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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王孙不归1


    “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入宫没几年便去世了。”


    自从沈时砚受了责罚, 官家隔三岔五便让人送来各种补品药材,多的是顾九这个郎中只闻其名不见其物的宝贝,期间还亲自来了两次。


    不知道为和, 顾九对这个少年帝王生不出半分好感。


    最后一次官家亲临王府看望沈时砚时,顾九恰好给沈时砚包扎换药, 听到门外的动静, 当即想撤,可惜晚了一步, 两人打了个照面。


    顾九跪地垂头,在一旁百般无聊地候着。


    赵熙起初并未注意到她的存在,一进门便直奔床榻,关心沈时砚的伤势,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无非是些自责的话语。


    顾九听了只觉得分外好笑。


    早干嘛了。


    打一巴掌, 再给颗甜枣?


    还不待顾九敛去眼中的嘲意,赵熙忽然走了过来, 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你便是一直照顾皇叔的郎中?”


    视线中那双金丝祥云黑靴贵气凌人,顾九绷紧了背脊,老实回道:“是。”


    “朕几次提出派太医局里的人来照看皇叔, 都被皇叔推拒了,”赵熙语气淡淡,独属少年的清朗嗓音里却是与之相反的老成稳重,“如今便只有你在他身边伺候着,若是皇叔这伤久治不愈,朕唯你是问。”


    这话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顾九听得胆战心惊, 连忙应声。


    待人走了, 顾九起身,看着那挺拔如松的身影,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再年轻,那也是九五之尊,这天下的主人。


    沈时砚看她,眼底笑意溢出:“吓着了?”


    顾九怵赵熙,可不怵床榻上这位,皮笑肉不笑道:“王爷您可听见了,民女这命可就拴在您身上,您这些时日别再挑灯看卷宗了。”


    沈时砚失笑,说好。


    此事之后,沈时砚履行所言,的确未再熬夜办公。只不过那背上的伤却仍是足足养了半月,才勉强结痂。中间还发了几次温病,浑身滚烫,意识昏沉。这让顾九吓得不轻,一边忧心沈时砚的身子,一边又担心自己的脑袋。


    最后还是楚安宽慰她,说王爷自幼身体便不好,受伤之后,伤口总是痊愈得很慢。


    又过了半月有余,在楚老将军寿诞前几日,沈时砚这身子才算彻底养好。


    楚安早早便将请帖送了过来,顾九也有份。


    顾九拿着那帖子只觉得烫手,不放心地问:“你爹知道吗?到时候不会将我轰出来吧?”


    楚安让她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称这名单都是给他爹过了目的,绝对没问题。


    “不过,我爹好像识得你,”楚安挠了挠鬓角,“我本来是想着送一份帖子便可以了,到时候你与王爷一起来。我爹知道后,又让我多带了一份。他说你帮助府衙破了案子,这些日子还忙前忙后地照顾王爷,应是郑重些对待。”


    顾九张了张嘴,受宠若惊。


    等到了那日,顾九难得换回衣裙,认真梳妆打扮一番,以示尊敬。


    天色渐暗,将军府门前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顾九和沈时砚递了帖子,刚进府没几步,就瞧见楚安正站在不远处和一个青衫士子谈话。


    “王爷,顾娘子。”楚安偏头看到两人,咧嘴笑开。


    顾九和沈时砚走过去。


    那青衫士子躬身行礼:“宁王。”


    沈时砚颔首。


    楚安连忙介绍:“这位是御史大夫家的三郎,黄允。”


    他又看向黄允:“这位便是我适才与你说的那位,文能悬壶济世,武能破案缉凶的顾九,顾娘子。”


    顾九只觉得臊得慌,胡乱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我谢谢你。


    我谢谢你全家。


    沈时砚垂眸,低低地闷笑一声。


    三人没聚一会儿,便有几位官员来和沈时砚搭话,顾九跟着楚安去了别处闲逛。


    湖畔风凉,顾九坐在六角凉亭,伸个懒腰,一抬眼,看到楚安正上下打量着自己。


    楚安笑道:“许久未见顾娘子做姑娘装扮了,好看。”


    这会儿没有旁人,顾九轻哼一声,正要厚着脸皮应下这赞美,瞧见人群中长身玉立的沈时砚,抿嘴笑了笑:“长成王爷那般,才叫做好看。”


    “此言差矣,此言差矣,”楚安颇为不赞同,“若人人都和王爷相比,岂不都成了歪瓜裂枣?”


    顾九斜他一眼,心道,这儿幸亏没旁人,否则你得挨揍。


    楚安似乎回忆,挠了挠下巴:“不过,我曾见过比王爷还要好看的人。”


    顾九来了兴致:“谁?”


    楚安嘿嘿一笑:“王爷的母妃。”


    “我小时候给王爷做伴读那会儿,见过他母妃的画像,那可真真真比仙女还要好看。”


    顾九正要追问,却见有个仆从来寻楚安,说楚老将军唤他,楚安只得让顾九稍等一会儿,自个先行离开。


    望着不远处一群人谈笑风生的画面,顾九略感无聊。


    “若论容貌,先皇的纯妃那才当是天下一绝。”


    顾九闻声扭头,看到高方清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只不过鲜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容,”高方清背靠梁柱,懒洋洋道,“顾娘子应是听说过‘金屋藏娇’的故事,那纯妃便是先皇的陈阿娇,冠绝六宫,独享圣宠。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入宫没几年便去世了。”


    顾九微微皱了皱眉。


    若真要细细深究,汉武帝和陈阿娇这段情.事可算不得圆满。


    高方清似只是随口一提,转而便换了话题:“我以为顾娘子会离开汴京,怎得又打算留下了?”


    高方清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顾九当即冷下脸。


    她起身,不耐烦道:“我去留与否,和高少卿有何干系?”


    高方清挑了挑眉,对顾九的敌意置若罔闻,好脾气道:“总叫高少卿多见外,叫我云深即可。”


    顾九懒得搭理他,抬步便走。


    没走远,又忽然停下,转身看他:“高少卿,我不管你之前所说因面骨相似方才接近我这事,是真是假,但我讨厌你们高家是千真万确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这人心胸狭隘,又极爱护短。高世恒派人掳走明月这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爱屋及乌,反之亦然。且你们高家的所作所为,你自个心底应是有数。或许你是好人,可我对你们高家任何人,实在生不出半分好脾气。”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气氛陡然凝滞,不远处人群的欢声笑语在此刻尤为刺耳。


    高方清垂下眼睫,周遭光线幽暗,神情掩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听他笑了一声,声音又轻又低,转眼间便随风消散在浓墨夜色中,恍若从未存在。


    “你做的对,”高方清偏过头,看向正折返回来的楚安,语气淡淡,“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若是栽的是恶果,其享受庇荫的后人又岂无辜?”


    话音落下,楚安恰好行至凉亭。


    眨眼间,高方清便又恢复成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楚安警惕地看着他,如临大敌。


    高方清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眼角眉梢都是散漫的笑意:“我不过是与顾娘子叙叙旧罢了,楚将军慌什么。”


    楚安一脸“你忽悠谁呢,你看我信吗”的表情。


    他嘟囔道:“你们有什么旧好叙的?”


    高方清道:“我瞧着顾娘子最近气色好多了,脸也圆润了不少,一时好奇,便来问问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将近。”


    “那你不用问了,”楚安立马道,“是我们王爷养的。”


    空气忽然陷入安静。


    顾九:“???”


    想到王府那位被沈时砚从皇宫里拐来的司膳司内人,楚安这话似乎也有点道理。


    只是听着,怎么有点难以启齿的别扭呢?


    三人回到宴席,顾九寻了处僻静的角落坐着,沈时砚瞧见她,便让流衡跟了过去。


    脆筋巴子,油焖春笋,蜜汁叉烧肉,清蒸鲫鱼面对满案的美味佳肴,顾九吃得不亦说乎,恍惚听到沈时砚讲话,便抬眼看过去。


    沈时砚正与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相谈甚欢。


    顾九咽下嘴里的叉烧肉,随口问道:“那是谁?”


    流衡道:“国子监博士徐正。”


    顾九动作一顿。


    这人可太有名了,一代儒宗,首善在学,至教本经,熟古文篆籀,实乃朝中士大夫所慕所瞻之人。


    顾九不由地屏息侧耳,奈何周遭人声嘈杂,只能隐隐听到什么“讲学”“春闱”之类的话。


    而沈时砚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侧眸看去,恰好与顾九对视,后者摸了摸鼻尖,借抿酒错开视线。


    沈时砚眼角微微翘起,无声地笑了下。


    夜色愈沉,酒阑人散,陆陆续续地,宾客只剩下沈时砚和顾九两人。


    楚业炜起身要送他们,沈时砚忙道:“将军留步。”


    楚业炜却格外热情,硬是非要将两人送至府门。


    “徐博士今夜所提去国子监讲学一事,王爷应下了?”楚业炜虽已是耳顺之年,但精神矍铄,身子硬朗,走起路也是脚下生风。


    沈时砚颔首,笑道:“左右不过半日时间,徐博士不嫌我才疏学浅即可。”


    楚业炜却叹了口气:“他怕是想借你封道观一事,整顿学内那些歪门邪道之风。”


    朝野上高太后与官家分权夺势,国子监内的学子们亦是如此。前两年高太后提出开设“修道”一课,气得徐正那群学士直接开骂,书写政论,洋洋洒洒几千字,将高太后崇信妖道一事讽刺得体无完肤。但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纵然徐正他们以身作则,强烈谴责,也无法左右国子监那群学生如何作为。毕竟有人喜欢白,便有人喜欢黑。


    可若从学内培育出的文人士子不能效忠于天子,便是祸乱朝纲的隐患。


    说话间,几人行至府门外。


    楚业炜忽然看向顾九,问道:“顾娘子对今日府上菜肴可还满意?”


    顾九愣了愣,而后连忙搜肠刮肚地称赞一番。


    楚业炜捋了捋胡须,朗笑道:“今日听怀瑾提起顾娘子原是江陵人士,便让下人单独为你备了几道那儿的吃食,顾娘子吃得满意便可。”


    顾九再次受宠若惊。


    等目送沈时砚和顾九上了马车,楚安脑中当即敲响了警钟,他微眯了眼,盯着楚业炜:“爹,你不对劲。”


    楚业炜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甩袖进府:“我怎么不对劲了?”


    楚安连忙跟上去:“您怎么对顾娘子这般上心?你儿子我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顿了顿,想到近些日子楚业炜总催他婚娶之事,楚安背脊一阵发凉:“爹,你不会想让顾娘子当咱们楚家的儿媳妇吧?”


    楚业炜简直懒得搭理他,加快脚步。


    楚安紧追不放:“爹爹爹,这种念头您可千万别有啊,不可能的!”


    顾娘子可是长赢的!


    “呵,”楚业炜冷笑一声,转而便唤来管家,“给二郎备几道爱吃的菜,吃不完,不许睡。”


    楚安:“您是亲爹吗?”


    楚业炜脚步顿了顿。


    楚安猛地瞪大了眼睛:“不会——”


    话还没说完,便被楚业炜一把揪住耳朵。


    “一天天的,无法无天了!咱俩谁是谁爹啊!”


    楚安哀嚎:“你是爹,你是爹!你是我亲爹!”


    作者有话说:


    已经进入了新副本了,向国子监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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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王孙不归2


    “他的舌……舌头呢?”


    卯时三刻, 破晓将至,远方天际泛起一片鱼肚白,飘飘几缕金灿的晨曦染红了一夜白雾, 朦胧消散。


    国子监内,各个斋舍里的学生陆陆续续地从被褥间钻出, 准备洗漱后去食堂吃朝食, 再赶去讲堂上早课。


    王伯阳起得最晚,整个人蜷缩在被窝里不肯动弹。薛丘山刚穿好一只鞋子, 另一只脚踹向王伯阳的屁股,催促道:“别磨蹭了,快些起来,今天可是郭直讲的早课,若是比他晚半步进讲堂,你就等着抄书吧。”


    王伯阳一把掀起被子, 又踹了过去,愤然道:“薛丘山, 你踹我头做什么!”


    薛丘山当即拎起另一只鞋,单腿蹦了两步,恰好躲过这一脚, 笑嘻嘻道:“谁让你蒙着被子呢,我怎么知道你头朝床尾睡了。”


    “赶紧点,”薛丘山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穿好鞋靴,抬了抬下巴,“顺便把佑泉兄也叫起来,他这几天跟你一个德行, 没人叫便醒不来。”


    王伯阳用力搓一把脸, 伸手拍了拍身旁鼓鼓囊囊的被褥:“佑泉兄, 起床了。”


    没人应声。


    王伯阳皱了皱眉,眼瞅着其他两人都已穿戴好衣衫,不由地有些着急,索性一把掀起周佑泉的被子,残留的困意瞬间一扫而空。


    本该躺在床上睡觉的周佑泉不见踪影,而被褥下面,只有他的软枕。


    王伯阳忙问道:“佑泉兄昨夜没回来?”


    “你梦游呢?”薛丘山哈欠连连,眼底泛青,“昨个咱们都在啊。”


    王伯阳指着空荡荡的床铺,有些愣神:“可可他人呢?”


    话音刚落,屋里几人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看了过去,皆是一愣。


    薛丘山宽慰道:“是不是早些时辰便起了?一个大活人,怎可能说不见就不见。”


    王伯阳心底却是涌上不安:“这些日子佑泉兄像有什么心事,听课也是心不在焉的,他不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呸呸呸,大早晨净说些不吉利的蠢话!”


    薛丘山想了想:“可能我们那会儿睡得沉,没听见动静罢。你先赶紧洗漱,他估计在食堂呢。”


    王伯阳看向一旁的黄允,讷讷道:“斋长。”


    黄允微微蹙眉,似是在思考,半响,方才道:“先如丘山所言,待上课时若再未见到佑泉,我便去问问监丞。”


    国子监位于朱雀门外御街之东,朱红漆门两侧种着郁郁葱葱的老槐树。周遭坊市,多为居民宅舍,街市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走街串巷的货郎们挑担叫卖,顾九下马车时,恰巧碰见有卖干果的,便随手买了一些榛子,放进荷包里,且走且吃。


    沈时砚今日要到国子监讲学,顾九本打算赖床至日上三竿,不欲跟来,奈何楚安非要跟着凑热闹,便将她也硬拉了过来。


    他们来的巧,徐正领着若干人恰好从大门走出,连忙将沈时砚迎进去,生怕慢一步他就反悔离开。


    瞧着这些气质斐然的饱学之士,顾九不动声色地收好荷包,落了几步,与楚安一起跟在后面,四处打量。


    楚安低声给顾九介绍:“国子监以分斋授课共十斋,每斋三十人。其中斋又主要分为两类:经义斋和治事斋。前者的学生主修经史儒学,后者的学生主修农田、水利、军事等实务。”


    “我昨日与你介绍的黄允,之前便在经义斋。不过后来又转到了治事斋。他可是徐正的得意门生,九岁熟背四书五经,十二岁便精通骑射六艺,还曾进宫做过官家的伴读。前些年行弱冠之礼时,官家亲赐表字‘琢玉’。”


    有匪君子,如琢如磨,如圭如璧。


    顿了顿,楚安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三年前那次春闱他若参加考试,定能蟾宫折桂,荣得三鼎甲之一。可惜考试前几日,他突然生了场大病,错过了时间。便是那之后,他从经义斋转到了治事斋。”


    顾九道:“今年春闱他没参加?”


