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报冤
一想到棺材里可能是个活人,阿末使了吃奶的力气,与赵煜合力,不大一会儿功夫,便把棺木挖出来大半。
赵煜熟练的起开棺钉。
阿末看得瞠目结舌的,心道,看来赵大人平日里开棺验尸的活也没少干。
毕竟是富足人家,棺材打造得坐实极了。
赵煜牟足力气,才将棺盖推开半个缝,累得满头大汗,不吝的往棺材上一靠,匀两口气,道:“别看着了,帮忙。”
结果,就见阿末眨巴着眼睛看那棺材缝儿,一拍巴掌,道:“差点忘了,小的最近从避役司的一位兄弟那学了新本事,正好派上用场。”只见他稍微活动身子,胳膊腿扭出一个常人难以扭曲出来的角度,从那个狭长的缝隙,挤进棺材里去了。
胆子,倒是真的大。
赵煜看了也就在笑,他一看就知道阿末口中的“避役司的兄弟”是谁,阿末年纪再小,也已是个少年人,极致的缩骨,他学不了了,但这般学到皮毛,就已经大有用处。
只片刻,就听阿末低呼道:“公子,她真的还活着!”
二人里应外合,将棺盖推开,阿末抱着名女子一跃而出,将她抱到边上一棵老槐树下。
这女子软在树干上,双目紧闭,气息非常微弱。她脸上脖子上好多条血檩子,双手指甲都是劈开的,甲床被带得翻起来,满手是血。想来是中途醒来过,发现自己被封在棺材里,惊骇挣扎,抓挠棺盖和四壁,把指甲挠翻了。
只不过,棺材里空气越发稀薄,她后来又晕过去了。
也亏得如此,才降低了密闭空间内空气的消耗,让她有命等赵煜来救。
此时,赵煜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拉过她手搭脉。
幸无大碍。
刚才视线不好,这会儿在月光下,赵煜看见女子脖子上纵横交错的抓痕中,隐匿着一个清晰的五指掐痕。
手掌印几乎可以环绕过她的脖颈,这尺寸显然是男人的。
冬夜寒风掠过,空气清冽,温度骤降。
女子不大会儿功夫便醒过来了,入眼先看见天上悬着一轮凄清的月亮,再定神,发现身边一名白面小生,带着个小丫头。
二人正关切的看着自己。
她忙起身,惊是惊的,不过眼前这二人并没让她觉得害怕,她安定神,问道:“我……死了?你们是……阴差吗?”声音沙哑极了。
赵煜向一副姑娘打扮的阿末使个眼色,阿末即刻会意,接话道:“姊姊没死,活得好好的呢,你说,是谁欺负你了,我们好帮你出气!”
阿末变换着嗓音说话,听上去不娇柔,反倒有股江湖儿女的爽飒劲儿。
那女子看看他,又看看赵煜,突然就掩面哭起来了。
她哭得悲恸。
阿末想劝几句,被赵煜拦下了:“死里逃生,心里憋屈害怕,哭出来会好。”
一句设身处地的理解,让她哭得更伤怀了。
夜风更烈了,越发冷。她穿的寿衣,看似华贵,其实只有薄薄的一层。
赵煜脱下细绒大氅,披在她身上,道:“姑娘死过一次了,把该了结的仇怨清干净,就能重新过活,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吧。”
他温文尔雅,有匪君子,让她看着便觉得安心。
女子不知眼前的年轻人是谁。但即便他是坏人,哪怕是要把她卖到妓馆去,她也并没觉得生活会比从前差到哪里去。想到这,她惨淡一笑,起身,跟着赵煜回到镇上客栈去了。
一碗热汤面下肚,女子的精神缓上来不少。
赵煜还是道:“姑娘若是乏累,先沐浴休息……”
结果她直接把赵煜的话拦下了——事情若是不说出来,闭眼便是噩梦。
这女子名叫莲漪,是付家少爷明媒正娶的第三房妻了,嫁过来之前就听说,前两房媳妇,都是进门不久就死了。
阿末搭话道:“姊姊过门前,都知道这婚事不吉利,怎么还会嫁过来?”
一听就有问题嘛。
莲漪苦笑:“我家穷,与其说是嫁,更不如说我是被卖过来的。他家三媒六聘的上门,又带着算命先生,说我的八字与付家少爷相和,一朝成婚,兴旺两家……万没想到,付家……畜生都不如……”
她一番讲述,赵煜越听越来气,阿末更是惊得说不出话,差点立刻冲出门去找付家算账,被赵煜拦住:“这事不简单,依照律典,若有人殒命,无论是否善终,地方官都该派人来验明正身,但……”付家却能这般轻易地将个活人封在棺材里。
依着莲漪的描述,她衣裳下面的皮肤该满是愈伤。
但现在,验伤报官,显然不便,也不是上策。
赵煜起身,在屋里踱步几个来回,忽然就笑了,转向涟漪道:“姑娘会写字吗?”
涟漪点头道:“略通文墨。”
赵煜道:“好极了,”说着,他吹一声鹰笛,三两应声落下来,“你去催催衡辛,怎的这么慢。”
他安排妥当,嘱咐莲漪好好休息,拉着阿末出去了。
这夜,飘了大雪。
次日一早,荻花镇亭长家的老院工早起踩着雪打开府门。刚下了门闩,推开个门缝,便有什么东西被风吹得紧往门缝里糊。
扯过来一看,见是张纸,纸上猩红的一个大字,笔触急促。
但这老院工不识字,只是隐约觉得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把大门敞开,瞬间惊了,就见门口被糊得满是纸张,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破旧的衣裳,上面更是密密麻麻,写满了红字。
因为敞了大门,风就直灌进院子。
那些贴得不结实的纸张被吹得飞散进来。一时间,院内铺天盖地的白纸、破布,红字飞散,映衬在雪花飘零的天地间,格外诡异。
老院工不明所以,只得喊来几名家丁,手忙脚乱的把这些都收拾好,急急火火的找管家去了。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后堂一片安宁。管家不得已,只得硬着头皮敲门。
屋里半晌没动静,又敲了几声,才听见自家老爷声音闷闷的嘟囔:“天还没亮呢,让不让人睡……”
话没说完,屋里突然就没了动静,片刻之后,管家在门口就听见不知是老爷的哪房太太,惊声大叫:“这都是什么!来人……快来人……”
紧接着便嘤嘤的哭泣,跟自家老爷抱怨吓人。
这下好了,也甭睡了。
亭长府闹了一早上,雪渐而停下。
再说付家,昨儿办完丧事,拆了灵棚,收拾好一切,都半夜了。
付老爷寻思,今日晚起个把时辰补个觉,结果正半睡半醒,舒舒服服,就听外面忽而嘈杂起来,吵吵闹闹也听不清说得什么。
他火气上头,一把掀了被子,披衣裳穿鞋下地,猛地拉开大门要骂人。
嘴还没张,就被门外冲过来的人,把不知是什么东西劈头盖脸的砸了一脸。
火儿在这一瞬间顶到脑门子。他刚欲发作,扯开脸上的东西,看清来人的面貌,脾气又憋回去了。
低头看看刚才被对方砸在脸上的东西——白纸、旧衣服,上面猩红的大字,写着一个又一个的“冤”字。
字迹本该是娟秀的,可因为浸染了戾气,显得疏狂了。
这分明是那个已经下葬、现在该是咽气了的儿媳妇的笔迹!
而站在他面前,脸黑得像锅底的人,正是荻花镇上最大的官儿。
付老爷忙向亭长赔礼:“卧房杂乱,大人莫生气,咱们书房叙话。”说着,半推半请的把人引到书房,让人上了茶,门一关,再无旁人。
“到底怎么回事!”荻花镇的亭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相貌和善得紧,颇有持重老人,家和万事兴的面相,但这会儿,吹胡子瞪眼,仿佛下一刻就要提起手里的拐棍敲付老爷的头。
付老爷认出儿媳的字迹,也不承认,赔笑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年纪与对方相当,还是要低人一头。
亭长老爷没答,反而道:“你给我一句实话,你家连出人命,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问得直接。
谁知付老爷摆出一副滚刀肉的嘴脸,乐呵着赔笑道:“老朽之前就与大人讲了,我儿命硬,连着克死三妻,请来的师父说,克死之人入棺后不能再与活人照面,该早些下葬。”
亭长老爷“哼”了一声,从怀里摸摸索索,掏出一块白绢,上面写满了红字,跌宕秀逸,细看内容,让付老爷心里翻了个个——
内容中,详细书写了莲漪嫁入付府后的遭遇,她的丈夫明知自己父亲是老色鬼,觊觎儿媳美色,非但不做阻拦袒护,反倒多次制造机会,让莲漪与公公单独相处,而后更是明言让莲漪顺从,将此行径曲解为“孝”。莲漪不允,三年内,父子二人对她软硬兼施,先说她没有娘家靠山,是被卖过来的“贱/货”,该对夫家言听计从;后又挑拣她无所出,再到后来公公数次用强……莲漪每次都以命相逼,直到几日前,她急得口不择言,说丈夫前两任夫人说不定都是死于非命。
这下,突然又彻底的激怒了付老爷,老头疯了一样冲过来,对她拳打脚踢,狠命的掐住她的脖子,直到她晕过去……
莲漪再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都在疼,觉得身上没有一处皮肉是好的,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密闭的狭长空间里,她拍打、叫喊,没人听得见,反倒隐约听见哀乐声一直没停歇过。莲漪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棺材里……
亭长见付老爷看完了,低下声音道:“这是不是真的,你真的如此色胆包天,活埋儿媳?那前两个儿媳妇,又怎么会毙命!”
付老爷先是顿住片刻,而后,突然哈哈笑起来,道:“老哥哥,你年年收老朽那么多金银,咱俩早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每次钉棺前,验明正身这活计,是你亲儿子做的,老朽若是坐实了活埋儿媳,令郎便是玩忽渎职,还有你……更犯有赇赃之罪。”
“你……!”亭长没想到,自己来兴师问罪,反倒被将一军,但显然,事情已经明了了——付家老头儿并不无辜。
想到这,他转身要走,被付老爷一把拉住。
“老哥哥急忙要走,要做什么去?”
亭长恨恨的回瞪他一眼:“带人去开棺,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坟里爬出来的‘鬼’!”
付老爷摆手道:“那丫头比前两个聪明得多,既然能挑唆你来与我兴师问罪,估计现在早从地底下爬出来了,”说到这,他一双浑黄的眼珠转了转,“但也用不着慌,即便她告状到县衙,只要你我统一口径,一口咬死她偷盗家财不成,反过来诬陷夫家……到时,她人证物证不齐全,单凭她空口白牙,说破大天,也没人信,老弟我再花些银钱打点,事情很快就会过去。”
亭长一听,表情明显松懈许多,刚要开口,书房大门便被轻敲两下,有人道:“可是二位刚才承认罪行的话,我全听见了。”
接着,门便被推开了。
第82章 休战
两个老头子大惊,同时向声音的源头看过去。
就见门口站着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神色和善的看着二人,只是眼眸里泛出的精光,让人隐约觉得,这人不是个善茬儿。
屋里这二位,年纪摆在这儿,也算有些阅历,见他年纪轻轻、只身一人,如此嚣张,也不敢轻视,付老爷戒备的问道:“阁下是谁,意欲何为?”
那文生公子笑道:“在下赵改邪,是来劝二位投案自首的有缘人。”
付老爷没答话,而是越过赵煜肩头,往他身后看。就见他身后院子里,皑皑白雪中,玉立的美人身披一袭红斗篷,一双妙目恨恨的看着自己,正是自己觊觎许久的涟漪。
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见这状况,他突然就笑了,低声道:“老哥哥,你看,这小贱/人,在外面勾搭小白脸,竟然还敢带着姘头来搅闹夫家,”而后,扬高声音,对涟漪道,“涟漪别怕,是不是他挟持于你,为父这就救你!”
赵煜眼看这老头儿的操作,有点哭笑不得。他在自己地头上作威作福惯了,觉得有钱能使鬼推磨,大有只手遮天之势。上纲上线的说,这是和亭长明目张胆的串供,然后再动摇莲漪。显然,一会儿要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推了。
果不其然,付老爷高喝一声:“护院呢?来人!这歹人拐带少奶奶,把他给我拿下!”
片刻的功夫,管家带着护院冲进来,也是一愣。
全没想明白,他刚才明明一直守在院子口,怎的院里突然大变活人,凭白多出两位,再一细看,其中一个还是昨儿被埋了的少奶奶。
管家身后,带着十来名壮汉,个个膀大腰圆,面露凶相,本来空旷的院子,突然就显得拥挤了。
赵煜眼看要动手,笑着道:“慢慢慢,”他自腰间摘下一块腰牌,“本官可是涤川城刑部衙门的捕快……”说着,把腰牌在付老爷面前一晃。
付老爷冷笑道:“想不到啊,这匪类还敢私铸腰牌,冒充官家,来人,一起上!清了点子也无妨。”
最后一句,是江湖黑话,意思是男的杀了也无所谓。
果然不是什么好货色。
赵煜随之冷笑,向后一跃跳进院子里,把莲漪往墙边一送,转身的当口,自袖子里抽出那柄白玉扇子,也不打开,反手便抽在冲上来的院工脸上,“啪——”的一声,又响又疼。
那院工脸上顿时一道红檩子。
赵煜不停手,给这一众凶神恶煞们,好一通耳光。院子里噼里啪啦的节奏清脆又动听,让人觉得畅快无比。
这边动上手了,那边亭长却隐约觉得付老爷恐怕是玩大了,劝道:“他若真是命官,这样会出大事的,快住手,是误会,别打了。”
不想付老爷反倒笑道:“怕什么,只要他死无对证,到时候真相如何,还不是你我说了算?”
