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面圣
是吃醋吗?
赵煜之前自己都察觉到了,他就是在吃醋。
即便眼前这人与他前世的纠葛剪不断,理还乱。
但话顶话说到这,心思骤然被挑破,赵大人当然只能抵死不认。
亮开声音,坦荡荡的正经道:“殿下说笑了,空青大夫这般能人,能得殿下青眼厚待,毫不为奇。”
话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话放在平时听,半点毛病没有。
单单就是放在当前的语境下,莫名其妙如同吃了二斤陈醋泡青梅——又酸又涩。
一瘪嘴,赵煜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索性直接闭嘴没话。
片刻,清了清嗓子,换话题:“殿下也正巧要入宫面圣吗?”
扯回正事,总行了吧。
谁知,沈澈摇摇头,道:“就是专程陪你去面圣的。”
“专程”两个字,咬得挺重。
……
赵煜又一次后悔了——就不该接茬儿,说什么都不对。
当然,赵大人想不到,即便他不说话了,好像也不大对。
因为太子殿下还会自说自话:“琦儿毕竟走得蹊跷,而且……最近总有些不怀好意的人,在父皇面前,乱嚼你舌根子,孤不放心,”他话说到这,顿挫片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归,想说的话还是咽了回去,难得露出点窘态,皱着眉头挠脑袋,憋了半天只是道,“一会儿见到我父皇,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莫当真。”
赵煜有心问“什么乱嚼舌根子”,但上车这一会儿子功夫,自己已经连续后悔两次了,于是就只是讷声道:“是。”
多一个字都没再问。
再说皇上,他毕竟年纪大了。
自从白妃薨逝,他大病一场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
几日秋寒,御书房内早早就温起碳炉,远远的放着。赵煜和沈澈二人觐见时,皇上正缩在龙椅上,围着绒裘,似睡非睡的没精神。
二人见礼,在地上跪了半天,皇上都没理会。
直到御前伺候的寿明公公凑近皇上耳畔提了醒儿,皇上才揉着太阳穴缓神:“澈儿来了,起来吧,朕近来秋乏得紧,总是片刻就要睡着了似的。”
说话的声音还都松懈着。
沈澈起身,恭敬道:“父皇心系苍生,操劳了。”
皇上让沈澈起来,可没让赵煜起来,赵煜只得依旧跪地俯首,侧目偷偷看沈澈——这人见了爹,恍如变了个人似的。
异常乖巧正经。
这么说,也不准确。
他平日里见其他官员,也是一副君子如玉,谦善翩和的模样。
好像就只在自己面前,才显得……那么招欠。
“父皇,赵大人也来了。”沈澈提醒道。
半晌停顿,皇上才道:“赵爱卿也平身吧。”
可就只是这片刻的停顿,让赵煜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善的气息。
“肃王世子被害,赵爱卿查到现在,有何头绪?”皇上问得很直接。
赵煜道:“回陛下,微臣探查到,涉案人或与多日前,刺伤太子殿下的凶徒左朗相关,左朗如今是否还被关押在大内密牢中,需要即刻证实,请陛下允准。”
说着,他便把来龙去脉的关键点说与皇上听。
皇上听着,眉头逐渐拧成个疙瘩,沉吟片刻,吩咐寿明道:“你带人去把左朗提来。”
待到寿明公公离开,皇上又问道:“朕听说,琦儿这孩子,好男色?”
这事儿,尚还保密呢,就连刑部查案的人员也知之不详,刚才沈澈说,有人嚼舌根子,是皇上在刑部安插的眼线吗?
于是,赵煜谨慎答道:“回陛下,此事尚无定论,无凭无据,微臣不敢妄断。”
皇上看着赵煜,似笑非笑的道:“若此事是真,赵大人,如何看?”
……
这问题答不好,要命啊。
赵煜只觉得脊背上,隐约冒出一层薄汗,也不知是他这么个壮小伙子,在屋里热的,还是三百年没见过皇上什么模样,骤然面圣又被盘问,心里发慌。
略定心神,赵煜躬身答道:“陛下恕罪,肃王大世子已经身故,事情因果尚未查明,微臣不能置喙死者。”
皇上挑了挑眉毛,刚才睡意朦胧的模样半分都不剩了,一双眸子里,满是精明,他笑道:“好啊,那不如朕这般问你,如何看待断袖之谊?”
……
皇上这是怎么了?
赵煜突然觉得,有人嚼他舌头根子,怕不是与公务相关这么简单,想到这,他下意识就想瞥一眼沈澈。
但一个闪念划过脑海,眼珠刚想往太子身上飘,就又被意念拦了回来——事情若是并非如他所想,便是万幸;如果是,他更不能对他有分毫特别之处,尤其是在皇上面前。
于是,只得道:“回陛下,依微臣浅见,任何情谊,不损伤第三人的利益时,都是值得尊重的,但若是有他人因为某种关系受到伤害,便得就事论事了。”
皇上“呵呵”笑了几声,点点头,道:“确实如此,”顿了顿,他正色看着赵煜,问道,“既然如此,朕便直言问你,你与澈儿,是否……有些特别的感情?”
好嘛……
“澈儿身系我炎华血脉,朕不瞒你,近日朝里有人传言你二人情谊僭越,琦儿年幼,也不过是跟了这般歪风,赵爱卿,你看着朕的眼睛回答,你对澈儿,到底有无同僚之外的情谊?”
没有!
标准答案当然是没有了!
就算有……也不能承认。
更何况……
赵煜主观觉得没有。
他只是觉得与这人的前世,意难平。
曾经的在意太深。
即便有喜欢,也是前世的错爱、那是上辈子他都未曾察觉的感情,却在这辈子殭而复苏。
赵煜刚张嘴要答,沈澈突然抢先道:“父皇,赵大人是我炎华砥柱,您莫要听旁人参奏些小事,便污了他的清名。”
皇上这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就精彩起来了,定定的看着儿子。
赵煜暗道不好,太子殿下越是跳出来帮自己说话,皇上便越发要觉得他是在护着自己。
这种情况下,清者自清,才是上策。
怎的沈澈平时精明得粘上毛就能上树的模样,今儿个反倒拎不清了。
下一刻,更让赵煜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皇上突然就笑了起来:“没有最好,但……你若是真与赵爱卿惺惺相惜,也没什么。只要你纳妃,面上功夫做足了,私底下,你二人爱怎样都成。”
一瞬间,赵煜觉得脑袋嗡嗡的。
皇上这逻辑……
要不是看在他是皇上,而且眼睛不瞎的份儿上,赵煜非常想拿眼皮子夹他。
沈澈又不是种马;又把那些嫁入皇室的女子当做什么……
沈澈首先是个人,而后才是炎华的太子殿下。
虽然但是。
可毕竟命要紧,赵煜不敢公然跟皇上叫板。
沈澈却突然跪下了。
赵煜以为下一刻,便要上演江山“美人”的烂俗大戏了,自己怕是最终要被扣上祸国殃民的罪人称号,日后若是势头不见缓,怕连小命都岌岌可危。
却听沈澈道:“父皇,儿臣一直不纳妃,并非是因为赵大人,”说着,他顿住好久,脸上的神色悲切起来,给足了皇上做心理建设的时间,才继续道,“而是因为……儿臣……不能人事。”
赵煜猛然看向沈澈。
只是他的反应,相较于皇上,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只见陛下从椅子上“腾”一下就窜起来,要不是因为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大好,简直要从御书案上飞过来。
他两步抢到沈澈近前,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你……你说什么!”
沈澈眼睛上蒙着黑纱,神色却郑重无比:“父皇,儿臣是个天罚之人,先是盲了眼睛,而后又变得无法人事,想来是前世罪孽太重,这辈子担不起我炎华的社稷之重,若是贸然娶妻,那外戚与我沈家齐心还好,若是别有他想……”
“啪——”一声脆响,话茬骤然而止。
“胡说!”皇上一个耳光扇在沈澈脸上——身为太子,怎能说这种动摇国本的话!
太子殿下被打得身子猛地往侧面歪去。再站正时,就见他左颊清晰异常的五个指印。
赵煜看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站在一旁也不敢劝。
回想沈澈在车上与他说“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要当真……”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更何况,不能人事这事儿,是能轻易就装得来的吗?
皇上激动之下,狠狠扇了儿子一耳光,动手之后,也略后悔起来,见他挨了打,又重新跪下,闷不吭声的低着头,脸上的瞬间红起一大片,便又心疼了。
“何时的事情,请人看过吗?”
沈澈点头,没说话。
“空青看过吗?”
沈澈继续点头。
“那老家伙说什么?”
“他说……急不得,越急越与愿望相背而驰。”
皇上压着脾气,深吸了一口气,扬声道:“来人,去把岳太医请来,快点!”
这岳太医,赵煜是有耳闻的,自己父亲还在朝为官时,就偶有提到过他。据说他医术高明得不得了,有人说,只要是还吊着一口气的人,送到他面前,他就能救回来。
皇上要他给沈澈看……
还不眨眼的功夫就露馅儿了?
屋里的气氛,静得诡异。
赵煜此时就盼着寿明公公赶快回来,让他找个查案的借口遁走。
可左盼右盼,寿明公公也没来,倒是盼来了皇上的几个不善的眼神。
赵煜只得眼观鼻,鼻观口的扮演木头桩子。
终于,皇上身边提人犯的手续,还是要比传太医繁琐得多。岳太医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来了。
小老头儿看模样精神极了,鹤发童颜的老神仙不过如此,他进御书房,见礼之后,环视一周,显然通过“望”字诀,没看出在场的几位谁有大毛病,值得皇上火急火燎的传召。
皇上颇有些难以启齿,招手让他到近前,低语几句。
老太医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走到沈澈身边,和缓笑道:“太子殿下请坐,老臣给殿下搭一搭脉搏。”
岳太医给沈澈搭脉时,皇上就在一旁看着,堂堂天子,异常紧张,大气都不敢出。见老太医撤手,忙问道:“如何?”
小老头儿砸了咂嘴儿,又伸手挠挠眼眉,撇嘴道:“太子殿下心脾两虚,想来近些年操劳政务,确实……有患病的迹象,更甚,此事一半在身,一半在心,一旦失力,对自身便是不小的打击,往复循环,周而复始,便会更糟。”
皇上听到一半,眼泪就要下来了,只差一屁股坐倒在地,指天痛哭——我沈家到底做了什么孽!
岳太医看在眼里,忙拦着道:“陛下也切勿过虑,缓慢调和,是能好的,当务之急,便是让太子殿下的心思不在这事儿上,”他说着,便又笑问太子道,“空青师兄一直在殿下身侧照应,他怎么说?”
沈澈道:“与岳太医所言相差无几。”
赵煜在一边儿听着,心道,沈澈就算本事再大,也不能联合岳太医一起诓骗皇上吧。
……
难不成……他是真的?
不好意思承认才让我别信?
就在这时,赵煜盼望的寿明公公终于回来了,身后跟了一人,蓬头垢面,长发遮脸,手上脚上都戴着重镣。
虽然看不到他的面貌,但赵煜打眼一看,便知这人,不是左朗。
第62章 接头
皇上,没见过左朗何许人。
更何况,他的心思,还埋于沈澈说自己不能人事的惊骇里。
着实提不起什么精神再顾及肃王世子案的线索。
可毕竟当着刑部尚书的面,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敷衍。
于是,他只得强打着精神应承:“赵爱卿看看,若是需要,人犯便由你带回刑部去查问吧。”
言下之意,没什么事,就赶快跪安吧。
朕,烦着呢。
赵煜也想走。
天子心情不好,赵大人尽量用平静的语调阐述事实:“回陛下,这人犯,并非是刺伤殿下的凶犯左朗。”
这话说完,赵煜以为效果堪比火上浇油。
没想到,皇上只是皱起眉,可能他确实心思不在,并没深想前因后果,面色不善的瞪了寿明公公一眼。
寿明在御前伺候多年,虽然不知道太子殿下刚给自己老子晴天霹雳了一番,却一眼就看出来,主子心情差到姥姥家了,立刻躬身道:“老奴亲眼所见,此人是自牢门内提出来的。”
皇上懒得费心,向赵煜打个手势,示意他自己问。
这样也好。
赵煜问道:“你是谁,为何会在密牢里?”