    每三年举办一次春闱,算算时间,今年恰好是第四年。


    楚安点头,快速扫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徐正,低声道:“我前些时候还问过他这件事,黄允没说原因,只说再等等。外人都道他一蹶不振,江才郎尽,可我却瞧着不像。”


    顾九随口问道:“那你觉得他是何原因?”


    “不清楚,”楚安道,“总之绝不可能是旁人说的那般。国子监每逢月末考试,他总是第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江才郎尽呢?”


    顾九好奇道:“你怎知道的这么清楚?”


    楚安笑道:“我们两家仅隔了一条巷子,自幼便有来往,关系不错,不然我也不会介绍你们认识。”


    穿过中门,沿着游廊往里走,便看见些许身穿白色褴衫的学生脚步匆匆,离得近的人便停在原处躬身行礼,待他们走过后,再行步。离得远的人大多掉头就走,脚下宛若生风,生怕慢了一步,便让徐正他们瞧见了。


    顾九摇摇头,略感有趣。


    绕过一处花圃时,顾九忽听周遭有猫叫,下意识循声看了过去。


    一只黑猫正躲在草丛间,吃着什么东西。


    路过之际,顾九偏头瞟了一眼,脚步微顿。


    那黑猫嘴里的东西,似乎是块鲜血淋淋的生肉。


    估计是从食堂后厨叼来的。


    前面几人且走且说,并未注意到这个小家伙。顾九也没多想,抬步跟上。


    “徐博士!”


    几个学生从不远处急匆匆跑来,神色惶惶,像是受了不小惊吓。


    其中一个正是顾九和楚安适才谈论的对象,她用胳膊肘戳了戳楚安,小声道:“你朋友,黄允。”


    徐正皱起眉,沉下脸呵斥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除了黄允,另外两人畏畏缩缩地不敢说话。


    徐正看向黄允:“琢玉,怎么回事?他们平日便贯会胡闹,怎得你也忘记了礼数规矩。”


    黄允抿了抿薄唇,脸色有些苍白:“徐博士,周志恒……死了。”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皆是愣住。


    徐正晃了晃神:“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做不得玩笑。”


    黄允身侧的薛丘山声音发颤:“尸体……尸体这会儿就在砚水湖。”


    黄允几人发现周志恒不在斋舍后,便先去了食堂用早膳,顺便询问食堂里杂役与学生今日有无见过周志恒,打听了一圈,皆是毫无结果。直待他们打算赶去讲堂上早课,有人慌里慌张地跑来,说周志恒溺死在了砚水湖。


    沈时砚他们到时,周志恒的尸体已被打捞上岸。十几个学生远远地站在岸边,各个面色煞白。


    看清那浮肿泛紫的脸,徐正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险些站不住脚。


    趁着沈时砚审问周志恒的同舍之人,顾九在尸体前蹲下身,用手按压几下死者的腹部,并无肿胀。她皱了皱眉,解开尸体的衣领。


    脖颈处,有一圈很明显的红痕,且伤处粗糙,应是用麻绳将人勒死,再抛尸于湖中。


    顾九对验尸之道只是略知皮毛,正欲起身等仵作从府衙赶来,眼风绕过一处,又蹲了回去。


    周志恒后衣领一侧,有几滴血迹。


    顾九忽然想到了什么,立马将尸体的嘴巴掰开,一旁的楚伸着脖子,恰好看了过来,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他的舌……舌头呢?


    顾九连忙和流衡说了刚才遇见黑猫的花圃,让他去把那猫吃的东西拿过来。


    流衡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将顾九要的东西包在丝帕里带回。


    虽然那肉块已是残缺不全,但是仍然能看出它是什么东西。


    舌头。


    周志恒被人割下的舌头。


    薛丘山和王伯阳离得近,只几眼,便看出那肉块是什么,两人吓得两眼发直,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恶心不已,忙不迭地冲到旁处呕吐。


    楚安也是头皮一炸,不忍直视:“那小猫怎么下得去嘴的。”


    顾九放在鼻下闻了闻,淡声道:“有鱼腥味。”


    应是凶手故意为之。


    看着顾九这番行为,楚安瞠目结舌,简直想给她跪下。


    “王爷。”


    顾九走到沈时砚面前,将适才所得简单说了一遍,忖量片刻,慢慢道:“砚水湖这里可能不是凶手杀人的地方。”


    顾九站在原处四处观望。


    砚水湖岸上虽是种着柳树,但这地靠近讲堂,尤其是邻近斋舍,且湖面宽而广,地势较为低洼,站在高处往下看,能将砚水湖岸边大部分景观看个清楚。


    所以,凶手应该不会选择在此处杀人。


    顾九抿了抿唇。


    可如果真像她猜的这般,凶手为何在别处将周志恒勒死后,还要抛尸于这么明显的地方?


    还有那舌头。


    凶手特地割下周志恒的舌头,粘上鱼腥来喂猫。这个举动应是对凶手有特殊意义。


    泄愤?


    顾九叫来几个学生让他们带路,寻几处平日能够偷懒的隐蔽处,最终在一处假山附近停住了脚步。


    岩石高低相错,层次乱且有致,有清水从石块间潺潺流出。周遭种着许多罗汉松和山茶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将阳光遮了大半。


    在假山深处,有一条狭窄逼仄的通道。恰好能容下周志恒那般体型的人。


    顾九走了进去,视线细细地扫视着假山内部粗糙不平的岩壁。


    忽然,顾九视线顿住。


    一块锋利的石尖上,有几根极细的绸缎勾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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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王孙不归3


    “王爷,好大一笔钱啊。”


    顾九小心地捻起勾丝, 看了看,确定与国子监学生们身上穿的褴衫同属一种布料。


    流衡还留在砚水湖守着尸体,顾九便让楚安帮忙过去查看周志恒的衣服上有无划痕。


    她交代完, 一扭头,便见沈时砚站在自己刚才的位置, 静静地打量着那侧岩壁。


    顾九走过去。


    岩壁五尺左右的位置有个大窟窿, 里面并非实心,而是个狭小的空间, 从岩壁右侧的乱石堆空隙便可绕进去。


    顾九回忆起周志恒的身高,估摸着比自己高一头。她在心中正比划着,楚安从砚水湖折返回来,证实了她的猜测。


    这里才是凶手杀死周志恒的地方。


    三更半夜,万籁俱静。


    凶手提前躲在岩壁狭层的空处里,待周志恒靠近, 迅速用麻绳勒住他的脖颈,将人死死地抵在身后的石壁上。


    周志恒来不及呼喊救命, 便被强烈的窒息感吞噬,他面色涨红,疯狂挣扎, 伸手去抓缠在脖子上的绳子,去挠躲在背后之人的手臂。


    他就像一条沙漠里的鱼,嘴巴不断张合,拼命呼吸,想挣脱掉离他愈来愈近的死亡。然而随着时间的消逝,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 最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绝望的呜咽, 浑身力气竭尽。


    顾九看向沈时砚:“周志恒舌根处的伤口切面平整, 凶手将人杀死后,应是用匕首或是刀片等锋利且较小的东西,割掉了周志恒的舌头。”


    顿了顿,她余光扫过旁人,压低声音道:“而如果凶手是国子监内部的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是几乎不可能彻底销毁金属凶器的,所以凶手应该把它暂时藏了起来。”


    楚安皱眉:“国子监仅招收京都七品官员以上的子孙,且横街四周多是宅舍,换句话说,这儿的巡卫可比修内司强上百倍。”


    顾九轻轻点头。


    而且凶手既然能寻到这么隐蔽的地方,又能提前埋伏在岩壁夹层中,应该是对国子监内部布局十分熟悉。


    是以,凶手是国子监内的人的可能性非常大。


    楚安问:“要去搜查各个斋舍和其他人的住处吗?”


    “没用的,”顾九道,“如果凶手真是国子监里的人,你觉得他会蠢到把凶器放到自己身边?”


    “那怎么办?”


    沈时砚轻声道:“抓痕。”


    楚安愣了愣,没听太明白:“什什么抓痕?”


    顾九看了沈时砚一眼,挑挑眉。


    又想到一块去了。


    见沈时砚但笑不语,顾九便将自己刚才的推测言简意赅地讲述一遍,然后伸手掐住自己的脖子,给楚安做示范:“假如有人从背后勒住你这里,你拼命挣扎时一定会有意无意地去抓凶手的胳膊,所以凶手的下臂处可能会有周志恒留下的抓痕。”


    “只不过,”顾九又一转折,“凭此想要抓住他,希望不大。”


    楚安道:“为何?”


    顾九道:“在发现周志恒是被人勒死时,我便观察过他的双手,指甲缝隙里非常干净。要么是周志恒没能抓伤凶手,要么就是凶手刻意清理过他的指甲。”


    “若是后者,那凶手应该是一个心思缜密之人,”顾九抿了抿唇,“他既然能够想到抓痕这件事,就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应对之策。”


    虽是这般猜测,顾九他们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命人检查了国子监所有人的手臂。


    不曾想,还真抓到一个可疑之人,那是个瘦弱少年,叫胡海业,经义斋的学生。


    胡海业被带到沈时砚他们面前时,还在不停地挠自己的胳膊,皮肤上红斑连片,抓痕分明,有的地方甚至已经渗出鲜血。


    顾九直直地盯着他:“过敏?”


    胡海业胆子很小,适才听到要检查手臂上有无抓痕时,他吓得几近魂飞魄散,生怕等会儿自己解释不清楚。


    听到顾九这样问,胡海业慌忙点头:“我……我痒,我昨……昨日……不小心……喝了……菊……菊花……茶。”


    一旁的徐正替他解释道:“这孩子有些结巴。”


    顾九却注意到胡海业动作间不经意露出的上臂有几块明显的淤青。


    顾九拦住胡海业不要命似的抓挠,问道:“你这胳膊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


    胡海业面色涨红:“不小……心……摔的。”


    骗鬼呢。


    顾九见他眼神闪闪躲躲的,额头上还不断冒出冷汗,似是十分害怕。


    她暗暗叹口气,松了手,没再继续逼问他这个话题。


    “可有人为你作证?”


    胡海业紧绷的肩膀瞬间软了下来,点点头。


    沈时砚叫来他的舍友,几人口径相差不大。


    他们昨日在食堂用晚膳时,胡海业不小心误喝了王伯阳的菊花茶,这才过敏。


    楚安困惑道:“既然知道自己过敏了,为何不去看郎中?”


    胡海业磕磕巴巴地为自己解释,他那儿有一贴药,本以为喝了便无事了,没想到半夜里胳膊上忽然起了红疹,又痛又痒,他怕惊扰舍友休息,便一直强忍着,想等到天亮之后再去找监丞请假。


    “然后……”


    “然后却突然得知周志恒横死于砚水湖,国子监所有出口被封,所以你没能出去看郎中。”楚安道。


    胡海业红着脸:“是。”


    沈时砚让人先把胡海业带下去看管。


    斋厅仅留下他们三人和徐正。


    顾九沉吟片刻道:“现在虽然能确定胡海业是在周志恒死之前便过敏了,但很难判断他是不是故意为之。”


    楚安恍然:“周志恒的死显然不是凶手临时起意的决定,若胡海业提前谋划好这一切,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假装误喝了王伯阳的菊花茶。等半夜将人杀死后,好借过敏说辞以遮掩周志恒在他手臂上留下的抓痕,来摆脱嫌疑。”


    顾九点头,又补充道:“但也有可能是周志恒未能抓伤凶手。而胡海业恰好倒霉,撞上了此事。”


    又或者胡海业过敏这事是凶手故意谋划,为的便是栽赃嫁祸。


    现在线索太少,可能性太多,实在很难下判断。


    一旁的徐正听得惊悸,迟疑片刻,还是决定为他的学生说话:“胡海业那孩子向来怯懦怕事,杀人这事……我觉得他做不来。”


    沈时砚淡淡地笑了笑,没接话,只道:“徐博士,您觉得周志恒这人如何?”


    徐正斟酌着言辞,认真道:“佑泉他性情随和,平日也没惹过是非——”


    徐正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顿了顿,继续道:“以前有过赌钱的恶习,但后来他因赌错过了三年前的春闱,他父亲气得要拿刀砍他手指,在那之后便改了。”


    顾九看了一眼楚安,长眉微挑,眼神示意:也错过三年前的春闱?倒挺巧。


    楚安愣了下,无声地张了张嘴:怎么了?


    顾九:“……”没法聊。


    她收回视线,装没看见。


    三人跟着徐正去了周志恒的斋舍,他的三位舍友皆正襟危坐于各自的床榻边,打眼一瞧,便能立马找到属于周志恒的床铺。


    黄允、薛丘山、王伯阳和周志恒四人的床铺按照从左到右的顺序依次排列。


    楚安翻腾着周志恒的床铺,顾九则去查看他的衣柜和书案。


    一开柜门,迎面飘来一股淡淡的酸臭汗味,顾九忍不住皱了下鼻子。


    衣衫鞋袜乱七八糟地堆放在一起,顾九嫌弃地翻了翻,没找到除了衣物外的东西。


    她又看了看周志恒的书案,与其他三人相比,简直乱得没眼看。


    显而易见,周志恒不是个爱干净的讲究人。


    顾九忖了忖。


    这样的人,平日应不会特别在意指甲的干净与否。那尸体最后所呈现的模样,必然是凶手为之。


    可若是如此,现在胡海业身上的嫌疑可就太大了。


    思绪流转间,忽见楚安从周志恒床铺竹席下翻出一张薄纸。


    楚安抖了下纸张,忍不住咂舌:“王爷,好大一笔钱啊。”


    他将薄纸递给沈时砚,顾九凑了过去,神情微变。


    那是一张八百贯的钱引。


    沈时砚将钱引收好,询问黄允他们在半夜间可曾知道到周志恒出去了。


    三人皆是摇头。


    王伯阳道:“王爷,我们昨夜在斋厅温书至子时,皆是睡得沉。”


    “周志恒与你们一起?”


    “并未,”王伯阳摇头,略一迟疑道,“佑泉兄这些日子下了学便不见人影,夜间回来后,也多是在床铺上躺着,像是有什么心事。”


    沈时砚道:“那你近来可察觉他除此之外,还有何异常?”


    王伯阳皱眉想了想,不太确定道:“我前天夜里回来的早,便看见佑泉兄坐在书案边对着一张纸出神,我正要问,他却立马将那东西收了起来。”


    顿了下,王伯阳道:“大概和楚将军适才从他床铺上翻出的那张纸大小相同。不过,我也不能十分肯定,那会儿烛光暗,实在看不清楚。”


    顾九看他:“你们三人中,你与周志恒关系最好?”


