狠心,直到唐诀去妙法华寺礼佛都将吴绫带了去,从那之后,她就知道自己渐渐走向万劫不复了。唐诀从妙法华寺归来的那一日她晕倒,那一路的拥抱让皇后觉得自己或许不必下毒,或许可以与他说通这件事,唐诀或许会配合她报仇。


    毕竟她也曾配合过唐诀离间太后与殷道旭。


    那日在清颐宫中,她病倒在床,众人退下之后他便恢复了冷淡,一如往常,言语之间尽是疏离,皇后曾起身掀开床帘故作坚强对他说了句:“陛下放心,臣妾虽身体不适,但绝不会懈怠皇后之责,不会让后宫小事叫陛下烦心的。”


    哪


    怕是一句‘皇后好好休养身体’她都不会下这个毒,偏偏唐诀说的却是:“事多不如找人分担,皇后若想休息,可将后宫之事交给云妃来做。”


    皇后苦笑,可笑容挤不出来,她知道,她从未在这个人的眼里、心里有过位置,她甚至都比不上静妃、淑妃、甚至刚入宫的齐灵俏她们。


    所以皇后让睦月奉了一杯茶,唐诀只浅浅喝了两口,等到太医走了之后,他也就跟着离开了。


    皇后心中有执念,她不信唐诀对云妃是真心,她认为云妃只是云谣的替身而已,同样她也不信云妃如表现的那般对唐诀的忠贞充满自信,或许云妃的确不嫉妒宫中其他妃嫔,毕竟无一人能与她相比,可皇后不信她不嫉妒自己的皇后之位。


    她在唐诀与云谣之间,也设了一个小小的局。


    许久的沉默之后,皇后看向眼前刚哭过的女子,皇后姑且信她刚刚是为了唐诀中毒落泪,也姑且信她不介意唐诀将她当做替身只因为那可笑的爱情,但后宫的女人,如何没有野心?一旦有了野心,就必定会多加防备。


    皇后笑了笑,问云谣:“云妃可想救陛下?”


    云谣瞳孔收缩,呼吸一窒,立刻点头:“自然想,莫非皇后打算给我解药?”


    “此毒为乌尾花的花汁淬炼而成,虽说不是无药可解,但是想要解毒却非常之难,除非在淬炼毒药的同时便调配出解药,否则时候不对,同样的药方配出的解药都不能完全解毒。”皇后说道:“若想让陛下彻底好清,只有一剂解药有用,且这世上也唯有这一剂,换做其他任何方式解毒,多少都会折损寿命。”


    云谣心急,她知道人中毒不可能对身体没有损耗,她只希望唐诀能活下来,现在更希望他能活得好好的,于是云谣抓着皇后的袖子道:“请皇后娘娘将解药给我!”


    “给你解药,岂不是承认了毒药是本宫所下?本宫还没那么傻。”皇后微微抬起下巴,云谣摇头:“我绝不会说解药是皇后娘娘所给,只求你能将解药给我!”


    “解药原是在我这儿的,只是我将它给了别人,若那人没有好好保管,这世间恐怕再无能解陛下之毒的药了。”皇后说罢,将袖子从云谣的手中抽回道:“你可还记得本宫曾送过你一根镯子?”


    云谣点头,皇后道:“那镯子的金花里头是空心的,有药粉,那玉石磨碎了之后与药粉合下一块服用便能解毒。”


    云谣一怔,却没想到皇后原来早早就将解药放在了她这儿,她刚要欣喜,便见皇后笑了笑:“云妃妹妹若对本宫设防,便不会重视玉镯,若念着皇后之位,便会拿玉镯撒气,那镯子若放在角落处,解药容易变质,若轻轻一摔玉碎了,解药粉撒了,缺一毫便无法解毒,不知云妃妹妹如何处理玉镯的?”


    云谣见她笑,心中却惧她用心至深,于是也笑道:“请皇后放心,因送我礼物者甚少,所以我很珍视,即便没有佩戴,却也放在梳妆柜中保存完好。”


    皇后嘴角的笑容僵了僵,又道:“保存好也未必是件好事,陛下生性多疑,中毒离宫可不是小事儿,若如此精妙的解药是从你手中拿出来的,不知陛下作何感想?你若与他说是本宫将镯子送与你的,本宫不认,倒成你使计栽赃,想夺皇后之位故而给陛下下毒,又解毒,好让陛下记恩。”


    云谣看着皇后的脸,她慢慢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若真如皇后所言,她不管是拿出解药还是不拿出解药,于她而言都不会有好结果,唐诀死了,她说不定得陪葬,唐诀活了,肯定会猜忌到她的身上。


    索性,她不会让唐诀死,唐诀也不会猜忌她。


    于是云谣对皇后敷衍地行了个礼,脸色有些冷,眼中有些讽刺,行礼之后她便转身离开凉亭大步离去,走到迢迢身边没出声,迢迢连忙跟上。


    云谣突然觉得,皇后的这张脸,似乎也能画在唐诀的那张鬼面墙上。


    而坐在凉亭内的皇后眼睛不眨地看向云谣离开的背影,等到人走远了她才伸手捂着自己的心口,那里跳动得厉害,也疼得厉害,自己不好过于是也让他人不好过,还真是互相折磨……


    云谣准备离宫。


    在皇后设计的当夜她回到淳玉宫找到皇后送给她的手镯之后便让人去延宸殿告诉尚公公一声,叫尚公公安排她尽快离宫去道山。


    即便孟太医找到了可以给唐诀解毒的方法,却也不代表在治疗的过程中不存在风险,孟太医没有解药,只能用温性的药不断去调节,直到唐诀终有一日将毒素从身体里排出为止,这过程中也不知唐诀要为此受多少苦。


    既然她手中就有解药就没必要耽搁下去,解药是真是假她不知道,但孟太医必然知晓,他能查出唐诀所中之毒是乌尾花花汁,自然能分辨解药的真伪。


    次日一早尚公公就到淳玉宫了,得知是皇后给唐诀下毒后尚公公的眉头紧皱道:“这么看来昨夜之事的确是个局,只是不知被拿做枪使的齐大人、严大人是否知晓皇后给陛下下毒一事了,若他们知晓,朝堂便是翻天覆地,若不知晓,一切还有挽回的可能。”


    云谣点头:“我也想到了这一层,就连齐国公府都不能完全信任了,便怕如今齐国公府在朝中坐大,又成了第二个殷家,光靠陆清一人看着京都肯定不够,你是总领太监,宫中除了唐诀便数你说话最有用了,你不能离开。”


    尚公公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让云谣独自去道山他实在放心不下,陛下离宫前让他务必看好云妃,千万不能让她出事,但一旦离了皇宫,他便看不住这个女人的生死了。


    云谣知道尚公公在犹豫什么,她道:“现下还有什么人是值得你我信任且能随意离京的?张楚要护住皇宫安全,陆清要坐镇前朝,你要看守后宫,那些因为殷道旭后来依附于唐诀的官员即便现在表现的忠心耿耿,一旦让他们知道唐诀中毒危在旦夕,保不齐会有人窜出来要另立新帝,除了我,没人能去道山。”


    尚公公张了张嘴,最终点头道:“好,你可以去,但今日不行,明日……明日咱家安排好了之后亲自送你出宫。”


    次日一早,云谣便带着秋夕一同上路了,他们离宫时走的是小门,云谣的淳玉宫再度闭门,正好借由前日夜里亲眼瞧见殷琪撞死一事称病被吓着了,暂且不能见人。


    尚公公将云谣送到小门前,为了不让她显得太过招摇,就只让她带了十个禁卫军,四名随身护着,另外六名隐藏在周围,只要不出事便不必出来。


    还为云谣捏造了个身份,为刑部尚书田绰的表妹离京回乡,比云谣先行的还有两人,在云谣昨日决定离京时便已经快马加鞭朝道山那边赶去告知唐诀,顺便帮她打通这一路上的琐碎事。


    云谣出宫时,天还未亮,雾气未散,她怀中抱着放了手镯的锦盒与秋夕一同坐在了马车之中。


    尚公公掀开车帘对她道:“路上小心。”


    云谣头一次从尚公公的眼神中瞧见了一星半点的友善与担忧,于是她抿嘴笑了笑,颔首之后车帘放下。驾车的禁卫军扬起马鞭,马车跑出宫门时车帘扬起了一角,云谣不知自己是否看走了眼,那一瞬她瞧见一片雪白吹进马车内,似是落了雪。


    168.道山


    道山位于晏国的南面, 一年四季都比京都要暖和些许,正因为这里气候不错, 故而花鸟树木长势也好。


    道山有名, 是因为道山上有一处学医之所, 不是寺庙,也不是道观,只是一些游走在晏国的江湖游医们经常聚在一起高谈论阔医学所建造的房子,原先只有几所小屋,后来渐渐修成了一座庄园, 而有一些江湖游医愿意再入江湖中去, 则有一些留了下来, 甚至在道山上收起了徒弟。


    唐诀的母妃宁妃曾经还只是府中小姐时, 便被送来道山上学过两年医,期间认识了如今的孟太医,孟太医原名孟思,是宁妃的师兄, 于宁妃而言, 两人之间仅是兄妹之情, 毕竟孟思大她七、八岁,她当对方为长辈。


    但其实于孟思而言, 这只在道山上待过两年的小师妹, 却是心头的一抹白月光, 他们之间淡如水, 又纯如玉, 孟思的心中只放着一撮甜,本就打算终身不娶,好好学医救人,却没想到还是为了那一丝甜入了宫,最后成了太医院的太医。


    孟思将唐诀带到道山上来,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心里始终瞧不起太医院里的那些顽固又滑头的太医氏族,整日只会捧着医书救人,又不敢有任何突破创新,还会看人脸色行事,在道山上不同,道山上学医的多为了悬壶济世,不为五斗米折腰。


    孟思能想到的,只是其中一种或可解毒方法,而唐诀若到了道山上的温泉泡上几日,待到这道山上的大夫都知道他中了毒后,便有十几甚至几十种不同的或可解毒方法了。


    不过唐诀是皇帝,自然不能随意被人来试,来了道山上的这几日,出办法的人多,有用的却寥寥无几,而那微末的一点儿作用,也只是缓解唐诀的咳嗽症状,或是有补血之效,并不能彻底清除他身体里的毒。


    到了道山上八日,唐诀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并非道山上的食物不好吃,而是他身体里的毒并未解,本能对食物有些排斥,总是吃不下太多东西,而且最近越来越少眠,有时孟思半夜起身去茅房都能瞧见小皇帝一人坐在院子里,身上披了件外套,将棋盘摆在石桌上,借着月光下棋,旁边还守着几个不能睡的禁卫军。


    唐诀不急,孟思都急!


    说好了三十日,眼看就要过去三分之一,可他到目前为止找到的所有温性药材要么是与他身体里的毒相排斥,要么就是只能起到压制作用,缓解,却无法解决。


    道山上的大夫道,这乌尾花的花汁制成的毒药与其相对应的解药也只有一份儿,除非是制毒之人,否则无人能知晓用多少温性药,用什么温性药才能解他身上的毒。


    那大夫说这话时,唐诀就站在他的身后听着,孟思瞧见了唐诀,大夫却没瞧见,那大夫还接着说:“唉,我看你啊,也别白费功夫了,不如用些昂贵药材帮他续命,只要他在咱们这道山上待着,想要活个两三年也不成问题。”


    “朕就只剩两三年了吗?”唐诀出声下了那大夫一跳,大夫有些害怕,哆哆嗦嗦地看向他,生怕他这个时候治自己个口不择言,诅咒皇帝短命之罪,却没想到唐诀没有责罚他的意思,只是挥手让他下去,再定定地看向孟思问:“孟太医是否真的没有解毒的方法了?”


    “有!一定有!陛下给微臣一个月时间,这一个月还未过去,山间温性药材还有许多,若不尝试,怎能知道结果如何?陛下放心,微臣一定能解陛下之毒。”孟思说完,跪在了唐诀跟前,额头上已经冒了汗。


    事实证明,他原先的认为恐怕是错的了,乌尾花的毒哪儿有那么容易解,并非是温泉加温性草药便能中和的,解毒还需靠解药。


    只是他满头大汗,站在他跟前,刚被人通知命不久矣的皇帝却丝毫没有担忧的模样。


    唐诀身上衣服穿了好几层,看上去却很消瘦单薄,他抬眸看了一眼天上的月,月亮已经弯了,要不了多久便到了下个月,下个月初云谣还得去工部尚书的府上给工部尚书夫人祝寿,不知她身边没人陪着是否会紧张?


    应当不会吧,她看上去笨,实际上却很聪明。


    唐诀知晓她成了吴绫后,起初还担心她不能适应后宫环境,或许应付不来后宫里的那些女人,事实证明她应付得了,有些拿话讥讽她的,她能再讽刺回去,有些故意奉承好话连篇哄她的,她也能看穿对方的心机。


    这样的人,应付吴绫的家人恐怕不成问题。


    唐诀身边的许多事,尤其是那些计谋策略,只要在云谣跟前稍微提点一点儿她就能立刻想通首尾,甚至偶尔还能帮他想法子,出主意。


    唐诀有时觉得,云谣似是上天赐给他的一块瑰宝,唯有他拥有,唯有他知道。


    分别半个月,又开始想了。


    这么些天因为身体里的毒他越来越少眠多梦,有时一闭眼就能瞧见云谣,在他的梦里出现过两次旖旎的画面,也出现过几次不那么愉快的内容。在山上不用处理国事,只能吃药、用饭、看书、再泡温泉,闻一闻山间花香,听一听虫鸣鸟叫,仿佛他开始了修行人生,无聊到几乎叫人产生幻觉。


    于是后来这几日,他睁眼是云谣,闭眼也是云谣,浑浑噩噩,了无生趣。


    孟思见唐诀迟迟不说话,于是抬头朝他看了一眼,刚好看见对方抬头望月望出了神,心中有些震惊,却又不敢打扰。


    月光之下的唐诀身上披着玄衣,风一吹他宽大的袖子就飘起来了,衣服之下的身体纤瘦,仿佛能被这股山风给吹跑了一样,孟思叹气,只能重复一句:“陛下不必担心。”


    “朕不担心。”唐诀轻描淡写地瞥了孟思一眼,道:“要不了几日,京都便会传来消息。”


    “什么消息?”孟思不解。


    唐诀没管他,自顾自说:“若十二日后再无消息传来,那朕便要回京了。”


    孟思完全没听懂唐诀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愣愣地看着唐诀转身离开,他入了另一个院子,那边种了紫荆花,一大片地爬满了树枝丫,整棵树上的叶子都没几片,孟思瞧见唐诀站在紫荆花旁一双眼温柔似水地盯着面前的花朵,一个‘将死之人’不骄不躁,居然还能有心情赏花,就像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生命一般。


    孟思不明白,曾经为了一个民女都能用弓箭抵着他脑袋让他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皇帝,在面对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这件事儿上,却少有的淡然。


    这一夜孟思几乎没睡,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紫荆花的模样,直至第二日一早,他才知道唐诀之所以会如此淡然的原因了。


    早间天刚亮便有人上山了,来者直接说是找孟太医的,在道山上的大夫多半认得孟思,于是有人领着那两名男子去了孟思住的小院找他。


    两人身上穿着的是宫里禁卫军的衣服,似乎是一路风尘仆仆而来的,胡子都没刮,黑黑短短地长满了下巴,两名男子对孟思拱手道:“京中要事,奉张大统领之命给陛下带来了消息。”


    昨夜唐诀还说京都会有消息传来,今日一早便来了,孟思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忙将这两人带入了唐诀所住的地方。


    敲了门,里头禁卫军对了暗号后打开门让人进来,孟思一进门便知道唐诀又是一夜未睡,此时年轻的帝王穿戴整齐,正坐在石桌旁看书,桌面上放着一杯热茶,他眉心微皱,眼底的情绪不算平和。


    两名从京都赶来的禁卫军连忙跪在唐诀跟前道:“陛下万岁!万万岁!”


    “直言。”唐诀没将目光从书上挪开,说完这两个字,左边的那名禁卫军便道:“启禀陛下,七日前,太后东侧小门外私会逃犯殷琪,被兵部尚书齐大人、礼部尚书严大人、大理寺卿陆大人共同发现,太后腹中怀有身孕多月,殷琪为保太后腹中孩子性命撞柱而亡,当夜宫中,皇后娘娘与淑妃、云妃诸位主子皆在现场,如今太后病重囚禁紫和宫。”


    唐诀微微抬起双眉嗯了一声,右边的那名禁卫军又道:“云妃娘娘已找到能解陛下身上之毒的方法,尚公公于宫中主持大局不得离开,故云妃娘娘携宫女秋夕,禁卫军十人朝道山赶来,离宫已有五日,不出意外,现在恐怕已入暮州境内。”


    唐诀猛地将书放下,顿时皱眉:“怎么是她来了?!”


    两名禁卫军愣了愣,不知该怎么回答,唐诀手中的书被捏到变形,尚艺派谁来不好,偏偏让云谣出宫了,还只派了十名禁卫军随行……唐诀知道,若云谣是来送药的,自然身边的人越少越好,越少目标越不明显,反而安全,可他的心里始终放心不下,便立刻吩咐下去,让守在道山上的禁卫军分二十人前去暮州接应。


    暮州距离道山最多也就三日行程,禁卫军若骑马中间不停歇,大约八、九个时辰便能赶到,而天下人皆知皇帝在道山上看病求药,在接近道山的这条路反而是最危险的,多一些人,多一些保护也好。


    吩咐完了之后,唐诀伸手捂着自己的心口,眉心虽是皱着的,可心里却像是打鼓一样躁动。


    她居然来了,这么些天唐诀看花都是看云谣,若非意志力强大,他怀疑自己都快疯了,可没想到,云谣居然来了,那他原以为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却无一时半刻离开过自己心头的女子,正带着救他的解药,向他靠近。


    暮州,离道山当真好近……好近。


    近到他甚至想要亲自去暮州迎她。


    唐诀闭上双眼,他还有理智,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的身体状况他自己最清楚,一日坏过一日,已经两夜未睡了,每日也只有在泡温泉时能闭眼休息片刻,如今的三日饭,比不上以往的一日米,他离了道山,恐怕在去暮州的一半便虚脱到晕厥。


    孟思得知云谣带了解药过来心中欣喜,可又不知唐诀如何知晓在他来道山之后会有人带解药从京都赶来。


    唐诀自然知晓,当他知道自己中毒的那一刻,几乎是第一时间便猜出是谁给他下了毒,从妙法华寺回来之后唯有在皇后的宫里喝过一杯平日自己不会去尝的茶,毒,自然也就是皇后下的。


    结合云谣说明溪死在了紫和宫中,加上他中毒那段时间皇后与太后之间微妙的变化,他隐约猜到了皇后的心机,于是他借此机会,用皇后的局,布下了自己的局。


    局成,晏国彻底尽归他有,云谣能顺利地当上皇后。


    局若不成,他也给自己留了十日时间用武力把这一切,变成他想要的样子。


    好在他赌赢了一把,很卑鄙地,利用了皇后对他的那份初心,对他的那份真情,换得了解药,也会换得他计划好的全部。


    169.温病


    从暮州去道山还有三日路程, 云谣一刻也不想耽搁,但因为昨夜未能及时找到合适住宿的地方,她在马车内睡了一宿, 今早起来时身体很不舒服, 秋夕一摸她的额头滚烫, 除了云谣,还有两名禁卫军也病倒了。


    云谣知道自己应当是发烧了,秋夕说她浑身滚烫, 可她只觉得自己周身发寒, 分明没有风往脸上吹却还是哆嗦个不停, 那个装着镯子的盒子一直被她平稳地捧在手中。


    离开京都的五日,她大约只睡了十几个时辰,露宿过三次客栈,然后便是赶路、赶路。云谣还有些气自己不会骑马, 若她会骑马, 速度当快上许多,至少明日便能到道山了,也不至于现在距离道山还有几日行程。


    云谣侧着身体打了个喷嚏, 鼻子周围都已经被她自己擦破皮了, 偏偏暮州这一块还下起了雨来,马车虽然防水但不耐寒, 尚公公为了避免马车太过华丽被过往的山贼盗匪惦记, 所以挑了个质朴的马车, 里头也只有一个半厚的毯子, 除了轻薄风一吹便能吹开的门帘外,便是两边窗口竹条编成的窗帘。


    这种窗帘根本不御风,云谣裹着毯子浑身发抖,脸色苍白,早上秋夕与她说了好些话她都没听见,后来还浑浑噩噩地应了两句。


    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秋夕知道此番云谣去道山是为了给唐诀送解药,如果解药不是她亲手送到唐诀的手上,她是绝对不会放心的,可当下云谣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她再劳累奔波。


    暮州的雨很大,顺着窗帘门帘不断往马车里头吹,毯子湿了一小半儿,云谣除了打喷嚏又开始咳嗽了。


    离宫前尚公公特地拉着秋夕嘱咐了一句,坐在马车内的人对陛下而言如性命般重要,千万不能让她有丝毫闪失,如今这闪失已经有了,只盼望别让云谣的病情加重才好。


    即便三日后药送到了道山上,被唐诀瞧见云谣这几乎去了半条命的样子,她受罚不要紧,恐怕让云谣走这一趟的人都落不了好。


    于是秋夕掀开车帘对驾车的禁卫军道:“就近可有歇脚的地方?”