那人一直低着头,混混沌沌的,听见赵煜问话,抬眼看他,缓了好一会儿,眼神才能聚焦,勉强答:“我……我是谁……我犯了错……他们押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对方就只反反复复的说着这句话,看这模样,分明连神志都不甚清晰了。
赵煜暗道大为不妙。
大内密牢与刑部的牢房不同,里面关得大多是与皇室相关的要犯,更甚,可能还会关押一些犯了过错的皇族。
是以,全部都是暗牢。
四面不透光,只有气孔通风,就连送饭,都是自一个只能通过饭碗大小的窗口进行。牢内的污物,则流入一道污沟,每日定时冲走。那污沟每隔一段距离就铸有精钢隔断,就算有人有本事强忍着熏死人的恶心下去,也万难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穿透精钢隔断逃走。
是以,大内密牢,其实是一个进去了,就再也不见天日的地方。
若到再看见日头,便是生命到头,行刑的那一日。
可如今再看,凡事确有两面性。
因为密牢如铜墙铁壁一般的牢靠,百余年不曾出过纰漏,守卫便松懈下来。
赵煜记得前世,被关入密牢的犯人,是隔日便要验明正身一次的,可如今,这老旧的规矩,不知被摒弃在何年何月,以至于如今有人偷换囚犯,竟时隔数月,才被发现。
眼看皇上心思越发不在案件上,赵煜请辞,要求内侍庭配合调查,看似镇定,其实巴不得赶快逃跑的从御书房出来了。
他退出御书房的前一刻,皇上沉声道:“赵爱卿,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半个字,可别怪朕,连你父亲的情面都不顾。”
赵煜当然“是是是,好好好”的应承下来。
留下皇上、沈澈那一对儿冤种父子在御书房掰扯国本后嗣的大事。
赵大人走得非常没有义气,只得心道,殿下自求多福吧。
他顶着一脑门子官司往刑部赶,把从密牢里带出来的这位安排给周重,让他去查线索。
密牢如今的看守制度存有漏洞,对方又有本事在内侍庭眼皮子底下做这偷梁换柱的勾当,如今时隔数月去查,只怕收效甚微。
但也不能因此就不查了。
赵煜安排完这事儿,心里惦记的是另外的事情——今儿是月圆夜。
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手持黑扇,去街市上引蛇出洞不妥。
身边信任、得力的人……左朗又大都见过。
赵煜无奈,只得先换上便装,腰悬兵刃会引人注目,他便把沈澈送的玉骨扇揣进袖子,吹响鹰笛,招呼着三两一起前去。
也不知这风口浪尖的日子,左朗身为涉案人,还会不会露出什么马脚。
赵煜沿着玉带河畔走,穿过街市,染着一身人间烟火气。
百姓们,不知近日碎玉河畔又发生惨案,只沉溺于富足的小日子里。
这样,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赵煜一边走,一边通过与左朗并不长久的相处,揣测他的性格。
那人看似谦和有礼,其实很自负,否则当日角麟斗,他不会那样逼迫江吟风。存有这样极端性格的人,要么是长期过得压抑、压力积攒无处宣泄,要么就是近期遭受过什么巨变。
若自碎玉湖畔第一起凶案,凶手便是他,那么他作案的动机,则是通过虐杀,来释放情绪。顺着这条时间线想,刺杀太子殿下失手,该是个导火索。
待到赵煜走到玉带河畔的歪脖老柳树附近,月亮已经挂上了枝头。
又大又圆,如一面银盘。美则美矣,也不知为何,只看着说不出的清冷,与团圆二字毫不沾边。
他抬头看天,见三两让他安心似的,在高空旋了两圈,隐入树影中,藏匿不见。赵煜便又看看周围,上到河对岸茶楼二楼临窗的位置。
正好将歪脖柳树周围的动向收于眼底,几乎没有绝对的视线死角。
窗边,风过,带来深秋的寒意。
若有人,在这已经冷飕飕的天气,拎着扇子跑到河边来转悠,也确实是奇景。
虽然在炎华,折扇被文人们称为怀袖雅物,更有人一年四季扇不离手。
但终归那样的骚包还是少数。
想到这,赵大人摸了摸出门前自己揣在袖子里的扇子——今儿情况特殊,他是情有可原。
假“骚包”赵煜大人心思越飞越远,从政务到案件,最终跑到沈澈送他的扇子上;楼下河边,真“骚包”还真来了。
那人沿着玉带河畔溜达,背对着赵煜。
赵煜看不见他的面貌,只见他手里一柄墨色折扇,扇骨温润,是墨玉制的,十分扎眼。这骚包一边往柳树边走,一边把那扇子武得上下翻飞,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至他在歪脖柳树下站定,环顾四望,赵煜看清这人的面貌。
正是廉王郡主被害的旧案中,沈澈安排在常襄郡君身旁的暗侍阿末。
沈澈,应承皇上之余,还有功夫安排人前来钓鱼?
赵煜在窗边,看似悠闲饮茶,其实脑子飞转——
自从胜遇府的案子起,沈澈便在暗查什么事关社稷的秘事。
而赵煜自己,骨子里不想再裹进皇权争斗,却好像已经越发身不由己了,廉王旧案中,他察觉似乎有个高明的对手,利用人心,将事情潜移默化的扭转变换。
这高手会不会是肃王?
赵煜不能肯定。
但他能确定的,是刑部定然有对方的眼线。
凡事都有两面性,权欲谋算与案件本身,像是两条时分是交的线,纠缠在一起,想得太多,彼此干预,做事便会束手束脚;但若什么都不想,只怕有一日要闹得死都不知如何死的。
赵煜一杯温茶下肚,就见一人晃悠到阿末近前与他攀谈起来。
二人来言去语没几句,那人转身要走。
阿末一副想跟上去的模样,却被对方拦住,终于只得悻悻的,目送对方远去。
隔着玉带河,赵大人眼神再好,也没看出,来人是谁,只觉得熟悉。
他一定见过这人——片面之缘,却肯定见过的。
可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
赵煜麻利儿的下楼跟上。
眨眼的功夫,那人还在赵煜视线范围内,阿末反倒不知哪里去了。
赵煜跟着那人一路向东,对方脚程不慢,赶在城门下钥前出了城。
一出城便施展轻功,顷刻,就转入岔路。
人迹荒渺,赵煜越发不敢跟得太近。
也正这时,三两掠过赵煜头顶。鸟儿帮赵煜追人,多年来从未失手,海东青聪明,是有小心思的,近来越发掉以轻心。
赵煜暗道不好,想吹鹰笛把它唤回来,却已经晚了。
猎鹰展翅,瞬间就已经飞远。
像是回应赵煜的担心,“砰——”一声响,在不远处传来,惊起栖鸟无数。
是手铳!
赵煜也被惊得一颤,赶忙看向天空。半空中,海东青白色的身影猛地一翻。
此时,赵煜再顾不上是否暴露,紧几步转入岔路。
鹰笛尖啸。
他伸开左臂,三两在空中打了几个旋,落在他护臂上。鹰儿左翼雪白的羽毛染了红色,好在只是擦伤,伤势不重。
“歇着去。”赵煜左臂轻轻一抖,三两应声滑翔到一旁,短鸣一声,示意主人它无碍。
已然暴露,赵煜的顾虑便消减了。
此时,他直面对面开枪的人。
那人打得是鸟,见黑黢黢的野地里,突然窜出来个人,也吓了一跳,单手举枪,愣在了原地。
虚眉皱眼的看了半天,看明白了大概——鸟儿是有主儿的。
他见对面猎鹰的主人,先是照看自家鸟儿,而后突然二话不说,施展轻功就向自己冲过来,来势汹汹,一副要把自己胖揍一顿的模样,忙大声道:“误会误会!莫动手!”
可慌乱间,就忘了手里还拿着手铳,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抬起来,指向赵煜。
这动作,更让赵煜也摸不清他的真意,赵大人可不管他是不是兵不厌诈,反正是他打伤了三两,更甚,这人手里分明便是六翼铳!
管那么多作甚?
先下手为强。
于是,赵煜身形一飘,晃出对方枪口指向的范围,手紧跟着一抖,两枚铜钱脱手而出,一前一后。
不料,对面这位,枪法尚可,功夫却稀疏得紧,愣是反应不及,便在黑暗里听到“铮——铮——”两声。
一枚铜钱先是平着卡在枪口处,第二枚紧接而至。把第一枚又严丝合缝的往枪口深处卡了半寸。
这柄六翼铳便算是废了。
暗器骤然卡进枪管,那人黑暗中被震荡吓了一跳,一慌,六翼铳直接脱手掉在地上。
赵煜本来还有后招,两枚暗器先废了对方手铳,他紧跟着冲上去,抽出袖中扇子,当作匕首在手里舞了个花,眼看须臾间手起扇落,便要狠狠拍在那人脸上。
可见了对方这般怂样,赵煜也懵了。骤然停手,扇骨和他的鼻梁只差了两寸距离。
再看那人,被吓得傻呆呆的站在原地,两只眼睛要斗在一起了,一动不敢动的看着赵煜手里的扇子。
他其实并非是发现了三两跟踪,而是手铳在手,晃眼看见天空鸟儿的身影掠过,手痒而已。
起初只以为是什么大鸟,全没想到是一只鹰。
更没想到,猎鹰的主人就在近前。
事情,多少有点荒唐,让人哭笑不得。
赵煜也已经借着月光,看清对方的面貌。
果然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
赵大人对太子殿下多少有点没心没肺、不讲义气。
第63章 诈供
满月清霜,秋风微寒。
城郊的小道旁,荒草被吹得沙沙的响。
摇曳的树影,在地面洒下斑驳一片。中秋夜,城里有多热闹,就显得城郊多冷清。
映着月色,赵煜看清眼前人的容貌,看身形,他并不是刚才与阿末接头那人,看他方才应对麻烦的慌乱,功夫该是极为稀疏。
可赵煜认识他,顺着这条线想,刚才与阿末接头那人是谁,也就都想起来了。
眼前拿六翼铳的这人,正是纳乐坊的掌事。想当初赵煜应了常襄郡君的赌约,偷拿沈澈的腰牌,便是交予这位的。
确实是一面之缘。
而与阿末接头那人,则是当日迎客的小厮。
当时,赵煜还觉得他进退颇有度。
此时见他就正站在自己东家身后,虽然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看看赵煜,又看看自己东家。
但自他的眼神里多少能看出,他没料到,事情这般发展。
二人这一层身份,预料之外,却情理之中。想那纳乐坊,本就是个背景颇深的地方。赵煜在脑海里迅速搜掠有关纳乐坊的信息……
这掌事姓袁。
记得常襄郡君的小丫头阿彩曾说过这样一句话“纳乐坊的后台可硬得紧,哪怕金山银山,他们都看不上……”
但这样硬的后台,背后竟是个江湖组织?
对面那二人尚未开口,赵煜也就不开口。
秋风吹拂着三人的衣衫。
没有杀气。
气氛却异常的凝滞。
就在这时“咕——”一声哼鸣,打破了满月下秋风中的萧瑟。
三两拍打着翅膀,蹭到赵煜身旁,撒娇似的,在他腿边扑腾。
这鸟儿的好处便是通人性,不好之处,是通得有些自以为是——
它是猎鹰,对杀气敏感,眼看这会儿三人对峙,却没什么你死我活的暗潮汹涌,三两便觉得,刚才那一枪,许是误会吧,不能让主人为了自己为难。
它的体贴,瞬间就被袁掌事接收到了。
他借着三两“叽咕”赵煜,跟他撒娇的当口,打了个哈哈,道:“原来是赵大人,小人不知这只神鹰是赵大人的……小友,只道是什么猛禽掠过,这是小人新得的玩意,想要试试威力,这才伤了它,大人勿怪。”
也不知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没想到赵煜是跟着那小厮过来的。还就这样,借坡下驴的跟赵煜寒暄上了。
“袁掌事,好兴致,”赵煜露出丝笑意,索性直言,“水间阁中,阁下身居何职?”
袁掌事和那小厮极快的对视了一眼,而后,他笑道:“赵大人在说什么,小人听不懂,”说着,他顿了顿,“小人打伤了大人的小友,愿意出钱为它治伤,至于其他,便不知道了。”
他这套说辞,看似应承,若想深究,赵煜还真拿他没辙。
把两个痛打一顿制服了带回去讯问……?
赵煜虽然孤身一人,但应该也有八/九成把握。
但这毕竟是下策——苦于阿末这个人证,事情做一半,就不知所踪了。
炎华,并没有规定,江湖人不能持有火器。
六翼铳,虽然是工部研发的,但早在胜遇府案中,六翼铳的制作图纸,早就流于不知谁手,被人私造了一批没有官印的。
这袁掌事若是说,六翼铳是来自哪个黑市,就真的不好查了。
可转念想,若想诈他,这倒也是个机会。
赵煜道:“既然如此,本官也不与袁掌事打哑谜了,胜遇府一起旧案中,涉及火器,本官奉命追查,好巧不巧,见到袁掌事手中的家伙,”说着,他伸出手来,“手铳,烦请让本官过目一二。”
这番叙述,似是而非,即便让深知内情的人听见,也一时分辨不出赵煜到底知道几分虚实。
事情顺利得有点出乎预料。
袁掌事,还真就捡起地上的手铳,调转枪口,双手交到赵煜手上了。
甚至,赵煜已经防备着他将枪递过来的时候扣动扳机,让枪炸膛。
可这柄六翼铳,安安稳稳的交在赵煜手上,袁掌事便撤了手。
赵煜将手铳的弹夹甩开,里面剩下的五发钢弹,被甩落在地,而后,他伸手指进枪膛侧壁,本就是不抱希望的随手一摸,却换来了他心底大惊——这柄手铳,是货真价实的官制。
并非是依照图纸制造的仿品!
也就是说,这是自大内流传出来的。
“手铳哪里来的!”赵煜的声音瞬间便冷了下来。
袁掌事一愣。
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勾起赵煜心底一丝疑惑,怎么好像这人真的自始至终,不知什么内情一样。
是真的……还是演的?