他说话声音不小,赵煜听得清清楚楚,心道当真天高皇帝远,越是小地方,越是官绅勾结。
简直无法无天。
略一分神,身后一名彪形大汉合身向赵煜扑过来,手型成爪,像练过鹰爪功。他往赵煜双肩上猛地扣过来。
眼看,指尖触到赵煜肩头,这人心中大喜,只待下一刻就卸了这小白脸双肩的关节。结果不及眨眼的功夫,他只觉眼前人影一晃,全没看清对方脚步怎么变换的,小白脸就已经转到他身后了。
赵煜轻笑一声,道:“看来练过几年?”
大汉一愣。
赵煜冲着他屁/股,就是一脚。
这汉子壮的猩猩一样,却被赵煜一脚蹬得飞起来,直冲付老爷和亭长二人扑去。
亭长老头子吓得双腿打颤,目瞪口呆的愣在原地,反倒是付老爷,有所应变,一把将亭长推开,自己闪向另一边。
被一起撞飞的危机解开,他定住身形再看院子里,院工已经折损了一半,“哎呦妈呀”惨呼连连,滚成一片。
付老爷气得大喊:“人呢!来人!一个个都是吃白饭的废物!给我把这小白脸拿下!”
呼应着他气急败坏的叫嚷,院外嘈杂起来。
脚步声杂乱,偶有器具碰撞声。
不大一会儿功夫,又有十几人涌进来,院子顿时拥挤不堪。
再看后进门的院工们,少数几人手持钢刀,其余的,扫帚、铁锹、甚至鸡毛掸子……
赵煜狠狠翻了个白眼,也大喝道:“衡辛,你躲在哪里看热闹呢,给我滚出来!”
话音落,两道人影,自书房的屋脊后直了身形,一跃而起,飞身飘落入院子里。
一人是衡辛。
另外那人,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县衙的官服,腰悬配刀,入院站定,便怒目向亭长道:“肖亭长,这是在做什么?”
质问之后,也没指望亭长答话,他吹响军哨,数十名官兵旋即围拢了一众人。
场面瞬间被控制住。
赵煜掸掸衣裳袍袖,走到衡辛面前,一扇子敲在他脑袋上:“臭小子。”
衡辛笑着吐舌头:“这些人加起来也不是您的对手,太……沈侍卫之前还念叨您,没事该多活动活动筋骨,不能整天坐着弄文书。”
胳膊肘往外拐……
想也知道,衡辛脑袋上又挨了一下。
衡辛揉着脑袋噘嘴。
与他自屋脊上跃下的官差,则走到赵煜面前行礼:“下官康宁道县衙捕头顾怀灼给上差赵大人见礼。”
赵煜一笑,让他不必多礼。
亏得他一早叫衡辛拿着刑部官员的腰牌去县衙找人来,否则,这小地方官绅勾结,无法无天,赵煜有天大的本事,也难逃虎落平阳的境地。
赵煜道:“原来是顾大人,多谢解围。本官前来此处,是想查证多年前的一桩旧事,但都城的县志已经残损,便只得到此查证,偏又碰上个不得不管的憋屈事儿,这二位的所为,想来大人听得清楚,本官也是人证……”
他话没说完,那亭长就踉跄到二人身前,一个跟头跪伏在地:“下官可从来都不知道付家能做出这般杀人越货的恶事,一直被蒙在鼓里,还请二位大人明察!”说着,磕头如捣蒜。
反倒是付老爷,见他这样,笑骂道:“早就看不上你们这些捻酸,收钱财时可没见你手软。”
亭长听了,也不忿起来:“我又怎知道你做这些禽兽不如的勾当!”
赵煜不理那二人狗咬狗,道:“顾大人,依本官看,付家前两位少夫人的死因,也需得好好详查一番才是。”
事情在付府闹破天了,付家少爷依旧没露面。
直到赵煜要趁热打铁,叫他前来当面对质,他才被衙役从被窝里拽起来,五迷三道的,酒都没有醒。
看见莲漪面无表情的站在他面前,以为见了鬼,吓得一个跟头摔倒在地,磕得鼻血长流。
嘴里念叨着:“不是我杀的你,你别找我,谁杀你你找谁去……”
赵煜到此地,正事尚没办成,倒是阴差阳错撞上命案,使出个在都城里不能轻易用的手段把案件破了。身为炎华的刑部尚书,赵大人心里多少有点得意,这种剑走偏锋的手段,好使又痛快。
但总归都城里还有一众官员病着,时间不等人。
他向顾捕头言明,要查三百年前的过往,顾捕头也只抖楞手。最后无奈,只得差人去一一寻访镇上的老者,希望东拼西凑出些什么线索。
无奈,事与愿违,别说持重老者了,就连又去纸扎铺子细问,言明事关重大,也依旧再无线索。直到付家的案件,在县衙结案,付家父子二人品德败坏,不尊纲常,谋害二人殒命,一人重伤。被判了斩刑。
赵煜想查的事儿,还是一翻一瞪眼,不知从何处着手。
眼看进了腊月。
这日一早,顾捕头来找赵煜,说是肖亭长得知赵煜想查证的事情,愿意指一条路,但条件是,轻判他的赇赃罪行,让他回乡养老。
赵煜犹豫,要说也不是不行,想了想,他道:“若他提供的线索有用,本官便上奏,请求允准他的条件,”说着这话,瞥眼看见顾捕头手里拿着红绢洒金的榜文。
这种绢帛,一般都是有大喜庆才会用到……
赵煜问道:“是有何好事么,是不是边关战事的喜报?”
顾捕头见他还不知道,笑道:“可不是吗,可算休战了。肃王殿下这几日便要班师回朝,而且……太子殿下,要大婚了,”说着,他展开榜文给赵煜看,“据说要娶的,是通古斯部族族长的女儿,虽然是和亲,但……总算,不用打仗了。”
榜文上的字迹在赵煜眼前恍着,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太子要大婚了……
他早就该大婚了。
赵煜勾起嘴角,笑了笑,是啊,这辈子各自安好,就已经很好了。
可不知为何,他虽然在笑,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笑容很苦;明明想着各自安好,心口却倏然抽痛,扯得左半边身子发麻,痛感自心口传导到左手腕。
“赵大人怎么了,”顾捕头见赵煜面色有异,关切道,“是否有何不适,要传医师吗?”
赵煜摇头,道:“无碍,前些日子受过内伤,许是没好全,”说着,他迈步往外走,“本官去听听肖亭长的线索,看他有没有换余生自由的资本。”
与此同时,坎泽前线的危机确实解了,肃王殿下班师回朝。
和他一同回来的,还有通古斯族长的女儿。
入夜,还朝大军露宿在胜遇城郊。
胜遇府驿站中,族长女儿闷闷不乐,她想在关外骑马驰骋,直到遇见心爱的勇士。那人一定是个能保护她、让她依靠、要和她厮守一生的。
她才不想做什么炎华太子的笼中雀,即便听说炎华皇室的生活,奢靡舒适,却一切都比不上自由。
但她也知道,以她一个人,换来族人的太平安康,是她生来便享有尊荣该付出的代价。
正坐在屋里怔怔出神,忽然,听见窗子咔哒一声响,伺候她的小丫头“咦”了一声,刚要去查看,那窗子突然便开了,一道黑影,猎豹一样,跃入屋内,拨开小丫头,抽出腰间匕首,向桌前出神的姑娘心口刺去。
姑娘不会功夫,但她也不是闺阁女子。常年的游牧生活,让她保有天生的敏感和警觉,见对面黑衣人来势汹汹,腾的站起来,一把掀翻桌子,转身便往门边跑。
那被推开的小丫头,也反应过来了,见对方这是要杀自家姑娘,亮开嗓子高喊道:“来人呐,有刺客!快来人呐!”
作者有话要说:
赵煜:心里咋那么难受呢。
沈澈:不娶别人,放心吧。
赵煜:虽然但是,这话听着有点奇怪……
第83章 雾里
驿站里,住满了炎华的军将。
敢只身钻到这来行刺的杀手,必然不是平平无奇之辈。
那杀手一双眸子灵动,见对方掀桌子就跑,像是被这姑娘的“莽”惊到,随即笑起来。不知为何,他的瞳色比常人浅淡,一笑就隐去了杀气。
趁着那桌子立起来的当口,他脚尖轻点,在桌沿借力,自姑娘头顶跃过,拦住她的去路。
紧接着,匕首横掠,往姑娘修长的脖颈上划去。
眼看刀尖舔血,香消玉殒。
通古斯族长之女若是在炎华境内被刺身亡,很快便要迎来无休无止的争端。
正这要命的当口,房门被人一脚踢开,进来那人招式后发先至,右手叠指轻弹,“铮”一声轻响,匕首被弹偏了开去。
同时,他在姑娘腰间一带,顺势将姑娘掩在身后,不给对方喘息时机,一掌向刺客顶门猛劈下去。
要命的危机已解,姑娘稳定心神,咫尺之距,她的救命恩人身上隐约散出一股草木清香,该是刚刚沐浴过。他头发还湿漉漉的,穿着非常普通的文人长袍。
再细看面貌,竟是肃王殿下。
肃王身为一军主帅,白日里总是一身戎装,严肃威严;此刻衣裳变柔了,人也显得温柔了。
只是他招式依旧不温柔,数招之内,对方的匕首已到了他手里。
走廊上也响起脚步声,显然惊呼、打斗声,惊来了兵将与侍卫。
那刺客也不是个死心眼,见大势已去,虚晃一招,逼退肃王,同时扬手三枚钢针向姑娘打去。
寒光飞闪,姑娘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就见一旁肃王身子急转,向自己扑过来。下一刻,她被王爷一把揽入怀里,就势滚倒在地。
后脑被王爷护在掌心,二人在地上翻滚开去,直到王爷身上那股草木清香被窗外的沁凉空气吹散了,她才回了神。
窗子大敞四开,刺客早就跳窗逃了。
肃王殿下起身,站在窗前往外看。
兵将、侍卫都围拢过来。
王爷回身,把匕首递给他的贴身侍卫,吩咐道:“着人封城追查,再让人查查这匕首和暗器,有何线索。”
侍卫上前,接过匕首,却疑惑暗器何在。
肃王笑笑,没事人似的在自己左肩后摸了摸,沾出点血渍来,见血色鲜亮,轻轻舒一口气:“叫军医来,帮本王把暗器□□吧。”
他说完这话,回身去看族长女儿,神色也变得柔和了,道:“你没伤到吧?”
姑娘见他走过来,柔缓和善的同自己说话,心突然就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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荻花镇的肖亭长被下了大狱。
但他盘踞此地多年,自然还存有一番势力,暗地里运作的能耐多少是有些的。
几经查问,知道自己栽在都城来的赵大人手上,纯属是对方搂草打兔子,顺便把耗子敲死了。
一言以蔽之,倒霉催的。
思来想去,挖空心思,觉得赵大人想查问的事情,只怕自己还真有线索,至于他能不能查到,自己又能不能活,还全得听天由命。
再说赵煜,依照纸扎铺老板的讲述,对当年的过往已经有所猜测。
可一切,终归只是猜测,没有实证。
更甚,即便往事如烟,赵煜也做不到毫不在意,他还是想知道,前世自己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上辈子,到底有多少人因为他的失察错漏丧命……
这难道不是罪孽吗?