    “前方再走十里便是年阳城。”禁卫军道。


    秋夕点头:“娘娘身体不适,急需就医,到了年阳城先别急着赶路,找一处舒适场所让娘娘休息,再到城里找个大夫过来瞧瞧,眼看快到午时,今日便在年阳城歇下,等明早雨势稍微缓和些再走吧!”


    禁卫军有些犹豫,他还想等云谣吩咐,他们只知道此番他们是来护送云谣去道山的,且不能耽搁,却不知道云谣去道山的真正原因,唐诀中毒一事并未在宫中传开。


    回头一看,躺在马车内的女子已经闭上眼睛昏睡过去了,云谣的一张嘴冻得有些发紫,瞧这个样子恐怕真的不太好,于是禁卫军便听了秋夕的话,在前方十里直接入了年阳城找客栈,并未再往前行。


    马车停在客栈门前时,禁卫军找来了一把黄油纸伞撑着,云谣被秋夕晃醒,眼前有些模糊,意识也不太清晰,她低声咳嗽了两下问秋夕:“这到了何处了?”


    “娘娘,午饭时间到了,外头雨太大,咱们入城用饭避雨,等雨势小些再走吧。”秋夕道。


    云谣摇头:“不行,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为了吃饭耽搁?咱们包中不是带了干粮?”


    “干粮已经被雨打湿泡开完全不能吃了,就算接下来几日都吃干粮我们也得卖些新的在路上备着,而且这辆马车有些损耗,接下来还有几日的路,趁着吃饭的时间换辆好走的车,行驶快些,再给娘娘买些厚实点的衣裳免得病情更重。”秋夕一边帮云谣整理好衣服一边道,最后视线落在云谣捧着盒子的手上。


    她的手指甲微微发紫,整个人都在颤抖,在听秋夕说完这段话后也觉得对方有道理,于是云谣点头答应道:“你叫他们几个办事快些,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之后我们便离开这儿。”


    云谣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也虚弱得很,秋夕违心道了句是,便将云谣扶下了马车。


    云谣之前一直都是靠在马车里的,虽然身体难受,却也没觉得自己浑身发软,等到下了马车双脚落地的那一瞬她才发现自己当真是病得不轻了。


    手上捧着的盒子差点儿摔了,顿时叫她清醒了一点儿,抱紧怀中的盒子,云谣慢慢朝客栈走过去,入了客栈里头秋夕便将披风给她披上,披风上的帽子将云谣的脸给遮住,秋夕扶着云谣上楼,就是这几步上楼云谣都走得艰难。


    她的视线很模糊,大脑完全不清楚,现在的感觉便像是曾经有一次发烧一样,但这次比那次更严重,这起码是烧到了快四十度了,否则不会这么难受,嗓子干哑,而且身上像是被谁打散架了似的,细细的疼。


    一路走到了房间内,秋夕直接扶着云谣躺在了床上,将云谣怀中的盒子放在床头,秋夕道:“娘娘,您先休息会儿,等饭菜好了奴婢再叫您,禁卫军将马车、干粮布置好了之后,奴婢再扶您下楼去。”


    云谣侧躺着身体,一只手还搭在了盒子上,她知道自己要休息,理智告诉她她不仅要休息,还得看大夫,就她现在这情况,在医学还不那么发达的晏国恐怕真的会要命了,如果只是单单的发烧还好,若烧成了肺炎,那唐诀还没死,说不定她就得先走了。


    云谣又猛地咳嗽了两声点头,另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裹紧身上厚厚的棉被心中轻声道了句:唐诀,你可别怪我耽搁,我只休息一会儿,只一会儿就好。


    云谣这一睡,客栈的饭菜端上来时秋夕便没能叫醒她了,饭菜放在桌上凉了,禁卫军才找来了大夫,秋夕将床帘垂下,只拉出云谣的一只手,上头盖着帕子给大夫诊脉。


    片刻之后大夫便给出了结论:“温病,得吃药,发汗,现下冷,后便会热了,到时候可别让这位夫人贪凉,吹了冷风病情加重,到时候便会腹泻、呕吐,更难治。”


    大夫写了药方便让一名禁卫军跟着他一起去医馆取药了,秋夕紧张地照顾着云谣,热毛巾一遍遍擦着她的额头。


    眼看她因为这几日奔波没休息好脸颊都消瘦进去了,秋夕心里难受。


    她从不觉得云妃与陛下之间的感情是帝王对妃子的感情,陛下曾经也盛宠过一个人,那人住在延宸殿,是唯一一个敢与陛下没大没小之人,她能和陛下坐在一起下棋,还能让陛下亲自端点心来喂,不高兴了让陛下哄着,高兴了还能让陛下陪玩儿。


    秋夕曾以为这样的盛宠应当只有那人一份了,却没想到吴绫出现了,然后吴绫在短短的几个月,从刚入宫的秀女,成了谣昭仪,成了云妃。


    此番她若带药去了道山,那算是千里救了陛下一命,恐怕普天之下,也唯有皇贵妃之位能抵得了这份情谊了。


    秋夕的心里很纠结,她在宫里十多年了,从未与谁真有什么主仆之情,曾经她在宁妃宫中待了不过几个月而已,但她成了宁妃宫中所有下人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所以她一直觉得只有宁妃是她真正的主子,那些后来因为需要,唐诀把她安排过去身边伺候的女子,她都不曾真心对待过。


    除了云谣,她喜欢云谣,她第一次在掖庭见到云谣时便觉得对方很亲切,云谣从来不与她摆架子,凡是自己有一份的都会分给她一些,在云谣的眼里,她并非是个下人,而是个能一起玩耍的伙伴。


    她们同桌吃过饭,同盏喝过水,同床睡过觉。


    她记着她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条永远也无法打破的鸿沟,不单是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下人的身份,更重要的是她是唐诀安排在云谣身边监视对方一举一动的棋子,所以秋夕的心中有愧疚,然而对方却屡屡跃过两人之间的鸿沟,凑到她的身边来。


    云谣死在食素节上后,秋夕在心里认了云谣当主子,直到吴绫出现,秋夕甚至有些排斥吴绫,她太像云谣了,总让秋夕觉得对方是刻意为之,刻意装作很像,刻意讨好陛下欢心,结果她成功了,她当上了云妃,但秋夕却越来越看不准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了。


    温病中正恍惚着的女子眉心紧皱,身上发烫却浑身发抖,她的手始终放在床头的盒子上,口里轻声地念叨着‘唐诀’二字。


    她的心中对陛下有真情,秋夕看得出来,她也渐渐承认,这个人就是像云谣,并非刻意假装,刻意模仿,她与云谣,几乎成了一个人。


    以往唐诀让她跟那些宫中女子,都是让她当眼耳口鼻去监视,唯有眼前的女子,唐诀让她来时是当手脚心脑,去付出。


    秋夕深吸一口气,她当是自己的主子的。


    晚间熬了药,秋夕喂云谣喝下之后云谣才睁开了会儿眼,她感觉自己像是死过一回似的,睁眼后浑身上下都不能动弹了,喝过了药后秋夕还喂了半碗粥让她吞下去。


    云谣勉强吃了点儿,也没看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轻声问了句:“干粮买到了?”


    秋夕看了一眼已经黑了的窗外,屋外的大雨还在继续,房内点了四盏灯,虽说明亮,但不至于让一个清醒的人误认为是白天,云谣方才那句话说出口时分明没过脑子。


    秋夕回了句:“快了。”


    便让云谣好好休息。


    这一夜秋夕都守在云谣的床头,屋外的雨下个不停,云谣在前半夜还有些发冷,吃了药后到后半夜便开始发汗了,她的额头汗水滚滚而下,藏在被子里的身体不断想往外头钻,秋夕给她按住了,还得好生哄着对方别动。


    云谣不能不动,她觉得热,热得仿佛是泡在热水中一样,被闷得几乎透不过取来,这种热度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于是她张嘴大口喘气,难受得委屈,她将几根手指伸到了被子外头贪凉,扁着嘴闷声哭着道:“热死了……唐诀,我想吹风。”


    帮云谣擦汗的秋夕听见这话顿了顿,抬头看过去,云谣根本就没醒,一只手伸出来手心里全是汗,手臂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秋夕帮她擦好了又给她放回去。


    云谣呼吸不顺,眼角落着泪道:“头好疼啊……唐诀。”


    秋夕按住了被角看向整张脸都通红的人,她的头发披在枕头上,半边枕套都快湿了,即便是头皮都在发汗,整个人如泡在了水中,擦了一遍立刻又要出汗。


    云谣一直在低声说‘好热’,每说一句后头都要跟一句撒娇似的‘唐诀’。


    秋夕照顾了她一夜几乎没睡,等到天微微亮时才趴在床边眯了会儿,屋外的大雨下了一夜,到了早间才稍微好些。


    客栈屋檐不断朝下滴昨夜积的雨水,清晨的街道上几乎没人,除了几个早起准备开摊子的,便只有两名女子撑着一把小伞走在路边一路朝客栈这边过来。


    撑伞的那个问:“小姐,暮州距离尹都还有多远?”


    提着篮子的女子轻声笑道:“不远,几日便到了。”


    170.偶遇


    云谣醒来的时候身上是发软的, 手臂没有力气,双腿还有些麻,迷迷糊糊睁开眼时觉得至少脑子没那么疼了, 也不觉得过冷或者过热。


    眼朝窗户外瞧去, 光亮很淡, 似是清晨,回想起她昨日在马车上浑浑噩噩度过了半日,被秋夕半哄半骗地带来了客栈最后彻底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云谣便没忍住叹了口气。


    她怪不了秋夕, 如果不是秋夕强行将她带来客栈, 她恐怕在路上就得晕过去了,没有太医随行,屋外还下着大雨,本来就病倒了的人如果再晕过去,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想找个药铺都难,更别说给她看病了。


    到时候病情一拖严重,云谣恐怕就不能活着见到唐诀了, 昨天病重不理智, 现在理智上来了,云谣反而松了口气, 她死不要紧, 死了反正能再活, 死后若是再变成个男子, 或者是远离唐诀的某处,还有了家室亲人那就麻烦了。


    每一次死去,都是一场对下一个身份的赌博,也不知哪一次就再也回不来了呢。


    云谣伸手揉了揉眉尾,索性现在好多了,发了汗之后似乎退烧了,她还隐约记得昨夜被秋夕喂了两次药,身上热得几乎要从皮肤里头烧起来了似的,即便是现在被褥里头都是湿的,她就这么睡了一晚。


    云谣伸手捂着嘴咳嗽了两声,轻微的动作便将秋夕给惊醒了,一夜未睡的秋夕抬眼朝云谣看过来,见云谣已经坐起了身体连忙站起来道:“娘娘,您醒了。”


    “嗯。”云谣点头,又问:“马车准备得如何了?”


    “干粮买好了,马车也备了新的,大夫开的药也都放在了车里,奴婢昨日晚间问过了,沿途要去道山还有三日的路程,索性这一路上并非皆是荒郊野外,马车的速度稍微快些,半日便能有个休息的地方,到时候奴婢给娘娘煎药,喝完了药咱们再赶路,三日至多只耽误三个时辰。”秋夕说罢,又从一旁的包裹里找出了几件干净的衣裳道:“娘娘先起身,奴婢让他们打些热水上来。”


    云谣点头,她将放在床头的盒子打开,里面的手镯还是完好的,一朵金花的花瓣都没有弯曲,她松了口气,见秋夕出去又进来道:“两名禁卫军大哥也病倒了,现在还在睡,奴婢已经将他们叫醒了,东西归他们收拾。只是客栈的后厨还未开始烧热水,娘娘稍等,奴婢去后厨给您烧一些热水,大夫说发了汗后最好泡一泡,去病也快些。”


    云谣嗯了一声,换掉了身上还半湿的衣服,心想她都在这儿躺了一夜了,且现下屋外还下着小雨,天刚蒙蒙亮,时间还早,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了,若带着汗出发,身体在半路上更差了,反而影响赶路。


    云谣捧着盒子走到了窗户边,掀开窗户朝外看了一眼,看到的正是青灰色的天,城池一片白墙黑瓦,看上去静谧得叫人有些心慌,远方的屋子没有一处起了炊烟,只有细密的小雨落在瓦片上敲出响声。


    一滴水顺风吹到了云谣的脸上,她伸手擦去,又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肩膀与腰酸痛得厉害,反手捏了捏肩膀,云谣视线从客栈下的街道上扫了一眼,刚好瞧见了两名朝这边靠近的女子,然后她浑身一震。


    怕是瞧错了吧……


    云谣闭上眼,再度睁开,那两名女子靠近了许多,她们俩共用一把伞,其中一个撑伞,另一个手上则挎着篮子,篮子上盖了一块方布,露出了里面的几根未用完的香,两人有说有笑,情同姐妹。


    云谣心中猛地跳动了起来,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她动了动嘴唇,脑子嗡嗡直响。


    人有相似她信,但她不信两个人皆是相似,还能走到一起。


    于是云谣匆匆披上了斗篷朝楼下走去,几名禁卫军将客栈大堂守住,瞧见云谣下来愣了愣,云谣是皇帝的妃子,面容本来就不容他们这些下人观看,尤其是现在还未梳洗打扮,瞥一眼都是大不敬。


    就在他们几人晃神之际,云谣一步跨出了客栈大门,她就站在客栈外,小雨簌簌地往她半边身子上淋,为首护送的禁卫军是曾经西瓜四郎之一,他大了点儿胆子道:“娘娘,屋外冷,您病体未愈,还是进客栈来吧。”


    云谣怔怔地看向离她不远的人,那两名女子似乎也发觉了这边的视线,抬头与云谣对上,然后双方定在原处,两名女子脸上的笑容都僵了。


    客栈一楼大堂的角落里,四名禁卫军站成了一排背对着被他们护在其中的三名女子,那三名女子中有一名正是他们一路从京都护送到暮州的云妃娘娘,而另外两位,说实话,也很眼熟。


    周紫佩捧着热茶看向坐在自己对面脸色苍白的女子,她有些意外,暮州距离京都已经近千里之遥了,不知为何会在这儿碰见云谣,不过见到云谣身边还有训练有素的禁卫军她便知晓,定是唐诀让她去道山的,暮州这边不过是经过而已。


    海棠站在一旁不说话,主仆二人皆如老僧入定,云谣不问,她们便什么也不说。


    云谣现在满脑子都是乱的,多日前在京都,在宫里,在善晨宫中因为不堪打击悬梁自缢的静妃为什么会在千里之外的暮州?


    周紫佩是周丞生的亲女儿,她当是周丞生手下的人才是,周丞生与殷道旭为一丘之貉,周紫佩也当是唐诀应当对付或者解决的人之一,唐诀将她从静妃变成周美人,又对周美人故意疏远冷漠导致周美人在冷宫自杀,这些都是她亲身经历过的事。


    当初海棠还跑到淳玉宫跪在她的跟前恳求她向唐诀求情,海棠哭得声泪俱下,周紫佩之死对云谣也有很深的打击,她为此做了好几日的噩梦,迟迟在自己见死不救的阴影中难以挣脱。


    而此时,这两个人却好好地站在她的面前,云谣想不通,她真的想不通。


    若说周紫佩的死是刻意安排,那是谁安排的,又是谁将她带离宫中?周丞生吗?若是周丞生,当会想方设法恢复周紫佩在后宫的身份,而非将她送到暮州,暮州离京都千里之遥,再想东山再起便难了。


    两人静了许久,云谣的一双手一直在捏着放在腿上的方盒边角,过了许久她才愣愣地抬头朝周紫佩看去,问:“你……没死?”


    周紫佩大约猜到了她会这么问,实则她也犹豫过自己是否要对云谣坦白,于周紫佩而言,此时的云谣是工部尚书吴仲良最宠爱的女儿吴绫,而吴绫又是唐诀最宠爱的妃子。


    周紫佩羡慕人世间的真情,她信有,但她不信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唐诀对她很少有隐瞒,也曾与她说过,这宫里唯一一个不需要她去接触、周旋、监视、套话的人唯有吴绫了,可见唐诀对吴绫的喜爱程度。


    而有些事,对其他人或许不能说,对吴绫倒是可以告知的,如今被她撞上,恰好假死之事也无法隐瞒,吴绫既然是唐诀能信得过的人,她自然也能信得过。


    于是静妃笑着点头道:“是,我没死。”


    “为什么?”云谣顿了顿,随后摇头:“我并非是想要你死,只是我不解……”


    “因为我不想呆在宫中,而陛下许诺可以让我离宫,还我自由。”周紫佩道:“早在我入宫那年便与陛下做了协议,云妃放心,我与陛下之间并无男女之情,不过是一场交易,我帮他达成某些目的,到了合适的时机,他会还我自由。”


    云谣彻底傻了,她一直以为……她一直以为唐诀与周紫佩之间当是与周丞生一般的关系才是,云谣还对他唐诀说过,周紫佩在宫中久了必是祸害,她将周紫佩当成了与殷道旭之子殷琪、殷牧他们一样的人。


    难道不是?!


    竟然不是!


    如若是,唐诀又怎会让周紫佩安然离开?


    若是他人要救周紫佩,又如何会连带海棠一起带走?


