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隐隐约约有火光浮现,很快,随着惊鸟飞绝,大片大片的赤橙火焰点燃黑暗,炙烤着凉凉夜色。
何峰的眼神沉了下去,反手握紧立在身侧的大刀。
顾九趁机道:“何郎君,宁王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你若是现在收手作罢,还来得及。”
何峰冷冷地看顾九一眼,起身,粗鲁地把她从地上拎起。
顾九意识到不太对,连忙改口:“你既是想和宁王换人,现在就是机会啊。”
身子腾空,柔软的腹部被硬邦邦的肩膀抵住。何峰干净利落的动作让顾九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何峰一脚踢灭篝火,扛着顾九快速地往火光相反的方向跑去。
顾九被颠得想吐,她忍着呼之欲出的恶心感,开始胡言乱语,想哄骗何峰停下。
“你既是在宁王的马车上见过我,应该清楚我与宁王关系匪浅。把我从牢狱中带出来的那人想必也是如此告诉你的。你想利用我和宁王的情谊换取田慧芝,这是必然可行的。”
顾九扯着嗓子喊:“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你跑什么——”
何峰忍无可忍,正欲把这人的嘴巴堵起来,立在前方处黑压压的阴影却让他的脚步陡然顿在原地。
顾九费力抬头,看到前方不远处逐渐亮起根根火把,星火相连,比身后那片焰空还要炽烈。
声东击西,两面夹击,何峰插翅难逃。
顾九不得不佩服沈时砚的老谋深算。
沈时砚高坐在黑鬃烈马上,一袭胜似白雪般的圆领长袍,外面披了件玄色鹤氅,单手缠拽缰绳。下巴微挑,眼皮半阖,那双狭长多情的桃花眼寡淡至极。
不合适宜地,顾九听到胸口处的心跳漏了一拍。
顾九还未来得及缓口气,只觉得视线一晃,腹部一轻,整个人被何峰拽到身前,冷冰冰的刀刃架在细颈一侧。
顾九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艰难开口:“何郎君——”
“闭嘴。”何峰粗暴地打断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的沈时砚,大声喊道,“宁王殿下,您既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我,应该也能猜到我想要做什么。”
顾九一边小心地和刀刃保持距离,一边目光恳切地望向沈时砚:无论如何,先答应他的条件和其周旋,再找机会制服他。
沈时砚面无表情:“田蕙芝是命犯,放她,不可能。”
顾九浑身一僵,而后又迅速想到沈时砚若不想救她,没必要立刻出动这么多官兵。他只需命令严守各个城门,再派以重兵巡逻街巷,迟早能逼出何峰。
想到这,顾九轻轻缓了半口气,但仍然不敢完全放心沈时砚这话的真实意图。
何峰显然是对这番不假思索的回答也没想到,他怔了半秒,沉着脸,手上微微用力,锋利的刀刃划破一层薄皮。
顾九只觉得细颈一痛,温润的液体慢慢顺着刀峰渗出,她忍不住头皮发麻。
“杀吧,”沈时砚忽地嗤笑一声,“再用些力道,将整个头颅砍下来,就像胭脂和岑四娘子一般。”
顾九被这话刺激得后槽牙发酸。
他这高高挂起,云淡风轻的模样真的是来救她的吗!
“你这般情意对田氏,可曾想过她心中待你如何?”沈时砚嘲弄道,“今日我审她时,她将全部过错推到你头上,说是你教唆她暗害岑庆,也是你谋划了这一切。你现在杀了顾钰清,就相当于坐实了她的说辞。”
这话顾九都不信,更何况何峰。
果不其然,何峰冷笑一声:“我与芝娘相识几十年,彼此之间最是了解,宁王殿下,你莫要想诓骗于我。”
沈时砚却微微一笑:“何峰,你别忘了,若不是你,当年你和田氏的过往断然不会被人捅破至岑庆面前,这一切悲剧也许都不会发生。”
“当初你明知田氏已嫁为人妇,明知岑庆为人歹毒狠辣,却仍然暗自找机会见她,纠缠不休。如若不是你的胆大包天,让侯府的人抓到把柄,引起风言风语,岑庆怎会怀疑灵姐儿的生父是不是他。”
沈时砚的声音猛地抬高:“你扪心自问,难道这些年你未曾对此悔恨!田氏未曾对你心生怨怼!”