他的罪孽到底深重到何种地步。
肖亭长告诉赵煜的,是他年幼时的经历。
在荻花镇外往西几里的地方,有一处湿地,那地方很美,但老一辈人却说,那里地势复杂,进去了很容易就出不来。他年幼时贪玩,大人越是不让去的地方,便越要去挑战一番。
终于,和三个小伙伴困住出不来了。
眼见天黑,几人又累又困,最后竟然抱团睡着了。可再一醒来,却发现几人不知怎么,已经出了湿地内部,躺在官道路旁的干草堆里。
几人顿时觉得惊奇,回家休息了几日,再次跑进去。
这回他们学乖了,沿途做下记号。万没想到,要回转时,记号都消失不见,又一次重复了前次经历。
这一次回到镇上,几人将经历告诉了大人。
当时的亭长纠结起镇上的年轻人,前去一探究竟。
这一去便是四五日。
可待到大人们回来,他们去时的嚣张气焰,消散得无影无踪,无论谁问,他们都只答说:“那里面什么也没有,但湿地危险,大人、孩子不要靠近。”
肖亭长百般纠缠父亲,最后,把父亲缠问得急了,索性告诉他说,那里有吃人的怪物,若是再去,就打断他的腿。
时至此时,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们都已经去世,真相如冰晶入海,本就没溅起什么大水花,经年日久也就没人提了。
直到赵煜前来,肖亭长才又记起这段经历。
他其实没安什么好心,只捡了些片段告诉赵煜——赵煜前去,若是能查到想查的事情,他便能减除牢狱之灾;若是他困死其中,自己依靠在镇上陈年出浆的人脉关系,疏通一二,事情也并非是必死之局。
赵煜得知因果,即便看出他用心不纯,却也铁了心想要走一趟。
荻花镇,在涤川城南方,并没有涤川那般凛冽的冷。
周围大片的湿地,让这地界儿的冬季,艳阳高照时恍如春天,阴霾不散去,却是又阴又潮的冷。
无奈,赵煜出发时,偏没赶上好天气。
天下也不知飘得是冰渣还是雪。
一望无际的荻花,笼罩在阴晦的、下压得让人觉着憋气的天空下,风吹过,荻花细碎的绒毛和着冰晶,散落在无边无际的天地间。
此行,赵煜带着衡辛,留下阿末在县衙内照应。别看阿末年纪小,但他身为太子殿下的暗卫,独自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要比衡辛强。
骑匹往湿地深处走。
依着肖亭长的叙述,赵煜猜测这湿地里许是有人居住的,但他越是往深处走,却觉得越发荒凉。
略定下心神,走一段路,便也沿途用石头做下标记。
衡辛看了不解道:“大人,咱俩又不是小孩,看着太阳的方位走,总归能走出去,你还做什么标记,更何况,还有三两……”
话说到这,被赵煜截住了。
赵煜手指向地上的一撮石头。
它们本不该在那里,又或者说他二人本不该在这里……
衡辛瞬间就变了脸色,看向赵煜哑口无言。这一瞬间,他真的分辨不出,到底是有人移动了石头,还是他们兜兜转转又走回刚才的路去了。
赵煜冷笑着道:“你看这里,地势地形处处相似,若非是早先有高人布阵,便是现在有人跟在暗处,总之,老肖头倒没骗人,这里有古怪。”
老肖头……
衡辛眨巴眼睛,这口吻,听着耳熟:大人,您原先可不这么说话,反倒是太子殿下,经常这样。
他想了想,问道:“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赵煜还没答,四周便起了一阵旋风,湿地的荻花荡四周瞬间泛起白雾。
雾气的走势极不正常,视野越发不清晰,周围地势不熟,在湿地中若是走岔相当危险。更不知这雾气有何古怪,赵煜不敢骤然疾冲,抽出帕子掩好口鼻,骑在马上,戒备着周围,准备以不变应万变。
只片刻功夫,雾气就弥漫得嚣张无比——即便是对面而立,也就只能看见个人形。
赵煜也确实好像看见了个人形。
他眼前不远处,有人影晃过。
那人身法诡谲,一晃就不见了。
赵煜只隐约看出,他头发极长,衣裳宽大,但袖边袍角,好像都已经破败了,像是昆虫残破的翅膀。
“小心。”他低声提醒衡辛。
衡辛腰间短刀已经出鞘。
他戒备四周。
突然之间,他见自家大人身影一晃,手极快的一抖,紧接着,便听见“铛——”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坐骑身后咫尺,与赵煜的铜钱镖相撞,两相崩飞。
赵煜朗声道:“在下赵改邪,前来此处求问往事,若是打扰前辈修士的清净,赔罪了。”
他说话时,运了内息,声音送出去好远,湿地深处,不知是什么鸟儿,被惊得飞起来,但……
除此之外,好久再也无事发生。
衡辛心底发怵,催马向赵煜身边贴了贴,低声道:“大人,这……是人是鬼,故弄玄虚的……有点吓人。”
谁知,他刚说完这话,就有人哑着嗓子低声笑起来了。
阴谲无比。
在大雾弥漫的湿地中,那道声音经过传导折射,显得虚无空荡,分不清远近方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召唤。
瞬间,让赵煜想起右丞相曹隐在金殿上发疯时的笑声。
沙哑的声音笑了良久,终于止住了:“你们不守诺言,就怪不得我了。”
话音落,就见大雾里突然显出人影,鬼魅一样,由远而近。
看身形轮廓,正是刚才赵煜见到一晃不见的身影。
转眼的功夫,那魅影已经逼到衡辛近前。
劲风荡开眼前的雾气,扬起魅影花白的长发,赵煜分明看清——那人长着一张五官残破的脸。
又或者说,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第84章 病因
衡辛的功夫很一般,这样诡异的局面,直接让赵煜的心提到嗓子眼。
“小心!”他低喝。
同时,双脚离蹬,借力跃起,下一刻,直接站在衡辛的马背上,阻隔开那怪人和衡辛,折扇“啪”一声打开。
扇子净白,半月轮刃似的,带起戾风,扑散了雾气,往那怪人脸上扫去。
奇的是,那怪人来势汹汹,可掌没出老,本可以变招对应赵煜的扇子,却愣是生生顿住动作。
他人在半空。
无处着力,突然使出千斤坠的功夫,倏然下坠,稳稳落地。
怎的突然又不打了?
但此地、此事、此人都过于古怪,赵煜脚腕一翻,勾起马缰绳,猛地带起。马儿嘶鸣,双蹄扬起来,逼得那怪人又往后跃开几步。
雾,比刚才淡薄了许多。
日头还躲在云层里。
哪里有起得如此快,又散的如此快的雾气。
绝对有问题。
赵煜站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看那人。
对方也站着,抬头看赵煜。
这时,赵煜才真的看清他的面孔上,其实是附着一层很薄的皮面具。因为太薄了,与面目极好的贴合,刚才大雾中视线不清,乍看,才好像没有五官的怪物一样。
“你……煜王殿下……”
怪人站了半晌,犹疑开口,自己想想又觉得荒唐,喃喃道,“不对……他早就死了……你……你姓沈,还是姓赵?”
赵煜大惊,对方话里的深意明确得很——他见过煜王。至于为何猜他姓赵,赵煜想不明白了。
回想临行前,空青与他只言片语的交代……
“阁下是谁,是否认得空青大夫?”
赵煜没答他的话。
“空青……那孩子……他还好吗?”
那孩子?
空青不是个老不死的么。
“空青大夫安好,一直跟在当朝太子殿下左右,”说到这,赵煜试探着问道,“阁下,是空青大夫的师父柳华吗?”
“他跟你提起过我?”
赵煜一跃自马背上下来,抱拳施礼:“正是,只是他不知前辈的行踪。炎华都城爆发了一种怪症,得病的人先是大笑癫狂,最后身死,空青大夫说,早年与您在此遇到过类似病症。”
接着,他便把都城里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简述一遍。
柳华沉默许久,面具后面的一双眼睛越发凝重起来,轻叹一声:“你们随我来吧。”
看来是不动手了。
赵煜和衡辛跟柳华后面,兜兜转转,也闹不清是怎么绕的,雾气散尽,眼前豁然开朗——一座茅屋,几只白鹅,被篱笆院子围着;院里垦了地,种着满地低矮的植物,冬日里依旧开着黄黄粉粉的小花。
篱笆院子外面,一处压杆装置,通入院后的水域里。
那水质清透极了,被风吹皱,衬得倒映在水面的荻花也舞蹈起来,生动又冷瑟。
可再往远处看,赵煜再如何喜怒不形于色,也被惊骇目光顿涩。宽阔的水域对岸、荻花深处,立着一座又一座简陋的墓碑,密密麻麻的,怕是要有几十上百座。
“那毛病没得治,只能抑制,就是靠这些药……”
柳华一句话,把赵煜从惊骇里拉回来。
说着,他示意赵煜二人随他进屋去。屋里扑面而来药石香气,石臼、草药、银针、药杵,这屋里一看就住得是位医者。再看屋子迎面的供桌上,供着一座泥塑像,也不知是什么神仙,整座泥像都是棕褐色,唯独那塑像一双眼睛,黑晶晶的亮,瞳仁镶嵌着一对黑宝石。
衡辛没心没肺,直言问道:“这是哪路仙家?”
柳华看他一眼,答道:“是神农大神。”
说着,他端上两杯温茶给二人,衡辛早就口渴了,一饮而尽,赵煜却没喝,只是把茶杯端在手里。
柳华见他心怀戒备,没说什么,从柜子里拿出一包种子递在赵煜手上,道:“交给空青,这是抑制病症的草药种子,一会儿你们离开,再从院子里摘些种好的草药一并带回去。”
他见赵煜讷讷的接过种子,虽然没说话,却好像有很多问题要问的模样——想问的太多,反倒不知如何开口了。
“太多年没人听我说话,你与我一位故交的朋友相貌一般无二,若不是经年日久……”说着他无奈摇摇头,“我当真要以为他又活过来,站在我面前了,这里面的过往,你想听吗?”
赵煜当然想听,忙道:“自然,晚辈洗耳恭听。”
听赵煜称呼都变换了,柳华笑了,只是,他依旧戴着皮面具,一笑,说不出的诡异恐/怖:“我给你讲一段往事,远到……我自己可能都记不清楚细节了。”
柳华的叙述,刻意忽略了年代,可赵煜依旧从中听到了前世已经被他遗忘的、和他全知晓不全的过往——
那段往事,被柳华由朝堂家国的恩怨,演变为一段江湖往事。
他说,他有个多年不见的朋友,名叫阿澈,心里牵挂着一个人,可那人的心思,全在江湖大业上,阿澈只得将这份感情压在心底,全心全意帮对方雄图大展。
后来,这人被奸人所骗,在夺权之争中丧命,他曾经训练的死士也被围剿。那些死士都是极有本事的人,有一部分,逃到荻花镇,却被对手团团围困。
这一困就是大半年。
终于,阿澈历经万难,前来解救众人,镇中却已经是一派人食人的惨相,随之而来,爆发了怪事,很多人都疯了,癫狂大笑、难以控制自己,疯癫而死。
当时,柳华作为阿澈的朋友,带着空青,一同前来此处。一看,便怀疑这是疫病。阿澈不忍朋友的旧部受苦,恳请柳华医治。柳华为了医治众人,对镇民谎称是天罚。
他研究了许久,发现这病症根本就没办法根治,只能靠草药抑制。
又怕真相公之于众,引起骚乱,便只得居于此地,定时将药物由湿地的活水源处,混入水中,经地下暗流带入荻花镇。
一晃,只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但到底多少年了……他也记得了。
赵煜在一旁听着,越听越是心慌,猜测终于被证实。自己当年训练出的死士们,落得这般下场。
那么如今都城里的乱子呢?
柳华见他目光定定的,若有所思,便继续道:“我研究了那病症多年,最终发现病源,非是存在于肉质里,而是……”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脑髓。”(※)
柳华当年得知真相,一度不愿相信,曾疯狂实验,试图推翻残忍的事实认知,可越是求真,便越发现,这病症始于同宗而食所产生的畸变,只有种下残酷的因,才会得来残酷的果。
赵煜和衡辛同时脸色大变。
赵煜即刻便想起曹隐寿宴上极推崇的那道菜肴。
一瞬间,没人说话了,屋里寂静。
突然,衡辛就干呕起来,直接冲出茅屋,跑得远了。
柳华看向赵煜,道:“你倒算淡定,”他笑着,皮面具被挤成一团,“你知道了因果、也得到你要的东西,便走吧。”
说完这话,起身送客。
院子门口往外好远,衡辛铁青着脸蹲在地上。
赵煜见他已经吐得天昏地暗了,问道:“你怎么样?”
衡辛只是捂着嘴不说话。
柳华见了,从怀里摸出一颗山楂,扔给他。
衡辛接过来就吃了,片刻,才道:“多谢前辈,”他眨巴着眼睛看看柳华,又看看赵煜,开口问道,“前辈,你孤身一人在这,总戴着面具做什么?”
柳华看着衡辛,就如老人看个不懂事的孩子,也不说话,直接把面具揭了下来——他相貌好看极了,也不知这二位神医是何门何派,不仅长寿似神仙,还这般驻颜有术。空青和他,看上去都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只是空青的眼眸灵动,不知内情的人见他,只会觉得他是个调皮年轻人,但柳华的眸子,让人看了就觉得空寂。
除此之外,他脸上自左边眉梢,到右颊,一道深深的伤疤,把他清俊的相貌一毁两半。
经年日久,已经是旧伤了,但依旧能看出当时的惨烈。
柳华见对面二人同时愣了,笑道:“是我自己的问题,有时候,美好里包含的丑恶,还不如纯粹的丑恶更容易让人接受。”
衡辛似懂非懂的点着头。
赵煜的目光却依旧直愣愣的落在柳华脸上。
衡辛见了,偷偷拽他袖子——大人,你也太失礼了。
赵煜回神,抱拳深鞠一躬,道:“前辈猜晚辈若非姓沈,便是姓赵?二十年前是否去过涤川右丞相府,说赵煜若是不入仕,炎华便将大乱?”
父亲赵何故,之所以执着于让赵煜入仕,除了注重门第,还因为早年听了个上门的道士的话——独子若不入仕,炎华便凿灭顶灾劫。
记得父亲说,当年那个道士,相貌清秀,脸上一道横斜的伤疤……
柳华听过,面色淡淡的,眼睛鼻子嘴这时候就像是黏上去的一样,神色丝毫变化都没有。他摇头道:“我年纪大了,近些年发生的事情,反倒忘记了,”说着,冲二人摆摆手,“走吧,别再回来了。”
但越是这般毫无变化,便越是欲盖弥彰,在赵煜看来,他就是变相承认了。
赵煜想问他,多年不见空青,不想去见他吗?话到嘴边,没说出口。
每个人都该能左右自己的人生,给自己寻一个归宿。他既然想在这里落得清净,自己又何必多问。
最终只是道:“前辈,有何话要带给空青吗?”
柳华先是摇头,后又想了想,还是道:“让他记得,师门大忌。”
出来时,赵煜才知道,刚才那骤起的雾气,是一种迷烟的药引,刚才对招时,柳华没下手。
当年,肖亭长众人,睡着了之后,被人死猪一样的移动出去,想来也是着了这道。
事情的脉络,赵煜大致理清,真相骇人万分。回想都城里的烂账,赵煜本以为兰茵的案件,与群臣发疯的事儿无关,此时,却隐约有种不好预感蒙上心头——这两件案子,只怕是一码事。
更何况,群臣狂笑而死的怪症,医不好,也就是说,炎华的朝堂,将被迫换血。
无论怎样,他该尽快赶回涤川城去,把案件查清、把事情交代给空青。
“大人……”一边的衡辛闷葫芦半晌,这会儿突然开口了。
赵煜看他。
“你说,那个柳华前辈很奇怪……”
赵煜不明白他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个结论是为什么,歪着头看他。
衡辛故作深沉的嘟囔:“往镇上投抑制药的法子多得是,他何苦因为这点事把自己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不知多少年……”沉吟片刻,他又道,“在这又没有别人,他戴着面具,给自己看吗?”