    想从宫里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一个人谈何容易,更何况那人还是皇帝的女人。


    “你离宫之事,周丞生可知?”云谣问她。


    周紫佩顿了顿,摇头道:“他不知,周大人与我虽有父女之名,却无父女之情,这一点陛下是知道的。”


    “你于唐诀离宫那日悬梁自缢,便是唐诀离宫之时马车内有你。”云谣说着,周紫佩点头,她与海棠的确是坐唐诀的马车离京的。


    “你与周丞生不和,为何要帮他做事?”云谣问。


    周紫佩道:“我从未帮周大人做过什么事,让我入宫不过是他想让我掣肘殷家的打算,也不过是想借着这个关系,来提高他自己在朝中的威望罢了,我入宫后做的一切,皆是为了陛下,为了我的自由。”


    “周丞生让你入宫,是为了掣肘殷家?”云谣不解:“他不是与殷家交好吗?他与殷道旭十年同僚之情,甚至还帮着殷道旭多次打压唐诀,他与殷道旭在朝中一个主文一个主武,为何要让你入宫?”


    “与殷道旭交好的当年可不止有周家,还有齐国公府,齐瞻当了兵部尚书,又与殷家结了姻亲关系,他的女儿有一半殷家人的血,入宫当了皇后,为了阻止殷家彻底在朝中做大,周大人自然要想个法子平衡这种关系,我不过是他们朝中人政治上的牺牲品罢了。”周紫佩叹了口气:“女子的命在他们眼里便是如此轻贱,由不得自己做主,也并非谁都是齐皇后,能为自己心中所爱入宫。”


    说到这儿,周紫佩朝云谣看去:“也并非谁都是云妃,为所爱之人入宫,还得了所爱之人。”


    云谣的指甲轻轻抠着木盒边缘的雕花,她的心里乱成了一团,甚至有些理不清楚关系了。


    如果周丞生与殷道旭为一边的,那他自然希望殷道旭越强越好,又如何会在暗地里掣肘殷道旭的势力?若周丞生与周紫佩不是一边的,那为何周紫佩会知晓周丞生与殷道旭谋反的结果,甚至还让他们姓周的一家都躲过了劫数?


    是唐诀安排的吗?


    周紫佩若是唐诀的人,若听唐诀的话,在殷道旭谋反当日,唐诀大可以安排一个更缜密周详的计划,让周紫佩指认周丞生大义灭亲。


    为何要将周丞生与殷道旭切开?为何还要许周丞生高官厚禄?


    云谣抬眸看向周紫佩,她咬着下唇,颤抖地问:“你可知……殷道旭谋反,是受周丞生挑唆?我分明听到海棠与殷牧半夜碰面时谈话间表露你对殷牧有情,为何最后反倒成了殷牧意图非礼你?”


    周紫佩一惊,双眼睁大,手上捧着的茶已经凉了,她道:“真没想到……云妃知道的还真多。”


    171.破碎


    云谣苦笑, 她知道的多?她若知道的多,又怎么会不知道周紫佩原来是唐诀的人, 她从未在后宫监视过唐诀, 也从未给唐诀戴过绿帽,更没为了周丞生给唐诀下过绊子, 一切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而唐诀隐瞒了这一切, 让她误以为周紫佩是个恶毒的女人。


    恶毒之人,会天未亮便冒雨去年阳城中的观音庙上香?恶毒之人,会在有机会出宫时还带个拖油瓶宫女在身边?


    她的误会, 源于她的无知, 而她此刻的无知,源于唐诀从始至终的隐瞒,欺骗。


    云谣的内心方寸大乱,表面上她还尽量让自己缓和下来, 声音平静却又沙哑:“我知道的还不够多……还请周姑娘能为我解惑。”


    “那云妃得先告诉我,谁告诉你是周大人挑唆殷道旭谋反的?”周紫佩问。


    云谣轻声道:“唐诀, 非但如此, 我还知晓当时为了让殷道旭信服周丞生会与之一起谋反, 甚至将曾经参与三皇子、五皇子逼宫一事的皇叔之子找了过来, 他名叫唐谧,周丞生劝殷道旭扶唐谧为皇帝, 好让他自己当天下的主宰。”


    “陛下当真是喜欢你, 居然将这些机密都告知于你了。”周紫佩叹气, 她这回总算信了,于唐诀而言眼前的这名云妃果真不是一般人,能叫唐诀露出笑颜说自己找到真心所爱谈何容易?而如此机密之事,普天之下知晓的人不超过十个。


    周紫佩知晓,是因为她必须得在唐诀与周丞生之间周旋,明着帮周丞生,暗地里却是在帮唐诀。


    她还知道禁卫军统领是唐诀的人,总领太监尚公公、大理寺卿陆大人、刑部尚书田大人、大内总管苏公公,唯有着几个人才知周丞生明着与殷道旭交好,实际上却是帮着唐诀,他是藏在殷道旭身边的一根毒针,日复一日地往殷道旭的皮肤里扎去一点,终有一日将殷道旭毒死。


    而唆使殷道旭谋反一事何其重要,除了她知晓的那几个人,无人再知道其中原委,云谣能风轻云淡说出,甚至还知道其中有一个‘唐谧’在,除了是唐诀亲自告知,周紫佩也想不出第二个原因了。


    工部尚书吴仲良?吴仲良即便贴着殷道旭也贴不牢固,殷道旭之事他所知甚少,看来吴绫倒是个厉害的,刚入宫没多久就让小皇帝将心都掏出来了。


    周紫佩端起茶喝了一口,入口温热,很快便凉了,她笑道:“云妃既然知晓是周大人挑唆殷道旭谋反,也应当知晓周大人本就是心向陛下之人啊。三皇子与五皇子逼宫那日宫中大雨,雁书楼起火,陛下藏身于雁书楼中,正是周大人将陛下从雁书楼里救出,这么多年来,周大人从来都是陛下安排在殷道旭身边最有利的武器,一日日掏空殷家,逼着殷家走向万劫不复,若无周大人,殷道旭当更稳重些,一时半会儿恐不会谋反,更不会毁了整个儿殷家。”


    云谣的指甲在木盒上雕刻花朵的边角抠得失了分寸,不自觉加重了力道,食指的指甲前段断了一小截,连带着扯到了指尖的肉,疼痛顿时让她清醒了起来,倒不是手指上的疼,而是心口的疼。


    周丞生居然是唐诀的人。


    他居然是唐诀安排在殷道旭身边的人。


    为什么这件事他从来都没与自己说过?唐诀在她面前对周丞生的描述,向来都是厌烦,她一直以为在唐诀的眼里周丞生与殷道旭为一丘之貉,她一直以为周丞生是唐诀的敌人,她甚至多番提醒唐诀周丞生为人不简单,让他小心,让他找到机会便要下手解决周家。


    到头来,她却是最可笑的那个?


    难怪殷道旭死了,周丞生能当尚书令,手握重权,掌管六部,她还傻兮兮地以为那是唐诀刻意为之,要让其毁灭,欲先让其膨胀。谁膨胀?谁毁灭?谁是正?谁是邪?究竟谁才是他身边让他信任之人?


    是周丞生?还是周紫佩?


    反正不是她云谣了……


    她所知道的真相,她所知道的秘密,她所知道的阴谋,都是唐诀愿意让她知道的,那些潜藏在阴谋背后的阴谋,那一层层剥开却永远也剥不光的假面,到头来她面对的,还是一个虚假的笑脸?


    是虚假的……笑脸吗?


    “原来周丞生,一直都是他的人。”云谣动了动嘴唇,再抬眸朝周紫佩瞧去,她的视线有些失焦,怔怔地看着周紫佩问:“所以……这么些年周丞生一直都是在替他办事,周丞生的一举一动,他都掌握在手中,才会避开那些祸端,最终如愿解决了殷道旭。”


    周紫佩瞧出云谣有些不对劲,海棠心细,一眼看见云谣的手指流血了,啊了一声道:“云妃娘娘,您的指尖破了。”


    周紫佩也瞧见了,偏偏云谣像是不知情一般,那破开的指甲还在木盒上头抠着,周紫佩皱眉起身从怀中拿出了手帕走过去抓住云谣的手,细心地将她手上的伤口包扎好才道:“我原以为像陛下这种人当是没有心的,后宫女子不论好看与否,他皆不放在眼里,有利用的必要了才会去说几句好话,没有利用必要的半年都不会见上一面,不过可见你是不同的。”


    周紫佩还记得她离宫那日,唐诀捂着嘴拼命咳嗽,手中一盏茶差点儿打翻,热水滚烫地洒下,他没管自己身上是否烫伤,反而第一时间去将腰间的荷包摘下,荷包一看绣工便知道不是手巧之人所做,唐诀见荷包没洒上水才松了口气,自己的手却被热水烫红了。


    周紫佩问过他:“云妃送的?”


    唐诀双眼落在那绣了两朵海棠的荷包上轻轻嗯了一声。


    回想这些,周紫佩又是轻笑,将云谣的手放在木盒上道:“于陛下而言,云妃是特殊的,所以才会花这么多心思去让你开心,甚至什么秘密都告知于你。至于我,不过只是个走错地方的过客,出现过,也离开了,世间再无周紫佩,云妃今日见我,也就当做没见过吧。”


    云谣愣愣地看向被丝帕包好的手指,再抬头看向周紫佩,周紫佩与海棠对她福身行了礼后便提着篮子转身离开了。


    她的死与死而复活已经解释清楚了,唐诀都许她自由,她便是来去自由,云谣拦不住她,也无力去拦了。


    她只是看着周紫佩与海棠在客栈门前消失的身影,刹那间觉得自己心碎了一地,噼里啪啦破碎的声音就在耳边传来,于是她呼吸困难,她浑身颤抖,她最终咬着下唇,将嘴角咬破,尝到了口中的血腥味儿才将一切都在脑中串联了起来。


    从一开始她就错了,是她太傻,所以误会了唐诀的用意,而正因为她的傻,她的天真,才让唐诀利用了这么多日。


    唐诀对她的好,让她忘了这个男人是能因为一朵芍药花刺伤了手指便能赐毒酒杀人的人。从她以琦水的身份再度出现在他面前时,从她让唐诀知晓自己的秘密,知晓自己不论死过几回都会以他人身份复活时,唐诀便在她的身上埋下种子了。


    云谣曾问过他,将自己留在他身边能有什么好处?唐诀当时没回答,可见他那时比现在坦诚多了,利用两个字说不出口,至少不会轻而易举地就脱口而出爱她。


    周丞生是唐诀的人,便表示她在素食节上的死唐诀早已知晓,甚至还故作不知,让她以为他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让她为了他的皇位,甘心挡在了殷太后跟前,被他一剑贯胸。


    疼,当时可疼了,刹那间的疼直接将云谣撕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然后她的满口满鼻被鲜血填满,紧接着便没了意识。


    他亲手杀了她,在此之前,却还说喜欢她。


    多么可笑。


    她从云御侍,变成了小顺子,却还是天真地主动去奉献自己了,殷道旭在一线天暗杀唐诀,是周丞生出的主意,不是千只眼告诉唐诀殷道旭的暗杀计划,是周丞生告知的,不,准确来说,或许是唐诀与周丞生共同商量出来的。


    周丞生要殷道旭离京,要唐诀趁着这个机会收走刑部,而这场阴谋中必须得有人牺牲,其实唐诀早就知道了一切,周丞生的安排与计划,他其实完全掌握在手中,他不是不得已将云谣推出去保住皇位,而是故意为之,早就将她当做其中一颗棋子。


    他可知道赤山悬崖边的风有多冷,他可知道殷道旭的剑有多利,他可知道当殷道旭一剑劈开她身体的那一刻,云谣心里记挂着的,却是‘太好了,唐诀得救了’。


    正如她昨日高烧仿佛从鬼门关里走过一回,却还在心心念念护着要送到道山上的解药。


    云谣为唐诀赴死何止一次两次?


    她甚至觉得哪怕将来还有机会,唐诀还需要她成为一把可用之剑,成为一个以血肉胸膛挡下阴谋灾难的盾牌,她还是会去做的,只是这一切都有个条件,他们之间必须得坦诚相待,他们必定是互相喜欢,她将唐诀作为自己的命,为了唐诀而活,唐诀也必然会呵护她,珍视她,将她放在心上。


    可事实呢?


    从一开始就是骗局,从他在自己生辰,送给云谣那把玉骨扇开始,从他借着酒意对云谣浅笑,让她住在延宸殿,为她布置好一切甚至主动对她说,他心中有她时开始,云谣便已经上钩了。


    他要她,不过是要她留在身边,必要之时,自有用处。


    他爱她,不过是假借情爱之名,让她心甘情愿,以身试险。


    云谣用力地捏着腿上放着的木盒,十根手指破了六根,指甲全都被自己抠得翻开,周紫佩帮她系上的丝帕早就掉在了地上,上面染上了一朵朵艳红血花。


    云谣每想通一个关节,她的心便如被刀多割了一块肉下来,鲜血淋漓,真相异常残酷地摆在她的眼前,叫她痛彻心扉,叫她支离破碎。太久忘了呼吸,云谣猛地咳嗽了起来,这一咳嗽将那几名禁卫军给吓得转过身来看,然后他们看见鲜血染红了云谣的白色长裙,而她伸手紧紧地抓着自己心口位置一边用力咳嗽,一边大口呼吸。


    云谣仿佛身处无边的海洋几乎要将自己溺毙,她的双腿碰不到地,四面八方压下来的黑暗让她浑身发冷,而这一年多她记在脑子里唐诀对她的那些好,统统化成了雁书楼后宫墙上的鬼脸。


    多可笑,唐诀画了那么多他人的鬼脸,实际上真正戴着面具的一直都是他自己,他为了龙椅,为了皇位,为了帝王之业,将自己的感情也作为赌注去利用,偏偏这一池泥潭,只有云谣深陷其中,而他在岸边看她一步步跨入深渊。


    他从未想过拉她,甚至是他亲手将云谣推了进去,因为他从一开始便计划好,要云谣独自溺死潭中。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真心是假的。


    真情也是假的。


    只有她此刻被捏成了一团烂泥的心真切地告诉她,利用、欺骗、背叛、玩弄才是真的。


    172.十指


    云谣此刻想起来, 她甚至与唐诀有过许多次的鱼水相欢, 那一幕幕缠绵悱恻,都是她轻贱地主动献身,她对唐诀说的每一句喜欢,每一句爱, 都成了对方心中玩弄、讥讽的笑谈。


    她太蠢了,真的太蠢了。


    分明有素丹在前, 她亲眼见过唐诀假装宠爱, 将一个女人利用得团团转, 用之则捧, 不用则弃。


    即便如此, 她还步了他人的后尘,以为自己独一无二, 以为自己了解唐诀的心,到头来不过是唐诀以他捏造的脆弱那一面博取同情, 皆是利用,皆是假象, 现在不弃,将来终有一日会弃。


    “我竟当我是他的唯一……呵呵……自以为是,云谣,你太自以为是了……哈哈哈……咳咳!咳咳咳!”云谣伸手抓着心口的位置, 泪水大片大片地滚落, 她的咳嗽声几乎扯破嗓子, 秋夕从后厨赶来之时正好瞧见她咳出一滩血, 然后趴在桌上哭嚎了起来。


    “娘娘!”秋夕见她几乎满身是血,除了手指上的血迹之外,她不断咳嗽出来的也是夹杂着血丝的血水,血腥味儿染遍了她的身上。


    云谣的哭声让客栈掌柜将客栈门关上,生怕被别人瞧见,以为他们客栈出了什么事儿。


    “娘娘,您怎么了?”秋夕拉着云谣的手,看向她那一片片朝外翻的指甲,有的连着血肉,有的已经劈开了,指尖的血迹止不住,她慌乱地用丝帕给云谣包扎,又让禁卫军将昨日来过的那个大夫找来给云谣看手。


    她不论问云谣什么话云谣都像是没听见,她的双眼通红,只垂着头看向依旧好好放在腿上的解药,木盒边角染成了红色,云谣的泪水与血水混在了一起,她浑身颤抖,这一刻像是彻底崩溃,甚至叫她几乎出现幻觉。


    那泥潭之中深陷的人正望着她,是与她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双眼,那人的脸上还挂着幸福灿烂的笑,太讽刺了,一切都太讽刺了。她想要将自己拉出来,她看见自己大半个身子已经入了沼泽里,凭着她自己定然爬不出来,所以她朝自己伸手。


    爱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去赴死,与爱同样有力量的,怨不够,念不够,怒不够,唯有恨才够。


    秋夕还在替云谣包扎,却没想到云谣像是疯了一样将她推开,然后打开了怀中的木盒,不顾一起将放在里头被她护若珍宝多日的手镯拿出,她把手镯高高举起,秋夕惊恐地道了句:“娘娘!那个不能扔啊!”


    云谣浑身一怔,扔了,唐诀便没救了,即便有其他方法让他活命,也会损了他的身体,至多苟延残喘一些年月,却始终恢复不了往日。


    可即便如此又怎样?她为唐诀赴死多次,她为了那虚假的爱,一次次面临死亡的痛苦,难道在赴死之时她感受不到痛吗?她不害怕吗?她死过,更知晓死时的无助与恐惧,唐诀能如此对她,她为何不能还之彼身?


    只要这镯子落地,一切都结束了,他的伪装,他残忍的利用都将得到报应。


    她的痛心,她的绝望,至少公平了一些。


    只要扔下去,只要扔了它。


    云谣怔怔地看向手中的镯子,她捏着镯子的手背青筋暴起,秋夕跪在她的跟前面色惨白,云谣用力的指尖流下血痕,染湿了她的袖子,而有一滴滚烫的血地滴落在她眼下的红痣上混着泪水滑下,她突然想起来唐诀离宫的那日早晨。


    云谣还趴在床头没起,唐诀已经穿戴整齐,将她两个绣得很丑的荷包挂在腰间,见上头的穗子不平还要去拿梳子梳了两下,云谣觉得好笑,而唐诀刚好瞧见了她的笑然后朝她走来,他俯下身一吻落在了云谣的眼下红痣之上,轻声道:“朕每日每时都会想你,你会每日每时都想朕吗?”


    云谣当时笑着说:“我要每日每时都向上苍祈祷你千万完好无损地归来,恐怕没时间想你了。”


    “那朕一定会完好无损地回来。”唐诀说罢,转身离开。


    她看着唐诀推开了寝殿的房门出去,那时太阳刚刚升起,只有半丝浅光落在了他的脸上,那一个侧脸云谣回味了许久。


    而那一句一定完好无损回来的承诺,此刻便在她的手中。


    云谣苦笑,刹那间失了力气坐在长椅上,秋夕惊惧又小心翼翼地将镯子从她手里拿下,然后将染血的镯子放入了锦盒中,又将锦盒抱在怀里,这才紧张地看向云谣。


    若说云谣方才哭还算是有些力气,不知被何事所伤,那她现在双眼中的迷茫,整个人如失了魂魄一般的颓然,就像是死了一样。


    “娘娘……您身体不适,不如今日返程回宫吧?接下来三日路程奴婢代您去,这解药,奴婢一定亲自送到陛下手中。”秋夕吓得不轻,她拿不准云谣是否还会想要摔碎镯子,毕竟关于唐诀性命,她不敢再信云谣了。


    云谣听见这话,僵硬地摇头:“不,我亲自送。”


    她要去道山,她要见到唐诀,她要问问唐诀这一切,她要听他亲口承认周丞生是他的人,她要确定他亲自认下这一局,云谣才能将这一口气咽下去。


    “娘娘您的手都破了,而且温病未愈……”秋夕还未说完,云谣便朝她瞥了一眼:“事关唐诀性命,我如何能信你?”