    王伯阳面露尴尬,偷偷瞄了眼身旁的黄允和薛丘山,挠了挠后颈:“是,我们自幼便认识。”


    “那你应该清楚他赌钱一事吧?”


    王伯阳先是一愣,而后立马道:“佑泉兄三年前便改邪归正了,这事大家都知道。”


    顾九笑了笑:“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末了,她话锋一转:“昨夜入睡时,周志恒可是和衣而睡?”


    王伯阳摇了摇头:“不是。”


    顾九了然。


    那便是周志恒自己离开斋舍的。


    半夜三更,独自一人悄悄穿上衣服,前往假山那处的狭道。


    而无缘无故的,周志恒不可能如此作为。


    顾九默了默。


    周志恒是在赴约?


    作者有话说:


    赶在十二点之前来啦!又是短小的我(捂脸)


    依旧是感谢大家支持喜欢的一天!


    只有线索是百分百是真的,推测掺杂的可能性有大有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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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王孙不归4


    “一树梨花压海棠,顾九,你想老牛吃嫩草!”


    突然出了人命, 这讲学便是讲不成了。从国子监离开,沈时砚留下十几个官差继续搜寻凶器,又让流衡带着胡海业先一步离开。


    顾九回头看了一眼那朱红漆门, 悬顶的牌匾上刻着“集贤门”三个鎏金大字,石阶下方两侧的石狮子威风凛凛, 槐树枝繁叶茂, 阳光明媚,在干净光洁的青石板上投下破碎的光晕。


    怎么看都像岁月静好的模样。


    “王爷, 楚将军呢?”顾九收回视线,“从周志恒斋舍里出来后,就不见他人了。”


    话音刚落,便见车帘被人从里侧掀开,楚安探出半个身子来,笑道:“在这呢。”


    楚安坐到车辕处, 待两人进了车厢,他扬鞭催马:“我打听过了, 周志恒的父亲官阶七品,之前周志恒赌钱,把家里唯一一处小闲宅偷偷卖了, 现在周家名下除了祖宅,还有些田产,但将它们抵押出去最多值五六百贯。”


    马车缓缓驶离横街。


    “且有了前车之鉴,我觉得周家人断然不会再给周志恒能偷到田契的机会,”楚安道,“周父是出了名的抠搜, 像金银细软之类的值钱物件儿就更不用说了, 定然也会防着他儿子。所以啊, 周志恒的这张钱引,十有八九来路不明。”


    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作为抵押品,钱引铺不可能借给他这么多钱。


    顾九挑挑眉:“不错嘛。”


    楚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王爷让我去查的。”


    楚安又道:“王爷,不用暂时封住国子监吗?若是人流通起来,凶手趁机将凶器偷偷带走,那时候再想找到它,便很难了。”


    沈时砚语气有些无奈:“国子监内都是官家子弟,纵然我愿意封,你觉得他们家里人会同意吗?”


    顿了顿,他继续道:“不过我已借搜寻凶器为由将官差留下,国子监内所有人出入皆要搜身。且眼下大家都清楚,凶手有极大可能性就在他们中间,潜伏的危机会激起人的警惕心和戒备心。”


    人性促使他们相互猜忌。


    沈时砚看了一眼身旁的顾九,微微敛眸,不动声色地略去这句话。


    “为了自身安全,他们会比往常更加注意身边人的一举一动。同样,凶手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为了避免惹人怀疑,多办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离开国子监。”


    顾九了然。


    她撩开窗牖,望向马车行驶的前方,街市熙攘,不是去往开封府衙的方向。


    “王爷,那咱们现在是去找那张钱引的出处?”


    沈时砚颔首。


    商贾私营的钱引铺所印发钱引上的印鉴图画,各有隐秘题号作为私记。根据周志恒的那张钱引,他们很容易便找到了目的地。


    楚安亮了府衙腰牌,钱引铺掌柜听他们要查人命案,不敢怠慢,连忙唤人去拿账簿,仔细翻阅一会儿,摇摇头。


    掌柜恭敬道:“官爷,我们这并没有叫‘周志恒’的债人。”


    沈时砚将那张钱引置于柜案:“你瞧瞧它呢?”


    掌柜拿出自己的透镜,细细瞧了半响,点点头:“这是我们铺子里的东西,官爷可是要查查它的主人?”


    沈时砚道:“劳烦。”


    很快掌柜便找到那张钱引的主人,一名叫史祥的茶铺商人。


    三人根据史祥在钱引铺留下的信息,又调头去了朱雀门外的街巷南端,寻到那家“史氏茶坊”。


    茶铺生意萧条,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客人。


    三人刚进去,茶坊伙计便热情地迎了过来,看向中间行头不菲的沈时砚,殷勤道:“贵人们,二楼有雅阁,听曲儿看景皆是好去处,小人为贵人们带路。”


    楚安本欲拒绝,却见沈时砚和顾九迈步跟在伙计身后,上了楼梯,自己也阔步跟上。


    待坐定后,沈时砚才说了来意,伙计慌忙要去请自家掌柜,却又被叫住。


    沈时砚道:“再备些你们这里的茶点果子。”


    伙计连连应声。


    楚安给他们三人各倒了杯茶水,笑道:“王爷,怎么突然想吃这些了?”


    沈时砚抿了口茶,笑了笑:“忙碌了半天,我便有些饿了。”


    顾九愣了愣,对上沈时砚那满是笑意的眉眼,脸颊微微发烫,有些不好意思。


    刚才在马车上时,她的肚子响了两下,那会儿恰好经过闹市,与热闹噪杂的人声相比,这点声响实在让人难以察觉。


    而且,那时她还特地偷偷瞄了一眼沈时砚,见他神情温然不变,便以为他没听到。


    楚安对顾九的反应毫无察觉,便打趣起来沈时砚:“王爷,您以前可都不怎么用午膳的,近来这饭量见长啊。”


    近来刚被高方清说脸圆润不少的顾九:“”


    她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楚安:“管天管地,你还管人吃多吃少?”


    楚安莫名被怼,摸了摸鼻子,委屈巴巴道:“顾娘子,我不过随口说了一句,你怎得这般凶?以后汴京城哪一个郎君敢娶你?”


    最后一句话虽是对着顾九说的,但楚安的余光却全停留在沈时砚身上。


    “呵,”顾九轻哼一声,大言不惭道,“普天之下能娶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楚安却脸色一变,拍桌起身,颇有些愤懑:“好嘛,一树梨花压海棠,顾九,你想老牛吃嫩草!”


    顾九太阳穴重重一跳。


    这家伙一天天的,脑袋里装的都是浆糊吗?


    顾九硬挤出一抹僵笑来:“楚怀瑾,你近来这诗词倒学得不错。”


    学得很好。


    下次不许学了。


    楚安内心都快伤心死了,听到顾九这话,以为她想岔开话题,立马道:“顾九,这婚姻大事你可要想清楚啊,万一万一你寻个小白脸,不仅要供他吃,供他穿,还要提防他哪天水性杨花,用你的钱财,养一些比你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到时候你人财两空,血亏!”


    顾九忍无可忍,看向沈时砚:“王爷,你管管他!”


    谁知这次沈时砚只是点点头,而后淡淡一笑:“我觉得怀瑾分析事实的能力,似是越来越不错了。”


    顾九哽住:“”


    她扶额,对楚安的喋喋不休感到头疼,妥协道:“对对对,你说得对,我以后寻郎君,一定找个比我年龄大的,会疼人的,还不会水性杨花去养别的小娘子的人。”


    楚安松了口气,满意地补充道:“没错,最好还是只与你差三年两月二十四天。”


    沈时砚握杯的手一顿,几滴茶渍溅出,温热的湿意乱了人的思绪。


    他抬眸,与楚安对视,眼底似笑非笑。


    楚安轻咳一声,别开视线,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沈时砚。


    而顾九没听懂楚安最后那句话是何意思,正欲询问,却听沈时砚忽然道:“史祥上来了。”


    他们所处的雅阁,房门正对楼梯口,她偏头看去,一个估摸四五十的中年男子正登着楼阶,身后还跟了两个端着茶点的伙计。


    伙计将茶点摆好,便退下了。


    史祥躬身道:“几位官爷想问些什么?”


    沈时砚再次把那张钱引拿出,递到史祥面前:“这东西可是你的?”


    史祥看了几眼,脸色大变,惊愕道:“正是小人的,可它三天前便丢了,怎么会在官爷您这?”


    “丢了?”沈时砚看他,“在哪儿丢的?细细说来。”


    史祥再次躬身:“回官爷,这钱引是小人三日前用这间茶馆抵押所借。”


    他苦笑一声:“想必您也看到了,小人这茶馆的生意不太好,便想着将它抵押出去,借些钱财,入股安州巷的水云楼。没成想,当晚去那儿谈生意时却弄丢了这钱引。”


    说到此处,史祥眼眶泛红,竟是撩袍跪下:“小人苦寻这钱引三日,官爷能将此物寻回,实在是救了小人全家啊!小人感激不尽。”


    楚安将人扶起:“你确定是在水云楼丢的这东西?”


    史祥笃定道:“确定,小人进去前特意检查了一遍,那会儿钱引还在小人袖中放着,可等小人进去之后,它便悄无声息地没了。”


    顾九且听且吃。


    这绿豆糕细腻精致,初入口时冰冰凉凉,在齿间咀嚼时松软又沙糯,仔细回味,满是绿豆的清香。


    挺好吃的啊,生意怎么不好呢。


    顾九抿了口茶水:“都有谁知道你去抵押茶馆这事?”


    史祥认真想了想,方才回道:“除了钱引铺掌柜,便只有小人家里人,连店里的伙计都未曾告知。”


    “具体是什么时辰?”


    “戌时三刻左右。”


    “那这十有八九便是周志恒偷的,”楚安微微皱眉,“多半是史掌柜在酒楼外检查钱引是否还在时,被他瞧见了。”


    顾九却道:“别这么着急下结论嘛。”


    她擦了擦手,看向沈时砚:“郎君,咱们走吧。”


    去水云楼打听打听三日前的戌时三刻左右,周志恒是不是在那儿出现过。


    史祥见他们起身,慌张道:“官爷,那小人的钱引——”


    “既然已经查明这东西是你的,你便收好吧。”沈时砚淡笑道。


    史祥感激涕零,待沈时砚要付钱时,说什么也不愿意收下。


    顾九笑道:“掌柜的,你就收下吧,我们郎君别的没有,就是钱特别多。”


    楚安在一旁应和道:“没错没错。”


    沈时砚失笑,将钱置于茶案上。


    顾九回头看了眼那还没吃完的茶点,舔了舔嘴唇:“掌柜的,能劳烦您帮忙把这些装起来吗?”


    顿了顿,她大义凛然道:“民以食为天,浪费粮食,是为可耻!”


    楚安当即鼓掌:“说得好!”


    作者有话说:


    楚安:我磕的CP必须是HE!感谢在2022-10-11 23:39:06~2022-10-12 23:1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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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王孙不归5


    “还是说,凶手就是你?”


    水云楼乃汴京城七十二家酒楼之一, 虽难以与樊楼比肩,但也算小有名气,每逢晚膳时辰, 客人络绎不绝。而戌时三刻这个时间,恰好便是酒楼热闹非凡的时候。


    是以, 三人先是回了趟府衙, 待沈时砚让人备了一张周志恒的画像后,这才动身前往安州巷。


    水云楼的酒楼掌柜以及跑堂杂役均是过目一遍这画像, 结合几人之言,确定下来周志恒三日前在戌时左右时来此吃饭。


    沈时砚问道:“只他一人?”


    给周志恒上菜的跑堂道:“同行的还有一位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少年,身材瘦弱,好像还是个结巴。”


    顾九和楚安相视一眼。


    胡海业。


    楚安忙问道:“你可听见他们两人谈了些什么?”


    跑堂挠了挠后颈,小心翼翼道:“这还真没有。小人一进去,他们便闭口不言了。不过, 那个少年一直在哭。”


    “他们什么时辰离开的?”


    跑堂认真想了一会儿,方才回道:“应是刚至亥时不久。”


    三人从水云楼离开后便折返回府衙, 本想直接提审胡海业,却见王判官匆匆跑来,手上还拿着一个匕首。


    顾九心底咯噔一下, 隐隐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王判官喘了口气,便将匕首双手奉上:“王爷,杀死周志恒的凶器找到了。”


    顾九细瞧着那匕首,心里不由赞道:好漂亮啊。


    白玉刀柄,金银镶边, 嵌着星星点点的血红琉璃, 刀刃流畅锋利, 尖尾弯如弦月。


    除了刀身上沾的血迹有些煞风景。


    楚安环臂置于胸前,轻轻哈了一声,慢慢道:“这个我也有,潘楼街那儿的波斯商人有卖。”


    他伸出手指,比划道:“七十八贯,花了我将近四十两银子。”


    顾九咂舌。


    这可不便宜啊。


    她又看向那匕首上已经干涸的血迹,问道:“在何处寻到的?”


    王判官道:“就在那假山附近的一处岩石缝里,借以周遭生长的凤尾蕨来遮掩。”


    顾九皱了皱眉,有些起疑。


    这么轻易便找到了?


    凶手先是清理周志恒的指甲,再是抛尸别处,这般大费周章,却把凶器藏在杀人现场。如此作为,是觉得官差找不到他的作案地点,还是故意为之?


    可若是后者,他图什么呢。


    图牢饭馊?图死得快?


    顾九舔了舔淡唇。


    反正如果她是凶手,是断然不会把凶器藏在那儿的,扔进茅房都比放那强。


    楚安道:“这东西在汴京算是稀罕玩意儿,查到是在何处出卖的并非难事。”


    说到此处,楚安挠了挠下巴,不解道:“凶手选它作为凶器不是相当于自投罗网吗?”


    顾九笑了笑:“也不一定是他的东西啊。”


    沈时砚把匕首还给王判官:“这件事你带人去查,拿着它询问国子监内所有人,看是否有人识得它,知道它是谁的东西。”


    王判官应声退下。


    天色渐暗,沈时砚本来打算前往西狱提审胡海业,却被狱卒告知人在押回府衙的途中,昏死过去了。


    顾九忙问:“请郎中来瞧了吗?”


    狱卒道:“请了,郎中说他是受惊过度,再加上过敏,这才没受住,昏了过去。郎中给他施了针,又抓了药,说大概明天就该醒了。”


    “这么小的胆子,怎么会敢杀人呢?”楚安打个哈欠,“想不明白。”


    ……


    国子监这整日都沉浸在惶惶与好奇中,一下学,以往眼比天高的经义斋学生们,纷纷前往食堂,试图从治事斋学生的谈话里嗅到蛛丝马迹。


    黄允、薛丘山和王伯阳三人走到哪儿,哪儿就是人们目光所及之处。


    薛丘山被烦得没了胃口,便先回了斋舍,只留下黄允与王伯阳在食堂用晚膳。


    有人坐到黄允身边,小声问道:“琢玉兄,周志恒真的是因为欠了赌债还不起,才被人勒死的吗?”