赵煜也不知该说这小子是敏锐还是懵懂,叹了口气,道:“说不定就是为了吓唬咱俩呢,”顿了片刻,他骑在马上,幽幽的继续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也或许,他的面具罩住的,是自己不愿面对的内心。”
事情查清,本来该当即启程,无奈天公作对。
荻花镇地处南方,今年的雪却格外多。
大雪和这烈风,遮天蔽日。若是强行上路,天色暗沉下来,也太危险了。
赵煜只得在客栈继续住一夜,待明日雪停,便早早上路。
窗外风啸雪急,他让阿末、衡辛早早休息,自己也缩在被子里烤火。
身子暖了,窗外的风吹得像是催眠曲一样,连日的劳顿,让他在这个简陋却温暖的房间里,意料之外的安心。
迷迷糊糊睡着了,也没再做些乱七八糟的梦。
但无论如何安心,该保有的警觉,赵大人一分也不曾减少。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潜意识让他睁开眼睛。
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取暖的碳火也暗淡得只剩下星点光辉,屋里有点冷。
赵煜没动,警醒的环视四周,窗外的风小了,周围安静得不像话。
他想悄悄起身,可一动……右半边身子竟然全是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涉及前世及案件原因,略重口。口味清淡的小天使谨慎阅读。
※ 借鉴自笑死病及少数原始部落病例。
第85章 是我
那酥麻的感觉,并不是因为睡觉姿势久不变化被压的。
赵煜默不作声,悄悄提一口真气,果然,滞涩不顺。
就正这时,门轻轻地被推开了。赵煜忙闭上眼睛,只听有人悄悄走到床前,黑暗中端详他片刻,疾风突起。
赵煜猛地睁眼,铆足力气,一脚踹在对方身上。对方黑巾蒙着脸,被他踹得向后趔趄着撞在桌子上。
明晃晃的匕首贴着他的脖子擦过,带出一股冷寒气。
心知暗算已中,赵煜毫不留情,看准时机,左手一抖,便听“哎呀”一声惨呼,那人被赵煜两枚铜钱,打瞎了眼睛。
赵煜起身,往门外冲,喝道:“阿末、衡辛!”——
就算衡辛中招了,以阿末的本事,该尚存一线希望。
但……无人回应。
反而被他打瞎眼睛那人,应变丝毫不乱,忍着疼痛,将手贴在嘴边,一声尖哨划破寂静,窗外顿时枯枝树影晃动,显然还有埋伏。
怎么办!
赵煜拽过斗篷,披在身上。他右半边身子的酥麻之感迅速放射蔓延,好像那半边躯体不是自己的,脚沾地,毫无知觉。
赵煜抽出腰间匕首,一刀扎在腿上。
疼痛,一瞬间刺激了神经,让他的感觉复苏些许。
他冲到客栈走廊上。
印象中,对面屋里没人,他轻轻推门进入,把房门悄然关上,几步到这间屋子窗边,推开个缝隙往楼下看。
雪,已经积得很厚了。
跳下去,会留脚印,但若不跳……
门外,已经嘈杂起来。
无奈,赵煜只得一跃而下。他身披着白色的斗篷,瞬间融入雪色里。赵煜自知不能与对方硬碰硬,当务之急,须得找个地方藏起来。
他一路往闹市方向去,想通过湿地错综的地势掩藏足迹。
慌忙中回望,客栈的方向人影晃动——对方追来了。
跑不出多远,腿上的疼痛渐渐消失了,那本来尚存的丁点知觉迅速离他远去。右脚踩在雪地上,全然无感。
深一脚浅一脚。
好在,那客栈离湿地不远,湿地中,水域和荻花分割得错乱,白雪覆盖,隐没了陆地和水域的边界,赵煜只得依照记忆,和荻花生长的状态区分水陆,好几脚踩在水里——只觉得左脚迅速的失去温度。
他穿过闹市中心,在一处被荻花围拢的高墙下藏起来。
凝神运内息去冲右边身子的几处要穴,随着气息流转,右手又稍微恢复些许知觉,暗暗握拳……
无奈依旧用不上力。
“在这边!”
“肯定在这边!”
今夜风大雪疾,镇上无人外出,就连平日巡夜的兵士都没见,不知是偷懒了,还是……
这些歹人手眼通天。
是了,慌乱中,赵煜还未曾细想,这些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何要暗杀他。
脚步声越发近了,合围之势渐成,怎么办!
若他没被暗算,尚有一搏之力,如今……赵煜环视四周,只得铤而走险。
他脱下披风,合身一滚,滚入荻花丛中,折断一棵苇子杆,叼在嘴里,缓缓的往下蹲,就这样蹲坐在被荻花围挡的冷水里。
寒冷,瞬间刺透了他左半边身子,赵煜只得在水底静坐,隐约听见嘈杂声音近了。那些人在找他,可没人能想到,他铤而走险,风雪夜,把自己浸湿地冷水里。
不知忍了多久,周围终于静下来。他又在水底坚持片刻,才小心翼翼的露出头来,见周围确实没人,才从水底爬出来,趔趄着披上刚才被他藏好的披风。
眼下,只是危机暂解。
想了想,赵煜决定折返回客栈去。
一来,那里对方刚才搜掠过,即便还有人守卫,也该是守卫薄弱;
二来,他不放心衡辛和阿末;
三来,许多重要的东西落下了——草药、种子、还有……那柄扇子。
他左边身子在冷水里泡僵了,右边身子没知觉,虽然确实脚踏实地,走在雪地里,依旧双脚虚浮,好像踩棉花一样。
他一直极小心,也好几次险些摔倒。赵煜不禁自嘲,万没想到这辈子竟然还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眼看快到客栈了,斜向里,繁杂的脚步声又响起,隐约听见有人说:“怎么可能找不到,他中了毒,该是跑不远。”
赵煜循声望,竟见火光点点,对方越发的声势浩大起来。
简直就是明火执仗!
眼看藏无可藏,要是再躲进湿地的水里去,真的是要豁出命去了,可那群人越发逼近了……
正就这时,赵煜突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住左臂,他全没察觉,被拉得一个趔趄。
下一刻,条件反射似的,虽然右半边身子没知觉,他还是右手掌自自己左肋下穿过,向身后这人攻去,左臂反向一甩——这是他前些日子与避役司里的兄弟学的招数。
正是教授阿末缩骨皮毛的那人。他功夫虽然不算精湛,招式却都称得上奇谲。
总是能以非常刁钻的角度出其不意。
身后的人,也没想到赵煜的招式这般奇怪,只得撤手,再去拉他右腕。
没有什么特定的招式,就只是自然而然的出手拉住。
他低声道:“是我。”
是沈澈。
太子殿下没戴遮眼的黑纱,一双瞳色略淡的眸子在夜色下透出晶亮的光。
饶是情况万分危急,这一瞬间,赵煜还是失了神——天上的星星并非是藏匿在阴云背后,而是坠入这人的眼眸里了。
“你怎么在这!”赵煜惊诧。但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他眼眸里,瞬间就有了光辉。
“嘘——”沈澈手指几乎按在赵煜唇上。
接着,他在赵煜腰间一带,二人一跃,跃入身后一户人家的院墙内。
落地时,赵煜一个趔趄,被沈澈扶稳:“你怎么了?”
他刚才就见赵煜不对劲,此时更发现,他披风下衣裳全是湿的。
赵煜皱着眉摇头道:“不知什么时候着的道,许是中毒了,右半边身子……没知觉。”被寒风一凛,不住的打颤。
沈澈大约也能想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又听他说是中毒,索性将他抱起来,从院子的另一边跃出去。
赵煜冷得发抖,被沈澈抱着,非常有自知之明的贪恋对方怀抱的温度,安静的缩在他怀里。
沈澈见他异常识时务,难得露出些乖巧来,轻声笑了。
“去哪里?”赵煜道,“咱们得回客栈去救人。”
沈澈摇头道:“不用担心,客栈那边安一带人去了,我没见你,才出来找的。咱们去亭长府,孤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敢对你下手。”
提到安一,赵煜心思一动。
安一春日里在涤川城郊丢了大半条命,后来一直告病养伤,看来如今好全了?
“他何时被你纳入麾下了?”赵煜道。
沈澈笑了笑:“早好了,是我让他一直告病的,为的就是这种时候,而且,他跟着你之前,便是我的人。”
赵煜心里哼了个响。
“还你个阿末,以后让他跟着你,”沈澈就好像知道赵煜想什么,“那孩子年纪小,本事可不小。”
他说着话,脚程半点不慢,已经抱着赵煜来到亭长府门前。
府门紧闭,被沈澈一脚踹开。
院子里,没有点很多灯,顾捕头见赵煜被人抱进来,忙迎上前:“赵大人这是怎么了!”
说着,极有眼力价儿的引着人往内堂去。
“街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衙门口的人都是聋子吗?”沈澈劈头盖脸就是质问。
顾捕头一愣,随即摸出一块腰牌:“傍晚时分有位大人前来传讯,说是今夜都城的刑部大人们有行动,让我等无论听见什么都莫要妄动。”
细看,那腰牌正是刑部衙门的。
都城里,官员们早就乱了,知道赵煜此行目的地的人并不多,是谁要对赵煜下手……
沈澈把赵煜放在床上,向身后侍卫吩咐道:“打桶温水,拿干衣服来。”
灯火下,看出赵煜嘴唇已经发紫,缩在斗篷里,不住的打颤。
温水片刻便来了。
沈澈也不等赵煜吩咐,直接向顾捕头道:“在下先照顾我家大人更衣,顾大人堂外稍待,麻烦着人煮一碗浓浓的姜茶来。”
显然,他还是以侍卫沈正自居。
可即便是侍卫,对于县衙的捕头而言,也是天子脚下前来的大人物。
顾捕头麻利儿转身出门。
屋里,就只剩下赵煜和沈澈。
赵煜这会儿其实巴不得赶快跳进那桶温水里,可毕竟沈澈在,他多少有些扭捏。
“我……”
自己来吧几个字还没出口,就被沈澈打断了:“省省吧,消停会儿。”
沈澈话虽然说得异常豪放大咧,想了想,还是从怀里抽出那蒙眼的黑纱,又系在眼睛上:“这样总可以了吧。”
其实坦诚相见,若说是哥们儿弟兄,便也没什么,可他和沈澈之间,毕竟不是那么坦荡。
赵大人随即无声的扯出个笑容,把湿衣裳都脱下,沈澈极为适时的帮扶了他几下。
终于水声轻响,赵煜被包裹在温水里,舒服的轻呼出一口气。
沈澈,这才把黑纱又扯下来。入眼便是赵煜缩在木桶里,肩头、脖子,朦朦胧胧的掩在水雾后面。
沈澈的心突然乱了。
可再定睛,他走到赵煜身前,伸手按在他颈侧,问道:“疼吗?”
不疼。
就连沈澈的手,碰触到他的皮肤,赵煜都没有知觉。
“你被火斓蛛咬了,”太子殿下皱眉,“一会儿须得赶快处理一下,而且……你身上,须得查看一遍。”
赵煜有心拒绝,没有理由。
至少,他看不见自己的后背……
火斓蛛,他听说过,是通古斯的毒蜘蛛,个头小得只有指甲盖大小,毒一般不会致命,但成年蜘蛛若是咬人一口,伤者轻则身体麻痹没有知觉,严重时,便会好几天动弹不得,最后伤口化脓烂掉,必须得把烂肉剜掉,才能痊愈。
也正因此,这蜘蛛毒,被当做中药适度的使用,用来麻痹一些患者剧烈的疼痛。
赵煜这样一想,便觉得那些人该是不想要他的性命的。
许是温水让血脉流动,赵煜觉得自己左半边身子,也开始不听使唤。于是,他不敢再泡在水里,示意沈澈把浴袍拿给他。
他披了袍子,姿势诡异的往床上挪。
沈澈看不下去了,一把把人抱到床上,塞进被子里。
“阿煜啊,你不仅被咬了,好像……还扭了脚,”沈澈握着赵煜的足踝,轻轻按了一下,“这里。”
赵煜这才发现,自己右脚脚踝已经红了一片,微微肿起来。
定是刚才麻着脚跑得急,脚下不平稳,扭到都不知觉。
沈澈叹了口气,把赵煜的脚捂进被子里,走到外间,提进来一个小药箱,在赵煜身边坐下,轻缓的把他半湿不干的头发拢到身后,露出颈侧的被火斓蛛咬过的地方,道:“我先给你处理这处,倒是应该不会觉得疼。”
说着,他拿出一柄小刀,在火焰上烧过,划开赵煜被咬过的伤口。
赵煜确实半点都没觉得疼,好像脖子不是自己的,就连沈澈凑过来,吸出他伤口里的毒血,赵煜都全没感觉。
只不过,那人凑过来,鼻息在他左侧脖颈掠过,赵煜心头瞬间就热了,有知觉的左边身子倏然发烧了一样。
第86章 安心
赵煜全身僵直的任沈澈处理伤口,他宁可现在去刑部大牢上刑。心道,赶快恢复痛感,疼死也比现在强——不痛不痒的,只知道沈澈在自己身侧忙活,越发引出胡思乱想。
尤其是,那人不经意间,会碰到他还存有知觉的左侧身子。
越是无心的轻触,那感觉越是一言难尽。
沈澈浑然不觉,一心都在赵煜伤口上,整治完虫咬,包扎好赵煜腿上自刺的伤处,便要去解他袍子的腰带,看他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
赵煜下意识想躲。
刚勉力撑起身子,就被沈澈一把按回去:“阿煜,你怎的像个姑娘似的,脸红什么?”
这一把按得着实。
他手掌扣在赵煜肩上,整条小臂斜过赵煜胸前。
若赵煜真像个姑娘,那太子殿下这时候就像个对姑娘别有所图的流氓。
赵煜瞪他——谁脸红了。
虽然,赵大人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脸红,但是,即便是真的红,也是因为伤口牵扯了气血!
