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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喜丧


    “他不是不救你,他是实在没有办法啊!”


    顾九让妇人找来邻居帮忙, 用绳子把她郎君捆在床上,方便施针。随着刺入穴道的银针增多,男人慢慢安静下来。


    等人彻底陷入沉睡, 顾九依次拔下银针,身旁的妇人慌忙凑上来:“道长, 我夫君他没事了吧。”


    顾九收好东西, 打量了几眼躺在床榻上的人,问道:“他这是受了什么惊吓?”


    妇人低了低头, 支支吾吾道:“就、就是昨天起夜时,不知道怎么的就成这样了。”


    顾九挑眉。


    显然是没说实话。


    她起身走到桌边,开了一贴重镇安神的药方。


    妇人拿着方子,面露迟疑,不确定地问道:“就这样?道长,您不给画张符吗?”


    顾九抖了抖自己的布幡子, 无奈道:“娘子,你还没看出来我是个郎中?”


    妇人脸色一沉, 尖声道:“你这不是骗人吗?!”


    顾九略感无语,耐着性子给自己辩解:“你也没给我解释的机会啊。”


    眼见妇人要发火,她只得又道:“这样吧, 若是你夫君喝了我开的药方后,情况毫无起色,我就不收你钱了。”


    妇人消停片刻,狐疑地打量着她:“真的?”


    顾九趁机道:“但现在还是要给看诊钱的。若是无用,你再去州桥那寻我就是,我分文退回。”


    开玩笑, 总不能让她这大晚上的白忙活一场。


    妇人挣扎了两秒, 从袖中掏出一根玉簪, 塞到顾九手中。


    妇人缓了语气:“且先用这个抵一抵,过两日我夫君要是好些了,我再用银钱去换回来。”


    这玉簪白莹无瑕,色泽剔透,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能买得起的好东西。


    顾九掀起眼皮,瞧妇人一眼,把玉簪重新塞回她手里,微微一笑:“用不到如此贵重的东西,只需十个铜板,谢谢。”


    妇人瞪她一眼,转身去拿钱,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不识货。”


    顾九收完钱,便匆匆赶回自个的摊子,不料半路忽然飘起了细雨,等她到州桥附近时,雨势逐渐变大。


    路上行人寥落,摊贩们也纷纷收拾着东西。顾九冒着雨,扛着布幡子,一路狂奔至白日摆摊的地方,却不见自己做生意用的桌凳。


    好家伙。


    顾九的心又惊又凉,不会被偷了吧。


    然而还没等她仔细琢磨,头顶上方悄然多了一把竹伞,将来势汹汹的雨滴隔绝在外。


    顾九愕然转身,迎面一抹纯洁无暇的白。她略一抬眸,那张面如冠玉的容颜不期然撞入眼底,占据了她所有视线。


    “……王爷?”顾九讶然。


    沈时砚垂下眼,长睫颤了颤,温声道:“我瞧着要下雨,怕你没带伞,便顺路过来看看。”


    可能是离得近,这温润清越的嗓音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穿破空气,直抵耳畔,带着丝丝蛊意,勾得顾九心尖发麻。


    她余光掠过躺在地面上被雨滴拍打的半朵残花,冷不丁地,脑海里跃出四个字。


    花前月下。


    “顾娘子?”


    “啊,”顾九摸了摸鼻尖,偏过头,“王爷,我那些东西呢?”


    沈时砚轻笑道:“已经让流衡带回王府了。”


    顾九干巴巴地“哦”了声。


    沈时砚目光落至她抗在肩膀上的布幡子,想要接过来。


    顾九看出他的意图,微微侧了侧身,让他触了空。


    她哪好意思让这个金枝玉叶的矜贵人儿扛着这玩意,一想到那场景,心底诡异的违和感便蹭蹭往外冒。


    顾九怕沈时砚多想,忙道:“这个不沉,我自己来就行,劳烦王爷帮忙撑伞了。”


    沈时砚收回手:“好。”


    两人并肩而行,避雨的路人行色匆匆,唯有他们步调平缓。顾九微微低头扫了眼沈时砚垂在身侧的手,那片冷白在昏昏夜色中格外显眼。


    顾九生了一些感慨。


    当初在江陵府对这双手一见钟情时,委实没想到日后不仅能有机会摸,还能让它为自己撑伞。


    她向来不屑命运注定一说,但对兜兜转转还能遇见的缘分倒是信上三分。


    回到王府,顾九道谢后正要回房,还没走两步,听到身后传来两下低低的咳嗽声。她回头,见沈时砚虚握着拳头,抵在薄唇边,低头轻咳。


    顾九这才注意到沈时砚大半个身子都被雨水淋湿了。


    她心有愧意:“王爷你——”


    “应是昨夜忘了关窗,受了些寒气,”沈时砚似是猜到她想要说什么,笑了笑,“不用多想,快回去休息罢。”


    回房后,顾九先托夏婵煮碗姜汤送到沈时砚的书房,然后才洗漱休息。


    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顾九照例去府衙转了转,没什么事后,又去了州桥摆摊。


    不过这次,她刚开张还没半柱香的时间,便来了客人。


    正是昨晚那个妇人。


    妇人怒气冲冲地跑过来,二话不说,指着顾九的鼻子就开骂:“庸医害人,庸医害人!我夫君昨晚喝了这贼妇写的药方,今早天不亮就疯了,今天你要是不给个说法,咱们现在就去衙门!”


    顾九感到莫名其妙,且说她那药方就算没起作用,也断不可能把人喝疯。


    可妇人大声叫嚷,丝毫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一会儿怒骂,一会儿又大哭,闹腾的样子引来许多人围观。


    “我昨天就说了吧,这姑娘绝对是个江湖骗子,年纪轻轻的,不好好在家呆着等嫁人,非要装郎中,这不是害人不浅嘛!”


    “我昨个还见有一群郎君围着她的摊子,说不准啊,人家是在这相看郎君呢。”


    周遭议论声噪杂,什么难听的话都有。旁观者兴致勃勃,当事人心平气和。


    顾九行医多年,这种讹人的事可见多了,她也不气,笑眯眯地坐在木凳上:“你既说我的药方把你夫君害疯了,那便将药方拿出来,咱们大可去马行街一趟,那地儿的郎中多,还都是男子,就让他们辨上一辨,看看是我这药方有问题,还是你有问题。”


    妇人立马从袖中掏出一张薄纸,上前拽住顾九:“好啊好,这可是你说的!”


    顾九被拽的踉跄两步,差点摔倒。


    她皱了下眉,正要甩开妇人的手,从围观的人群中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翁,他几步上前,抬高声音道:“让我来瞧瞧吧。”


    有路人认出了老翁:“对对,崔老郎中行医数十载,定是能分辨出这姑娘的药方有无问题。”


    “四娘啊,赶紧让崔老郎中给瞧瞧,省得你再跑一段路,别中途让人钻空子给跑了。”


    那个被叫做“四娘”的妇人连忙把纸张交给崔老郎中,老翁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又问了四娘她夫君的症状,听完之后,他捋着胡子,认真道:“这姑娘所开的方子确实没有问题。”


    此言一出,周遭安静了片刻,不知是谁先开了口:“四娘,会不会是刘三碰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我前些日子可是见他和吴响走得有些近。”


    四娘当即气得跳脚:“放什么屁呢,就你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家刘三什么时候和那狗.日玩意儿凑一起过!”


    眼见这事闹得越来越大,顾九有些不耐烦道:“仅凭你一张嘴,我哪知道你夫君是真疯还是假疯,你若愿意,我就随你再去趟你家看看。若是不愿,咱们就去衙门请官老爷断断此案。”


    四娘迟疑片刻,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顾九跟着四娘来到她家后,见刘三正跪在院中,双手合十,对着一个方向不停地磕头叩拜。目光呆滞,动作僵硬。


    也不知道磕了多久,那额头已是血肉模糊,看得让人心惊。


    四娘慌忙上前去拦,却被刘三一把推开,摔倒在地上。


    顾九皱眉:“他什么时候醒的?”


    四娘哭道:“应该是寅时左右,他不知道怎么了,忽然抱着头蜷缩在床角,又哭又喊的,叫他他也不应。”


    顾九又和昨天一般,让四娘找人把刘三捆起来,好给他施针。等人安静下来,她起身,四处打量着两人睡觉的房屋,视线停在正对床头的木窗上。


    有风吹过,木窗“吱嘎”晃动,露出被遮挡在外的景物。


    顾九了然。


    她看向跪在床榻边哭得肝肠寸断的四娘,淡声问道:“昨夜你被他吵醒时,可注意到这木窗是开还是关?”


    四娘边哭边回想:“应该、应该是关上的……”


    “你可确定?”


    四娘又犹豫了:“好像……又是开着的。”


    顾九叹了口气,走上前把木窗打开,指着后院的一颗老树道:“谁把那衣袍挂在了树枝上?”


    刘三本就受了惊吓,精神衰弱,半夜醒来,看到木窗外挂着那随风飘荡的玩意儿,可不得被吓到。


    四娘顺着顾九指的方向看去,脸色却猛地一白,满目惶恐。


    顾九感到奇怪,这青天白日下,一件衣服有什么可怕的。


    谁知四娘突然跪在地上,像刚才刘三一般,不停地磕头,哀嚎道:“吴哥啊,吴哥你有仇有怨去找害你的女鬼,跟刘三可没有关系啊,求求你放过我家刘三吧,他不是不救你,他是实在没有办法啊!”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久等了TvT,今天太忙了,有虫明天捉


    第32章 喜丧


    “挖人坟墓,窃取金银,实在缺德。”


    “我怎么总觉得阴森森的, 会不会……有鬼啊……”


    夜色浓重,无尽黑暗沉沉地笼罩在苍穹之下,山林间遍布枯木荒草, 一眼望去,沉寂无声, 只有张牙舞爪的树影和几座无人祭拜的荒坟。


    看着周遭死气沉沉的一切, 刘三心底忍不住发毛,他小心翼翼地拉住走在前面的吴响, 咽下口水,继续道:“吴哥,要不然……要不然还是算了,咱们还是走吧。”


    吴响早就不耐烦了,自从进山后,这小子就一直草木皆兵, 神经兮兮的。他一把揪住刘三的衣领,恶声恶气道:“再废话, 老子现在就把你变成鬼。”


    吴响借着月光环视四周,压着火道:“就快到了,这次老子可打听了好久, 那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陪葬的好东西肯定不少。”


    说到此处,吴响语气缓了缓:“你就不想吃香的喝辣的?放心,这种事你吴哥干过好几次,不都好好的?哪有什么鬼,都是自个吓自个。”


    吴响一个人扮完红脸白脸, 刘三动摇的决心又重新稳了稳, 想到那白花花、金灿灿的珠宝首饰, 一咬牙,跟在吴响身后往山林深处走。


    穿过乱葬岗,很快,头前带路的吴响停在一棵粗壮的枯树旁边。刘三草草地瞄了一眼,发现枯树前立了一块篆字石碑,借着月色,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柳”字。


    吴响麻利地掏出随身携带的铜铲,拍了拍刘三的肩膀,催促道:“抓紧,干活了。”


    刘三双手合十,对着墓碑拜了又拜。吴响嗤笑一声,心道,且说就算有鬼,你挖人坟墓,还想让哪路神仙保你不成。


    浓墨夜色中,片缕孤冷的月光轻飘飘地落下,将两人对着坟包挥舞铲子的身影无限拉长,与墓碑前的黑影层叠相融。


    不多时,便看到深埋于泥土下的棺椁。吴响当即拉着刘三跳入坟坑,两人合力将棺木盖移开。


    一阵绵长沉重的摩擦声后,棺材里的一切终于暴露在空气中。刘三闭着眼不敢去看,等了几秒,没听到吴响有动静,他有些忍受不了这无声的折磨,豁出去似地睁开眼,脸色刷地一白。


    棺材里,没有尸体。


    吴响也有点发怵,但看到那诱人的金银首饰,什么也管不了了,他猛地抹了一把脸,率先弯下腰去捞里面的陪葬品。


    刘三见他动作迅速,担心再磨蹭下去自个什么也摸不着,一狠心,也扒着棺木去拿里面的宝贝。


    然而,正当两人把怀里塞得满满当当时,一阵凉风刮过,周遭树叶沙沙作响,呜咽声凄婉悱恻。


    刘三汗毛竖立,忽然觉得有人正在看着他们。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刘三不由地顿住动作,与此同时,光线黯下,一个黑影缓缓笼罩住两人。