    秋夕被她这一眼瞥得背后发寒,向来和善好说话的云妃仿佛突然变了个人似的,那双眼中没有任何生机,浑浊一片,像是在与她说话,却又不像是。


    秋夕道:“奴婢绝对不会害陛下的。”


    云谣怔了怔,她看着秋夕的脸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回想起这些日子陪在自己身边的人,她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云谣吞咽着口水,见秋夕还跪着,于是慢慢蹲下,直到与对方齐平时才抬起双眉,眼中带着慌乱问道:“你曾当过徐莹的宫女吧?”


    秋夕不解云谣为何会这么问,此事在宫中内务府能调出记录,故而她没有隐瞒,轻轻点头。


    云谣问她:“是谁将你安排到徐莹身边的?”


    秋夕舔了舔嘴唇:“是内务府安排的。”


    “内务府安排你去真正的徐莹身边,还是那个假的徐莹身边?”云谣继续问。


    秋夕皱眉:“宫中只曾有过一个莹美人。”


    “一个是真莹美人,饮毒酒而死,还有一个是假的莹美人,你伺候过两个徐莹,不会不知。”云谣顿了顿,又问:“是唐诀安排你去的吧?让你监视她。”


    秋夕默不作声,完全无法应对此时的云谣,她知道云妃对陛下的重要性,她亲眼经过云妃与陛下如胶似漆,甚至连陆大人与尚公公都从不避讳云妃,秋夕便更不知如何撒谎了。


    “徐莹死后,你其实没去掖庭对不对?是后来唐诀又有需要你监视的人,便设了个局,让你去了掖庭,然后你成了云御侍的宫女。”云谣点头,自顾自说:“你在她身边,都是唐诀安排好的,云御侍之后,便是我……是我……一直都是我,他对我从来没有放松警惕过。”


    “云妃娘娘说的话,奴婢听不明白。”秋夕低头,将怀中木盒抱紧。


    云谣嗤地一声笑出,闭上眼时泪水还不断滑落,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死心地坐在桌边无力地看向云谣:“你也是唐诀的人,对不对?”


    秋夕慌乱,道:“奴婢只知陛下要奴婢尽心伺候娘娘。”


    “他也如此吩咐你尽心伺候云谣?”云谣问她。


    秋夕皱眉,想了想说:“云御侍是下人,与娘娘自然不同,娘娘是陛下心上之人……”


    “你还想骗我?”云谣摇头:“我便是云谣。”


    秋夕猛地抬眸朝她看过去,对上了云谣的那双眼,秋夕微微张嘴,云谣道:“我就是云谣,你还不肯与我说实话吗?秋夕,我在延宸殿当御侍时,是否是唐诀安排你入掖庭,刻意为之,让你伴在我的身边,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秋夕动了动嘴唇,还未从惊讶中清醒过来。


    云谣叹息:“不否认,便是默认了。”


    “你……”秋夕不信这世上有鬼神,可她也曾怀疑过这世间为何会有两个如此相似之人,除了那几分不像的长相与家世,她们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唐诀都无法将感情从这两个人身上分开,故而秋夕一直以为唐诀是将对云谣的喜欢叠在了吴绫身上,却没想到吴绫,就是云谣。


    云谣没对她解释这一切,只是疲惫地闭上眼趴在桌案边,伸手一遍遍擦过克制不住的泪水。


    她怎么会想不到?怎么会想不到秋夕其实是唐诀安排在她身边的一只眼,从她是徐莹时,秋夕便莫名其妙被安排在她身边了,徐莹都知道多个心眼,身边的人不能完全信任去用,她却傻到以为,她和秋夕之间是纯澈的情谊。


    以唐诀的性子,怎么会放心她不在他眼前时的一举一动?


    禁卫军找来了大夫,大夫又给云谣看了双手,他皱眉将云谣的手指清洗干净上药后又包扎好,告诉她好之前不能碰水,每日都要换药,等手包扎好了之后云谣便站了起来,大夫还在一旁开药方没有离开,云谣便道:“启程,去道山。”


    “现在出发吗?”秋夕跟上:“娘娘,给您手指要上的药还未配来。”


    “不用药。”云谣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大步朝客栈外走,她站在街巷的风口处,寒风一遍遍刮过还未干的泪迹,云谣的脸上一片刺痛。


    她道:“马车牵来,上路。”


    “早饭刚好,娘娘不如用了早饭……”秋夕的话还未说完,云谣便吼道:“本宫说了!上路!”


    一声怒吼,四名禁卫军赶紧将一切都布置好,半柱香的时间云谣便坐上马车离开。


    马车驶离年阳城,一路朝道山上奔走,秋夕一直不太敢与云瑶说话,不过云谣倒是没向她再要那个镯子了,她仿佛根本不在乎镯子,也不在乎唐诀的死活,而此番去道山,倒像是为了求证什么。


    秋夕不确定自己是否信了云谣的话,在她眼中,的确觉得云妃与云谣万分相似,性格、喜好、情绪、举动都如出一辙,只是此时此刻,她无法得到更多地解释。


    这一路上秋夕都在细心照顾着云谣的身体,只是禁卫军只听从‘云妃’的话,云谣让赶路,谁也不敢停下,一整日过去,几乎入夜云谣也没说休息,似乎要赶夜路了。她的温病好了又坏,早晨放退了点儿的热天一黑又再烧了起来,咳嗽也越来越严重了。


    次日清晨天微微亮,他们便离了暮州的地界,即将入道山地界,若再往前走上大半日便能瞧见远方的山峰,而云谣这一日一夜都没合眼,只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头发未梳靠在马车里头,那双眼没有焦点地落在了一处,昼夜内,她除了催促赶路,其余一句话也没说。


    秋夕看着她手上的伤,拿巾帕给她擦着额头上的汗道:“娘娘,天亮后歇一歇吧,手上的伤要治,温病也不能拖的。”


    一阵风将马车的帘子吹开,清风扬起她额前挂下的发丝,云谣轻轻眨了眨眼皮,破天荒开口道:“不重要,反正也死不了。”


    疼如何,伤如何,病如何,唐诀也知,反正她死不了。


    173 刺杀


    秋夕还记着大夫说的话,小心翼翼地给云谣的双手上药。


    她心里有些乱, 从禁卫军那里得知的是原来静妃没死, 还和宫女海棠一起出宫了, 云妃与静妃坐在一桌只说了会儿话, 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小, 内容也很机密, 禁卫军并未听到什么, 从那偶尔传来的只言片语中大约知道是陛下将静妃带出皇宫的。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秋夕并不知情, 她不知道静妃的真实身份,也不知晓陛下与静妃的关系,在宫里的时候她也以为静妃突然失宠成了周美人, 然后想不开在善晨宫中悬梁自缢了。


    云妃的变化,必然与静妃所说的话有关。


    最让秋夕震惊的, 是云妃说她就是云谣,玄幻之说秋夕听过,可她从来都不敢去信, 可这世上当真有两个如此相似之人吗?就连不能穿宫中鞋子, 穿了便磨脚都一模一样,加上云妃亲口承认,秋夕想去相信的,她也想问清楚。


    只是此刻时机不对, 场合也不对, 就连云谣的情绪都不对了。


    她见过云谣发愁, 也见过云谣生气,却从未见过她现下的情况,仿佛心死,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秋夕帮云谣换好手上的药后便坐到一边去不出声了,马车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没走一会儿便停了,秋夕掀开车帘朝外看,正在驾车的禁卫军回头说了句:“让娘娘千万别出来,前方遇事了。”


    秋夕怔了怔,天还未亮,远方雾蒙蒙一片,因为已经到了道山的范围,在前去道山的这条路上两侧尽是山水,雾气越来越浓,恐怕要等到太阳出来之后大雾才会散去。


    秋夕放下帘子的一瞬间,风带着两粒小雨吹到了她的脸上,马车停在路中央,驾车的禁卫军就站在正前方,还有两个守在左右,没一会儿,小雨便落了下来,打在马车顶上啪嗒啪嗒作响。


    云谣也发现车停了,眼珠动了动,她抬手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嗖地一声一根箭矢便从外头射了进来,划过云谣鬓角的发,锋利的箭尖割断一缕发丝,笃地一声刺入了马车内,云谣猛地往后退去,紧接着便听见禁卫军喊的一声:“有刺客!戒备!”


    此番跟着云谣出来的总共有十名禁卫军,云谣出宫消息严密,而这一路上都是尚艺着手准备,他不会透露云谣的行踪,在接近道山时发现刺客,看来恐怕是早就有人埋伏在这儿了。


    还有谁知道她为了唐诀出宫的?皇后?


    皇后若不想她救唐诀,大可以不告诉她解药便是镯子,没必要多此一举,且皇后对唐诀心中有情,应当不会如此冲动。


    那还有谁?除了尚艺,还有谁知道她离宫了?


    牵着马车的马似乎受到了惊吓抬起前足长嘶一声,整个儿马车都跟着晃动,秋夕惊呼一声,云谣心中狂跳,第一时间扑到了被秋夕放在一旁的木盒上,紧张地将木盒抱在怀中,整个人都摔在了马车内。


    秋夕连忙过去扶她:“娘娘!”


    云谣的胳膊撞得很疼,双手因为方才捧木盒伤口又破开了,绷带染了一圈红色,她浑身颤抖,脑子突突直跳,身体不受大脑控制,却没想到首先顾及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还是要护唐诀周全。


    她当真是个蠢人,蠢到无可救药,刀剑声在马车外响起,秋夕将云谣护在了怀中,又是一根箭穿过马车刺了进来,她们两人都趴在马车内根本不敢抬头,那马匹像是疯了一般原地打转,整个儿马车都摇摇晃晃,马车前的门帘歪着打开,云谣立刻瞧见了一名黑衣人被禁卫军砍死。


    这里的人似乎不多,好像只是前来打探埋伏的,像是怕他们跑了所以才贸然行动,一时间还动弹不了被禁卫军护在中间的云谣。


    “交出车里之人饶你们不死!”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紧接着又是一群人厮杀扭打的声音传来。


    云谣顿了顿,脑子里做了个最坏的打算,是尚艺将她的消息给卖了,甚至是唐诀指示他们这么做的,可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昨日清晨她碰见了周紫佩,而周紫佩并未与唐诀断了联系,甚至将她们所说的一切都告知唐诀了?


    难道是唐诀知晓她已然明白他的用心,所以干脆弃掉她这枚棋子,彻底决裂?


    云谣心中一片慌乱,根本想不出理由,更不知道谁能在这个时候拦轿,这群人看上去便知道不为求财,必然是冲着她的命来的,而禁卫军的身份暴露,马车内坐着什么人黑衣人自然也知道了。


    不……不一定知道,或许一切都没那么坏,或许这群人只是与前方探路的禁卫军发生交锋,得知了禁卫军的身份,却不知马车中坐的究竟是谁。


    或许……或许他们要杀的不是她,而是能支配禁卫军的人,对外来说,整个晏国的百姓都知道年轻的皇帝身染重病恐怕命不久矣,所以千里迢迢来道山求药,来截杀马车之人,或许真正想杀的是唐诀也说不定。


    云谣的脑子一团浆糊,各种猜测怀疑都在她的脑海中穿插而过,就在这个时候秋夕将自己的外衣脱下,又把披在云谣身上的斗篷摘下来,爬到了一旁放了行礼的地方在里面翻找了一件黑色的斗篷出来,将斗篷给云谣穿上之后,她自己慌乱地找出一些华丽服饰一件件往身上套。


    云谣见秋夕举动,愣愣地看向她:“你做什么……”


    “保娘娘的命。”秋夕说完,不知是谁砍断了马车与马匹之间的绳子,黑马往林中奔去,马车直接摔倒,云谣和秋夕撞在了一起,她的额头重重地撞上一旁车壁,脑子顿时晕了起来,云谣晃了晃头,所有思绪都被打断,甚至眼前看到的东西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黑衣人的帮手赶来了,十名禁卫军即便能以一敌十也架不住众人一拥而上,周围大约三五十个黑衣人将他们统统围在其中,而那十个禁卫军已经死了四个,只剩下六个还在护着马车。


    “将马车里的人交出来!”为首之人又喊了一声,见禁卫军拼死抵抗,他下了个手势,便要他们一个不留。


    云谣伸手捂着额头,肚子下还压着木箱,疼的她一丝声音也发不出,马车斜侧着倒下,车帘垂下露出了窗口,小雨不断打在云谣的脸上,寒冷侵袭过来,她伸手捂着嘴没忍住呕出一口血,就在这个时候,秋夕的裙摆从她脸旁拂过。


    云谣慢慢抬头看向对方的背影,心中震惊,也猜到了秋夕的用意,冰凉的雨水溅在她的脸上,秋夕走的决绝,没有回头。


    六名禁卫军拼死只剩两人,就在这个时候那将他们围住的几十人身后又突然出现了一群人,这些人并非是普通装扮,而是一身禁卫军的铠甲,从后方围剿突击,将那围住马车的黑衣人群撕裂开一条口子。


    正因为这群人的出现,更让黑衣人笃定此时在马车内的必然是他们此番的目的,两方厮杀,刀剑相向,兵器触碰的铮、锵之声叫云谣浑身颤抖。


    一名身披金绣龙凤华丽斗篷的人从马车中钻出,此人的出现顿时让黑衣人分散了心,禁卫军瞧见有人出来连忙前去护着,分了六名禁卫军护送对方往官道右侧的深林而去,那为首的黑衣人顿时扬声:“快!去追!”


    黑衣人顿时分成两拨,留下来的那一拨与禁卫军厮杀制止他们跟过去,而脱身的那一拨跟着为首的男人一同入了深林去追。


    留下之人便是死士,自然知道自己活不成,他们的人数只是禁卫军的三分之一,不过拼死几个眨眼的功夫便被禁卫军杀尽,血水与雨水融为一体,顺着道路流入一旁沟渠。


    小雨转大,啪嗒啪嗒地打在马车上,云谣张嘴吐不出声音,等人死后周围刹那间静了下来,她猛地咳嗽了几声,几乎要将胃里的血全都咳出来了一般,半张脸都染成了红色。


    一群要追过去的禁卫军听见马车内的咳嗽声停下脚步,一人走过去掀开车帘,瞧见身上盖着黑色斗篷几乎隐入阴暗里的人露出了一只煞白的手,那只手上还绑着绷带,她漆黑的头发绕过脸颊,一双眼抬起,眼下红痣露出。


    “是云妃娘娘!”其中一名禁卫军在延宸殿当差,曾还不懂事地拦过云谣,当时的云谣只是谣昭仪,因眼下有红痣之人宫中只有这一个,所以他立刻将人认了出来。


    云谣见到禁卫军,张了张嘴,道:“秋……秋夕……”


    额头上还在流血,她几乎浑身是伤,在吐出这两个字之后黑暗顿时袭来,云谣再也坚持不住晕眩之感,直接趴在马车中晕了过去。


    这一晕,云谣彻底失去了意识,昏沉的过程中,她仿佛经历了过去的一生,那些潜藏在记忆深处的童年回忆应当很模糊,却不知为何此时突然清晰了起来,只是与她过去生活不同,她的记忆,与吴绫的记忆互相穿插。


    小孩儿喧闹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她见自己穿着一身漂亮华丽的罗裙与那些脏兮兮的小孩儿玩儿在了一起,他们蹲在水沟边玩儿泥巴,互相将彼此的脸上抹成了花猫。


    云谣很开心,笑声环绕在她周围,那些小孩儿脸上都被彼此涂上了黑色的泥巴,他们对着她笑,也抓着黑泥要往她的脸上抹,云谣看着他们的笑容起先还有些开心,但是瞧见他们手上的黑泥后便渐渐慌了,她往后退了几步摇头,稚嫩的声音道:“我不涂。”


    “要涂,要涂。”那些小孩儿朝她跑了过来,云谣拒绝,心生恐惧:“我不能涂,涂在脸上,别人就认不出我是谁了。”


    她说完这话再看向小孩儿们,却见他们脸上的黑泥干成了一张面具,只露出他们的口鼻,甚至都没有双眼,小孩儿朝她扑了过来直接将她压在了地上,束缚这着的双手双脚,漆黑的泥土冰凉,盖在了她的脸上带着水沟里的恶臭,顿时将云谣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吓断了。


    她认不出这些孩子究竟是谁,分明方才还玩儿在一起的伙伴转眼就成了陌生人,她不想戴上面具,她不想变成另一人,她就是她,她是云谣,她不想日后走出去别人看着她的脸却再也认不出她了。


    她不要……不要变成宫墙上的画,她不想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于是她挣扎,她哭喊,她求救,她大声叫着‘不要’,她推开那些小孩儿拼了命地将脸上的黑泥擦去:“我不要,我不要涂……我不能涂……”


    涂了之后,还能存留真心吗?


    云谣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在黑泥结在脸上成了面具的那一刻她便彻底失去了自我,失去了一切,然后那群压着她的小孩儿消失,没人再束缚着她了,尖利刺耳的笑声没了,转而代替的是一声温柔的呼唤:“谣儿……”


    “谣儿,别怕,我在呢。”


    “救我……”云谣的脸上盖上面具,只留口鼻,双眼一片漆黑,她朝那漆黑中伸手,绝望呼喊:“救我!唐诀,救我!”


    一只微凉的手盖在了她的面具上,轻轻摘下,白光刺眼,云谣心中雀跃,还好,还好她没戴面具,她得救了。


    绣龙的黑色袖子在她眼前拂过,熟悉的延宸殿的沉香味儿绕过鼻尖,黑色泥土的面具扔在地上碎成几片,云谣顿时松了口气抬头看向对方,脸上扬着笑:“唐诀!”


    刹那间笑容僵住,身穿玄衣的唐诀黑发随风微摆,那张脸上,赫然是一张未摘的面具。


    174 心疼


    云谣被送到道山上前唐诀便收到了消息,在他派出禁卫军去暮州接云谣的时候, 北面坞城的人便道了道山附近, 他顿时头痛欲裂, 若非孟思极力阻拦, 唐诀恐怕得和禁卫军一同见到大雨中趴在马车里浑身是血的云谣了。


    去接云谣的禁卫军半路便碰见云谣了, 而这一路极力护送, 快马加鞭已经把人带到了道山脚下, 前来通信的禁卫军手臂上还有伤, 被他草草包扎, 当他跪在唐诀跟前时唐诀便呼吸困难,手上的书捏得变形,一双眼通红地看着对方。


    禁卫军哑着声音道:“属下奉陛下之命前去暮州迎接云妃娘娘, 不曾想半路遇见刺客,护送云妃娘娘的禁卫军只有十人, 山间浓雾,两名先行护卫在林中发现埋伏,交手之间落下了腰牌不慎暴露身份, 惹得刺客现身围住马车行刺。十名跟随云妃娘娘从宫中出发的禁卫军无一人幸存, 贴身伺候娘娘的宫女秋夕假装娘娘逃入深林引走刺客现已身亡,正因宫女拖住刺客,属下才将云妃娘娘救回。”


    唐诀一口气重重吐出,闭上眼时手中的书才放下, 他轻声问了句:“云妃如何?”