赵煜不动声色,定定的看着袁掌事。月光染得他眸子好像一汪寒泉。
袁掌事喉结滚动,他咽下口水,目光闪烁起来。这些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赵煜的眼睛。
也就在这时,赵煜余光被远处不知是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赵大人动作先于意识,突然抄手薅住袁掌事衣领,一把将他往自己这边扯过来。
紧接着,便听见“嗖——”的破风声,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几乎擦着袁掌事的后脑划过去,然后钉在远处的树干上。
赵煜下意识便想招呼三两去追,可闪念又想起,这货受伤了。
就这掣肘的时刻,一道黑影,几个起落便直逼匕首飞来的方向追去。
接着,赵煜便见到个熟悉的身影,立于官道口。有人在那人身后擎着火把,火光给他的身形描绘出一道温柔轮廓,让赵煜的记忆恍然错乱回胜遇府案件前的那个雨夜。
赵大人时不常就存些这样的小心思。
可太子殿下大多数时候,是不知道的。
沈澈朗声道:“袁掌事,你维护的人,要你性命,你还义无反顾?”
袁掌事是真的被吓到了,左顾右盼生怕再有什么暗箭。
那小厮一直在一旁闷不吭声,这会儿也贴上来,道:“掌事,咱们……还是别搅进官家的麻烦里吧。”
袁掌事先是瞪他一眼,但皱眉想想,又觉得这话也在理。
上回赵煜把沈澈的腰牌压在他手里时,他就知道,这盲眼的年轻人是当朝太子,这会儿再相见,相较与上次相见,乍看好像什么都没变,但又像是有些什么变了。
袁掌事毕竟是阅人无数、见识广博,只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这人的气场变了。
他终于下定决心,“咳”了一声,道:“小人是个江湖人,不愿与朝廷为敌,定知无不言。”
沈澈早有准备,将他和那小厮带上马车,命侍卫车前列队保护,三两则又飞上枝头,戒备去了。
太子殿下的车厢宽敞,灯火阑珊,只有四人。
赵煜直言问道:“手铳是谁给你的,左朗何在,月圆夜的生意又是怎么回事,你们上一单生意是什么?”
连珠炮似的四个问题,直接把袁掌事问愣了。
他看看沈澈,又看看赵煜,才道:“二位救了小人的性命……”
“回答本官的问题。”赵煜直接打断他。
袁掌事又一次被噎住,尴尬的挤出一丝笑意,道:“手铳是左先生给的,他身在何处小人也不知道,月圆夜的生意,一直是纳乐坊……不对,确切的说是水间阁在江湖暗道上接的生意。但最后一个问题,小人回答不了,因为小人和他,”说着,他眼神指向那小厮,“从来都只管接生意,具体内容和细节,我二人都不明了。”
沈澈在一旁点头,轻声道:“确实,阿末方才告诉我,对方只约他明日城郊长亭相见,具体内容和细节,半个字都没说。”
这般谨慎。
赵煜想了想,看向袁掌事,又问道:“纳乐坊真正的掌事人,是谁?”
袁掌事一怔,随即苦笑道:“是左先生,但他上面还有没有人,是何人,小人便不知道了。”
纳乐坊,真正的掌事人,是左朗。
依赵煜的推测,左朗上面,当然有人,而且八成是朝廷里的人,这柄真正自大内流出的六翼铳,便是最好的证据。
大内的火器,每一柄都有编号,只是不知能查到些什么。
而后,在袁掌事的讲述中,赵煜和沈澈又得知了一个重要线索,便是他们月圆夜生意的运作模式。
道儿上的生意,杀人放火,偷盗劫掠,也是常有的。但一直没人查到纳乐坊头上,一来因为事涉江湖,没人纠察得这么深;二来是因为联络人与执行人之间有一个断层,也就是说,这两层关系彼此互不相见,消息全不互通。
每到月圆夜之前,联络人都将接收到一个地址,在去玉带河畔确定是否有人为委托任务之后,就会将这人的基本信息带到指定地址。
这样,联络人的任务就完成了。
至于执行人是否还会反过来联络事主,以何种方式联系,联络人全不知情。
“这次的地址在哪里?”沈澈问道。
袁掌事依旧是片刻的犹豫,终于还是答了:“碎玉湖南侧的乾花镇,镇南甘洛巷廿四号。”
沈澈一笑,向赵煜招呼道:“赵大人,咱们走一趟吧。”
赵煜紧跟着沈澈下车,二人一路纵马,带着小队侍卫疾行而去。
骏马月夜飞奔。沈澈与赵煜骑术精湛,将小队侍卫甩开数丈。
赵煜突然道:“太子殿下,挑拨离间诈供的手段,炉火纯青。下官佩服。”
这回换到沈澈怔住了,而后,他又勾起嘴角,笑道:“孤哪里出了破绽?”
说着,索性扯下遮眼的黑纱,一双眸子也含满了笑意,柔和的看着赵煜。
作者有话要说:
沈澈:我阿煜就是聪明,不好蒙,不好蒙。
第64章 摆脱
二人目光短暂的相触又分开,赵煜的心跳乱了一瞬。
他敛下眸子,不再看沈澈,而后正色目视前方:“若是有人暗中跟着袁掌事,见他被下官拦住,就要暗箭杀害的话……那么他该是知道极为要命的内情,可是……”赵煜策马疾奔,调整气息,缓一口气继续道,“他吐露的事实,并不是那么要命……”
更何况,如果杀手真的是对方派来的,那么他们是已经知道自己暴露了的。
刚刚四个人在马车里磨蹭了一个多时辰,此时才前去乾花镇,黄花菜都凉了。
自刚才就没见到阿末,只怕是他一直在暗处,看准了时机甩刀子吓唬人。
凡是与逻辑相悖的现象,赵煜都会生疑,但此时也就仅限于生疑而已。
“所以,阿煜……”沈澈挑起眉头,神色多少有些无奈,“你刚刚,是在诈我吗?”
赵煜心里泛起一丝得意,没答,只是笑了笑,喝一声“驾——”,马儿收到讯号,顷刻向前冲去。
那一抹笑意,沈澈看在眼里,嘴角也跟着就勾起个弧度,夹两下马肚子。须臾的功夫,又与赵煜并肩而行了。
乾花镇。
中秋夜的喧闹散去,在夜幕笼罩下,静谧安逸极了,甘洛巷廿四号,更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院子。
沈澈这时,又已经把眼睛蒙住,好像他相较于目力所及,更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和鼻子。
站在门前侧耳听了听,沈澈低声道:“里面没有动静,但是……”说着,他忽然推开门,“有血腥味!”
这么个莽法,赵煜想拦已经晚了,只得紧跟着他进了院子。还忘不了腹诽太子殿下的狗鼻子。
院里种满了花草,巨大的网架上,紫藤萝已经攀得茂密。
花期已过,剩下繁茂的叶子,遮住了月光。
这小院白日里该是安闲惬意的地方,但此时有了“血腥味”的大前提,满院都是透过叶子缝隙洒落的清幽月光,就显得阴森了。
三间瓦房,连成一排。
屋里半点烛火都没点,门窗黑洞洞的,像空洞幽邃的眼睛,凝视着闯入者。
“这边。”沈澈指向右侧的屋子。他抬脚往屋里走,几乎同时,一道白影冲门而出。
白影的身法极快,一晃眼就到屋顶上。赵煜全没察觉到屋里有这么个人,被吓了一跳,瞬间就戒备起来,就连沈澈,也身子一滞。
太子殿下心下大骇,他分明听着刚才屋里只有一人。这人的呼吸、动作能逃过他的耳音……是个厉害角色。
再看屋顶上那人,戴着一张狐狸面具,向二人俯望一眼,藏在面具后的一双眼睛,透出些笑意,再一眨眼的功夫,他就飞身跃到外面的街上去了。
事已至此,沈澈瞬间回神,向赵煜低声道:“屋里有个重伤的,等我。”立刻就追了出去。
带来的护卫训练有素,见二人分开,也立刻分为两队,一小队跟上沈澈,剩下的,则留在院子里,听赵煜差遣。
赵煜划亮火折子,戒备且快步地往屋里去——
进门,迎面的太师椅上,确实有个人影,坐姿委顿,烂泥一样的瘫坐。
赵煜看清这人正是左朗。
昏黄的光晕笼罩下,就见左朗胸前穿刺着一柄匕首,直没至柄,手柄随着他越发短促的呼吸剧烈的起伏。
左朗一息意识尚存,被光亮晃了眼,强撑着抽回些意识。
来晚了!
可刚才那狐狸面具若要下杀手,足够左朗再死两回的。
为什么……
赵煜无暇多想,封住左朗伤口附近几处穴道,向护卫们急问道:“有医师吗!”
仓促前来,是真的要到短了。
左朗苦笑着开口:“原来……是赵大人……不必麻烦,左某活不成了,本就罪孽深重,活该是这样的结局。”
“是谁要杀你!”
左朗眼中的光芒已经涣散了,像是在犹豫,又好像是思维反应跟不上赵煜的问话。
赵煜判断不出。
好一会儿,左朗才摇摇头:“我以为他是自己人,谁知却是个索命鬼……我效忠的人,却从来不顾我的死活……我能活到今天……”说着,他笑了,“全是靠我自己,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
大多数人死前,倾诉的欲望会暴涨。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并非没有道理。
赵煜以为左朗也是如此。
谁知之后,他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左朗就只是坐在椅子上缓气,一个字都不肯说。
他提着一口气,看向门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但这当口,赵煜看不透他的心思,不敢冒然。
脑子飞转,回忆他悉知左朗的过往。
无奈,信息太少……是自己大意了。
他曾想过暗地查一查左朗的底,他行刺太子,是否真的是宫里有人指使,但一想到,左朗被关入大内密牢,这些事情自然有人接手,更有可能,沈澈自己也会去查。
他赵煜何必再去狗拿耗子……
终于今时今日,掣肘之境突然而至。
好半天,左朗收回目光,道:“他……他想让所有的人都死……或许……太子殿下……是不一样的。”
没头没尾的,什么意思?
“他是谁?”赵煜问道。
左朗没答,只是笑了,看着赵煜的眼睛,“赵大人转告太子,他想查的事情,该去探一探胜遇府郊外传闻闹鬼的将军墓。”
听到“将军墓”三字,赵煜的心一颤。
从前他在胜遇为官,耳闻过城郊有一片禁地闹鬼,但那地方根本就没人去,便也就当个乐子听了。
而今再看,无处不透露着深意。
左朗话说完,一口气没提上来,猛地咳嗽起来,嘴里呛出不少血沫子,被他满不在乎的用袖子抹去:“至于赵大人手上的案子,初夏碎玉湖畔花好月圆楼的丫头、夏日里胜遇府的命案,还有大世子沈琦,都命丧我手。”
说着,他好像知道赵煜接下来要问什么,继续道,“没有为什么,心里知道的恶事多了,自己也就变成畜生了,从前,我陪常襄玩得刺激癫狂,只道是配合她,后来,我越发觉得……我心里渴望刺激……疯狂……才再痛快一些……那些王公贵族们找我痛快……我便也想去找别人痛快……支配,是会上瘾的。人呐……有些情绪积压得久了,就会转变成一种可怕的东西,需要爆发。”
他话说得隐晦,但赵煜也听得明白。
贵胄圈子里,他灵蛇公子的称号,因何而得;他又陪那些人如何玩乐,只怕难以启齿。
猎手和猎物的身份从来都不绝对,猎物做久了,便总会有想狩猎发泄的时候。
左朗缓了口气,继续道:“另外,至于沈琦,是他遇人不淑,喜欢了个卑鄙小人。”
他吊着一口气、断断续续的简略叙述,沈琦一案的本来面貌被还原了出来。
上个月的月圆之夜,手持黑扇,站在玉带河畔的歪脖柳树下,委托水间阁做事的人,是沈琦。左朗最初知道,肃王世子竟依着江湖上的门道,找他帮忙时,本不想参与其中。但细一想,他又好奇堂堂肃王世子,什么事,不能走官面儿,却要找这些旁门左道的解决办法。
终归还是奈不住好奇,见了沈琦。
结果,事情原委道来,左朗才明白,这事儿确实上不得台面——这个初识情滋味的少年人,有了心上人,可这人是个男人。
更要命的是,他因此,被人勒索。
堂堂肃王世子,总不能到刑部去纳状,说我因为喜欢男人,被人勒索钱财。
事情传开了的话,王府的脸面便得瞬间被扔到九霄云外去。
这事儿,让左朗不仅看到了乐趣,更看到未来走势的无限可能。
于是,他接了这单生意。
于左朗而言,查一个王爷世子的花边趣闻,再容易不过了,可几天的功夫,查出来的真相又让他哭笑不得。就连左朗这个老江湖也没想到,勒索沈琦的人,正是世子魂牵梦绕的心上人——池君非。
池君非并不无辜,赵煜一早便知道,听左朗道出这样的事实,也并不诧异。
这果然是一场黑吃黑的惨案。
左朗得知真相后,心思一动,并没第一时间告诉沈琦,反而是找了池君非。
池君非这人,其实不好男色,半推半就的和沈琦拉扯,起初只不过是图他的家世。觉得日后入了刑部,多少能得他提携,走走后门,早日飞黄腾达。
可越是接触,池君非便越发现,沈琦这人过于正直,依着他的性子,别说以后疏通关系了,只怕就连一句照应的话都不会替他讲。
就连情之一事,他也是一边喜欢着池君非,一边怕父亲肃王知道。
于是池君非才把心一横——
既然盼不到要权,那就来点钱财。
你既然害怕这事儿闹大,我便以此来要挟你。
在第一次成功的从沈琦手里得到了四千两银子后,他便开始人心不足,终于引来了左朗。
可左朗本就对皇族贵胄有怨愤,在他看来,二人都是活该,于是,他便面儿上联合池君非,暗地里做好吃两头的算计。
终于,碎玉湖畔,池君非的退缩之意明显,因为他在沈琦言语中,已经听出鱼死网破的不耐烦。更甚,池君非听沈琦说,近来与赵煜关系渐近,若是闹到最后,干脆向赵煜和盘托出真相,请他帮忙。
池君非的事情,做得不算滴水不漏,若是赵煜介入,只怕不出三日,便要破案了。
话说到这,赵煜还记得东宫门前,沈琦曾对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原来,是遇到了这般难处。
可叹,他没多追问。
赵煜心底一痛,像是被人狠狠的拧住一把。
“按你这般说法,不过是宣泄,为何明知他是皇亲,还要下那样的杀手?”赵煜问道。
确实,左朗可犯不上,对肃王世子这样树大招风的目标下杀手。
左朗愣了愣,他好像是看着赵煜,但赵煜却觉得他的目光穿过了自己的身体,飘向不知是哪里的远方。
“为何……”他喃喃自语,“应该是……为了报复吧,又或是为了摆脱?”