    吴响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一股寒意钻心而过,他死死地抱住怀里的宝贝,和刘三对视一眼,都看清了彼此脸上的惊惶。


    那黑影越靠越近,未知的恐惧逼得他们不得不抬起头,下一秒,四肢陡然僵住。


    一个披头散发、七窍流血的白衣女子正站在墓碑前,手持斧头,背对孤月,静静地看着他们。


    刘三哪里还顾得上那些陪葬品,当即手脚并用地爬出坟坑。仓皇间,被慢了一步的吴响拽住了腿,他吓得哇哇乱叫,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后一蹬,将刚要爬上来的吴响又踹回坟坑。


    刘三不敢回头,拼命往前跑,直到背后传来吴响凄厉的惨叫声,他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了般,腿一软,瘫倒在地。等再一抬眼,那团黑影已经悄然来到自己身后。他颤颤巍巍地回头,便见那女鬼猛地扬起手中鲜血淋淋的斧头,挥向了过来。


    ……


    “你当时又不在场,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顾九听到声音扭头看去,楚安整抱臂倚住房门,双眼冒光,旁边是长身玉立的沈时砚和手握佩剑的流衡。


    不知三人什么时候来的,又听了多少。


    四娘止住抽噎,警惕地打量着这两位衣装贵气的俊朗君。


    楚安拿出从王判官那顺来的腰牌,笑眯眯道:“我们是官差,你身旁被你又辱骂又泼脏水,还要拉去府衙告状的那位娘子也是。”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还带着笑,可仔细品品,四娘却感到有种让脖颈发凉的威胁和警告。


    想到适才在街市上的所作所为,四娘慌了神,膝盖迅速往前移了两下,一把扯住顾九的衣袍,哀声道:“都是小人有眼无珠,又一时昏了头,这才冲撞娘子,还望娘子高抬贵手,饶了小人吧。”


    耽误了生意不说,还惹她被旁人恶意揣测,顾九心底的确有气,但正事在前,她也懒得计较,把衣角从四娘手中拽出:“你还未回答我朋友的问题,既不是你亲眼所见,为何知道的如此详尽?”


    四娘踌躇几秒,心虚地低下头:“其实昨晚娘子走后不久,我夫君清醒了一会儿,就是那时他与我细说的。”


    沈时砚神色平静如水,听到这话,方才掀起眼皮扫了妇人一眼,目光有些淡漠。


    顾九想到了昨晚那根玉簪,心底了然。


    挖人坟墓,窃取金银,实在缺德。


    她看向昏睡的刘三,语气有些冷:“那挂在树上的长袍,就是吴响的?”


    四娘忙不迭地点头,怯声道:“前日深夜他来寻我夫君时,穿的就是这一件衣服。”


    楚安走到窗边,打量着那高挂树干上的衣袍,咂舌:“这女鬼飞得倒挺高。”


    这句话将四娘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再去偷瞟那件衣服时,头皮一阵发麻。


    四人来到后院,顾九先是检查了一遍树身,发现有几处擦痕。然后又托流衡爬到树上,在分叉而生的粗树干中间找到一个浅浅的鞋印。


    显而易见,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自然而然地,几人皆想到了四娘口中的吴响。


    顾九看向恨不得站得离树十万八千里的四娘,问道:“你可知他们是在何处挖的坟?”


    四娘惶惶摇头。


    “那吴响家在何处?”


    四娘老实道:“有钱时他多是住在附近的邸店,没钱便四处闲逛,一直是居无定所,小人也不清楚。”


    楚安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我不记得汴京城里有哪家姓柳的高门大户。长赢,要不然咱们先回府衙找胥吏,他那肯定有记录。”


    沈时砚点头,让流衡带着刘三和那些陪葬品一起回府衙。四娘见此,慌忙上前,央求也把她带走。


    顾九瞧她一眼,觉得好笑又可怜。


    估计吓得够呛。


    胥吏在户房翻腾了好一会儿,抱着十几个黄册子来到议事厅,说汴京城所有柳姓的富贵人家皆在此,其家中女儿有的还待字闺中,有的已经嫁为人妇,但无一人是已经离世的。


    楚安道:“会不会是寻常人家?”


    顾九摇头:“你瞧一眼刘三带回来的那根玉簪,质地不俗,一般家户能有上一个已是不易,更不要说当成陪葬品了。”


    “不过,”胥吏抽出最底侧的黄册,“倒是有一户唐姓的商贾,家中曾有一位姓柳的表姑娘,叫柳云苓。”


    楚安想起来了:“现任家主可是唐易?”


    胥吏点头。


    顾九看向楚安,眼神困惑。


    “唐家在汴京城算是家喻户晓的富商,”楚安解释道,“近两年为宫中供应织品和绸缎,因而在商行上名声大噪。”


    沈时砚却道:“本王看过近些年的案宗,上面记载柳云苓两年前被一个采花贼掳走,自此了无音讯,生死不明。”


    胥吏道:“确实如此,那贼人祸害了好几家姑娘,去年落捕后,忍受不了酷刑,便咬舌自尽了。”


    顾九不解道:“既是证据确凿,为何还要用酷刑?他不认罪?”


    胥吏尴尬地笑了笑:“贼人被抓的消息传开后,那些姑娘的亲人私底下寻到府衙上,买通了狱吏。”


    顾九了然。


    毁人清白,相当于断送了女儿家的一生。而按照宋律,奸.淫者应杖刑后流放或是死罪。那些惨遭祸害的姑娘家自是对这个恶徒恨之入骨,怎会甘心让那贼人如此轻易死去。


    顾九略一沉吟,问道:“只有柳云苓一人被掳走了?”


    “是,”胥吏想了想,挑出坊间流传最广的说法,“可能是那柳娘子模样实在出挑。”


    “这样一来,刘三娘子所说的‘空棺’便有了印证,”楚安好奇道,“可那拎斧头砍人的女鬼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柳氏死后,自个飘到了衣冠冢?”


    话音刚落,三道视线齐刷刷地投了过来,楚安干笑两声:“我胡说的。”


    沈时砚起身:“去趟唐家罢。”


    现在一个刘三昏迷不醒,另一个吴响生死不明,还有那挂在树干上的衣衫,要么是“女鬼”所做,要么是吴响寻来,为了报复刘三的那一脚。但归根结底,最重要的是先弄清那坟墓在何处,确定墓主人是不是柳云苓,以及吴响的生死。


    然而等四人来到唐家后,却发现黑漆大门外围了一圈的行人,各个伸颈垫脚,像是在看什么热闹。


    顾九走近几步,听到从人群里爆出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我早就说了,这家里闹鬼,你偏偏不信。好了,现在你亲妹妹不见了,这都是你害的!活该啊活该!”


    顾九眉梢微动,有些诧异。


    顾兰萱?


    作者有话说:


    怕大晚上吓到人,今天提前发


    第33章 喜丧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鬼,有的只是心怀鬼胎的人。


    唐府庭院中央置了一张坛桌, 香炉、桃木剑、三清铃一些做法的用具整齐地摆放在桌面上,旁边站着两个手持通天法器、身穿五彩道袍的道士,显而易见是在准备做法事。


    顾兰萱站在坛桌前, 正死死地拽住一个年轻男子的胳膊,似是不许他耽误两个道士做法。


    楚安看到那声音尖利的女子, 想起了什么, 一拍脑袋道:“顾娘子,忘了告诉你, 咱们近来忙着查案时,你父——不对,顾侍郎又嫁出去一个女儿。”


    说到此,楚安忍不住在心底犯嘀咕,这九姑娘“顾钰清”死了还不足半月,刚借嫁女升官的顾喻便又迫不及待地和腰缠万贯的唐家攀扯上, 不得不说,这个新任礼部侍郎倒是打了一手的好算盘。


    顾九虽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 但还是小吃一惊,毕竟顾兰萱是嫡女,而士农工商中这“商”占末, 唐家就算富得冒油,在那些达官显宦眼中,到底还是贵贱有别。顾喻现在可是正四品的官员,即便是想从唐家的生意中捞好处,嫁去一个庶女便可,将嫡女嫁与商贾做妻, 也不怕惹得朝野上下笑话。


    顾兰萱还在闹, 硬杵在坛桌前不肯移开半步:“唐易你可别忘了, 我是顾家嫡女,嫁与你都是拜你祖上冒了几十年青烟的福气!你倒好,把我迎进门后不捧着供着也就算了,却仍对着你那个表妹念念不忘,成亲当晚那短命鬼便附在画像上来吓我,我与你说了多次,你非但不管不问,还把那短命鬼的画像护得跟个宝贝疙瘩一样。”


    见唐易脸色愈沉,顾兰萱冷笑一声,仍是咄咄逼人:“如今你亲妹妹平白无故地没了踪影,寻了两三日连片衣角都没找到,你自个心底虚不虚!你纵然不管我死活,可那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怎得,害怕我请仙长做完法事后,让你那短命的心上人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轮回,你没法再续前缘!”


    庭院内闹得不可开交,庭院外众人聊得热火朝天。


    “这顾大娘子口中的短命鬼表妹是何许人?”


    “柳云苓啊,就是前两年被那个臭名昭著的采花贼掳走的小娘子,她可是唐掌柜的掌心肉,人还在时,唐掌柜对她是要星星不给月亮,自从柳娘子出事后,他便一直未娶妻,成日守着一副画像。”


    “那他这位新娶的大娘子是怎么回事啊?”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呗,唐家现在就两个郎君,一个是大房的唐易,掌管家中大小生意,另一个便是那卧病床榻的二房独子唐文远,这位唐二郎是连下床都困难啊,更不要说生孩子了,所以唐家传宗接代的事自是就非唐易不可了。”


    那人叹了口气,继续道:“欸只可怜唐掌柜这新妇是个胡搅蛮缠的,非说柳娘子的鬼魂要害她,还把唐家三姑娘的失踪扣在柳娘子头上,请白云观的仙长们驱鬼,你瞧瞧,这不是无稽之谈吗?”


    “就是啊,我也是听说过这位柳娘子的,性情温良,经常施粥布善。这样的人纵然成了鬼,又怎会害人呢?”


    三人听个大概,顾九拍了拍有些酸痛的脖颈,心中嗤笑。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鬼,有的只是心怀鬼胎的人。


    楚安成日在汴京城街巷店铺里瞎窜,自是唐易打过交道,眼看这场闹剧没有停歇的迹象,他只能挤了进去,高喊道:“唐掌柜。”


    正恼得脸红脖子粗的唐易听到这声,回过身,愣了下:“楚将军?”


    一语未落,视线继而被楚安身后侧那个矜贵清雅的郎君吸引了去,稍一思忖,猜到了来人身份,再顾不得和顾兰萱纠缠,慌忙迎了上去,躬身行礼:“小人不知王爷到来,未能及时远迎,还望王爷恕罪。”


    沈时砚淡淡一笑,只道了句“无事”。


    周遭围观的百姓一听“王爷”两字,纷纷惊得连连后退几步,唐易也不愿让人再看了笑话,赶紧趁此命人关了府门。


    如此一般,没了旁人的遮挡,顾九便也露在院内几人面前,顾兰萱正要跟着唐易行礼,看到了那个本应该和定远侯府几百口人一起死去的女子,如遭雷击,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顾、顾钰清?!”


    她失声尖叫,一把拿起坛桌上的桃木剑,惊恐交加:“仙长!仙长!快快,那有鬼啊,那有鬼!”


    顾九长眉一挑,好整以暇地看着浑身发颤的顾兰萱,没有说话。


    如果没有旁人也就罢了,眼下宁王在此,岂能任由顾兰萱再胡闹?唐易沉下脸,猛地扬手给了顾兰萱一巴掌,将人打得安静下来。


    顾兰萱哪里还顾得去管是人是鬼的顾钰清,捂着半张疼得发麻的脸颊,难以置信地瞪着唐易,失了理智:“唐易你竟然敢打我!我爹是礼部侍郎,我是顾家嫡女!你就不怕我爹知道了,扒了你的皮!”