    黄允动作微顿,没有说话。


    那人轻哼一声,自顾道:“我早就与你说过,让你回经义斋,做什么和那群粗人呆在一起。”


    王伯阳忍无可忍,积攒一天的怒气瞬间爆发,他拍桌起身:“你什么意思啊!”


    那人耸了耸肩,一脸无辜:“没什么意思,有意而言罢了。”


    旁边有人应和道:“就是啊,王伯阳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该不会是恼羞成怒了吧。”


    “说什么士别三日,另当刮目相看,我看啊,就是朽木难雕,粪墙难杇!”


    王伯阳气得半死,但又说不过他们,一口怒气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索性甩袖离开。


    待王伯阳走后,那几人还在无所顾忌地议论这件事。


    “够了。”


    黄允忽然出声。


    他俊眉蹙起,清朗的嗓音有些冷然。


    食堂安静一瞬。


    黄允淡淡道:“谮慝之言,三思而语。”


    ……


    王伯阳从食堂离开后,便直奔斋舍,刚进门,见薛丘山正坐于书案旁,在烧什么东西。


    他走过去,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泄愤似地一饮而尽,随口问道:“干什么呢?”


    薛丘山抬了抬下巴,让他自己看。


    王伯阳扫了一眼,火盆里是还没燃烧殆尽的纸钱。


    他眼睛倏地瞪大,赶忙跑去关上门:“在学内搞这些,你疯了?!”


    薛丘山叹了口气,自责道:“如果我们昨夜没睡得太沉,或许佑泉兄也不会……唉,毕竟同窗一场,佑泉兄如今走了,我也得为他做些什么。本来想烧些纸人下去陪他,但那东西太扎眼,我怕难以带进来,便没准备。”


    王伯阳道:“你出去了?”


    薛丘山点点头:“凶器不是已经被找到了吗,开封府衙的官差也撤了,我就出去买点吃食,又去趟了凶肆。”


    王伯阳也叹了口气,从薛丘山手里接过火钳,轻轻拨动着火堆。


    薛丘山起身,将一个纸包扔进王伯阳怀里,伸了个懒腰:“瞧你刚才进来那模样,估计是被经义斋那群孙子气着了,先吃些糕点垫垫肚子吧。”


    纸包里是几块小巧精致的鲜花团子,王伯阳吃了一个,甘甜清香,回味无穷。


    他满意地点点头,又接连吃了两个:“熟悉的味道,还是咱们几个经常去的那家铺子吧。”


    薛丘山嘿嘿笑了下:“你这嘴巴倒挺厉害。”


    两人担心在斋舍烧纸这事被人知道,迅速收拾好一切,各自温书。没多久,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王伯阳以为是黄允,正要招呼他吃糕点,一抬头,却看到一个陌生的老头领着两个官差进入房内。


    王判官不欲废话,直接将那把匕首拿到两人面前,问道:“两位郎君,你们放中谁可见过它?”


    薛丘山离得近,仔细瞧了一会儿,摇摇头:“没见过。”


    顿了顿,他忍不住问道:“这可是那凶器?”


    王判官只道:“恕不能奉告。”


    “我我见过它。”王伯阳脸色微变。


    王判官连忙问:“在哪?小郎君可知道它是谁的东西?”


    王伯阳张了张嘴:“是佑泉兄他自己的。”


    “郎君确定?”


    王伯阳点点头,笃定道:“那时他刚从外面回来,斋舍里恰好只有我一人。我见他倒床便睡,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就过去问他,然后便瞧见他手里握住这样一把匕首。那会儿我觉得它样式别致,特地要来看了看。”


    当时周志恒听到他要看匕首,直接将这东西扔到他床铺上。


    “你喜欢,便送你了。”


    周志恒蒙着被子,声音沉闷。


    那东西一看就不便宜,无功不受禄的,王伯阳哪好意思厚着脸皮收下,把玩一会儿,又把匕首还了回去。


    王判官得了消息,便想赶回府衙复命,人到集贤门前,倏地停住,又转身往里走。


    身旁的官差不明所以:“王判官,不是知道这凶器是谁的了吗?怎么又拐回去?”


    王判官心道,你以为我想?不查仔细点,到时候如何伺候得起府衙里那尊大佛?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他三番五次的吓唬。


    他且走且解释:“这匕首虽是稀罕玩意儿,可国子监内多是不差钱的主儿,万一旁人也有这个匕首怎么办?”


    又万一那匕首的主人恰好是凶手,到时候真相水落石出,他如何与沈时砚交代失职之过?


    同一时间内开封府衙,正聚在议事厅分析案情的三人也得到一个消息。


    仵作匆匆从外面进来,将验尸结果详细讲述一遍,和顾九所说相差无几。


    “不过,奇怪的是,周志恒身上有些许别的伤痕,多是硬物撞击所导致的淤青,”仵作稍作停顿,小心翼翼道,“而且他后背处还有一个‘畜’字刺青。”


    三人脸色皆是一变。


    虽说大宋如今废除了墨刑,人身刺青也算寻常,尤其在军中极为流行,但正常情况下,没有哪一个人会乐意给自己刺个“畜”字。


    顾九倏地站起身,脑海里跃出胡海业眼神闪躲的模样。


    她抿紧唇角,明眸肃然:“王爷,胡海业。”


    西狱内,胡海业仍处于昏睡之中。沈时砚、楚安和仵作三人进到牢房,顾九在外面等着。


    仵作慢慢将胡海业的衣物脱下,露出整张后背。


    青紫交加的淤青密密麻麻,斑驳恐怖,还有些大小不一的狰狞烫痕,有的深,有的浅,毫无规律地分布在后背各处。而那个与周志恒一模一样的“畜”字刺青,便刻在背脊中间。


    沈时砚抬手,让仵作给胡海业重新穿好衣物,转身和楚安离开牢房。


    顾九连忙迎上去:“也有?”


    楚安点头。


    气氛沉默一霎,楚安忍不住问道:“会是谁做的呢?凶手?”


    顾九不敢轻易下结论。


    她现在脑子乱成一锅浆糊,甚至彻底看不明白凶手的意图。


    说话间,狭道另一端突然出现一个人,正慌里慌张地往他们这边快步走来。


    昏暗的烛光摇曳,映亮来人的五官。


    王判官上气不接下气道:“王爷,查明了,国子监内共三人有这个匕首。”


    他缓了口气,将凶器交给沈时砚:“周志恒,林时,还有……”


    王判官顿了下,低声道:“高世恒。”


    顾九和楚安神情微变,前者慢慢敛起长眉。


    沈时砚淡淡道:“继续说。”


    王判官道:“除了林时的那把还在,周志恒和高世恒两人的匕首皆是不见踪影。”


    “高世恒如今不在国子监,所以下官并未前去问话。”


    沈时砚问:“可有人清楚高世恒的匕首是何时不见的?”


    王判官回道:“同舍的林时说,好些天便丢了,这匕首是他们一起买的。”


    顾九用胳膊肘戳了戳楚安,低声问道:“你认识这个林时吗?”


    楚安点头:“他爹是刑部尚书,与高太师关系匪浅。故而,林时与高世恒经常凑到一起。”


    “简称,臭味相同。”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眼下胡海业还在昏睡,三人只能先离开。直待翌日巳时左右,狱卒前来传话,胡海业醒了。


    沈时砚命人把他带到议事厅问话。


    楚安开门见山:“我们昨夜已经看到你身上的伤痕与刺字了,周志恒也有。”


    胡海业面上瞬间惨白无色,整个人抖如筛糠,惊恐交加。


    顾九走到胡海业面前,蹲下身,轻声道:“不要怕,我们只是想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胡海业眼眶泛红,泪水涌出,他用力地摇头,嘴唇发颤:“我……我不……不知道,求……别问……我,我不知……道。”


    顾九正色道:“周志恒的死很可能与这件事有关,我知道你们几日前去了水云楼吃晚饭,想必你们关系不错,难道你想让他就这般横死了吗?”


    “还是说,凶手就是你?”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恢复到了好熟悉的时间段。


    第56章 王孙不归6


    “若你无辜,衙门定会还你公道。”


    “不不是我!”胡海业拼命地摇头, 哽咽不已。


    到底是个与流衡年岁差不多大的少年,顾九见胡海业哭得凄惨,缓和了语气, 耐心道:“如果凶手不是你,那你过敏这事便有可能不是巧合, 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停顿了下, 继续道:“说不定,下一个人就是你。”


    胡海业只觉得一股寒意钻心而过, 浑身僵住。


    “为了周志恒,也为了你自己,”顾九道,“若你无辜,衙门定会还你公道。”


    胡海业死死地咬住下唇,半响, 颤颤地点头。


    沈时砚让人送上来纸笔,交给胡海业。


    顾九直直地看着胡海业的眼睛:“你和周志恒身上的伤痕和刺青是谁干的?”


    胡海业全身都在发抖, 笔下的字体歪歪扭扭,写得艰难又迟缓。


    他写道:高世恒,林时。


    三人相视一眼。


    顾九抿了抿唇, 继续问道:“几日前,你与周志恒去水云楼时都说了些什么?为什么要哭?是不是与此有关?”


    胡海业艰难地点点头。


    如果重新给胡海业一个机会,他一定不会选择进入国子监读书。


    这样,便也不会遭遇这种事。


    一想到这些,胡海业胸腔开始剧烈起伏,身上的伤痕和那个屈辱的刺青仿佛着了火一般滚烫灼烈。


    他紧紧握住笔杆:高世恒和林时是地狱里的恶鬼, 我与佑泉兄经常被他们打骂欺辱。去水云楼的前一晚, 高世恒与人投壶输了很多钱, 心情不好,便打断了我两根肋骨。


    太疼了。


    真的好疼啊。


    胡海业喉咙干涩,泛白的嘴唇不断地蠕动着,巨大的恐惧铺天盖地涌来,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受不住了,可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只能讲与佑泉兄听。我们两人去水云楼,便是因为此事。


    顾九问道:“那会儿周志恒可有什么异常?”


    胡海业摇摇头,顿了下,却又点了点头,继续写道:佑泉兄说他这些天一直在做噩梦。


    “因为高世恒他们?”


    胡海业写道:不是,是因为一封信。


    顾九愣了愣:“信?”


    胡海业写道:佑泉兄十几日前收到那封信后,便一直心神不宁。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高世恒他们的新花样,他只说他的报应来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


    顾九眉心紧紧蹙起。


    什么报应。


    那些恃强凌弱者都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应,被平白欺负羞辱的人凭什么有报应?


    顾九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继续问道:“你与周志恒在水云楼时一直呆在一起?”


    胡海业点头:我们同进同出,在此期间从未单独分开过。


    顾九起身,看向沈时砚和楚安,神情严肃。


    那也就是说,茶馆掌柜史祥的钱引并非周志恒所偷。


    楚安不放心,又问了一遍:“你确定吗?我们从周志恒床铺下搜出一张八百贯钱引,经查明,是一位茶馆掌柜在水云楼丢的,刚好和你们去那儿的时间对的上。”


    胡海业立即听出了这话是什么意思,登时着急得顾不上写字,磕磕巴巴道:“不不是,佑泉兄他早就不赌了。”


    三人皆是沉默一霎,沈时砚缓步上前,将袖中的匕首交给胡海业,温声道:“你见过它吗?”


    胡海业脸色发白:“认识。”


    “王伯阳说,周志恒有这样一把匕首,是吗?”


    胡海业慌张写道:那不是佑泉兄的,是高世恒赏给他的。


    话已问完,沈时砚唤来仵作来验胡海业身上的伤,如他所说,的确断了两根肋骨。沈时砚眸色冷然,命人把胡海业带了下去,先请郎中照看着。


    待议事厅只剩下他们三人,楚安忍不住道:“王爷,胡海业说得能全信吗?毕竟现在嫌疑最大的人可就是他。”


    虽然这样说有些冷血残忍,但是事实如此,人命关天的大事,马虎不得。


    沈时砚敛眸:“至少高世恒与林时一事应该是真的。”


    空气沉默一霎,沈时砚又叫来王判官,让他带着周志恒的画像去盘问各个售卖这种匕首的波斯商人,弄清胡海业所言的真伪。


    顾九道:“王爷,那我们现在——”


    沈时砚淡声道:“去找高世恒与林时。”


    ……


    曲院街一处宅院里,丝竹管弦声靡靡不绝,十几个衣裳轻薄的美人儿舞动腰肢,身姿曼妙。正对厅门的贵妃榻上,高世恒枕卧于一个美人儿雪白的大腿处,榻下又一美人跪坐于地,时不时地张开樱桃粉唇,接住高世恒吐出的葡萄皮籽,还有一美人跪坐在另一侧,替他捏腿。


    林时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摁了摁眉心,挥手让家.妓退下。


    高世恒不悦地皱起眉:“停下做什么,继续。”


    林时有些恨铁不成钢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情在这享乐!”


    “出什么大事了?”高世恒敷衍地问了一句,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美人们裸.露在外的腰上。


    啧啧。


    真他娘的细,一掐就能断。


    “沈时砚他们现在正找着你呢,”林时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你赏给周志恒的那把匕首是凶器?!幸亏我反应快,说你的丢了。本以为就此揭过此事,谁曾想今日开封府衙那群人又来了学内,还直奔咱俩的斋舍。要不是有人给我提前通风报信,我这会儿该被逮住问话了。”


    高世恒不屑地挑了挑眉:“慌什么,他们肯定找不到——”


    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叠脚步由远及近地传来,很快,便见沈时砚带着十几人闯了进来。


    林时当即变了脸色。


    歌舞再次被人打断,高世恒满腹不耐烦。


    林时躬身行礼:“宁王。”


    沈时砚淡淡地扫了林时一眼,视线落在高世恒身上。


    高世恒往嘴里扔了一颗晶莹饱满的葡萄,嚼了两下,伸手去拍美人的脸,命令道:“张嘴。”


    美人儿顾不得惊慌,连忙听话照做,等高世恒将口中的皮籽吐出。


    顾九看得眉心紧蹙,直泛恶心。


    高世恒先是起身行了个礼,而后直勾勾地盯着顾九,咧嘴笑开,故意问道:“顾娘子这是怎么了?”


    顾九冷眼瞧着高世恒,不语一词。


    偏偏高世恒想恶心她,捏起那美人儿的脸,轻声问道:“好吃吗?”


    美人儿痛得直冒冷汗,忙不迭地点头。


    高世恒满意地拍了拍她被掐红的脸,挑衅地看向顾九。


    “顾娘子脸色可真差啊,”高世恒道,“也对,顾娘子有一副会怜惜贱奴的心肠,看不惯这些也正常。”


    高世恒哼笑了下:“可惜啊,这些都是家.妓,我可是花了钱的,天经地义。”


    顾九死死地咬住后槽牙,双手紧攥成拳,恨不得上前直接撕烂高世恒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


    沈时砚眸色沉了沉,神情冷冽:“说完了?”