赵煜皱起眉来,报复谁,又摆脱谁?那人是个皇族吗?
更甚……
“你是如何自大内密牢脱身的,是谁放你出来?六翼铳又是从何得来?”
这回,赵煜确定左朗是在看他的。
他看着他,突然笑了。
左朗伤得太重,笑起来面容扭曲:“寥寥数面,我还挺欣赏你的……放我出来的人啊……”说着,他低下声音,阴恻恻的道,“是个你怎么都不会想到的人,”接着便咳嗽起来,“线索给你了,至于查不查得到,看你自己的本事。”
说完这话,便见幽混的灯火下,左朗本来已经暗淡的眸子,突然汇聚出一点精光。
赵煜大惊。
他猛然上前,想要制住左朗,却依旧没来得及。
就见左朗,猛地奋起,将胸前的匕首□□。
热血瞬间就被带出来,溅了赵煜一脸。
,
作者有话要说:
沈澈:阿煜看得真准,黄花菜确实凉了……
赵煜:咳——
抽风加更一章~下一章发个大招,哈哈哈哈~
么哒。
第65章 前世(一)
夜风,自门窗凛进来,吹冷了热血,吹凉了尸身,吹得赵煜的心也打起寒颤来。
沈琦的案子,可以暂结,无论沈澈是否能抓住那狐狸面具。
池君非当日自导自演的戏码,就漏洞百出,回去细问,他定然再无诡辩的能耐。
可这背后的因果,让赵煜心底生出一股惧意。
乍想似乎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怕什么,细想只是不愿面对。
便暂时不想吧。
他走到左朗近前,戴上黑纱手套,把凶器拿过来看,那是一柄单刃的匕首,没什么特别之处,是随便找个铁匠铺都能打造出来的普通货色。
又拉起左朗的手来看,见他右手中指第二指节明显粗壮许多,关节处生着薄茧,是练钢曲透骨拳所致。
正待再看其他细节,就听身后一阵脚步轻响,他回身,便见阿末直冲他过来了。
赵煜初见他时,真把他当做廉王府被人欺负的小孩儿,万没想到,年纪轻轻,演技精湛。而今看,功夫也不弱。
阿末神色里露出焦急:“赵大人,殿下让您快随小的前去。”说着,他自怀里摸出太子殿下的腰牌做信物。
“他人呢?”赵煜心中没来由的一慌。
阿末道:“殿下一直追着那人,一路留下记号,让小人引赵大人前去。”
说话间,二人上马,披着月色疾驰而去,留下沈澈的侍卫们保护这边现场。
马儿转眼跑出十几里路。
此去正是前往胜遇府城郊的方向。
冥冥之中,他心底有种直觉,胜遇城郊将军墓中安眠之人,正是上辈子与他纠葛至深的涧澈将军。
想到这,赵煜心跳都快了起来。手心不自觉渗出一层细汗,在缰绳上紧紧握了握。
凄清的月光下,荒草掩盖着一道极窄的小路,常年无人走,道路的边缘已经模糊不清。
阿末翻身下马,分辨沈澈留下的记号,而后,他向赵煜道:“大人,前面一段路,咱们要步行了。”
赵煜没说话,跳下马来,跟着他。
二人逐渐进入一片丛林,这回再看,真的没有路了,地上老树盘桓的根从土里冒出来,纠缠着月光在地上勾绘出的诡异暗影。
秋风掠过树叶,树根静静的,影子却晃动起来。
这地界儿,白天无人,便该是阴森极了的;这时更是恍如不知身在三界何处。
阿末七扭八拐,带赵煜绕过一棵不知在这里长了多少年的老榕树,眼前陡然生出豁然开朗之势。月色弥满的密林间,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没有字,碑后面,是一座青砖垒砌起来的坟茔,整体规格算不得多宏阔,内里却也该有些空间。
墓室门口空无一人,墓道口是敞开的。
是直接开启大门的机关打开的。
赵煜闪身要进去,被阿末叫住:“大人!”
赵煜眨着眼睛看看他,问道:“对了,周围还有殿下留的记号吗?”
阿末摇头,道:“刚才林子口是最后一处。”
赵煜道:“那你在此处照应,要看看见你家殿下,转告他我下去了。”
“大人,”阿末还是拦着赵煜,“还是等等殿下吧,无上谕擅闯、擅掘坟墓,依律要处极刑的。”
赵煜笑道:“真有那天,就得靠你家殿下保我了。”
说着,他直接跨进墓门去了。
赵煜往里走得义无反顾,他迫切的想看,墓主人是不是前世与他纠葛至深的涧澈将军。
况且,左朗说将军墓里有线索。这墓门若是那狐狸面具人打开的,只怕他是冲着线索来的。
于公于私,无论沈澈此时在哪里,赵煜都得赶快进去看看。
他踏进墓门,便看见甬道一路向下,两边亮着灯火。
是长明灯。
赵煜皱了皱眉,点燃长明灯的墓穴里,必然会留有气孔。
若只是安葬……
想当年涧澈官位到头,不过是拜相,有必要把自己的墓葬弄得这样麻烦吗?
更甚,依着他对涧澈的了解,那人不像是在意这些身后事的人。
可又一转念,赵煜摇头苦笑——他真的了解涧澈吗?
索性不想,沿着光亮一路前行,墓室里的结构相对简单,确切的说,是对赵煜而言,十分简单。
因为这墓室的结构,根本就不是根据阴宅布局修建的。
反倒与当年他煜王府的别苑一般无二。
那里如今,正是太子殿下东宫的别苑。
记得前世,身为煜王的他雪夜醉酒与涧澈相遇,那人帮他赶走纠缠的流氓之后,送他回府。
天色太晚了,王爷便留他在别苑住了一夜。
此后,二人越发熟悉,喝酒聊天,每每留宿,都是在王府别苑。
墓主人当真是他?何必做这般意难平的模样?
想到这,赵煜心头没来由的痛起来,好像有一根细绳,牵动着心脏,扯住左臂的血管,一起痛。
今生,赵煜每每回想起前世的因果,便会这般。
他也不知道是前世背刺一剑的伤痛,还烙刻在灵魂里,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但不严重,他也从来不大在乎,忍一忍,分心不去想,便就好了。
可这次不同,他越是想把注意力扯回案子里,深究左朗口中的线索到底是什么,便越发难以集中注意力。
伸手,按在自己胸前。
赵煜感觉自己心脏“突突”的跳,他觉得摆在自己眼前的,根本不是什么与案件相关的线索,而是他纠结至深的心结的答案——那人为何背叛他。
墓里静得吓人,没有半点声响,沈澈还有那白衣的狐狸面具,都不知去向。
赵煜只是依照自己的心意,游魂似的走着。
空旷中,石桌石椅上落满了灰尘,不知自那里的气孔流通过一点空气,把墙壁上石槽里的灯火吹得阑珊。
赵煜恍惚不知自己身在阴间还是阳世,总有一种错觉,下一刻,与他前世纠缠至深的人,便要出现在眼前。
暗骂自己满脑子不靠谱的想法。
一拳狠狠锤在自己心口上,他下手没留力,重击之下,心脏的跳动终于滞涩了。
赵煜缓一口气,打眼看身处的石室。
与记忆中别苑书房的布置一般无二,就连书桌前的屏风,也依旧没变。
只不过,织纱的屏风被换了不知材质的料子,半点光影不透,让人难窥见屏风后的分毫玄机。
赵煜深呼吸,鼓足勇气,猛地转向后面。他甚至已经做好了看见一具枯骨在书案后端坐的准备。
可座位上空空如也。
反倒桌上烛台凝泪,笔墨纸砚都还好好的摊在石桌上,砚上墨迹已经干涸了,毛笔就随意搭着……
仿佛,那用笔的人走得随意,下一刻便会回来。
却不知一去多少载,至今也没回来。
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这墓室里……住过活人。
赵煜转到桌前,看摊开的纸张,经年日久,纸张已经泛了旧色,墨迹更是显得斑驳。
饶是如此,依旧可叹丹青妙笔,寥寥几笔,纸上的人物便惟妙惟肖——雪夜里,画中人身披斗篷,撑着伞,飞雪零落,点缀得他一双眸子微微含笑,灵动得好像下一刻便要从画里走出来。
这身装束,正是当年王爷与将军雪夜初见的模样。
赵煜凝滞着目光,转看一旁的画架,搭晾着的画作上,全都是王爷的日常之姿,作画、下棋、抚琴、饮酒、笑谈……
可画上的每一笔墨迹,都像能化作一根针,锥刺着赵煜的心脏。
“阿煜……”
突然的呼唤,把赵煜吓了一跳。
他猛然回身,就见沈澈正站在桌前,看桌上的画:“这画里的人……好像是你啊。”
赵煜此时,就只讷讷的,说不出话。
他看着沈澈,心知眼前这人是沈澈。只因为太子殿下不知何时把蒙眼的黑纱扯下来了。那面貌……映在赵煜眼里,在这阑珊幽昏的环境中,让他分不清,对方到底是谁。
“阿煜?”沈澈当然看出赵煜不对劲,关切的上前,“怎么了?”
赵煜慌乱,下意识退开半步,强自定住心神,道:“无碍,可能有些憋气,”缓了片刻,他问道,“追的人呢?”
沈澈眨巴着眼睛,看他半晌,才撇嘴道:“跟丢了,还有人跟上去了,不知结果,一言难尽。”
两句对话,赵煜心思归整了些,捏着眉心问道:“殿下早知道这里有座墓?”
沈澈知道赵煜从来都观察入微,总是能从细枝末节处,洞悉出常人难以察觉的事实。可他思来想去,还是不知道赵煜是怎么得出这么个结论。
而且,确实如此,他是不久前刚知道的。
赵煜道:“从殿下沿途留记号,以及路程消耗的时间这两点来看,方才殿下定是还在半路上,便差遣阿末折返回去接下官的,他该没到过这里。但是,入小路之后,殿下留给阿末的记号便断了,而阿末一点冤枉路都没走,就把下官带到这里。显然是认路的。”
细节其实一直都在,但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视而不见。
沈澈服气,炎华的刑部尚书,舍你其谁。
赵煜又问道:“上次前来胜遇办案,殿下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好几日,便是在探寻此处么?都传这里闹鬼,是有人在此处吓退闲人?”