    唐易越发怒不可遏,挥手招来几个婆子,命人把顾兰萱拉走,周遭这才安静下来。


    “惊扰贵人们了。”唐易躬身致歉,有些惶惶不安。


    楚安还正在心底感慨同样是顾家儿女,怎得脾性如此天差地别,听到唐易说话,回了回神,无所谓一笑:“今日我们来此,是为了柳娘子一事。”


    唐易神色一僵:“不知、不知楚将军此话何意?云苓至今生死不明,难不成”


    他心跳得厉害,嘴唇发颤:“难不成找到了?”


    “啊,不是,”楚安解释道,“我们是想打听一下,柳娘子如今的衣冠冢建在何处?”


    顿了下,他又将刘三和吴响盗墓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唐易脸色不太好,他失神地抿抿唇:“小人为王爷和楚将军带路罢。”


    楚安偏头看了眼淡笑不言的沈时砚,点点头,道:“如此,便麻烦了。”


    唐易领着四人来到一处山林,遍地枯叶,而枝梢和野草春意盎然,隐隐有了万物复苏的迹象。


    “方才听顾大娘子说唐三姑娘失踪了,”走在山间曲径,沈时砚忽然开口问道,“府上为何没有报官?”


    唐易脚步微顿,解释道:“舍妹前些日子闹了脾气,小人起初以为是负气离家,过几日自个便会回来,所以没敢叨扰府衙官差。”


    沈时砚笑了笑:“那现在唐掌柜还是如此觉得吗?”


    唐易道:“舍妹不见,家中人自是着急万分,即便今日王爷和楚将军未至陋屋,小人也是打算去趟府衙的,只不过因适才一事,才耽搁了。”


    且说着,唐易在一处石碑前停下脚步,顾九扫了眼上面的篆字,看到“柳云苓”三字。


    她走到坟包旁边,捻起一点泥土,片刻,看向沈时砚:“王爷,新翻的土。”


    坟墓附近并无血迹,也没有刘三所说的斧头,除了坟土,其他别无异样。


    沈时砚眉眼稍低,语气有些歉意:“唐掌柜,怕是需要开棺一看了。”


    唐易心神不宁地点点头:“好。”


    楚安从附近找来两个粗树干,塞给唐易一个,咧嘴笑了笑:“唐掌柜,王爷千金之躯定是不能做这些的,这位娘子也是身娇体弱,就麻烦你和我这个粗人一起了。”


    唐易看了眼衣着男装、眉眼英秀,且面色红润的姑娘,僵硬地扯了扯眼角,道:“应该的。”


    估摸有半个时辰,深埋于地下的棺木得以见光,一股土腥混杂着血腥的臭味慢慢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唐易看着肃穆漆黑的棺材,唇色泛白。


    楚安安慰他道:“斯人已去,唐掌柜节哀。”


    唐易垂下眼皮,面露悲戚:“谢楚将军了。”


    两人合力移开棺木,浓重的血腥味扑面涌来,看清里面的东西,四人面色俱变。


    一个男尸被拦腰截断地摆在棺椁中,目眦欲裂,像是看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腹部内脏从体内流出,半掩于皮肉中,入目满是鲜血。


    唐易脸色惨白,胃里一阵排山倒海,“哇”地一声,将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楚安同样被吓到了,他瞬间偏过头,忍着涌上咽喉的恶心感,跳出坟坑,迅速和这惨烈恐怖的一幕拉开距离,扶着不远处的一棵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顾九也有些不忍直视,她看向沈时砚,见他仅是眉心微蹙,忍不住低声问道:“王爷,你不怕吗?”


    沈时砚敛目,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许是见多了,倒也习惯。”


    闻言,顾九不由地瞪大了眼。


    沈时砚出身高贵,自幼养在金碧辉煌的皇宫,深受先皇承乾帝和太宗的喜爱,且说很可能连杀鸡的场面都没见过。虽是后来去了穷山恶水的惠州,但好歹是位王爷,当地官僚理应是不敢怠慢,定会购置女使仆从安排过去。哪怕是回汴京城后,当了开封府府尹,短短几月时间,称得上命案和大案的也仅有她参与的两件,实在没道理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然而不等顾九想明白,却见沈时砚忽然靠近坟坑,俯身蹲下,目不转睛地看着被掀开的棺材盖。顾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微微一愣。


    棺材盖里侧上,满是条条血痕。顾九下意识地看向尸体血肉模糊的十指,以及呈现紫绀状的口唇,背脊有丝凉意。


    那一刻,顾九脑海里跃出一个场景:幽闭逼仄的空间内,被拦腰截断的男人一边煎熬着剧烈疼痛,一边拼命地尝试推开棺盖。随着空气越来越稀薄和体内鲜血的流失,凄惨的哀嚎声和意识逐渐被恐惧和痛苦吞噬,直至死亡。


    作者有话说:


    00:00,算是9.19号的


    第34章 喜丧


    “这世间多数的巧合,都是人为。”


    尸体带回府衙后, 沈时砚命王判官带人去寻找唐家三姑娘唐婉,又让四娘去认尸,确定了死者就是带刘三一起盗墓的吴响。


    仵作验完尸, 所给的结果和顾九的猜测差不多,后又仔细检查半响, 没找到任何可疑之处。


    天色渐暗, 顾九和沈时砚回了王府,刚下马车, 便看到本应离开却又出现在大门前的楚安。


    顾九好奇道:“你怎得折返回来了?”


    楚安跟着两人进了王府,笑道:“我刚要打马回去,忽听人说宁王把司膳司里顶好的厨子拐走了,便想着来蹭饭。”


    闻言,顾九眼睛一亮,数百道美味佳肴在脑海里快速闪过。


    “拐得好, 拐得好,”她抑不住唇角的弧度, 明眸里满是期待和笑意,“民以食为天,王爷高见!”


    三人围坐在雕花梨木圆桌前, 清咸香鲜的耍鱼辣羹、浓汁饱满的蜜渍豆腐、晶莹剔透的翡翠虾斗、脆嫩爽口的凉拌莴笋丝,还有浓郁多汁的蒜香鸡翅和软嘟嘟的粉蒸肉,光是瞧上一眼,那香气就跟个小勾子一样,直直地吊着你的馋虫,不肯松开。


    仆从送上来一壶苏合郁金酒, 沈时砚仅尝了半盏, 其余的都入了顾九和楚安的肚中。


    “按照四娘所说, 那凶手明明都已经追了上来,为何单单留了刘三一命?”楚安吃得尽兴,嘴也闲不下来,“我觉得有点像分赃不均,对,就是分赃不均惹得人命。”


    “刘三杀了吴响,怕人发现,便与四娘合谋,编扯出这么一套吓唬人的鬼怪说辞,还有那挂在树上的长袍,也是他们自个弄上去的。”


    楚安又夹了一块粉蒸肉,分析得头头是道:“刘三装疯,四娘说故事,反正吴响死了,又没旁的知情人,到底真相如何,谁也不知道。”


    “不对不对,此言,差矣,”顾九酒量不行,小半壶下肚,脸颊已经透着绯色,说话也有些大舌头,“如果事实真是如此,他们绝对不会招来官府,这样不就暴露了刘三倒斗一事吗?”


    顾九左手托腮,右手握住酒盏不肯松开:“倒斗和分赃不均,归根结底是为了求财,若真是刘三和四娘自导自演了这出戏,且他们现在却招来官府,不单赃物被没收,还被关押至牢房,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白忙活一场吗?”


    “不过既然凶手留了刘三一命,自然有他不杀的理由,”顾九道,“等刘三清醒,他要真害怕那‘女鬼’,自个就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吐个干净。”


    沈时砚注视着醺醺然的顾九,眸光浮动,抿起一丝微笑。


    楚安有些泄气,嘟囔道:“你这只醉鬼理得清?”


    顾九一拍桌子,站起身:“李太白醉酒吟诗,周公瑾醉酒抒志,可见酒肉穿肠过,思绪理得清!”


    楚安一噎,顿了片刻,偏头看向沈时砚,小声问道:“长赢,这李太白我识得,周公瑾是谁?”


    沈时砚掀起眼皮瞥他一眼,笑道:“周瑜。”


    楚安恍然,差点忘了。


    周瑜,字公瑾。


    借着酒劲,顾九毫不客气地打趣他:“楚将军有点文化,但不太多啊。”


    楚安自知胸无点墨,被这番话堵得无言以对,暗暗咬牙,今日回去一定钻进他爹的书房,头悬梁锥刺股,读个通宵!


    酒足饭饱后,楚安打马回了将军府,顾九趴在桌子上,眼睫轻颤,呼吸均匀,睡得安稳。


    沈时砚轻声叫了顾九几次,无人理会。无法,他沉吟片刻,唤流衡送来件银狐裘,披在顾九身上,揽腰抱起。


    怀中轻飘飘的重量,让他不由地一笑。


    怎么只见吃,不长肉呢?


    流衡见此,上前想从沈时砚手中接过熟睡的顾九,行至半步,触及到沈时砚眸底的温柔,又倏地停下。


    沈时砚步调平缓,一路怀中人都未曾翻动。院中的夏婵看到这副画面,硬是愣在原地,没敢凑过去伺候。


    他把人轻放至床榻,又掖好被角。房内灯烛摇曳,昏昏暗暗的光线浮在那张睡容上,衬得人分外安静温柔。


    窗外月色朦胧,寂然无声,偶尔有几声鸟鸣,又很快悄然消失于浓墨夜色,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沈时砚在床边站了片刻,唇边笑意深了些许,转身离去。


    ……


    翌日一早,王判官匆匆来报,称找到唐婉了。


    “只不过”王判官顿了顿,继续道,“淹死了。”


    唐婉的尸体是在一处河岸边发现的,浑身浮肿,口腔鼻孔内皆有水沫流出,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起了些许白疱。


    仵作推测道:“约是死了已有三四日。”


    沈时砚道:“目前来看,能否判断出是自杀还是他杀?”


    “这个”仵作思索片刻,认真道,“尸体上并没有其他伤口,可具体是不是他杀,小人现在也不敢妄下决断。”


    唐府的人听到消息后,匆匆赶来认尸。唐家大房的大娘子张氏看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身子晃了晃,瘫在唐婉尸体旁边哭得肝肠寸断。一旁的唐易和二房的大娘子孙氏也是泣不成声。


    顾兰萱也来了,她象征性地掉了几滴眼泪,视线被不远处正和宁王谈话的顾九夺了去。


    昨日因那短命鬼和唐易,一时情绪激动,犯了糊涂。眼下她纵然再蠢,也反应过来了。


    顾钰清没有死。


    顾九很快就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微微偏头,对上顾兰萱困惑又厌恶的目光,眉梢轻挑,本不欲搭理,岂料那人竟然走了过来。


    “顾钰清,你好大的胆子,”顾兰萱恶狠狠地盯着她,“竟然敢欺君!”


    顾九无所谓一笑,佯装困惑:“顾大娘子,你好像认错人了,我是开封府衙官差顾九,不叫什么顾钰清。”


    顾兰萱冷笑:“你以为你抵死不认就行了?这事要让官家知晓——”


    “顾大娘子,你的确认错了,”沈时砚淡笑道,“顾九一直在本王手下做事,江陵人士,和汴京顾府未曾有过关系。”


    顾兰萱笃定道:“不可能!王爷,您一定是被这贱人骗了,她就是顾钰清,本应该死在刑场上的定远侯平妻。”


    “那你的意思是,”沈时砚道,“本王愚昧至极,被人诓骗不说,还同她一起犯了欺君之罪?”


    语调平缓,神色温和,却无端让人感到背脊发凉。


    “不是不是,”顾兰萱惶恐道,“我的意思是——”


    话还没说完,另一侧的唐易已然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慌忙跑来,躬身致歉,硬是将顾兰萱拽走。


    不多时,楚安姗姗来迟。


    “楚将军,”顾九眺望水流尽头,“这河水的上流在何处?”


    楚安道:“这是金水河,自汴京城西北往东南流去,上游在咸丰水门附近。怎得,你问这个做什么?”


    “自是找抛尸点了,”顾九解释道,“仵作说唐婉约是在三四日前死的,尸体皮肤生了些白疱,而那东西多是经风日吹晒所起,所以尸体大概在河面飘了些时候。”


    他们现在身处的地方离金水门很近,她乘马车驶来时,观察到周遭有三四个村庄,百姓日常生活又离不开河水,唐婉若是在这附近跳河或是被害,尸体应该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不至于在水中泡了那么久。


    楚安向附近村民租了一条捕鱼用的船只,三人往河流上游划去,顾九站在船头张往四周,行至一处时,忽然喊停。


    顾九指着不远处的一座秀山,看向沈时砚:“王爷,我记得柳云苓所葬的地方,是不是那?”