为了医伤方便,沈澈自然不会遮着眼睛,对方甩来的眼刀,太子殿下全盘含笑接下。
“好了,不闹了。”
哄孩子似的,轻轻扯开赵煜袍子的腰带。
赵煜非常想把他手拍开,让他去找府医来,可毕竟不是在自己地盘。更何况,想也知道,沈澈定然充耳不闻。
终于,赵大人索性破罐子胡乱摔,俩眼一闭——看!
看呗,看看也不会少块肉,我有的你都有。
他闭眼挺尸,眼不见,倒也不比刚才,看着沈澈在他脖子跟前晃悠那般尴尬。
就连沈澈的手指有没有落在他身上,他都不知道。
片刻,沈澈轻轻推他翻了个身,不大会儿功夫就帮他拢好袍子,系上腰带。扯过被子搭在他身上。
然后就半天都没动静了。
……好了?
赵煜睁开眼。
入眼,就是太子殿下近在咫尺的面庞。满眼笑意,看着他。
赵煜伸手就要把他推开,被太子殿下料敌先机,轻巧的躲开了。
“不怕我趁人之危?”
知道这人也就是痛快痛快嘴,赵煜还是强撑着力气,一下就从床上弹起来了。
沈澈更得意了,但他特别明白进退尺度,不过分招惹赵煜。掀开被角,给对方揉扭伤的右脚。
赵煜被沈澈闹得有脾气又发不出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还是不愿过分劳动他。
刚要撤脚,被沈澈一把握住:“别动,”说着,他把药油倒在手掌里,捂热了,柔着力道,疏通赵煜脚踝的经络,叹息似的说,“能不能不这么逞强?”
揉了几下,他见赵煜僵直的坐在床上,好像整个身子都紧绷着,便又道:“你就不好奇,我怎么来了?”
沈澈岔话题。
赵煜欣然接受他的好意:“是了,殿下为何来了?”
“来给你安心。”他说这句话时,停了手上的动作,抬眼看赵煜。
赵煜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会和亲的。
这话放在这般情形下说,有种说不出的违和,却又让人心头忍不住就柔缓下来。
赵煜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一双眸子便只是定定的看着沈澈。
沈澈则垂下眼睛,避开心上人直勾勾的注视,继续手里的动作。
好像这样,更能让他的话说得顺畅。
他看似漫不经心的道:“从前,涧澈错过了煜王,因为他不坦诚,所以……”说着,他又在手上倒了些药油,“我喜欢你,阿煜,我得直言告诉你。”
这回,不做试探、也不让你猜,更不做让你揪心的事。
赵煜还有知觉的左手在被子里悄悄握成拳。
他对沈澈的喜欢,前世是朦胧的暧昧,如今终于等到他直言不讳,自己却不知该作何回应。
又或者说是不敢回应。
最早,他只想离这人远远儿的;
后来,他心里想的是这辈子各自安好,就已经很好了,即便是假装很好,也要守住一份虚假的平静;
但刚刚沈澈的一句话,好像在他心底困住了真情和欲念的深潭里,搅起层层涟漪。
他再也无法心如止水了。
就连假装都装不下去了。
沈澈见他不说话,微低着头,几缕头发垂下,在脸庞上扫下阴影,遮住了表情。
便也没再说什么,他不求赵煜即刻就有所回应,更不会逼他什么。哪怕这人最后拒绝他的情意,他也不要今生如前世,待到无可挽回,才追悔莫及。
屋里安静极了,时间游鱼似的溜过,终于,赵煜开口道:“但……诏书已下,殿下是要抗旨吗?”
听话听音儿。
这问题,让沈澈心花怒放。
他得意的笑了,忍不住一把把赵煜拥进怀里,道:“当然不是,我可不会把你推到妖惑太子的风口浪尖上去,更何况,通古斯的族长之女怕是已经和炎华的下一任君王两情相悦了。”
赵煜猛的挣脱对方的怀抱,看向他——不见这月余,他到底做了多少事?
可再看说出颠覆朝纲的话的主儿,倒没事人似的笑得更开了:“上辈子,我替你守住炎华了,这辈子只想守住你,就够了。”
赵煜心绪复杂,也不知是喜是忧,今夜,太子殿下一直让他不知何言以对。
沈澈也就微笑看着他,笑意万分笃定自己的说法。
四目相对。
赵煜眸子里错综复杂的情绪,像一直猫儿的爪子,挠进沈澈心里,在他胸腹间狠命的搅闹造作。
屋里的空气蒸腾起些许微妙的、让人心口发热的气氛……
突然,外面杂乱起来,脚步声近,有人自门外慌张道:“赵大人,有歹人直闯,顾捕头和兄弟们要顶不住了!”
赵煜还没开口,沈澈的脸立刻就垮了,冷哼着嘟囔:“来得真是时候,”说完这话,把被子给赵煜盖好,柔声道,“你在这儿等着,我把领头的拿来给你磕头赔罪。”
赵煜心有余,力不足,只得倚在床帮上,道:“小心啊。”
别看沈澈是笑着出门去的。
赵煜觉得他想咬人。
再说庭院里,已经乱作一团。
顾捕头手持钢刀,被五六个人围住,还在奋力砍杀,口中大喝:“尔等狂徒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冲亭长府!”
对面一人冷笑道:“亭长不是都下了大狱吗?”
另一人从斜向里冲过来,一刀拦腰横扫顾捕头:“亭长府算什么,刑部尚书都不在话下,赵煜呢?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顾捕头明显一愣——刑部尚书?在哪里?
下一刻反应过来,会不会是都城来的赵改邪大人。
他没说话,钢刀直立起来,挡住拦腰一击,“铛——”一声响,被震得向后趔趄数步。他身后正有一名恶徒迎上前来,手中兵刃就势往前送过去,眼看顾捕头再退两步,便要被刺个对穿。
千钧之际,正赶上沈澈出门。
太子殿下抢上两步,一脚踹在背后下黑手那人的侧腰上,对方被他踹得斜向飞出去,砂包一样撞在院墙上,被两名衙役制服绑住。
赵煜即便坐在里间床上,也能听见“乒乒乓乓”的兵刃交叠声和时不时传来的惨呼。
沈澈……是去泄愤的吧。
想到这,他弯了嘴角。
赵煜右边身子正在逐渐恢复知觉,颈侧和腿上的伤开始一跳一跳的胀痛,右脚更不自在,更难挨的,是他右边身上,仿佛有许多虫子在爬,又酥又麻,伸手去揉,却如隔靴搔痒。
只得隐忍着,仰头倚在硬邦邦的床梆上,闭目养神。
也不知外面打了多久,吵闹声渐歇。
房门被推开,沈澈进门:“把领头的带进来。”
随着话音落,他步入屋内,一看赵煜,便是一愣——这会儿该正是他毒性将退未退,最难捱的时候。
赵煜半闭着眸子,额上又渗了汗,洇了发丝。
他仰头靠着,睡袍的领口宽大,显得他脖颈修长极了。线条如天工画巧,流畅地隐没入衣领深处,让人忍不住便要多看几眼。脖子上包扎用的白帛,非但没显得臃肿,反倒因为渗出些血色,衬得赵煜皮肤冷冽的白,干净得好像透明一样。
毒性造作,他的呼吸略有些急重,一吸一呼间,胸口托着衣襟起起伏伏,领口也会呼吸似的,随着主人呼吸的节奏微微开合。
“进去吧你!”门口一声断喝,有人被拎进屋。
沈澈一下就回神了,屈指一弹,床帐松散下来,把赵煜遮住。
这么一折腾,赵煜多少也醒神了,心思从强忍的难受里撤回来半寸,微睁开眼睛看发生了什么。
就见沈澈快步到床幔边,低声道:“且忍一忍,没有其他的办法。”
赵煜点头。
目光转向地上那人。
就见那人被捆得粽子一样,身后押着他的是个少年,看着脸熟,细想……正是涧澈阴宅那个守墓的孩子。
看来,他是使命已毕,又无处可去,索性就跟了沈澈。
“说说吧,为什么跟赵大人过不去?”沈澈在床边坐下。
“粽子”抬眼凛了沈澈一眼,并没负隅顽抗,冷哼道:“太子殿下心里没数吗?”
沈澈眼神一冷,笑道:“你认得孤?”
那人半晌没说话,突然窜起来,直冲床榻而来,大喊道:“我倒要看看,害我家姑娘跌了面子的,到底是个什么艳俗货色!”
结果自是不用想,刚到床边,就被沈澈一脚踹回去了。
“你是通古斯的死士?”沈澈问道。
那人被他一脚踹个屁墩,索性坐在地上也不起来了,只用鼻子哼出个音儿,不说话。
“你们要捉赵大人,就是为了给你家姑娘出气?”
赵煜一直想破大天也不明白,为何会有人与自己过不去。听了沈澈和这人几句言语,便也就明白了大概——看来自己和太子殿下断袖余桃的情意,都传到通古斯去了。族长女儿觉得失了面子,这才来寻自己的晦气。
若说对方性子直率,因果逻辑说得通,全部不为过。
只不过,赵煜前来此处极为机密,就连炎华的诸多官员都不知情,一个外族族长之女,怎么会知道的……
按理说,她此时别说太子了,只怕皇上,都还没来得及见。
想到这,赵煜缓了口气,轻笑出了声:“行了……”他强忍着难受,说话都带出些气音,“你们到底是谁,何苦挑起我炎华和通古斯刚刚修好的邦交?”
这话出口,那“粽子”的眼神极快闪烁了一下,但即便隔着垂纱帐子,赵煜依旧看到了。
沈澈则看向赵煜,低声赞道:“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你,”说着,他向那守墓的少年人道:“船儿,你去把门关好。”
沈澈自床边起身,踱步到那俘虏面前:“孤现在心情不怎么好……”他目光冷冷的,居高临下,“你的身份,是自己老实交代,还是要让孤帮你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
沈澈:先是放虫子咬我阿煜,后又早不来晚不来,坏了我和阿煜的好氛围,气愤无处发泄!——
明天修纲,大概率没有~么哒
第87章 傻瓜
沈澈目不转睛的看着对方。
那人目有怯意,又觉得,似乎今时今日,更应该张扬所谓的风骨,便也就强自与沈澈对视。
沈澈眼眸里没有半分温度,看他就好像审视一件物品:“你身上的海棠花瓣纹刺在什么地方?手腕?小臂?肩头?”
此话一出,对方即刻便慌乱了。
将军墓,涧澈枯骨旁的册子里,除了记录殉道者们已知的归处,还道出,煜王当年为了在组织内部做出等级区分,将海棠花瓣作为印信,纹刺在死士的身上,纹刺的位置不同,地位便不一样。以手腕、小臂、大臂、肩头和心口五处位置,区分为五个等级,花瓣越离近心口,人在组织里的地位便越高。
沈澈笑得阴恻恻的:“我猜,是在小臂吧。”他腰间古朴的长剑出鞘,电光石火间凛光闪过,那人袖子被割开一道豁口——花瓣,安静的落在大臂上。
“嚯,小看你了。”沈澈漫不经心。
对方显然没想到沈澈知道这些,更没想到他说动手就动手,直接愣在原地。
赵煜一直在床上看着,见事态至此,突然开口了:“想不到北遥卑鄙至此,不愿我炎华与通古斯修和,把黑锅扣在个姑娘身上。”
赵煜,得出这个结论,并不奇怪。
前世,煜王费尽心思豢养出的死士,乱战后四散飘零。
时过境迁,殉道者,早就成了史册里都难觅痕迹的神秘组织。
而今,要么是如江吟风那般,是自幼被迫灌输深重执念却散落民间的孤魂野鬼;要么是如荻花镇这一支,早就死于当年围剿,却被骂至今……
还能拉帮结伙执行任务的,想来独有被北遥收编去了的那一支——时隔三百年,仍能成气候。
此事也确实如赵煜所说。
设想方才,若是赵煜被劫走,无论生死,只要放出话来,说是通古斯族长之女为沈澈争风吃醋,绑架甚至杀害炎华的刑部尚书……
又有火斓蛛为证,通古斯百口莫辩。
邦交是九成九都不会有善果了。
赵煜终归是身体难受,说完这句话,又倚靠着床梆缓神,片刻,向沈澈道:“殿下,咱们须得尽快回都城去,诸位大人的病,即便医不好,也是有药石可以抑制的……”
沈澈看他那模样,心里便是一痛,可转念觉得,事情瞒也是瞒不住的,这会儿随他急急火火的往回赶,到头来终究还是费尽心力,徒劳一场。
于是,他走到赵煜身侧,伸手按在对方肩上,微微摇了摇头。
只一个动作,赵煜便明白了。
怔怔的半晌,面色悲切,合了眼睛——终归是来不及。
正这时,门外来报,安一回来了。
他带着暗卫们,救了衡辛和阿末。这俩人并没被毒虫咬,只是中了迷香,衡辛一直昏沉着,阿末却隐约听见,有人说什么“给姑娘出气”之类的话。
这么一来,也就更加证实了赵煜的猜测,对方刻意留二人活口,亲耳听见赵煜被人劫掠。
只是他们没想到,半路真被太子殿下的暗卫杀了个措手不及。眼看势败,少数几人当场自裁,剩下的大部分人,被制住了绑在院子里。
“公子,外面一院子的匪类如何处置?”安一向沈澈道,而后恭恭敬敬向赵煜行礼。
“都绑了,扔河水里泡着去。”沈澈脱口而出。
“诶——”赵煜伸手拉他。
虽然但是。
他知道沈澈想给他出气,但一想到这些人跟前世自己手下训练出来的兄弟们多少有些渊源,他心里还是不忍。
沈澈看他那副模样,叹了口气,吩咐道:“都秘密押回都城去,别走漏了风声。”
经过这一夜的折腾……
赵煜发烧了。
脚,也肿起来了。
火斓蛛的毒散得不算快,每天都能给赵煜带来不同的感受。
非要用一句话形容这些变化,那就是从半身麻痹,转为浑身别扭,身上时而无力,时而酸痛,脖子和腿上伤口疼,脚腕子也疼。
起初,回程马车上,他一直在发烧,接连几日昏昏欲睡。
沈澈则一直亲力亲为的照顾,端茶递水,盖衣服揉脚。
衡辛一路跟着,觉得自己可能要失了这份营生了。
终于到第三日,赵煜的高烧退了,力气恢复五六成。一觉醒来,沈澈便又把他右脚的鞋袜褪去,要用药油给他揉脚。
赵煜这才发现,与自己脚丫子阔别三日,脚踝已经红肿了一大片,沈澈的手刚一碰到伤处,他便疼得抽了一口冷气。
太子殿下手上动作一滞:“很疼?”