    高世恒负手:“不知宁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沈时砚道:“周志恒和胡海业身上的伤痕和刺青是你与林时做的?”


    林时和高世恒同时变了脸色。


    林时最先反应过来:“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实在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楚安冷笑一声:“揣着明白装糊涂。”


    高世恒沉下脸:“我也听不懂王爷在说什么,无凭无据的事情,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楚安道:“胡海业都已经全部说了,他和周志恒身上的伤痕和刺青便是铁证。”


    林时笑了笑:“楚将军真会开玩笑,且不说我二人听不明白这番话,纵然胡海业与周志恒受了伤,关我们何事?难不成随意一个人有了什么意外,单凭一张嘴,就能咬定是我们的罪过?若是如此,我现在撞伤自己,却跑到衙门说是楚将军所打,这般也成了铁证?”


    楚安一噎,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索性直接道:“那便是不承认了?”


    林时无辜道:“既是无罪,何谈承认与否?”


    沈时砚将匕首扔到两人面前,看着高世恒:“这是在周志恒死的地方发现的,你给周志恒的?”


    高世恒扫了一眼,不承认:“这东西又不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物件儿,可能就是他自个买的。”


    沈时砚道:“它乃波斯所产,汴京城卖此物的商铺寥寥无几,本王已让人拿着周志恒的画像去查,所有掌柜均未见过他。”


    高世恒佯装恍然:“怪不得我前些日子找不到它了,原来是被那家伙偷了啊。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丢了便丢了,我当时也没在意。”


    沈时砚置若罔闻,继续道:“本王又命监丞查了记录,你近半月有余未曾留宿斋舍,可周志恒死的那天,你却在。”


    高世恒脸色骤然阴沉:“王爷是想说我杀了他?”


    沈时砚忽地轻笑一声,眸底却冷然:“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眼见高世恒被激得要发怒,林时连忙道:“王爷有所不知,那晚我与他在樊楼多喝了几杯,便留在了斋舍,碰巧而已。”


    沈时砚轻飘飘地瞥林时一眼:“碰巧那日他在,碰巧周志恒死了,又碰巧那凶器便是他的匕首。”


    他淡声道:“如此多的碰巧,怎得就让他碰上了。”


    高世恒怒道:“沈时砚,你不要血口喷人!”


    “闭嘴!”


    一声怒喝从门外冷不丁地传来,顾九偏过头去,便见高方清阔步进来,身后还跟着一队人高马大的男子,看衣着打扮,应是大理寺公差。


    高方清直径走到高世恒面前,扬手便是一巴掌。


    清脆有力的巴掌声让所有人皆是一愣。


    高世恒只感觉脸颊火辣辣的痛,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高方清,本想大声质问,却见他堂兄一改往日散漫,神情狠戾,他不由地哆嗦一下,老实地闭上嘴。


    高方清转过身,拱手行礼:“王爷,我这不成器的堂弟平日虽是胡闹了些,但心底还是有数的,这等人命关天的大事断然不可能是他做的。”


    楚安出言讽刺:“饶高少卿还在大理寺任职多年,在如此多的碰巧下,竟然还能说出‘断然’一词。”


    高方清闻若未闻,只看向沈时砚,平静道:“王爷,你我二人也算同行。胡海业和周志恒的遭遇的确让人感到同情,但光凭胡海业一人所言,便定下我堂弟的罪名,实在过于牵强。”


    顿了下,高方清继续道:“再说周志恒身死一事,这匕首就算是我堂弟赠与他的,既然已赠,便是他的东西。周志恒半夜独自一人离开斋舍,且衣衫皆全,显然是自愿为之。他半夜而出,带了把匕首防身,也合情合理。”


    顾九皱了下眉。


    他怎么如此快就得到消息了?还知道得这么清楚。


    沈时砚静静与高方清对视,神情寡淡,半响,薄唇微勾,似笑非笑:“高少卿倒是做足了准备。”


    高方清并未接话,只道:“王爷若是坚持认为此事是高世恒所为,大可沿着此方向往下查,待来日证据齐全,我必亲手将人送到开封府衙。”


    高世恒急了:“堂兄——”


    高方清面无表情地睨他一眼:“我让你闭嘴。”


    高世恒悻悻地抿紧唇。


    “既然话已说明,”高方清回正身子,笑了笑,“王爷慢走,我便不送了。”


    沈时砚眉眼平静,转身离开。


    “希望未来某日,你仍然会选择他。”


    嗓音温和,不急不慢。


    待人走了个干净,高世恒立马道:“堂兄,这事我——”


    高方清却是忽然抬手,示意高世恒闭嘴。他抬眼看向房顶,声音带笑,可那张过分昳丽的脸上却是冷若冰霜。


    “流衡,王爷都走了,你留此处可是想喝杯茶?”


    话落,房瓦轻响。


    高方清这才松了紧绷的肩膀,转过身看着高世恒。


    “周志恒真不是你杀的?”


    高世恒道:“我真没杀他!”


    高方清斜了一眼旁边的林时,后者背脊一凉,乖乖地叫了声“云深哥。”


    高方清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满脸倦怠:“周志恒和胡海业那事除了你俩,还有谁知道?”


    林时老实道:“还有同斋舍的两位同窗,以及住在这个宅院的家.妓仆役们。”


    高方清又问了那两人分别是谁,临走时,冷眼瞧着林时:“你是个聪明的,应该知道怎么做。”


    林时应声说是。


    高方清一走,高世恒又原形毕露,他一脚踹翻花几:“堂兄最后那话是什么意思?”


    林时没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扫了眼躲在不远处的家.妓们,悄悄给高世恒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高世恒有些舍不得,低声道:“全杀了?”


    林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都几天了,你还没腻呢?无事,待日后我再为你寻几个。”


    高世恒这才消了气,他望了眼高方清消失的方向,问道:“堂兄这是要去哪?”


    林时忖了忖:“应该是皇城司。”


    高世恒不解道:“去那做什么?”


    林时哼笑一声:“当然是要捏住另外两人的七寸了,省得他们乱说话。”


    高世恒恍然。


    皇城司最善刺探情报,掌管了不少当朝官员一些见不得光的秘密,想要让斋舍另外两人乖乖闭嘴,自然要抓住他们在朝为官的父兄的把柄了


    离开高世恒的私宅后,楚安一回想起适才那事,便气得摩拳擦掌。


    他咬牙道:“我虽然讨厌高方清,但心底对他的为人倒还是没什么非议的,今日这事,可算让我开了眼。”


    顾九撇撇嘴。


    岂止是开了眼,简直是开了天眼。


    亏她之前还说他或许是个好人。


    楚安愤愤道:“高少卿若从中插手,咱们怕是更难往下查到些什么。”


    既使现在不愿意承认,但高方清确实并非等闲之辈。


    顾九皱眉道:“他与高世恒的关系不是不好吗?”


    闻言,沈时砚很轻地笑了下。


    “他自然不会护着高世恒,但他会护着高家。”


    作者有话说:


    葡萄皮籽那个,我是根据“美人盂”写的,可恶心了


    今天的我不再是那个“悍-短-刀-少-客”,臣妾是,“悍-有点长-刀-不算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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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王孙不归7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凶手特别奇怪?”


    马车行至横街, 缓缓停于集贤门前。


    三人直径前往周志恒的斋舍,这个时辰,恰好已经下了学, 黄允他们皆在。


    想起胡海业今日所言,顾九询问三人近来有无见过周志恒的信, 所得结果皆是未曾。


    顾九沉吟一霎, 看向王伯阳:“我记得你说过,之前见过他盯着一张纸出神。”


    王伯阳点点头:“是, 不过那会儿光线暗,我又站在门口,佑泉兄到底看的是什么,我实在不清楚。”


    顾九敛眸。


    也就是说,周志恒那时看的东西有可能并非钱引,而是胡海业口中的信。


    沈时砚走到周志恒书案旁翻看, 原先随意堆放在案上的经卷书籍,这会儿已被规整放齐, 案面干净无尘。


    沈时砚依次翻阅书卷:“你们有谁整理了这些?”


    薛丘山道:“是我。”


    话落,薛丘山面露不安,斟酌着语气道:“我就是想着佑泉兄走了, 不日他父母应会前来把他这些东西带走,便提前收拾了下,到时候避免遗落什么东西。”


    他又赶紧补充道:“王爷放心,佑泉兄的东西都在,我只是帮忙整理了下。”


    “不用紧张,”沈时砚抬眸看他一眼, 笑了笑, “你在收拾这些东西时, 可有发现书卷中夹有纸张?”


    薛丘山想了想,摇摇头:“未曾。”


    周志恒的书籍不算多,楚安和顾九凑过去帮忙,不多时便将它们尽数翻过,仍然没看到书信的影子。


    顾九直起身,暗暗叹了口气。


    若真是有这么个东西,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就消失了。


    “王爷,咱们——”


    要不然派人去周府看看。


    顾九刚一扭头,却见沈时砚正翻阅着一本书册,便将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


    顾九俯身瞧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沈时砚便将书册合上,看向斋舍另外三人:“这是周志恒所写?”


    顾九这才趁机看清蓝册子封皮上所写的字体。


    治吴水方略。


    顾九蹙了下眉,不由地想到骨瓷和李河一事。


    她若是没记错,李河所囚禁的那些人,就是因吴中水患而被迫流离失所的难民们。


    但很快,她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楚安与她说过,治事斋的学生主修水利民生等实务,而吴中水患又是当朝比较棘手的问题,众学子研究此事,乃是合情合理。


    三人同样看清了那几个字,皆是愣了愣。王伯阳挠了挠后脑勺:“应该不是吧,我不记得佑泉兄有研究过此方面的事宜。许是他从别处所借的。”


    一语落下,王伯阳又怕自己说得不对,连忙向薛丘山和黄允求证:“你们知道吗?”


    薛丘山摇头。


    黄允没说话,像是出了神。


    直待王伯阳又唤了一声,黄允才慢声回道:“我也不清楚。”


    从国子监出来后,已是日薄西山。


    三人折返回府衙时,途径州桥,各种美食香味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便顺势在一家汤饼摊铺坐下。


    顾九看向沈时砚:“王爷,你适才看的那本《治吴水方略》可是有什么问题?”


    沈时砚颔首:“那本册子详细记载了吴中水系源流的分布,以及不同四季的水势详细情况,并配以各处地势地貌和历年治理措施,在此基础上改进修善。”


    顿了顿,他由衷赞道:“可以说其所述毫分缕析,用以治水,应是大有裨益。”


    顾九面露困惑。


    沈时砚笑了笑,慢声解释道:“可偏偏就是这写得太过细致,若非身去吴中特意考察过,只凭一些书卷所记,怕是几乎不可能。”


    顾九恍然:“周志恒乃京都子弟,应是不曾久居吴中,所以定然不是他写的。”


    沈时砚点头,继续道:“而那书册上的字体并非板刷,乃是由人亲自所写,我观周志恒字迹与之不符,便随口问了一句。”


    说话间,摊主将汤饼端上,根根滑嫩饱满的面条浸泡在油亮的汤汁里,表面浇上一层厚厚的笋丁肉沫。咸鲜诱人的醇香顺着腾腾热气,化作朦胧白雾,慢慢弥漫开来。


    “咱们现在还是先重新理一理案情吧,”楚安一边拌面,一边分析道,“钱引既然不是周志恒偷的,那便只能是让别人偷了。”


    顾九笑了下:“这不废话吗?”


    楚安啧了声,不满道:“顾娘子,我话还没说完呢。”


    他继续道:“那钱引是咱们从周志恒床铺下翻出来的,所以,很可能是有人偷偷把它放在那儿的。”


    顾九点点头,咽下嘴里的面,问道:“那目的呢?”


    “这个我还没想明白,”楚安略一迟疑,慢慢道,“不过,若是我适才所猜的那般,十有八九应是凶手所为。”


    顾九忽然问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凶手特别奇怪?”


    楚安愣了下,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首先是抛尸地点,”顾九放下筷子,认真分析道,“砚水湖离各斋舍很近,且湖面宽广,地势低洼。也就是说,那是一个非常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她直直地看着楚安:“楚将军,如果你是凶手,你会把尸体抛尸于此吗?”


    楚安被顾九这眼神看得背脊发毛,他连连摇头,尝试着带入自己:“国子监卯时左右便已有学生晨起,我既要抛尸,又要藏凶器,肯定会找个隐蔽点的地方,尽量拖延人们发现尸体的时间,好借此离开国子监,把凶器处理了。”


    “嗯,这才是正常思路,”顾九笑了笑,“可这个凶手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要么另有所图,要么单纯犯蠢。”


    不过,她觉得后者可能性几乎为零,如若不然,他们也不至于现在还未抓到凶手。


    “然后便是周志恒被刻意清理干净的指甲,”顾九继续道,“如果胡海业真没杀周志恒,且凶手就在国子监内,那抓痕一事便是凶手在刻意误导我们。”


    楚安张了张嘴:“你的意思是,胡海业过敏也是凶手做的?”


    “若按照我适才的猜测,便是如此。”


    顾九起初的确怀疑过胡海业,可当她知道这人与周志恒所遭遇的一切后,直觉告诉她,胡海业应该不是凶手。


    一个身处黑暗和绝望中的人,能有他人与之陪伴,彼此慰藉,珍惜都来不及,更遑论将其杀害。


    这不是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吗?


    楚安皱起眉:“为了栽赃嫁祸?”


    顾九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而是正色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三个奇怪的地方——凶器。”


    那把原本属于高世恒的匕首。


    “你仔细想想,咱们衙门办案,必然会验尸,也就是说,我们一定会发现周志恒身上的伤痕和刺字,而此时,我们也通过手臂上的抓痕将胡海业带回了衙门,紧接着不久,凶器也找到了,还是如此具有指向性的东西。”


    顾九顿了顿,继续道:“那我们下一个锁定的人会是谁?”


    楚安回忆这两天的经过,喃喃道:“高世恒。”


    话音刚落,楚安愕然一怔:“你是想说,高世恒不是凶手,而是凶手真正想栽赃嫁祸的人?!”


    顾九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高世恒再蠢,也不至于将那把匕首留在杀人地点。


    这般表面生怕官差能查到,但实际又处处留有关键线索,就公道而言,她不得不承认这些推测背后所指向的结果。


    楚安道:“那今日咱们去找高世恒时,你怎么不早说?”


    顾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那会儿气糊涂了。”


    楚安看向不言一语的沈时砚,瞪大眼睛:“王爷,你也知道?”