    沈时砚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点点头:“你觉得杀死吴响的凶手也许和唐婉的死有关系?”


    楚安划桨的动作一顿,若有所思道:“虽说唐婉是自杀还是他杀尚不能确定,可一个是未出阁的富贾千金,一个是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人,且可能连面都没见过,更不要说有什么交集。”


    “你先往那处靠过去,有没有关系,咱们看一看便知。”


    顾九讲了自己的猜测:“按四娘所说,刘三和吴响去盗墓那天距今已是三日前,也就是三月二十日晚上。而我记得顾兰萱昨天说这唐婉也是在两三日前失踪的,加上今天,时间恰好和这个日子相近,甚至可能就是同一天。”


    “这世间多数的巧合,”顾九撩了撩眼皮,轻笑,“都是人为。”


    那山林附近建有一处木栈桥,船只慢悠悠地靠边停下,三人上了岸。


    这里山脉相连,地势崎岖,比起他们来的地方,算得上人烟稀少。


    顾九环视四周,河岸与山林相接的地方杂草丛生,很遮挡视线。其余地方,也没什么明眼能看得出的异常。


    “这里。”


    沈时砚蹲下身,指着木栈桥最边缘,顾九和楚安同时凑了过去。


    是一道极浅的泥痕,看着有点像是鞋底摩擦出来的。


    楚安挠了挠下巴:“王爷,有什么奇怪的吗?”


    顾九静了片刻,恍然扬眉:“我懂了。”


    状况之外的楚安:“”怪我读书少?


    作者有话说:


    这个算周二的,周三恢复正常更新时间:晚7点后(虽然说这两天更新时间有变动,但但但!我有遵守诺言啊,之前请假说周一恢复日更,我没有偷工减料Qv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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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喜丧


    “说来也巧,这位娘子竟与怀瑾八字相同。”


    三人乘船原路返回, 刚上岸,便见张氏在唐易的搀扶下,急急忙忙地迎了上来。


    “王爷, 您要为我儿做主啊!”张氏哭得声音沙哑,“婉儿好好的, 不可能突然间寻了短见, 一定、一定是有人害了我儿!王爷,民妇恳求您严查此事, 为我那孩儿的枉死寻个明白!”


    沈时砚温声劝了几句,待人情绪缓了缓,方才问道:“本王听唐掌柜说,前些日子唐娘子闹了脾气,人可是那会儿不见的?”


    “差不多,”张氏用丝帕拭泪, 缓缓道,“三月十九日那天, 婉儿和她那未婚夫起了些矛盾,非闹着要退婚。我一时气急,就说了重话。次日傍晚, 人就不见了。”


    思及此,张氏后悔万分:“婉儿自幼被我宠得有些娇纵,养成个受不了半分委屈的脾性。是以当时都认为她是负气离家,又想着她身上带了钱袋,定会寻处邸店住下,好以此逼我同意退婚。”


    “自古婚姻大事, 都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况且他们二人都已过了纳征,岂能随意儿戏,说退就退?我便狠了心,没去寻她。婉儿娇生惯养,受不了苦,我想等她身上银钱花完了,自然就会乖乖回来。”


    “没想到”张氏又是泣不成声,“没想到竟会如此啊!”


    听到唐婉失踪的时间,顾九抿了抿唇,竟真和她猜的一样。


    沈时砚也想到了这点,问起唐易是否认识死在柳云苓棺木中的吴响。


    唐易摇头。


    “云苓?”张氏哭声一顿,猛拽住唐易的衣袖,慌忙问道“云苓的墓怎么了?吴响又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和婉儿的死有关系吗?”


    接连几个问题,让唐易不知如何作答,只轻轻抚拍张氏的后背:“这事等回家后,儿子再与母亲细说。”


    沈时砚问:“唐娘子失踪前最后见过的人是谁?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是奴。”


    原本搀扶着孙氏的女子走了过来,欠身行礼:“奴是远郎的妾室,叫玲珑。”


    “对对,婉儿和玲珑关系向来不错,”张氏道,“她赌气把自己关进房间不肯出来,我便让玲珑去劝她。”


    沈时砚问:“你最后见唐娘子是什么时候?可有发现她情绪上有什么异常?”


    玲珑老实道:“是婉姐儿离家那天的晌午,奴过去劝她吃饭。”


    “异常”玲珑思索片刻道,“婉姐儿只是说她气愤委屈,旁的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顾九忽然问:“那你们都聊了什么?”


    “就是些女儿家的体己话,”玲珑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不过,奴记得婉姐儿提了一嘴,说想找肖六郎说清楚。”


    “说清楚?退亲?”


    “不是,”玲珑道,“奴是了解她的,婉姐儿虽说闹着要退亲,但心底是有肖六郎的。若不然,家里也不会委屈她和肖家定亲。那些气话只是她耍些小性子,想让肖六郎来哄她。”


    张氏笃定唐婉死于他杀,沈时砚便让官差把尸体运去府衙。


    “所以,那木栈桥上的泥痕到底有什么问题?”刚坐上马车,楚安便迫不及待地问,“和唐娘子的死有关?”


    “暂时只能说不确定,”想到那个时间巧合,顾九沉吟片刻,还是严谨了说辞,“唐娘子要么是自杀,要么是他杀,再要么就是失足落水,只有这三种可能。如果是前者,泥痕多半和她无关,可若是后两者,那便有可能是唐婉留下的。当然,这也仅是我的猜测,现下没有任何线索,能证明唐娘子去过那里。”


    怕没解释清楚,顾九继续道:“那泥痕仔细瞧着,很像鞋底打滑与桥面摩擦所致。只可惜唐娘子在水中漂浮数日,从绣鞋底上已是看不出什么端倪。”


    楚安隐隐明白过来了:“正常情况下人若是投河,双脚离地,自是没可能鞋底打滑。可如若有人从背后推,或是自己没站稳,那就不一定了。”


    顾九点点头,补充道:“再或者,凶手提前藏在河中,等唐娘子靠近时,从水里浮起,把她拉下木栈桥。”


    楚安略感头疼:“那我们现在要从哪里查起?”


    “先去趟唐府,”沈时砚开口道,“再去找肖六郎。”


    唐婉的闺房里没什么异常,院中伺候的仆从女使也不清楚人具体是什么时辰不见的。后又去了肖家,得知肖六郎这些天并不在府中,时间恰好和唐婉失踪那天对上。


    肖六郎身边的一个小厮听到唐婉死了,方才支支吾吾地说出他的踪迹:樊楼。


    天色渐暗,华烛初上,五座玉砌雕栏的阁楼亮若皎皎明珠。


    马车缓缓驶停,流衡从车辕跳下,刚摆好脚凳,余光掠过樊楼门前,动作一顿,赶在帷帘掀起时,忙低声提醒道:“王爷,楚老将军在附近。”


    听到这话,正要起身的楚安虎躯一震,老实地坐了回去。


    “王爷,”楚安苦着一张脸,“你们去吧,我爹若是在这瞧见我,肯定又是一阵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我。”


    沈时砚失笑,便与顾九一起下了马车。


    “宁王?”


    一个沧桑浑厚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抬眼看去,迎面走来一个鬓发斑白但精神铄铄的老人。


    沈时砚微微偏头看向顾九,低声道:“你先与流衡一道,我稍后便去。”


    顾九没问为什么,点点头,便转身去了,流衡唤来伙计将马车牵走,紧随其后。


    楚业炜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爽朗一笑:“老夫瞧着和流衡一道离开的,像是位姑娘啊。”


    楚老将军身后还跟着两个官员,躬身行礼后,便杵在一旁,偷偷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宁王殿下,不敢贸然开口。


    “那是我从江陵府带回汴京的人才,”沈时砚道,“前些日子无头女尸和骨瓷两案,她功不可没。”


    楚业炜略一惊鄂,由衷地赞道:“性通畅以聪惠,行孊密而妍详,我大宋女儿不弱男郎。”


    “说来也巧,”沈时砚淡淡地笑了笑,“这位娘子竟与怀瑾八字相同,倒是缘分。”


    片缕烛光映在那双含笑的漆眸中,浮起片刻深意,又转瞬即逝,归于一湖见底清潭。


    恍若是人自个生了错觉


    樊楼中,跑堂伙计将顾九和流衡引到一处雅阁,推门进去,便看到几个锦衣玉带的郎君各坐在黑漆象纹翘头长案旁,尝着美酒佳肴,抱着软玉温香,好不悠哉惬意。


    其中正对房门的位置,一华服男子赤脚躺卧在贵妃软榻上,手执酒盏,醉眼朦胧地看着在房间中央衫袖飘飘的舞娘们。


    顾九定睛一看,长眉蹙起,眼底升起凛然寒意。


    高世恒。


    推门的动静引起里面一人的注意,往这边闲闲瞟来一眼,视线掠过黑衣劲装的少年,停在那穿着墨蓝色素袍,头束银冠的姑娘身上,面向众人笑道:“那是谁的桃花债?又找到这里来了。”


    声落,房内几人纷纷看了过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调侃,眼底尽是狭促笑意。


    唯独高世恒双眼微眯,看清来人后,变了脸色,挥手让舞娘退下。


    顾九皱着眉环视一圈,淡声道:“肖六郎是哪位?”


    立马,起哄声响起,最开始注意到顾九的男子诧异一笑:“我就是。”


    “衙门查案,需要问你一些事情。”


    肖六郎面露困惑道:“我近来都在樊楼,你们衙门查案,寻我做甚?”


    顾九半分也不想多呆,言简意赅道:“唐婉死了。”


    话音刚落,便见肖六郎浑身一抖,手中的杯盏应声落地,酒水洒了一身。


    顾九侧过身:“劳烦郎君出来一趟。”


    还不待肖六郎开口,却听高世恒忽然道:“顾娘子好大的威风。”


    顾九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你想带走这肖六,可曾问过我的意思?”高世恒慢悠悠地起身,走了过来,“打狗还需看主人,顾娘子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身后的肖六郎听到这话,面色难堪。


    高世恒距离顾九还有一米左右时,流衡大步上前,举起佩剑,抵在高世恒胸前。


    高世恒嫌恶地皱起眉:“差点忘了还有你这只不会叫的疯犬,怎得,想杀我?来啊,往这砍。”


    说着,高世恒亮出脖颈一侧。


    流衡面无表情,攥紧剑鞘。


    高世恒正要嘲弄,但见眼前一道银光闪过,利剑被人迅速抽出,毫不留情地挥向自己。这一变故任在场谁也没想到,皆是瞪大了眼,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高世恒吓得心跳骤停,下意识地抱住头,往后一仰,堪堪躲过了这一剑。同时,身子失衡,重重地跌倒在地。


    顾九手执利剑,居高临下地睨着仓皇失措的高世恒,冷笑道:“既然高郎君如此强烈要求,我不成全都说不过去。”


    高世恒气得浑身发颤:“贱人,老子——”


    顾九手腕一转,锋利的剑尖在半空中划过弧痕,堪堪停在离高世恒的眉心不足半寸的地方,冰冷刺骨的剑风斩断了他的辱骂。


    高世恒倏地哑声。


    顾九抬眸,淡淡道:“肖六郎,我是奉宁王之命,走吧。”


    肖六郎猝然回神,慌忙推开怀中的美人,起身跑来。


    “肖六,你敢!”


    高世恒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瞪向顾九:“想带走他,让宁王亲自过来。”


    顾九早已不耐烦,看到那张脸,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明月那支沾血的银钗。她彻底冷下脸来,正欲挥剑唬走这个难缠的苍蝇,一只手悄然从背后伸出,稳稳地落在腕处。


    “高郎君想找本王?”


    作者有话说:


    “性通畅以聪惠,行孊密而妍详。”——曹植 《静思赋》


    第36章 喜丧


    “不若高郎君率先血溅当场,本王再还你一个公道,如何?”


    对上那双淡漠沉寂的黑眸, 高世恒脸色发沉:“宁王,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手下,竟然想用剑刺杀我。天子脚下, 如此猖狂,今日你是不是得给我一个说法?”