赵煜皱眉道:“劳烦殿下数日,下官自己来吧,”说着,便要把脚抽回来。
沈澈一把按住他,嗔笑道:“伤员别乱动,”说着,他把药油在手掌里晕开,柔着力道,又触上赵煜脚踝的皮肤,“忍一忍,回到都城,总不至于瘸得太严重。”
赵煜不说话了,默默的坐着,安静的看沈澈。
在对方微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模样面前,赵煜觉得,疼是那样微不足道。
沈澈则一直聚精会神,待到他收手,把残留在手上的药油擦净,才抬眼看赵煜。
发现这人额头上一层薄汗,但他从头到尾都没再吭一声,反而满眼温柔。
不知是因为疼,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脸颊上现出些多日不见的绯红。
眸子对上,赵煜突然觉得自己直勾勾的目光失礼了,舔舔嘴唇,垂下眼帘:“劳烦殿下……”
他话没说完,沈澈突然凑过来,在他唇上蜻蜓点水的一碰。
赵煜一下子就愣了。
他平日里要么是一副精明的模样,要么就是一副口是心非的清凛样子。如这般懵懂木讷,让沈澈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猛然一紧。
沈澈见他只是吃惊,眼里透出的神色更多的是预料之外,半分愠色都没有。
脸颊上微末的红润,更是迅速窜上耳尖,好像大气都不会喘了。
太子殿下便拉起他的手,道:“我想你了,”说着,他另一只手拢上赵煜背心,“眼睛闭上,再这么看我,我就忍不住还想要些别的了。”
略带威慑的温柔命令,让赵煜莫名其妙就听话了,紧接着,他的双唇沦陷了。就在沈澈贴上他唇角的瞬间,赵煜的心都揪起来。
手,下意识抓紧了沈澈腰侧的衣衫。
对方的无所适从,让沈澈的温柔如同雪崩一般倾注而下。他骨子里从来都想保护赵煜,但从来,他都不觉得赵煜会柔弱得需要他的保护。
可就在此刻,他觉得赵煜需要他。需要他心疼、需要他爱、值得他倾尽一切去呵护。
赵煜自从被沈澈亲到的那一刻起,理智就飞了。更何况,对方的话,正好说在他心坎儿里。他被沈澈吻着,舍不得把对方推开。
沈澈口中的每一个辗转,都好像在对赵煜说:你是我的。
渐而,赵煜的呼吸乱了,他伤病未愈,被吻得久了,人突然就一阵晕眩,心口憋闷,轻轻的哼出声来。
沈澈,瞬间想起空青说他心思重,依依不舍的又在他嘴角蹭了两下,才停住动作,面带关切的看他:“是有哪里不舒服?”
赵煜脸上已经绯红一片,轻喘着半倚回马车座椅背上,抬眸看沈澈。
沈澈被他看得有一丝慌乱,可又不想在他面前显露出来,伸手理顺他鬓边的发丝,柔声道:“我……是我唐突了……”
赵煜心口的闷气渐散,太子殿下情到深处,欲盖弥彰的小心思,如何能逃得过赵大人的眼。见他的霸道占有被自己一声哼,吓得跑了个精光,瞬间变成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
终于,赵煜忍不住笑了起来,眸子中水光潋滟,清透得像春雪初融一般灵净。
沈澈不明白他笑什么,呆愣愣的手足无措,嘴角也跟着勾起个弧度。
下一刻,他就被赵煜扯过衣襟。
“傻瓜。”那人纵溺的低声道,说着就凑过来,极快的贴上沈澈双唇,品味了一番。
轻咬的痛混合着舌尖轻掠的麻痒,让沈澈寒毛都战栗起来。
回过神来,沈澈刚想把对方揽进怀里,结果对方倏然往后挪了些许,心满意足了。
笑呵呵的开始自己穿袜子。
沈澈顿悟,情之一事,自己把他想简单了——这位赵大人,乍看懵懂茫然,待到他适应了,小心思多得是。
这样的招撩,有了第一次,便能有第二次,让赵煜伤痛之余,心思难得的轻松,美好的时光,眨眼即逝。
他第一次觉得路途美好,不想那么快就回到都城去。
可无奈,终归要放下对沈澈的贪恋。都城内凶案未破,群臣集体发疯,听说近来皇上操劳国事,身体也越发风雨飘摇了。
更甚,沈澈表达心意之后,赵煜从前那副一心只破案的心思,便一去不复返。
他想与沈澈合力,为二人谋一个未来。
终于,赵煜问了一个一直想问,却因不忍打破气氛,没问出口的问题:“殿下,到底为何会突然到荻花镇?”
给他安心这话,赵煜信,但他知道,那不会是主要原因。
是因为知道北遥要离间炎华和通古斯修和吗?
沈澈手上正剥开个橘子,掰下半个递在赵煜手上,道:“我去了江南穹川,与白家管事的见了面,白家近几年也人心不齐,通古斯与咱们修和,之前白家私贩兵刃的事情,总要有人站出来挨雷劈。白家为了自保,告诉我北遥近来越发不安生,把家谱都给了我,里面还真有点东西……”
原来是这样。难怪都城里乱得不像样了,太子殿下还能离开都城。
敲打白家,当然重要,白家在江南穹川,比邻北遥,若是不仔细应对,保不齐哪天就变成巨大的内忧。
赵煜点头,道:“一来敲打白家,二来……”
“什么一来二来,那些都不值一提,我是去救你的呀。”沈澈继续道,“没良心。”
他笑着在赵煜鼻子上刮了一下,见赵煜皱眉看他却满目温柔,太子殿下笑了:“我离开都城之后,有人与我传信,刑部的水……深得很,这回回去,你只顾好你的刑部,旁的事情,不用多插手。”
赵煜觉得他这话岔得突兀,家谱怎么了?
他好像不想说。
赵煜正有所思,沈澈从车楼的脚柜里拿出个锦匣,打开来看,正是将军墓里被涧澈放在身旁的那柄长剑,和沈澈如今的佩剑本就是一对。
“物归原主。”沈澈道。
赵煜接过,修长的手指划过剑鞘——是了,好久不见,老伙计。
马车冲破灯火阑珊,入都城,先去了刑部,赵煜自角门下车,回内衙。
目送马车离去,赵煜叹气。
真的,就是在偷情啊。
他转身进门正巧遇上周重,赵煜曾飞鸽传书给他,说这几日就会回来。
一照面,周重吓了一跳,赵大人走时候好好的,怎的个把月不见,人不仅瘦了,还变成跛脚猫了。
毕竟月余不在都城,周重向赵煜一通叙述,这些日子都城里最大的事儿,有两件:
第一件,当然是朝中多位大臣发疯而亡,职位悬空,大批官员须从外阜调配补任,看似有条不紊,其实私底下暗潮涌动,近几日,刑部更是日日有人来访,都问赵煜大人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第二件,便有意思了,通古斯族长之女,本来是要与太子殿下和亲的,可被肃王护送回都城的路上,竟然对肃王殿下芳心明许,面圣第一天,当着满朝文武,向陛下恳求,不嫁太子,非要嫁予肃王,做个侧妃都心甘情愿。听说,为了这事儿,群臣们争论了三天,直到把皇上吵得脑袋嗡嗡的,也没个结果。
最后,只得让姑娘先在都城住下,熟悉风土人情。
结果,这姑娘三天两头的往肃王府跑,半点避嫌的意识都没有,把肃王殿下闹得哭笑不得,独有小硕宁,天天盼着她去。
赵煜听到这,隐约觉得是沈澈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沉吟片刻,没想通,他又问道:“兰茵姑娘的案子,有何进展?”
周重面带愧色,道:“属下……无能。”
赵煜看看天色,已经上灯了。还是准备快刀乱麻,向衡辛道:“更衣,让婉柔带着兰茵姑娘过来,劳烦周大人去右相府上,把厨师都带过来,一个不落。”
群臣发疯的因由,也该真相大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快来看菜鸡互啄
沈澈、赵煜:???
第88章 密室
赵煜换好官服,在书房等了片刻,婉柔来了。
姑娘看见赵煜,先是一喜,见过礼,目光在赵煜脸上扫过一圈,即刻便显出心疼来——大人离开都城月余,怎么瘦了这么一大圈,脸色这么差。
……他去哪里了,是生病了吗。
赵煜察言观色的能耐了得,早就知道婉柔心里待他不一般。
但在赵煜看来,婉柔待他的情感,建立于她最无助孤立时,自己给予她的帮助。
这种感情容易被混淆为喜欢,其实更多的是寻求依靠与安全,赵煜注定给不了她什么承诺和回应,只想让她这小心思慢慢淡下去。
于是,看见她表情变化,也只当没看见,道:“失踪案,近来有何进展,周大人还没来及与本官详述,你来说说。”
婉柔道:“自两年前起,失踪事件陆续开始,大约两个月便会失踪一人,但追其源头,又收效甚微,我们本来想,若是再无进展,就扮作应工者,去暗查的,结果大人您就回来了。”
赵煜听了点点头,垂下眸子没说话——确实如周重所述,没什么大收效。
婉柔刚想继续说什么,便见赵煜已经起身,跛着脚自她身边路过,去开房门。
门刚打开,就见衡辛急急火火的,身后跟着周重常带的副手。
“大人,您……您还是赶快移步曹大人府上吧,出了大事了。”
曹隐府上的总厨,死了。
赵煜赶到曹隐府上,忍不住感叹。
月余之前,曹隐还大排寿宴,热闹非常。
如今,他病发身亡,相府从前有多风光,而今便看着多萧瑟。
曹隐死得凄惨,身为右相,他身后的尊荣、抚恤,朝廷通通给了。唯独没给的,是曹家往后的路——曹隐老来得子,独子刚刚弱冠,还没入仕途,树大好乘凉的亲爹就撒手西去,曹家的仕途从此断送。
断了仕途的曹家,如今再如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都难掩颓势,人气儿直接散了。
再说案发现场,被周重第一时间控制起来了,他见赵煜一瘸一拐的来,忙迎上前,介绍案情:
前来提人,本是极简单的差事,叫官家拿出名册,把后厨自总厨到烧火小厮通通点名一遍,只待众人集合,带回刑部就行了。
本来预想极为简单的事情,却等了好久都不见总厨。
官家说,总厨邹师傅自从老爷身故,便郁郁不乐,三天两头喝得醉醺醺的,这当口,大家都以为他是心里难过,府上的吊唁流水席,都是几个副手忙活着操持……
这会儿天色很晚了,他也许是又喝醉了,在休沐斋睡觉呢。
周重听了,二话不说,带人前去。万没想到,房门外挂门闩,内里上锁。
休沐斋其实就是给庖厨们休息的地方,可不是他一个人的房间,就算喝醉了冲盹儿,也不至于从里面锁门。
而又是谁,从外面上锁了呢?
周重敲门再三,里面半点动静都没有,怕他酒醉危险,只得破门而入。
那破门,被周大人一脚踹散了。
进门就见邹总厨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周重走到近前,惊而发现,人已经死了,手握匕首自己割喉,如今尸体还在休沐斋的床上停着,没人动。
但事情到这,还不算完。
周重,是断案的老手了,第一时间控制现场,把曹相府上所有的家眷家丁集中起来,逐一点名。
发现还缺了两人,一名杂役小厮,另一名是个日常伺候内务细软的小丫头。
起初,衙役猜测,这二人是否有奸/情,趁着多事之秋私逃了,后来一圈查问,相府内与二人相熟的人都说,他俩不大可能勾搭成奸。
于是……找吧。
就在赵煜进相府的前一刻,衙役发现厨院后身的菜窖里,有奇怪的声音。
周重前去开门,发现这门在外面上了锁。
开锁之后,就见那小厮和丫头,都被绑了双手,小厮已经醒过来了,神志却还不清楚,昏昏沉沉的在黑暗里找门,那小丫头至今昏迷不醒。
周重指着休沐斋已经被他踹烂了的门口给赵煜看:“就是这种闩锁,有人在门外把闩挂上了,却没上锁扣,里面的销锁却是插着的。”
赵煜带上黑纱手套,去扭那门闩的卡扣——是一个巨大的挂闩,挂上之后,可以再上铜锁。
又看门里面,门边当啷着半幅插削座,插头飞出去好远,落在墙边,看样子是被周重一脚踹成这副模样的。
赵煜看罢起身,一步一拐的走到总厨陈尸的床榻前,见那人五十来岁,脖子上一道血口子,血污洇湿了他脖子下一大片,割喉的凶器还虚握在手中,是一柄单边开刃的匕首。
周重见赵煜拧着眉头看死者,半晌都没说话,便试探着问:“大人,有何不妥,要不要叫高师傅来验尸?”