沈澈笑笑,当真半点瞒不过他,只不过上次收效甚微,是最近,才算拨云见日。
沈澈正待与他解释一二,却见赵煜,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他手里的盒子。
那是一只尺宽的黑玉匣子,沈澈身着黑衣,匣子被他单手夹在怀里,在这幽暗的环境下,便不明显了。
他见赵煜在看,索性把匣子往桌上一放,道:“这匣子的锁芯特别,回去要找巧匠来看了。”
赵煜没说话,兀自到桌前,抚摸盒子,好像在与阔别重逢的旧友寒暄。
“钥匙,就在殿下身上,是你颈子上挂的玉坠子。”
沈澈一愣,满是疑惑。而后就拽住挂绳,将一直随身戴着的坠子拽出来,正是那枚章钮被雕成火焰纹的小印章。
赵煜默不吭声的划亮火折子替他照亮,沈澈看见锁孔深处,隐约有暗纹,方才怎么也看不清上面的纹样,这会儿他突然意识到,那是个“煜”字——正与玉章的章面相和。
他看看印章,又看看赵煜……
想问他为何会知道这些,可看赵煜脸色极差,终于没问出口。他将印章对准锁孔,果然严丝合缝的卡住。印章四周的花纹,异常契合的卧进孔道。
只微一用力,便听“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匣子盖打开,里面是一册手札,没有任何繁复奢华的外皮,只是用一片锦绒封了。
不等沈澈动手,赵煜便将手札拿起来,他的手在抖,但依旧忍不住即刻就要翻看——一页一页,字迹太过熟悉。
虽然已经隔世。
自刚才起,沈澈便看出赵煜很奇怪。
此时,他更奇怪了,一页一页快速的翻看着手札,呼吸越来越急促,手依旧止不住的抖。
沈澈从没见过赵煜这般激动,想叫他先不要看了,可看他那模样,是怎么都不会听的。
他看得很快,不多时就看完了,然后,什么话也没说,把手札和缓的放在桌上,抬起头来看沈澈。
沈澈也看向赵煜。
但只一眼,便是大惊。
赵煜眼圈红着,一大颗泪水,自他眼眶里跳下来,直接跌在地上,晶莹的散碎了。
就在沈澈不知所措时,赵煜突然冲过来,一把抱住他。
力道很猛,沈澈是被他揽住,撞进怀里的。
太子殿下只觉得这人浑身都在抖,却狠命的抱着自己,像是要把自己揉进身体里似的。
赵煜什么话都没说,沈澈也看不见他的脸。
但沈澈知道,他在哭,他的手死死的拽着自己背后的衣裳。
沈澈突然害怕了——赵煜平时是多么内敛的一个人,素来口是心非。他心里该是有多大的波澜,才能让他如此悲恸,隐忍不住。
“阿煜……”沈澈柔声唤他,轻缓的拢住赵煜的背心,似有似无的安抚着,“这里没有别人,你心里难受,可以大声哭出来。”
此时,赵煜的心犹如被刀一寸一寸的割,扯得他左手的动脉一起跳痛。有一瞬间,他想狠狠的锤沈澈一顿,但一息尚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人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愤恨之后。
赵煜心里无数种情绪杂糅在一起,他曾怪他,却不知道,是自己险些铸成大错,葬送了炎华;他曾不明白他为何不对自己道出实情,却不曾想,他在尽力挽留自己的生命……
遗憾、后悔、心痛、最后化作巨大的悲伤,将赵煜的心吞噬。
他的眼泪一颗一颗无声的掉下来,他也想喊,想恸哭,可嗓子里就好像被堵了什么东西,心口越来越痛,直到沈澈一句极尽温柔的“阿煜”,终于将一切像炸弹一样,在赵煜的心口引爆了。
赵煜一时觉得天旋地转,不知何年何月,身在何处,更不知他抱着的是谁。
灯火早就被泪水模糊的不成样子,渐渐扭曲得打着转,暗淡下来。
他终于身子一晃,软倒在沈澈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我没话说。
第66章 前世(二)
沈澈怀抱着赵煜,慌神。
他搭上赵煜的脉搏,只觉得对方心经惊乱得不像话。
一瞬间,就想起曾经因为担心赵煜所受的内伤,请空青查看。
结果,内伤是没什么大碍,空青倒看出点别的问题——赵煜外劳内殇,现在身体看着尚可,是因为有些功夫底子、外加年轻,长久下去,必伤劳成疾,心胃俱损。
当时,他便问空青,内殇是何意。
空青指了指心口,道:“他有心结,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依我看……八成跟你有关,”说着,这人便不正经的问,“外面都传,你对他可不一般,是不是你俩有一腿,你对人家始乱终弃来着?”
沈澈要不是眼睛蒙了黑纱,非要大白眼子翻空青一眼——这人医术高明是真,嘴贱也是真,仗着皮相年轻,越发为老不尊起来。
想起这,他从怀里摸出从空青那讹来的药,说是稳定心神有奇效,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赵煜所有自身体表现出来的病象,多是与他的心思有关,哪天心里释然,毛病自然就会好的。
沈澈一手搂着赵煜,一手捻开药瓶,将一粒药丸塞进他嘴里。
四顾看看,这地界儿毕竟是个墓室,格局布置再如何像阳宅,桌椅也都是石头的。
把他抱去哪里都硬邦邦,冷冰冰……
索性倚着石桌坐下,让赵煜依偎在自己怀里,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
怀抱着他,愣愣出神——是何内容,让赵煜激动心悸到这般地步。
沈澈回手自桌上拿下手札,借着幽微的火光,翻看起来。
入眼,便觉得字体熟悉,竟和自己的手迹有七八成相似。
沈澈年幼时做过怪梦,也探查过陈年旧事,以他太子的身份,能查阅《御制宫纪集录》这样的内参。是以,有些事情,他知道得比赵煜还多些。
那些他曾经东拼西凑来的、支离破碎的片段,在这手札上完整的呈现出因果过往——雨夜、破庙、还有那看不清面貌的神像……
更甚,前些时间案件中的殉道者,也在此得以溯源……
那些人,本是多年前一位王爷为炎华秘密训练的密探死士,隐匿于三教九流中,却织罗成严密的网络,在必要时发挥异常关键的作用。
手札的主人,是三百年前一位名叫涧澈的将军,而他字里行间提及的,正是已经在史料中被隐没姓名、那名训练了死士的煜亲王。
一段一段的文字,处处都是阴谋算计,也无处不透露出将军对王爷情意。
“我是个懦夫,护不住他,喜欢,也终归是没说出口。”
字字夺目。
沈澈看完手札,心思难以平静。他知道三百年前,炎华的朝堂里,发起过一场政变,可万没想到,这场乱事背后的操控者,竟是邻国北遥。
还有……将军是喜欢王爷的。那种喜欢里,充满了小心翼翼,他曾多次试探,只觉得王爷心怀天下,自己心底的喜欢与之相比,太渺小也太匪夷,终于被转换成守护和陪伴——爱他所爱,守他所守。
这心思,沈澈从前不懂,可遇到赵煜之后,便像是旧锁锆了油——终于开窍。
他对赵煜,也有这种莫名的情愫。
他想着,忍不住低头看怀里这人,此时他像是终于平和下来了,呼吸舒缓了,就像睡着了似的。
可刚才……他为何这么激动?
他又为何,与那画中的煜王,相貌一般无二?
前些日子沈澈被左朗刺伤,重伤昏睡时,梦见对赵煜一剑刺过去,梦里的赵煜,穿着雍容,当时想不明白,如今再回忆……
赵煜的穿着是炎华国亲王的服制。
事到如今,诸多巧合堆叠在一起,便不再可能是巧合了。
他骨子里不知从何处而来对赵煜莫名的熟悉、在意和呵护;赵煜曾经对他奇怪的态度。
让沈澈不由得相信脑子里冒出来的诡异念头——这世上真的有轮回。
前生的纠葛,今生续写。
至于赵煜……恐怕不知为何早就悉知了一切,又或者,他从来都不曾忘记过。
他怀里的人,这会儿眉头蹙起来,好像是梦到什么,神色又悲切起来。那是一种很淡的,但让人看在眼里就觉得很难过的神色。
沈澈不忍心,便依着心意,把赵煜搂得紧了,在他耳畔轻声道:“阿煜,是梦……那是梦……都过去了……”
果然,轻语几句,赵煜的神色便轻松下来,甚至展露出些许自在。
沈澈此时只想搂他在怀里,妄图从记忆里搜寻出一些不属于今生的碎片。但无论怎么努力,都只有残破如碎雪的梦境,还有不知从心底的哪个角落里透出来的一道声音:“对不起……阿煜,对不起……”
再说赵煜,他骤然晕厥,确实如空青所言,一直以来心结难解,如今骤然知道颠覆过往的真相,精神和身体再难支撑。
这会儿他也不知是在梦里,还是飘飘荡荡又回到了前世,只有手札上的文字,在脑海里反复映过,一切都随着文字的记载,在眼前映出画面来——
他尽心扶持的三皇子,不知何时已遭北遥细作的毒手,而他后来拥护的,不过是北遥安插在皇子身边的影卫;
他费尽心思,几乎是抛开人性为炎华社稷训练的密探死侍,最终被瓦解、被敌国纳入阵营、被炎华官府围剿,未曾为国效忠,便死伤无数;
“三皇子”发动政变前,涧澈得知真相已晚,无力挽救颓势,为了让他不被论作谋反叛国重罪,在千钧之际,刺伤他,带他离开是非的旋涡;
相处的三年光景中,涧澈无数次想向他道出真相,却都因他伤重不愈,怕他被真相刺激得伤情加重……
后来,涧澈在他伤重丧命后,回到朝堂,扶持炎华政务归上正轨,尽心给王爷的残兵旧部们安排好归宿,将与煜王相关的过往在史料文献记载中抹去之后,就带着他的骨灰来到这个地方隐居起来。
赵煜一直以为,三皇子是信仰天下苍生的贤士;认为是涧澈算计他,别有目的的接近他,引他蓦然心动,又将心意付流水,他想要一句解释,哪怕一句“我就是骗你的”,却至死都没等到。
如今,一切都明了了,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天大的笑话……
涧澈待他,从来都是真情;对炎华,一直都是忠义。
他也没等到涧澈讲明的句话,被将军一字一句的写在手札里,还有那句——
他喜欢他。
赵煜看见这句话时,心脏都要停跳了,写着“喜欢”二字的纸上墨迹斑驳。
他仿佛看见,涧澈独自坐在石桌前写下这句话时,泪水滴落在纸上。
似梦似幻的空间里,他走到那个阔别已久的身影前,替他拭去泪水,笑着告诉他:别哭啊,我不怪你了。
你已经做到千万分的好,一直,都是我误会你……
可是他刚要动……
又隐约不知在谁的怀里,这个怀抱熟悉又温暖,中和了他心里的痛。
涧澈……
这个名字从心口跃到嘴边,他倏然睁眼起身。
“咚——”的一声,随之而来便是抱着他的人一声闷哼。
赵煜心里的痛瞬间窜到脑门子上,被额头撞上铁球似的生疼取代。
他捂着额头,坐起身子,发现自己正以一个非常暧昧的姿势坐在另一人怀里的。
而这人正捂着鼻子,脸上分明写着“好疼”二字。
沈澈本来看着赵煜出神,心思沉浸在刻入灵魂的缱绻温柔里,只觉得从初见到现在,自己对他的在意都有了解释,今日可算追溯到了源头。
正自努力消化这些听着就让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的过往。
万没想到,怀里这人含糊喊了一句“涧澈”,抽冷子就坐起来了。
脑门正磕在沈澈鼻子上。
顿时又酸又涩。
沈澈捂着鼻子看赵煜,对方也捂着脑袋看他,眼神里的懵然一晃而过,随后先是惊讶,骇于坐在太子殿下怀里的姿势,耳际迅速窜上些殷红,再之后,便麻利的退开数寸。
因为离开些距离,对方的目光便也更能聚焦到沈澈脸上。
就见赵煜眨了眨眼。
眼睛里还有因刚才的大哭染上的血丝,可眼神里的悲意已经全然散去,那个让沈澈熟悉的赵煜又回来了。
赵煜捂着脑袋,先开了腔:“殿下别哭,下官把你撞疼了……”
沈澈:“……”
非常的无言以对,我不是想哭,是鼻子太酸了。
刚才的纠葛暧昧,瞬间烟消云散。太子殿下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这人功夫算不上顶尖,头是真铁,练铁头功恐怕有些天赋。
想说话,鼻子也是真酸。摆手示意,意思是无碍。
这么一闹,赵煜还魂了,前尘往事,虽然不能说是过眼云烟,但……今生他和沈澈二人还身处泥泞中,从前已经不得好死了,今生若是不好好应对,这辈子的结局照样稀碎。
想到这,赵煜起身。眸子轻轻掠过掉在沈澈身边的手札,伏身捡起来,默默揣进怀里。
看样子,他是看过了。
沈澈也揉着鼻子起身,上下打量赵煜,见他真的没事了的模样,放下心来,问道:“阿煜……你……”
“相信转世轮回吗”几个字,到嘴边,没问出口,目光就被画架上的一幅画吸引了。
画上那人依旧是煜王,与赵煜一般无二的容貌,站在一株盛开的海棠树下。
这画灵动异常,煜王正在练剑,拔剑出鞘的瞬间,横剑当胸,飒爽潇洒。
沈澈突然没音儿了,赵煜便也就凑过来看——煜王的佩剑,并没有什么珠翠点缀,反而剑鞘古朴异常。
回想胜遇府一案,自都城出发之前,他见到沈澈的佩剑觉得眼熟,原来,轮回一遭,就连他自己也忘记了,这剑,曾经是他的。
沈澈此时摘下腰间佩剑,看看画、看看剑、又看看赵煜。
实在不知话该从何说起。
赵煜却笑了,道:“看来,你跟这画里的王爷,还挺有缘的。”
说罢,赵煜转身出了这间让他背过气去的书房,往阴宅更深处走去——左朗言语中,重要的线索,是三百年前的过往?总不会是前世涧澈的这些墨宝吧……
不,不对,都不对。
一定,还有些沈澈也没发现的东西。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如果涧澈的阴宅是依照煜王府的布局建造,那么一定会原样照搬。
沈澈,想必已经发觉这地方的布局与东宫一致,但有一个地方,他或许至今都不知道。
那是对于涧澈和煜王而言,非常特别的地方。
涧澈,你安眠在那里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继续~~~再攒个大招。
第67章 前世(三)
赵煜急急切切,往阴宅花园的方向去。
穿过回廊,见花园中花树山石的布局,都还是前世记忆里的模样。只不过,院子里的造景也都是汉白玉的石雕,唯独角落里,一颗海棠树,玉枝干,翠枝丫,坠着点点红翡雕琢含苞待放的花朵。
在清一色寡淡的惨白中,艳得夺目。
当年,煜王曾经亲手在王府的角落里种下一棵海棠。
他喜欢海棠。
“阿煜,你说你怎么就偏偏喜欢海棠呢?它还名断肠,又无香,花色也淡淡的……”涧澈曾经站在海棠树下的光影里,歪头看着满树的淡色小花问煜王殿下。
煜王眸子里蕴出些笑意,瞟向将军,折下花枝,随手别在将军衣襟上,笑道:“你懂什么,桃李漫山总粗俗,果然是,土人不知贵也(※)。”
当然,涧澈不是土人,还是知道煜王拐着弯取笑他,笑笑收下花朵,问道:“你喜欢这么淡薄的花朵,何必自己裹进党争里,做个富贵闲人,平安一生不好吗?”