    “云妃娘娘病得不轻。”禁卫军不敢不说, 却又不敢全说。


    云谣何止病的不轻, 他们发现云谣时云谣几乎只剩下半条命了,云谣高烧不退,双手上都是血迹,也不知先前发生何事让她五脏受损,晕厥前居然还吐血了。她额前撞破了一块高高肿起,这一路他们不敢耽搁,快马加鞭将云谣带入道山也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马车毕竟比不上马匹,而躺在马车内的人除了还在呼吸之外,这一天一夜都没醒过。


    唐诀听见云谣病了立刻起身道:“朕随你去将人接上来,孟思!把这山上有些能耐的大夫都召集过来,云妃若不好了,朕会烧了道山。”


    孟思听见云妃病了时便已经通知手下的药童告知道山上的同僚们,让他们随时候着了。


    唐诀跟着禁卫军一同下山,这一路他走得忐忑,因为云谣是坐马车来的,加上她这一日一夜都没醒,禁卫军不敢随意动她,只能让她在山下候着。


    唐诀领着孟思到达马车前掀开车帘朝里看时,他顿时惊了,转身便朝为首的禁卫军踹了一脚,眼中起了杀意,双肩颤抖,声音低哑:“这便是你们所说的病了?!”


    禁卫军全都跪在地上,此时的云谣与他们在马车内见到时穿的是同一件衣服,衣服上还有血迹,头发散乱,除了额头上的那处伤口上了药之外,其余地方禁卫军都不敢随意触碰,这毕竟是陛下的女人,他们怎么敢动?


    孟思伸手给云谣把脉,啧啧摇头:“糟了糟了,阴气入体,伤及肺腑,还发了温病,这手指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瞧颜色恐怕再不治疗便会感染,到时候几种病堆积在一起同时发出来,就是神仙也难保。”


    唐诀听见孟思这话身体颤了颤差点儿没站稳,他这些日子在道山上也不好过,近日更是少眠少食,身体本就吃不消了,这回一见云谣他连杀了尚艺的心都有。


    京都那么多人,为何偏偏让云谣出宫,既然让云谣出宫送药,为何不多派些人手?!


    不……不!说到底还是应当怪他的,他不该安排此次出宫,他就该陪在云谣的身边,否则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唐诀入了马车将云谣从车内抱出来,而后大步往山上走去,孟思赶忙跟上,几名禁卫军互相看了彼此一眼,其中一人又入了马车内,将那个云摇晕前还护在怀中的木盒捧出,木盒中是什么东西他们并不知情,但能叫云妃拼死护着的,当是重要之物。


    云谣被唐诀抱入道山之后便放在了他平日休息的房间内,孟思去调制外伤药,云谣额前的药并无什么效果,只消了肿,若不好好治疗,日后恐怕会留疤。


    唐诀将云谣身上的脏衣服脱去,又拿了几床软厚的被子盖在她的身上,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擦着她的脸,他拿着毛巾的手还在颤抖,将脸擦干净之后又转来擦云谣的手,他看见云谣十指破了六指,上头都打了绷带心中颤了颤。


    为何手会受伤?


    他不会医,不敢轻易拆开云谣的绷带,即便上头污泥血迹交混在一起他也不敢轻易去碰,便等着孟思从外头进来。


    孟思将云谣额头上的药换上之后,才跪坐在一旁用剪刀解开云谣手指上的绷带,当绷带解开之后唐诀顿时愣住了,就连孟思都想不到,人说十指连心,她却有六指断了指甲,有的指甲已经离肉,指尖有些腐烂了,还有的指甲留了一半在肉里,另外一半的软肉结着厚厚的血痂。


    孟思有些棘手,但这破了的手指必须得将腐肉削去,有两个手指恐怕日后长不了指甲了,孟思先给云谣清洗,再抬头看向唐诀,却没想到瞧见唐诀红了眼,脸色煞白地看着云谣的双手出神,他眉心紧皱,沙哑的声音道了句:“怎么会这样……”


    唐诀的视线慢慢落在了云谣的脸上,他的手甚至都不敢触碰云谣,生怕稍微用错了点儿力气,她便受伤了,之间只隔着半寸距离放在云谣的脸侧,唐诀摇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伤得这般严重……谣儿。”


    唐诀喊出一声谣儿之后声音便哑了,他侧过脸双手捂着口鼻不断咳嗽,却又不敢咳出声音将云谣吵醒,孟思见他弯下了腰,肩膀颤抖了许久之后才喘过来这口气,心中不忍道;“陛下还是歇下吧。”


    从昨日派出禁卫军到今日,唐诀几乎没合过眼,卯时睡,辰时醒,若非药吊着,他的身体早就扛不住了。


    唐诀摇头,指着云谣的手道:“治好她,别让她太疼。”


    孟思点头道是,便低头小心翼翼地给云谣处理伤口,等云谣破损的六根手指重新包扎之后孟思也出去了。禁卫军将云谣带来的木盒放在了屋外的石桌上,孟思走过去打开盒子看了一眼,瞧见里面是个精致的镯子便微微皱眉又合上了盒子,快些下去给云谣熬制一些治温病的药。


    云谣辰时到了道山底下,巳时被唐诀带上了山,如今已过申时还没有要醒的迹象,在此期间唐诀一直坐在床边守着她,除了偶尔给云谣倒水之外,没离开过屋子。


    孟思煮好了药给唐诀送来,瞧见唐诀的精神状态很差,又劝说了一番叫他保重身体,不过孟思知道自己即便说了也是白说,便站在一旁看着唐诀将药一点一点喂进云谣的嘴里,小心翼翼,似是呵护至宝。


    申时刚过,到了酉时云谣才有要醒的迹象,云谣的手臂微微一动时唐诀立刻朝她看过去,刚走到她身边见她眉心紧皱,似乎是梦到什么可怕的内容,随后身体剧烈颤动不断挣扎,唐诀吓坏了,连忙将她抱住,把人压在床上轻声唤着‘谣儿’。


    唐诀不知云谣梦见了什么,只见她满脸写着痛苦,眼角泪水滑下,声音从喉咙里撕扯出来,在梦中叫喊:“救我,唐诀,救我!”


    唐诀这回是真慌了,恐怕是那场刺杀当真在云谣心里留下了阴影,秋夕又为此而死,她对秋夕感情深,心里肯定自责,唐诀的手冰凉,摸着云谣的脸道:“别怕,谣儿,一切都过去了,朕在这儿。”


    云谣的双手搂着唐诀的后背,唐诀不敢让她抓自己,生怕因为指尖用力又让她手上的伤坏了,连忙从云谣的怀中起来,然后抓着她的手腕免得受伤。


    “朕在这儿,朕一直都在这儿,不论发生何事,朕都会在,别怕,谣儿。”唐诀心口很疼,像是被针扎似的,他轻声说完这句话后云谣似乎是听见了,整个人静了下来,身体也不再挣扎,唐诀松了口气,刚准备放下她的手便见云谣猛地睁开眼。


    那双眼失焦地盯着床顶,眼眶中积攒的泪水瞬间流了下来,唐诀见她醒了朝外喊了一声孟思,云谣还愣愣地不动,就像是没有意识一般,孟思进来之后跪在一旁给云谣把脉,脉象很虚弱,不过人醒了总归是件好事。


    云谣的眼泪顺着眼角打湿枕头,唐诀伸手去擦,手指刚碰到云谣的脸她便朝自己看了过来,那双眼中带着绝望,了无生气,唐诀对上视线之后胸口闷得难受,接住眼泪颤抖的手渐渐收紧,就像是他此刻手中扯着一根线,这根线连接着迎风飞扬的纸鸢,此时线已绷紧,随时会断。


    “谣儿。”唐诀放开她的手,声音沙哑,喉咙像是被刀割过的一般。


    云谣愣愣地看着唐诀,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想看她在哪儿,可当双眼落在唐诀担忧的脸上,她却有些舍不得挪开视线了。她的脑海中一片凌乱,在暮州看见周紫佩,在前往道山上遇刺,秋夕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还有那噩梦中唐诀脸上戴着的黑色面具。


    所有记忆全都堆积在了一起,将云谣击溃,她微微张嘴,一口气闷在心口吐不出来,于是她讷讷地问唐诀:“你的面具呢?”


    唐诀一怔,不明所以:“什么面具?”


    云谣微微抬眉,指尖传来的疼痛叫她渐渐清醒,然后她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刺杀当时,她在马车里晕了过去,只是晕过去之前她还看见了禁卫军的身影,原以为是幻觉,现在看来,她当是被唐诀的人给救了。


    云谣摇头,安静了许久,忽而又问:“秋夕呢?”


    唐诀见她神情似乎不对,精神恍惚,不敢将秋夕已经死了的消息告诉她,于是道:“先不谈她,说说你自己,你怎么能把自己弄成这样出现在朕的面前,朕差点儿就被你给吓死了。”


    云谣听见唐诀这话心口顿时一疼,她连笑容都挤不出来,只冷冷地道:“有什么好吓人的,这不是还没死吗?即便是我死时,也不见你真被吓到哪儿了。”


    一句话将唐诀打在原地无法动弹,云谣的话像是寒冬里的冰,冻得他浑身发冷。


    唐诀居然找不回呼吸,轻声问了句:“你说什么呢?”


    云谣撑着身体让自己起来,唐诀连忙去扶,在双手即将碰到云谣手臂的时候云谣便用软被盖上了肩头,唐诀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未动。他双眉微皱,眼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许久都没将手收回,直到嘴里涌上了一股腥甜味儿,他才侧过头用手捂着口鼻,把咳嗽吞咽了下去。


    一口血咽了下去,唐诀的眼前略微有些晕眩,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心口骤然的疼叫他手脚发麻。


    175 日落


    唐诀的不妥孟思都看在眼里,他心知唐诀身体里的毒不能等, 便道:“云妃娘娘此番来道山是为陛下送解药的吧?”


    云谣的手藏在被中, 用力地捏紧, 手上的疼痛让她清醒, 才不会因为看见唐诀瘦了, 看见他痛苦忍着咳嗽时而心软。


    云谣点头:“是。”


    孟思松了口气:“还请娘娘将解药交给微臣, 微臣赶紧给陛下配制, 陛下的情况不能再拖, 时间长了便伤了根本, 好起来就更难了。”


    唐诀忍下咳嗽,对孟思道:“不急,不可打扰云妃休息。”


    孟思欲言又止, 云谣便道:“没什么好打扰的,我在途中遇刺, 解药不知禁卫军带来了没有。”


    孟思连忙开口:“禁卫军倒是带了个盒子过来,就在屋外石桌上,不过里头只有一个手镯。”


    云谣朝孟思瞥去, 又掀开被子起身, 唐诀见她要动便道:“要拿什么,告诉朕,朕替你去拿,你身体情况很不好, 还是躺着别动。”


    唐诀刚想将云谣扶回去, 云谣便往孟思那边走了半步躲开了唐诀靠近的手, 她脚下连鞋子都没穿,身上只穿了单薄的秋裙,对于此时山上的气温来说,她穿的委实少了些。


    唐诀弯腰将云谣的鞋子拿上,又从一旁拿了条厚厚的披风几步跟过去,走到门前将云谣拦下道:“穿鞋!”


    云谣盯着唐诀手上的鞋,视线模糊了半分,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唐诀将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弯腰蹲在云谣跟前慢慢抬起了她的脚,云谣猛地睁开眼想要往后退去,一只脚却被那人抓在手中轻柔地套上了鞋子。


    唐诀瘦了许多,比起他当日离开宫里时要更憔悴了,即便穿了好几件衣服,弯下腰时背后的脊骨似乎都能瞧见,云谣看着唐诀的背与头顶,千疮百孔的心像是被人紧紧捏住一般疼。


    到了这时,他还在装什么?


    装温柔?


    装关怀?


    装担忧?


    人若装久了,当会累吧?


    唐诀给她将鞋子穿好了之后,云谣才收回了自己的脚。


    道山与暮州相隔虽然不算远,却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天气,在暮州连绵大雨,到了道山却是一整日放晴,现下已到酉时,道山位于群山之巅,本就很高,西侧的太阳正准备落山,橙红色的光斜斜地照到这处,云谣微微抬眸看向那西侧的光芒,心中突然涌出了一种莫名的怅然之感。


    唐诀就站在云谣跟前,看着她,却像是看不清她一般。


    他离开皇宫到道山不过才十几日而已,短短十日内,云谣便变成他一点儿也不熟悉的样子,此刻的云谣唐诀从未见过,心里的慌张与无法把控的无措感让他面对云谣,却不忍去触碰。


    落日浅光照在云谣的身上,将她苍白的皮肤打上了一层金色,突然让这个人变得有些不真切了,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消失一般。


    唐诀起了这个念头将自己吓得心惊,立刻张开双手将云谣抱在了怀里,怀中之人是血肉之躯,虽说比以往要瘦些,可她还在,她还在自己的身边,唐诀闭上眼将脸埋在云谣垂在肩膀的发上,手臂不禁发抖,却又不愿松开。


    他怕自己抱疼了云谣,可他也是真的不敢松手。


    “告诉我,这一路究竟发生了什么?”唐诀不信是因为刺杀才让云谣变成这样的,云谣不是没见过风浪的人,她虽是女子,可却有着许多男子都比不上的勇气,她曾不止一次面临过生死还能笑着以对,绝不会是一个刺杀便能吓到失魂落魄的人。


    什么比刺杀还要吓人?唐诀想不出。


    云谣双手垂在身侧,自唐诀将她抱住之后她就没动过了,不想动,不想去推开他,也不想去拥抱他。云谣此时的脑海中什么都不想,只觉得这浅浅的光照在身上有些刺疼,于是她收回了视线,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石桌上被洒上一层阳光的木盒上,云谣轻声道了句:“唐诀,我们去看日落吧。”


    唐诀抬起头朝云谣看过去,他对上了云谣的视线,看见了她眼中倒映的自己,只是也看见了自己脸上的慌乱,唐诀微微皱眉,深吸一口气道:“你现下还病着,等病好了我们再去看好吗?”


    云谣摇头,垂眸道:“我只想现在看。”


    唐诀呼吸一窒,点头道好:“好、好,朕陪你去看。”


    其实道山上的风景不错,因为地处比较高,所以云层都在道山之下,唐诀来道山是有目的的,除了因为孟思说道山上有温泉,对解他身体里的毒会有帮助之外,他自己本身也要离开皇宫多日。


    晏国的朝局,半分不能由他人掌控,只要不是他唐诀亲手把持的朝政,这天下就不能算是他的天下。


    他设了局,应局离开,却没想到会换得云谣病重的结果,如果早知会是如此,早知来送药的人是云谣,这一路奔波会发生各种意外的话,他会更加深思熟虑,不会将云谣拖入这浑水之中。


    到了道山,唐诀只有起初的一两天有精神看风景,只可惜山间雨水重,那一两天也是雨天,他站在山崖边上的观景台也只看见远方一片青黑,雾蒙蒙的,什么也没有。后来他的身体渐渐不适,便没再出来看过风景了。


    山上有什么花儿,树上有什么鸟儿,他没去关注过,更没想过道山的日落会这样美。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像是一块极美的丝绸铺在了天上,云层薄薄一片,细长的一层,叠成了不同的色彩,接近夕阳的地方,颜色较深,几乎为红,而越往这处来,颜色便越淡,直至此时山崖边的观景台凉亭上,琉璃瓦都罩着一层浅金色。


    云谣身上披着披风她却没有收拢,山崖边的风有些大,将她的发丝吹起。


    这些天她都没有好好休息,头发早就乱了,没有朱钗宝饰,也未施粉黛,身上极尽素雅,她就站在凉亭边吹着风,悬崖边上长上来的野草没过她的脚踝,扫过她的裙摆。


    云谣看着远方的红霞,心里有些酸楚,又带着几分凉薄。


    唐诀就站在她的身后半步的地方,没有靠近打扰她看日落的心情,也没有离她太远。


    他觉得云谣很不对劲,从她睁眼的那一瞬开始,唐诀就觉得云谣不可控了,她的一切情绪都藏了起来,那双眼中分明有些什么,仿佛山崩海啸在里头,可不论唐诀怎么看,那双曾经明亮的眼都像是起了雾一般,将一切都遮挡住了。


    唐诀慢慢伸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云谣披风的一角,抓在手心之后他才觉得自己的心安了一些。


    他想过云谣转变的理由,左思右想都没有一个合理的原因,唯有一点稍稍有些可能,他不忍云谣将这些情绪憋在心里,那样对她的病情也没有好处,于是唐诀主动求和,轻声道:“是朕的错,有人刺杀时你一定吓狠了吧?你是不是在怪朕没能好好保护你?”


    云谣看着云彩,轻轻摇头,唐诀垂眸却没看见,又道:“朕不该留在道山,应当亲自去接你的,这样也不至于害得秋夕……谣儿,朕知道你在怪朕,朕不想辩驳,错了便是错了,但你可以气朕,可以骂朕,哪怕你现在转身过来打朕朕也绝对不躲,只是……只是不要吓朕,也不要不理朕。”


    唐诀说这话时,扯着云谣身上披风的手微微发抖,他眼眶泛红,深吸一口气后才将自己心中的情绪压下,然后上前半步从后方将云谣抱在怀里,心口贴着云谣的后背,心跳声很清晰,因为无措而紊乱。


    唐诀道:“朕答应你,以后绝对不会再让你以身犯险了,朕会好好保护你,不会让你受半分惊吓,也不会让你有半分委屈,等回了皇宫,朕便封你为后,不会再有刺杀了。”


    云谣垂眸看向抱紧自己的手,轻声问了句:“我若为后,那现在的皇后怎么办?”


    “她犯下大错,自会让出后位。”唐诀说罢,云谣便扯着嘴角,眼中满是绝望:“你知道毒是她下的?”


    唐诀顿了顿,抿嘴没说话,云谣皱眉:“唐诀,你会对我坦诚吗?”


    “自然。”唐诀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已做好了将他知晓齐璎珞计划的一切说出来,他是打算利用齐璎珞给他下毒这件事儿,逼周丞生早一步露出狐狸尾巴,而且现如今计划已经奏效,否则北方坞城不会有人过来道山截杀,等他回到京都,周家完了,齐璎珞也当受到惩罚,朝中无奸邪,后位为云谣空出,便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唐诀还没开口,云谣便问了他另一件事:“周丞生是你的人吗?”


    唐诀浑身一震,突然从头凉到了脚,仿佛刹那间置身于冰窖之中,他抱着云谣的手有些僵硬,云谣又问了一句:“九年前逼宫事件中,是他将你从雁书楼的大火中救出吗?”


    唐诀张嘴,却发不出半节声音。


    云谣怎么会知道?他从未说过,她又如何知晓?


    他隐瞒得如此之深,甚至与尚艺、陆清都打过招呼,凡是关于周丞生与他过去的那份协议,谁都不许告知云谣,只要等他将周丞生彻底解决,与殷道旭一样打入死牢,这些过往秘密就会彻底埋葬,那周丞生是否曾是他的人就再也不重要了。


    可为什么她会知道?


    唐诀不自觉松开环抱云谣的双手往后退了一步,云谣慢慢转身,背对着一片橙红色的云海,脸上静得可怕:“是你让周丞生待在殷道旭的身边为细作,掌控着殷道旭这么多年来的动向,周丞生自始至终做过的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你否认吗?”