何峰神情恍惚,日日夜夜折磨他的痛苦被这般强硬揭开,血淋淋的伤口疼得他缓不过气来。
便是在此刻,一支利箭从何峰背后飞速刺来,他右臂一痛,手上的大刀不受控制地往外移开半分。
顾九见机,使劲全身力气往前一跃,何峰却已经反应过来,迅速揪住她的后领,不顾一切地举起大刀砍向顾九。
顾九面色刷地惨白,一颗心悬在嗓子眼摇摇欲坠,生死本能迫使她闭上眼睛。
一道凌厉的寒风从耳畔刺过,空气撕裂的声音让顾九的心跳猛地失重。
身后措不及防的一声惨叫唤醒了顾九的意识,她一睁眼,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跌了出去,最后落入一个冷硬的怀中。
似曾相识的香味,勾起了顾九的回忆。她埋在沈时砚怀中,无力又凶狠地咬住他暴露于空气中的脖颈。
“我要回......江陵府。”她低声喃喃。
说完这句话,眼皮沉重一阖,整个人坠入黑暗。
-
顾九再次醒来时,已是翌日晌午。
漫天火光、冰冷的刀刃、脖颈的刺痛......昨夜惊险的画面一帧帧在顾九脑海中缓慢划过,最终定格于晕倒前的最后一幕。
顾九伸手扶上细颈一侧,指腹下有道细长的痕迹。她磨了磨后槽牙,心道,怎么没咬死他。
床帏纱幔层层垂落,淡雅宜人的熏香悄悄地探入床榻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暖意。
顾九倚着床栏缓了一会儿,轻轻拨开床幔,往外瞧了一眼,确定没人后,才慢吞吞地掀起被褥,未穿锦袜的玉足随意踩在床边的脚踏上,丝丝凉意贴着脚掌心往上攀爬,但很快消散于四周的温热中。
内室四处隅角放着四个青铜鎏金熏笼,炭火燃得正旺,隐约还能听见火星点子跳跃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暖意胜春。
顾九正打量着室内精致名贵的陈设,这时一叠脚步声从内室外传来,紧接着就见从一架金箔青绿山水六合屏风后面,走出一位女使,手里端着红木漆食案。
“顾娘子,”女使欠身,笑吟吟道,“奴婢是宁王府的丫鬟,夏蝉。”
......宁王府?
顾九眉心一跳。
“娘子昨夜受惊晕了过去,”夏蝉解释道,“王爷便将娘子带回府上,请郎中给您瞧瞧。”
说罢,便将食案上的灵鹿衔芝粥罐端给顾九。
顾九低头,粥碗里黑褐色液体冒着白雾,鼻尖下萦绕着淡淡酸涩。
“这是安神汤。”
顾九没动。
夏婵了然一笑:“王爷说了,昨夜一事是他安排不周,望娘子莫怪。眼下是在王府,您大可放心,绝不会再发生类似之事。”
顾九眼皮微动,还是仔细确定两三遍其中有什么药材后,才敢喝下去。
昨夜那酒着实让她长了个记性。不过要怪也怪她自己见识太少,没能察觉那里面有古怪。
“王爷呢?”顾九接过手帕,擦干净唇边的药渍。
“在书房,楚将军也在。”
-
书房内,沉香绕梁。
楚安没形没骨地坐在书案下方的台阶,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时砚的脖颈一侧的牙印。
不深不浅,却恰好一夜没能消下去。
沈时砚看着宣纸上和往日大相径庭的字迹,放下笔杆,有些无奈:“看够了?”
楚安嘿嘿笑了两声,转到正事:“你打算今日怎得和顾娘子解释?”
昨夜第一箭,是楚安所射,刺入何峰握刀的右臂。第二箭则是沈时砚所射,刺穿了何峰的右臂膀。
但是,从背后射去的那一箭,如若当时沈时砚允许,楚安完全有机会直取何峰的性命,让顾九彻底脱离险境。
沈时砚垂下眼睫:“自是如实相告。”
何峰身处皇城司数年,又对岑庆恨之入骨,自然对岑家和皇城司总指挥刘英之间的某些勾当知晓一二。来日朝堂之上,太后一党若力保岑家,何峰就是最好与之制衡的棋子。所以他不能死,也不能逃。
“王爷无需向我解释什么。”
顾九推门而入,看着房内两人,假意笑笑:“王爷自是因为以大局为重,我等草民贱命,何以值当?”
沈时砚眼皮半阖,看不清神情。
楚安顿感尴尬,他端正身子,连忙岔开话题:“顾娘子,可感觉身子好些了?”
“好多了,”顾九转眸看向沈时砚,“王爷,如若方便,现在能否送我出城?对了,昨日那贼人交予我一份户籍和路引,我担心作假,还烦请王爷按照之前约定,为我安排此事。”
说罢,顾九从袖中取出这两样东西,放到书案上。
此话一出,沈时砚和楚安同时一怔。
沈时砚抿紧薄唇,沉默一霎,解释道:“顾娘子,这其中定有误会。知晓你我二人交易内容之人,仅我们三人,还有流衡。”
“对啊,顾娘子,”楚安有些着急,忙道,“何峰既然要和王爷做交易,所以定然不是他算计你。而我和流衡是王爷的人,既不会将此事传与旁人听,也从未有加害于你的意图。”
顾九笑意敛了半分,点点头:“我知道。”
顾九来之前,将此事仔细想了一遍。躲在暗处之人,既不是有心帮何峰,也不是冲她的性命而来。她左思右想只能想出一个原因:那人大概是想让沈时砚杀了何峰。
如若这样,那人自是站在沈时砚的对立面。可沈时砚是何等聪明,楚安和流衡若是奸细,他怎会不知?
这复杂的一切,让顾九不由地深吸一口气。
她轻轻扫过一眼沈时砚脖颈处的粉痕,后知后觉地感到心虚,但转念一想到自己脖子上的刀伤,又颇有些理直气壮。
扯平了,她心想。
移开眼,顾九缓缓道:“王爷,我现在只想回江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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