王爷挑起眉毛看了将军半晌,突然欺到他身前咫尺的距离,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那你呢,近来平步青云,只怕拉拢你的人不少,三殿下和太子势如水火,若真有一日要你抉择,你又当如何?”
王爷的眼瞳很好看,离得近了,将军觉得自己的身影映在他眼瞳里,好像映在一湾清澈灵动的泉水里似的。
这泉水有魔力,让人不忍挪开眼睛,只想一直看着。
片刻,王爷轻咳一声,笑道:“我很好看吗?”
将军这才回神,皱起眉,尴尬的笑了,回避王爷的调侃,道:“阿煜啊,你怎的总是要问这些没影儿的问题?我谁也不帮,就是了。”
煜王摇摇头,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却也没再纠结将军,苦笑道:“时移世易,我从前也像你这般想,可到头来,还是觉得要做对得起身位的事情,难置身事外……”
“阿煜,”将军定定的看着王爷一双柔和的眸子,不忍心见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里酿出半分凄清,道,“至少我不会站在你的对立面,若是我对不起你,便教我死了就挖一个坑,把自己埋在这棵树下,守着你骨子里的这份清寂。”
王爷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在将军额头弹了个脑嘣儿,假嗔道:“你当本王是什么,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听你说这些疯话,胡乱发哪门子誓言。”
依着将军的本事,若是想躲,王爷自然是弹不到他的。
可他没躲,生生受了一下,揉着额头,笑道:“我没和你说笑。”
赵煜站在廊下,看那株玉雕的海棠,思绪也被扯入前世的过往中。
他快步到树下,在地上仔细的端详起来,想着自己方才跃入脑海的想法荒唐,可又不知为何,就是觉得那人还守着这句承诺——他没说笑。
赵煜在这棵树下,觅宝一样,把地砖一寸一寸的检查过。果然,见一块砖缝要宽得多,他运劲一踩,那块砖便凹陷下去,脚下响起一阵机械声响,玉树根处,打开一道黑漆漆的缝隙。
若不知前尘过往,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层。
这回,空间里面再没有长明灯了。
赵煜划亮火折子,把火焰放在缝隙口,发现它燃烧的状况没有太大变化,便往里走去。
这地方与其说是一间石室,倒不如说是暗格,空间非常狭小,往里几步,便到了头。
也正因如此,火折子几乎照亮了整个空间。
映入眼帘的画面,再次让赵煜的心被人狠揪了似的疼——石室尽头,一具枯骨盘膝而坐,身披的衣裳让赵煜觉得熟悉。他手里抱着一只白玉坛子。
一看,便知那是一瓮骨灰。
这抱着坛子的枯骨身边两件事物——一柄剑,古朴无华,与太子沈澈的佩剑一般无二;剑旁边,放着一本织锦封皮的册子。
炎华的正史,对于当年涧澈将军拜相又辞官之后的去向全无记载,沈澈在内参记档里,也只是查到散碎片段,反倒是野史传闻说,将军带着假死的煜王隐居江湖了。
而今看,他是带着煜王的骨灰,在这间阴宅里,兑现了他当初随口一说的承诺了。
又或许,他当年就并非是随口一说。
傻不傻?
赵煜怔怔的看眼前这具枯骨,隧而,突然转向沈澈,喃喃道:“你傻不傻啊?”
沈澈接不上话,先是一愣,脑子随着意识顺口笑答道:“若是心甘情愿的,便不算傻。”
太子殿下终归是心有猜测。
说完这话,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赵煜。刚才这人突然就晕过去,即便服了空青的药,沈澈也还是担心的,生怕他又心绪激动起来。
好在,这会儿看上去,赵煜除了伤怀,已经平静下来了。
沈澈便想去把枯骨身边的册子捡起来。
能与墓主人共处一室,显然里面的东西比那黑玉匣子里的重要千万倍。
可就在这时,一道白影掠过沈澈、赵煜身边,径直向那册子去了,一把抄起来转身便又要夺路而出。
沈澈,赵煜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第三者的出现,已然惊骇。
毕竟不是吃素的。
惊变之下,沈澈使出擒拿手,直接去扣那人手腕。赵煜甩手,两枚铜钱封住他的退路。
再看那人,先是腕子急翻,沈澈的手指,贴着他的袖边擦过,紧接着,他脚步急转,一跃而起,赵煜的铜钱也打空了。
“慢动手!”这人稳住身形,站定在枯骨身边。沈澈和赵煜虽然没能一击将他制住,但显然,背后没路了,这窄小的空间,他以二敌一,若真动起手来,也并没有太大优势。
双方便就这样僵持着。
火光映照着他的狐狸面具,闪烁出让人难以琢磨的笑意,看着狡黠又阴森。
他杀害左朗之后逃离,被沈澈追击,甩脱了沈澈去而复返,又或者说自赵煜追踪到袁掌事,他就一直黄雀在后。
沈澈朗声问道:“阁下功夫高明,先杀左朗,后又来此处明抢,到底有何意图。”
狐狸面具笑道:“殿下哪只眼睛看见我杀左朗了?”说着,他扬起手中的册子晃晃,“我也想直言,只是所述之事匪夷所思,苦无证据,若是一切如我所料,这里便是证据!”
说着,他便要把册子翻开来看。
他称沈澈为“太子殿下”……
当朝太子名声在外却不是随便抓来一人便认得的。
赵煜脑子里闪念突然划过,冷声喝道:“江吟风!”
可那面具人一心只顾着册子,没什么反应。
倒是他身后,石室外又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人一边跑一边喊:“你个混球……竟然耍我……小爷在自己地盘上,让你涮得团团转……”
下一刻,一道黑影,闪进门里,这本就狭窄的空间装着四个活人,一具枯骨,几乎已经局促到转身就要撞在一起的地步。
黑影挤在三人中间,不管这许多,对那狐狸面具人劈头就是一拳。
狐狸面具侧身躲过,也笑骂道:“小兔崽子,你可真缠人。”说着,他身子一扭,灵巧的闪到枯骨身后,拿他做了挡箭牌,“你若是纠缠不休,我就把你主子挫骨扬灰了!”
赵煜这才看清,后跑进来的,是个少年人,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穿一身白麻布衣裳,像是戴孝的模样。
二人寥寥几句对话,赵煜便知道了些信息,这少年人,该是守墓人。自涧澈至今,也不知传承了几代人。这些人戍守在此,起初装神弄鬼的,让胜遇府中流传出此地闹鬼的流言,久而久之,这里也就没人来打扰。
果然,那少年骂道:“前些日子你装鬼吓我的账,今儿个一起算!”话音落,也不管狐狸面具是否用那枯骨做挡箭牌,飞起一脚,便向对方脸上踹去。
这少年的功夫基本没有什么招式可言,横冲直撞,却有一种非常纯粹的目的性,反倒越发让人难以招架。想来也是因为他常年守在这,远离世间纷扰,心思洁净直白得如同山巅雪。
可饶是如此……
加上赵煜和沈澈,三人合围起那狐狸面具,与他对拆十余招,愣是谁也没讨到便宜去。
狐狸面具人一边应承三人的攻势,一边道:“我只不过是想看看这册子上写了什么,看完就还你们。说不定咱们是友非敌。”
那守墓的少年人喝道:“不成!祖上训诫,见到有缘人,才能给看,你不是!”说着,随手抄起地上一块大石头,丢沙包一样看出去。
石头打着旋“呼——”的就向狐狸面具迎面拍去。
狐狸面具“啧”一声,骂道:“你这是什么小屁孩子打架的手段!”
少年人功夫直接,还嘴也快:“打你用不着章法!”
面具人侧身躲开,结果石头既不长眼,也不会拐弯,一下糊在墙边端坐的枯骨脑袋上。
顿时稀里哗啦,场面不怎么好看,传出去也不怎么好听。
赵煜看得呲牙闭眼,但尘归尘,土归土,皮囊而已,想想便也罢了。
狐狸面具可就幸灾乐祸起来,哈哈大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
少年人满不在乎,道:“我如今已经找到有缘人了,再也不用守着将军和他心爱之人的枯骨,这里本就该即刻毁了,一会儿我就把早先埋好的炸药引爆,落得清净。”
这二人手上过招不停,嘴上也不识闲。
狐狸面具笑哈哈的道:“那些炸药,经年日久,只怕不中用……”
他话音未落,像是回应他一般,就听见“轰——”一声响。
紧接着,便是地动山摇。
一瞬间,四个人同时停手了,大眼瞪小眼。
狐狸面具先反应过来了:“你的人动手也太快了吧,这么个炸法,岂不是要把你也活埋在这了!”
少年人眨巴着眼睛:“到我这一辈,没别人了呀……”而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了,高喝一声,“快跑啊!”
沈澈反应神速,抄手拎起地上的古剑,另一只手拉了赵煜,撒丫子往阴宅出口的方向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桃李漫山总粗俗出自苏轼《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第68章 爆炸
涧澈的阴宅,虽然是按照煜王府的模样规格建造的,但归根结底,是个不见天日的墓地。
他上辈子不知道脑子怎么想的,在墓室外面埋了炸药,这会儿炸起来,墓道里拢音又传震。
赵煜只觉得自己脑袋嗡嗡的,耳朵顷刻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若是他和沈澈就这样吹灯拔蜡,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问起来,沈澈这辈子是被上辈子自己埋的炸药炸死的,倒也是奇景。
赵煜脑子开小差儿,依旧能眼观六路。
瞥眼看见,戴狐狸面具那人也正跟在后面,看来功夫再高,也怕被埋。
眼看,墓道的拱顶经不住爆破的冲击,已经有碎石散落。
落石,一旦有了第一块,后面便开始如冰雹一样,接连不断的落下来,更甚,个头大小也迅速升级。
再听外面的爆破声响,半分要停下的意思都没有。
赵煜大喊道:“什么人炸墓!”
那少年一边跑一边答道:“我不知道,但启动机关设置得非常隐蔽,除非是我爷爷诈尸了。”
狐狸面具跟在后面搭腔:“小孩儿太年轻,你这么说话,指不定门口有人等着要当你便宜爷爷了。”
“呸,一会儿再揍你。”
这二人没空动手,斗嘴不断。
说话间,眼前已经隐约可见星月光辉,可是越到出口处,落石越是密密麻麻。
眼看墓道口的顶梁龙骨已经裂缝,赵煜和沈澈对视一眼,同时牟足力气,拼命向着光亮冲去。那少年首当其冲,自洞口一跃而出,紧接着,便是赵煜和沈澈。
就在二人冲出墓道口的同时,一道红光,冲破尘埃,甩着尾巴便向二人直飞过来。
是炸药引信的光亮!
透过烟尘的障壁,还隐约看见远处有人转身便跑远了。
显然是居心叵测。
“小心!”赵煜低喝一声,便撞向沈澈,想将他就势扑倒,他应变神速,手上分毫没闲着,贴在嘴边,一声鹰笛吹响,他来不及看三两的方位,便喝道:“去追!”。
三两在空中低啸一声,飞远了。
这一系列的动作发生在一瞬之间,再说沈澈。
有了雨夜郊外挡枪那回,沈澈须臾间就预判出赵煜会有这般作为,反倒是在他撞过来时,就势将他抱在怀里,护住他头脸,猛地一矮身。
炸药几乎贴着沈澈的背擦过去。
二人倒地,借着惯性,滚出数丈远。
炸药撞上墓道口的拱顶,“轰——”的一声,巨大的声响震得人心脏突突的跳。
爆破引发坍塌,眼前的一切又被激起的烟尘模糊了。
密林深处本是寂谧一片,如同世外秘境般的地界儿,此时只能用爆土攘烟来形容。
直到尘埃稍落,赵煜一直都被沈澈护在怀里方寸之间。
硝烟、尘土和着那人衣服上熟悉的味道,灌入赵煜的鼻腔,他胸腔内,一阵刺闷。
终于还是被尘硝呛得咳嗽起来。
“有没有事?”沈澈半撑起身子,面带关切的端详近在咫尺的人。
鼻尖几乎和赵煜贴在一起。
赵煜偏头,这种眼看就要亲上了的距离让他耳根发烧,好在此时,没人顾得上这些。
他让开方寸距离,摆着手,勉强压制住继续咳嗽的冲动,道:“殿下自己伤到没有?”