    唐诀抿嘴,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成拳,他道:“朕不否认。”


    “当初在锦园,你认出我,知晓我的秘密后非要将我留在身边,是否是为了利用我?”云谣问完,又轻声道:“唐诀,若此时你再不对我坦白,那你便错过唯一可以坦白的机会了。”


    唐诀猛地喘了口气道:“是,当初我是那样想,可后来……”


    后来便不是那样了,他是想要以感情利用云谣,可他自己也深陷其中,从他对云谣说出自己的第一个秘密开始,后面他对云谣的所有感情都不受控制,他是有欺骗在先,但他也有真心付出,他并非只有一味利用,那时因为无知,才会以为自己无情。


    “所以周丞生在食素节上一事,你也知情。”云谣甚至不是问,而是肯定,唐诀摇头:“朕不知情,不……朕知情。”顿了顿,他才道:“但那是后来才……”


    只是后来他知道了,所以他也厌恶周丞生,所以他才会如此设局。


    “所以一线天的刺杀,殷道旭的谋反,也全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而这其中我扮演着什么角色,是谁、要死几次、死在哪儿,你也都知道吧。”云谣怔怔地看向唐诀,就在唐诀紧闭着嘴不敢否认的那一瞬,她知晓他默认了。


    明明已经从周紫佩那里得知了一切,云谣却像是自虐一般非要在唐诀跟前一一求证,让她知道,她是彻头彻尾的傻瓜,非要狠狠伤了自己,才能认清现实,才能认清眼前这个人。


    云谣苦笑,那一瞬眼泪流下,唐诀看见云谣的眼泪心口如同插了一把刀,他想让云谣知道,虽有利用,虽有欺瞒,可他也有一颗肉长的心,他不是石头,他也会动情。


    只是他此时不知如何开口,不知如何解释。


    176 以后


    云谣没去擦泪,只是疲惫地开口:“唐诀, 你好狠的心啊。”


    一句话将唐诀击倒, 便如他这副肉身驱壳里的瓷人, 刹那间支离破碎, 迎风而来的泪顺着唐诀脸颊滑下, 他摇头, 上前抓住了云谣的双臂, 几乎崩溃道:“你不能这般想我, 谣儿, 我对你是真心,是真心的,是真……咳咳咳。”


    唐诀抓着云谣的手臂稍微松开了点儿, 他忍不住腹部的酸涩感,也忍不住胸腔的疼痛, 眼前一片模糊,他甚至有些看不清云谣衣服上的花纹了,唐诀弯腰几乎要蹲在地上咳嗽, 一只手捂不住嘴里的血, 鲜血顺着指缝流出。


    可他毫不在乎,只想将这咳嗽给咽下去,然后再与云谣解释。


    他是冷血,他是无情, 他是为了帝位将身边能利用的一切都当做对弈时掌心的棋子。他欺骗云谣是事实, 利用云谣也是事实, 但他从未想过会从云谣口中说出这一句‘狠心’,唐诀不愿、也不想、更不能对云谣狠心。


    此刻唐诀才真切地感觉到,他要抓不住云谣了,他手中的风筝线是真的断了,甚至连那还在视线中随风而去的风筝也要消失。


    唐诀抬手想要抓住云谣,可这一阵眩晕几乎叫他站不住,他碰不到云谣,两人分明离得这么近,咫尺距离,一步之遥,却如两座遥看的山峰,中间隔着江河川流,无法越过。


    云谣看着唐诀痛苦,她的心里也没有半分好受,只是她更信事实,不论唐诀此刻对她表现的有多不舍,云谣也不敢去信了。


    “你又何必,装成深情。”云谣看着风中瘦弱的唐诀,脑海里忽而想起他们俩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面画满了鬼面的墙旁,身姿挺拔的十七岁少年手中拿着一根墨笔拦在了她的跟前,那时的云谣哪怕在晏国死过几回也从未感觉过如此心累与苦痛,她曾透过那张鬼面具,看到了面具后少年漆黑纯澈的眼。


    那双眼,已不是现在的眼。


    那时的人,更不是眼前人。


    他们都变了,皇宫是个大染缸,权利、地位都能将人彻底转变成另外的样子,不知不觉,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云谣愣愣地看着唐诀,口中轻声道:“我看见你脸上的面具了,唐诀,你对我从未摘下过它。”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那面具一直都在。


    唐诀浑身颤着,心中恐慌,他似乎留不住眼前的人了,他也似乎没有任何理由能留住她了,他不愿放手,他不能放手,他不能让云谣离开,唐诀突然发现即便是挽留他也没有任何筹码,他甚至想要霸道地将云谣禁锢在自己身边。


    她知道了又如何,他欺骗了又如何?只要她能陪在自己身边,这一辈都不离开就够了,人生一世,短短数十年而已,要将一个人锁在身边不离开当很容易。


    可……唐诀舍不得,他舍不得只有一世,他还想来生来世也与云谣一起,从母妃死了之后,他就变了,他的名字从唐晗变成了唐诀的那一瞬开始,他都是孤独的,从未有人走入过他的世界,他的心里,唯有这一个人,唯有云谣一人。


    若两人能相互依偎,若他已经感受过情爱之暖,又如何退回那孤寂中去,即便退回去了,还能活吗?


    唐诀几乎是恳求地看向云谣,就差将自己的真心剖出,他的声音发颤道:“云谣,我爱你啊。”


    手中筹码,唯剩这一颗心了。


    他将心捧着,一寸一寸朝云谣挪去,手心向上,希望她能将她的手交到自己的手中,那么一切都不迟,一切都未变。


    “我爱你,我爱你,我是真心爱你的,云谣。”唐诀嘴角挂着鲜红,说出这话时却不知自己眼下落泪了。


    云谣看着他的眼泪,听着这一声声吐出的爱,不知其中几分真,几分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被一条蛇咬了许多口,身上的血印都未愈合,又如何能轻信这条蛇说,下次绝对不会再咬了?


    只是恨,她恨不起来,她当真……恨不了唐诀。


    说到底,是她自己看错了人,付错了心,既然如此,便将心收回,从今往后,再也不见的好。


    不恨,也不想原谅。


    “唐诀。”云谣开口,声音与山风一般轻,她道:“解药在你院中石桌上,那盒子里装的镯子便是解药,记住了,药粉、玉石,缺一不可,以后……以后切勿再让人伤心了。”


    她一回头,太阳刚好落山了,夕阳比日出好看在于,它美,却不刺眼,云海在悬崖下翻滚,随着风一层一层变化。云谣朝山崖下跳去的那一刻闭上眼,耳旁风呼呼直刮,她心里只想,若她还有命,还能活,千万千万不要再留在晏国了,这一片土地,都与唐诀有关,但凡与他有关,云谣想自己不论换几具身体,几次人生,都会陷在坎里,难以自拔。


    “不……不!!!不要——”


    唐诀几乎是跟着一起朝山崖往下跳,隐藏在观景亭后的两名黑衣暗卫冲出已然来不及抓住云谣,两人险些也错过唐诀,他们一人抓着唐诀的袖摆,一人抓住了他的领子,几乎是用尽浑身力气将人从山崖边上拽了上来,其中一名暗卫的胳膊顿时脱臼。


    两名暗卫都傻了,被救上来的唐诀朝山崖边手脚并用地爬去,又被两人按在地上。


    “陛下!”


    院中孟思直觉木盒不对,问了禁卫军才知道他们只带了这一样东西上山,故而又仔细研究了镯子,才发现解药就藏在镯子里,这便领着禁卫军一起来悬崖边上找唐诀,却没想到刚到悬崖边就瞧见两名暗卫将唐诀按在地上,他连忙跑过去。


    “陛下!解药到了!陛下!”


    孟思跪在唐诀身边,眼睛都不敢朝身侧悬崖下去看,再低头看向唐诀时,顿时发现年轻帝王的脸上满是泪水,他的双手死死地抠入了泥土,双眼中的无助与绝望叫人看得心惊。


    云谣转身跳下山崖的那一刻没有半分犹豫,唐诀看见了,她的眼中有决绝,她不想再留在自己身边了。


    “你若骗了我我就去死,死了之后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来找你了!”


    噩梦一般的话在他耳畔响起,唐诀痛苦地蜷缩着身体,一声嘶吼压在了双臂之中。


    她不会回来了,她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了。


    哪怕她还能活,她也不会再找他了。


    过往不论哪一次云谣死去,唐诀都笃定自己能再见到她,而每一次云谣以另一个身份活过来时,站在他面前时,双眼中的鲜活便似冰针,一下一下地扎着他的心脏,叫他喘不过气来。


    她变成小顺子时没躲,夜里不顾一切冲入了延宸殿。


    她变成吴绫时没躲,高高兴兴地入住了淳玉宫。


    她接下来还会变成别人的,可不论是谁,都不是他的人了,不是他的云谣,不是他的了……


    她转身前说,以后别再让人伤心了。


    唐诀张嘴,痛呼无声,即便紧闭双眼泪水也依旧阻挡不了,他的心好疼,好疼,疼到几乎像是要死去了一般。


    “不会有以后……再没有以后了,我……我再没有以后了……”


    所有的以后,都随着道山的落日,伴着云谣那双眼,死在了崖下。


    初次见面,是在御花园中的花林间,刚入宫的几名女子皆被封为了才人,她们手上拿着团扇,扇上绣了花儿,身穿粉裙的女子就站在花丛中跟着其他人一起扑蝶,唐诀看到了她的背影,立刻知晓她是夏镇安排入宫的女子,据说是南州知府徐家的姑娘,名徐莹,难得聪明机灵。


    即便心中不喜欢,却还是装作有趣的模样,她眼中没有欣喜,一把团扇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眉眼,弯眉桃花眼,眼下还有一粒红痣,很漂亮。


    很漂亮。


    若要赐死,当真有些可惜了。


    如果前往逸嫦宫赋竹居的那个晚上,他没有朝芍药花伸手,如果那一夜,他没想过要徐莹的命,如果那时他入了赋竹居,看见坐在床边等他的女人,看见那双眼,了解她的心,从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不愉快的交集重新开始的话。


    是否一切不会走到今日?


    若从云谣来到晏国,死了又活好几次,最终认识他的那一瞬开始,他便让这个女人安心度日,不将她卷入权利纷争之中,若他能早一些看清自己的心,在计划实行前便将一切和盘托出,不让她以身赴死。


    是否他们之间还有可能?


    唐诀伸手抓着自己的心口,回顾从见到云谣开始一直到方才她转身跳入悬崖之时,每想一分,心中便痛一分,每一次疼痛,都像是要将他的心脏给捏碎。


    生在帝王家,从小便见惯了尔虞我诈,母妃曾说过,哪怕是身边再亲近的人,都不可尽信,他问过母妃,难道这世上就没有真心了吗?若一生只信自己一人,那活着还有意义吗?


    母妃说真心有,但皇室没有。


    唐诀此刻终于知晓,皇室为何没有真心了,他的真心,早就被自己的谎言与隐瞒包裹,即便满心的真情,外头也浇上漆黑粘稠的丑陋。


    他抬头看向山风刮过的崖边,野草飘摇,就像那里从来没站过一个人,而他的真心就落在草间,唯有他自己可见,鲜血淋漓,还在跳动。


    他给了,可他给错了时间,所以他想给的那个人,不愿要了。


    山风灌入唐诀的口鼻,一口气岔在胸腔,他连咳嗽都咳嗽不出,鲜血顺着口鼻朝外涌出,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红霞落去,太阳早就看不见了,天越来越黑,而他越来越冷。


    唐诀最后的力气终于用尽,彻底趴在山崖边上晕了过去。


    孟思见状大惊,他满脸都是鲜血,泪水与血混在了一起,朝鼻息探去气息几乎察觉不到,再探脉搏也很微弱。


    “不好,陛下伤心过度,促使毒性早发,气竭形枯,再不服解药便糟了,快将陛下带回去!”


    两名暗卫见禁卫军过来便隐入周围不再现身,孟思与禁卫军合力将唐诀带回了住处,现下唐诀的情况他不敢乱用药,最好还是直接用解药给他服下,只是解药做成了镯子形状,里头药粉好取,但药引却难找。


    几个大夫围在一团看着镯子有些无措,倒是唐诀身边一直跟着的暗卫接好了脱臼的胳膊后没现身,只出声音道了句:“药与玉石都不可少。”


    这才点醒了孟思,孟思让人将玉石杂碎,小心翼翼地融入药粉之中,再用温水冲泡,喂进了唐诀的嘴里这才出去。


    一通忙完之后,孟思才发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早间禁卫军与陛下将云妃带来了,结果陛下跟着云妃去看日落后云妃便不见踪影,现已天黑,却不见云妃,孟思心中有些不安。


    后来的几日,孟思才知道,那日唐诀趴在山崖旁几乎送命,是因为亲眼看见云谣从崖边跳下,若非有随身护着的暗卫,他恐怕也要跟随云谣落入崖下,晏国便没主了。


    至于云谣为何跳崖,孟思不知。


    他只知即便是服了解药,后来几日,唐诀也没醒过。


    177 云云


    晏国的小皇帝原来不是病重,而是中毒一事一夜间在朝中传开了。


    众人之所以知晓这个消息, 还是因为工部尚书家出了一件事儿, 工部尚书吴仲良的小女儿吴绫入宫不久就被封为了云妃, 独占一宫, 且深受皇帝宠爱, 这件事儿朝野上下众人皆知, 因为吴绫受宠, 吴仲良对待晏国之心也越来越诚, 早年在殷道旭跟前那蝇营狗苟的事儿他也都抛之脑后。


    却没想到在唐诀病重去道山求药后不久, 他的夫人大寿之际,宫中却传来了一个消息,吴绫没了。


    吴绫从小就被吴仲良与其夫人捧在手心呵护着长大, 从没让她受过半分委屈,眼看着吴家就要与齐国公府睥睨了, 却没想到一道雷劈中了吴家。


    宫中人传,吴绫是在给陛下送药的过程中被人杀的。


    至于她是去送什么药,众说纷纭, 最后还是尚书令周丞生叹了口气, 告知众人,陛下早先就中毒了,在宫中无法抑制,京都又寒, 对他身体里的毒不利, 所以才去了道山泡温泉续命, 而吴绫离宫送药,送的便是给陛下救命的解药。


    解药从何而来,众人不知,陛下为何中毒,众人也不知。


    吴仲良得知爱女身死心中大憾,已经病倒家中几日没来上朝了,朝中之事自唐诀离开京都之后,一直由六部尚书与尚书令周丞生代为处理,周丞生说出陛下中毒一事,众人都大为惊讶,大理寺卿陆清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快马加鞭去了道山。


    “那此时陛下如何?云妃送药,入了道山境内被截杀,解药可还在?”礼部尚书问。


    刑部尚书田绰默不作声,吏部尚书齐仲看向兵部尚书齐瞻,户部尚书徐杰还在安抚朝中其余官员,齐瞻皱眉道:“既然云妃被截杀,事后几日道山上才得的消息,解药自然也没了。”


    “现下咱们该如何是好?是将陛下从道山上接回,还是动身前去道山看望陛下?”


    “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其他的解毒之法了吗?”


    “陛下年纪尚轻,膝下无子,这若真的出了大事儿,晏国怎么办?!北方姬国还在与我国交战,这个时候生事,莫非真的是天要亡我晏国?!”


    朝中官员慌乱成一团,有一些年迈的已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周丞生让人送这些官员回去,只留下了六部尚书与几个朝中曾与自己交好的文臣下来,这便道:“各位大人与本官往延宸殿走一遭吧,尚公公尚在宫中,陛下当留了一些话给他,现下朝中慌成一团,我们可不能再乱了。”


    六部中唯有工部尚书因为爱女之死没有到场,其余五名尚书还有三名文官一同跟着周丞生往延宸殿走。


    齐仲朝齐瞻走进,小声地凑在他耳边开口喊了句‘哥’,齐仲早就想与齐瞻和睦相处,他们齐家老一辈闹别扭,没道理在他们这一辈再生疏下去,且齐瞻如今手握兵权,比起过去的殷道旭的权利并不弱上几分,讨好总归是没错的。


    齐瞻嫌弃地朝齐仲瞥了一眼,齐仲问:“若有事,我们在议政殿叫尚公公来便好,何必去延宸殿?这些日子陛下不在,周丞生私下做了许多决定,前些日子他还擅自调任一名官员,从未与我吏部打过招呼,如此专横独断,是否是有野心啊?”


    开头的那句哥,齐瞻不愿听,不过他后面说的这些话倒是齐瞻心中所想。


    他不是没看出来周丞生的用心,自从周丞生当了尚书令,手中权力多了之后,的确喜欢干涉六部之事了,尤其是在近日,就连陛下中毒一事他都能瞒着不说,这人心中所打的算盘就要昭然若揭了。


    于是齐瞻拍了拍齐仲的肩膀给了对方一个眼神,让他谨慎说话,千万别被人听了进去,齐仲连连点头,不再开口。


    几人到了延宸殿,周丞生走在最前头,一只白猫若无其事地走到了路中间拦在周丞生跟前,抬起前足舔了舔毛,周丞生见了白猫微微皱眉,伸腿要踢,口中道了句:“去!”


    结果那白猫见周丞生要踢自己,连忙跳到了一边弓起后背做出攻击姿势,对着周丞生呲着牙,嘴里发出呜呜之声。


    小喜子瞧见了连忙跑过来,走到白猫跟前要安抚却不敢伸手,哎哟道了句:“周大人,对不住,是奴才没看住它,云云,快,走,带你吃鱼去!”


    结果白猫不依不饶,一双碧蓝的眼盯着周丞生,依旧呲牙。


    周丞生微微眯起双眼瞥了那猫一眼问:“这猫是哪儿来的?”


    田绰见过这猫,也知晓这猫的来历,便道:“此猫于去年年底时,陛下去兵部大营阅兵半路碰见的,当时猫小可怜,陛下便带回延宸殿养着了,平日里也不见它,原来已经长这么大了。”


    “半路捡来的野猫入了皇宫这么长时间居然都没学会规矩,见人便咬,若日后伤了陛下还得了?”周丞生哼了一声。


    “云云平日很乖巧,只好睡觉吃鱼,也未曾伤过人,冲撞了周大人,奴才替他给您赔不是,周大人切莫放在心上,奴才这就将他带下去。”小喜子会察言观色得很,如今陛下不在京都,唯有周丞生一人坐大,周丞生在朝中的势力并不比当年殷道旭要少多少,就连尚公公见到他都得客气,他不过一个殿前太监,自然不敢怠慢。


    “这样也不行,陛下身体不适还在道山修养,日后总会回来,这些猫啊狗啊多不干净,还是早早处理的好。”周丞生说罢,小喜子愣了愣,抬眸看向他:“周……周大人打算,如何处理啊?”