    沈时砚轻轻“嗯”了声。


    太多碰巧了。


    他白日与高世恒说了那些话后,便隐隐明白了过来。


    碰巧那日高世恒留宿国子监,碰巧当夜周志恒死了,又碰巧那凶器便是他给周志恒的匕首。


    还有胡海业。


    碰巧胡海业过敏,碰巧因此事他手臂上有抓痕,又碰巧他与周志恒便是高世恒和林时欺辱的对象。


    若排除了高世恒和胡海业的嫌疑,这一切的巧合,便是凶手故意设计。


    而且。


    沈时砚微微敛眸。


    今日高方清所言,无不道理。周志恒既然半夜而出,带把匕首防身也没什么奇怪的。


    “事出必有因,”顾九道,“凶手这般大费周折地引我们怀疑高世恒,或许就他是这一切的因。”


    楚安抓了抓脑袋,还有些懵:“那咱们真要往这个方向查下去?”


    顾九无奈道:“眼下来看,只能如此。”


    现在唯有两点她想不太明白。


    一是舌头。


    凶手既然割掉周志恒的舌头,必定也有所谓的“因”。


    二是那封不知所踪的信。


    周志恒半夜外出的反常极可能与它有关,还有他与胡海业说的“报应”是何意思?


    用完晚膳,楚安回了将军府,沈时砚和顾九则回了府衙。


    沈时砚让王判官明日带人前往周府搜寻那封可疑的信件,他和顾九则翻阅历年的案件卷宗,查找与高世恒有关的案子。


    暮色浓重,排排灯烛静静地立在铜台上燃烧,柔软的暖光将厅内映得通明。四周寂静,只能听到纸张翻页时的细碎声响。


    随着时间的流逝,顾九困意愈发浓厚,她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忍不住悄悄打了一个哈欠,正要继续看,却感觉到周遭光线忽然暗下,一抬眸,便对上沈时砚那双清润的眼睛。


    “去休息吧。”


    不待顾九回答,沈时砚俯下身,将她书案上未看完的卷宗尽数抱起。


    顾九实在太困了,没再强撑,拍了拍脸颊,准备先撤。


    大概是起身时动作太快了,顾九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倒下去。


    沈时砚脸色微变,连忙去扶她,却不知踩到了什么,脚底一滑,两人齐齐地摔倒在地。


    哗啦——


    只听一阵卷轴纷纷落地的声响。


    沈时砚闷哼一声,伸手护住她的头,挡住了掉落的重物。


    顾九困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慌忙撑起身子,正要询问沈时砚有没有哪儿受伤了,掌心下传来的跳动,让她身体倏地僵住。


    顾九视线缓缓下移。


    她的右手正放在沈时砚左胸口处。


    左胸口。


    胸口。


    胸


    顾九只觉得脸颊滚烫,当即像触电一般,瞬间弹起。


    沈时砚也慢慢起身,薄唇微动:“你——”


    顾九立马道:“王爷,我我我先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一语未了,逃难似地转身便跑。


    厅内,眨眼间便只有沈时砚一人。


    他敛下眼睫,耳尖的灼热有些燥人。


    轻咳两声,沈时砚缓缓蹲下身,将掉落一地的卷宗捡起。


    作者有话说:


    晚了晚了晚了QAQ,这个仍然算周六的,周日照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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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王孙不归8


    “那凶手如此作为的‘因’,一定与这三年前的命案息息相关。”


    翌日一早, 顾九便从床榻上爬起,让夏蝉备些饭菜装于食盒内,方便她带去府衙。


    夏蝉伺候顾九梳洗时, 注意到她眼底的淡青,不由地担忧道:“娘子昨夜可是没睡好?”


    顾九讪讪地笑了笑, 没敢接话。


    顾九今日来得早, 府衙里除了值守的官差,没什么人。顾九拎着食盒去了议事厅, 一进门,便不自觉地放缓脚步,往屏风后走去,入目便是沈时砚坐在书案后,一手置于膝上,一手抵在额角, 阖目浅憩的画面。


    顾九小心翼翼地把食盒放在一旁的茶案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书案上的卷宗高高垒起, 整齐地放置两侧,还有一些堆放在桌脚处,顾九瞄了一眼, 有的都是她昨夜便看过的。


    顾九视线又从那些卷宗上,慢慢移向沈时砚的左胸口,眨了眨眼,脸颊又有些烧。


    下意识,顾九抬眸看向沈时砚的眉眼,好在他睡得安稳, 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顾九大着胆子俯下身, 正想凑近去细看沈时砚的五官, 忽听从背后传来脚步声,条件反射地挺直背脊。


    一转身,便看到楚安满脸迷惑地望着她。


    楚安好奇道:“顾娘子你在看什么呢?”


    他声音不小,顾九连忙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无声地张了张唇:王爷睡着了,小声点。


    楚安愕然地挠了挠下巴,有些不明所以:“王爷没睡啊。”


    顾九身子一僵:“没睡吗?”


    楚安点头,走了过去:“不信你自个看。”


    顾九僵硬地转过身,刚才还双目紧闭,好似睡得安稳的人,这会儿正端坐在书案后,温和地笑着,与自己对视。


    顾九如遭雷击,瞪大了眼睛。


    他什么时候醒的?


    刚才?


    还是


    从她进来之后!


    楚安看顾九这副古怪的模样,忍不住问道:“王爷,顾娘子这是怎么了?”


    沈时砚只一笑,十分自然地岔开了话题:“昨夜我和顾娘子翻遍府衙近十年的卷宗,并未找到与高世恒相关的案子。”


    楚安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过去,苦大仇深道:“总不会在大理寺或是刑部吧。”


    要真是这样,想查这件事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沈时砚又一转折:“不过,我找到了有关周志恒的一个命案。”


    命案?!


    顾九和楚安皆是一怔。


    沈时砚继续道:“三年前初春,有村民在城西一处破庙内发现一具男性尸首,乃中毒而亡。那尸体的头颅被人用石块砸得面目全非,无法辨明身份。后经查明,乃是一个叫许薛明的男子所为。”


    顿了顿,沈时砚道:“周志恒便是这个命案的人证。”


    “许薛明?”楚安微微皱眉,喃喃道,“这名字听着怎么有点耳熟呢。”


    沈时砚和顾九齐齐地看向他。


    楚安摸着下巴沉思片刻,恍然道:“想起来了,这人乃是徐正的得意门生之一!”


    顾九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既然是徐博士的门生,品行怎得如此凶狠?


    楚安看出了顾九心中所想,不由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谁说才高八斗者必定品德高尚,胸无点墨者必定作恶多端。”


    顾九一噎,略感无语:“你拐着弯夸你自己呢吧。”


    楚安厚着脸皮不承认:“实话实说而已。”


    沈时砚无奈地笑了笑,继续道:“命案一经确定,理应上交于刑部复核,可不知这中间出了什么事情,被皇城司拦截了。”


    顾九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愣片刻,才道:“这不合律法吧?”


    楚安点头:“这不废话吗?”


    这熟悉的问句。


    顾九又一噎,凉凉地斜楚安一眼。


    楚安嘿嘿一笑:“扯平了。”


    顾九面无表情:“”


    楚安慌忙看向沈时砚:“王爷,然后呢?”


    沈时砚道:“皇城司将人从开封府衙带走后,半路忽生变故,被一群黑衣人劫了囚车,自此许薛明便下落不明。”


    顾九满脸惊愕:“劫囚?!”


    楚安则是难以置信:“这么刺激的事情,我在汴京城生活了这么久竟然不知道?”


    顾九忖了忖:“会不会是皇城司丢了犯人,自觉无颜,便将此事压了下去?”


    沈时砚沉默一霎,慢声道:“自觉无颜必定做不了真,但将此事压下去的一方是皇城司倒极有可能。”


    楚安十分赞同地点点头:“皇城司那群人最不缺的便是厚脸皮。”


    “不过,这和周志恒的死有何干系?”楚安问道。


    顾九看他,言简意赅地提醒:“他的舌头。”


    “如果周志恒所证之言有假,”楚安顿时恍然,语速极快,“这可能就是凶手特意割掉周志恒舌头的‘因’!”


    这就是他所说的报应?!


    话落,楚安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他忙道:“凶手会不会就是已经销声匿迹三年的许薛明?”


    顾九却道:“许薛明既然是徐博士的得意门生,定然也是国子监的学生,既是如此,若他重返学内,往日的师生又怎能不识?”


    楚安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迟疑道:“万一许薛明住在国子监外呢?或是像裴书那般,藏于一处极其隐蔽的地方,再伺机行动。”


    “你忘了你之前还与我说国子监那附近的巡卫,可比修内司强上百倍,”顾九道,“不过也不排除有这两种可能性。”


    许薛明曾在国子监内生活,必然是十分了解其内部环境,与她之前的猜测对应的上。


    顾九沉吟片刻,看向沈时砚:“王爷,那咱们派人再去搜一搜国子监?”


    “不用,”沈时砚轻声道,“早在搜寻凶器那时,我便已让人将学内各处角落搜个干净,并未寻到异常之处。”


    顾九愣了愣。


    这么迅速?


    沈时砚继续道:“若是按照这般推测,许薛明此案可能大有蹊跷。”


    顾九点点头。


    单凭皇城司越职这一点,便是足够让人生疑。


    还有那群劫囚的黑衣人。


    又是什么来路?


    卷宗上对此案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行,就连供词也未有,沈时砚便唤来王判官询问此事。


    听完此事后,王判官只觉得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背脊一阵发凉,后颈渗出冷汗。


    王判官不敢隐瞒,当即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详尽讲出:“当年皇城司将许薛明带走后,也把供词和卷宗一并拿走了,眼下这份卷宗,是后来所写。”


    顿了顿,忧心沈时砚怪罪他失职,又慌忙道:“王爷,您是清楚的,皇城司那群洪水猛兽,下官就算想拦,也拦不住啊。”


    楚安神情有些古怪:“他们没有文书?”


    王判官哎呦一声,苦着一张脸道:“别说文书了,除了十几把大刀,连张字条也没有。”


    那时皇城司若干人各个手持兵刃,直奔西狱,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不合规矩”,一把杀气凛凛的刀刃便架在了脖颈处,吓得他双目眩晕,小腿肚子直打颤。


    沈时砚眉心敛起:“也没留下什么话?”


    王判官仔细想了想,方才道:“好像是说许薛明与辽人派遣到咱们大宋的细作有牵扯。”


    楚安听得浑身一震。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他感到头皮发麻,忙问道:“那许家众人呢?”


    “此事定然是皇城司那群人搪塞我们的,”王判官叹了口气,“若不然许家上下几十口人早就上了刑场,怎么还会发生之后的事呢。”


    顾九抿紧唇:“之后又发生何事?”


    王判官继续道:“许薛明被人劫走,许家便因此遭受责难。其父被罢黜官职,举家流放至岭南,不曾想,途径澧州时惨遭悍匪,几十口人无一人生还。”


    澧州附近的确匪徒众多,可既为匪,多是劫财,无缘无故的,杀一群被流放的人做什么?


    越听越觉得许薛明这事疑窦重重。


    还有一个高世恒。


    他在此命案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若是无关,凶手又为何大费周折地把周志恒的死嫁祸在他身上?


    沈时砚眉头深锁,半响,忽然问道:“当年衙门是如何查明破庙间的男尸是许薛明所为的?”


    王判官费力地想了会儿,言辞谨慎:“那破庙虽是人迹罕至之地,但附近也有一处村落,便是那处的村民发现了尸体,经仵作验尸,那人是死于中毒,而这毒便来自尸体旁边的糕点。”


    “便是这时,许薛明的同窗周志恒冒了出来,称他亲眼看见许薛明从一家铺子买了东西,然后往里面加了一些粉末,独身出了城,将破庙那人先毒死,后用石头将尸体的头砸得面目全非。”


    “咱们的官差根据他所言去查,许薛明当晚的确去那家铺子买了糕点,只不过,城门巡卫不清楚他到底出没出去过,我们的人也只调查出那晚许薛明不在家宅,也未曾留宿于国子监。审问他去了哪儿,他只说被人打昏了,等醒来后,便发现自己被人扔在一处深巷。”


    “许薛明那番话并无人证,除了身上的伤痕,难以判断所言真假,”王判官道,“等下官再想细查下去时,皇城司就把人带走了。”


    三人相视一眼,顾九缓缓吐出一口气,问道:“你可还记得是哪家铺子?”


    王判官苦哈哈道:“顾娘子,下官能记得这些已是不易,哪还能记得清如此细节?”


    若不是此案实在过于波折,他也不会时隔三年,至今仍记得这些。


    顾九抿了抿唇,尝试着提醒道:“你再想想,是不是一家叫‘史氏茶坊’的地方?”


    尘封在脑海里的记忆被这句话唤醒,王判官陡然瞪大眼睛,连忙道:“对对对,就是这家!”


    果然。


    顾九背脊发凉。


    那凶手如此作为的“因”,一定与这三年前的命案息息相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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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王孙不归9


    “每天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


    自周志恒死至今, 已过了两三日,而顾九却觉得这个案子现在才刚刚开始。


    楚安出声道:“王爷,既然此案与许薛明有关, 那咱们现在不先提审胡海业,他在国子监读书, 又与周志恒走的近, 或许他知道些什么。”


    “不用,”沈时砚起身, “胡海业是近两年才随父入京,且两人相处的时间不算短,周志恒却只向他透露过那封信的存在,别的只字不提。如此看来,若当年周志恒所作之证存伪,他也不会对胡海业多说什么。”


    心中有鬼之人本就惴惴不安, 又岂会轻易将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袒露给旁人?


    沈时砚沉吟片刻,抬步往外走:“先去徐正那儿。”


    既然要重新调查当年的案情, 总要了解许薛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国子监今日旬假,师生多不在学内,三人便直接去了徐正家宅。他们到时, 徐正正与一位灰衫士子在书房切磋棋艺。


    那人见他们来,先是一愣,而后连忙躬身行礼。


    徐正介绍道:“这是我的学生,钟景云。”


    顾九眉梢微动,心道,倒还挺巧。


    来徐府的途中, 楚安恰好提了这人一嘴。


    徐正晚年间共收过三个学生, 一个是生死不明的许薛明, 一个是由经义斋跑到治事斋的黄允,最后一个便是这位钟景云,三年前进士及第,如今在崇文院任职。


    徐正唤来书童斟茶,问道:“不知王爷来此,所为何事?”


    “本王想和徐博士打听一个人,”沈时砚端起茶盏,淡笑道,“您曾经的学生,许薛明。”


    此言一出,徐正和钟景云师徒两人皆是愣住,前者难得有些失态,手一抖,几滴水渍飞溅而出。


    徐正神情复杂,似惋惜,似气愤,又似挂念,几欲张口,最终长叹一声,慢声问道:“我能问问王爷您为何突然打听起了修竹吗?”


    许薛明,字修竹。


    顾九借着喝茶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时隔三年,提及他的这位“杀人犯”学生,仍然称其表字,想必这其中师生情谊应是不浅。


    沈时砚略一沉默,没有隐瞒:“府衙查周志恒之事时,发现此案与三年前许薛明杀人一案有所牵扯,是以便来府上叨扰。”


    徐正嘴唇蠕动,有些激动:“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当年那事另有隐情?”