    顾九抿紧唇, 只感觉掌心倏地一空, 佩剑被身后人抽出。


    “死了才叫刺杀,”沈时砚举剑指向高世恒的胸口, 神色平和,“不若高郎君率先血溅当场,本王再还你一个公道,如何?”


    不加掩饰的威胁,让在场所有人皆是心中一惊。


    高世恒气得眼底冒火,但终还是有所忌惮, 恶狠狠地瞪了顾九一眼,甩袖离开。除了肖六郎, 其余几人也不敢多呆,纷纷张皇地退了出去。


    待四周清净,剑也重新归鞘。


    沈时砚开门见山:“唐婉唐娘子, 于三月二十日傍晚是不是来寻过你?”


    肖六郎想到宁王刚才那番云淡风轻的警告,不敢隐瞒:“她是是来找过我,但我们二人并未见面。”


    听到这话,沈时砚和顾九皆不由地蹙起眉,不明所以。


    肖六郎连忙解释道:“那日她托人送话与我,约在樊楼见面。我深晓她脾性骄纵, 便故意迟了半个时辰才从府中出发, 是以等我到了樊楼时, 她人已经走了。”


    沈时砚道:“她可留下了什么话?”


    “没有,”肖六郎摇头,有些嘲讽道,“我这些日子呆在樊楼也正是因为此事。她那受不了半分委屈的性子,被我如此怠慢,定是气得要回唐府告状,说不准还会闹着要退亲。我一边想着能如愿,一边又顾虑家中长辈知道此事后会对我好一顿训斥,所以才躲在樊楼,没有出去。”


    顾九听得莫名,忍不住问道:“你与唐娘子不是已过了纳征吗?你们不是互相喜欢?”


    肖六郎苦笑一声:“本就是利益交换,哪里来的两厢情愿?”


    沈时砚找来几个跑堂当面对质,所得事实确如肖六郎所说的一般。


    临走时,肖六郎叫住顾九,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唐婉她是怎么死的?”


    顾九看他一眼:“跳河。”


    肖六郎愣住,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唇:“自杀?”


    “目前还不确定,”顾九道,“不过张大娘子认为唐婉是被人所害。”


    顿了下,她问道:“你觉得呢?”


    肖六郎神情恍惚,没能立刻反应过来:“什么?”


    “你觉得唐娘子会自杀吗?”


    肖六郎缓缓回神,摇头道:“不会。”


    他莫名地笑了下,似是嘲弄:“她那般不可一世的富贾千金,向来受了气,只会想方设法地从他人身上加倍讨回来,怎可能会想不开跳河?”


    从樊楼出来,顾九叹道:“眼下又是满脑门官司。”


    流衡去牵马车,她和沈时砚便先走一步,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两人并肩而行。


    “那便先别想了,”沈时砚看向街边各种卖吃食的小摊,问道,“忙了一天,吃些东西罢。”


    顾九摸了摸干瘪的肚子,点点头,十分赞同这个提议。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顾九瞧见不远处有一家卖胡辣汤的摊位,旁边是卖油炸桧和烤肉的。


    她指了指,笑道:“王爷吃过那些东西吗?”


    沈时砚本欲点头,但看到顾九弯弯的明眸,不知为何改了口:“没。”


    顾九来了兴致:“那王爷你今天可一定要尝尝,比起山珍海味,这些街市小吃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两人走了过去,顾九让沈时砚先坐在胡辣汤摊位等着,自个要去旁边买些油炸桧和烤肉。


    “顾娘子,”沈时砚叫住她,从袖中拿出一个钱袋,“用这个吧。”


    顾九没有假客气,接了过去,好奇道:“我还以为王爷出门不会带这些俗物。”


    沈时砚抿了下唇,淡定地笑了笑:“以前是不带,多是交由流衡拿着。”


    顾九不知为何也跟着笑了:“如今怎么变了?”


    沈时砚垂下眼:“只是忽然觉得会方便很多。”


    顾九到底没用沈时砚的银钱。自从她住进王府,伙食质量直线上升,撇开食材的价钱不谈,光是那位从皇宫里来的司膳司内人,就能与樊楼里的厨子比肩。虽说她不拿府衙俸禄,但若真的细细盘算,她是占了好大一个便宜。


    “婶子,要四个油炸桧,”顾九又勾头看向旁边的摊位,喊道,“郎君,两份铁板烤猪皮和炙羊肉。”


    说罢,顾九要去拿自己的钱袋,谁料突然从前方跑来一个黑不溜秋的小孩,她来不及反应,被人重重一撞,往后踉跄两步,勉强稳住身子。


    沈时砚的钱袋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小孩慌忙道歉。


    顾九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叹了口气:“没事。”


    她弯腰捡起钱袋,拍掉沾在上面的灰尘,直起身时,脑海里快速闪过一个念头,下意识地摸向自个的腰间,脸色一变。


    果然,她钱袋不见了。


    顾九立马扭头往小孩跑走的方向看去,然而街市上人头攒动,光线昏昏,哪还能找到那滑不溜手的小家伙。


    “丢东西了?”


    早在那小孩出现时,沈时砚便察觉到了异常,只是不待他出口提醒,那人已经快速冲进人群中,借着来往不绝的行人遮掩身影。


    顾九不高兴地低下头,“嗯”了声,吃饭的心情都没了。


    “无事。”沈时砚温声道。


    顾九又是一阵叹气。


    没了都没了,还能怎么办。


    “你抬头。”沈时砚忽然道。


    顾九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还是敷衍地抬了抬下巴。


    然而下一秒,眼睛猛地瞪大,满腹郁闷一扫而空。


    流衡正拎着刚才那个小孩的领子,往这边走来。


    小孩耷拉着脑袋,一副忐忑又沮丧的模样。


    流衡递给过来两个样式不一的钱袋:“顾娘子,这都是您的吗?”


    “不是。”顾九拿走她自己的钱袋,留意了一眼剩下的那个。


    金丝银线,绫罗绸缎,娇艳牡丹,打眼一瞧就知道是位富贵娘子的东西。


    牡丹。


    白日在唐婉房中看到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顾九迅速抓住了什么。


    她微微俯下身,双手撑在膝上,看着小孩,凶巴巴道:“什么时候偷的?在哪偷的?老实交代,要不然我就把你送去衙门。”


    小孩怯怯地看了她一眼,还是梗着脖子给自己辩解:“这个是我捡来的,不是我偷的!”


    偷的还是捡的,这个答案在眼下并不重要。


    顾九直接改口:“什么时候捡的?在哪捡的?”


    小孩愣了几秒,似是没想到她能相信自己。


    “就就在前面不远的一个巷子,”小孩吞吞吐吐道,“前几天有个姐姐从樊楼出来,我看她浑身行头价值不菲,便跟在她身后,想寻机会偷偷走她的钱袋。谁想那人拐进巷子后,上了一辆马车。我本来都以为要失手了,结果那姐姐自己不小心把钱袋弄掉了。”


    顾九抬头和沈时砚相视一眼。


    唐婉?


    “马车往哪走了?”顾九问。


    小孩抓了抓乱糟糟的脑袋,费力地思考了会儿,才道:“好像是……往西北方向去了。”


    金水河就在西北向。


    “她是自愿的?”


    小孩眨了眨眼,不太明白这问题和钱袋有什么关系。但对上眼前这位姐姐凶狠又严肃的目光,鼻子一酸,莫名地想哭:“是、是自愿的。”


    顾九眼睁睁地看着这小孩红了眼眶,豆大的泪珠滚滚落下。


    她一噎,略感无奈。


    被撞的是我,差点被偷走钱袋的也是我,该哭的是我好吧。


    “行了行了,别哭了,”顾九直起身,“我不追究这件事了。”


    小孩哭得更惨了。


    顾九抿了抿唇:“”


    她把求助的视线投向沈时砚:“王爷。”


    沈时砚不由地失笑,示意流衡放手。


    谁知小孩刚失了束缚,拔腿就跑。流衡还要去追,沈时砚叫住他。


    “现在唐婉一事比较重要。”


    沈时砚垂眸看向顾九:“熟人作案?”


    顾九沉吟片刻:“算是一个方向了,至少能说明唐婉的确有可能去过木栈桥那。”


    只是这中途有没有别的变动,比如改了方向或是又遇到其他人,就不得而知了。


    三人简单地吃完饭,回了趟府衙,却见王判官匆匆跑来,说唐婉的尸体刚才被张氏带走了。


    “怎么回事?”沈时砚微微蹙眉。


    王判官道:“那张氏突然到来,说傍晚休憩时梦见了唐娘子哭着要回家,还说唐娘子在梦里告诉她自己是被肖六郎伤透了心,这才一时想不开投河自尽。所以张氏非吵着要把唐娘子的尸体带走,这种事情人家苦主不愿,下官也实在没法拦,只能任其为之。”


    顾九只觉得张氏荒唐。


    白日里她还一口咬定唐婉是死于非命,怎得天一黑,就变卦了呢?


    沈时砚摆摆手,让王判官退下。


    “王爷,这唐府的变脸实在有些奇怪,”顾九道,“且不说肖六郎对唐婉的了解是深是浅,张氏这番托梦的说辞就有些莫名。”


    “况且唐婉若真是想不开,缘何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投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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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喜丧


    “我不好过,那大家谁也别想安生!”


    唐府上下因张氏把唐婉的尸首带回, 半分不敢磨蹭地布置灵堂,一个时辰不到,府中挂满缟素灵幡, 白日里雅致富丽的雕梁绣户,眨眼间被一层浓厚的悲戚凄惨笼罩, 挥之不去。


    灵堂里, 张氏守在棺床旁边扯着嗓子痛哭,唐易在一旁红着眼眶, 不忍看向那个脸色白如墙灰,死气沉沉的尸体。


    顾兰萱只呆了一会儿,受不住这阴森森的气氛,便借口头晕,回了房间。


    关上门,顾兰萱冷笑一声, 不屑道:“这会儿哭得倒是厉害,看着一副母慈兄爱的, 若真是在意唐婉的死,何故跑到府衙把尸体带走?”


    末了,想到嫁到唐家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 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唐婉那个贱蹄子,整日跋扈得以为自己是皇宫里的公主,会为一个小商户跳河?这话说出去哄谁呢。只怕是他们一大家子心有鬼胎,担心别人查出个什么!”


    “我的小祖宗啊,你可小点声,”身旁的婆子下意识地看向门外, “这可是在唐家, 不是咱们顾府, 隔墙有耳,这种话要小心呐。”


    顾兰萱烦躁地撇撇嘴,绕到屏风后。


    浴桶里白雾缭绕,顾兰萱脱去衣衫泡在水中,一股暖意包裹住她,舒服得想要叹息。


    婆子收拾着顾兰萱换下来的衣裙:“大娘子,您还没用晚膳,老奴先去厨房给您煮碗粥。”


    顾兰萱闭上眼,敷衍地嗯了声。


    倦意沉沉,顾兰萱眯了会儿,恍惚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么快?”


    顾兰萱从浴桶出来,擦干水渍,穿上里衣。


    “嬷嬷?”


    顾兰萱又唤了一声,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顾兰萱有些不耐烦,她从内室出来,看到紧闭的房门时不由地愣了下。


    房间里空无一人。


    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响起,顾兰萱循声看了过去,一道黑影映在房门旁边的雕花木窗上。


    顾兰萱心跳猛然加快,想起了她成亲那晚的事情。


    柳云苓的画像最初是挂在她与唐易的卧房。


    成亲当晚,唐易在前院敬酒陪客,眼见夜色愈来愈沉,昏黄的映亮满屋鲜红,顾兰萱等得烦躁不已。


    她嫁来之前,特意打听过唐易这个人,曾有一个被采花贼掳走的心上人表妹,自从人不见后,唐易便守着一副画像过日子。


    母亲常氏嘱咐过她,让她不要与一个死人计较。但试问哪一个女子能容忍自己夫君心悦他人?从小众星捧月的顾兰萱更不能忍受。


    于是她趁着唐易没来,找到了那副传言中的画像。


    就挂在床榻后的墙上,用一扇屏风遮掩。


    顾兰萱气得要死。


    成亲之夜却把一个死人的画像挂在床榻后面,这不是诚心膈应人吗?!