“周大人认为他是自杀吗?”赵煜问道。
周重皱了眉,他最怵赵煜这么问他了,却也只得硬着头皮答:“下官破门而入时,还想到了当初花好月圆楼婉柔曾藏身于现场,特意命人搜查过,屋里确实只他一人……若非是他自裁,那么凶手,是如何先把门在里面上锁,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呢……”
赵煜笑了笑,道:“那好,周大人请回答本官三个问题,第一,周大人闯进屋里时,确定屋内门窗全都是密闭的吗?”
周重想了想,点头称是。
“周大人确定在你进屋时,他就已经死了吗?”
周重又点点头。
“周大人也可以确定,你破门而入之后,屋里没有藏匿其他人?”
“是的。”周重答道。
赵煜点头,吩咐一名差官道:“叫高师傅来验尸,另外,安排报案的兰茵姑娘认人,”说完,他转向周重,“咱们去看看菜窖里那二位,让阿末带人去总厨家里查探一番。”
周重一愣,道:“不如,还是下官带人去吧。”
赵煜摇头笑道:“周大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赵煜脚上有伤,走路的速度远没有平时快,但他怎么都是众人的老大,一瘸一拐的往菜窖走,周重和一众官差也只得不紧不慢的跟着。
这么一来,耽误在路上的时间,就比从前要久了,许是晃晃悠悠,让他的气场也比平时办案风风火火的模样柔和不少。
周重忍不住问他道:“大人,是认为总厨死因有蹊跷?”
赵煜歪头看他,笑着也不说话,他这副模样,把周重看得头皮发麻,只撇嘴,暗骂自己多话,多余招惹他。
赵煜道:“只是猜测。”
说着话,终于磨蹭到了菜窖。
被困的小厮与丫头被安排在隔壁柴房休息。
赵煜推门进来,先是看见个小伙子,神情委顿的坐在凳子上,半抱着脑袋缓神儿;他身后,一个小丫头,半倚在柴垛子边上,脸色蜡黄,微蹙着眉头,显然是不好受。
二人听见门响,同时抬眼看。
那小伙子还呆呆的,却见小丫头和赵煜对视的瞬间,二人同时愣了一下。
赵煜笑道:“是你呀。”
那小丫头自然也认出赵煜,跪好行礼,道:“婢子莫霜,多谢赵大人当日解围救命之恩。”
她,正是曹隐寿宴上,把最后两盅好菜打翻了,差点被曹隐拖下去严惩的传菜小丫头。
赵煜走到她近前,在她手肘上轻轻一托,示意她起身,道:“这事儿,说不定还要谢谢你,你才是本官的大恩人。”
就在莫霜抬头看赵煜的瞬间,赵煜自姑娘的眼神里,看出些许预料之外的慌乱。
赵煜只是笑笑,道:“说说吧,你们俩怎么回事?”
这二人,说来特别简单,但就是因为太简单了,几乎没有什么线索可言——
那小丫头近来有夜值,曹府二夫人昨日用了夜宵,她把碗碟送回厨房,刚出门,就不知道被什么人从背后捂住了口鼻,一瞬间,就昏过去了,再彻底清醒,天都又亮了,自己已经被官差救下;
而那小厮,则说自己巡夜,路过菜窖,听见里面有声音传出来,窸窸窣窣的,让他以为是闹老鼠,提着灯笼进门查看,脑子里想着若是鼠患严重,就该买些药来,万没想到,入眼便是莫霜躺在地上……
他刚要上前查看,就被人从背后捂晕了过去。
“看见何人袭击你们了吗?”赵煜问道。
二人对望一眼,都摇摇头。
“自昏睡过去,到周大人就你们,二位中途醒过来过吗?”赵煜问道。
那小厮摇头。
莫霜却迟疑,见赵煜微笑着看她,一副鼓励她说的样子,道:“婢子也不确定,不知是做梦,还是昏昏沉沉间真的醒来过……我隐约记得,好像一度头很疼,眼前漆黑一片,但耳边隐约听到有人叫我,叫我起来和他一起找出路……”她说着,捏了捏眉心,“然后我就起来了,可没走两步,就被绊倒了,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周重在一旁接话道:“绊倒你的就该是当时这昏迷不醒的小兄弟,我破门见到你二人时,你确实是绊倒压在他身上的。”
赵煜还待说什么,阿末回来了,走进柴房在赵煜耳边低语道:“大人,小的带人去邹总厨家里查过了,搜出十余具白骨,大人要移步去看看吗……”
第89章 血痕
阿末说完这话,以为赵煜会惊骇万分,没想到赵大人像早有预料似的,闭了眼睛深吸一口气,脸上满是悲悯。
阿末眨巴着眼睛看赵煜,不明所以。
那不知被何人迷晕了的小厮,突然冲上前来,跪倒在赵煜脚边,抓着他的官袍,大声道:“大人,大人!小人知道了,就是总厨邹师傅,是他迷晕我!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他肯定是要杀我灭口!”
“什么秘密?”赵煜顺着他的话问。
“小的曾经亲眼看见,他在自家,囚过活人,起初小的以为他私下做什么财色勾当……”他抬眼看阿末,“刚才听到这位大人说的,小的突然明白了,他肯定……肯定是做了什么奇怪、可怕的事情!”
赵煜自从听他说话开始,便是一副微笑的表情,待他说完,赵煜问道:“刚听一句话,因果就能推断得如此明确,你倒是个人才,”说着,他向阿末吩咐道,“让婉柔带兰茵姑娘来。”
片刻,兰茵来了。
赵煜柔声道:“姑娘认认,当日想招你随队走镖的人、用手铳袭击你的人,是他吗?”
兰茵愣了,定定的看着小厮半天,迟疑道:“我记得,那个人下巴正中间,有一颗痦子……但是他,没有啊……”
赵煜笑道:“痦子可不一定是长上的。”说着,他看向婉柔。
婉柔即刻会意道:“是了,兰茵姐姐,你从声音和他面部的骨相看看,我问过其余几位幸免于难的姑娘,她们对于招工者的特点描述很奇怪,有人说那人鼻尖长痦子,还有人说那人左腮帮子有胎记……”
可这么一说,兰茵好像更糊涂了,不明白赵煜和婉柔是何意。
赵煜直言道:“或许就是他为了让你记住,给你误导出本不存在特点,万一东窗事发,好让自己洗清嫌疑呢。”
话语的魅力就在于此,对于人心的操控,有时候向对的人,说一句对的话,足矣。
兰茵听赵煜和婉柔这么一说,还就真的犹豫起来了。有官差和刑部大人在场,她自然不会再害怕什么,直勾勾的目光把那小厮看得浑身发毛。她道:“听他说话的声音,和下巴的轮廓,倒是都和那人有相似,只是毕竟对方遮了脸,我不能确定。”
赵煜笑道:“存疑便够了,婉柔,”说着,他向婉柔道,“你带人,去他住处搜查一番。”
这便是赵煜想要的结果,他自刚才起,就觉得这小厮不对劲,事出必有因,他与小丫头莫霜,被关在菜窖里,背后的因果,大约是与近来的案件有关,可赵煜实在没有证据。
若想要搜寻些什么,总归要有个由头。
这一波与婉柔的配合,颇为得宜,婉柔暗访幸存者,从她们口中得知的因由,也运用得宜。这丫头,还真是个查案的好苗子,至少,她机灵极了。
右丞相府又出命案,赵煜去看周重和高师傅验尸,婉柔带人去这小厮住处查验的当口,阿末也没闲着,多方齐下手,眼看从昨夜折腾到今日午后。
先是高师傅那边验尸出了结果,邹总厨死于割喉,但从刀口的力道和方向来看,就连高师傅这样的老手,也判断不出他是自己下的手,还是有人控制他下手。他体内存有大量的安神药物,死前人该不会太清醒,而这种药物,与那小厮和小丫头莫霜吸入、导致昏睡的药物是一致的。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婉柔回来了。果然,她在那小厮房间的床铺底下,搜掠出一把六翼铳,还有一副面具。
兰茵一见那面具,惊声道:“就是……就是这个!”
终于物证如铁,赵煜即刻吩咐衙役把小厮收监。
周重在赵煜面前一直是沉默寡言的,许是他觉得自己在赵煜面前,大部分时候就跟个傻子似的,时至此时,他终于绷不住了,开口道:“大人,这主厨是否是因为没有自裁的勇气,所以需要借助药石,来减轻痛苦?”
他这样问,倒也并非没道理。
因为高师傅说,三人所中的迷药,本质上,是一种麻药,服用或吸入适当的剂量,能极大程度减轻痛苦。
若邹总厨真的是自裁,门自内上锁倒是个佐证。可外面的门闩,又是谁挂上的呢?
于情理上还是说不通。
赵煜笑了笑,重新仔细的四下勘验。
终于,眼看又快上灯了,他顶着一脑门子官司的模样直了直腰,皱着眉头踱步,从屋里到屋外、又从屋外窜回来……晃得众人觉着眼晕。
他腿脚本就不利索,手里还端着半碗热茶,似喝不喝的,神游四海。
要说这人呐,分心二用就是容易出变故。可能就连门槛子都看不下去赵煜游魂似的、晃晃悠悠的不消停,终于出手了——赵煜一不小心,伤脚被门槛绊住,眼看手里半碗热茶就要泼出去。
瞬间,赵大人就意识到这里是凶案现场,步子一扭,人直接反转了个角度,那已经泼出去的茶,一滴没浪费,全都浇在自己身上了。
寒冬腊月,衣服上立马起了一层热腾腾的水雾,又立刻被吸收进衣裳里,变得冰冷异常。
众人见自家大人当众耍把式,都围拢上来。
婉柔道:“大人还是……快换一件衣裳吧,天太冷了。”
阿末也道:“是啊,小的去给您找主家借一件吧。”
这所谓的主家,自然是只曹丞相的家人。
赵煜叫住阿末,想了想,笑道:“不必了,折腾了昼夜,也差不多了,封了现场,咱们打道回府,”说着,他还是冷得打了个寒颤,向周重道,“周大人,本官本想逞个强,但……确实冷了些,不如你救济本官一二。”
周重一愣,随即明白赵煜的意思,口中言道“自然乐意”,把披在身上的官氅脱下来,递给赵煜。
赵煜笑着接过,没伸袖子,他比周重清瘦多了,周重的氅衣被他整件裹在身上。赵煜道一声:“多谢。”转身瘸着腿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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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澈初回都城,事情一箩筐一箩筐的等着他,连夜看完堆在书房的卷宗,再一抬眼,已近中午。
近来边关战事虽平,但实际上暗潮涌动,朝堂上稍有不慎,便会掀滔天巨浪。
万事,他想给赵煜一个交代,更想与他共建一个归宿。
但这一切的前提,须得是家国还在。这二人即便转世,不慕功名利禄,却也都不是能够抛家舍国,独躲逍遥的性子。
近来炎华接连出事,皇上年纪大了,身体越发有风烛之势。
想到这,他更衣入宫,回来了,自然要去面圣。
本以见到老爹,又要被他念叨一通和亲纳妃的事情——虽然,太子殿下在这件事情上没少暗地动手脚。
结果万没想到,他皇帝老子见到他,一句话没多念叨,只是与他交洽过公得不能再公的公事——穹川白家的动向。就让他回东宫休息去。
沈澈想不通,闷头往宫外走。
“澈儿……”是肃王叫他。
他与肃王多日不见,肃王出征凯旋他都没来得及贺一贺。
可沈澈一通寒暄的客套话扔出去,肃王只是笑而不语的看着他。沈澈此时眼睛上的黑纱依然还在,他看不见肃王的表情,却能察觉出气氛诡异。
过了半天,肃王才低声道:“回涤川路上,行刺通古斯族长之女,你到底怎么想的;朝堂上,让朝臣阻碍和亲,你真当你爹是傻子,看不出你的小动作?”
沈澈没想到,他肃王叔今日如此直接,先是讷住片刻,而后就笑了起来,道:“这样不是更好吗,皇叔与澈儿都知道彼此想要什么,不争也不抢,免了折腾,”说着,他往肃王身前走了几步,“父皇知不知道是他的事儿,至于往后的约定,是我同你做的,你我不变便是了。”
肃王也没想到,太子殿下回应的更直接,还没想好如何回应,沈澈笑道:“各取所需。”
说完,扭脸就走了。
自宫门出来,沈澈才觉得空气都流通了。
“殿下摆驾回宫补觉吗?”赶车的小厮问道。
“去刑部衙门。”沈澈说着,上了马车。
沈澈留了人在赵煜身边照应,自然知道那人忙叨叨的,手里的案子繁杂,他肯定没有遵守空青的嘱咐,作息尽量规律。
马蹄声,止于刑部内衙的小门旁,沈澈闪身入院——果然偷偷摸摸最刺激。
昨日傍晚分别,如今夜又深了,沈澈先是去书房转一圈,发现书房极为难得的黑着灯。
又摸到赵煜卧房。
四下无人,沈澈便把遮眼的黑纱扯下来……隔着窗子就能看见那人的剪影映在窗纸上,正对着一件事物聚精会神的,像是在上面找什么。
太子殿下鼻子哼出个音儿,推门而入。
“来了?”赵煜头也不抬,好像早知道他会来一样,让沈澈诧异里带出些失望来。
虽然,他没盼望着能让赵煜觉得喜,但惊,总该流露出一些。
可这人对他,就跟算定了似的,熟络里带出些“自便吧,没工夫招呼你”的敷衍。
但太子殿下,如今岂会被这区区磨难吓退,两步凑到赵煜近前,站在他背后一把搂了这人的腰,往人家身上腻乎:“怎么还不休息?”