    “一只畜生而已,如何处理才能干净,喜公公不必本官多说了吧?”周丞生说完,对着白猫嗤笑一声,昂首阔步朝延宸殿走去。


    小喜子跪在地上摸着白猫的脑袋,周丞生走后,白猫安静了许多,又蹲在原地舔毛,甚至歪着头天真地朝小喜子看了一眼。


    田绰微微皱眉,给了齐瞻一个眼神,齐瞻点头,几人默不作声,只跟周丞生去商量应对之策。


    几名官员入了延宸殿,尚公公也跟了进去,此番在延宸殿内的大臣一直待了几个时辰才出来,周丞生与几名文臣先离开,架势大得很,吏部尚书齐仲摇头叹了口气,看着周丞生离去的背影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晏国完了,完了。”礼部尚书严大人一挥袖子,垂着头便朝外走。


    “看起来斯文,平日里说着忠孝仁义的人,张起口来,也是能吞人的。”徐杰说完,与齐仲一起离开了延宸殿。


    殿内只剩下齐瞻、田绰与尚公公三人,三人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田绰道:“果然,周丞生的野心被殷道旭养大了,他从来都不想促就殷道旭,他想促就的,是自己心中的江山,不愿当帝王的是他,但想当操控帝王那只手的人,也是他。”


    “陛下当真中毒了?”齐瞻朝尚公公看过去,问。


    尚公公顿了顿,点头道:“是。”


    “云妃也当真在护药途中被刺杀身亡了?”齐瞻皱眉又问。


    尚公公抿嘴,两日前,道山上传来了消息,是孟思书写的,说云妃其实带着解药到过道山,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原因跳崖身亡了,陛下也因此一病不起,虽然服了解药,却迟迟未醒,虽体弱,但已无生命危险,叫他们放心。


    尚公公与陆清都知道云谣是死不掉的,此时死,来日必然还会活,等她再活过来,肯定还会回到陛下身边。两人一番猜忌与商谈,只以为是云谣故意以此促成唐诀设下的局,好让那些图谋不轨的人都以为唐诀无药可救,他们必然能赢。


    于是,陆清昨日连忙赶去道山将朝中局面告知唐诀,而他留在京都,看守着这一切。


    齐瞻知晓唐诀的计划,但只知其中一部分,尚公公道:“齐大人放心,陛下虽中毒,云妃虽身死,但计划不变,陛下也不会有碍,齐大人整好兵队,便等着将周丞生等人拿下了。”


    齐瞻顿了顿,又问:“尚公公可否告知,陛下为何中毒?”


    尚公公没打算隐瞒,微微挑眉道:“这便要问齐大人的女儿,晏国的皇后娘娘了。”


    齐瞻与田绰从延宸殿离开后便直接分开了,田绰离开皇宫,齐瞻又去了一趟清颐宫。


    齐瞻到了清颐宫里便看见脸色惨白的皇后,睦月还在一旁给她喂药,只是不论喂什么药进去,皇后都吃不下,甚至当着齐瞻的面将药呕了出来。


    她哭也哭不出了,眼泪早在得知云谣死在前往道山途中便流尽了。


    齐璎珞曾想过要唐诀死的,她计划了这一切,也猜到会有鱼死网破的结局,她一面不信云妃对唐诀的喜欢,一面又希望她能那般爱着唐诀,云谣离宫送药后淳玉宫里便说云妃身体不适,她就猜到她不在宫中了。


    可是千算万算,却算不到会有截杀一事。


    得知唐诀真的无药可救后,齐璎珞才感觉到自己心中的疼痛,她远没有她自己以为的那般心狠,爱而不得的痛苦也没有因此减少半分。


    齐瞻见她几乎生不如死的模样,连一句怒气冲冲而来欲责骂的‘愚蠢’也说不出口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齐瞻只道:“你可知你如此做会毁了晏国?甚至毁了齐家?!”


    齐璎珞抓着心口的衣服,闭上眼睛不敢去想,甚至不敢去听,齐瞻拂袖离去:“早知今日,当初即便是你愿,我也不该送你入宫。”


    因为这一句话,齐璎珞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她跪在地上不论睦月怎么拉都无法起身,哭得撕心裂肺。早知今日,她宁可从未在五年前见过唐诀,从未在太后的寿辰宴会上对他一见倾心,从未……从未捧上那杯茶,见他亲口喝下去。


    延宸殿的人散尽了之后,尚公公才出来到院子里站着,他看向以前云谣住过的住所前一排梅花树,好似比去年要更茁壮了点儿,梅树穿插在梧桐树中,这个季节梧桐叶都已经落光了,要不了多久,落雪时分,红梅也能开了。


    视线收回,尚公公瞧见小喜子抱着白猫坐在花坛边上发呆。


    尚公公走过去,那白猫见他靠近便将耳朵背上,有些攻击性。


    尚公公道:“咱家好歹喂过你两条鱼,你就不能对咱家态度好点儿?这小喜子可没给过你什么好吃的,你怎么和他亲呢?”


    白猫用头蹭了蹭小喜子的袖子,小喜子怔了怔,抬头朝尚公公看去,眼中无助:“师父。”


    “怎么了?”尚公公收敛玩笑。


    小喜子道:“周大人要……处死云云,来时说了一次,去时又说,下回入宫再有白猫,他便亲自动手了。”


    尚公公眉心微皱,抿了抿嘴道:“现在晏国,还有哪个能拂了他的意,他既如此说,你便如此做吧。”


    小喜子眼眶一红,低头看向还在他怀中撒娇的白猫,心里酸得厉害。


    178 新君


    尚书令周丞生因得知唐诀中毒真相,道他命不久矣, 而此时晏国正在与姬国交战, 晏国不可无君, 唐诀称病去道山已快足月, 朝中大事一直搁浅, 为了大局着想, 周丞生打算另立新君。


    旧帝未死, 另立新君, 礼部尚书严大人听到这个消息时异常痛心, 直指周丞生是心术不正,意图谋反,恐怕是以前与殷道旭待在一起久了, 居然打算颠覆唐氏江山。


    周丞生道:“难道严大人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北方坞城正在交战,民不聊生, 这场仗打了好几个月,双方皆有损伤,陛下去道山之后未管朝政之事所以不知, 难道严大人还不知此时的晏国出于何种境地?若陛下真的在道山上……晏国无主无帝, 此话传入北方将领耳中,将领当如何想?传入姬国耳中,姬国当如何做?”


    “即便如此,也可我等去道山找到陛下, 了解陛下的情况再做打算, 即便是要另立新君, 那也得等陛下发话,拟好诏书,找好传位之人,公于天下,哪能如周大人这般草率,远在道山的陛下不管,便要在这京都另立一个新君来!”严大人当真是气狠了,说完这话便扶着一旁田绰直喘气。


    “田大人以为呢?”周丞生不理会礼部尚书,直接看向了田绰。


    田绰顿了顿,道:“我也觉得此事不妥,还是按照严大人的说法来比较妥当,即便是要另立新君,也得等陛下发话才可。”


    “便是如此!陛下尚未驾崩,你却想着撺掇他的帝位……”礼部尚书话还未说完,周丞生便皱眉道:“严大人说话可得小心着点儿!现下晏国是何种状况你们难道不知?!坞城已经连发了三封加急军情,户部粮草迟迟未出,兵部援军调动极慢,北方将士正在奋勇杀敌,如此关键时刻,你们非但帮不上一丝忙,甚至还想拖延,拖到最后究竟对谁有好处?!”


    “难道不是对你周大人有好处?!”礼部尚书吹胡子瞪眼。


    周丞生道:“晏国是唐家的天下,今日是,明日是,日后也是!我周丞生绝无抢唐家天下之意!今日所谈,便是我心中所想,陛下无子,又已中毒多日,云妃送去的解药半路被截,道山上多日未传来消息,陛下是生是死你我皆不知晓!你只瞧着你的礼仪,你可听到京都百姓是如何说的?如今百姓慌张,朝臣又不团结,待到消息传入北方坞城,仗还打不打?国还要不要?!”


    “周大人预备如何做?”田绰面色冷淡地问。


    周丞生道:“如今皇室中唐姓的少之又少,唯有二人可当选新帝。”


    “哪二人?”徐杰也问。


    周丞生道:“一为九年前被贬为庶民的连康王之子唐谧,虽为庶民出生,却与陛下血缘最近。”


    “唐谧之父连康王参与过当年的逼宫谋反之案,被贬为庶民不过是先帝心存同胞情谊才给的恩赐,逆贼之子,当不了晏国的帝王。”齐瞻开口。


    周丞生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便还有一人,镇北将军晋王之子唐淮安,晋王与先帝虽非一母同胞的兄弟,却也是先帝的亲弟弟,为贤妃所出,也是高贵,其子唐淮安今年二十有三,正在北方与晋王共守晏国疆土,他若为帝,当无人能反对了吧?”


    齐瞻静了下来,一时间朝中居然无一人说话,晋王的确一生都在报效晏国,晋王之母为贤妃,先帝之母为皇后,当年皇后与贤妃姐妹情深,贤妃死后,晋王还被皇后养在了膝下三年,先帝得到皇位之后,并未亏待晋王。


    只是后来三皇子与五皇子逼宫谋反,先帝的胞弟连康王参与其中,使得先帝疑心加重,当时姬国趁机攻打晏国,晋王主动领兵前去镇北,后来战事停了,先帝的身体也扛不住了,而当时晋王的孩子唐淮安已经十六岁,先帝为了保住唐诀的帝位,让晋王一生守在北方,不得回京。


    这么些年,晋王当真安分守己,北方有他守着也从未出过乱象,唐诀登基之时他便没回来,只派人写了封信放在了延宸殿中,信中内容无人知晓,只知晋王虽有率兵统将的能力,却无一手遮天的野心。


    若说当时晋王从北方归来,殷道旭恐怕也无法在朝中坐大。


    先帝只想着提防本家姓唐的,却没想过异姓者也多是野心之辈。


    早朝散去,礼部尚书便病了,与吏部尚书一同躺在家中告假,如此荒唐的朝局,来与不来皆罢。


    田绰、徐杰与齐瞻三人从议政殿出来时,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看来一切皆在陛下的掌握之中。


    周丞生的确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即便是文官,却能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今日朝中所有向着周丞生的人,田绰都一一记下了,他身为刑部尚书,哪儿能看到这些随时有倾覆晏国之图的人留在朝中继续祸害?


    “唐淮安的名声虽没传到京都来,可只要稍微靠近北方一点儿的百姓皆知,唐淮安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其母溺子如命,家中又让他姬妾成群,晋王倒算是英雄,却也被唐淮安气得不轻,身边跟着他行军打仗的一直都是多年前收养的义子唐悦,没想到唐悦挣得的名声,如今都被周丞生按在了唐淮安的头上了。”齐瞻摇头:“若要唐淮安为晏国帝王,晏国今日在,明日也不在了。”


    “周丞生率先找上了唐淮安,无非是想要利用唐淮安的贪婪促就自己的野心,从陛下对付殷道旭的手段他便看得出陛下早不是当年的陛下,而他跟着殷道旭日日饮血度日,如今没了生肉便牙痒,怎么可能安分得下来?”徐杰哼了一声:“当初他骗殷道旭谋反,选的是唐谧,因他知晓唐谧无用,而今他自己选的是唐淮安,不过是看上了晋王的兵力与在北方的势力。”


    “他是朝中文臣,晋王又被先帝下了命令,此生不得回京,将唐淮安带入京都为帝,他掌控朝局,而唐淮安的亲父为镇北的将军,他又等于握了一半兵权,如此,他却是比过去的殷道旭更厉害些了。”田绰挑眉:“这心思,也就只有陛下想得到,若是放给我来,我是没这个胆量搏一搏的。”


    一旦搏不好,整个儿晏国就没了。


    “朝有猛虎必要趁其獠牙未尖时除之,养虎终为患,陛下这么做倒是很有胆识。”齐瞻说罢,率先离开了。


    田绰拉着徐杰没让他走,又道:“徐大人,若无事去我刑部走走吧,咱们下下棋喝喝酒,唉,近日事多,头疼得紧,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啊。”


    “我一个好好官员去刑部作甚?不去!”徐杰直接拒绝,田绰还不依不饶地跟在后头游说。


    最终田绰没拉到徐杰,只能将齐瞻拉到了自己的刑部,两人坐在棋亭里头喝茶,面前摆着棋盘,两人倒是旗鼓相当。


    陆清到达道山上时,才从孟思的口中得知唐诀自云谣跳崖身亡的那日起算,足足睡了五日,昨日才醒。


    陆清一路风尘仆仆赶来,听见孟思这么说便问:“陛下身上的毒可解了?”


    孟思点头:“毒是解了,人却有些……唉,他这五日昏睡没吃没喝本就已经无法负荷,昨日醒后到现在一直坐在悬崖边上,几十个禁卫军连班守着,生怕陛下再想不开跳下去。”


    “悬崖?跳下去?!怎么回事?”陆清皱眉,一听心口狂跳,脚下转了方向直接朝道山的悬崖边上走,孟思跟在他身边一路解说。


    其实他也不知道那日云妃究竟为何会跳崖,只知道云妃跳崖对陛下的打击很大,当时若非暗卫出手快,恐怕晏国真的在陛下那一念之间易主了,即便陛下被救了回来,却像是没了魂魄一般,已经守在悬崖边上一日一夜,再这么下去,即便没被毒死,也得被自己给耗死。


    孟思说完来龙去脉,陆清也到了悬崖边上了。


    十一月初的悬崖风非常冷,即便是南方气候也要降下来了,山间的风有些刺骨,崖边有个避风亭,不过唐诀没有坐在亭子里,而是坐在亭子边上的一块枯草地上,他身上披着披风,领间兽毛随风摆动,一头乌发垂在腰侧,一双眼空洞地看向落日云海,不知在想什么。


    禁卫军谁也不敢松懈,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唐诀。


    陆清朝唐诀走过去,一月未见,唐诀瘦了许多,整个人都快脱相了,颧骨凸出,两颊凹陷,肩膀颓废地垂着,半睁着眼眸仿佛不怕风刮,眼眶泛着红血丝,一头长发早就被风吹得凌乱了。


    陆清心中慌乱,他从未见过唐诀如此,即便从唐诀登基以后他便时不时出现在宫中,陆清看过小皇帝脆弱的一面,也看过他惧怕的一面,在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时,陆清见过他彻夜难眠的不安与惶恐,却未见过他心死。


    这双眼毫无生机,仿佛只有驱壳留在山上,灵魂早就不知随风吹向了何处。


    陆清轻声叫了句:“陛下。”


    唐诀轻轻眨了眨眼,声音沙哑:“你来了。”


    陆清点头:“臣来了,臣……来迟了。”


    唐绝没说话,一双手已经冻得发紫,陆清赶紧将他身上的披风拢了拢道:“陛下乃一国之君,千万保重身体,身体里的毒刚清了,不可再吹风受冻,如今京都局面紧张,计划已到关键时刻,若此时陛下倒下,那一切都完了。”


    唐诀微微抬眉,双眼落在山下云里道:“朕没跳下去,便是知晓自己是皇帝的。”


    最痛苦的那一瞬熬过去之后,他的理智便回来了,可恨的清醒,可恶的责任,他若不是晏国的帝王,死便死吧,可偏偏他是,他此番出宫便是另有筹谋,他留在道山便是催促计划,他做得一切,不惜牺牲了云谣的几次性命,甚至失去了云谣,为的不就是晏国的江山,自己的王位吗。


    这五日的沉眠中,唐诀不知几回跳入过山崖了,每一次睡梦中看见云谣那张诀别的脸时,他的心脏便多挖出来一次,痛彻心扉之后,终于痛醒了,醒了也就醒了。


    山崖还在这处,野草也在这处,云谣不在,他还在。


    他能做什么?


    跳下去陪她吗?


    以这条脏兮兮的命去换她的原谅?换自己心安?


    什么都换不回,还会将晏国弄得一团乱。


    唐诀清醒地知道自己不能跳下山崖,他不能死,他不是凡人,他的命甚至都不单单属于他自己,云谣说他将她作为棋子利用,可到头来,他自己何尝不是自己手中的棋子?


    可唐诀也离不开,他此时坐着的这块地,是云谣跳下去之前站过的方寸之地,这些野草上似乎都留有她的温度,实则什么也没有,但唐诀总觉得有,他死不掉,此时也生不如死了,这一日一夜的寒风,便当是他在道山陪云谣最后的时间。


    唐诀低头,将身边的一根野草拔起,连带着泥土揣进了袖中。


    陆清看着他的举动,心中微动,唐诀慢慢起身,身体虚弱地摇晃了一下,陆清差点儿以为他就要倒下去,栽入崖下,但他自己站稳了。


    唐诀道:“既然你来了,那朕便该走了。”


    该回去,面对那些他不想面对,却必须面对的一切,那是他,摆脱不了的帝王责任。


    179 计划


    唐诀如今唯一在世的王叔便是晋王,而晋王因为先帝下召此生不得回京, 所以一生都在晏国北方坞城镇守, 唐诀登基的那一年, 晋王写了一封信给他。


    先帝因自己胞弟连同两个儿子逼宫造反一事疑心加重, 故而疏远了晋王, 但晋王却从来没忘记过当年皇后的恩情。


    晋王为贤妃之子, 六岁时母妃难产过世, 晋王便跟在了皇后的身边, 与先帝玩耍, 在皇后膝下三年,皇后教会了晋王许多,皇后也从未告诉晋王未来皇位属于谁, 他不能抢,不能夺。


    晋王年幼时经常被几个兄弟欺负, 还是先帝以自己是皇后嫡子的身份压制其余几个兄弟,帮过晋王许多回,或许那些儿时的打闹在先帝眼里看起来不值一提, 却给了年幼丧母的晋王很多安慰。


    所以当唐诀是个幼年丧母的孩子, 十二岁被迫登基时,晋王便说过,有朝一日若唐诀有需要,他人可以留在坞城不踏出一步, 但他的兵队可给唐诀随时使用, 愿这一生能死的光荣, 不是战场杀敌,便是坞城守国。


    唐诀感激晋王,他也记得幼年时晋王曾参加过中秋家宴,当时他大皇兄、三皇兄与五皇兄都在,他是最小的那个,唐淮安欺负他,几位皇兄不管,晋王却站出来数落自己儿子,先帝曾笑着说不过是小孩儿打闹,晋王却依旧坚持要唐淮安道歉。


    唐诀对晋王的记忆多半是好感多的,所以他不担心晋王谋反,唯一担心的,便是晋王的儿子唐淮安。


    计划不过是他三两日便想出来的,当知晓自己中毒之后,唐诀便明白这毒是皇后所下了,他知道皇后与太后有仇,对他下毒恐怕也是皇后笼络太后计划中的一部分,于是唐诀将计就计,假装自己并不知道中毒一事,而称为北方战事使他头疼,忽而染上了重病。


    他原定便是要离宫多日,不论是去哪儿,总之得将京都全都交给周丞生,才会激发对方掌握权力的野心。


    周丞生自从当上尚书令之后,多次连唐诀的话都不放在眼里,甚至越俎代庖,插手过许多六部之中的事,甚至未经过六部尚书同意。


    周丞生看着唐诀长大,眼见唐诀是如何从一条胆怯的犬长成满嘴利齿的狼,他若想掌权,便不会让唐诀在这个皇位上坐太久,唐诀感恩周丞生曾不顾一切将他背出火场,只要这个人不曾有过与殷道旭一样的野心,只要他不曾越入雷池,唐诀便能让他做朝中文臣第一人,安然到老,甚至到死。


    只是周丞生不止一次触及到了唐诀的底线,唐诀不想被他控制,他自然也不想终有一日落得与殷道旭一样的下场。


    所以唐诀给他机会,给他一个‘光明正大’谋反的机会。


    恰好那个时候孟思说他中的毒留在京都对身体不利,而道山又足够远,给足了周丞生安心,所以唐诀将计就计,便离开了京都。


    周丞生要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自然得找一个傀儡皇帝,唐谧的父亲参与过谋反,且此时唐谧不过是庶民,身后并无权利,虽好掌控,但并不能给他带来利益,如此一想,便只有镇北将军晋王膝下一个纨绔公子能胜任帝位了。