    她想把那画像撕了,但又考虑到自己刚来唐府,若是因此撕破脸皮倒不好。所以便把画随手扔在外间的书案上,打算等唐易来了当面对质。


    结果她前脚回到内室,床榻后忽然响起一声极轻的“啪”。


    她心底咯噔一下,但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刚才动作间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便又绕到屏风后。


    然而下一秒,她背脊猛地僵住。


    那副画像竟然重新出现在墙壁上!


    新房里除了她自己,别无他人。这惊悚的一幕吓得她顾不上去检查书案,仓惶跑出房间,刚好撞上满身酒气的唐易。


    她大喊着闹鬼,要唐易把画像烧了。不曾想听完后唐易猛地沉下脸,非但不照做,还训斥她乱动他的东西。


    刚才那惊悚的一幕还历历在目,母亲所叮嘱举案齐眉之类的废话全部被她抛之脑后,硬是不肯罢休。


    最后还是张氏提了个折中的法子,让人把柳云苓的画像挪到了唐易的书房。


    回想起当晚那诡异的事情,顾兰萱现在还头皮发麻。


    她稳了稳心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影,大着胆子又唤了一声:“嬷嬷,是你吗?”


    仍是无人回应。


    还不待她心慌,那黑影又悄然无声的消失了。


    顾兰萱紧绷的神经一松,肩膀耸下,但看着刚才黑影出现的地方,还是心有余悸。


    她咽了下口水,小心往前挪动着脚步,靠了过去。


    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捅破纸窗,俯下身,透过小洞看去。


    空荡荡的廊下,并无异常。


    顾兰萱悬在嗓子眼的心,彻底放回肚子里。她正欲松口气直起身,视线内一晃,一只猩红眼珠突然出现在小洞外,隔着小洞直勾勾地与她对视。


    “啊——”


    顾兰萱脸上瞬间失去颜色,失声尖叫,四肢发软,狼狈地瘫倒在地。


    端着粥碗从院门进来的婆子,听到声音,慌忙跑过去。一开门,便看到顾兰萱面色煞白,浑身发抖地蜷缩在墙边。


    “大娘子!怎么了?”


    婆子放下粥碗,要去扶人,刚伸出胳膊,就被顾兰萱猛地死死拽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有鬼啊有鬼,”顾兰萱崩溃地号啕大哭,“是柳云苓,一定是她!她看不惯我嫁给了唐易,所以才要吓我!”


    院中的动静很快把唐易引来,顾兰萱看见他来,情绪顿时失控,她扶住婆子挣扎着站起来。


    “唐易!”顾兰萱凄厉尖叫,“烧了,烧了那幅画!我让你现在,立刻,马上烧了它!”


    “你听见没有!”顾兰萱死死地揪住唐易的衣领不放,神情狰狞,“你要是不肯烧,我就自己去烧!”


    唐易心头怒起,一把将人推开,顾兰萱身子不稳,措不及防地撞到桌角,腹部绞痛让她忍不住弯下腰。


    “你若胆敢动画一下,”唐易阴沉道,“我立刻就休了你。”


    说罢,丝毫不理会顾兰萱的怒骂,转身便走。


    “唐易,你等着!”顾兰萱挥袖打翻粥碗,地上一片狼藉,“我不好过,那大家谁也别想安生!”


    ……


    “又请了那群臭道士?”


    听完楚安从街巷里搜罗来的消息,顾九长眉一挑。


    “听说是因为昨晚顾兰萱又吵着有鬼,”楚安捏走碟中最后一个鸡汁鲜虾汤包,顶着顾九凉飕飕的目光塞进嘴里,“反正白云观是唐府出钱建的,随他们折腾。”


    顾九感到意外:“白云观和唐府还能扯上关系?”


    楚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白云观是两年前修建的。那会儿唐家在汴京城的富贾里还排不上名。后来唐易一掷千金,将修建白云观所花费的银钱全包了,获得一众信徒们的称赞,唐家的生意因此日益兴隆红火,也是凭此,唐家搭上了宫廷这条线。”


    “唐易倒是挺会赌。”顾九道。


    “可不是嘛,”楚安赞同地点点头,“修建道观,又要买地又要买木材砖瓦,还有那几尊金身神像,好大一笔开销呢。”


    “对了,我今日听王判官说张氏把唐婉的尸体带走了,还改口说是自杀,”楚安问,“那这事不查了?”


    “不然呢?”顾九语气无奈,“虽说目前有些蛛丝马迹,但都不能有力指明唐婉是被谋杀,府衙没法强行留人。”


    “刘三还没醒?”


    “醒了,”顾九站起身,往屋外走,“但没清醒,还是一副疯疯癫癫,神神叨叨的模样,什么话也问不出来。”


    楚安跟着离开:“你没给他开药?”


    顾九斜他一眼:“楚将军,我是郎中不假,但可不是神仙。我若什么症状都能做到药到病除,早就富可敌国了,还能每天抠抠搜搜地计较着一个汤包?”


    楚安脚步微顿,感受到一股不浓不淡的怨意。


    “欸,其实我用过朝食了。”


    顾九幽怨更深:“那你还吃我的汤包?”


    还是最后一个。


    楚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鬓角:“这不是看你吃得太香了吗,一时又饿了。”


    “反正你住在王府,咱们王爷又不会短你吃食,”楚安讨好地笑着,“汤包而已,顾娘子想吃多少有多少。”


    顾九心道,两者能一样吗?那鸡汁鲜虾汤包可是她自掏腰包买的。


    她眼不见为净,加快脚步出府。


    “顾娘子,你去哪?”


    “摆摊,赚钱,买汤包。”


    楚安:“”


    连续几天,吴响和唐婉身亡一事乱如麻团,毫无进展。更要命的是,天气日渐升温,吴响的尸身又不完整,饶是撒上石灰,做了防腐的准备,伤口还是无可避免地迅速腐烂,整间殓尸房到处充斥着一股浓重的恶臭味。


    没办法,沈时砚只能下令让仵作把吴响的尸体处理了。


    直至唐婉即将出殡前一晚,唐府一个家仆匆匆跑到开封府衙。


    仆从声称,张氏吞金死了。


    唐府后院阵阵哀哭不断。前来为唐婉吊唁守灵的唐氏宗亲围站在张氏房外,见到府衙来人,纷纷侧身让道。


    房内,唐易跌坐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双手死死揪住膝处衣袍,神情浑浑噩噩。二房孙氏和唐文远的妾室玲珑站在一旁,掩面哭泣。


    而张氏仰躺于床榻,双目紧闭,没了生气。一手置于胸前,一手无力地垂落,几块碎金子滚落至床脚。


    门外,隐隐有低语入耳。


    “张大娘子怎么如此想不开呐,人死不能复生,况且易哥儿刚成亲不久,还没来得及抱上孙子,怎得就去了呢。”


    “这眨眼间易哥儿就失去两个挚亲,唉,造化弄人啊。”


    顾九眉头皱起。


    女儿还未下葬,母亲却也没了。


    她凝眸,仔细打量尸体,注意到张氏的喉咙处莫名突起,心中有股异样升起。


    顾九看向沈时砚,嘴唇张了张,低低道:“王爷,让仵作验尸吧。”


    第38章 喜丧


    “那真是可惜了。”


    不待沈时砚开口, 唐易突兀地站起身,强忍着双腿的颤意道:“不可。”


    “为何?”顾九语气有些发沉,“你妹妹自杀, 难不成你母亲也是这般?唐掌柜,你就不觉得此事蹊跷?”


    “我我”唐易顿时哑然, 避开顾九颇为锐利的目光, 艰难道,“我不明白贵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知道,做儿女的怎能让母亲的尸体被随意切割观摩。”


    顾九犀利反问:“做儿女的又怎能让母亲死的不明不白?”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直至从门外进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


    “易哥儿,让官爷们验吧,”老妇人泪眼婆娑,“我自个的女儿我自个清楚, 当年你父亲突然犯了恶疾撒手人寰,她整日以泪洗面, 最终却还是挺了过来。过了大半辈子,该吃的苦全吃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心性总不能越活越回去。”


    唐易还要再说些什么,老妇人用力敲了敲地面,强硬道:“验!”


    得了主人家同意,沈时砚单独留下仵作在房中,让众人暂且聚在庭院中,找来最先发现张氏尸体的丫鬟杜鹃问话。


    “大娘子傍晚时从灵堂回来休息, 奴婢是亲自伺候的, 也没察觉到大娘子有什么异样, ”杜鹃跪在凉地上回话,浑身发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临睡前,她还嘱咐方嬷嬷去熬碗安神汤。等方嬷嬷回来,奴婢与她一起进屋,然后就发现发现大娘子她躺在床上,手心里攥着几块金子,没了呼吸。”


    沈时砚问:“张氏休憩时,你在哪?”


    “奴婢就在门口守着,哪都没去,”杜鹃着急为自己声辩,“伺候大娘子躺下后,奴婢便和方嬷嬷一起出了屋,之后就再也没有进去过。”


    沈时砚又叫来方嬷嬷问话,说辞和丫鬟相差无几。


    沈时砚负手而立,眉眼温俊的好模样在明灭摇曳的烛火中,虚虚实实,看不在真切,只能听清那平和却透着三分疏冷的声音。


    “在此期间可有人进出房屋?又有无听到什么声响?”


    “都没有,”杜鹃笃定道,“奴婢就一直在门外候着,直至方嬷嬷回来之前,整个小院都无人进出。屋里也是安安静静的,未曾听见有什么动静。”


    半月形拱门正对张氏的房间,虽说庭院中央栽了一棵树,但眼下这个季节,新叶未茂,打眼一瞧,便将院门附近的景物尽收眼底。别说一个大活人了,就算是有只阿猫阿狗溜了进来,也能注意到。


    房间里,仵作还在验尸。


    顾九听了半响,便转身又进了屋,四处查看。


    几扇窗棂紧闭,皆用木条从里侧别住,靠近床脚的地方,摆了一尊青铜炭炉,燃得正旺,床榻边脚踏上,绣花鞋摆放整齐,再往下,地板上还铺了一层波斯软毯。


    顾九单膝蹲下,从地毯上捏起几缕黑色细毛,仔细辨了辨,应该是从小猫身上掉下来的。她环顾四周,并没有找到除了她和仵作之外的活物。


    顾九直起身,又打开后窗,一阵冷气袭来。


    入目是一片小竹林,凭借月光,隐隐能看清竹林尽头有条小径,蜿蜒如蛇,消失于光亮照不到的黑暗中。


    她低头扫了眼窗台,伸手抚过,干净如洗。


    顾九静了半秒,转身继续打量着房屋里的陈设,视线慢腾腾地掠过每一件家具,最后停于床榻旁边的漆红木柜。


    她走过去依次打开,里面都些衣物和被褥,表面平整无痕,毫无异常。


    正要关上柜门,顾九忽然皱了皱鼻子,嗅到一股几乎不可闻的土腥味,可等她凑近,那味道又没了,萦绕在鼻尖下的只有淡淡熏香。


    这时,仵作走了过来。


    顾九关上柜门:“验好了?”


    仵作点头,两人一起离开房间,将验尸结果禀告给沈时砚。


    “王爷,小人共在张氏食管里找到三块金子,在胃中,找到六块。”


    仵作顿了顿,继续道:“但小人用裹着棉团的竹签伸进张氏鼻腔中,抽出后,发现棉团上沾了些细小的粉末。小人仔细辨认,那东西应该是迷药。”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


    若是没有迷药,封闭的房间,胃里的金子,这些都可说明张氏是自杀,可现在多出了迷药,结论就完全相反。


    张氏是被人迷晕后,再用什么东西把金子强行塞进胃里。


    杜鹃身子晃了晃,恍若雷击:“不可能不可能奴婢就守在房门口,根本没有人进出啊!”


    沈时砚道:“你进去时窗户可是关着的?”


    杜鹃拼命点头:“大娘子畏寒,只要她在,屋里几扇窗子都会用木条别住,生怕寒气侵扰。”


    “撒谎!”张氏母亲浑浊的双目迸发出恨意和怒火。


    她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扬起拐棍,重重地砸在杜鹃瘦弱的背脊上,痛得小丫头失声哀叫。


    “定是你这贱婢偷懒打盹,才让贼人偷溜进房里。”老妇人喘着粗气,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打死杜鹃,“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大郎,大郎!”杜鹃趴在地上痛苦呻.吟,一张小脸惨白如纸,“大郎救奴婢啊,奴婢真的没有偷懒!”