说着,便在沈澈身上轻轻一推,示意他起身。
手掌触及那人胸前,也不知是因为刚才一路狂奔的紧张,还是生死一线的刺激,隔着衣服,对方身体的温度和心跳的节奏传导过来,渗进赵煜的掌心。
赵煜不动声色的握起手掌,想把他的心跳和温度扣在手里。
他对沈澈,再也做不到如初见时那般迫切的敬而远之了。
取代纠结情绪的,是一种更难阐述的情谊,化为两个字,便叫做“幸好”。
幸好,让我知道了前世的因果;
也幸好,今生,你还在我眼前。
赵煜心里的小九九儿,太子殿下当然不知道。
他见赵煜无碍,放下心来,站起身,也把他拉起来,道:“不会再让你为了我受伤了。”
言者波澜不惊,听的人却又被激起心中千层涟漪。
沈澈四顾一望。
就又摸出黑纱,把眼睛蒙住了。手指贴在唇边,吹响了军哨。阿末等人,一早便听见这边有异响,只是迟迟不见殿下的信号,不敢擅动,这会儿即刻便赶过来。
再看那墓道口,已经被滚滚烟尘彻底掩埋了,却一直不见落在最后的狐狸面具人出来。
“喂——”守墓的少年喊道,“洞口要塌了,你快出来!”
可没人回应,只有落石的窸窣声越发大了。
赵煜警醒着,忍不住想往里走几步,被沈澈一把拉住:“小心。”
几乎同时,一件东西冲破了浓厚的烟尘,直向二人飞来。
赵煜抄手接住,正是刚才被狐狸面具抢去的那本册子。
此时洞口的龙骨,再也支撑不住整个拱顶的重量,如山崩一样塌陷下来。
气浪把本来已经沉下的烟尘又扑得比人还高。
沈澈拉住赵煜,二人向后跃开数丈。
直到尘埃落定,洞口处,也没见有半个人出来。不论狐狸面具善恶,左朗是否死于他手,那都是人命一条,几人急忙调配支援前来救人。
依着刚才对方把册子掷出来的力道看,他当时就该身处于洞口附近,更甚,与赵煜沈澈二人,只有一幕尘土相隔。
可墓道口的落石清理干净,也没见有人被困。
此时狐狸面具生死不见,便只有一个可能——他把册子掷出来之后,又往回折返回去了。
这边,一众人忙着清理坍塌暂且不再赘述。
那头,那守墓少年巡查了一圈,也回来了。
据他所说,爆炸确实是当年俢墓时就埋好的炸药引起的,可是,引爆之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赵煜只在脑海中烙下一个朦胧的身影。
那人……是冲他来的,还是冲沈澈?
既然线索不明,多想也无意,赵煜就想看册子里的内容,守墓的少年人劈手便把册子夺过去了。
赵煜被防备,被他一招得手,随即皱眉苦笑,看向沈澈。
就见那少年恭恭敬敬的把册子向沈澈递过去,道:“你是我东家的有缘人,这是数百年来,我家族替他看护的东西,交到你手上,我们与东家的信约,便善解了。”
沈澈早先在胜遇暗查大皇子的党羽,便查到,有一条线索指向这里。但诸多细节追溯不清,只在不久前查明,这地界儿素来传言闹鬼,其实是一直有人装神弄鬼的不愿让生人靠近。
后来,得知守在这里的一直是个少年人,便又好奇,问道:“什么有缘人,又是什么信约?”
少年一副预料之中的表情,转身跑到他居住的小院里片刻又出来,怀里抱着个锦缎匣子。
一看,便是装字画的。
果不其然,匣子中的画卷已经泛黄,但保存得极好。
他展开来——画卷上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穿战甲,却没戴胄,眉目俊秀得惊为天人,正是沈澈的模样。
少年人道:“祖训如此,若是见到与画中人面貌一致的公子,便是有缘人,把册子交到他手上,我家族的使命便算是结束了,”说着,他把画卷也交到沈澈手上,“从前你我见面时,你总是遮着眼睛,方才见你摘了眼罩,我便能确定,你就是那个有缘人。”
这半日,沈澈遇到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颠覆认知,如今已经见怪不怪了,反倒想借此印证一番,便问道:“这画中人是谁?”
少年人想也没想,道:“就是这阴宅的主人,刚才被我撞散的那句枯骨,名唤涧澈,这幅画,是他心上人给画的。”
再细看画作的落款处,只有一个“煜”字。时间,落在炎华庆惠文帝三年春。
他看向赵煜,见赵煜只是直愣愣的看着画上的将军,片刻,他合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当年涧澈平匪患凯旋后,他画的。
“心上人”三个字,入赵煜的耳,字字敲在他心头。
是了,若非是心上人,将军他何至于为王爷做到这般深情。
沈澈回想赵煜对他的种种,便想趁热打铁把话说清,可话到嘴边,见赵煜突然把手抚上胸口,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来,悲意瞬间攀上眉梢。
想起空青说赵煜是心病,沈澈便又强把一肚子的话咽回去了。
哪怕前世的纠葛只是自己的臆想,他如今也更确定了,这辈子他是千万分的在意他,喜欢他;
绝不忍再看他如刚才墓室里那般大悲失神。
若万幸,当真是因果轮回又让二人遇见,这辈子,他一定好好守住他。
来日方长。
搜捕救援的工作进展得极为顺利。
直到涧澈的森森白骨和煜王的骨灰坛都重见天日,也没找到那戴狐狸面具的人。
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的干干净净,好像就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赵煜心有疑虑,转身便要跨上马去。
被沈澈半拥半拽的弄回来,塞进马车里:“你消停消停,路程不算远,我让马车行快些。”
回都城的路上,赵煜一脑门子官司,坐在车里冷着脸,也不说话。沈澈倒是好几次想和他搭话,赵煜不是应承着哼哈几句,就是心思不在的充耳不闻。
沈澈还真暂时没辙,也实在是怕万一说到什么不妥之处,又刺激到他。于是,直到马车进城,二人一共也没说上十句话。
眼看要下车,赵煜终于还魂了,清清嗓子,向沈澈道:“殿下,那册子算是案件的证物,可否给下官过目一二?”
天依旧没亮,沈澈没答,掀开车帘缓步下车,示意赵煜也下来。
映着月光,太子殿下隔着遮眼的黑纱与赵煜“对视”了片刻,本就微微带着弧度的嘴角,勾起更浓的笑意,轻缓又坚定的道出俩字儿:“不行。”
而后,他转身便往府衙内走去——
阿煜啊,并非是我诚心不给你看,而是这册子上记录的内容若是查证属实,便是炎华最大的麻烦。
前世我护不得你周全,这辈子,绝不能再蹈覆辙。
第69章 开窍
沈澈不给赵煜看册子,赵煜一点也不意外。
他只是撇了撇嘴,往内衙里走。
此时,正是黎明前天色最暗淡的时候。
周重大约是见赵煜彻夜未归,挂心的很,门口一有动静,他便自门房里出来了,衣衫齐整,显然是一直守在这没休息。
“江吟风呢,本官要见他,现在。”赵煜不再提册子那茬儿,也不等周重行礼,直接下了命令,急急可可的。
周重多少有些丈二和尚,但看赵煜说得正式,口中应着,便要去找人。
赵煜想了想,道:“本官与你同去。”说罢,他也不等周重了,直接转身往刑部大门外走。
“阿煜——”
沈澈吩咐阿末去办差的功夫,一转身,赵煜都要没影儿了。他那点纠结过往的心思瞬间飞没了,什么都抵不过让这人在眼前来得踏实。
若那狐狸面具真的是江吟风,对方不仅功夫在自己之上,心思更是沉得要命。
见赵煜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只得,麻利儿跟上去。
周重等人眼见太子殿下脚踩小旋风似的,巴巴儿的在后面追上来。
瞬间觉得,自家大人和太子殿下二人的身份怎么好像反了似的……
刑部衙门和避役司只隔了一条街,赵煜大步子往前量,片刻便到了避役司门前。
门房认识诸位大人,自然不多阻拦。
此时已是深秋,寒意料峭晕染在避役司院内回廊的灯笼上,显出萧瑟来。
天空,终于在东方擦出一抹亮色,与方才黑沉沉的模样不一样了。
亮色,更让静寂的院子瞬间有了些许生气——内院传出鸟鸣,清亮极了。
接着,“呀——”一声,门轴响,一人声音还带着苏沙,懒怠假嗔道:“你俩每日这个时间便要叫我起床……”
声音熟悉,赵煜寻声进院,就见江吟风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正用手指轻点着鸟笼,逗弄江顾帆留下的那对萌黄色的鹦鹉。
他听见脚步声,抬眸见是赵煜,身后还跟着一帮子人,眼眸里露出些许诧异不解。
赵煜细看他,眼睛还带着朦胧,外衣披在身上,没伸袖子,娴熟的给鸟儿喂食、换水。
但看他外衣里面,衣裳板正,腰带束得齐整,头发也是理好的模样……
这就很不对劲了。
江吟风道:“几位大人,这么早,何事呀?”
话说完,意识到自己如今是避役司的一员,这般随意不合适,便直了身子,向众人补个礼。
“江……大人昨晚上在哪里?”赵煜直言问。
事到如今,也不用藏着掖着。
一丝局促,自江吟风脸上闪过。
“额……昨儿晚上……”
他支支吾吾的,让周重也着急了:“昨夜出了乱子,吟风你须得直言。”
江吟风舔舔嘴唇,还是犹豫,目光倾斜着,往屋里飘。
这副模样,让一百个人看,九十九个都觉得有问题,剩下那一个,是真的有眼疾。
周重的脾气要比赵煜急得多,再说,江吟风是他的直属下属,真出了乱子闹大了,他也要被牵连,索性“啧”了一声,自江吟风身侧绕过,一边道:“有什么说不得的,屋里藏了大姑娘不成?”
“……”
就还真是!
屋外算不得吵嚷,也算杂乱。
周重刚进屋,就见婉柔自床榻上坐起来,头发乱糟糟的,懵着一双眼睛看他。
四目相对,二人一瞬间的怔住之后,同时大惊。
周重扭脸就往外撤,婉柔“哎呀”一声,惊惶四望,忙不迭的观察周遭的状况。
随后,这两位又迅速的冷静下来了。
姑娘,衣衫好好的穿在身上,除了刚睡醒有些懵,其余的,半点失礼之处都没有。
江吟风见终归是瞒不住了,“咳”一声,道:“昨儿和婉柔姑娘多喝了几杯,姑娘不胜酒力,在属下这儿歇下,怕诸位想歪了,才……倒是属下,不够坦荡了。”
说话这功夫,婉柔已经下床。
江吟风倒好一杯温水递过去,柔声道:“头疼吗?”
当着众人的面儿被这般关怀,婉柔耳根瞬间就红了,眸子飞快的在赵煜脸上划过,接过江吟风手里的杯子,水却半口没喝,起身向赵煜走近几步,又顿住,生怕他闻见自己身上的酒气觉得厌烦,掩着嘴解释道:“大人……属下和江兄,就仅仅是……喝酒而已,大人别误会。”
这么一来,把赵煜也说得愣住了。
可赵煜,前世是王爷,名利场几乎总是站在风口浪尖的位置,场面上、私底下,姑娘们的小心思见得多了;这辈子,更是看尽人情冷暖,几乎只一瞬间,就觉出婉柔对他似乎有点什么。
但他不想接茬儿,淡淡一笑,道:“不误公事就好,旁的我不管。”
这话说完,婉柔一双还因宿醉洇出水气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失望,飞快的。
自刚才起,沈澈就一直没说话,只是紧紧的跟着赵煜。
他一直在门口站着,这会儿悄无声息的越过周重,蹭到赵煜身边,手肘随意的在他肩膀上一搭,笑道:“赵大人,咱们还是要问一问的,”说着,转向婉柔,问道,“姑娘还记得自己是几时醉倒的吗?”
沈澈几个问题过后,反倒越发能证明那狐狸面具该不是江吟风,因为无论怎样算计,时间线都不足以支撑他在婉柔醉倒后,前去郊外杀人,再到城郊将军墓,胡乱折腾一通,全身而退,等赵煜众人找上门时,他已经囫囵人一个,等着赵大人来查问、由姑娘证明他的青白。
一时看不出不妥,赵煜也不多耽误功夫,转身便离去了。
婉柔看着他的背影,默默的心道,也不知昨天出了什么事,让他这般操劳。
想着,她面色沉下来,看向江吟风。
江吟风在一旁笑而不语,待到再也看不见赵煜众人,才道:“你还说不喜欢他?刚才那样着急解释做什么?”
婉柔一双妙目,斜扫他一眼,假嗔道:“他可是我顶头上司,万一觉得我日子过得糜乱,还不是麻烦?”
江吟风直接就笑出声来,脸上的表情满满都是:说得这理由,你自己信吗?