    唐淮安从小便是个被家里人宠坏了的孩子,皇子也敢动手打,唐诀知晓他的德行,更特地派人去北方查探过他的名声,事实上唐淮安甚至比唐诀所想的还要差。


    不过架不住唐淮安是晋王之子,北方坞城的将领士兵全都听晋王号召,晋王不得回京,但他的儿子可以,周丞生若要另立新帝必定会选择唐淮安。


    一来唐淮安没头脑,好掌控,二来有了晋王的支持,周丞生在朝中便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这一生若能熬道头,便过足了权臣的瘾。


    唐诀料想到他会这么做,他可以给晋王写封信,让晋王千万盯紧了唐淮安,别让唐淮安与周丞生沆瀣一气,但他没这么做,在离京前夕,唐诀给晋王的养子唐悦写了一封信,并且吩咐信使必须亲自交代唐悦手中,此事还不能被晋王知晓。


    晋王此生只有一个儿子,唐淮安二十三岁,家里妻妾成群,孩子都有五个了,当父亲的人从来都不知稳重,还经常流连烟花柳巷之地,据说每回被晋王捉到都给打得半死,却总不长进。


    在晋王身边,却是他的养子唐悦更得他心,唐悦自晋王留在坞城之后便一直跟在晋王身边练兵,倒算是个有能耐的人,只可惜他虽也姓唐,却永远当不了世子,虽是唐家人,但继承不了唐家的一分一毫。


    晋王教出来的男儿自然正直,但不代表没有上进心,若唐淮安是个好的,他想踩着唐淮安上位此为野心,但唐淮安明显是个傻子,他不想着自己,光是想着晋王府的未来,也得努力。


    所以唐诀将自己的计划多半写入了信中,告诉唐悦,唐淮安恐有某逆之心,一旦京都传来消息,便将唐淮安拿下。唐诀允诺他,可以让他堂堂正正地做唐家人,甚至能封他个小将军,晋王死后的一切皆归他所有。


    果然,唐诀离京后没多久,病重将亡的消息告知了周丞生之后,周丞生并未急着给他寻医,反而是找上了北方的唐淮安。


    唐诀大约猜到了唐淮安为了皇位会派人来道山动手,却没想到刺杀他的人会被云谣遇见。


    他更没想到,会是云谣将药从京都送出。


    唐诀只赌,赌皇后不会让他死,赌皇后会在他身体里的毒最终毒发之前便将解药带来,他也给了自己时间,若到了最后几日京都还没人将解药带来道山,他便离开道山直接领兵,以武力将周丞生拿下,再逼皇后交出解药。


    只是算计终有一失,意外却降临了。


    当云谣带着解药离宫后一切便脱轨了,唐诀设计套牢周丞生的局没破,可他与云谣之间的关系却被暮州的那一场雨打得支离破碎。


    唐诀什么也没收拾,从陆清来了之后也没休息,连夜便朝京都的方向赶过去了。


    陆清说,周丞生已经中计,先前虽然与唐淮安取得联系,但却没有在文武群臣面前展露自己的野心,正因为云谣的死反倒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便放心大胆地号召群臣立唐淮安为新帝。


    周丞生不是傻子,自然去问了唐淮安,那次在道山上动手的一行人究竟有没有杀死一个女人,当时为云谣赴死的是秋夕,秋夕甚至穿着云谣的衣服,一身华丽衣裙被乱剑刺死在林中。


    唐淮安告诉周丞生的确杀死了个衣着华丽的女人,而且当时禁卫军拼命护着对方,应当就是云妃没错,后来他们杀死了云妃之后又回到了路边,马车里的东西全都被他们放把火烧了,一点儿不剩,如若云妃真的是给小皇帝送解药的,小皇帝当必死无疑了。


    得了这个肯定,周丞生才敢在在朝中说出立唐淮安为新帝的决定。


    周丞生下了这个决定后,即便朝中还有其他臣子反对,但架不住支持他的人也有不少,他又是尚书令,唐诀先前在京都时朝中许多事情都是他说了算,这明明白白的谋反之行,居然被他假装的一颗忠心爱国之心给装饰了起来。


    众人皆知他是大逆不道,可在朝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兵部尚书齐瞻却没有实质性的反抗,工部尚书还沉浸在爱女惨死的悲伤中,礼部尚书一把老骨头在第一次与周丞生当朝反目之后便倒下难起了,其余的四部安安静静不做声,静看朝堂颠覆。


    周丞生私自拟书召北方坞城晋王之子周淮安入京,书信到达坞城之后先是落在了晋王的手中,晋王看见信中内容才知晓京都发生了大事,难怪这么长时间朝廷都未派援兵过来,坞城易守难攻,凭着他与唐悦的本事倒是可以再守一守,只是未免太涨敌军气焰。


    就在这种关键时刻,京都却传唐诀中毒即将命不久矣,唐诀无子,诏书让他的儿子唐淮安入京为帝。


    收到诏书的当天唐淮安便高高兴兴地打算收拾行装带领坞城的一部分兵马朝京都过去了。


    道山附近的人是他派去守着的,本以为小皇帝不过是病重,等对方打算回京时再半路截杀,免得自己错失了皇位,却没想到杀了对方的妃子,反而促成了自己的好事儿。


    他与周丞生早就暗通曲款,京都一切都在周丞生的掌握之中,他此番过去只需要穿上玄衣龙袍,坐在皇位上好好享受,至于朝中的那些麻烦,都可以交给周丞生打理。


    唐淮安收拾行装,府中最受宠的那个美妾听到这个消息,还趴在唐淮安的怀中娇滴滴地问:“夫君当了皇帝,那妾身能否当皇后呀?”


    “你的野心不小啊,还想当皇后!”唐淮安伸手勾了美妾的下巴,噘着嘴正要亲过去,结果被晋王一脚踹开了房门,刚从城墙上撤下的晋王手上握着长剑问他:“有野心的是你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爹,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你了,京都那边已经是尚书令周丞生的天下,唐诀……啧,他恐怕命不久矣,反正我也姓唐,与他是一个皇爷爷,过去帮他接下晏国这也没什么吧?”唐淮安咂了咂嘴。


    晋王怒道:“你究竟何时与那周丞生取得联系?!京都既然发生大事,为何从不与我说?就你这纨绔样子,还想当皇帝?!”


    唐淮安听了不高兴,将怀中美妾推开,哼了一声道:“今个儿不管你同不同意,京都的诏书已经下来了,群臣还指望我去扛起唐诀留下的摊子,今日我在坞城还是你的儿子,来日我到了京都当了皇帝,您还是我的臣子呢!”


    晋王大呼:“逆子!”


    唐淮安吊儿郎当地抬起下巴道:“爹,你怎么这么古板?我若当了皇帝对你难道不好?”


    “我若为了自己,自可由你胡闹,可我为了晏国,也不能让你当上皇帝!不行,我得去一趟京都!”晋王说罢,转身便要走,却没想到唐悦站在门外,他脸上还带着伤,恐怕是刚从一场苦战中结束归来。


    现下天色已暗,唐悦站在晚风中冷冷地看着唐淮安,他道:“义父莫急,先帝有令您不得回京,即便回京,也得等陛下召回,贸然领兵回京,恐怕会被朝臣以此为话柄,栽赃谋反。”


    晋王脚下顿了顿,道:“那便将这逆子锁在家中,我看谁敢放他走!”


    唐淮安气得直跳:“你还是不是我爹?!你儿子要当皇帝,你还不高兴了!你怕是打仗打傻了吧?!我告诉你,你拦不住我,今日我便是晏国的帝王,谁也别想拦着我去京都!”


    唐悦眯起双眼问:“安哥当真要当这个皇帝?”


    “自然!”


    “你就不怕别人说你是谋朝篡位?”


    “有周大人在,谁也不敢说我。”


    唐悦点头:“既然这样,那安哥就别怪做弟弟的了。”


    唐淮安听不懂唐悦这句话的意思,晋王却朝唐悦看过去,当天晋王便吩咐府中人将唐淮安锁在家里,不管他说什么疯言疯语也不许把他放出来,当晚,晋王又将唐悦叫入了自己的书房。


    180 生变


    周丞生写的诏书从京都离开后的第五天,北方坞城快马加鞭传来了消息, 晋王之子已经率兵在赶往京都的路上, 不日便到。


    朝臣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又成了一团乱, 不少朝臣都在大骂周丞生是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 如今晏国的天下居然有了两个帝王, 一个在道山上不知生死, 甚至也无人问津, 一个在北方坞城正率兵赶来。


    这皇位上出现了双影, 却是一个文臣造出的乱象。


    六部尚书在这种关键时刻居然无一人敢说周丞生的不是, 甚至连在留在延宸殿的尚公公也因为亲手杀了一只白猫而病倒了。


    后宫之中,太后还大着肚子,皇后的身体也越来越差, 云妃送药途中被刺杀身亡,静妃早些时候便被贬入善晨宫悬梁自缢。眼看就只有淑妃一人能扛起大旗, 却没想到因为淑妃原就是逆臣之女,受太后宽恕才能在后宫生存,现如今太后又出了丑闻, 没人给淑妃撑腰, 淑妃的日子比起美人还要不好过。


    而后宫里唯有齐灵俏与陈曦说话能有些用处,她们虽然是美人,却一个是尚书之女,一个是侍郎外甥女, 比起宫中的昭仪、婕妤之父在朝中地位还要高出不少。


    宫中女子都听闻晏国即将易主, 都巴巴地想要找个好靠山投奔, 眼看皇后是靠不住了,那些家中本来地位就不怎么高的昭仪、婕妤们便想着巴结尚书之女齐灵俏,却没想到皇后病了,齐灵俏日日去清颐宫中看望,也只剩下陈曦是个好说话的,倒是可以奉承两句。


    虽说陈曦是礼部侍郎的外甥女,却比齐灵俏差不到哪儿去,礼部尚书已经年迈,前些日子当朝与周丞生对骂气得病倒,府中人都说这老尚书怕是不能再管朝中之事了,礼部的事儿也早就交给了陈曦的舅舅。


    陈曦虽是礼部侍郎的外甥女,可因为礼部侍郎没有女儿,陈曦又年幼丧母,她这个舅舅对她比自己亲生的孩子还要用心,眼见礼部尚书就要换人,陈曦早晚得爬上来。


    前朝是一番明争暗斗,后宫其实也一样。


    谁都希望这个时候能活下来,若唐诀当真死在道山上,她们这些年纪轻轻的妃嫔皆成了‘先帝’的女人,说不定还得陪葬,唯有站在自己应当站稳的位置上才能生存。


    那些口口声声曾对唐诀说过喜欢的女人,见到晏国即将易主首先想到的还是自己的地位、性命,除了在清颐宫中躺在床上久久不能下地的皇后还在伤心之余,也就只有齐灵俏与陈曦的心里有些难过了。


    齐灵俏倒不怕自己会死,她爹是吏部尚书,而且因为周丞生在朝中做大,所以两齐家都有和好的意图,齐仲多次对齐瞻示好,齐瞻不再像以往那般排斥,一旦两齐合为一家,她与皇后也就等同于亲姊妹,不论是齐国公府,还是吏部尚书府,都会保她。


    为此,她也没少往皇后跟前跑,照顾她,与她亲近。


    齐灵俏心里难过,多是难过唐诀英年早逝,她年纪不大,对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悟得并没有那么透彻,若唐诀换了张脸,长得不那么俊俏,齐灵俏也未必能看上他。


    她对唐诀的喜欢,多是因为唐诀的地位、相貌,与皇后不同,皇后对唐诀的喜欢,那便是真的打心眼儿里去喜欢了。


    另一个心里偷偷藏着这份喜欢的陈曦,对唐诀的感情比起齐灵俏来说要浓一些,不如皇后那般执着,却也不似其他人那般无所谓,只是每日都要与昭仪、婕妤们周旋,她都没时间伤心,难得一日的安静,独自一人坐看院中花凋零,心中感伤,便想起淳玉宫的凉亭与凌霄花,那时她与唐诀面对面坐着,唐诀在桌子底下偷偷踢了她一下。


    年轻的心动,好似稍纵即逝,实则一旦回想,便分外清晰。


    好似从唐诀假称病重离宫之后,皇宫便没安宁过,这一乱,乱了四十多天,然后便有人传话入宫,说‘新帝’今日入京,周丞生已经率领了文武百官前去城外迎接,阵势浩荡,围观的百姓排至十里。


    周丞生站在京都城门外,身后跟着与他同流合污的,或不满的官员,笑脸的有,皱眉黑脸的也有,周丞生皆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齐瞻与齐仲站在了一排,齐仲的脸上满是为难之色,还小声地问了齐瞻一句:“陆大人去道山那么久,怎么也没传个消息回来?陛下究竟是生是死?若是陛下还活着,又或者孟太医找到了解毒的法子,那这晏国有了两个皇帝,不是乱套了吗?”


    齐瞻朝站在前头自信满满的周丞生看去,勾起嘴角轻笑了一句:“晏国不会乱套的。”


    “这周丞生还真是手眼通天,居然能调来兵队围城给新帝助威,这其中不会有你在暗中帮他吧?你一个兵部尚书,居然还有不听你调遣的兵队。”齐仲侧头看了一眼在他们周围排成许多排的浩荡兵队。


    若非有这些兵队,齐仲当会连同那些不同意周丞生做法的大臣们一起躺在家中称病不来了,可偏偏他们是普通人,敌不过这些手上拿着刀枪剑棍的兵,只能妥协跟来。


    齐瞻瞪了齐仲一眼,齐仲便不再说话,说起来齐仲的外貌看上去比齐瞻要粗犷一些,只是齐瞻当了许多年的兵部尚书,身上养起了这种叫人不敢违抗的气势。


    十一月底的风很冷,即便此时头顶的阳光有些刺眼,却依旧挡不住彻骨寒风。


    大路尽头渐渐开始有了人影,来者大约带了两百个人左右,前面是骑着马的年轻男子,一身戎甲,太远了看不太清长相,后头跟着的便是二百多人的兵队,北方坞城的兵与京都的兵一看便知不同。


    他们多打过仗,流过血,身上负伤,脸上留疤也是常有的事儿,而京都的兵相较起来过于细皮嫩肉了点儿。


    周丞生只在唐淮安还是少年时见过他一面,等到骑马的年轻男子近了周丞生便领着众多官员一同跪地道:“恭迎陛下回京,陛下万岁,万万岁。”


    齐仲本来不情不愿也得跟着跪的,却没想到齐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于是在场便是齐瞻、齐仲、徐杰、田绰以及他们手下的官员站着不动,另外一半人跪地叩拜,嘴里呼着万岁。


    骑在马上的男子走近了才瞥了一眼跪在百官之前的男人,那男人一身尚书令的朝服,鬓角泛白,身体看上去很柔弱,只要他不扯缰绳,就凭他身下的这匹黑马都能将这人踏得粉碎。


    唐悦哟了一身:“周大人与诸位大人快平身,我可不是陛下,经不起你们这一拜。”


    周丞生听见这话抬头朝马上之人看去,唐悦背着阳光,周丞生一时看不清,于是起身眯着眼睛仔细瞧,却瞧不出这人身上有半分以往唐淮安的影子。


    唐悦问:“周大人在找谁呢?”


    “新帝呢?”周丞生也不与唐悦委婉,直接问。


    唐悦道:“这晏国难道有新帝?咱们晏国的陛下不是身体微恙,去道山上养着了吗?哪儿来的新帝?”


    “本官没有与你开玩笑!唐淮安呢?!”周丞生顿时觉得不妙,一声怒吼出来,围绕在文武百官周围的官兵顿时朝前一步,城门前的兵大约有三千余人,皆是当初殷道旭的旧部。周丞生虽然是唐诀安插在殷道旭身边的棋子,但也从未暴露过自己的身份,殷道旭在大理寺的地牢中奄奄一息,他却能将殷道旭以往的力量作为己用。


    唐悦道:“原来周大人要找唐淮安啊。”他笑了笑,招手道:“来人,将唐淮安带来给周大人瞧瞧。”


    二百多个坞城士兵贴得很紧,等唐悦给了指示之后才渐渐散开,众人里头围着的便是被绑在板车上一路跟在马后头拖过来滴水未进的唐淮安。唐淮安从小被宠着长大,哪儿受过这般委屈,唐悦趁他半夜睡觉连夜叫人把他给捆了然后便拖到了京都,士兵将绑着唐淮安的板车推到周丞生跟前,唐淮安还对周丞生哭诉。


    “周大人,周大人快救救我啊,这个唐悦!他要造反!周大人你快将他拿下!”


    周丞生见了唐淮安,再抬眸看向唐悦:“怎么?难道本官的诏书唐校尉不知道,没见过?”


    “见过了,正是见过了我这才将唐淮安一路从坞城给押送到京都来了,陛下在道山上养伤,他却想着谋朝篡位,倒是周大人提醒了我,那封诏书是周大人写的吧?上面一无陛下亲笔,二无晏国玺印,怎么就成了传位诏书了?我还在想,莫非是有人假借大人之名做这等反贼之事,现在看来,确实是周大人所为了。”唐悦说罢,给了士兵一个眼神,那士兵立刻将唐淮安拖了回去。


    唐淮安还躺在板车上哭:“周大人你快杀了他!他胡说八道,你分明允诺过要给我帝位,到了京都,我便是皇帝!谁也不能奈我何!唐悦,好你个忘恩负义的黄鼠狼,我晋王府亏待你不成?你居然想要害我!”


    唐淮安骂骂咧咧,最终被士兵脚下的臭鞋堵住了嘴。


    周丞生道:“唐校尉恐怕不知道,此事是经过文武百官同意才确定下来的,如今陛下身中剧毒已经无法回京,北边坞城又正逢战事,为了晏国着想我们才商议着让晋王之子来京都登基,此事若再不赶紧办了,百姓将话传去了姬国对晏国可是大大不利。”


    “是对晏国不利,还是对你周大人不利?”齐瞻问。


    周丞生回头朝齐瞻看去,双眼微眯:“你们说我是乱臣贼子,我看你们才是乱臣贼子,新帝就在跟前,还不快将新帝救下?!来人,把这些误国误民的逆臣拿下!”


    围绕着城门的三千士兵出动,一群朝臣皆是手无寸铁之人,根本无力反抗,恐惧地缩成了一团,却没想到那三千士兵最前面的几排却将朝臣牢牢地护在其中,三千人也只剩下区区两千人还在听从周丞生的召唤,甚至在城墙后方围上了五千精兵,城墙之上,一排弓箭手纷纷现身。


    周丞生猛地看向周围,局势骤变,他心口狂跳,立刻猜想到自己中计了。


    “周大人好大的野心,陛下在此,你还敢拥立新帝!”陆清站在城墙上头扬声道:“陛下身体微恙,前去道山修养,足月便能痊愈,偏偏你周丞生散布谣言,说陛下身中剧毒,生死未卜,想要借此机会促成你自己的天下,周大人好重的心机,若非陛下与我连夜赶回京都,恐怕这天下就要因你一人之贪念而亡了!”


    周丞生听见声音,猛地抬头朝城墙上看去,城墙上非但有陆清,还有身上披着玄色长袍的唐诀,虽说他脸色不好,可却是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他的跟前,棋局对弈,他已溃不成军。


    唐悦从马上下来,跪拜城墙上的人道:“微臣奉晋王命,将意图谋反的唐淮安带回京都,晋王道,逆子难训,枉为世人,请陛下依晏国律法惩处,不必姑息。”


    唐诀迎着寒风将棋局乱子皆收,戏演完了,该收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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