    老妇人身子骨虚弱,打了半响便力竭,拄着拐棍缓气,看向一旁的方嬷嬷。


    方嬷嬷吓得脊骨瘫软,慌忙磕头求饶。


    “老太太,都是那杜鹃的事,老奴、老奴去给大娘子熬汤了,与老奴无关啊。”


    乱糟糟的声音,吵得沈时砚头疼。


    他揉了揉眉心,岔开话题:“杜鹃,今日你一直呆在这院中?”


    “是,”杜鹃嘴唇发颤,“大娘子这些天都守在灵堂,只有用膳时才回来休息。”


    沈时砚问:“那白日凡是进过张氏房间的人都有谁?”


    “大郎”杜鹃费力思索了会儿,“还有孙大娘子。”


    沈时砚看向两人,问他们是何时来的,又是因为什么。


    唐易似是有些恼火,他不自觉地抬高声音:“王爷,死的可是小人的亲生母亲。”


    沈时砚淡淡一笑:“例行问话罢了,唐掌柜不要多想。”


    一旁的孙氏缓缓欠身,低声道:“民妇大约是申时末来寻大嫂。民妇看她近些日子伤劳过度,便亲自做了些吃食送来,只不过当时大嫂并不在房中。所以把食盒交给杜鹃后,就离开了。”


    唐易脸色不算好看,但还是紧随孙氏说完后回了话:“小人听杜鹃说母亲昨夜做了噩梦没睡好,便趁午时来此,与她说了会儿话。”


    沈时砚看了眼杜鹃,后者虚弱地点点头:“确实是这样。”


    沈时砚沉吟片刻,问道:“唐掌柜,事发之后可有关紧府门?”


    “有,”唐易道,“小人得知母亲出事后,立即让下人守住所有出口,没有允许,不可放走任何人。”


    听到这话,顾九皱了下眉。


    一开始要验尸时,唐易还不愿。如果是因为相信张氏自杀而死,才不想母亲遗体被破坏,这理由的确站得住脚。可偏偏他第一时间让人封住府门,显然是认准了张氏死于谋杀。


    自相矛盾。


    顾九默默在心底评价。


    沈时砚道:“那便搜府吧。”


    顾九和沈时砚去了唐易和孙氏的院子,其余地方让随行的官差去搜。


    出了半月形石门,绕过花园,没几步便来到孙氏住的院子。


    顾九站在院门前,回头望了眼,浓墨夜色沉沉,不远处一小片竹林静默而立,遮掩其后的房间灯火通明,将根根细竹纷乱交错的阴影映于地面。


    孙氏院中有间佛堂,一进去,浓重的檀香扑鼻而来,熏得顾九眼睛发酸。


    顾九揉了揉鼻尖,强忍住打喷嚏的冲动,随口问道:“孙娘子信佛?”


    孙氏低眉:“是。”


    想起楚安之前说的话,顾九倒有些惊讶。


    她还以为整个唐府都信奉道教。


    佛堂布置简单,几眼便可看清各个角落。两人又陆陆续续看了其他房间,都毫无异常。


    最后查看的地方是唐文远的住处。


    “远哥儿自幼病疾缠身,”孙氏解释道,“民妇便没让他自立院子。”


    看着躺在床榻上睡得昏沉的瘦弱男子,顾九下意识问道:“他这是得了什么病?”


    “什么病都得过,”孙氏叹息道,“他身子弱得紧,这个病好了,那个病又生了出来,喝多少补药调养都不见好。”


    谈及此,孙氏身边的玲珑红了眼眶:“昨日远郎还突然犯了哮症,吓得奴差点失了魂。”


    闻言,孙氏拍了下玲珑的手,语气有些责备:“这些话说给贵人听做什么。”


    玲珑惊慌失措地擦去眼角的泪水,连忙赔罪。


    顾九摆摆手,示意无碍。从内室出来,抬眼便见沈时砚正拿着一个白瓷瓶端详着。


    顾九心底咯噔一下。


    “王爷?”她走了过去。


    沈时砚把瓷瓶放回原处,看向顾九身后,笑了笑:“这白瓷倒不错,胎薄如纸,透光透影,不知是从何处买的?”


    孙氏神情有些不自然,眸光微闪:“是旁人送的,民妇也不清楚。”


    沈时砚垂下眼,轻叹一声:“那真是可惜了。”


    第39章 喜丧


    “佛道双修的墙头草?”


    唐易在孙氏院落外候着, 时不时地来回踱步,视线却是未曾离开院中半分,手里提的纸灯笼随着他的动作, 在夜风中摇摇晃晃,似乎宣照了唐易此刻的心情。


    顾九和沈时砚出来时, 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


    几人原路折返, 这会儿府中各处已都燃上烛火,红廊蜿蜒, 写着“奠”字的白灯笼高高悬挂于廊檐,两色交织,似喜似悲,诡异又融洽。


    唐易在前面引着两人进了自己的院中,整夜未曾露面的顾兰萱正站在卧房檐下,见他们来, 眼睛一亮,满脸欢喜地快步走了过来, 像是期盼了好久。


    顾九略一迟疑,撩起眼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顾兰萱欠身行礼后,抑不住声音里的急切:“王爷和顾娘子是要搜查吗?这院落角角落落民妇都熟悉, 便由民妇为贵人们带路吧。”


    嚯。


    顾九咂舌。


    这倒是她第一次见顾兰萱这般亲切。


    顾九瞟了一眼唐易,果不其然,唐掌柜对他大娘子这种生怕他们查不出什么的行为,黑了脸。但偏偏这个时候唐易还不能发作,若不然倒显得是他心虚了。


    顾九抿紧了唇,憋笑的同时也在感慨。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沈时砚没有说话, 只是抬步往前走, 默许了这个提议。


    顾兰萱顿时恨不得长出八条腿, 疾步跟上,领着两人去了唐易的书房,然后故意停在柳云苓的画像前。


    意图不要太明显。


    自然而然地,顾九想起了顾兰萱折腾出的闹鬼一事。


    虽说她自始而终只认为这是个无稽之谈,但她也不相信全是空穴来风。吴响的死和刘三的疯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是有鬼,而是有装神弄鬼的人。


    “这画中人是柳娘子?”顾九顺着顾兰萱的意图问了出来。


    顾兰萱就等这句话了,忙道:“正是。”


    画中人身似扶柳,朱唇粉面,胥吏那番称采花贼是因为柳娘子模样格外出挑,所以单独把她掳走的说辞站住了脚。


    见顾九和沈时砚皆是望着画像不说话,顾兰萱不免有些心急,全然不顾唐易脸色如何,自顾问道:“王爷和顾娘子看了这般久,可是发现了什么?”


    顾九收回视线,慢吞吞地开口:“好像——”


    顾兰萱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看向顾九的目光期待又迫切。


    顾九拖完了长调,微微一笑:“没有。”


    顾兰萱神色略僵,眼底快速划过一丝愤懑,似是嫌弃顾九无用。但眼下她有正事在前,便借着整理耳边的碎发,压下不满:“顾娘子再好好瞧瞧,民妇成亲当晚可是亲眼看见这画自个无故移了位置。”


    唐易低声喝道:“你在贵人们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得了癔症不成。”


    顾兰萱恼了:“到底是我胡说八道,还是你心怀鬼胎?”


    眼见两人火气愈发旺盛,顾九偏头看了一眼沈时砚,见他没有要插手的意思,便道:“娘子的意思是这画闹鬼?”


    顾兰萱的注意力瞬间被这话吸引过去,急切道:“没错。”


    然后便将她成亲当晚和前几天遇到的事情,倒豆子一般全部说了出来。


    “平日还有些小事也怪异的很,”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这些,顾兰萱仍心有余悸,“民妇有时睡醒,会发现房间里有些东西生了变化,有时候是放置脚踏上的鞋子调转了方向,有时候是睡前倒的茶水空了杯,有时候是妆奁里的首饰换了位置就像是半夜有人进了房间,摆弄着这一切。”


    顾九察觉到了什么:“你与唐掌柜分房睡?”


    顾兰萱面色不大好,却还是点了点头,末了,冷笑一声,讽刺道:“他顾念自己那短命的表妹,民妇也怕不能全了这份沉甸甸的情谊。”


    顾九便没再问什么了,征得唐易的同意后,把那画像从墙上取下,仔细观摩了会儿,便又把东西还给唐易。


    她搓了搓指腹间的灰尘,并未说什么,转身与沈时砚一起四处查看,半炷香后,两人从唐易院中出来,顾兰萱追上来,不死心地问道:“顾娘子,你真没发现什么?”


    顾九眨了眨眼:“没有。”


    顾兰萱刷地变了脸,恨恨地瞪她一眼,甩袖离去。


    顾九抬眸,对上沈时砚似笑非笑的视线,没所谓地耸耸肩。


    随行的官差早已搜查完,在府中前院候着,等沈时砚从后院出来,立马迎上去回话。


    并无异常。


    沈时砚似乎猜到了这个回答,点点头,派两个人把杜鹃带回府衙,剩余的官差则暂时留在唐府。


    刚出大门,便见黑夜中一抹淡蓝扑了过来。


    楚安万分心塞:“你们好不厚道,这事竟然不通知我?”


    他晚上本是去王府蹭饭,却听管家说王爷和顾娘子赶去了唐府,他脑子略转,很快就猜到应该是出了什么事,也忙不迭地往这里赶。不料到唐府后,被守在外面的家仆拦住了,称唐掌柜说,闲杂人等,不许入内。


    楚安来得急,忘了从王判官那顺走腰牌,便只能在府外干等。虽说流衡也在外面候着,但那个他锯了嘴的葫芦,楚安就算说上八百句,也只能换来一个极其不耐烦的“吵”字,更不要说让他帮忙证明身份。


    楚安在府外等得抓耳挠腮,一见两人出来,立马奔过去,嘴皮子飞速打架,语速快得让顾九以为他嘴里含了几串火烧竹,劈里啪啦的,丝毫不停歇。


    “我听人说张氏吞金自杀了?怎么回事?真的假的啊?唐家这是怎么了,接连自杀两人?我瞧你们在里面待了这般久,是不是查到了什么疑点?快与我说说,我在外面等得花儿都谢了。王爷,要不然你也让我搬到过去吧,王府那么大,不差再添一张床。对了,你们肯定还没吃饭,我刚才特地去买了些吃的,就在车厢暗格里放着,还热乎呢。”


    顾九望了望坐在车辕上面无表情的流衡,又一言难尽地看楚安一眼。


    她摇摇头,颇为严肃地拍了拍楚安的肩膀,一切话语尽在不言中。


    傻孩子,这么久不说话,肯定憋坏了吧。


    楚安收了声,困惑地与顾九对视,试图从她那怜悯又慈爱的诡异目光中,读出些什么。


    可惜没成功。


    沈时砚则眉眼含笑地听着,等坐上马车,他才将在唐府发生的事讲述一遍,末了,顾九又进行补充。


    直至马车缓缓停下,才结束这番描述。


    楚安率先跳下马车,回头看着依次踩着轿凳下来的两人,兴致勃勃:“密室杀人?”


    “反正凶手一定进了张氏的房间,”顾九伸了个懒腰,骨节轻响,“至于怎么进,又是怎么出的,就不得而知了。”


    沈时砚看她一眼,轻笑:“顾娘子在张氏房中待了约有半炷香时间,就没有想法?”


    进了府衙,有人跑来禀告,已经将杜鹃关进牢狱,只待审讯。


    三人往西狱去。


    顾九接上话题:“有,但也想不通。”


    楚安满脸写着“姑奶奶,你快说吧”。


    顾九笑了笑:“我在张氏房中的一个木柜里闻到了一丝土腥味,虽然转瞬即逝,但我很确定不是错觉。”


    屋里燃着暖炭,点了熏香,那掺杂其中的怪味实在诡异。


    沈时砚道:“凶手躲在柜子里?”


    “我怀疑是,”顾九不紧不慢地讲述自己的推测,“凶手应该是白日从后窗翻进房里,然后便一直躲在柜中,等张氏熟睡,再出来迷晕她,强塞金子,制造自杀的假象。”


    楚安问:“你刚才在马车上不是说那个叫杜鹃的丫鬟,称窗棂都是从内侧别住了吗?凶手又怎么能翻进来?”