    沈时砚没有接话。


    一旁的钟景云小声提醒道:“老师。”


    徐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拱手道:“王爷莫怪。”


    沈时砚笑了笑,善解人意道:“人之常情,谈何怪罪?”


    徐正又是一声轻叹,这才缓声向三人介绍起这个令他痛心惋惜至今的学生。


    徐正这三个学生里,他最看好也是最偏爱许薛明。同黄允和钟景云一般,许薛明原在经义斋读书。


    人们都道御史大夫家的三郎乃是神童,可若与许薛明相比,黄允就像那银月旁侧的星辰,难以与之争辉。


    徐正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许薛明一般心性与才情皆为上品之人。写策论,针砭时弊,字字见血;吟诗词,抒青云之志,怜民生之苦。许薛明有少年的意气风发,也有岁过半百之人的秉节持重。


    后来有段时间,大宋天灾频发,百姓受其苦难折磨,水深火热。是以,许薛明便去了治事斋,深研民务,最善水利。


    “当年他若是参加了春闱,”徐正惋惜道,“必是鼎元。”


    听到此处,顾九不由地想起了黄允。之前楚安给她介绍黄允时,也说了类似的话。


    顾九抿了抿唇。


    三个学生,其中两人都错过了三年前的春闱,不知是碰巧,还是另有隐情。


    沈时砚则忽然问道:“许薛明最善水利?”


    徐正怔了下,点头道:“是。”


    沈时砚道:“徐博士可知他对吴中水患一事是否有过研究?又是否去过吴中?”


    “这”徐正虽是不明白沈时砚为何这般问,但还是认真想了想,缓缓摇头,“术业有专攻,有关此些事情,他未曾与我提及过。不过,他肯定未曾去过吴中。”


    徐正解释道:“修竹他生在汴京,长在汴京,幼时便拜我为师,从未离开过京都。”


    沈时砚沉吟一霎,问道:“徐博士这里可还有他写的字帖或者其他东西?”


    徐正称有,随之便起身走到书架处,取出许薛明以前所写的习作。


    沈时砚翻开看了看,便把东西还了回去。


    徐正有些许不解:“王爷这是?”


    “无事,”沈时砚笑了笑,话锋一转,看向一旁的钟景云,“你与许薛明既为师兄弟,又是同窗,与他应是相熟。你可了解适才本王所问之事?”


    “怕是要让王爷失望了,”钟景云拱手,有些歉意道:“我醉心于儒学,修竹兄也鲜少与我谈及这些东西,是以,我亦不清楚。”


    “关于修竹的事情,琢玉应是比我二人了解得多,”徐正道,“修竹和琢玉关系最为要好,如今他也去了治事斋,我猜多少受了修竹的影响。王爷所问之事,兴许他知道些。”


    从徐府出来,坐上马车,顾九便问及适才一事,她顿了顿,接着道:“王爷是怀疑昨日在周志恒书案上找到的那本《治吴水方略》是许薛明所写?”


    沈时砚笑了笑:“眼下便不是怀疑了。”


    若无意外,那两者的字迹应是出自一人。


    顾九和楚安对这个答案倒没有多惊讶,既然现在已经查出两人之间存在某些渊源,周志恒书案上会有许薛明的东西,也算不上多奇怪。


    沈时砚吩咐流衡掉转马头,去往史氏茶坊。


    顾九好奇道:“王爷,不先去找黄允吗?”


    一旁的楚安解释道:“今日既是旬假,这会儿黄允多半不在国子监。”


    顾九道:“那便直接去他府上好了。”


    楚安笑了下:“御史大夫可不似徐博士这样好说话,尤其是黄允的母亲崔氏。崔氏乃为继室,膝下只有黄允这一个儿子,自然看得和眼珠子一般紧。若是让她知道咱们来找黄允是为了命案一事,定然会寻借口挡客。所以啊,纵然咱们今日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得上黄允。”


    三人再次来到史氏茶坊,楚安说明来意后,问他可还记得。


    “这事啊,”史祥立马就想了起来,叹道,“人命关天的大事呐,小人自然印象深刻。”


    史祥边回忆边道:“那时恰好距离春闱没些时日了,从各地赶来科考的学子众多,所以打烊也比往日晚些。小人若没记错的话,应是刚过子时不久……”


    二月的凉风还刺骨,夜一沉,寒意便更重了。


    已快到了宵禁的时辰,街市上只有一些行人,零零散散的。小贩们也陆陆续续地收了摊子。


    跑堂倚靠着门框一侧,望着匆匆过路的行人,打了个哈欠,回头道:“掌柜的,咱们可以歇息了吧,这瞧着应是不会来客人了。”


    史祥忙了一天,也满是倦意,点点头,让跑堂去收拾收拾,准备关门。


    话音刚落,却见两个年轻士子从外面进来。史祥眯着眼瞧了会儿,走在前面的那个,他竟然还认识。


    “许郎君,”史祥迎了上去,“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许薛明笑了笑,开玩笑道:“无论多晚,总要来照顾史掌柜的生意呐。怎么,史掌柜不欢迎?”


    “怎么会啊,”史祥也笑道,“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说笑过后,史祥便问道:“许郎君要买些什么?”


    他一边说话,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躲在许薛明身后之人。


    那人从进店后,便一直低着头,也不吭声,几缕烛光落在他的脸上,将额角的淤青映得分明。


    史祥心底咯噔一下,但也没有多问,待许薛明说了要买之物,便转身去了后厨。


    “等小人把糕点装好,交给许郎君后,两人便走了。”


    沈时砚从袖中拿出周志恒的画像,问道:“那个受伤的人,是他吗?”


    史祥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方才敢确认道:“没错,当时与许郎君一起来的人就是他。”


    三人相视一眼。


    在尸体旁边发现的有毒糕点,应该就是这样来的。


    顾九问道:“听掌柜你这般讲述,应是与许郎君相熟。”


    史祥点头道:“许郎君经常来这吃茶吃果子,他性子随和又不摆文人架子,故而熟悉。小人还去过两次许府,给他送糕点呢。”


    说到这,史祥叹了口气道:“可惜物是人非,人去楼空,现如今许府已经成了一处闹鬼的荒宅。”


    顾九和楚安异口同声:“闹鬼?”


    “纵然没人居住,那好好的宅子怎么会闹鬼呢?”顾九皱了皱眉,“多半是三人成虎,以讹传讹罢了。”


    史祥却道:“原本小人也是这般想的,直到后来有天夜里,小人从许府经过,一时好奇,便进去了。没曾想,竟然听到从府宅深处传来阵阵凄惨的呜咽声,好似那鬼哭,可吓人了!”


    ……


    “你信吗?”重新坐上马车,顾九看向楚安,“许府闹鬼一事。”


    楚安摇头:“我要是信这些,早在调查鬼新郎和柳娘子那两个案子时就被吓死了,哪能活到今日。”


    顿了顿,他又道:“可看史掌柜的模样,应不似作假啊。”


    闻言,顾九笑了笑:“当初顾兰萱说唐府闹鬼时,那担惊受怕的模样,也是做不了假。”


    她撩起窗牖一角,往西望去,正是夕阳渐渐沉下之际。


    “史掌柜所说的呜咽声一定是真,”顾九松了手,淡淡道,“但肯定不会是鬼怪弄出来的动静。”


    既然要抓“鬼”,必然要等到深夜再去。三人先回了趟府衙,王判官便来禀报带人前往周府搜信一事。


    寻未果。


    对于那封消失不见的信件,顾九他们便只能先就此作罢。


    旭日西落,天色越来越暗,直待子时左右,他们才动身前往许宅。


    街道空荡,四周沉寂。原本该悬顶的牌匾不知所踪,唯留下飘飘缕缕的蜘蛛网和厚重的灰尘。


    楚安和流衡走在最前面,一推开大门,“吱嘎”的摩擦声沉重绵长,数不尽的灰尘扑面而来,呛得楚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好巧不巧,流衡恰好这时候快了楚安两步。少年只感到后脖颈微微发凉,骤然停住脚步,偏头看向罪魁祸首,面无表情。


    楚安被这冷飕飕的眼神吓得咽了下口水,往后退了几步,扯住沈时砚的衣袖,寻求保护,悻悻道:“别气嘛,小流衡,我不是故意的。”


    顾九略感嫌弃地斜楚安一眼,上前递给流衡一方丝帕。


    流衡没接,反而是看向沈时砚。


    顾九:“……”


    死士都是这么听话的吗?没有主人允许,什么也不准干。


    待沈时砚点头,流衡才接过丝帕,擦了擦后颈。


    四人往府宅深处走去,走在前面的楚安和流衡各提着一个纸灯笼,勉强照亮前面的路。


    宅院内杂草遍地,门窗残破半朽,任由藤蔓和蛛丝攀爬缠绕,整座府院荒凉破败,满目苍痍。


    再往里走几步,便能隐隐听到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凄切悲凉的声音,久久回荡于空旷寂寥的府邸,好似那黄泉路上嚎冤的鬼哭。尤其是伴着穿堂而来的夜风,凉意攀附后背,令人不由地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越往里走,呜咽声越大,直待他们来到后院的长廊时,恍若置身于乱坟岗,群鬼哀嚎,凄厉可怖。


    顾九抿了抿唇,还要再往前查看时,却被沈时砚忽然攥住手腕。


    她垂眸扫了眼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抬眼,面露不解:“王爷?”


    沈时砚松了手,指向他们身侧的墙壁。


    顾九顺势看过去,微微一愣。


    木制墙壁上有个拳头大小的窟窿。


    她视线慢慢往上移,墙壁上这般的窟窿还有很多。


    顾九快步穿梭在游廊里,几乎每一处残破不堪的门窗上,都有这些小窟窿。


    她忽地停步在某处,慢慢伸出手,挡在小窟窿前。


    一股凉意悄然汇聚在掌心里。


    顾九转身,看向沈时砚,明白了他适才的意思。


    “王爷,是风。”


    这令人寒毛卓竖的动静,是这些穿洞而过的风声在搞鬼。


    楚安也立马明白过来,眉头皱起:“这些小窟窿不可能是自然而成。”


    他顿了下,心有怀疑:“许薛明?”


    顾九看向死气沉沉的庭院,眸色肃然:“现在许薛明是死是活都暂且不知,不好说。”


    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人来过这,并且布置了这一切。


    弄懂了“鬼哭”,他们便提灯进了房屋。


    残破的家具东倒西歪,到处是厚重的灰尘蛛丝,满地狼藉。


    一连看了好几间房屋,皆是如此。


    顾九长眉紧蹙,几乎可以笃定道:“曾有人来搜过这里。”


    只不过,会和制造“鬼哭”的是同一人吗?


    楚安这么迟钝的人,看到那些被打开的抽屉木柜和摆放得乱七八糟的家具,也察觉出了异常。


    他满腹狐疑道:“许家早就被抄家了,这人是想从这里找什么?”


    这个问题,现在显然没人能回答。


    “山重水复疑无路,这山过了那山高,”顾九叹了口气,无奈道,“走吧走吧。”


    四人出了许府,已近宵禁。楚安哈欠连天,回了将军府,顾九他们也径直回到王府。


    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顾九强撑着浓厚的倦意从床榻上爬起,草草用了早膳,便赶去开封府衙。


    一入议事厅,就瞧见沈时砚和楚安正站在那儿等着自己,连忙小跑过去。


    楚安瞧她一脸睡不醒的模样,笑道:“顾娘子,你这别不是被许府的鬼怪吸了精气神儿吧。”


    顾九毫不留情地锤楚安一拳。


    每天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谁能——


    顾九的腹诽戛然而止。


    她看了眼生龙活虎的楚安,又瞧了眼如沐春风的沈时砚。


    好哦。


    原来受伤的只有我自己。


    考虑到国子监有早课,沈时砚便选择先去城西外那座破庙看看。


    幸而早先让王判官去查了位置所在,他们乘马车一路西去,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说是破庙一点也不夸张,周遭荒草丛生,断壁残垣,正中央的佛像早已漆落斑驳,佛身上坑坑洼洼,全是被岁月腐蚀的小洞。低眉垂眼的神态,失了神明该有的雍容慈悲,只有毫无生气的冰冷。


    一进去,阴暗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远比许府那四处飞扬的灰尘更让人难受。


    破庙里堆着一些没烧完的木柴,佛像旁边还有一层厚厚的干草,应是有赶路的行人途经此处,在此歇脚所留。


    他们正四处瞧着,忽听有脚步声从背后冒出。流衡最先反应过来,疾步奔去,待三人转过身,流衡已经把人押了进来。


    是个身材壮硕的汉子。


    顾九打量着这人的模样。


    双手布满厚茧,指缝污泥堆积,皮肤皲裂,右脚的草鞋还破了一个洞。她又看到汉子肩上背的竹筐,以及里面的镰刀和草药,便明白过来这人约是附近上山采药的村民,连忙出声让流衡松手。


    汉子失了束缚,当即从竹筐里掏出镰刀,警惕地看着他们。


    顾九耐着性子给汉子解释他们是府衙的官差,来此地是为了查案,适才一事,纯属误会。


    那汉子明显不信:“你不要以为穿个男装,我就认不出你是个女人了!衙门什么时候有女人当差了,你莫要诓我!”


    顾九一本正经道:“你这是偏见。”


    那汉子还要叫嚷,楚安已经把腰牌拿了出来,怼到他面前:“可看清楚了?我们真是官差。”


    汉子这才消停,慌忙丢下镰刀,跪地磕头:“官老爷,官娘子,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贵人们,还望贵人们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


    楚安无奈地笑了笑,把人扶了起来:“没说怪你。”


    他问道:“你是这附近的村民?”


    汉子连连点头,而后忍不住问道:“这破庙又出了命案?”


    闻言,楚安回头看了一眼沈时砚,继续问道:“你既然说‘又’,三年前这里可是曾出过人命?”


    汉子又是连连点头:“当时就是我报的官!”


    语气激昂,颇有讨夸的嫌疑。


    楚安如他所愿,欣慰地拍了拍汉子硬邦邦的肩膀:“干得好。”


    随后便又问道:“你能否将当年的情景讲述一遍?”


    汉子面露不解:“官爷,您问这事做什么?这杀人凶手不是早就被抓了吗?”


    顾九脸一板,故作恶声恶气:“让你说便说,哪来这么多废话。”


    那汉子被唬得一个激灵,不敢再多嘴打听,立即说出当年的事情。


    这破庙多为无家可归之人或是赶路的行人提供歇脚休息的地方,所以当汉子某日采药路过此处,发现破庙里面多了一个瘸腿的中年男人后,也并未多惊讶。


    汉子瞧这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猜他多半是个乞丐,偶尔采药时路过此处,还会与这人说上两句话。


    后来没多久,破庙里又多了一位年轻郎君,时不时地会来此处看望那瘸腿乞丐。两人平日关系似乎很好,那年轻郎君是个洒脱性子,与瘸腿乞丐攀谈时,多是席地而坐。


    一个是气质斐然的读书人,一个是狼狈不堪的瘸腿乞丐。


    汉子特别好奇这两个天差地别之人凑在一起时,到底能聊些什么。几次靠近,却都被那个瘸腿乞丐察觉,然后便就此停住交谈。


    汉子只能悻悻做罢。


    直到某日他像往常一般,早起采药,再次途径破庙时,却发现那瘸腿乞丐竟然口吐黑血,中毒死了!