婉柔不理会他的调侃,正色道:“你让我帮的忙我帮了,可你没说这事儿会是赵大人来问!你现在得告诉我,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否则我……”
江吟风眨巴着眼睛,摇摇手,示意姑娘不必再说了,道:“我从没把朝堂放在眼里,进避役司,不过是为了查我想查的事。只是我也没想到,这事儿会牵扯到赵煜,但有一点我始终如一,我从来都没跟赵煜站在对立面,更甚我还可以暗中帮他,”说着,他走近婉柔身侧,低声道,“赵煜被卷入天大的麻烦里,尚不自知,你若是骤然惊醒他,就如叫醒梦游的人,后果……你自己衡量。”
婉柔没接话,觉得这人温润柔和,可骨子里透出一种乍看是亲近,细想又觉得危险的气质。她端起江吟风刚倒给自己的水,喝酒一样豪迈,一饮而尽。
赵煜回到刑部,歇了半个时辰,起身梳理案情。
他头大。
案件到这般田地,说结案,是可以结的——谋害世子的两名凶手,一人死于非命,另一人正装疯卖傻的被关押在牢里。
要说那池君非,面上对沈琦曲意迎合,背地里借此向他勒索钱财,彻头彻尾,是个卑鄙小人。
可那已经殒命的左朗,背后的水却深得很。听他临终前寥寥几句,显然与他勾结那人,身在朝堂之上,更极有可能位高权重。
能从大内密牢悄无声息的换囚出来,便是最好的证明。
这些……
到底要不要即刻奏予圣上知晓。
赵煜捏着眉心深呼吸,想起左朗临终时,还说……太子殿下或许与他不一样……
那个“他”指得又是谁?
能与太子殿下相提并论的人,当朝也没有几个。
思量片刻,赵煜觉得不能妄动。
贸然而动,只怕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上辈子,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万事的因由好像全寄托于涧澈身边的册子……
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想到这,赵大人终于坐不住了。
抛开外人面前君子如玉的模样,在屋里抓耳挠腮的转悠,怎么能看到呢……
转悠了几圈,赵煜一拍大腿——自己从来吃亏就吃在口是心非上,心软嘴不甜,难成大事。
哼。
于是,开窍了的赵大人伏案疾书,半个时辰之后,毛笔放好,起身抻个懒腰,拿着奏书,拉开门吩咐道:“本官要去东宫。”
衡辛一溜小跑的过来,皱眉端详自己主子,片刻,劝道:“大人,您……不如小憩个把时辰再去吧。”
“怎么了?”赵煜问道。
衡辛小眼睛一眯缝:“嗯……”他措辞片刻,“您气色看起来太差了。”
本来脸就白,连续没歇好换来的黑眼圈,加上不知为什么比平时惨淡的唇色——大人,要是天黑,您扮鬼只需要把头发披散下来就行了呢。
谁知赵煜听了这话,眼睛都冒光了,笑道:“要的就是气色不好,本官鞠躬尽瘁,酒香也怕巷子深,好肉不能埋饭里,走着。”
说罢,衣服都不换了,抬腿就往外走。
衡辛呆了。
心道自家大人昨儿夜里怕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吧,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还一套一套的了。
他无奈,皱着眉毛,抓脑袋,拦不住就只得跟上去。
一边走他一边又觉得不对,提醒道:“大人,太子殿下现在恐怕也正歇息呢,更何况,您这幅德行……尊容,殿下又瞧不见。”
赵煜俊秀的眉毛挑了挑,没言语——谁说他看不见。
结果,赵煜刚到东宫那扇熟悉大大门前,就正好见沈澈从门里出来,身后跟着那名叫空青的医师。
经过之前的点滴碎片,赵煜隐约知道,这空青医术高明,驻颜有术,看着年轻,其实年纪可能比自己老子还长。
但怎么看都觉得他这副为老不尊的模样,喜欢不起来,
果然,老头儿见赵煜来了,眼底冒出丝油滑的笑意,一拉沈澈,低语两句,太子殿下直接就冲着赵煜过来了。
那架势,突然让赵煜心生畏惧。刚才往东宫冲的气势瞬间消弭了大半,想要脚底抹油。
“阿煜,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沈澈当然不会给赵煜打道回府的机会,更不问他来做什么,拉起他就往府里走,“你的身体,我不放心,须得赶快看看。”
赵木讷讷的随他拉着,总有种羊入虎口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
衡辛:行吧,你俩都不用睡觉。一个比一个精神头儿大——
这几天大概率会改隔日更,三次元比较忙~
日更了就当是送惊喜了,么哒。
第70章 错过
入东宫,沈澈把赵煜拉到偏殿,直接按在椅子上坐下。
赵煜刚从怀里摸出拟好的折子,就被沈澈一把收走了。太子殿下就好像是赵煜肚子里的虫儿:“关于琦儿……你不用操心,肃王叔和父皇那里,我稍后自会去言明因果,”说着,他招呼空青,“你快给看看,他昨夜里晕过去了。”
空青瞄沈澈,一副看他小题大做的鄙夷模样,溜达到赵煜面前,搭脉。
“晕过去了……嗯……怎么晕的?”他问道。
沈澈抢答得十分正经:“许是情绪失控了。”
“哼。”空青鼻子里出音儿,站在赵煜面前打量他,把赵煜看得浑身不自在。
空青突然伏下身子,在赵煜耳边低声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想不开,”说着,他眸子扫向沈澈,“他对不起你?”
赵煜愣住,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没有对不起,而且现在,倒也不算想不开了。
空青见他这模样,眼眸里竟然晕上几分医者看病患时的大慈悲来,语调难得柔和的继续道:“人间八苦,源于我执,既然放不开,何必逼自己?你这样逼自己,又何尝不是执念,顺心意,不好吗?”
他说完,就只是看着赵煜。
赵煜无言以对,也微扬起头看空青,第一次,他觉得这人除了嘴欠,确实有一副持重的长辈模样。
“有时候啊……”空青说话拉长了音儿,赵煜莫名,心思被吸引的瞬间,对方突然动手。空青不知从哪里捻出一根银针,快如闪电的扎在赵煜颈侧。
赵煜只觉得脖子上先是胀痛,紧接着酸麻蔓延到半个身子,攀入大脑。
他的反应瞬间就慢下来,身子的协调跟不上意识,眼皮变得千斤重。
视线,对于远近的判断瞬间出现偏差,脑子里残留的意识碎片,让他想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扶住些什么,却只是空抓了桌边,使不上力气,一下就按空了。
耳畔空青低声道:“我来帮帮你吧。”
说完这话,他慢悠悠的站直身子,竟然转身走远了。
全不管赵煜摇摇欲坠。
一切发生的太快,赵煜暗骂空青持重不过片刻,同时,模糊的余光中,见沈澈揉身贴过来,接着直接栽倒,被沈澈接在怀里。
但说也奇怪,飞散的意识,在短暂的离开身体之后,又极快的回来了。
赵煜身子动不了,软在沈澈的怀里,脑子却又已经清楚了,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就在耳侧,觉到他紧紧的把自己护在怀里。
“空青,你这是做什么?”沈澈急道。
空青漫不经心的声音飘来:“这孩子,心思重,又都闷在心里,他受的内伤,也没太养好,我医得了他身上的伤,却医不了这里,”说着,他指了指心口,又继续道:“只得试试剑走偏锋的招儿。”
说着,他笑了笑——有些话,就像窗户纸,需得捅破了才好。
沈澈还是满脸不放心的愣着。
空青“啧”了一声,恨铁不成钢:“死不了,愣着干嘛,抱床上去啊,搂不够?”说着,他脸上显出抹坏笑,“搂着也行,我猜他也喜欢。”
……
老不正经。
赵煜想蹦起来骂他,心有余,力不足。心理活动剧烈,让他呼吸略急促起来,耳际都染上一抹绯色。
接着,沈澈还真打横把他抱起来,异常小心的走到床前,轻轻把他安置在床上,迟疑片刻,扯过被脚,搭在他身上。
赵煜在床上挺尸。
就听空青一本正经的问:“你二人到底遇上什么案子了,他又到底为何晕过去?”
片刻静默。
沈澈没答,反而问空青道:“你活了这么久……相信转世轮回吗?”
“相信啊。”空青答得无比痛快。
痛快得出乎沈澈的预料,让他扯下遮眼的黑纱,看向空青。
就见空青脸笑着,波澜不惊,顾左右而言他的问道:“看来你眼睛就快大好了,打算瞒着众人到何时?”
沈澈又没答。
迟疑好久,太子殿下问道:“你……可曾喜欢过谁吗?”
“哦吼,”空青咋呼出声,“听你这意思,是喜欢他了?你为了护着他,在你老子面前假装不能人事,拉着我陪你欺君。”
信息量巨大,赵煜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先回答我呗……”沈澈的语气中带着些向长辈耍赖的调调。
“你管我做什么?你拉着我不是要给他调理身体么,该我问你才对。你到底是不是喜欢人家?”
“如果有前世……孤……可能自上辈子就喜欢他了。”
空青许是没想到沈澈刚才扭捏,突然直白起来,差点一口茶水从鼻子里呛出来。
话说到这份儿上,沈澈索性继续坦荡:“孤的眼睛,一直由你照料,从梦境,到破庙,你都知道,后来孤又做了别的梦……”
沈澈说着,在床边坐下,忍不住拉起赵煜的手,轻声讲述道:“孤梦见,和他雪夜初识,由生疏到莫逆;梦见他分明淡薄,却身不由己;还梦见孤问他为何不娶亲,他站在城墉,遥望山河,他说‘江山情重,儿女情短,北遥边患纷扰,不谈男女之情’……”
这些事,赵煜当然还记得,但过往出自沈澈之口,赵煜听了,心跳还是加快了,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再后来,便是孤在一片火海里,将他刺成重伤……”沈澈垂下眼睛,他眸子清澈透亮,这般垂下来,仿佛洇出水光来,透过这潋滟一片,能看到他心底的悲意,“从幼时起,孤便在查往事,从前,孤只觉得这些或许都是臆想,可自将军墓回来……孤不得不去相信,孤梦里的,都是真的。从前是孤刺伤了他……守得住他心之所向,却守不住他平安……”
空青抱着怀,认真的听。
沈澈说完,突然清了清嗓子,端正颜色问道:“空青,这些事其实你一早就知道对不对?”
空青的目光,极少有的闪躲了,略带尴尬的笑道:“说什么胡话呢。”
之后良久,二人都没再说话。
空青一直以来招撩的气焰,好像被沈澈一个问题浇灭了。
沈澈也不说话,只是握着赵煜的手,拇指轻轻的在他手背上摩挲着。
无意识的、异常温柔的。
赵煜半晌听不见二人说话,心里发慌,也不知这两个家伙打什么哑谜,只想快点把身体的支配权唤醒。
他暗自提一口真气,缓缓冲动周身穴位,但空青的针钉在他颈间的大穴上,赵煜的内功,无论如何也精湛不到能把银针冲出皮肉的地步。
试了几次,最后颈间被针刺的穴位一跳一跳的痛,他便不敢再动作了。
无奈,继续躺着,可每到这种时候,赵煜的脑子就会越发活分。
将军墓里的一切,又在眼前爆发。
不知涧澈独自在那里住了多少年,画着他,想着他,守着他以为的一句玩笑话,把自己埋于那棵海棠树下。
印象里,他只觉得涧澈刚强,有趣,甚至大多数时候大大咧咧的,好像心痛二字从来没近过他的身,可如今他才知道,他的心思偷偷摸摸的细腻,他的心痛,全是在自己死后,独自承担的。
在还朝拜相的时光中,他表面风光,暗地里与北遥余党博弈,查清脉络,偷偷记下;七年之后,他身心俱疲,毁去一切与当年内乱相关的记档,让煜王的过往,不再为后人道,尽量保全了他的声名。
越是想得深,赵煜的思绪便越发混乱。他后心突然猛的疼起来,像是又被谁刺中了,心口的疼痛,扯麻了半个身子,痛感好像会流动,自心口传到直手臂,又至腕脉。
近来,这样的痛楚越发明显了。
他想停下来不再去想,可思绪有自己的想法,一寸一寸的从他记忆、推断里爬出来,往心里钻,把他的心口割裂。
前世支离破碎的片段,一股脑涌被唤醒了,充斥在脑海里。
那守墓的少年说,他是将军的心上人……
一瞬间,赵煜的心好像被闪电击中了。前世,他一直猜测涧澈待他是何心思;这两日,他知道涧澈原来是喜欢他的;但这会儿他才意识到一个一直被他忽略的问题——前世,将军问王爷为何不娶亲……
那哪里是闲聊?
分明是对他的试探……
那人总是这样问,自己却始终没有察觉到他的深意。
所谓“江山情重,儿女情短”,让将军觉得,与王爷的家国情怀相比,二人难被世人容许的情意,该是多么渺小……
于是他默默的掩住喜欢,在关键时刻,帮王爷守住了他最看重的东西。
终于,就这样错过了。
前一刻赵煜想通这点,后一刻,他的意识就好像被旋涡吸回脑海中,身体上的劲力一股脑的回来,赵煜猛地睁开眼睛。
一下子坐起身来。
起得很猛。入眼,是沈澈俊秀的侧脸。
诈尸一样,沈澈被吓了一跳。
可见他醒了,太子殿下一双眼眸中瞬间就晕出喜悦来:“阿煜,你醒了!哪里……”
话还没说完,赵煜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翻腾,像有什么东西要冲出胸膛,他强自提一口真气压住,适得其反,反倒像在心口引爆了炸雷。
“噗——”的一口鲜血,喷了满地。
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呛咳。
作者有话要说:
空青:看老夫出手!——
昨儿说隔日更的,今儿就抽风。
但定错了时间,于是午夜场变早场~~
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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