赵煜从前瘦,如今很瘦,沈澈几乎单手就能环过他整幅腰身,原来也揽过他的腰,觉得柔韧力道颇为称手,而如今,更多的是单薄了。
沈澈的心一下就疼了。
赵煜心不在焉:“白日里相府出了命案,刚又复勘凶案现场,才回来。”
沈澈手臂收紧了两分,另一只手接过烛台帮他举着,柔声道:“找什么呢,我帮你。”
赵煜聚精会神,没怎么在意沈澈的一系列的暧昧动作,眼睛依旧在眼前的事物上搜掠。
他眼前是一件官氅,看得出是三品武官的外氅。
“在这呢!”赵煜忽然低声叹道。
他手指指在那氅衣袖边的折缝处,是半滴血。
炎华武官,冬季穿的外氅是绛紫色的,从这上去找半滴血,在这样晃眼的烛火映衬下,着实要费一番心力眼力。
作者有话要说:
沈澈:阿煜,你好无趣。
赵煜:这叫老夫老夫之间的默契,你懂屁。
第90章 消气
赵煜目标达成,站直了身子,把那氅衣搭在椅背上,挣脱了沈澈的怀抱。他溜达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仰头靠在椅背上捏着眉心。
烛火暗淡闪烁,眼睛累得很。
沈澈看清衣服上的东西——是半片飞溅的血渍。
他把烛台放好,走到赵煜身后,手指按在他太阳穴上轻轻的揉着:“另外那半滴在什么地方?”
沈澈的指尖微凉,柔和的按压让赵煜觉得轻松不少,他舒出一口气,道:“在案发现场的床帐顶上。”
那件氅衣,是周重的官服。赵煜这话是什么意思,沈澈即刻便明白了。
再想,死者是曹隐府上的总厨,都城内群臣笑着发疯的病症的始作俑者便是他,可他死于周重之手……
整件事情,看似恰巧,看似不相关。可其实,深沉着阴谋的味道——无论邹总厨起初的变态行径是否被他人授意,总归是有人,顺势而为,看准时机时机,折损了炎华的半朝重臣。
沈澈脸色暗淡下来,他心思沉下,手上的力道也缓了。赵煜扶住沈澈的手,止了他的动作,睁开眼睛,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与他对视。
沈澈的手被赵煜握着,对方掌心温暖,暖了他的指尖。
眼前的人眼眸里也满是柔和,隐约又露出坚定来。
“涧澈的册子上到底写了什么,你如今还是不愿全都告诉我吗?”
沈澈收回目光,不再看赵煜,喉结滚动了一下:“我……都对你说过了。”
“胡说!”赵煜火气一下就顶起来了,甩开沈澈的手,“上辈子就吃了不坦诚的亏!”
这辈子早晚又去见阎王。
他气急了,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
寒冬夜风,顷刻灌进屋子里。
赵煜衣裳穿得不厚,一下就被风凛透了。冷,让他冷静不少,但怒意却没降下来。
沈澈愣在原地——赵煜从来没在他面前这样发过脾气。
而他也知道,赵煜的性子,看似和缓,其实执拗得很,他火发起来,就不会因为自己的几句解释道歉降下去。
沈澈叹息一声,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别吹风。”
“咔哒”一声,窗子合上。
沈澈站在赵煜身后没走开,就像是把他圈在怀里。
可沈澈越是给赵煜这种关心,赵煜便越是上火——他缺的是这种细心体贴吗?
瞬间,连同上辈子的怨一股脑涌上来。
他抓住沈澈还按着窗边的手腕,身形一晃,便从沈澈怀里转出来,另一只手在他腰间带过。
二人身位飞速的对调过来,“咣当”一声轻响,太子殿下直接被赵大人按在窗边,后背抵在窗户上,撞得生疼:“阿煜……”
沈澈尴尬的笑笑,试图缓和气氛。
抬手腕想从赵煜的手掌中挣脱出来。
但赵煜是真生气,对方手腕刚有所动作,赵大人便双指微曲,直接扣住沈澈脉门。提腕一推,把太子殿下的手臂斜压在胸前。
力气很大,沈澈不仅没动了地儿,还被自己手臂卡的胸中气息一滞。
叹息似的轻哼出声。
咫尺的距离,他看得到赵煜眼中的怒意,苦笑道:“阿煜啊……”
“煜什么煜,再叫,勾魂的就让你喊来了,上辈子情情爱爱的事情你不说,且当是矜持,如今公事上……”赵煜定定的看着沈澈的双眼,“你想保护我?还是不信我?”
头一句牢骚,还让沈澈想笑,后一句,直接把沈澈问愣了。
四目相对——
他知道赵煜公事上的能耐,可还是从骨子里想为他遮风挡雨,自己总想护着他,可他其实想与自己并肩而立。
他需要的,从来都不是自己替他做决定。
而前世身为王爷,他被敌国细作蒙骗,这件事在他心上,定然如尖刺埋心。如今自己对他的保护与善意的隐瞒,会让他越发觉得自己无用。
赵煜见沈澈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他,非但不挣扎,倒一副任他由他的架势。心里的怒气半点没消,反又加了两根柴火。
眼看要原地爆炸,可是又没想好怎么炸才能让沈澈乖乖就范,突然就听见屋顶一声极轻的响。
若非是他正与沈澈二人大眼瞪小眼的对峙,这声轻响,极不易察觉。
沈澈显然也听见了,抬眼往房顶扫,二人极快的对了个眼神。
“阿煜,你别生气了……”太子殿下突然朗声道,音调也油滑起来,“原来你喜欢用强啊。”
话音落,赵煜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太子殿下本来被压住的手臂,突然如游鱼脱手,挣脱了赵煜的束缚。
紧接着,沈澈在他背心一按,直接把人拥进怀里。
力道猛了,撞得赵煜一声轻哼。
“别生气了呗。”沈澈说着,竟然低下头,把头埋在赵煜颈侧蹭了蹭,他头发毛茸茸的一团扫在皮肤上,赵煜瞬间被他蹭得寒毛都炸了……又气又无奈。
紧接着,就听沈澈耳边轻语:“听脚步声,像是周重。”
哼。
赵煜听出房上有人,却听不出是谁,经沈澈一提,他在心里不屑出了个音儿。
刚才在现场,他就已经怀疑周重了,只不过没动声色。
如今看,周重该是还不确定是否已经被赵煜怀疑了,偷偷跑来打探赵煜的动向。只是,他没想到,耳音极好的太子殿下正在赵大人屋里。
赵煜不知太子殿下对命案的因果悉知多少,保险起见,也在他耳边低声道:“周重是凶手,杀了曹相府上的总厨,官衣上的血迹是证据。”
沈澈,则在他耳边,低沉的“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就这时,房顶上“嚓”一声轻响,不能看,也不用看,赵煜暗骂周重胆大,听墙根不够,竟然还上房揭瓦的往屋里看。
看来,三司总捕自持艺高人胆大,跑到刑部尚书书房来“查案”了。实在是太岁头上动土。
想来此时,周重居高临下,正好能看见赵煜和沈澈抱在一起。
赵煜眼珠一转,一把推开沈澈,道:“说什么浑话!”
说着,便跛着脚往后退。
沈澈“哎呀”一声顺势而为:“阿煜,我都跟你道歉了,吃你跟周大人的醋是我不对,你说你想怎样才能消气,怎样都行,”说着,他眸子往周重的官衣那边飞,“阿末也真是,怎么伺候的,一会儿我得去说说他。”
赵煜瞬间明白了,道:“下官可不敢受殿下的歉意,就该穿着湿衣裳,吹寒风回来。”
“阿煜……”沈澈黏糊着声音,要拉赵煜。
赵煜是脚瘸,手可没瘸。翻腕子就躲开了。
周重在房顶上看,心道,赵大人也太放旷了,都传太子殿下看重他,原来自己只道是沈澈爱惜赵煜人才,对他确实是肉眼可见的比较宽待,可外面说二人断袖的流言,周重从来都是不信的,只觉得八成是肃王这等有心之人故意放出的言论,可今儿……
这脸打得啪啪的。
傍晚在曹相府上,他着实捏了一把冷汗,觉得赵煜洒茶水这事儿蹊跷。是不是自己衣裳上面有什么线索,被他发现了?
现在再看,线索这事儿该是自己吓唬自己的,可二人断袖,眼见耳听,真得不能再真了吧。
万没想到,沈澈会跟自己的一件衣服争风吃醋……
赵大人,您可别把下官拉下水吧,谁知道太子殿下在您这儿吃了瘪,会不会私下给我小鞋穿。
他眼看沈澈赔礼道歉没收效,渐而要不满了,赵煜三番四次的不给太子殿下台阶下,太子殿下的胜负欲,越发难以压制了。
就见沈澈刚才想拉赵煜手腕,一把拉空,也腕子一翻,直接便向赵煜手肘抓去。看起手的势头,已经内藏了擒拿招式。
赵煜功夫是不及沈澈,但也不至于一招就被制住。
他冷哼一声,坠肘垫步,虽然跛着脚,但身形依旧灵活,眨眼就绕到沈澈背后,屈指往太子殿下手肘的尺神经上弹去。
这尺神经若是被弹中,整条手臂要酸麻许久。
赵煜指尖下一刻便要碰到沈澈衣裳,就听太子殿下“呵呵”轻笑一声,直接转过身来,合身就往赵煜身上扑过去,毫无招式可言,熊瞎子抱树一样,把赵煜抱住了。
周重在房顶上都看傻了——太子殿下私底下这么不要脸。
赵煜也没想到,在他怀里愣了一下,紧接着膝盖一曲,就往沈澈小腹上顶去。
吓得沈澈赶忙放开怀里的人,向后跃开一步,叫道:“断子绝孙脚?阿煜,不至于这么气吧。”
赵煜冷笑,抬起的那条腿招式没使老,膝盖一松,变成一记弹腿,往沈澈胸前蹬去。
沈澈只得右掌由上往下压,想泄掉赵煜的一蹬之力,可眼看他手掌要碰到赵煜脚腕,闪念间,想起他脚伤没好,手里动作一顿。
高手过招,成败总在须臾。
下一刻,被赵煜一脚蹬在胸口。
当然,此时二人动手,不像平时打架,赵煜这一脚,一成力气都没有,就只是贴上沈澈胸口,重重一推,把他往后送开几步。
可太子殿下,见风就起浪,极为夸张地捂着胸口一阵咳嗽。
赵煜叉腰站在他面前看着,既不关心,也不劝慰。他面上不动声色,全是因为周重在屋顶看,心里却早就柔了下来——须臾之间,他还能记挂着自己的脚伤。
另外一边,太子殿下自己“演”了半晌,也没能打动眼前这位,气馁了,袖子一甩:“罢了罢了,怎么道歉都不行,”说着,他在屋里转悠,“都怪周重,找个机会把他弄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周重在屋顶上听得直翻白眼,心道,倒也不算白来,不仅确认了赵煜没怀疑自己,还知道自己近来在太子殿下面前须得好好夹起尾巴。
免得惹了什么无妄之灾,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自家大人这软硬不吃的脾性,也真是难磨。
周重在房上着急,屋里这俩可一点消停的意思都没有,赵煜怒道:“你假公济私,有脾气冲我发,动我的人,算是哪门子好汉?”
沈澈打了个哈哈:“你的人?谁是你的人?”
周重听得直掐人中,心道,大人您可快闭嘴吧。
再看沈澈,掸掸衣襟上被赵煜踹出来的鞋印,往赵煜身前走,一言不发,气势瞬间高涨,把赵煜刚才连太子都敢打的气焰压下去不少:“你都是我的人。”
“谁……”赵煜刚想反驳,沈澈突然在他唇上极快的一贴。
“你,就是你。”亲完,太子殿下微微笑,定定的看着赵煜,目光里三分狡黠,三分欣赏,还有四分得意洋洋。
赵煜的脸瞬间就红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知周重在房顶看戏,总之就是血气往上涌。心道,沈澈这小子脸皮是真厚,平日里斯文和善的模样,九成九是因为顶着太子的名头,才装出来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沈澈就更脸皮厚了,把赵煜狠狠抱进怀里念叨:“你别生气了……嗯?好不好……嘛?”语调哼哼唧唧,说不出的黏糊。
说着,又把头埋在赵煜颈侧蹭。
赵煜忍着痒痒想躲开,沈澈伸手扣在他颈后,就势贴上赵煜耳畔,声音又低又柔,“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有些事情,我自己都还没闹清楚,心里乱,不知该怎么对你说……”
赵煜没想到,他能当着周重的面儿,把话题偷偷扯回来,想接话又怕周重发现什么端倪。
奸诈!
这一瞬间,赵煜觉得周重讨厌。
非常讨厌。
又觉得自己脑袋大概是进水了,才被沈澈带得跑偏了。
“放开。”赵煜道。
“你不生我气了,我就放开。”
还没完没了了。
赵煜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右手从沈澈肋下穿过去。
沈澈晃神之后,骤然欣喜,以为赵煜要回抱他。
可下一刻,太子殿下觉得自己还是太年轻了——赵大人伸手,只不过是为了吹鹰笛。
笛声尖啸,沈澈耳朵要聋了。
赵煜笑得很阴险:“三两好久没见殿下了,想你呢。”
想要把周重吓走,哪里用得到让他看这些真真假假的逗闷子戏码?
三两出马,足矣!
果不其然,赵煜话音落,便听见远处不知那棵树上,三两远远的回应一声,紧接着,便是房顶一阵极轻的响声,听得出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但赵煜觉得这还不够,他低喝一声:“什么人!”
紧接着,便冲出房门,一跃上了屋顶。
赵煜当然不是真的想捉住周重。
只不过,惊觉之后,再让周重逃脱,无形中让周重觉得一切更真实了。
赵煜站在屋顶上,目送一人的背影,黑衣一袭,隐没进远处的树影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话说,全靠自己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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