    整个头还被人用石头砸得面目全非,若不是汉子知道这乞丐瘸腿,甚至都不敢确认他的身份。


    当即汉子便跑到开封府衙报了官,后来他几经打听,这才得知原来杀害瘸腿乞丐的人竟是那个年轻郎君!


    说到此处,汉子背脊冒出一层冷汗,忍不住道:“真是人面兽心啊,小人瞧他们平日相触得十分融洽,没曾想他竟然会下如此毒手。”


    顾九抿唇,直直地看着汉子:“你偷听了那么多次,难道什么也没听到?”


    汉子苦着一张脸道:“真没,那乞丐警觉得很,小人一靠近,他便立马收了声。”


    顿了顿,汉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瞪大眼睛道:“不过,小人隐隐听到过那年轻郎君叫乞丐什么‘孙先生’。”


    顾九正色道:“你可确定?”


    汉子顿时又生了些犹豫:“应该应该是吧。”


    顾九看向沈时砚,后者眉眼平静,温温一笑,让流衡给了那汉子一小串铜板,放人走了。


    待破庙只剩下四人,顾九方才道:“虽然眼下还不确定这乞丐到底是不是被许薛明所杀,但凶手选择毁了他的容貌,想必应是不想让官差查到这人的身份。”


    她一边思忖,一边慢声道:“既然如此,这乞丐的身份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闻言,楚安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扶额叹息道:“汴京城这么多乞丐,如何查得清一个不知长相之人的身份?而且我们甚至不清楚他是不是从别处过来的,这要是查起来,岂不是相当于大海捞针?”


    沈时砚忽然出声道:“为何一定是乞丐?”


    楚安一头雾水,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听那汉子形容,不是乞丐便是难民,不然还能是什么?”


    沈时砚笑了笑:“我并不觉得,一个目不识丁的乞丐能吸引许薛明时不时来此处与之交谈。”


    楚安愕然道:“可能许薛明同情这乞丐?”


    沈时砚缓缓摇头:“若是同情,大可施之以钱财,而不是席地而坐,相谈甚欢。”


    楚安挠了挠鬓角:“那那也可能是乞丐有骨气,不吃嗟来之食。”


    顾九笑出了声,环臂抱胸,悠悠道:“那人既然都做了乞丐,又谈何‘骨气’二字?”


    楚安放弃挣扎了,索性直接道:“无论是不是乞丐,总之咱们现在除了一个不知真假的‘孙先生’这个称呼,以及那人瘸了一条腿之外,别的一无所知。”


    沈时砚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不知真假,便是真假亦有可能。”


    如此这般,不如就先直接按照“孙”这个姓氏往下查。至于是不是真,又是不是汴京人士,一切便等所查结果出来之后再说罢。


    几人乘马车又折返回府衙,沈时砚让王判官着手去办这件事。


    看了眼旭日的位置,估摸着距离国子监下学还有些时间,沈时砚便让流衡赶车去往周府一趟。


    顾九靠在车壁上,忍不住道:“这一天天的,我都觉得我快要住在马车上了。”


    楚安笑道:“那好啊,让王爷改天给你在车厢里备上软榻和吃食,查案享受两手抓。”


    顾九敷衍地扯了扯嘴角:“我谢谢你啊。”


    沈时砚失笑,轻声道:“若不然你先回王府休息罢,接下来的事情我与怀瑾去便可。”


    顾九立马坐直身子:“算了算了,等今日吃些好的,我又是一条好汉!”


    作者有话说: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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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王孙不归10


    “这一等,便成了阴阳两隔。”


    周志恒的尸首至今还在府衙内的殓尸房, 故而,周家人并不清楚周志恒生前所遭受过虐待。


    周母见府衙的人仅隔不到一日的时间便又找到家中,不免忧心忡忡, 但顾忌沈时砚的身份,不敢失了规矩, 只得旁敲侧击地打听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可是她儿身死一事有了眉目。


    沈时砚淡淡一笑,不答反问:“不知大娘子可还记得许薛明这个人?”


    周母不由地愣了愣, 缓缓点头:“记的,不过王爷……问他做什么?”


    顿了下,她攥紧手中丝帕,整颗心都揪在一起,着急忙慌地问道:“是他杀了我儿吗?是不是他?我儿当初在公堂上指证许薛明的恶行,他肯定怀恨在心。如今……如今定是他回来报复我儿!”


    许薛明被一群黑衣人劫狱这事, 周母是知道些的。那段时间她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这个杀人犯前来报复周志恒。


    沈时砚颔首, 语气轻缓:“是有一些关系。”


    周母脸色瞬间苍白,她颤颤道:“好人没好报,苍天无眼……”


    周母忍着恨意, 问道:“王爷,那畜牲可抓到吗?”


    “还未,”沈时砚道,“今日本王来此,正是为了此事。”


    周母情绪激动道:“王爷想问什么尽管问,有什么要搜的, 也尽可搜, 我们周家阖府上下定是全力配合王爷查案, 为我那可怜的儿求个公道!”


    沈时砚问道:“许薛明杀人那晚,周志恒身在何处?或是说,可有人清楚他去了哪里?”


    这事当初给了周母不小的惊吓,是以至今仍有些印象。


    事关周志恒死的真相,周母不敢轻易答话,谨慎地想了想,才慢慢开口:“应该是去了水云楼。”


    那时候正离春闱没几天了,周志恒的父亲担心他在学内不好好温书,便让他呆在家里准备科考。


    某日傍晚,周志恒忽然跑到周母院子里,说他与国子监内的朋友们有约,要去水云楼吃饭。


    周母深知周志恒有好赌的坏毛病,怕他是想借此机会跑出去胡闹,便一口回绝。不想,当日下午周志恒的同窗便乘马车专门来府上接他,且来人她还认识,徐博士的学生,钟景云。


    周母经常以钟景云和他两个师兄弟做例子,来教育周志恒。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周志恒能和这种好孩子呆在一起,正是周母求之不得的事情,故而便准了周志恒外出的请求。


    “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周母道。


    沈时砚问道:“令郎是何时归家的?”


    周母迟疑片刻:“时隔三年之久,具体时辰我实在记不得了。”


    话音刚落,周母便又开口唤来之前伺候周志恒的仆从丫鬟,将适才沈时砚所问之事重复一遍。


    周围安静一会儿,有个瘦弱如猴的少年缓缓举了手,神情怯怯。


    “是……是刚过子时没多久。”


    闻言,一旁沉默不语的顾九和楚安脸色微变,前者不动声色地敛起长眉,明眸冷了冷。


    史祥说许薛明与周志恒去他茶坊时也是在子时过后不久。而破庙在距离西城门约有十里之外的地方,周府位于城东,从这里赶过去,饶是乘坐马车,一来一回,至少也需四五刻的时间。也就是说,若这个仆从说的话没问题,周志恒大概是从史氏茶坊离开后,就立刻回了家宅。


    如是这般,他所言的亲眼看着许薛明杀死瘸腿乞丐这事,便是一个谎言。


    沈时砚显然也想到了这点,问道:“你如何知道是这个时辰?可有记错的可能?”


    “那晚是小人给郎君开的门,”仆从认真道,“恰好在郎君回来之前,更夫刚刚敲响锣梆三下不久,约莫在两刻后,郎君便叩响了后门。”


    锣梆三下,三更天。


    正是在子时。


    沈时砚负手而立,遮掩于宽袖中的指尖悄悄点着另一只手腕。


    一下,两下。


    缓而慢。


    他又问:“之后周志恒有没有再外出过?”


    仆从老实道:“没了,郎君回来之后,便歇息了。”


    顾九和楚安相视一眼。


    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瘸腿乞丐死的那晚,周志恒并未去过破庙。


    ……


    出了周府后,天□□昏,学内应是已经下了学。而从周府往国子监去的路上,正好经过水云楼,三人便在水云楼前下了马车。


    有跑堂看到他们又来了,连忙去找掌柜。


    一回生二回熟的,酒楼掌柜立马就猜出了几人仍是因为案子来的。


    只不过掌柜没想到,这次竟然是为了调查三年前的事情。


    楚安将从周母那儿得知的消息,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一遍:“三年前临近春闱时,周志恒与另一个年轻士子来你们酒楼吃饭。这事,掌柜的还有印象吗?”


    酒楼掌柜哎呦一声,满脸无奈:“官爷呐,您别说三年前了,就算是今年的春闱,那么多客人,忙都忙不过来,又怎么可能处处都留心啊。”


    三人对此事本就不报什么希望,听到掌柜这般说,倒也没多大反应,只是照例询问水云楼的跑堂杂役和乐妓们,得到的答案与酒楼掌柜所说一致。


    时隔太久,毫无印象。


    临下楼梯之际,顾九落在沈时砚和楚安两人身后,她正在心里念着案情,忽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小郎君。”


    顾九自是没有停步,直待走到一楼时,眼角余光内,瞥见有一抹粉嫩的颜色飘然从高空落下,她不由地驻足,那方丝帕恰好落在自己肩膀上。


    顾九抬眼,对上一双笑意吟吟的眼睛。


    正是适才他们问话的乐妓之一。


    “小郎君,叫你呢,”那乐妓嗔怪地瞪她一眼,“也不理奴。”


    顾九有些尴尬,她张了张嘴,正要解释,旁边的楚安先她一步开了口,笑道:“娘子,你这眼神儿可不太好,我们这位是个身着男装的女娇娥。”


    那乐妓一张小脸立马羞得通红,她一跺脚,噔噔地下了楼梯,跑到顾九面前,扭捏道:“既是误会,那便请贵人归还奴的帕子吧,奴还要去后院练曲儿呢。”


    顾九连忙把东西归还物主。


    待出了水云楼,楚安捧腹大笑,扶着沈时砚的肩膀,直不起身来。


    顾九懒懒地斜他一眼,调转脚步往水云楼旁侧的巷子走去。


    楚安忙道:“欸欸,你去哪儿,马车在这边呢。”


    顾九没理他。


    楚安心里咯噔一下,看向沈时砚,紧张地问道:“顾娘子不会生气了吧?”


    沈时砚嘴角微微弯起:“没有。”


    楚安着急道:“你少蒙我了,若是没生气,她往那里去做什么!”


    说罢,便要追上去道歉。


    沈时砚却伸手拦住楚安,轻笑解释:“她去水云楼后院了。”


    楚安怔愣片刻,没反应过来。


    沈时砚收回手,慢声道:“适才那乐妓不是已经说了吗?”


    奴还要去后院练曲儿呢。


    “顾娘子虽是衣着男装,但并未刻意粉饰容貌,旁人打眼一瞧,便知男女,”沈时砚偏头看向酒楼,“而一个长期身处风尘中的女子,又岂会看走了眼?”


    楚安错愕一瞬:“莫非刚才那小娘子是故意的?”


    沈时砚颔首。


    楚安一头雾水:“为何?”


    沈时砚道:“自是为了避开众人,想单独与顾娘子讲些事情。”


    楚安顿时恍然,压低声音道:“关于周志恒?”


    沈时砚若有所思道:“这就要等到她出来之后,方可清楚。”


    小巷里空无一人,顾九往里走,很快便停步于一扇虚掩的木门前。


    而与此同时,一抹倩影从里面走出,看到顾九后,重重松了一口气。


    乐妓欠身行礼,紧张道:“适才之事,若有冒犯,还请贵人莫怪。”


    顾九摆摆手,正色道:“娘子暗示我前来,可是与周志恒有关?”


    乐妓摇头。


    顾九不解道:“那是因何?”


    乐妓咬了咬下唇:“许薛明,许郎君。”


    顾九愣了愣,随后立马警惕起来:“你如何知道我们查周志恒与许薛明有关?”


    顿了下,她继续问道:“你认识许薛明?”


    “是,奴厚着脸皮,自言算是许郎君的半个红颜知己,”乐妓似是陷入了回忆,面露痛苦,“适才在酒楼时,贵人们说起三年前和周志恒,奴便猜到应该是与三年前许郎君被陷害杀人一事有关。故而,奴才想办法把贵人引来此处。”


    顾九隐隐明白过来了什么,神色一凛:“那晚,许薛明也来过水云楼?”


    乐妓点点头,眼眶渐红。


    每逢夜幕降临后,就是酒楼最热闹的时候,而又临近春闱,更是人满为患。可哪怕在这般拥挤的人群中,她还是一眼就瞧见了许薛明。


    她忙不迭地跑下楼,与许薛明打招呼,一边问他缘何来此,一边又在心里期待能听到自己想听到的答案。


    许薛明道:“黄允吃醉了酒,我来接他。”


    ……


    黄允也在。


    顾九微微蹙眉。


    “他可还说了其他的话?”她问。


    乐妓抿了抿唇:“没了。”


    顾九以为是她语气过于严肃,吓着人家了,连忙缓声道:“那周志恒呢?还有钟景云?你既然认识黄允,想必也应该识得他。”


    乐妓摇摇头,面露歉意:“当晚客人很多,奴实在没仔细留意过旁人。”


    顿了顿,乐妓一把攥住顾九的手腕,声音发颤:“许郎君行事光明磊落,心地善良,奴敢以性命起誓,他绝不是那种会害人性命的恶徒!”


    “贵人,奴知道你们一定是好人,是清正廉洁的好官,若不然也不会费心思去重新调查三年前的旧案,”乐妓噙在眼眶中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涌出,她唇色苍白,呼吸因过渡激动而有些急促,“如果许郎君能洗刷冤屈,奴来世定当牛做马,来报答贵人们的恩情!”


    顾九在心底叹了口气,没有顺着这话接下去。


    毕竟此事虽有疑窦,但至今并未找到关键证据能表明许薛明不是凶手。


    她轻轻地拍了下乐妓的手,只道:“斯人已去,生者已矣。往后好好照顾自己。”


    乐妓站在原处,目送顾九离开小巷,直待人影消失在拐角处,她再也撑不住了,浑身一软,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其实,许郎君还说了一句话。


    人声鼎沸中,她满心满眼都是面前这人,静静地听他说话。


    “黄允吃醉了酒,我来接他。”


    她期待落空,垂着长睫,眸光不受控制地黯了黯。


    然而下一秒,视线内忽然出现一本诗集。


    她错愕抬眼,只见许薛明不好意思地抿起唇,笑容却干净纯粹:“你之前不是说想学诗吗?等我科考之后,你若还感兴趣,我便教你。”


    她愣住了。


    她出身卑微,又是私妓,从未有人会把她当成一个人来看待过,也从未有人会把她随口一提的话放在心上。


    她强忍着泪意接下诗集,说好。


    我等你。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等,便成了阴阳两隔。


    作者有话说:


    又又又又没赶上,这个算周四的,周五仍然还有一更哒,恢复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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