    “可她原话有个前提,”顾九提醒他,“张氏畏寒,只有她在时,窗户才是紧闭状态。”


    “那张氏不在时呢?”她步调平稳,自问自答,“这个时候的季节气温低,天气多变,容易染上伤寒,所以保持通风很重要。况且她房里还烧了炭火,待张氏离开房间,定是要开窗透气,丫鬟婆子们不可能忽略这点。不过——”


    顾九顿了顿,面露困惑:“这也是我想不明白一点,张氏回到房后,自然会关紧门窗,那凶手杀完人后是如何离开的?”


    楚安苦思:“还是翻窗?”


    顾九却道:“凶手若翻窗离开,又是怎么做到用木条别住后窗,恢复原样的?”


    “除非”


    “除非凶手有帮手。”沈时砚道。


    顾九点头。


    楚安问:“那你们有怀疑对象没?”


    顾九敛眉,半响,缓缓道:“二房孙氏也不能说是怀疑,只能算得上可疑。”


    楚安听得认真:“为何?”


    前方不远,便是西狱了,几盏星火明灭于夜间,隐隐照亮那扇幽暗径深的狭道。


    “两点,”顾九加快了语速,言简意赅,“时间和距离。”


    “其一,孙氏说她是申时末去给张氏送吃食,结果没见到人,便又离开。可杜鹃说过,张氏这些日子都在灵堂呆着,只有用膳时才回房休息。既是如此,孙氏为何挑了这么个时间去找张氏?是不清楚,还是故意为之?若是后者,她去趁机去张氏房间又是为了什么?”


    “其二,我观察张氏房间的后窗外是一片小竹林,而穿过竹林,再走上十几步,便到了孙氏的院子。要是想做些什么,倒也方便。”


    “而且,她有点矛盾,”顾九想起了什么,看向沈时砚,“王爷,你今日在唐文远房间拿的白瓷,是骨瓷吧?”


    沈时砚点头:“上面刻了生辰八字,应该是唐文远的。”


    楚安一脸惊愕。


    三人已然走到了西狱牢门口。


    顾九停住脚步,低声道:“骨瓷是那群招摇撞骗的方士折腾出来的玩意儿,若是换做唐府其他人有那东西,我都不奇怪。可孙氏她信佛啊,一个佛徒,为何会去信道教的话?”


    四周寂静,隐隐约约能听到从狭道中飘来的痛.吟。


    片刻,楚安温吞吞道:“佛道双修的墙头草?”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应该有人猜到了凶手躲哪吧


    第40章 喜丧


    “王爷又开始忽悠人了。”


    空旷寂寥的深夜, 飘荡着楚安那句“佛道双修的墙头草”。


    顾九看他,眼神相当复杂:“楚将军,你这话有点道理”


    楚安了然, 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接了下去:“但不多。”


    顾九怔了下,只听到沈时砚一声轻笑, 抬步进了牢狱。而她腹中千言万语最终汇聚成四个字。


    “孺子可教。”


    便紧跟其后。


    楚安在后面慢悠悠地走, 长叹一声。


    打不过就加入。


    这是他接连看了几天的书,最后都以昏昏欲睡收场所得出的结论。


    志不在此, 何须强求。


    反正只要他爹还手握兵权,站在官家背后,高太后便不可能让楚家子弟显露锋芒。倒不如一开始就看得通透些,省得怀抱青云志,却一生抑郁而终。


    昏暗潮湿的牢房内,杜鹃蜷缩成一团, 靠在墙角处,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忙不迭地爬起,跑到牢门前,伸着脖子往外望。


    等看清来人, 杜鹃的情绪肉眼可见地消沉下来。


    沈时砚走在最前面,察觉到这个转瞬即逝的变化,眉心轻轻蹙起。


    “王爷,”杜鹃跪在地上,好不凄惨,“奴婢真的没有撒谎, 大娘子身亡不关奴婢事啊。”


    沈时砚语气温和:“本王也没有办法, 事发时只有你一人守在门外, 若不是你失职,让凶手钻了空子,就只能是你害了张氏。”


    楚安凑到顾九身边,小声吐槽:“王爷又开始忽悠人了。”


    顾九长眉一挑,抱臂而观。


    不比这两个心底门清的人,杜鹃本就被此事吓得心力交瘁,这会儿听到沈时砚这般说,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登时磕头哀道:“求王爷明察,求王爷明察!”


    等了一会儿,沈时砚才慢声道:“要想洗脱身上的罪名很简单,本王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可有任何隐瞒,否则因此失了线索,抓不到凶手,便也只能由你顶罪。”


    杜鹃忍住眩晕,忙不迭地点头。


    “你重新将孙氏白日来寻张氏的经过叙述一遍,越详细越好。”


    “申时末左右,孙氏拎着一个食盒来了,那会儿奴婢正看着院里的几个粗使丫鬟干活,奴婢过去问她可是来找我们大娘子的,孙氏说她来送些吃食。奴婢便告诉她人不在。”


    申时末的天色已有些黯淡,孙氏掠过杜鹃,看了一眼紧闭的房屋,淡笑道:“无事,我把东西送过去就走。”


    杜鹃迟疑了几秒,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再加上尊卑有别,她不好拦着。


    而孙氏也没给她反应,拎着食盒缓缓走向张氏的房间,她正要跟过去,忽然听有人尖叫“有老鼠”,紧接着便见一个小灰团从眼前窜出,吓得她花容失色。


    顾不上其他,杜鹃大喊着让院中几个丫鬟打死老鼠,要知道张大娘子最厌恶这东西,若让她知道有老鼠跑到院子里,满院的人都会跟着遭殃。


    好在很快那老鼠就被人用扫帚拍死,闹剧停下,再抬眼,便见孙氏从里面出来。


    孙氏看了一眼死老鼠的尸体,双手合十,低声喃喃:“阿弥陀佛。”


    末了,笑了笑,提醒道:“你家大娘子该快回来了,她畏寒,赶紧关上窗户吧。”


    目送孙氏离开后,杜鹃转身进了屋子,把房窗关好,又点燃炭炉,最后把孙氏放在圆桌上的食盒拎走,让人送到厨房暖着。


    听完,沈时砚问:“张氏一般什么时辰用晚膳?”


    “这个季节多是在酉时三刻左右。”


    顾九皱眉。


    孙氏那句“你家大娘子该快回来了”,怎么品怎么像是清楚张氏什么时候会从灵堂回来用晚膳。


    既然清楚,那她便是刻意错开时间来找张氏。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顾九又想,可她到底想做什么?她就是凶手的帮手?


    但也不太合理。


    孙氏提醒杜鹃关窗,相当于断了凶手逃走的后路。


    沈时砚问:“那两人平日关系如何?”


    “不算好,”杜鹃道,“唐老爷子去世前,立了一份遗训,所留家产分为两份,给了大房和二房,但在此之前有一个双方必须遵循的条件:不可分家,且无论什么情况,都要养育唐家子弟。如若有一方不遵循,则由另一方拿着遗训去状告衙门,收回其所得家产。”


    “但远哥儿是个药罐子,说难听点,就是钱窟窿,”杜鹃语气不自觉地带了些愤懑,“大把大把银钱用来给他看病,全不见好,没两年便把二房拖衰。可遗训在那立着呢,大房又不能置之不理,所以我们大郎便肩负起两房的生活花销。”


    “大娘子心疼大郎,表面与孙氏相处和睦,满是妯娌情谊,背地里却巴不得二房那个病秧子早点死。”


    楚安忍不住道:“张大娘子这般容不下二房?”


    杜鹃似是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有些懊恼,抿紧了唇。


    顾九倒是觉得挺正常。


    张氏和孙氏的夫君皆已去世,二房又没钱没势,这些年全靠大房养着,唐易或许还能因为割舍不断的血缘一直照顾唐文远,可说到底,张氏跟二房可没有半分干系,自己亲儿子在外面奔波挣钱,养着不见底的钱窟窿,心生怨恨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当矜贫救厄、大慈大悲的活菩萨。


    可这样,孙氏就更没有杀害张氏的理由了啊。


    万一事情败露,唐易怎么可能还养着唐文远?


    沈时砚显然也在思考这个问题,静默片刻,他话锋一转:“你和方嬷嬷一起发现的尸体?”


    杜鹃道:“是。”


    “之后呢?”沈时砚问。


    “啊?”杜鹃反应了半秒,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老实回道,“奴婢与方嬷嬷发现大娘子出事后,便惊慌失措地跑出去找人。”


    沈时砚注意到杜鹃的用词。


    “找谁?”


    “自然是要去前院寻大郎。”


    “你们都去了?”


    “没,就奴婢一个人去了前院,”杜鹃道,“方嬷嬷和其他几个丫鬟都留在院子里。”


    “那你可知除了你们大房的人,谁是第二个赶过去的?”


    “奴婢刚出院子,便撞见了二房,奴婢当时着急叫人,便没顾得上与她讲话,”想到刚才的事,杜鹃斟酌着言辞,不敢造次,“应是孙氏听见我们院的动静,赶了过来。”


    两房院子离得近,木质结构的房屋也不隔音,大房的人得知张氏突然死了,肯定乱成一锅粥,孙氏能听到,并不奇怪。


    顾九估摸着这话问得已经差不多,用手肘戳了戳楚安,下巴往旁边轻抬,示意他们可以准备离开了。


    没想到沈时砚冷不丁地又问了句:“你是何时入的唐府?”


    杜鹃愣了愣,顿生忐忑:“半年前。”


    她忍了忍,没忍住,颤声道:“王爷,您、您问这个做什么?奴婢把知道的都说了,大娘子对奴婢很好,奴婢又怎会害她呢。”


    沈时砚露出一个抚慰人心的笑容,温良无害:“无事,只是觉得像你这般忠心于东家的人委实不多了。”


    顾九和楚安相视一眼,无声冷笑。


    鬼扯。


    出去后,楚安问最后那问题暗藏了什么玄机。


    沈时砚不答反问:“你可知道唐家老爷子是什么时候没了的?”


    自从这凶杀和唐府扯上关系后,楚安和他那些狐朋狗友玩乐时,刻意打听了下唐家近些年的情况,听到沈时砚这样问,他便答道:“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五年前。”


    沈时砚笑:“那你觉得正常情况下,张氏愿意把遗训和对二房的怨恨告诉旁人吗?。”


    “……不会,”楚安恍然,“对啊,这份遗训显然是为了让唐家大房照顾二房的唐文远,张氏巴不得所有人都不知晓,好轻易装糊涂,抵死不认遗训的真伪。而杜鹃一个刚入府半年的丫鬟,怎么知晓得如此清楚?”


    顾九却道:“她入府半年就成了贴身丫鬟,应是很得张氏欢喜,保不齐只是平日里经常听张氏发牢骚。”


    沈时砚摇头,笑了笑:“为何一定是很得张氏的欢喜?杜鹃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能进屋伺候,理该对张氏最是感激。可你听她在讲述两房恩怨时,言辞语气里真正维护和心疼的人是谁?”


    顾九模模糊糊抓到了什么,不太确定:“唐易?”


    沈时砚继续提醒她:“还记得我们在唐家时,张氏母亲打杜鹃时,她求饶时说了什么?”


    顾九微微瞪大了眼睛,愕然道:“杜鹃和唐易有一腿?!”


    楚安被这个推断惊得倒抽口气:“她说了什么啊?”


    顾九忽然想到了柳云苓的画像,指腹轻轻摩擦,敛了敛神情,快速道:“杜鹃说,大郎救我。”


    当时她看那画上积满灰尘时就觉得有些奇怪。旁人都道,唐易对柳云苓情深似海,自人去世后,便睹画思人,若不是为了唐家子嗣,也不会成亲。


    可这样一个深情的人,为何让心上人的画像挂在墙上不管不问,任由灰尘堆积?


    顿了顿,她忍不住问道:“王爷从那时起便开始怀疑两人的关系了?”


    “只凭此还不足以让我疑心,”沈时砚道,“是方才在牢狱中杜鹃发现来人是我们时的神情。”


    满怀期待却落空后的沮丧。


    人的眼睛不会撒谎。


    她是在等人。


    那会儿沈时砚便想,可她在等谁呢?


    后面杜鹃的句句回话,让他慢慢锁定了对象。


    唐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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